文案:
属性分类:古代 东方奇幻 恶搞 关键字:程荷 白锦 一 我叫程荷,今年二十。是的,您没看错。那字是荷花的「荷」,既不是苛薄的「苛」,也不是何必的「何」。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取这种雨露凝荷缘,任君恣意怜的名字?无奈这是我爷爷程灵亲取的名,任我爹再疼我亦不敢更动。 于是,「程小花」这绰号自小到大跟着我,讲不听、吵不赢、甚至打过好几场架都没用。 七岁那年,私塾放学后,我在茅厕前被总是欺负我的孩子王敖子谦逮住。 「哎呀?小花上茅房呀?姿势是像骑驴的江北蹲,还是像骑马的江南蹲啊?」 我关好茅厕木门,先打水洗净双手,才抬头跟装模作样的敖子谦对上眼。 仗着自家是西湖畔第一大的船行,敖子谦在学堂里作威作福,尤其喜欢欺负我。课前偷藏文房四宝、课中拿我的教本胡乱涂鸦、下课拿泥巴砸脏我新做的衣裳……诸如此类的恶作剧玩了两年仍乐此不疲。 回想起往事历历,我忍不住叹息:「这种无聊把戏,你何时才肯放弃?」 矮我一大截的敖子谦把癞痢头一扬,戽斗下巴翘得半天高,走到我跟前:「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程小花,我这辈子追定你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那字典肯定是缺页了吧?可怜你买到黑心货现在还不知道。 我望向敖子谦,从一旁的书箱翻出备用辞典递过去:「这本先借你。多念点书,加油,好吗?」 「海枯石烂至死不渝」这么用,怕是海水还没枯乾,海龙王先哭湿枕巾。 敖子谦接过那本辞典,表情由惊转疑复又欢喜,将砖块书抱在怀里,脸颊冒出可疑的红晕,直勾勾望着我。 虽然那视线黏腻得有些毛骨悚然,但当时的我没有多想,以为对方是被我以德报怨的伟大情操感动。 我仿着夫子的表情,朝孺子可教的敖子谦欣慰点头,拎起书箱回家去也。 自认日行一善的我那夜睡得特别香,夜半却因为奇异的呼吸声和扑鼻腥臭醒来。 眼前是一条又粗又长占据整间屋子的黑影,红得像要喷火的双眼比脸盆还大,瞧见我醒来眼光一亮,张开血盆大口—— 「哇啊啊啊——」 我惨叫一声便晕了过去,这一昏直到隔日下午才悠悠醒转。 迷迷糊糊醒来,那股腥臭气似乎还充塞鼻间。我想抬手挥去,才发现左手被人牢牢握紧。 爱妻早逝,独子又突然不醒人事,我爹程臻守在床头,掩不住的憔悴担心。 「宝贝儿子你终于醒了!」我爹搂着我,差点老泪纵横。「身子还好吗?有没有哪边不舒服?快跟爹说。」 「没……」我摇头,「阿爹,我房里好像有、有怪东西……」 我爹指向四柱床周围贴得密密麻麻的符文,「乖儿子别怕。爹请了七、八个道士来看过,脏东西被赶跑了,没事。」 我盯着床头五颜六色各门各派的符咒,觉得浓重的符纸气味都快压过缭绕鼻间的妖异腥臭。 那些符文怎么看都跟敖子谦的鬼画符差不多啊?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将疑问吞下,省得老人家继续担心受怕。 「阿爹,我饿。」 我爹转头朝门外喊了声,没多久,从小伺候我的丫环红椒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出现。 我爹接过瓷盅,小心吹凉后才交给我。「这是东大街黄药师开的安神汤药,你先喝了再用膳。」 我接过瓷盅,抬头瞧见我爹憔悴到胡青都冒出来的脸,「您去歇着吧。初一进货很忙不是吗?」 「什么初一?你昏了三天!」 「咦?我、咳!咳咳……」 「红椒!水!」 一身青衣的红椒连忙倒了桌上茶水,端上前来。 忙着帮我拍背喂水,我爹皱眉,「讲过几次食不语,你看吧?」 「唔、咳咳……」喝过几口水稍微缓解后,我急着追问,「我昏了三天?」 「整整三天!差点把爹吓死!」我爹瞪了我一眼,又忍不住摸摸我的头,「喝完药用过膳,再歇会儿。这两天就别去学堂了,听到没?」 我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爹亲鬓边冒出的几丝白发后,只能闭嘴。 静养两日捱到第三天,我终于耐不住每天吃饱睡、睡饱吃像在养猪的日子,决定出门上学。 听说为了处理这几日耽误的生意,阿爹一大早就到伞行去了。老爷不在,少爷最大。我快手快脚更衣换装,准备到学堂。 少爷我才走到大门口,好死不死碰上赶回家的程家老爷。 「一大早的,去哪?」我爹脸色不善,口气更恶。 「学堂。阿爹,我落下好几日进度,再不去会跟不上。」 「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无奈我爹用那张已至中年仍俊俏潇洒的脸装凶扮土匪,气势全无。真要说,还比较像拦路调戏姑娘家的风流老爷。 我二话不说掏出他上个月给我的零花钱。 他瞪着我手里那六枚黄澄澄的铜板,立马改口:「要过可以,踏过我的尸体再说!」 我叹了一口气。「阿爹,我赶着上学。找青葱陪你玩去。」 青葱是伞行管事,我爹的得力助手,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我左右瞧了瞧,不见那个可以把程老爷押回伞行赚钱给我花的救星。 「青葱呢?」 「去渡船头接人。」 我爹压根没把那六枚好歹可以当三途川过路费的铜钱看在眼里,大掌一抓就把我拎到书房去。 「接谁?」 「你的西席。」 「啊?」我被按在书桌前坐好,一头雾水。「学堂夫子教得好好的,怎么又请个西席来?」 原来他老人家禁不起吓,怕我出门又撞见脏东西丢掉小命,干脆请个落第秀才让我在家自学。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我只能当个孝子,乖乖就范。 一盏茶后,背着两大箱书箱的青葱带着我的西席先生回来了。 教书先生姓张,字一德,祖籍河北。生得浓眉大眼,留着满脸落腮胡,兴趣是画桃花和吃卤肉饭。 他虽没有私塾那位爱吃腊肉的孔老夫子博学多闻,但为人风趣,常在课堂间穿插市井趣闻避免我私会周公。 虽无童党相伴,在家自学的日子倒不如预想的乏味。在学堂结识的几个玩伴偶尔会来探望,那个说要跟我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敖子谦却一次也没出现过。 听说在我被吓昏的隔日,敖家即举家迁移,无人知晓他们的下落。或许是船运生意失败,连夜躲债去吧? 我胡思乱想,很快便忘记这码事。 二 没人来找麻烦让我的求学过程顺利不少。日升月落眨眼过,我十岁了。 外头都说程记伞行的当家程臻绰号:「程小气」,作起生意来锱铢必较,银货两讫少一个鏰子都不行。但身为他的独子,我家爹亲除去做生意养家忙碌些,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父。 生辰那日,我得到特许能从阿爹的藏宝库里挑一件宝贝当寿礼。 我意外在多宝格和墙壁的夹缝间看到一本蒙尘的绿皮小书。封皮上用雅致秀美的瘦金体题着「帐册」二字,打开来却是看不懂的鬼画符。每一页笔迹不同,像是许多人的签名画押。我把书翻到最后一页,书皮内侧印着一个「灵」字。 我认得那印鉴,它出现在好几本爷爷留下的书册里。 极少人知道我家的来历。我家本姓许,爷爷是许家第十七代后人。老祖宗就是那个对白蛇情意不坚,三言两语被秃驴挑拨得逞的笨蛋许仙。为了救他,白蛇水漫金山寺荼害生灵,这笔帐被西湖众妖算到许家后人头上,百般刁难万分排挤,最后只得改换姓氏远走他乡。 约莫是安逸数百年,好了伤疤忘了疼,香火传到爷爷这代时,让他兴起搬回杭州的念头。钟灵毓秀的西湖对修道人来说是修练事半功倍的风水宝地。他仗着一身高深修为,不知用何种方法打点好地方众妖,若无其事扶老携幼搬回来,最后差点能得道升天,却因喜欢上不该喜欢的对象,最后神隐不知所踪。 这些私密事祖谱上全没交代,是我爹思妻心切借酒浇愁后,拉着当时才三、四岁的我絮絮叨叨听来的。当时我只觉得阿爹酒后特别罗嗦,其中曲折也是长大后才渐渐省会过来。 既然这书是用奇异文字写成,又有爷爷的印鉴,说不定泡过药水或火烧后,会出现通往什么岛获得失传秘笈或攻略迷宫招唤精怪一夕致富的重要线索。至不济,真是本普通帐册,我也能以此为证催收欠款,若能顺利增加私房钱那是再好也不过。 寻思至此,十岁的我展露瞒天过海的高超天份,将帐本藏进兜里,随手抓过多宝格上一方鸡血石印,故作欢快地蹦去找等在门口的爹亲。 阿爹虽然讶异我没选其他珠光宝气的玩意儿,但这块昌化鸡血亦属上品,拿来送儿子当贺礼不算失格,摸摸我的头勉励几句后,就放我回房歇息了。 进屋后,我将石印随手扔进床头抽屉,端详起那帐本。既然这鬼画符怎么看都不像汉字,那一定是异邦文。冰雪聪明如我,隔天就拿去问据说对异邦文很有研究的张先生。 「……这很像东瀛的蚯蚓文。公子是从何处入手?」张先生边看边扯胡子,眉头越皱越深。 我不敢说实话,随口胡扯。「过年从仓库清出来的。怎么了?」 「在下以前听过一则很恐怖的东瀛传闻。」 张先生说,很久以前有个东瀛人在地上捡到一本黑色簿子。那是阎王遗落在人间的生死簿,只要写上姓名、生辰和死法,那人就会如簿本所写般死去。据说那生死簿引起很大的骚动,害死许多人,直到最后一个捡到的人被捕头杀死,毁了那本子。听说犯人在临死前还趴在地上不断划水乾泳,神态疯癫甚为可怖。 我听完传闻不自觉一抖。 张先生扯了扯他的落腮胡,「这告诉我们不能乱捡东西占为己有。老子所谓的『大同世界』,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安乐境界。要知道……」 我耐心等待张先生絮絮叨叨了一炷香时分,终于忍不住插话:「先生所言甚是。所以这本到底是什么?」 张先生又开始扯胡须,把那绿色帐本拿起来翻了又翻,瞧了又瞧,还叽哩咕噜念出「乙蝶乙蝶亚美蝶」、「乙哭乙哭海亚哭」之类的异邦语。 当我以为他真能看懂那帐本时,下巴只剩几根毛的张先生叹了口气,对我大摇其头。 「在下才疏学浅未够班啊……看来,教完公子之后,在下就得回老家成亲,别再误人子弟了。」 「先生别这么说,您刚刚不是都念出来了?」 「不瞒公子,那是在下唯二学过的东瀛话。」 「那是什么意思?」 张先生不知想到什么,老脸一红又对我摇头,「很恐怖,不要问。这书上文字不是蚯蚓文,也不是其他异邦文。约莫是谁涂鸦的游戏之作,认真就输了。」 眼看传说中的神功与神兵,什么七剑、九把刀、四十二章经就这么长了翅膀,像煮熟的鸭子般啪哒啪哒地飞走,我咬住下唇泪眼汪汪。 张先生连忙安慰道,「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待你考取功名飞黄腾达后,就算想把银票拿来当纸钱烧、丢进水池或冲进你家茅坑都不是问题啊!」 十岁的我,距离能参加乡试还要等好几年。一年有四季,一季三个月,一月有三旬……长日漫漫太难熬,正觉得我小小的心跟词人笔下的烟花一样冷,就听到张先生惨叫。 「我的胡子?我的胡子呢?这种光溜溜的触感,好讨厌的感觉啊——」 似乎这时才发现胡子被拔光的西席双手掩面,勾着脚跟泪奔而出。 我看着跟烟花碎屑一样落满地的胡须,唤人进屋打扫,自个儿抱着帐本离开那个伤心地。 既然帐本不能拿来寻宝探险,我瞧着上头的鬼画符还挺有意境,弄来些朱砂、石黄、花青上色点缀后,撕下折成各式纸鹤、纸船玩了好一阵子。 直到某日下午,我吃坏肚子跑茅房时发现草纸已用完,刚好身上带着那本帐册,只得撕下最后一张权充厕纸使用。说也奇怪,虽然擦起来跟普通草纸没两样,却听到不知打哪来的惨叫哀号声。我吓得起身想探个究竟,却突然眼前一黑。 待我再睁眼,已是七日后的事了。 三 后来听我爹说,当时他遍寻名医但药石罔效,求神问卜却鬼神不应,直到第七日突然有位仙风道骨的道长找上门,说有办法救我。 那道长说,我毁去的帐本是爷爷当年收妖后,西湖众妖签下的寄命契。毁去契约等同毁去妖精仙怪寄在上头的一半道行,是损阴德折阳寿的大恶之举,要不是我前世福泽深厚,这会儿铁定没命。 我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阿爹根本没办法追究帐本是哪来的,只得求道长一定要救我。道长说正因我俩今生有缘,他才特地赶来为我消灾解厄。 道长随手取来一把白纸伞将保命符咒写在伞面,又嫌白伞太素不吉利,顺手画上几笔点缀,对我爹殷切叮咛一番。 「此子往后只要踏出屋舍便得撑伞护身,踏影而行。仰不见皇天,俯不履后土,就算没有日照的阴雨和夜晚也须依法行之,如此方能避过阎君耳目。」 道长看我爹盯着那黑中带金的颜料,似乎有所迟疑,又接着说明:「此乃万金难买的上古麒麟血,得此血咒护身,自此四方妖邪都不敢近身。」 我爹喜出望外,「多谢道长大恩大德!程某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不知酬谢道长的礼金,该怎么算才好?」 「贫道救人不是为阿堵物而来。」 「不然道长发个话,指点程某该怎生报答?」 「不用报答。」 「程某并非知恩不报,不明事理之人。道长如此拒绝,是看不起程某?」 据说这明明没鬼却鬼打墙的戏码反反覆覆演了快半个时辰才结束。 听完爹亲的转述,我盯着那把除了符文还被画上诡异线条的伞面,心生困惑。 「阿爹,道长他画的这是……?」某种神秘宗教的法阵? 「他说是荷。」 我爹睁眼说瞎话,说谎完全不用打草稿。 「蛤?」 「是荷,不是蛤。道长说这是他看到西湖畔的荷花,一时兴起之作。」 我跟我爹四目相交半晌,确认他真的不是在唬我。 教道长画花鸟画的夫子大概常偷懒请假吧——我看着那把画着黑色大车轮的纸伞,心里如是想。 总之一切皆是听说。我既没看到道长跟鬼兵大战三百回合的惊险场景,也没见证他和阎君讨价还价为我续命的奇迹时刻。 我只知道因为他,我的小命得保,我爹不再伤心;但也因为他,我自此出入都得撑着那把丑不拉基的大花伞,少不了街坊邻居取笑。话虽如此,我是挺感恩的。 拿绝世神兵以盖世武功一统江湖的梦碎,还差点被阎罗王找去喝茶后,我便看破红尘,没去考乡试争名夺利,乖乖待在家里孝顺我爹,帮忙打理伞行生意。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但春天还是会来。时光荏苒,托我爹和那把大花伞的福,我顺风顺水地活到十九岁。 民俗有云:「逢九必衰。」为此阿爹特地拎着我上灵隐寺祈福,希望这一年能平安无灾,甚至变本加厉连我出门打瓶酱油都要看过黄历才放行。 事发那一日,我照例翻过黄历,确认是个宜交易和出行的好日子,便带着制伞师傅画好的伞样去拜访客人。 原本天朗气清的西湖畔,才眨眼功夫银丝细线突从天降,引得游人摊商纷纷走避。 办完事正要回家的我站在断桥边,颇有闲情逸致地观赏这幅雨中即景,差点想在雨中边哼小曲边撑伞转圈,指不定今天能比平日转得更多圈。 虽说不论日夜晴雨都撑伞出入被当成怪胎,我已能处之泰然,但这种时候看别人落荒而逃还是有种幸灾乐祸的趣味,只差没指着那些常取笑我的街坊大笑道:「哈哈哈,你看看你。」 咳,为人如此太不厚道。我错了,忏悔之。 「哈、哈、哈、哈啾!哈——啾!」 正以为还有哪个跟我一样不厚道的家伙,才听清那是喷嚏声。我循声找去,瞧见断桥头站着一个白衣少年在狂打喷嚏。 「小兄弟,你还好吧?」 「哈啾!哈啊——啾!」 少年低着头,墨缎长发披散在瘦弱双肩,衣裳湿透正抖个不停。一看就知道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能避雨的商家屋檐离此不过十来步,他坚持站在此处淋雨怕是什么难言之隐。 看看喷嚏不停的他,再看看手中这把保命伞,我走到他身边,将伞移过去分出一半。 「不嫌弃的话,一块儿等雨停吧?」 连串喷嚏好不容易消停,少年闻声抬起脸。意外出现的笑靥如雨后初晴的西湖潋艳灿烂,看得我心神荡漾。 「你会永远陪着我?」 总觉得这问话哪边不对劲,莫名躁热烧上脸,我一时昏头拉过他的手将宝贝纸伞塞给他。 「你快回家吧!要是染上风寒就——」 入手的触感冷凉又突兀,我低头看向少年的手,白皙手背布满细小鳞片一路延伸进衣袖内。目光顺着手臂往上,方才那双翦水秋瞳一瞬变成妖异诡怪的火红眼。 冷血、鳞片、红眼睛……这不是那种又长又滑还会嘶嘶叫的…… 「哇啊啊——」我拔腿就跑,而且打从娘胎落地后没跑那么快过! 手刀冲刺狂奔过好几条大街,我躲在一处已打烊的鸡贩摊车边往回看,发现没有任何人或妖追来才敢松懈,拍着胸口确认差点被吓得跳出嘴巴的心是否还在原处。 道长你骗人!说好的四方妖邪不敢近身呢?还是嘶嘶是居中第五方所以不算数?早知道当初就要你承诺八方妖邪、不,十方……呃,十方应该够了吧? 先不管到底要几方,我仗着摊车掩护再朝断桥边望去,发现那少年还站在雨中,弯腰捡起我的宝贝纸伞左右端详却没有打伞遮雨的意思。 既然不想撑伞就干脆还我吧?我还得靠那把伞保命呢!正想到这,熟悉的黑暗如夜巷闷棍般击中脑门,我像被一刀剪断悬丝的傀儡,砰地一声倒进雨中泥塘。 失去意识前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唉,果然雨伞不能随便借别人。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那一日的确适合出行和交易,但也是婚嫁的大吉之日。而我爹带我上门的灵隐寺除了保佑信众平安康健,说到要求姻缘,更是数一数二的灵验。 四 不知经过多久,我忍着全身酸疼睁开眼,盯着床沿的福禄寿镂空花板,还没分清楚谁是谁,就看到我爹气得五官都快走位的脸凑上来。 「你这小畜牲!千叮咛万嘱咐那把伞不能离身,嫌命太长是不是?」 一顿暴吼轰得我耳朵生疼,还没开口求饶,我爹又像川剧变脸搂着我大哭。 「一睡又三天……要是你就这么没了……叫爹怎么办啊……呜呜呜……」 虽然我爹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闻名乡里的美男子,但四十好几的大男人哭得眼泪鼻涕齐发,着实有碍观瞻。 我费力腾出一只手,给他拍背。「阿爹我没事,让您担心了。」 想当年我昏睡七天七夜醒来,您也没哭得这么梨花带雨啊。 不顾我是鬼门关潇洒走一回的病患,我爹的眼泪说收就收,继续唱大戏:「要不是道长当年有留下救命锦囊应急,天大地大你叫我上哪儿找他去?」 「锦囊?」 「道长料到你就是不让我省心,肯定会出事,留了锦囊才能及时保你一命!」 我爹将喝到还剩两口符水的瓷碗端到我跟前。「给我喝干净,半滴都不许剩,听到没有?」 「……嗻。」我闭眼又闭气,张嘴一口干尽那碗乌漆抹黑的符水,不敢再吱声。 「别以为装乖就没事。我问你,你把伞丢哪去啦?我叫人翻遍西湖畔都没找着。」 我将碗放好,双手捂住双耳采防御姿势。「我……借人了。」 「借人?那伞就是你的命!你随便借人当真不想活了吗?借谁去?我派人讨回来!」 我捂着嗡嗡叫的耳朵,故作虚弱。「那个……」 「哪个?」 「我、我……不知道。」 「你这个——」 「老爷,管事说伞行出了岔子,请您尽快赶去。」 丫环红椒在外头敲门,即时拯救我被狮吼功摧残的双耳。 狮吼功转向红椒不敢推开的房门吼去,「天大的岔子有我儿子重要吗?」 我虚弱地扯着他的衣袖,「阿爹,我没事了。去瞧瞧吧!连青葱都没法处理的事,一定很严重。」 我爹看看我,又看看门外的方向,终于松了口。 「乖乖歇着别乱跑,爹处理完事情就回来看你。」 我缩在被子里,装得万分乖巧,「阿爹慢走,路上小心。」 好不容易送走吼声震天的程家老爷,房里总算恢复宁静。百无聊赖的我半睡半醒了一阵子,直到红椒的敲门声再响起。 「少爷,外头有位白公子来探病。您要见他吗?」 我揉着睡眼,想了半晌还是想不出认识哪家的白公子,干脆摆手让红椒放人。 「请他进来吧。」 红椒将客人请进房内,奉上热茶和糕点后又退下了。 「我来还伞。」 来人有着一把清冽悦耳的好嗓子。 我拉开床帷想看清对方的面孔,客套话还没出口就变了调,「是是是你——」 断桥上的嘶嘶! 我手脚并用往后划,退到不能再退,「你别过来!再过来我要叫罗!」 「嘿嘿嘿!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他扬起歹笑,随即又改换神情满脸困惑,「通常是这么回吧?」 「应该没错。」我点点头,随即回神,「不对!我干嘛还跟你讨论?请你出去!现在、立刻、马上!」 「欸,还是『老爷不要,夫人会看见』?」那家伙无视我的咆哮,坐上床沿。「但我不是老爷,也没娶夫人啊……你们凡人说话真麻烦。」 「拜托你暂时别跟我说话,不、一辈子都别跟我说话,直接离开这里啊啊……」手无寸铁的我只能搂着棉被权充万里长城挡在面前。 他像赶苍蝇般随手一挥,我的万里长城就此消失,连块砖头渣渣也没剩下。更过分的是他还直接爬上我的床,盯着我的脸瞧。 「噗!你好像以前我在山里抓到的老鼠,明明吓到炸毛,还龇牙咧嘴虚张声势,真可爱。」 「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吓到语无伦次的我嚷完才想到这好像是称赞,抖着手指向他,「你你你……到底想干嘛?」 他往虚空中一抓,变出那把保命伞递给我。 「方才说了,我来还伞。」 我不知哪来的神力一脚踹飞那把伞,抓着床上仅存的瓷枕朝他挥舞,「免还免还、给你给你!拜托行行好,开门出去,快走不送!」 门板上的神荼、郁垒在打瞌睡吗?这里有妖怪,还是我最怕的那种细细长长冰冰凉凉的东西啊!说好的阖家平安趋吉避凶呢? 「我姊姊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他的手指朝空中一勾,被我踹到墙角的纸伞又飞回他手上。 「你还想借什么!」岳飞怒发冲冠大概就像我这样,但我是被吓的。「我家开伞行,纸伞这种玩意儿跟虎跑山涌泉一样用狂喷不用钱!拜托拜托别还我,直接打包全带走!」 他终于大发慈悲移开那张靠太近的脸,退后半步,「可是我姊姊又说……」 「你姊姊就算用唱的也一样!」 我失去理智大吼大叫,趴在床头小柜狂翻,巴不得能找出点驱邪神器或凶器……有了! 「我警告你喔,再不走、别别别……别怪我不客气!」我抛下枕头,改拿石头。 他盯着我手里的法宝皱眉,「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怕这个?」 我找不到曾让白娘子现形的雄黄,卧房里也没有驱邪的朱砂。一样是红石头,这种也差不多吧? 他接过那方鸡血石印看了两眼,「我喜欢吃鸡肉,就不知鸡血石是不是也有鸡血味?」 语毕,他从我手上拿过那巴掌大的方章丢进嘴里,嚼了两口吞下肚。 我瞧着他拧眉沉思,细细品味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发表感想:「嗯……不好吃也不难吃。毫无意外,就是颗石头。」 五 鸡血石本来就没有鸡血味啊!吓得没法开口,我只能眼睁睁嘴开开地看这妖怪喀嗞喀嗞吃掉我十岁的生辰礼物。 这家伙居然伸手把我差点掉下来的下巴阖上,冰凉手掌碰到我气得发红又发热的脸颊,还多摸了两把。 无耻太无耻!居然连男人的豆腐都要吃! 我慢半拍才意识到最怕的那东西在摸自己的脸,摸完之后又牵着我的手不放,在眼前晃来又晃去。 白晰无暇的手和那天长满鳞片的印象重叠,我眼前一花,大颗大颗的泪珠就不争气飙了出来。 身为程记伞行的少东家,我自认谦和有礼与人为善,偏偏对那种冰冰软软,在草丛里爬来遛去的东西没辙。打从七岁被吓过一回,就算事隔十二年长了个子,对那东西的胆子却没长大多少,连听到称呼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何况这回是眼对眼、面对面还手牵手…… 「唉、你怎么哭了?别哭嘛……」 大概没想到堂堂男子汉会像个三岁小孩大哭出声,他他他……他居然伸舌舔上我的脸! 软嫩舌头冰冰凉凉还带着好闻的青草香,在我脸颊上来来回回,仔细舔净泪水。约莫是惊吓过度变得麻木,我慢慢镇定下来,盯着他皱眉不忍的脸。 这妖怪……是在担心我? 「你不吃我?」 「吃?」他轻笑,「你是人又不是鸡,我为何要吃你?」 「可是……」 那些山野精怪不都要吃人修练增加道行?尤其那种黑山老妖、倩女幽魂还是狐仙花妖,特别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拿来阴阳双修、采阳补阴最好不过?在爷爷留下的书籍里,这类故事多到我几乎能倒背如流。 「放心,吃人是下等妖怪做的事。我快五百岁了,不吃人。」 他把我揽进怀里拍背,嘴里哼着异族语言的陌生曲调。那歌谣有种奇妙的安抚力量,温柔得让人连害怕都忘记,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我甩甩头振作心神。「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还伞、报恩。」 「那不算什么恩惠。那日瞧你淋成那样还一直打喷嚏……」早知道是只百毒不侵的嘶嘶,我才不多管闲事。 他解释道:「我那天是嘴馋想去买只烧鸡,没想到下雨扑了个空,才被摊上的鸡毛惹得喷嚏连连。」 「不是淋雨着凉?」此话一出连我都觉得自己蠢。嘶嘶本来就冷血,哪里会怕着凉? 「所以说,你是个好人啊。」 眼前的绝色少年微笑,宛若桃花盛开的三月苏堤。 我知道,如此纯粹美丽的笑靥终究离自己太远。任他笑得再好看仍是妖怪,还是我最怕的那种。 冷静片刻,我发觉他话中的违和之处。「你既是妖怪,何必花钱买东西?」 随便施个五鬼搬运法不就成了?这年头连偏头痛的公公都能来上一两招,搬起国库的金条元宝顺手得不得了。 「我姊姊说,在凡间过活就要照凡人的规矩。所谓嫁鸡随鸡,嫁鸭随鸭……」 「下半句是嫁狗随狗。」我忍不住纠正这妖怪的错误用语。 「为什么鸡的下一句会是狗?你们凡人不是常把鸡鸭摆在一块儿吗?」 「你问我,我问谁?」我忍不住赏了这过度好学的妖怪一枚白眼。「咳!既然伞也还了,你我两不相欠,慢走不送。」 「但我吃了你的印章啊。」摸摸嘴角,他将沾上的石屑亮给我看,然后飞快地在我唇上点了一下,「嘿嘿。」 「你、你做什么?」捂着被轻薄的唇,我又开始觉得气血上涌。 「下咒。」他一脸严肃,「一个你这辈子只能喜欢我的咒。」 「我不信。」满街香喷喷的黄花大闺女不要,干嘛看上我这个胆小怕嘶嘶的臭男人? 「信不信由你。」那家伙无所谓的耸肩,「反正我是信了。」 他终于放开我爬下床,拍拍双手点点头,像完成一件满意的大工程。 「时候不早我得走了,改天再来找你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只没血没泪的臭妖怪!找得到我家,居然还开口问我的名字?道行太差了吧? 我瞪着他,装死不应。 「告诉我嘛!还是要我变回原形,你才不会害羞?」 他笑嘻嘻地伸手拉我的衣角,故意撒娇讨好的模样让我的拳头直发痒。 我故意不看他,却好死不死看到他的手。眼看银亮鳞甲一片一片从他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冒出来,让我的鸡皮疙瘩也跟着冒出来。 「……我姓程,单名荷,荷花的荷。」 「荷花?是叶子拿来蒸糯米鸡很好吃,花朵粉粉嫩嫩的那个荷?」 我瞪着眼前双眼放光的妖怪,想点头承认就是那个「荷」,又觉得这头点下去太没男子气概,一时像扭到脖子不知该点还该摇。 他不管我的天人交战,满心欢喜地问:「那以后可以叫你『小花』吗?」 「不可以!你对着一个大男人叫小花,成何体统!」 他居然嘟嘴装无辜,「可是你一个大男人就取这种小花般的名字嘛。」 「撒娇也没用!要怪就去怪我爷爷!」 谁叫他那么喜欢荷花,喜欢到他儿子命格不合不能取这名,硬要让他孙子我叫这种娘兮兮的名字。这下可好,从小跟到大的外号不只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就连妖怪都知道了,叫我以后怎么在江湖走跳?嗯……虽然我这辈子大概跟武林盟主、魔教教主之类的人物无缘,但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那妖怪压根不懂我的愁肠百转,照样笑得没心没肺。 「好好好,小花乖。」拍头又顺毛,他完全没把我的怒气放在眼里。「我叫白锦。白色的白,锦蛇的锦。」 「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别在我面前讲那个字啊混帐! 我双手捂耳,猛力摇头只差没把脖子扭断。 「别怕,锦蛇只会把猎物缠起来,等它没气才吞掉,没有毒的。」 「我听不见听不见——」 「小花你听我说,锦蛇这种蛇啊……」 「给、我、滚!」 别惹我生气,不然我生气起来会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日,程记伞行的少东家、自认谦和有礼与人为善的程公子、敝人在下小生我,穷毕生之胆气,踹飞一只年纪快五百岁的嘶嘶,还撞烂一扇房门。 六 原以为跟那只嘶嘶的孽缘被我的西湖无影脚一脚踹断,自此绝缘。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流年不利天要亡我,真的只能仰天长叹三声无奈。 我盯着一身华衣流彩光耀夺目的少年身影,认真回想今日出门是否又漏看黄历。为何我待在家里每日被骚扰,好不容易出门又冤家路窄? 「程小花,你真慢。」 白锦挡在烟花楼侧门前,皱眉抱怨。 当时过午不久,西湖畔著名的青楼「烟花楼」还没开门做生意,就连供仆役进出的侧门也紧闭。 光天化日下,南大街上行人如织,我又有要事在身,只得吸气又吐气,努力维持平常的斯文形象。 聪明如我,直接省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之类的累赘问话。既然对方是只妖怪,什么都知道也是很合理的。 我微微一笑,轻启薄唇:「借过。」 「等一下再借。」白锦扬手亮出一副门联,红纸金漆的隶书在日光下分外闪亮有力。「我问你,你贴在门口的这个『嘶嘶退散,白锦禁入』……嘶嘶是什么?」 我神色肃穆,凝望远方:「嘶嘶就是嘶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白锦没有继续纠缠,他摆摆手,「先别管蛆蛆还是吱吱,你居然还写错字!应该是前进的进,『白锦进入』才对。亏你还上过学堂念过书。」 是啊亏我念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我连禁止的禁跟进入的进都分不清楚,还要一只乱用成语的妖怪来纠正我吗? 我一手撑着保命伞,一手拎着要送给客人的包裹,顾及在街上踹人太难看,只得咬牙切齿朝他吠出两个字:「借、过!」 「等等再借。」白锦掏出一块红石头,「呐,我拿鸡血石来还你啦!邻居的青蛇姊姊说,这块是万中选一的上品呢!」 「不要说那个字啊啊啊——」 我失声大吼,一手还记得撑伞,却忘了另一手拎着的东西有多贵重,顺势就往白锦身上砸。他侧身轻巧闪过,包袱砸上门板,好死不死被开门查看的人一掌劈中。 我瞪着制伞师傅花了三个月赶工缝制而成的牡丹花伞,被辣手摧花变成乱红片片碎了一地。 那是少爷我死求活求才求到退休老师傅连赶三个月做出来的牡丹绸伞啊……顺利成交就可以吃喝玩乐躺半年都不愁的买卖啊啊……上回送伞样才碰到他这回要交货又碰上他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啊啊…… 「小花。」 「程小花?」 「程荷!」 无论白锦怎么叫、怎么推,我都无动于衷。如果要找一句话来形容,大概就是「呆若木鸡」。可惜我是人不是鸡,连白锦都不想吃。咕咕咕…… 「尚未开门、何人吵闹?」 沉沉钟声震醒我的自暴自弃。人高马大的烟花楼护院推门而出,跟座雷峰塔似的身躯伫立在前,声音低沉得彷佛南屏晚钟——虽然现在才过午不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还在我身边扭来扭去问东问西的白锦,硬撑出自认最温文儒雅和蔼可亲的表情,躬身行礼。 「方才在门前喧闹真是失礼,尚祈恕罪。在下程记伞行程荷,替珠艳姑娘送订制花伞而来。不过……」 我看着地上那些碎伞破片,朝护院做了个等待的手势,把白锦拉到一旁咬耳朵。 「欸,你说你快五百岁了?」 白锦抬起下巴,满脸得意。「是啊。怎么?」 「那随便施个法把伞复原,对你而言也是小菜一碟吧?」 白锦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堆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的伞尸残骸,勾着迷人笑靥朝我两手一摊,「没办法。」 「你活到快五百岁连修把雨伞都不会?」 「你家开伞行你也不会啊?」无视我像膝盖中了一箭的错愕模样,白锦再追加一箭:「再说,你何时看过蛇撑伞?」 「啊啊啊……别说那个字!」 顾及还有旁人在场,我用力搓平不断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强自镇定深深吐息,朝护院大人摆出生意用的笑脸。 「咳咳!是这样的,因为临时出了点状况,在下改日再访,劳烦您如此转告珠艳姑娘,多谢、告辞。」拱手同时,我还不动声色将护院正盯着的花伞残骸,用脚拨到一旁水沟里。 「头牌发话、楼里有请。」 有请?请我慷慨赴死,安心上路吗?现下要我拿什么交货?把那条嘶嘶宰了用他的皮制伞可以吗?多了鳞片,防水又防晒效果多优秀啊…… 我欲哭无泪望着态度坚定的护院,再看看抛着鸡血石玩还边吹口哨,完全事不关己的白锦。思前想后,只能试图戴罪立功,把罪魁祸首拎去自首。 我转头朝白锦道:「跟我进去。」 白锦脸上的笑容要有多灿烂就有多灿烂,「小花你害怕,要人壮胆?」 「……我对任何会开罪金主的事都很害怕。」况且你又不是人,别让我吓破胆就不错了。顾虑到眼前还有雷峰塔,咳,我是说护院大人在,后半句就没说出口。 白锦笑嘻嘻地牵起我的手,「既然你会怕,那我就陪你进去。」 甩了几次都没法把白锦的手甩掉,我只得努力不去想之前这只手爬满鳞片的恐怖模样,盯着某妖俊美的脸孔想转移注意力,却发现他的神情再认真不过。 「我会永远陪着你。」 白锦话声很轻,却像毒牙一口咬上我的心尖肉,又麻又疼。 ——臭妖怪,别随便用那种表情跟凡人讲永远啊! 我撇过头,不去深究莫名其妙的怒气。「别瞎磨蹭,走吧。」 我收了保命伞背在背上,和白锦跟在护院身后。 「头牌方起、自求多福。」 我想起前几次来找这位花魁的情况,突然很想回家。 程荷你这笨蛋!一拿到制好的花伞就眼巴巴往这儿送,完全忘记青楼作息和一般人家不同。这下可好,疯疯癫癫的大美人平时就很难伺候,现在不仅无货可交还撞上她刚起床脾气正坏时…… 「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我三步并两步上前,试图阻止护院为我敲响丧钟的脚步,「既然珠艳姑娘不方便,在下改日再访,告辞!」 「……门前大吼、他有听到。」 到底是哪个倒霉催的混帐在门前鬼吼鬼叫?我在心中崩溃怒吼,怨恨目光射向一旁的白锦。 「嘻嘻……呵呵呵……」 楼里传来让人发毛的诡异笑声,我只能硬着头皮前进,踏进这座以七夕烟花大会闻名天下的烟花楼。 七 人在江湖飘,焉能不挨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话说得潇洒,但我充其量就是个伞行小当家,跟刀光剑影的江湖生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打不着关系不打紧,来打打木鱼好了。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为了克制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我边抖边默背白衣观音咒。 当观音菩萨都快被我烦成怒目金刚时,我们终于走到珠艳住的阁楼。 护院推开朱漆门扉后往旁边一站,「进门之后、两位小心。」 我朝护院道完谢,前脚才踏过门槛,就闻到浓重腥臭伴随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团黑影正好往下砸来! 不知什么湿湿黏黏的东西喷到脸,我伸手摸去,发现那是仍带馀温的血渍。 被摔在地上的是一颗鲜血淋漓的牛眼珠,还在咕噜噜打转——显然我们碰上珠艳姑娘在用早饭。 我将视线转到屋内。珠艳屋里依旧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株高约十来尺,挂满白玉片和赤铜珠的云杉木伫立中央。 白锦指向树顶那团白色长毛的东西,「那是啥?」 「烟花楼头牌,珠艳。」 话声刚落,原本横卧在树顶的珠艳以不可思议的身法,迅速几个起落便来到下层。 珠艳穿着七彩纱衣,头脸手足配满叮叮当当的白玉片和赤铜珠。她横卧在枝枒间,不知多久没修剪的白发曳地,薄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灰蓝的眼。穿着红绣鞋的小脚露出裙摆,悬在半空晃啊晃的。 「嘻嘻嘻……为窥见我如斯俊美的脸孔,你,愿意流亡黑暗的世界吗?」 我低眉垂眼,「多谢姑娘垂青,在下无福消受。」 「你们这是干嘛?」 某条嘶嘶一头雾水又不甘寂寞,硬挤到我们之间发问。 「她问我愿不愿意把眼珠挖给她,我拒绝了。」 「好好的谁会把眼珠挖给她?」白锦翻了个白眼。 「很多喔。喜欢她的、有求于她的,大有人在。」 白锦绕高了眉毛,「敢情凑齐七颗就能摆个北斗七星阵召唤龙神?」 「咿嘻嘻嘻……这位公子可愿一试?」 「要见龙神我逢年过节就能见到,何必赔上眼珠子?」 「你还认识龙神?」我惊讶了。 「我有个住在长沙的三叔,他的四表哥的五堂婶的六姨妈的七儿子就是啊。」 「……谁?」绕来绕去我头都晕了。 「亲戚。」 我瞪了短话长说的某妖一眼,懒得再搭话。 「呵呵呵……真可惜。用过早饭了吗?」 珠艳不知从哪变出一只血淋淋的羊腿,笑得亲切又有诚意。我只得用力挤出差不多诚意的笑容:「我不饿,您慢用。」 我看着她徒手撕裂那只生羊腿弄得血肉横飞,肉末和血渍不断喷污衣裙,只能用触目惊心形容。 白锦凑到我身边,完全没有压低声量:「小花,这只跟门外那只都是妖怪。」 感天谢地,进门那么久你终于发现了。但讲这种话你完全不懂得要低调吗?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把他激动朝着珠艳指去的那只手拉下。「我知道。她是朱厌。」 「我知道她叫珠艳,但——」 「此朱厌非彼珠艳。」 我不只一次埋怨起这妖怪为何要取那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花名。 「<山海经>看过没?她是一种叫『朱厌』的妖怪,其状如猿,白首赤足。要是见着她,天下就会发生战乱兵燹。」 「你怎么知道?」白锦大概是觉得失了面子,连忙又补上一句,「咳!虽然我早知道了。」 我很淡定,没戳穿他的自欺欺蛇。「她说的。」 「她说你就信?」 「出钱的是老大。」 年月不好挣钱不容易。只要愿意给钱,就算珠艳说她是文曲星、天狼星还是满天星转世我都信。 「不怕她也把你吃了?」 「有钱都能使鬼推磨,我这活人不用推磨,推销几把伞而已,很划算。」 「……既然你不怕妖怪,为何当初被我吓成那样?」 白锦难得对我横眉瞪眼,鼓起腮帮子万分不满。 我斜睨了他一眼。「因为你是嘶嘶啊。」 「呵呵……两位聊得还愉快吗?」 我干笑着把问题丢回,「姑娘的早饭用得还愉快吗?」 「尚可。」珠艳笑眯那双妖异惑人的蓝眼睛,「来聊更愉快的事吧!我订的伞呢?」 面对某妖的明知故问,我只能继续干笑:「呃……关于这件事,说来话长。」 「嘻嘻……我很早就被人吵醒,时间很多。您慢慢说。」 「这——」 眼前一花,再回神我已被珠艳用白发捆住双手,吊上十多尺高的树。 「咿嘻嘻……上头的风景可好?」 「臭猴子!放他下来!」 白锦急得冲上前想救我,却被珠艳噘起樱唇轻轻一吹,直直飞到墙角摔得四脚朝天。 他口中念念有词朝珠艳施法,但不管他如何改换招数,云杉木周围像有一堵无形障壁保护,甚至还将术法反弹。白锦闪避不及中了好几招,一记雷光打在额头,鲜血沿着闪电形的伤痕,流过那张精致好看的脸蛋。 我终于找回吓到迷路的声音,朝白锦喊去:「白锦住手!珠艳只是爱玩,不会伤我,你先走吧!」 「说好要陪你的!我才不会丢下你不管!可恶我本来不想用这招的……」 白锦吼着,不知又施了什么咒朝结界砸去。那记灿烂耀眼的青焰火球砸到结界上却像被泼了整盆冷水的焰火,只馀嘶嘶声响和缕缕白烟。 喜怒难测的头牌突然皱眉,朝门外打了个响指。始终安静无声守在门口的护院,听到召唤走进屋来。 「嘻嘻……执湖,那小家伙赏你。」 面无表情的护院突然露出天真笑靥,一眨眼就把身形比他瘦小好几圈的白锦拎起,像扛米袋似的过肩高举,嘴里还发出咿咿呜呜的怪异吼声。 白锦满面血污,明明对执湖毫无反抗馀地却仍挣扎不休,平常的潇洒率性全失。 那个爱笑爱闹少根筋的嘶嘶,何必把自己搞成这样?就为了进门前那句承诺?那种随口说说的应酬话,他何必当真? 我朝下看向依旧挂在枝枒间的珠艳。 「……你玩过头了。」 眨眼工夫,珠艳窜到我身边,含笑轻轻抚上我的脸,「哎,这就心疼了?」 瞧她没有叫执湖住手的意思,我解下背上的保命伞,不理会她的出声阻止,缓缓撑开。 刺眼金光从伞面射出直冲天际,瞬间天摇地动。 屋顶被砸破一个大洞,一个身影随之摔落在地。 尘埃落定后,那人睡眼惺忪的开口:「唔……陆吾,开饭了吗?」 作家的话: 可看可不看的注释 山海经第二 西山经 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 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第二 西山经 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执湖。 八 「珠艳你造反吗?」 骚动方止,烟花楼总管陆吾就火速出现在门口。 他冷脸看清屋内的惨况后,没理会摔成一团的白锦和执湖,也没看向破天荒掉下树的珠艳和我,而是直直走向那个从天而降的人身旁。 那人不知道是好梦方醒还是宿醉未醒,慢吞吞从地上起身,「陆吾……饭呢?」 「就知道吃。脑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摔坏。」陆吾用和语气完全不同的温柔体贴扶起那人。「没事吧?」 「没、欸……」 看他皱眉捂着脚,陆吾二话不说弯下腰去,为他除去鞋袜查看伤势。 等了半晌都没动静,那人扯扯陆吾的衣袖问道:「怎么啦?」 「……断了。」 「啥?」 「你、的、双、脚、断、了。」 陆吾一字一顿,脸色快跟身上的玄色长袍一样黑。 「又没死。」 陆吾瞪了他一眼,连不小心被眼风扫到的我都心惊胆颤,忍不住一抖。倒是还赖在地上的那人依旧不痛不痒。 「生气了?」 陆吾不说话。 「真的生气了?」 陆吾还是不说话。 「陆吾?心肝?宝贝儿?」 「闭上你的鸟嘴。」 陆吾拦腰抱起他,不管他如何挣扎吵闹,大步朝门口走去。末了,在跨过门槛时抛下一句:「里头那几个全到水榭候着,爬也要给我爬去!」 怒吼通天,我看见屋顶的破洞又被震落些许瓦砾沙尘。 我忍不住朝身旁的珠艳打听:「那位被抱走的是……?」 珠艳打了个呵欠,再度爬上树把自己挂上枝枒间,「楼主雩非。」 原来那位就是多年来都不曾公开露面的烟花楼主啊…… 「他们是什么关系?」 白锦不知何时凑过来发问,还刻意挡在我身前,就怕眼前的大美人又一时兴起要让我自挂东南枝。 珠艳看着白锦一脸防备的模样,不以为意的低笑,「呵呵……当然是楼主和总管,不然呢?」 「蛤?」 「咦?」 蛤的是我,咦的是白锦。但不管是蛤还是咦,我们要表达的都是相同意思:「我不信!」 光凭陆总管那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态度,要说他俩清白无辜,不如说秦始皇爱好和平,杨贵妃骨瘦如柴算了!管他还珠楼主或是烟花楼主,没规定楼主跟总管不能在一起吧? 「嘻嘻……不信?自个儿去瞧瞧呀?」 说着说着,珠艳又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用长发将自己裹起,再去睡回笼觉之际,却被不知何时靠近的执湖举起。 「总管交代、要去水榭。」 「唔……你扛我去吧,我再睡会儿。」 我跟白锦就看着执湖双手高举,将用白发把自己捆成蚕茧的珠艳,像要进贡烤乳猪那样扛出门去。 偌大的阁楼顿时只剩我们。 血水混着汗水和沙尘,染得白锦一身狼狈。我不自觉皱眉,掏出手巾递给他。 「你的伤……还好吧?」 白锦耸耸肩,「回去多吃两只烧鸡就补回来了。」 既然提到这个,我忍不住提问:「我以为你们常吃的是老鼠、青蛙之类的?」 眼前的嘶嘶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你不觉得能把比自己大只的东西吞吃入腹,才是真功夫吗?」 那算哪门子的真功夫?我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搭理,倒是看他接过手巾胡乱擦,越擦越脏,忍不住把手巾夺回来。 「站好,别乱动。」 我眯着眼,仔仔细细从他额上还在流血的伤到脸颊、下巴的细碎创口都擦拭一遍。至于身上那些不大不小的伤,只好待会朝总管讨些金创药再处理。 大功告成,我抬起头,眼神正好撞上白锦贼溜溜的双眼。 「看什么看?」眼睛大了不起喔? 「小花,你人真好。」 白锦眯细那双贼溜溜的眼,露出贼溜溜的笑。 「你也很好啊……好到昏头!」讲到这个我就火,「都说了珠艳不会对我怎样,叫你快走怎么就不听?一股脑往结界猛撞,把自己搞得满身伤,值得吗?要心疼死谁?」 「原来你心疼我?」 白锦的双眼闪闪发亮,连笑容都跟着灿烂不少。看起来更讨人厌。 「谁会心疼你啊?」听不懂人话瞎逞强的混帐嘶嘶! 「谁答腔就是谁罗。」 白锦愉快的掏出一颗鸡血石,轻轻一捏就把巴掌大的石头分成两块,将其中一块丢进嘴里。彷佛那只是市集上买来的糖炒栗子,不是价值连城的血色矿石。 「……不是说那是要还我的?」 「事态紧急嘛。」白锦捏碎剩下那颗,将粉末涂在身上的创口。「鸡血石是可以清热、解毒兼杀菌的好东西,可惜不能补血就是。」 「你怎么知道?」 「也只有你们凡人那么无聊,把能吃能治病的石头供在库房不用,白白浪费。手给我。」 「干嘛?」我瞪着白锦朝我伸出的手,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花招。 懒得废话,白锦直接抓过我的两只手,瞧了手腕处一眼。「果然。」 手腕上是被珠艳的白发捆住又吊上树的数条勒痕,有几条正微微渗血。 我瞧着白锦用剩下的石粉仔细涂抹,突然一阵别扭。 「既然是珍贵的好东西,别浪费在我这种凡人身上。」 我试图抽回双手,却无法动弹。 白锦低头继续抹伤,语气自然,「所以才要给你用啊。」 因为是珍贵的好东西,所以才要给我用?因为珍贵,所以才给我?总觉得再往下想去会出现很恐怖的结论。我甩甩头,继续背起之前背到一半白衣观音咒。 「好,先这样。走了。」 「嗯?」我一时还回不了神。 「到水榭去啊。那个气呼呼的总管不是在那里等我们吗?」 「啊、对!快走快走!我还得跟他讨论砸破屋顶该怎么赔。」 涂完伤口后,白锦没有放开我,直接牵着我的手绕过屋内的瓦砾堆。 「有什么好赔?那是他们活该。」 「话不是这么说……」 看着他走在前方开路的背影,看着他身后的伤痕,头一回,我没有想把手抽回来的念头。 「不然怎么说?」 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白锦停下脚步回头,「小花?」 「……没事。快走吧!」 九 「烟花楼中赏烟花,烟消花落两袖光。」比起大门口那副金漆对联,市井流传的这两句话更能彻底说明此楼的特色与特性。 绕过守在后院入口的护院走进湖心水榭,向来不近女色的我突然理解,为何自古以来温柔乡是英雄冢。 一名艳若桃李,目灿如星的花娘跪在楼主身后,应拿来弹琴拨弦的纤纤素手为他捶背按摩;黑发披肩,面容娇美的花娘则在替楼主按摩据说断骨重伤,现在看来根本活动自如的双腿。头牌的珠艳则柔若无骨般倚在楼主怀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间或几声妖异低笑。旁边还有一位湖绿衣裙的花娘正弯腰在小桌上布置菜肴糕点,碧绿抹胸下的春色呼之欲出让我羞得赶紧别过头去。 被各式绝色环绕的烟花楼主已改换一身衣裳,素雅脱尘的银缎长衫襟口微敞,双眼半睁半闭,似乎正听曲听得入迷。 直到总管的脚步踏进水榭,才打断这天上人间的美好光景。 楼主望着总管手上那碗乌漆抹黑的汤药眉头打结,「……可以不喝吗?」 总管面无表情回应:「信不信我把接好的脚骨再折断?」 「你才舍不得咧……」 楼主虽小声抱怨,仍乖乖灌下汤药。末了赶紧抓几块甜糕塞进嘴里,却一时岔气却让糕渣呛到,咳得呼天抢地。 众家美人瞬时闪的闪、躲得躲,腾出空间让上前查看的总管大人拍背递茶,殷勤照顾。 「有奸情。」 「我也这么觉得。」回完话才想到这里是谁的地盘,我朝白锦低声纠正:「你又乱说话,要说『隐情』。」 「奸情也是隐情的一种啊。」 相较于白锦的光明磊落,我突然觉得自己为了不开罪金主的种种妥协,实在矫情。 在我俩窃窃私语之际,眼前的混乱已平。 总管将一壶西湖龙井端上桌,「二位若看戏看累了,不妨稍坐品茗。」 「……蒙您款待,失礼了。」 我和白锦只得依言入座。端着茶杯,望着眼前又恢复楼主被后宫、咳,后院佳丽环绕簇拥的场面,不知该如何开口商讨赔偿事宜。 约莫是我望着楼主的视线太热烈,他突然停下对满桌糕饼大啖的动作,朝身旁轻勾手指发话道:「来人啊!喂公子吃饼。」 「不不不!我自己来就好。」为显诚意,我赶紧拿了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 正由美人为他拭去唇边糕渣的楼主瞧了我一眼,「那……帮公子擦脸?」 「谢谢我不想擦脸。」 我正要抹去唇边糕饼屑却被白锦凑过来亲个正着。 白锦舔了舔唇,笑得很愉快。「嗯,甜甜的。」 我急忙朝空中乱拍几下,「欸?怎么有蚊子?好多只!」顺势也一掌拍歪白锦那张意犹未尽的脸。 要不是顾虑有旁人在场,我一定拿角落那只铸铁茶壶往某嘶脸上砸去,毁嘶灭迹为民除害! 「雩非,你又吃成这样。」 面冷心热的总管大人适时出声为我解围,让我感激不已。 楼主旁若无人拉开衣襟,拾起掉进衣内沾在胸上的糕饼渣。「捡就捡嘛。」 结果总管更火大。「在人前庄重些,不像样。」 「大家都是公的有什么关系?」 就像被爹娘拧着耳朵唠叨的顽童,长辈指向南,他偏要一路向北不转弯。楼主索性扯开衣襟,效仿王羲之连肚子都露出来,盘坐在软榻上和总管大眼瞪小眼。 先不管他把人用公、母区分是否合宜,「大家都是」四字着实可议。 扣掉我和白锦,总管和长相俊美但胸前一片坦荡的楼主大人是公的无误,剩下三名之前没见过的花娘和头牌花魁的珠艳…… 「大家都是?」 总管大人负气到角落烧水去,得空的楼主朝我点头,回应我不小心说出口的疑问。 「这位?」我望向风情冶艳,星眸闪闪的花娘。 「星拾?公的。」 名唤星拾的花娘默默挽起衣袖,随手就打了一套著名的流星拳法,虎虎生风招招带劲,赢得满堂采。 看那种力道与架势确实是男子无误。我再指向黑发白裳,正轻声娇笑的花娘,「那这位?」 「呈煌也是公的。」 看似年纪最小的呈煌笑出一双梨涡,与我对望。 好吧。既然是孩子,眉目和身骨还没长定,雌雄难辨也是很合理的——我只能如此说服自己。 「头牌花魁总该是姑娘了吧?」 楼主没开口,倒是珠艳噙着诡笑,抓过我的手袭上她的胸。我愣了愣,摸摸她的胸,再摸摸自己的——居然一样平! 「咿嘻嘻……再摸可是要收钱呦?」 我连忙将咸猪手收回。居然连头牌都是公的! 震惊不已的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指向上身穿着碧绿抹胸,细腰丰臀的那位。「这铁定是——」 「碧璧也是公的喔。」 说话同时,名唤碧璧的花娘从衣下掏出两颗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放进桌上的瓷盘,被眼明手快的白锦拿去剥了吃。 他嚼了半晌,发表感想:「嗯,冷了有些硬。」 我瞬间炸毛,「你们这些公的一个比一个漂亮这还有天理吗!」 「这才是天理。飞禽走兽都是公的比母的漂亮,你们凡人才奇怪。」 白锦边啃馒头边训话,一脸是我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神情。 「……不会穿帮吗?」 珠艳打了个呵欠,「呵……所以才说卖艺不卖身呀。」 我回想起之前几次来谈生意,楼里送往迎来的盛况,再看看眼前这几位婀娜多姿实则男扮女装的青楼花娘……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这事要是传出去,该有多少人死不瞑目诈尸变僵尸?恐怖啊,恐怖到了极点! 完全不认为将这天大秘密告诉我这外人有何不妥,楼主自顾自喝茶吃点心,突然把目标转向也忙着喝茶吃馒头的白锦。 「坐了那么久,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白锦放下茶杯,「我叫白锦。家姊的闺名是素贞。」 「原来是小白的弟弟。」 楼主点头,神情有些他乡遇故知的味道。旁边几个花娘瞬间围拢,你一言我一语问起近况话家常,一派和乐融融。 我脑中闪过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测,「所以他们全是——」 「除了我跟雩非,他们都是妖怪。」提着开水来冲茶的总管大人走近,还体贴加问一句,「你不会怕吧?瞧你和那小蛇挺亲热的。」 我捂着双耳猛摇头,「拜托别讲那个字……」 「哪个字?蛇?」 虽然总管依旧面无表情,但他的双眼满是可恨的笑意。只是我没料到,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可恨。 「你俩有很深的因缘。」 「谁要跟他有姻缘?我跟他人妖殊途!」 看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总管大人语重心长拍了拍我的肩。 「殊途,总会同归。」 不管是同归于尽还是同归于好我都不要啊!为了确认这不是恶梦未醒,我抓着手掌往嘴里狠狠一咬。 「唉呦!」 唉,居然会痛。 「程小花你干嘛咬我?」 我盯着白锦手上半圆的齿痕和口水印,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 「你上完茅房有洗手吗?」 作家的话: 可看可不看的出处: <星拾> 第三 北山经 又东北二百里,曰马成之山,其上多文石,其阴多金玉。 有兽焉,其状如白犬而黑头, 见人则飞,其名曰天马,其鸣自叫。 <碧璧> 第四 东山经 又南三百里,曰姑逢之山,无草木,多金玉。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有翼, 其音如鸿雁,其名曰獙獙,见则天下大旱。 <呈煌> 第七 海外西经 白民之国在龙于北,白身披发。 有乘黄者,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两千岁。 十 话过家常嗑完牙后,闲杂人等被总管斥退,湖心水榭只剩楼主、总管、珠艳以及白锦和我。 「所以是你来交货却不小心惹恼珠艳,双方冲突弄破屋顶,害睡在屋顶上的我摔下来?」 我用力点头,针对楼主简明扼要到无视重点的结论,挤出这辈子最诚心诚意又诚恳的表情。 「反正没摔死,算啦。」 我捧着茶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走运。 沉默的总管突然开口,「那伞呢?你背上那把?」 「不不不,这只是我的自用伞,不值钱的。」 「就是那把出入都不能离身的保命伞?」 「欸……」 「好好珍惜。麒麟血难得。」 「……咦?」 拜日夜撑伞而行的怪异举止所赐,西湖畔方圆一百里的人家都知道程记伞行的小老板有把不能离身的保命伞。但知道这伞是用麒麟血画成的人,世上只有三个。一个是道长,另外两个就是我爹跟我。总管大人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的,还是…… 「嘻嘻……先别管骑驴还是骑马,我的伞何时能到手?」 「胭脂虫的原料金贵,从淬汁到染色就得一个月,加上制伞师傅的手工……恐怕得等到七夕过后。」 「呵呵呵……不知道人血染起色来效果如何?」 珠艳那双妖异的蓝眼睛望得我头皮发麻,我擦着冷汗在想该怎么回答才不会又刺激到他,就听到总管的正义之声。 「珠艳你又不出门,要伞何用?」 「嘻嘻嘻……才不告诉你呢。」 「不讲的话,以后早餐只有豆沙球。」 「豆沙球很好吃啊。」 吃完馒头闲得发慌的白锦好死不死插了话,我赶紧拿过桌上的核桃糕,塞进他嘴里。 豆沙球当然好吃,但比起珠艳爱吃的牛眼珠,那就差远了。 珠艳低声冷笑,「哼哼……难怪你没人爱。」 总管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 为了早点被迫妥协的头牌花魁扬起七彩衣袖,眨眼便消失无踪。 「……这样没关系吗?」我望向恢复一脸漠然的总管,有些担心。 「珠艳脾气很好,睡醒就忘啦。」把茶盏换成酒盏的楼主拎着一只铜爵,眯眼笑道。「倒是你,怎敢和他做生意?」 楼主大人,您有没有发现前言后语互相矛盾?当然,直陈金主错处这种事,向来非我所为。 于是我只能干笑,「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嘛。」 「是吗?」 楼主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仰头饮尽爵中酒水。 我看看自顾自喝酒的楼主,再看看一旁的总管,发现两人都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只好自己搬楼梯。 「珠艳姑——咳、公子订制的花伞我会请师傅赶工尽快送来,一并退还前订。货款全额由敝伞行负担作为赔礼。这回耽误时辰还闹出那么大的骚动,害得楼主负伤,在此向两位郑重致歉。」 我站起身,朝倚在软榻上的楼主和端坐在侧的总管,深深一揖。 「没事,别往心里去。」楼主随手一挥,转头朝总管道:「陆吾,我困了。」 「不是才睡醒?」 「昨晚做梦嘛。」 「又梦到那人?」 「嗯……」 怕再待下去会听到更多不能说的秘密,我轻声向两人告辞,赶紧拉着白锦离开水榭。 谢过送我们出楼的护院大人,望着夕阳西斜的天色,我才惊觉居然在楼里待了那么久。 白锦方才吃下半桌糕饼点心还不够,又在街边买了一串糖葫芦。 「小花。」 「怎么?」我转过头去,方开口就被塞进一颗糖渍李子。 「好吃吗?」 这时开口话也说不清楚,我只能点头。 「那就好。」 白锦这才咬下手上那串糖葫芦。 敢情这嘶嘶是拿我来试味道?要是糖葫芦不好吃他就不吃了? 我瞪向他,正考虑要不要趁隙踹他一脚,就听到他自顾自开口道:「瞧你不太开心的样子,吃点甜的比较好。」 ……对不起,是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嘶嘶之腹。 我嚼着那颗又酸又甜的李子默默反省,没有出声。 白锦看着虎口那个半圆形还有些发红的齿印,淡淡笑着,「你好像不会怕我了。」 「你现在是人,有啥好怕?」 「是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嗯?」 「没事。」白锦三两下把那串糖葫芦连肉带籽啃个精光,「对了,你怎么知道珠艳怕你的伞?」 「他说的。」 「不怕他骗你?」 「他没必要骗我吧?」我横了白锦一眼,「我才奇怪你怎么不怕?」 按这情况看来,保命伞的确能保我出入平安、妖邪不侵,怎么就单单对白锦这条嘶嘶无效?而且珠艳的道行还明显高过白锦……奇怪真奇怪。 「你问我,我问谁呢?」白锦两肩一耸,把当初我拿来堵他的话原样奉还。「我觉得你一介凡人,看到满屋子妖怪都不怕才真的奇怪。」 「妖怪有什么好怕?」 最后一抹残霞消失,月牙从天边探头,映在西湖上碎成了深深浅浅的银。 我和白锦并肩走过断桥,周遭忙着收市返家的摊贩和擦肩而过的过客,其中不乏对天黑撑伞的我指指点点之人。 根据爷爷的藏书和从小到大的听闻,妖怪害人的原因不外乎是填饱肚皮和增加道行,说到底都是为了生存。 凡人则不同。 我从小在学堂受欺负,夫子不理、同侪无视,从没有人伸出援手;病后撑伞出入受尽歧视与闲话。冷眼旁观、围观起哄、刻意欺侮,不管哪种作为都不危及他们生存,却全对我造成实质伤害。 街坊邻居背后取笑,三姑六婆当面调侃,甚至有黄毛小儿把我的经历编成儿歌传唱,说我是见光就会烧起来的怪物,朝我丢石头……凡人要害人,根本不需理由。 在我看来,人心比鬼神更恐怖。 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疮疤要掀开谈何容易?事到如今又有何意义?再说,我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少根筋的妖怪能听懂多少、理解几分? 我静了半晌,听着西湖面上滴滴答答的涟漪声,只能拧出一句:「……人心才可怕。」 白锦无视桥上来往的行人,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小花不哭,我疼你。」 我想着要赶紧挣扎,却发现全身软得力气全无,只能在口舌上逞强。 「我没哭。」 我没哭。我很早就知道哭没有用了。 「乖乖不哭,我疼你喔。」 嗯,我才没哭。但这个哽咽的声音又是谁? 「小花乖,我疼你。我陪着你喔。」 白锦这个不听人说话的笨蛋,只是轻轻搂着我,不断重覆这类哄小孩的傻话,直到滴滴答答的涟漪声从我耳边彻底消失。 十一 哭完回神的我,终于找回暂时失联的力气推开白锦,趁掏手巾擤鼻水的同时,含糊不清朝他道了声谢。 白锦没多说什么,笑着牵起我的手,踏着一地月光陪我回家。 走到门口,临去前白锦一脸惋惜,「可惜你会怕我的原形,不然……」 我拉着门环正要关门,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然?」 「不然我可以卷着你睡,小时候做恶梦,姊姊都会把我一圈一圈缠起来,她的蛇麟冰冰凉凉——」 碰! 那晚之后,我想白锦应该很清楚程记闭门羹的滋味如何。 薰风西湖五月天,藕花时节。 两个多月匆匆过,那把逼得我差点没向师傅跪地哭求的牡丹花伞终于赶工完毕,让珠艳顺利签收。 好不容易了却一桩心头事,端午的脚步也近了。 挂蒲艾、配香包、立鸡蛋、吃粽子、赏龙舟。每年端午要做的事都差不多,但人们依旧乐此不疲。 身为一个已经受够歧视目光的凡人,我没打算在逢年过节时特立独行,何况还是让我爹担心受怕的百毒之日。 我乖乖待在家,在门口挂上辟邪药草,在脖子挂上驱邪香包,正当我准备再喝下除邪药酒时,某种妖邪彻底抹煞我的努力,直接走大门跨大步闯进我家。 「白公子!请稍——」 我放下酒杯,摆手示意让追进饭厅的红椒退下。每次都要阻挡这只不爱听人话的嘶嘶,也着实辛苦她了。 「呼!外头怎么那么热?」 白锦依旧一身光彩夺目的雪白锦衣,一手挥汗扇风,另一手拿起我刚斟满的酒杯,咕嘟咕嘟饮落。 「……嗯?」 我不怀好意问道,「味道很特别?」 白锦想了想,点头。 「那当然。这可是专门克——」 「好喝!这个好喝!」 我落地的下巴还没收回,眼睁睁看白锦像在灌蟋蟀似的,咕咚咕咚就把桌上那坛陈年雄黄酒喝个精光。 「居然藏了这种好酒一个人喝,小花你真小气!」白锦把喝空的酒坛子倒转对着嘴,用力拍了几下,连最后一滴都不愿放过。「还有没有?我还想喝。」 按照传说,接下来又是会让我眼前一黑的场景。我暗自吐息,打算一鼓作气夺门而出,刚迈开步子就被白锦揪住领子——轻松惬意的模样活像他拎的不是个大活人,是只破壳不久的黄毛小鸡。 「小花你要去哪?陪我喝酒嘛。」 「……你不能喝雄黄酒吧?」露出原形事小,吓死我事大。 我假装听话在他身旁坐下,考虑起拿旁边的蟠龙花瓶砸昏他的可能。 「为什么不行?」 白锦一脸莫名其妙,像我问了多不合常理的问题。 不合常理的是你吧?我瞪向白锦,「你这种……嗯、咳!不是很怕雄黄吗?」 「你何时产生我会怕雄黄的错觉?啊,这就是雄黄酒吗?很好喝耶。」白锦说着,又嘴馋舔了舔酒坛边缘。「我看你是<白蛇传>看多了吧?」 「你也懂<白蛇传>?」 我这句不是问句,是讽刺。但显然他没听懂。 「略懂。」白锦点点头,「不就是条白蛇精脑袋被雨淋坏,爱上个混帐凡人,最后差点送了命的故事吗?」 「你居然这么批评你姊姊?」 相识以来,白锦时常「我姊姊说这样」、「我姊姊说那样」,我还以为他很敬重她。 「批评谁?」 「你姊姊。」 「我哪有批评她?谁敢批评她?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你方才不是说白素贞的脑袋被雨淋坏?」 「那跟我姊姊有什么关系?」 望着白锦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想我突破了盲点:「所以你姊姊不叫白素贞?」 「我姊姊姓殷,叫殷素贞。我从母姓。」 很好,真相果然只有一个。 我欣慰鬼打墙的对话终于找到出路,却忽然想到:「但在烟花楼时,楼主说你是小白的弟弟,你承认了?」 「就像你在路边看到黑狗叫小黑,黄狗叫小黄。仙界那些家伙都这样,以貌取名乱七八糟。」 你的成语也乱七八糟啊。但比起纠正白锦无药可救的错误用语,有一件事更让我挂心。 「你说……烟花楼主是仙?」 那栋楼到底什么来历?全都非人哉? 「总管肯定是仙,但原形我看不穿。楼主的仙气很淡,但应该也是。真身大概是山鸡之类的吧!」 山鸡……仙子吗?我脑中突然出现五彩山鸡载歌载舞的画面,不小心笑了出声。 「总之没事离他们远一点。」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一种很玄的感觉。」 大概是妖类生来就跟天仙犯冲吧?我擅自帮白锦作结。 放下彻底被喝干抹净的酒坛,白锦望着桌上的鸡蛋,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神。 「这篮鸡蛋放在这里做什么?」 「端阳正午要立鸡蛋啊。你不知道?」 「我又不是凡人,怎会知道端阳要做什么?」 白锦拿过一颗鸡蛋将它立在圆桌中央,不知为何总立不起来。 「你要拿好,手指不能——你怎么把蛋吞了?」 白锦张大双眼回望我,一脸无辜。 「算了算了,我立一次给你看。像这样,看仔细……喂!」 这混蛋嘶嘶!居然趁着凑近看的瞬间又把我立好的鸡蛋吞了! 白锦望着篮里剩下的鸡蛋,两眼放光,「我好像……得了一种看到鸡蛋就想吞掉的病。」 「那叫贪吃病!」我一掌拍歪他的脸,抢过那篮蛋。 白锦的视线恋恋不舍追随着那篮鸡蛋,语气无辜得很,「因为我是蛇嘛。」 「啊啊啊!不要讲出来!」 我瞬间暴跳,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东西往他砸去,七颗白胖圆润的鸡蛋全都如愿祭了他的五脏庙,一口一个接得刚刚好。 「嗝!好吃!」他满意的打了个饱嗝,摸摸仍一片平坦的肚皮。「小花,我还有点饿。」 我认份把一颗刚剥好的粽子推过去。 白锦戳了戳那个饱满紧实的粽子,皱眉。「我不喜欢肥猪肉。」 肥猪肉才不喜欢你咧!我哼了哼,抢回那只碗,当着他的面把那颗包着肥嫩猪肉块的粽子吃下肚。 「吃饱了?走,我们去看龙舟!」 「……刚才说不知道端午节要做什么的人是谁?」 「我又不是人。快快快,晚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白锦兴奋的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样子跟吃完晚饭要人带他去放风的阿财一模一样。顺带一提,阿财是隔壁养的大黄狗。 顾不得难看,我的右手被白锦拉着,左手死死扳住门框,「不行!我答应我爹今天不出门!」 要是他知道我在百毒之日跟一条完全不怕雄黄的嘶嘶出门玩耍,不知道他会先劈了我还是劈了这条嘶嘶。 「啊!有流星!」 「大白天哪——」 我顺着白锦指的方向看去,被他趁机扯开左手扛出门去。 这只睁眼说瞎话的混帐妖怪! 「我的伞啊!」 白锦随手一挥,我的保命伞便腾空飞来自动撑开,刚好塞进我的手心。 被他半拖半拉带到西湖畔时,已经过了龙舟赛的开场时辰,但比赛却迟迟没开始。 白锦随便抓过一个路人询问,才知道去年胜队的夺标手昨晚酒后跟老婆口角被打伤,正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替代。 「阿丁真是的!哪天不好被打,偏偏选在今天!」 「真是可惜啦。阿丁是个人才啊……亏我今年还押他们赢呢!」 「呵呵!还是我慧眼独具,相中阿西那队。」 「照我看来,今年的胜队应该是阿波那伙人吧?」 乡民热烈讨论起各队胜负,品头论足起来。在前方高台上主持比赛的乡长却迟迟没有动静。眼看他眯着眼,朝着虚空处头一点再一点,怎么看都像是…… 「欸,你说大人该不是……」 「不会吧?今天这种大日子他怎么可能……」 「大人日理万机,等待太久有些疲累也是……」 咻! 突然有团东西向白锦飞去,他眼明手快接下,发现凶器是一个纸团。说是凶器也不太对,毕竟他还没有头破血流。 我撑着保命伞,凑过去瞧。 白锦摊开那如意花笺揉成的纸团,上头用娟秀小楷写了一行字:「大人,乡民在看您打瞌睡。妃。」 他看完纸笺,悠悠吐出四字:「人赃俱获。」 我正想告诫白锦「人赃俱获」不是这么用的,突然前方一阵骚动。 显然睡得正甜的乡长不知何时被人摇醒,突然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大喊:「逆风高飞!背水一战!」 白锦一脸莫名地望着我,「哪来的水?」 「……在他脑子里吧?」 我望着打瞌睡说梦话只差没有打呼兼磨牙的乡长大人,头一回庆幸自己当年没去考科举。 当官这码子事,太折腾人了啊。 十二 乡长喊完突然回神,隔着茫茫人海和方才丢纸团的粉衣姑娘面面相觑。 人潮汹涌的西湖畔陷入一片死寂。 俗话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江东小霸王在沙场上连丢战戟都能自称手滑,乡长的红颜知己丢纸团失了准头,也无可厚非吧? 乡民们是很大度的,尤其在有热闹可瞧时。可惜乡长夫人就没法边嗑瓜子边看戏了。 只见坐在一旁的乡长夫人漠然起身,冷眼瞪向乡长,抛下一句「奇怪耶你!」便潇洒离席,回家去也。 乡长大人一脸困窘愣在当场,要追也不是,不追也不对,只好大手一挥,朝台下发话:「三刻钟内再找不到夺标手,队伍即取消资格,不得再议!」 方才那位粉色衣裙的姑娘走上台去,朝乡长道:「大人,那队是最有希望夺冠的队伍,若过了三刻被剔除资格……」 乡长想了想,难得杀伐决断的神情又软了下去,「……那只好再给他们三刻钟。」 显然找不到夺标手,今年龙船赛就甭想玩了。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声清亮的喊声打破僵局。 「闪开!让我来!」 发话者据说是阿丁的儿子。他钻出人群,向那队的带头大哥表示他愿意当夺标手。 带头大哥瞧瞧阿丁的儿子,又瞧瞧其他队伍的夺标手,语重心长:「你为什么要代替你爹?」 「因为我爹昨晚代替我。」 周遭陆续传出倒抽冷气的惊叹声。 「你爹他……」带头大哥皱了皱眉,似乎怕问出什么不该问的秘辛,「怎么代替你?」 「他他他……他代替我被我娘打屁股!呜哇哇!」 挺直背脊也不到半人高的四岁小奶娃,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身边又陆续传出感叹声。 「打屁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抢个标旗很难吗?龙舟到底划不划啊?」 身为一条嘶嘶,不了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被人打屁股,而且是被自家婆娘下毒手是何等奇耻大辱,不能怪白锦。但坏就坏在这妖怪说起话来向来掷地有声字字分明,彻底引发众怒。 「打屁股超痛的你都不知道!」 「那么厉害你去啊!」 「抢标不难,看你敢不敢而已。」 一时间嘲讽叫骂声此起彼落,我拉着白锦想逃却被带头大哥挡住去路。 「得罪方大还想跑?」 姓方名大的带头大哥将手上的铸铁船桨一横,大有金刀立马万夫莫敌之势。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老百姓如我,只得努力替白锦那混帐收拾烂摊子。 没想到我还没开口,那汉子话锋一转,「我瞧这位公子骨骼清奇命相不凡,应是千古难寻的练武奇才。不如就由你来担任夺标手,意下如何?」 白锦低头闻了闻自个儿的胳肢窝,还没抬头就被我一掌拍上脑门,「他是问你意思如何!」 「小花,你好凶喔。」白锦无辜的摸着被我痛打的脑袋瓜,「我对那个秃头汉子没有其他意思,你别乱吃醋嘛。」 「闭嘴!」我凶了白锦一声,回头看到带头大哥紧握船桨的手臂已经爆出数条青筋,连忙缓颊陪笑。「抱歉啊这位大哥,这家伙不懂礼数没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顶上只剩三根毛的带头大哥皮笑肉不笑,拎着那把一挥即中让人不死也半残的铁桨,语气生硬瞪着白锦:「我只问一句,有没有种?」 白锦朝胸口一拍,劈哩啪啦念了一串:「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龙套上下手,什么我都有!」 「会水吗?」带头大哥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开玩笑!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龙套上下手,什么我都有。不会?不会我还夺什么标旗?」 带头大哥脸色诡异朝白锦看了又看,最后只挤出两个字:「绑上。」 白锦接过代表那队的白布条绑在额上,自信满满的样子却让我越看越不安。 「你……没问题吧?」 明明是个妖怪,妖术也会那么几招,但碰上这种紧要关头总叫人不放心。白锦一身白衣,头上又绑白布条,怎么看都像是要去刺秦王,一去不复返。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告辞!」 他朝我挥挥衣袖,一个飞身跟在带头大哥身后跳上龙舟。 万众瞩目的西湖龙舟竞赛,终于在乡民被正午日头晒死前,于敲锣打鼓的喧闹声中正式展开。 若要我说,这赛事没什么可看性。去年胜队的威名并非虚得,划起船桨整齐有力、喊声洪亮节奏明确,三两下就跟馀下九队拉开差距。 白锦伏低身子攀在船头破浪前行,白衣在不断喷溅的浪花水沫中翻飞,从岸边看去真是名副其实的浪里白条。 西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太大。定在湖心的标旗很快就被夺走,顺利返航。 湖畔掌声如雷,欢呼四起。白锦那一队毫无悬念蝉联冠军。 头绑白布条的胜队上岸接受乡民热烈欢迎。带头大哥领着一行三十人走上高台,从乡长手上接过冠军锦旗,一一握手以示祝贺。 披着胜利彩带的白锦在跟乡长握完手后,飞奔下台来找我。 「恭喜啊!这下——白锦?」 白锦完全没停留,抓了我的手就死命往外跑。乡民认出他是方才夺标致胜为大家赢得大笔赌金的英雄,纷纷让道。 「喂!你别跑那么快!白锦!」 我几乎被白锦拖着穿过重重人群,直到转进一处窄巷,白锦才缓下脚步,脱力般倒在墙脚。 「你没头没脑跑什么?」 我瞪着他,却发现白锦脸色惨白,双眼冒出血丝。再瞧瞧方才被我甩开的手,细小银鳞正像雨后春笋般一片一片冒出来。 我双腿发软靠在墙上,不知道该叫还是该跑,只见到白锦双目含泪。 「我都还没哭,你干嘛哭?」 白锦双手环胸不断颤抖,痛苦倒地望着我,「小花……我好难过……帮帮我……」 「你你你……」顾虑到他手上恐怖的鳞片,我不敢太靠近,「你怎么了?我该怎么帮你?」 「我的头好昏好想吐……天地颠倒在打转……」 听这症状像中暑,但他跟我在日头下站了那么久还能神气活现跳上船划龙舟,敢情是…… 「你会晕船?」 「呜……什么是晕船?」 很好,居然连晕船都不知道。快五百岁的年纪都活到哪里去啦你?我忍不住瞪了躺在地上哀哀叫的白锦一眼,发现鳞片已经蔓延到脖子上了。 「你……不会在这里现原形吧?」接着西湖畔出现白蛇精吓死人的传言就会沸沸扬扬传开,搞得人心浮动一团乱。 「不知道……我好难过……小花救我……」 白锦掐着自己的脖子在地上翻滚哀嚎,我就算再害怕嘶嘶,彼此还是有共患难的情分,于心不忍。 我掏出手巾帮他擦去满头冷汗,对于该怎么救他却毫无头绪。活了十九载,我连普通人都不见得能救,何况是非我族类的妖?就算给他找个凡人大夫也不见得能帮上忙,除非是跟他一样……啊,有了! 「你姊姊呢?我带你去找你姊姊!她应该知道怎么救你!」 「我姊姊……」白锦眼眶里的泪花转了两转,差点就要落下。「她死很久了……」 唯一的生机也断了,而且断得死死的。 我脑中一片混乱,只知道不能把他丢在这里不管。 「走!我带你回我家。」 起码我家还有人手可以帮忙,就算白锦真的现形吓唬百姓,也比现在这般大街小巷乱窜乱跑来得好。 打定主意,我歪头夹着保命伞,解下外袍盖在已经缩成一团的白锦身上,用衣袖在他颈脖处打了个结,暂充披风盖着以防他半途现形。 「有办法动吗?我背你回去。」 幸好白锦还剩几分力气,奋力攀上我的肩头,趴在我的背上。 我把满天神佛都拜托过一遍,强逼自己别理会那双血腥鲜红的眼、已经爬到他脸上的鳞片还有越来越冰冷的体温。 他口中断断续续的哀号渐渐变成嘶嘶作响的抽气声,我不敢回头,咬牙迈步朝我家奔去。 从小到大,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竟然如此遥远。 端午正是街市热闹人来人往时,我刻意挑选偏僻巷弄,七弯八拐终于及时赶回家。 我不敢松懈,一边大吼斥退家中闲杂人等,一边脚步不停直奔卧房。 砰! 千钧一发之际顾不得礼数,我用力甩上房门,确认房中只剩白锦和我,总算放心呼出那口一直憋在胸间的气,一阵脚软跪倒在地。 倒地瞬间我急忙往身后看去,却发现肩上的白锦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房里突然出现阵阵白烟,在烟雾迷漫中,一双巨大的血红眼睛盯着我瞧,嘶嘶叫个不停,接着,张开血盆巨口拔山倒海而来。 很多时候,知道不代表做得到。就像那时的我明知眼前的妖怪是白锦,依旧不争气的尖叫昏死过去。 十三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觉得胸口很闷喘不过气,正要推开身上的被子,却发现动弹不得。 白锦化作一条五丈高、足足有两丈宽的大蛇,通体雪白,两只车轮般大小的红眼睛后方拖着两道红色眼影。如先前所言,他正用又软又滑的身子把我一圈又一圈卷起,缠成一颗圆滚滚的人球。 干燥冰凉的鳞片紧贴肌肤,触感相当诡异。我无法控制童年即深植内心的恐惧随鸡皮疙瘩蔓延全身,就像长满另一种鳞片。 想到自己居然跟最怕的东西有相似之处,我眼前一黑,却怎样也昏不过去。 手脚被紧缚的我只剩口舌仍然自由。我把心一横,伸舌用力一咬——呜! 我疼得鲜血和泪花一起冒了出来,但既没醒来也没昏去,仍神智清明被某嘶嘶紧紧纠缠。 或许是误会我想咬舌自尽,白锦再度张嘴,朝着我叫个不停。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白锦一会儿把大头凑向我颈边,状似撒娇,一会儿又勾起尾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嘶来嘶去。无奈他叫了半天,我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掰偷泥缩冷法!」 (拜托你说人话!) 我忍着舌尖剧痛朝他大吼,看见那颗大头貌似迷惑歪了歪,忍不住笑出声。 现在这种情形,就是所谓的鸡同鸭讲吧?不,应该是嘶同人讲? 大概是听到我的笑声安下心,白锦不再嘶嘶叫,缠着我一扭一扭往前方的小土坡爬去。 我这时才注意到小土坡上长了一株灵芝……不,是曼陀罗!我在爷爷的藏书里看过,那是种从土里拔起来就会惊声尖叫,置人于死的毒物。 但那株曼陀罗却长成一个可爱女娃的样貌,只有两条小短腿埋在土里。她眨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颊上有两团红晕。挂满须根胖胖短短的小手,正朝我们愉快扭动着。 「哎呀、哎呀、哎呀呀……」 出自那张红菱小嘴的,想必就是我跟白锦都听不懂的曼陀罗语了。 白锦停在那株曼陀罗跟前,用尾巴缓缓缠上那小女娃的腰间。 「嘶嘶嘶,嘶嘶!」 不管白锦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不能让他把曼陀罗拔出土。我吐掉口中持续冒出的血沫,使尽吃奶的力气朝嘶嘶不知长在哪里的双耳大吼。 「放开那个女孩——」 奋力喊出声的同时,尖叫声划破天际。我想,我终究慢了一步。 ****** 「你说放开谁?」 「那女孩啊……曼陀罗、有毒的……」 我有气无力的答话,却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虚弱。 「这没有毒。」 话声刚落,我的嘴被灌进冰冰凉凉软软甜甜的东西。下巴被抓住无法阖上,只能任凭那些东西流经喉头,吞进肚中。 那味道非常熟悉,很像每年夏天都会吃到的食物。 我用力眨眼,终于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不知何时恢复人身的白锦捧着一个瓷碗坐在床沿,脸色跟我每回昏倒后都会在阿爹脸上找到的焦急担忧类似。只是白锦还没胆揪着我的耳朵大吼罢了。说到大吼…… 我急忙坐起身,揪住白锦的衣领,「那曼陀罗呢?你到底拔起来没?」 「什么慢陀螺、快陀螺?你还没睡醒?」 「就是那个哎呀呀乱叫的小女孩啊!那是有毒的曼陀罗,拔起来会尖叫,听到的人都会死!」 「我又不是人。」白锦翻了个白眼,一把将我推回床上。「你还没回魂,再睡一会儿。」 「我昏多久了?」 「不久。七天吧。」 「七天!」我吓得又从床上跳起来,「我爹呢?他一定担心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又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他不知道。」白锦把我按回床里,拉好被子盖到下巴,明显不想让我再轻举妄动。 「怎么可能?」 白锦悠悠指向门外。 院子里有人。管事青葱正和一个背对房门口的青年说话,内容跟伞行的生意有关。瞧青葱频频点头低头作记,似乎很佩服对方的意见。 「那是谁?」 「你。」 「我?」 我不是好端端躺在床上吗?难道这是传说中的生魂离体?站在院子里处理伞行生意的是我的身体? 谈话刚好告一段落,青葱朝青年点头示意,先行离去。青年转过身来,穿着我最喜欢的那套天青色长衫,头上是那支我宝贝到舍不得用的羊脂白玉簪,当然长相也跟我的脸一模又一样。 冰雪聪明如我,很快就意会过来。 「你怕不小心吓昏我的事迹败露,所以找了个替身?」 「正确来说,是式神。」 看白锦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拳头发痒。亏我之前还担心他担心得要命,一转眼,他又活蹦乱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起来。 「你有能力做式神掩人耳目,却晕船晕到差点在大街上现出原形?」 白锦瞥了我一眼,「你有听过蛇会坐船的吗?」 「啊啊啊,不要讲那个字……」 我照旧捂耳不敢听,白锦趁我张嘴乱吼乱叫时,又将盛着汤药的调羹塞进我嘴里。 「……咳、咳!」我勉强将那口香香甜甜的药汤吞下,咳了几声吐出调羹。「你到底给我灌什么东西?」 活到那么大,我还没喝过这种甜的药。 「仙草。」 白锦的脸色暗了暗,不知道想到什么。 「仙草?」我忍不住重复一遍,「夏天一到,加上粉条和糖水很好吃,还有人拿去拜土地公,希望能金榜题名的那种仙草?」 「听说最近卖粉条的小贩没良心,乱加一堆不能吃的玩意,吃了会生病。」 「那种黑心商人都该拖去狗头铡伺候!」民以食为天,在食物里动手脚的人最可恶了!我跟着痛骂,差点又忘记初衷。「那你怎知仙草能救我?」 这是某种嘶嘶家族的祖传秘方? 白锦扭扭捏捏半天,才不甘不愿吐实:「烟花楼总管说的。」 「你去烟花楼搬救兵?我以为你跟他们不对盘?」 「……冤家路窄。」 白锦边把手上的仙草一口一口喂我,边把我昏倒后发生的事,简单交代一遍。 原来那日我回家后,大吼大叫冲回房的怪异举动吓坏丫环红椒,让她跑到伞行通知我爹。 白锦知道这事若让我爹发现肯定更难收拾,只得在我房里架出结界,把他自己跟我藏了起来,顺道用鳞片做出一个式神暂时替代我。 事实证明假程荷比真程荷讨喜。温文有礼聪敏勤快,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少爷变了一个人……废话!咳,总之拜那式神所赐,我被白锦吓昏之事就这么瞒了下来。 现出原形的白锦在睡完一觉养足体力后,隔天便又能幻化人形;但我却昏迷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发觉事态严重的白锦想起他常在茶馆听书,据说不管仙怪凡人,任何疑难杂症只要服用昆仑山仙草就能药到病除。而且这仙草有钱还买不到,只能用偷或用抢的,要是能打伤几个守卫,效果会更好。 「……搞了半天,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用语和戏词都是从茶馆听来的?」 「不然你们那些勾来撇去的字谁看得懂?」 「我就看得懂啊。」 白锦横了我一眼,喂了一匙仙草让我闭嘴,继续往下说。 于是他打算前往昆仑山,却在市集上碰到烟花楼的总管陆吾。 原本想装作没看到的白锦,被陆吾连名带姓叫住,硬塞了一碗据说不小心多买的仙草冰。急着救人的白锦懒得理他,却被他用仙力压制住,只能乖乖收下那碗莫名其妙的甜汤。 正当白锦偷偷想着等陆吾离开再丢掉,就听到陆吾开口:「有问题,吃仙草就对了。」白锦正想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陆吾只丢下一句:「再不拿回去,你会后悔一辈子。」就消失在人群里。 白锦只好拿着那碗仙草冰回来给我喝下,然后,我就真的醒了。 听完说明,那碗仙草冰也终于见底。 我嚼着仙草,把白锦的说词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突然发现不对劲。 「你说我昏了七天?」 白锦点头。 「你又说我昏了三天三夜还没醒,所以你才打算去昆仑盗仙草?」 白锦继续点头。 我扳着手指数,「你第四天要去昆仑,遇到陆吾然后拿仙草冰回来给我……还有三天哪里去了?」 「……路……了。」 「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迷路啦!」 「蛤?」 「都怪那个卖粉条的!不知道在里头加了什么鬼东西,我吃完不久就闹肚子疼,赶路赶到一半急着找树丛方便,蹲了半天好不容易起身,却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 「所以你才知道最近卖粉条的小贩没良心啊……」我点点头,表示同情。 至于「你堂堂一个妖怪,怎么会被凡人的食物害到闹肚子?」或是「你堂堂一个妖怪,居然会在荒郊野岭迷路?」这类伤自尊的问题,我也就贴心跟着仙草一同咽下,不提出来造成二度伤害了。 大概是我怜悯的表情还不够诚恳,白锦眯眼望着我半晌,突然亮出一口白牙。「小花,我有问题。」 「我知道你的脑袋有问题。」嘶嘶嘛,不意外。 「不。」白锦的笑越来越灿烂,「我想问你,为何那么怕蛇?」 「呜哇啊啊啊!告诉过你八百万遍!别说那个字!」 我捂着耳朵就往棉被里头钻,白锦却心狠手辣一把掀开我的保命被窝,双手双脚把我紧紧抱住,让我插翅也难飞。 白锦放柔了声音,「小花听话,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好不好?」 好你妹!不对,白锦没有妹妹。好你姊啦!也不对,白家姊姊已经去世,我们不应该拿逝者开玩笑。 我边寻找适当的咒骂词汇边抖个不停,但白锦始终没有放手的打算。这种被紧紧缠住的感觉让我想到梦里那条大白蛇,无法控制鸡皮疙瘩又开始一粒一粒冒出来。 「别怕,我在这里陪你。告诉我嘛。」 就是你在我才怕啊混帐嘶嘶!我咬牙切齿瞪着他,觉得视线开始模糊。 「不要哭啊。小花乖,白锦哥哥疼你喔。」 「……你以为同样的伎俩我会上当第二次吗?」 当初在断桥上哭得淅沥哗啦已经够丢脸了,甭想我会哭第二次! 我恶狠狠一口咬上白锦的脖子。 「喂!我都还没咬你呢,你居然先咬我?」 白锦的声音很轻,听来不像指责,倒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紧紧抱住的手稍微松开,从我的头到我的背来回轻抚。温柔的安抚力道让我不得不松开了口,也一并松开心锁。 逼人回忆童年噩梦是件相当残忍的事。但对象是条没血没泪的嘶嘶,似乎也不能要求他多么聪明体贴识人心。我简明扼要把当年的惨事交代过去,换来白锦一句长长的沉吟。 「嗯……听起来不像蛇啊。」 人还被抱在怀里,我忍着好不容易消停又开始要冒出头的疙瘩,咬牙问道:「那里不像啦?」那种又粗又长,嘶嘶叫还臭烘烘的东西,不是长虫还会是什么? 「你说有腥臭味。按理说,我们很爱干净,不会有臭味的。」 「或许是我时运低,碰上一条不爱洗澡的?」 白锦笑了。低低笑声透过他的胸坎传来,像在我心头也震上一震。 「这件事我会再查清楚。先这样吧。」 本来不依不饶连拐带哄的白锦,相当干脆放开我,又把我塞回被窝里,盖好被子。 「小花你好好休息,这结界和式神可以再撑两天。」 「你呢?你真的是晕船,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总觉得眼前的白锦跟之前相比有些改变,但又说不上来。 「我很好啊。只是照顾你好几天,有些累了而已。」 「我家有多的客房,你要不要……」 「我回家睡自在些。」白锦笑着,又恢复原来那个不正经的模样。「放心,我明天就过来看你,不用太想我。」 「谁会想你?快滚。」 「谁脸红就是谁罗。嘿嘿。」 我瞪着白锦贼笑离去的背影,气得抓枕头砸去,却只砸到之前被踹烂好不容易才修好的门板。 「混帐嘶嘶!」 我摸着微热的脸颊,决定下次要是再担心这混帐妖怪,我就跟他姓! 十四 两天后,结界撤下、式神消失,一切如昔——除了家里人觉得少爷我又变得没那么讨喜以外。 天气实在太热,我在路边的糖水摊坐下,打算喝碗甜汤歇歇腿。 我盯着招牌上的粉条犹豫再三,想起某妖为此闹肚子还迷路三日,只好改点冰镇绿豆汤。 煮得软而不烂的绿豆带着浓厚黑糖香,上桌前舀上一杓碎冰渣,在这热气蒸人的午后冒着丝丝白烟,光看就让人暑气全消。 我躲在棚架下喝着透心凉的绿豆汤,却被某条嘶嘶逮个正着。 「喔……程小花,你偷懒。」 热得连声音都快融化的白锦一屁股坐下,抢过碗把我才吃一口的绿豆汤哗啦啦倒进嘴里,然后对我亮出空碗:「再一碗。」 我无奈转向卖糖水的阿婆,原本比着一的手指想想又添了一根,「麻烦再来两碗绿豆汤。」 「三碗。」白锦舔着碗底更正。 我白了他一眼,「你灌蟋蟀吗?小心撑死。」 「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怕。」 事到如今,我早就放弃纠正他乱用成语的恶习。「……算了。你开心就好。」 「不开心。」 白锦接过阿婆端上的冰镇绿豆汤,又哗啦啦倒进嘴里,皱起眉头。 「不好喝?」 「不是。」 发现他虎视眈眈盯着我那碗,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碗推到他跟前。「到底怎么了?」 白锦捏着调羹,自己喝一口,又舀一口给我。我们就这样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下你一口、我一口把那碗绿豆汤喝个精光。 大概是自小常昏倒被喂药喂惯,加上前几日才被白锦灌了一碗仙草记忆犹新,那时的我完全没发觉我俩的言行有多不合适。 喝完甜汤,白锦悠悠讲起让他连喝甜汤都不快的原因。 「我得上烟花楼一趟。」 「天没黑,还没开门呢。」我喝着糖水阿婆招待的凉茶,取笑道。 「我有你了,何必再去找那些公的?」 「嘘,小声点。」那可是攸关烟花楼存亡的机密。 「抱也抱过,亲也亲了。有啥好害羞?」 「谁跟你抱过亲过?」我瞪向白锦,拿茶杯塞进他嘴里,压低声音,「我是说烟花楼。」 「对,烟花楼。」白锦咬着茶杯边缘出神,突然眼睛一亮,「不如你陪我去吧?反正你很闲。」 「你哪只眼看到我很闲?」 「两只眼。」白锦眯着眼笑,「要不是很闲,你哪敢把伞行丢着不管,赖在这儿?」 我常拳头发痒想把这条嘶嘶扭成麻花实在情有可原。要说他傻,紧要关头却挺精明;觉得他可靠,又常捅出让人啼笑皆非的娄子。 以为我不搭腔就是答应,白锦掏钱付帐,拉着我就往南大街的烟花楼去。 过午不久日头正毒,我撑着伞跟死都不肯共撑,宁可被日头晒到头昏的白锦候在侧门前。 以为这回又是护院执湖来开门,没想到轻叩三声后,门扉自个儿开了。 白锦半点迟疑也无,大脚跨过门槛,顺道把我拉进楼里。 这回没人带路,我不记得布有奇门遁甲得九弯十八拐的烟花楼该怎么走。但白锦记得,或者该说,他知道。 这嘶嘶还是有用的嘛。 回过神来,穿过月洞门,我被带进一座小院。凉亭内是正在烹茶的总管陆吾,一旁趴在石桌上懒洋洋抽烟管的则是依旧衣衫不整的烟花楼主。 白锦不废话,衣袖一挥凭空出现一株紫黑色牡丹,不偏不倚落在总管跟前。 总管大人斟茶的手明显一颤,目光如电劈向白锦。连我都感受到来自总管莫名的威压,白锦仍不畏不惧站在原地。 「这是我能找到最名贵的品种,送你。」 「为何?」 总管蹲下身瞧向那株牡丹。他依旧面无表情,但伸出去碰触花叶的手却轻轻颤抖,有种与遍寻不着的故人多年后重逢的激越。 「谢你救了小花。」 名字被提起,我连忙抱拳一揖,「程荷谢陆总管救命之恩。」 大概是忙着激动没空理我,总管将那株牡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像消了气的皮球般轻轻吐出两个字:「不是……」 楼主这时也凑到一旁,「不是什么?」 「也对,那花就跟那位一样……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陆吾你讲的我听不懂啦!什么那花那位的,现在在哪?我见过吗?」 「死了。你没见过。」总管转头看向白锦,眼底的惆怅失落已收拾干净,又恢复那副万年冰山的模样。「此品从何处得来?」 「御花园。」白锦满脸不在乎,好像那地方跟他家厨房一样来去自如。「既然种在那里应该很贵重吧?你不喜欢?」 「喜欢。多谢。」总管大人朝空中一抓,抓出一个黑纱袋递给白锦,「收着,日后有用。」 「什么用?」 「治祸水。」 「祸水?」白锦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我姊姊说过,越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都是祸水。但小花又不是女子。」 虽不像这几只仙怪随意挥手就变出东西,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用力挥手一掌巴上白锦不知道装什么的脑袋瓜。 「噢、痛!」白锦抱头,眼底隐约有泪花在打转。 「不痛我打你干嘛?」我看向仍拿着纱袋的总管,「这礼我先代白锦收下,谢谢总管的好意。」 依照总管大人之前的态度,这尊神仙对我和白锦应是善意居多。总之有礼不收白不收,先拿了再说。 「陆吾你偏心!为何你就不曾送礼给我?」楼主手擎黄铜烟管,直指总管大人鼻尖。 「你就是祸水,没得治。」 语毕,总管大人双手捧着那株紫黑牡丹,眨眼便消失在院子里。 楼主朝总管消失的方向愣了半晌,缓缓转过头,目光对上还傻站着忘记避难的我们。 他走到白锦跟前站定,缓缓拉开一个堪称颠倒众生的笑,「既是蛇族,想必扭起来特别好看吧?」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在看到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时便捂起双耳,假装失聪。 「所以?」 相较于对总管的不冷不热,白锦对待楼主的态度更加不客气。 楼主噙着过度灿烂的笑意,极其暧昧地倚上白锦肩头,不知在他耳边讲了一句什么,成功让白锦脸色一变。 「……你想怎样?」 「邀你在七夕烟花会上跳个舞,助助兴罢了。」楼主满意地站直身子,眼神往我这边扫来,「你也一块儿来,人多热闹。」 「要跳你自己跳。」 彷佛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锦瞪了楼主一眼,而被瞪的楼主依旧笑着,笑得春暖花开、笑得春光明媚、笑得春寒料峭,笑得让人遍体生寒…… 「……小花我们走。」 白锦拉了我就往院外走,我回头望向楼主,他还朝我俩轻摇烟管道别,一脸在此恭迎大驾的胸有成竹。 走出烟花楼,白锦的脸色比进楼前更难看。我听他一路絮絮叨叨,怎样都想不通他有何把柄落在楼主手里。 「……你有没有在听?」 「没有。」无奈我的嘴皮子比脑子快,答完才发觉糟糕。 「居然没有!我这一路讲的你都没听进去?」 「你是在大声什么啦?」 输人不输阵。就算输了阵也不能输嗓门。我立即吼回去,只见气焰正盛的白锦突然变脸,一脸泫然欲泣。 「我只是希望你离那只乌骨鸡远一点,怕你被欺负而已……」 我一脸莫名,「哪来乌骨鸡?」 「那楼主啊!我不是说他的真身是山鸡之类的吗?黑心黑肺的,怕连骨头都黑透了!」 我被白锦瞬间又义愤填膺的转变逗乐,随口敷衍道:「好好好,我以后离他们远一点。」 说话间,我们走过端午那日白锦倒下的小巷。我不免杞人忧天想到,「万一以后你又出事怎么办?还有谁能帮你?」 「除了那座楼的仙,我可是打遍西湖无敌手,没在怕的!」白锦昂起下巴,得意洋洋,「就算我真的只剩一口气,也不要你去找那些心机重的神仙帮忙。不稀罕!」 「呸呸呸!乌鸦嘴。」我忍不住捏捏他气得圆鼓鼓的脸颊,「走吧,我出来偷懒太久,该回去了。」 「喔!被我抓到了!你果然很闲!」 「再闲也没你闲。」 「我哪有闲?我每天都很努力秘密修练好不好。」 「喔?有谁瞧见?」 「被瞧见就不叫秘密了。小花你傻啦?」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我家就是你家啊。」 「谁说的?你的脸靠太近了,走开。」 后来想想,和白锦在街上像两个笨蛋般打打闹闹,竟也成了美好的回忆。 只是当时的我,不懂珍惜。 十五 「汪汪!」布庄老板的小儿子躺在草席上哭闹扑腾,脚上满是亮晶晶的鱼鳞。 「咩咩咩……」巷口卖豆浆的大婶顶着一脸像极四川熊猫的黑白短毛,痒得往脸上抓个不停。 「咕咕!」在城郊种菜的年轻汉子身上出现黄黑相间的虎斑,正捏着鼻子灌下热呼呼的药汤。 「哞……」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用那双长出五彩羽毛的手,拉着东大街黄药师的手直掉泪。 我盯着一屋子鸡犬不宁、欸,鸡飞狗跳?也不对。都怪白锦,跟那误用成语的妖怪厮混久了,连我的语感也混乱起来。总之就是一塌糊涂的场面,只能瞠目结舌可以形容。嗯,这回应该用对了。 「你来干嘛?快回家!」 我爹从头到脚都用粗麻布包得紧紧,全副武装,连脸都用布巾裹着,只露出瞪着我的铜铃眼,吼完就要把我推出伞行。 「我只是不小心睡过头晚点过来,不用这样赶我吧?这里怎么回事?哪来那么多人?」 「突然有很多人染上怪病,医馆大排长龙,病人跟西湖水一样都要漫出来了。我干脆腾出位置收留他们。你回家睡觉,别跑来外头给我添乱。」 一边听训,我刚好看见丫鬟红椒端着热水盆走到前堂来。难怪今天没人叫我起床。另一边,管事青葱和伞行里五、六个伙计也作相同打扮,忙着照顾患病的街坊邻居。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传开?难道官府不管?」 「今早才传开的。」我爹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那些当官的就是爱拍马屁。听说新任浙江布政司明儿上任,他们想让新官出风头,还不打算管。」 「狗官!」 「汪汪!」 我暗骂一声,正好布庄老板的小儿子哀了两声,接得天衣无缝。 「布政司怎么又换人了?」 「温州出了海盗,夺了渔船杀了人。圣上一怒之下就把浙江布政司的乌纱帽摘了。现在这个是举发贪污有功,升上来的。」 「举发谁贪污?」 「举发山西布政司收贿。听说他在房里藏了五千两,官差去搜时还发现有五百多两被丢进茅坑,企图湮灭证据。」 「所以新来的是个好官?」 「天晓得。这年头能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看我爹咬牙切齿的模样,怕他又开始痛斥当朝腐败、官场乱象,这一开口没等到日落西山是不会停的。 我赶紧再问:「既然还不知道病因,您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傻儿子。」阿爹拍拍我的头,「你没发现这里头没有老人吗?估计这病只有小孩和年轻人会得,不打紧。」 「话不能这么说。这才第一天,谁知道之后会怎样?要是这会致命,我上哪儿再找一个爹?」 牺牲奉献固然伟大,但我向来是个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小人,碰上这等事,还是先保全家人再说。 我爹摇头,「我走了,这些下人和伙计还有谁会留下?满屋子病患该怎么办?黄药师再厉害也只有一人,能有八只手十二条腿吗?」 「……他若真有八只手十二条腿铁定是个妖怪。」我忍不住嘟囔。 「什么?」 「没事。」我叹了一口气,既然无法说之以理,只好动之以情。「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是我唯一的阿爹。您不走,我也不走。」 我把头一昂,认定我爹拿我没辙,必然妥协。 「……你想气死我?」 唉,我听见程老爷气到在磨牙的声音了。 「反正您要是染病也不见得能活,现在被我气死还痛快些。」 「小畜生长大翅膀硬了?这么跟你爹说话?」 「阿爹,对不起,但我是认真的。跟我回去吧。」 刚还在生气的程老爷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儿子,我这是在做善事积阴德。」 「您平常造桥铺路、奉茶布粥——」话还没讲完,我的眼眶就红了。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我。 为了我这个小时候贪玩差点把命玩掉的混帐儿子,累得他明明爱财如命,这些年花钱行善却毫不手软。钱财乃身外之物再赚就有,如今却连性命都搭上,只为了救人积德,祈求上苍能多看顾他的笨儿子一些。 我爹曾说,画了那把大花伞的道长告诉他,毁去西湖众妖的寄命契是损阴德折阳寿之举。但我爹却不曾说过,我因此被损了多少阴德、折去多少阳寿。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自认对活长活短一直看得很开,却忘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爹始终耿耿于怀。 「你们没事站在门口干嘛?假装七爷八爷啊?不对,七爷八爷不是看门的。」 永远学不会察言观色的白锦硬是挤到我跟我爹之间,将我们分开。 「小花你看到我那么开心喔?眼睛都红了。」 我瞪了白锦一眼,暂时不想跟那条笨蛋嘶嘶说话。 「白公子又来买伞吗?真不巧,小店今天不做生意。」 我爹眼中的白锦是个家住京城的公子哥儿,游玩至此碰巧与我相识,一见如故。他常上门找我谈论诗词歌赋,顺便光顾伞行生意。每次都挑最名贵的伞,一次都买个十来支,出手阔绰挥金如土,让我爹相当喜欢——当然,这些都是假的。连他付帐的金银都是鳞片变的。可恶。 我爹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位白公子的真面目,其实是只扭来扭去,吞蛋不眨眼的妖怪。 「喔?今天怎么了?」白锦探头往伞行里望去,「改当义庄?」 我想都没想就拿伞往白锦头上敲去,「那些人都还活着!」 「我知道!还会汪汪咩咩哞哞叫不是?开个玩笑也不行,小花你也太认真了。」 「程荷,不许对白公子无礼。」 目击我殴打某妖的场景,我爹板起脸孔训了我一句。 他对我做过的事才叫无礼!根本就无耻!我在心中呐喊,却没胆说出口。 想起这条嘶嘶虽然不太可靠,但好歹是个会法术的妖怪,我抱着一丝希望开口:「你会治病吗?」 白锦瞧了我一眼,又出现那种理所当然的表情,「你何时看过——」 「好好好,我知道。」要不是怕又被我爹说无礼,我巴不得一把捂住白锦的大嘴巴,就怕他祸从口出说溜嘴。「那……你知道他们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待我观来!」 白锦站定,侧身悬起一脚,举掌搭在额前,朝离他最近的年轻汉子扫了一眼。 大概最近茶楼的说书内容是孙猴子大闹天宫吧?我根据那怪模怪样猜测。 「吃坏肚子。跟我一样。」 「蛤?」 「啊?」 蛤的是我,啊的是我爹。但总之意思一样。 「我前些日子不是吃了粉条闹肚子?」 我愣愣点头。 「那些人跟我一样。」 「为什么——喔,我懂了。」 原本我想问为什么你只有肚子痛,他们却变成人不像人,动物不像动物的模样?后来才想到,大概是人妖有别,体质有差吧? 「你懂什么?」 「懂你百毒不侵啦。」我还是没忍住,将白锦一下子凑得太近的脸推开。 「哪有?我会亲你啊。」 「七六五四三二一、卧看牛郎织女星!」 我乱吼乱嚷妄想把某妖的胡言乱语盖过,即刻决定在东窗事发前赶紧把这条祸害拎走。 「既然是因为吃进毒粉条引起,那我就放心了。欸,也不对。总之阿爹您小心点,别嘴馋吃下肚就好。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家货款没收,先去收了。再会!」 丢下一头雾水的阿爹,我顾不得礼节,撑好伞拉了白锦就往大街上走去。 「大白天哪来牛郎织女星?」 往后瞧确定我爹没有追出来后,我甩开白锦的手,语气冷淡,「上回诓我大白天有流星的不知道是谁?」 「谁啊?」 白锦把被甩开的手重新牵好,一脸无辜。 「……大街上别拉拉扯扯,难看。」要是三传四传传到我爹耳里,那还得了。 「人太多,我怕走丢嘛。」 嘴上说着,白锦却放开我的手,只是靠得近了些。 大概是他难得乖乖听话让我很不习惯,我握了握有些怅然若失的手掌,干脆把伞换只手撑着。 怪病的传染情况比我想的严重。街上充满各式各样飞禽走兽的叫声。有人躺在医馆外的草席哀号,有人一路狂奔撞倒摊贩,市集闹哄哄乱成一锅粥。 除了回家睡觉,我能不能帮上忙? 「小花,你要带我去哪?」 「带去卖。」我心神不宁,随口答道。 「卖给谁?」 「药行。据说你的肉可以舒筋活筋、杀虫止痒,还有滋补功效。应该可以煮成一大锅给我家的人。」 「真的?」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白锦,「如果是真的,你愿意让我卖掉?」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欺负这条总是得意洋洋的嘶嘶。 耳边是熙来攘往的市集嘈杂声,白锦站在身边,安安静静跟我对看,直到我被一个全身长满黑毛的,嘴里不断喵喵叫的大汉撞倒。 「如果是你的话,可以喔。」白锦把我扶起来,话声很轻。「嗯,如果是小花你的话,我可以。」 十六 白锦的回答太慎重,不知所措的人变成我——我大概没有当妖道角的天分。 「瞎说的。你别随便让人卖掉。」 「没随便,我有认真想过。」 可惜白锦那张过度俊美的脸皮看起来一点都不认真。 「但如果你不赶时间,就再等等。天劫过后再吃,应该会更有疗效。」 「天劫?」 白锦点头,「我不是快五百岁了?正确说来是四百九十九岁。今年端午刚满五百。」 「我不知道那日是你生辰,寿礼明年再补给你?」 「我没说嘛,没关系。况且那天我很开心,吃了很多蛋、还拿了龙舟冠军。嗯……虽然最后现出原形吓到你,幸好你没事。」 白锦笑得灿烂,看得我眼前一花。彷佛又回到当初断桥初遇他的那日。 相处两个多月来,他还是那个笑起来恍若雨后西湖般潋滟迷人的锦衣少年,不同的是,危急时刻会为我挺身而出,陪我出门东转西转,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逗我开心。嗯,其实我都知道。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 如果这样的人不要是嘶嘶妖怪就好了——午夜梦回,我不只一次这么想。 「小花你怎么啦?我太好看,看傻了?」 「臭美。」我想都没想,一掌拍歪他凑过来的脸。 这一回,白锦没有笑着避开,却握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 我望着白锦还在灿笑的脸,脑中却思考此处人烟罕至,垂柳拂面……应该不会被旁人撞见吧? 「小花?」 「嗯?」 「你不揍我?」 「你很欠打?」 「没有。」 白锦笑嘻嘻的,握着那只我没缩回的手,挑了处干净的石墩,一同坐下。 端阳刚过不久,一日比一日炎热。难得午后还有几丝凉风吹来,我跟白锦坐在湖边,发现远处翠绿荷叶间竟有一枝早开的粉荷,迎风而立。 静默许久,白锦悠悠开口,「要是能一直跟你像这样,牵着手、看荷花就好了。」 这种沧桑感叹的语调真不像他。 我望着还相牵的手,轻轻晃了晃,瞧白锦没有放开的意思干脆随他去,随口开了话题。 「你到底哪里学来的习惯?那么爱跟人牵手?」 「因为我们没有手嘛。」 白锦难得长记性,知道我听到那个字会炸毛,没有说出口。 「所以趁人形时过乾瘾?」 「可以这么说。」白锦点头,「不是有句话说,牵你的手,一起老什么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无奈纠正道。 「喔,侄子。外甥不好吗?你们凡人那堆叔叔婶婶舅舅姑姑的称谓,真麻烦。」 难得风和日丽心情好,我懒得跟他生气,淡淡反问道:「不然你们都怎么叫?」 白锦想了想,咧出一个笑,「叫名字,不然就随便叫。反正叫错又不会天打雷劈。」 也对。这些妖精仙怪的确没有凡人那么多繁文缛节。说到天打雷劈我才想到,「你的天劫是怎么回事?」 我只听过凡人和精怪修练到一定程度会碰到天劫,下场不是得道升天就是灰飞烟灭,却忘了眼前的嘶嘶也可能碰到。光想像天雷滚滚砸在他身上,我就一阵发寒。 「我姊姊说,天劫就是打打雷、闪闪电,躲在洞里睡一晚就没事了。」白锦耸耸肩,语毕还吹了个口哨以示轻蔑。「过后我就会变成青眼白龙,欸,还是真红眼黑龙?总之就听起来很厉害。」 「……你不是嘶嘶吗?为什么会变龙?」 「俗称小龙嘛。小龙长大变大龙,听起来很合理有没有?」 合理你妹!喔,我又忘了白锦没有妹妹。搞半天度劫之于他就跟吃饭睡觉差不多,把我的担心还来啊混帐! 「呜!小花你干嘛踹我?喂!别走啊!」 我抛下让人白操心的混蛋妖怪,撑伞闷头一直走,一路走走走就走到衙门口。 正当我寻思以一介草民的身分去禀报毒粉条害人之事,官差会不会将我鞭数十,驱之别院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让开!」 「别挡路!小心官爷赏你两板子!」 「我是跟乡民进来看热闹的,只不过是往前站了一点,退后就是了。」 我看着被官差赶到一旁的无辜路人,再看看那左右各十人双列排开的大阵仗。新任浙江布政司真是好大的官威。 「大家安静!师爷要讲话了!」 居然只是个师爷? 我和乡民们被赶到距衙门口五步之遥,看着在重重护驾下戴纶巾摇羽扇,戽斗下巴翘得半天高的师爷大摇大摆走出来。 总觉得那讨人厌的下巴很眼熟。我摸着下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见过。 「那下巴真讨厌。」 我闻声回头,准确说出我心声的除了白锦那家伙,不作第二人想。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随人群挤到旁边来,我连忙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 「咳嗯!各位午安,在下是新任浙江布政司,贾方贾大人的师爷。大人为了及时赴任救万民于水火,焚膏继晷日以继夜,今早才赶到这里,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偏偏不巧在路途中染上风寒得卧床静养防微杜渐,特地委托在下跟乡亲们打声招呼见个面。」 周围传来细细碎碎的讨论声。 之前常被我纠正成语的白锦听得晕头转向,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他想炫耀他会很多成语吗?」 「大概吧。」读书人总爱咬文嚼字,但这师爷也太夸张,生怕别人以为他没念过书似的。 「相信各位都知道,西湖畔不安稳,今日突然流传起怪病,闹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大人得知此事后,马不停蹄急如星火赶到西湖畔龙神庙为百姓烧香祈福,期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师爷说重点!」 「我奶奶的裹脚布都没那么长!」 「等你讲完天都要黑啦!」 「李阿珠,我喜欢你!」 「我家灶上正在烧水,长话短说!」 一时间乡民们的鼓噪声四起,还有人趁乱告白。 「肃静!」 「威——武——」 两列衙役扯开嗓门,宛如此时正在公堂之上,不容放肆。 「咳咳!总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的大人特地为此事向龙神求签,龙神指示这怪病乃是因为端午龙舟赛太过无趣,让他心有不甘心生不悦,所以假借粉条对信仰不诚的百姓略施薄惩晓以大义。」 「……意思是龙神赌输了不爽,所以迁怒其他人?」 身为那日顺利抢标夺冠,让许多人赢得彩金还拿到好几个红包吃红的祸首,白锦在那堆绕来绕去的成语中,找到问题症结。 但身为西湖畔住民,这等有辱龙神大人威名的话,我还是不敢出口,只能给出六字箴言:「不要问,很可怕。」 「龙神指示,要在三日内献上符合条件的新娘,乘大红花轿投入西湖嫁作龙神夫人,让他俩共享鱼水之欢巫山云雨,西湖百姓的怪病便可迎刃而解,再度身强体壮阖家平安。」 搞半天是龙神大人空虚寂寞觉得湖底太冷,想藉机找个伴! 我突然想到一事,转头望向白锦:「你曾说你认识龙神,能拜托他跟西湖的这位说说情吗?」 不管怎么说,要个芳华正盛的青春少艾沉尸湖底跟龙神作伴,实在有些残忍。 白锦摇头,「我认识的那位复姓龙堂,跟西湖这边姓敖的一家子刚好是死对头。」 「……你这个没用的嘶嘶。」明知是迁怒,我仍忍不住骂了一句。 「所以才说要等我天劫过后啊。」 我盘算着等白锦小龙变大龙再来处理这活人献祭的可能,又想到龙神给出三日期限,只得垮下双肩,继续听师爷的裹脚布还有多长。 戽斗师爷从袖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我的眼皮突然重重一跳,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各位稍安勿躁莫急莫慌。龙神的选妻条件如签诗所言:『程家有子初长成,养在伞行人皆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龙王侧。』不知乡亲们可知这签诗所指,究竟是哪户千金小姐名门闺秀?」 姓程的姑娘,家里卖伞……我寻思半天想不出符合人选,左右张望之际,却发现除了白锦,原本在身边跟我肩并肩、背靠背凑热闹的乡民们,全都离我起码一丈远。 「看来,谜底已经揭晓,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戽斗师爷收起签诗,朝我眯眼微笑。 「……不是这样的吧?我是公、咳,我是男的耶!」我姓程,家里也卖伞没错。但龙神不是要新娘吗?我不新,也不是娘啊! 戽斗师爷走下阶梯,嘿嘿歹笑朝我走来。 「不管男新娘、女新娘,能讨龙神欢心的就是好新娘。你就别再垂死挣扎困兽之斗,束手就擒乖乖就范吧!」 「这事一定有哪里搞错,签诗借我看看。」 我朝师爷伸手索讨,却被打了回票。 「不可质疑你的龙神大人。」师爷装模作样摇头,「你能雀屏中选,乃是千载难逢独一无二的好机会,普通人感激涕零喜极而泣都来不及,怎会推辞?」 师爷狞笑步步逼近,我只好惶恐步步后退。 「小花你们在玩什么?我也要。」 要你的头!原来这笨蛋以为我在玩什么「大人不要!再过来民女就要叫了」的游戏吗? 我没时间朝笨嘶嘶解释,直接抓着白锦的手朝他悄声道:「我数一二三,我们就跑。」 「一、二、三!」 「木、头、人。」戽斗师爷难得长话短说,大手一挥就让衙役们架住我。 「哼哼,论起这游戏,在下童年时可是百战百胜所向无敌。」 我被四个衙役扛起,四人双手双脚各一边像扛庙会神猪似的,还有第五个帮忙撑伞,一路把我扛进衙门里。 我死命挣扎却挣脱不开,事态紧急,只得扯嗓门求救:「白锦!救我!」 「喂!小花不想玩了,快放开他!」 白锦这时才发现事有蹊跷冲上前,却被一道蓝光挡在门外弹到地上。 周围的乡民再度围拢,议论纷纷。 我望着又开始不信邪往门口撞去却不断被弹飞的白锦,开始后悔出口求援。 「白锦别撞了!你先回去!」 扛我的衙役不知为何进门后就停下脚步,让我只能眼睁睁看白锦拚命想救我却束手无策。 「别撞了!我不会有事的!」 「你骗人!你们快放开他!小花!」 「住手!你会受伤的!」 看起来好痛…… 「听见别人叫你『小花』,不知为何也让我心有不甘心生不悦。当年的定情物在下还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怎么一转眼就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呢?」 我转头看向那个刺眼的下巴和讨厌的笑容,终于想起眼前的戽斗师爷是何方神圣。 「……敖、子、谦!」 十七 「认出来就好。不枉我大费周章劳师动众。」 敖子谦湖绿色衣袖一挥,朱红大门关闭,原本架住我的官差也瞬间消失,害我毫无预警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闷哼一声,揉着隐隐作痛的臀坐起,连忙把被摔落一旁的保命伞捡起来。 「原来你也不是人?」 和白锦那妖怪相处久了,看到这类怪力乱神的举止自然就往这方向想。毕竟眼前的敖子谦怎么看都不像仙风道骨的修道人。 「我是龙神,家族世居西湖已千年。」敖子谦扬着戽斗下巴得意回话,随即瞪大双眼,「你用了『也』字?所以你明知那臭蛇的身分,还跟他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他才不臭。」至于后面那个什么嘎嘎呜啦啦的字我才没听到。 敖子谦气得发抖直指我鼻尖,「你闻过?你你你、你居然还闻过他!寡廉鲜耻没羞没臊!」 「你又不是我爹管那么多?」 懒得跟他多费唇舌,我背伞起身要走却被他一个箭步挡住。 「我是你未婚夫!」敖子谦嚷着连我本人都不知道的事,随手变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成语字典。「这是你当年给我的定情信物。我不是说过:『我这辈子追定你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原来这年头订亲不用父母之命,也无须媒妁之言,大爷你说了算? 如果要找一个字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大概是「窘」;两个字是「窘窘」;三个字就是「窘窘窘」。 「不信?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待我备壶好茶跟你细说从头娓娓道来。」 敖子谦硬把我拉进花厅,变出瓜果点心还有一壶热茶,边剥橘子边殷勤招待我坐下听他话当年。 原来当年我嫌他书没念好,鸡婆借他一本备用的成语典后,他就以为那是我表达心意的定情物,将我视为订亲对象。 当夜,因决定人生大事而过度欣喜的他夜不能眠,干脆摸黑混进我家,想看看我的睡脸。没想到他太兴奋一时难以自制现出原形,把我惊醒又吓到离魂。 自知闯祸的敖子谦抛下我赶紧逃回家。敖家老爹一听大事不妙,说什么这下得罪高人恐怕无法善了,只好带着一家老小连夜搬家逃命去。 敖子谦说,他直到长大后才得知我尚在人世。他费尽苦心央求他表哥设下赌局,诈赌将西湖龙神的职位赢来,就为能光明正大回西湖再见我一面。 「为了你,我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啊!」约莫是想到当初的辛苦奋斗,敖子谦鼻头发红双眼微热,「程小花,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有人深情至此,此时我似乎该挤出两滴眼泪以示感动。可惜我耐着性子喝着难喝的茶,听完这难听的故事,只能勉强抠出两粒眼屎。 「正好我也不想嫁。不对,我本来就谁都不嫁。你早点洗洗早点睡吧。」 「那你就等着帮西湖百姓收尸,当个千夫所指的害群之马罪魁祸首!」 我不禁冷笑,「程荷充其量只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伞行小当家,数千人命的血债要算在我头上,也太看得起我。」 「你只要眼一闭脖一缩,就能造福百姓解救苍生,为何就是不肯妥协?」 「我这一生太多的妥协,到头来连感情事都不能作主?」 敖子谦看着我,静静捏碎手上的橘子。「那臭蛇到底哪里好?」 「他很好啊。除了食量大又贪吃、道行低妖术不灵、嗓门大不看气氛、乱用成语讲不听、常常乱吃我豆腐、不仅不是人还是我最怕的那种妖怪……」我扳着手指越数越多,「嗯,这么说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看吧?就是只巧言令色一无可取的小妖。」 我望着敖子谦的双眼,微笑以答:「但我就是喜欢他。」 ……我说出来了救命啊我居然说出来了……我说我喜欢一条混帐嘶嘶还当着别人的面……哪里有豆腐让我一头撞死不然拿困面线让我自挂东南枝也可以啊啊啊! 我在心里崩溃尖叫双手抱头绕西湖来回狂奔,外表还得强自镇定,撑出笑容跟敖子谦对看。 「你就肯定我不会伤你?」 敖子谦又捏爆一颗橘子,而且气得连招牌的成语连发都忘记用。 「没有。但不管你做什么,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是吗?那就拭目以待静观其变。」 敖子谦一挥手,两名衙役凭空现身。 「先从手开始吧。听说你在糖水摊跟那臭蛇互喂点心牵手散步,和乐融融你侬我侬?」 就说外头眼线多,平安回家最好。这件事证人太多我无法否认,但要跟敖子谦一五一十报告又不甘心。我越想越不爽,干脆扭头来个相应不理。 「只要你点头,随时都能喊停。我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哼。」 敖子谦朝衙役们使了个眼色,他们手上拿的东西似乎是名列屈打成招兵器谱第三名的凶器。 身为一个小奸小恶难免,杀人放火不敢的普通百姓,这种用棉绳串起五根木棍夹人手指的刑具,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而且马上就要亲身体验。 敖子谦一声令下,两端绳头被缓缓拉拢,光是棉绳与木棍用力摩擦的声响就听得我头皮发麻。 木棍一点一点收紧,疼痛也一点一点加剧。十指连皮带骨被夹紧、挤压,像胸口也被巨石镇压连气都喘不过来。从一开始的闷疼、剧痛、到像尖锥钉进脑门,眼前阵阵发黑……我仍死命咬住双唇,不肯出声。 流进眼睛的冷汗像将手上的鲜血也糊成一片。等痛到彻底失去知觉,这双手就算废了吧?万一废掉,以后白锦要牵该怎么办呢? 想起白锦,我好想微笑。但现在的我若露出笑容,一定扭曲难看得很吧?真希望那笨蛋可以一直没心没肺的笑着,那笑多好看啊……把我的心都骗走啦混蛋。 「想什么?」 我已经看不清敖子谦的神情,硬要扯着嘴角挤出笑容,「想我家白锦。」 刑具似乎不再收紧。之所以说「似乎」,因为我已有些恍神,不太能分辨。敖子谦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有些飘渺。 「你知道这双手再夹上半刻就废了吗?神仙难救药石罔效。」 居然还能撑那么久?我挺厉害的嘛。 心里虽这么想,但光要撑出笑容已费尽我全身气力,只能听音辨位望向敖子谦大概的所在位置。 「我问最后一次,你答不答应嫁给我?」 「下辈子……」我坏心眼的迟疑半晌,「都、别、想!」 「拖下去。」 我被那两名假官差拖出花厅,确定敖子谦再也看不见我后,双眼一闭昏死过去。 再睁眼,我醒在陌生的房间。 这里既不是潮湿阴暗老鼠乱跑的牢房,也不是我那间有福禄寿镂空花板的卧房——这么说来,床头的福禄寿三仙也未善尽守护之责,不然我怎么会三天两头遭罪不得安宁?算了,这回是我自己找死,怪不得人家。 「醒了吗?」 白锦那张好看得要命的俊脸出现在我眼前,连声音都温柔悦耳得紧。该不是敖子谦那厮的幻术吧? 「你是谁?」 「白锦啊。白蛇的白、锦蛇的锦。小花你撞到头忘记啦?」 会用这么欠打的说法自报家门,必定、肯定、铁板钉钉是白锦那嘶无误。看在他终于出现让我心情很好的份上,就装作没听到那个字吧。 「你现在能走吗?我想快离开这儿,这官衙好臭。」 「我试试……呜!」 养成快二十年的习惯没法说改就改,用手撑床想爬起来的下场就是痛到又跌回去,蜷着双手哀嚎。 「你的手怎么了?」 白锦拉过我的手要看,听到哀号又停住,想碰又不敢碰,盯着肿胀变形鲜血淋漓像腊肠的手指,神色复杂。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脸色后我的手似乎没那么疼了。 「不会治伤也无妨,没有很痛。倒是你,要是我的手废掉也不能嫌弃我。」 「……你是笨蛋吗?」 白锦突然面无表情,冷淡模样跟那个烟花楼总管好像。 他结出一个样式复杂的手印,银光闪过,我手上的十根腊肠随即恢复回原先不沾阳春水的笔直白皙。 瞧着终于恢复知觉的双手,我左看右看相当满意,还没开口称赞这难得有用的家伙就被狠狠抱住。 「小花你是笨蛋,大笨蛋!」 「……别哭嘛。我又没死。」 欸,这台词似乎有些耳熟? 「闭嘴!笨蛋!你一定是说了或做了什么惹那蠢师爷不开心,他才这样欺负你对不对?」 「哪有。」 白锦用那双泪光闪闪的大眼睛瞪着我,「别想骗我。」 唉,这种无关紧要的时候才变灵光做什么? 我三言两语把被用刑的过程讲述一遍,当然略过那些会让白锦得意到翘尾椎的深情告白。嗯,还挺深情的吧?我自己都被恶心到了。 前情提要完毕,我想到一处关键性转折:「你怎么进得来?」 「走后门啊。」白锦讲得理直气壮。 「你又认识何方神圣?」 「丁小雨。」 「谁?」听起来不像神仙精怪,倒像小屁孩? 「夺标手阿丁的儿子,端阳那天跳出来说要代替他爹那个。」 喔,那个四岁小奶娃。 「他一时尿急撒在后门边,误打误撞打破禁制,我就进来了。」 真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良药啊。伟哉,童子尿。 「但你打破禁制敖子谦会不知道?」 「知道。」白锦点头,「我一踏进后门,他就站在我眼前了。」 我急忙拉过白锦,扯扯他的手,又掀开他的衣摆想瞧瞧他的脚。用膝盖想都知道敖子谦不会放过他。 「小花,你真急色。」白锦揪着衣领一脸娇羞,「要摸,回去再给你慢慢摸嘛。」 「谁想摸你!」我气炸,「他没对你动手?不可能吧?」 「没有。他只叫我准备五千白银赎你回家。」 「就这样?」 我瞪大眼不敢置信。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当然五千白银并不便宜,把我整个人卖掉都筹不到这数目,但…… 「就这样。」 「你哪来五千白银?用鳞片变的?」敖子谦肯定不收吧。 「本山人自有妙计。」白锦怪腔怪调唱了一句,「总之我明日会拿赎金给他,但我现在就要带你走。」 「他肯?」 总觉得这两只有鳞片的东西在我昏迷时进行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他敢不肯?」 白锦眯着眼,露出难得一见的阴狠。我只好当个俊杰就此打住,但关系到乡民性命的问题还是得问。 「那他也肯把百姓的怪病治好,收回娶新娘的神谕?」 「当然。」白锦把棉被一掀,「小花你废话好多,赶快回家啦!我快被臭味薰昏了。」 我用力朝周围嗅了嗅,「哪来的臭味?」 我每天都有沐浴更衣,不可能是我吧?至于白锦……我揪过他的衣领深吸了一口气,只有淡淡的青草香而已。 「龙的口水超臭!跟那蠢师爷讲完话,我到现在还闻得到那怪味。别拖拖拉拉,快走啦!」 「好好好,你别扯。」 我接过白锦递来的保命伞,还要忙着甩开他勾勾缠的手。才拍掉他的左手,右手又黏上来,不管怎么拍怎么甩,就是摆脱不了。 「给我牵,还是你想让我打横抱出去?」 「休想!」 真被打横抱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 「不然你亲我一下,我才放心。」 我望着白锦闭眼嘟嘴凑过来的俊脸,一掌打歪。「你有没有羞耻心啊?」 整日搂搂抱抱,不是要牵就是要亲,成何体统? 「那跟一串心比起来哪个好吃?」 「嗯……一串心吧。不过要看串什么,你应该会喜欢串鸡肝的。」 「有串鸡肝的?」白锦瞬间双眼放光,「还有串什么的?」 「鸡肠、鸭胗、叉烧、香肠……想串什么就串什么。」 「我要吃!我要吃!在哪快带我去!」 我就这样再次被呼咙过去,一手撑伞,一手被开心蹦跳讨着要吃的白锦牵出官衙。 后门僻静行人罕至,走出小巷接到大街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只看见湖绿色袍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作家的话: 查了下 夹棍其实是夹腿的 夹手指的叫[拶指] 不想用生难字就带过了XD 十八 只能说白锦命太好,刚好碰上夜市开市时分。他从第一摊吃到最后一摊,除了十几串的一串心,又吃了糕渣、春卷、咸粥、米糕、虾卷、鱼羹……最后喝完羊肉汤又到隔壁喝了一大碗八宝甜汤。 我盯着他手上那三包蜜饯、一份状元糕、一袋白糖粿、两袋蜜麻花,不是很确定的问:「你还吃得下?」 白锦捏起白糖粿袋口哗啦啦倒进嘴里,完全不怕刚起锅还热气四溢的油炸甜粿会烫口,大口嚼了几下,囫囵一口全部吞下肚。 他舔着唇角的花生糖粉,摸摸肚皮想了一想:「嗯,好像有点饱。」 我看着他完全没有隆起的肚皮,头一回羡慕起这妖怪有如无底洞的胃袋来。 白锦压根不知道他眼前的凡人正在长吁短叹,快手快脚拆开另一袋蜜饯,用竹签插了一块递来。 我看着那块青翠鲜绿的芒果青,再看看吃了一路终于想到旁边还有一个我的白锦,张嘴咬下。 酸得让人精神一振的芒果青在尾韵回甘转甜,上头的冰渣子顺道解去日落未尽的蒸润暑气。 「好吃吗?好吃吗?好吃吗?」 我伸手推开那张又凑得太近的俊脸,「好吃。同一句话别问三遍。」 「小花你生气了?」 「没有。」 「没有为什么都不吃?」 「因为我不饿。再说我爹还在等——」 不孝子如我这时才想到,那个搞错性别的龙神新娘神谕应该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吧?要是我爹知道该有多担心…… 「你慢慢吃,我先回去。改天见!」 我抛下满是食物,没手抓住我的白锦朝程记伞行奔去,大老远就看到我爹还穿着下午那身粗麻裹成的战甲站在门口张望,终于盼到我回来,三步作两步冲过来。 「阿——爹——」 「小、畜、生!」 没有哭得梨花带雨固然很好,但这般炮火隆隆也让人吃不消啊。 我捂着被揪疼的耳朵,哀哀求饶,「疼疼疼!阿爹您轻点!再拧耳朵就要掉啦!」 「掉就掉!反正你这双耳朵压根白长!叫你回家睡觉别乱跑,你跑去衙门看热闹!结果差点被抓去沉湖陪龙神,你要阿爹一个人怎么办?呜呜呜……」 结果还是哭了。唉。 「是我不好让您担心。您别哭,哭成这样多伤眼?」 我搂着我年近半百的亲爹,温言软语道歉赔罪,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我在哄骗哪家不更事的小姑娘。 「我问过敖、咳,新任师爷了。那神谕是场乌龙,哪有抓男人当新娘的道理?就算我肯牺牲,龙神也不收嘛。明儿官府就会贴告示跟大家澄清了。」我指向伞行里躺满一屋的无辜乡民,续道,「至于那怪病过几日应该也会缓解,您就甭操心了。」 我爹闻言,举袖擦乾眼泪鼻水,「你少唬我!龙神的神谕哪那么简单说收就收?」 「是布政司大人的师爷亲口说的。不然……啊,白锦可以作证!」 幸亏我运气好,馀光瞧见白锦抱着满怀点心慢吞吞拐出小巷向伞行走来。 「白公子,程荷所言是真的吗?」 白锦正好吞下一块状元糕,鼓着双颊睁大眼,朝着我爹用力点头。那模样说有多诚恳,就有多诚恳。 显然一条来路不明的嘶嘶都比他家混帐儿子有信用,我爹因为白锦的保证终于放下心来,也放开我可怜兮兮的耳朵。 「看在白公子的面子上,就信你一回!」我爹的怒气转头一收,对白锦笑开了花,「时候不早,白公子用过膳了吗?不嫌弃的话,随便用点家常菜?」 「不用。我不饿。」白锦边回话,手里还拿着一块蜜麻花,喀得正起劲。 「呃……不然到里头喝杯茶,歇歇腿?」 白锦摇头,「也不渴。」 我想起方才他灌下肚的那些有甜有咸、有热有冰的汤汤水水,觉得他到明日天亮应该都不会渴。 「那……」 我瞧我爹搓着双手,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得出声:「阿爹,您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要白锦这嘶嘶懂得察言观色,等西湖水乾、雷峰塔倒再说。 「臭小子你闭嘴!」 「嗻……」 我乖乖站到一旁去,不敢再打扰眼前的一人一妖。 「是这样的,待这时疫稳定后,我得出趟远门。快则七夕,慢则中秋才会回来。」 「那关我什么事?」 我忍不住踹了白锦一脚,被我爹瞪了一眼。 「不许无礼!小犬无知,希望白公子别放心上。」 我爹的态度越是谦卑恭谨,我越觉得不对劲,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咳,因此程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在这段期间,可否央请白公子多多照看我家不孝子一些?您既然家住京城,想必身分显贵,权势通天,要是程荷有个万一,可否劳烦您举手之劳,伸出援手?」 「爹!」 「住口。」 我爹声音一沉,我便不敢吭声。看他那表情,是万分认真的。 「好啊。」白锦拍拍双手,不知不觉间把那袋蜜麻花吃个精光,「没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我爹激动得几乎要哽咽,「要论财富权势,程某是比不上您,但凡有往后有任何能尽棉薄之力的地方,请您尽管直说。」 「嗯……」白锦看看我爹,又看看我,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没有要让你尽棉薄之力的地方,但要你点头答应的地方应该有。」 「请白公子直言不讳。」 「到时再说吧。」 白锦昂头摆手,端出官宦子弟的架子,唬得我爹一愣一愣。 「老爷,可以用晚膳了。」 我爹打发来通知的红椒,转头对白锦道:「白公子真的不再用点吗?」 白锦摇头,「我再跟小花说两句话,你们先吃吧!」 既然白公子都发话了,我爹只好留下我,自个儿先进屋用膳。临走前还特地交代不准再对白公子无礼。 我乖巧万分点头称是,待我爹踏进屋里,就朝站在月下一身清辉的白锦瞪去。 「你想要我爹替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白锦把肩一耸,表情无辜。 我想了想,我爹一介凡人对白锦这嘶嘶妖怪的确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算是暂且相信他。 「那何必讲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害我提心吊胆一下。 「就觉得应该要求点什么,不然你爹会罗嗦个没完。」 我想起我爹当初要拿钱感谢道长救命,双方推拖快半个时辰的往事,对白锦难得一针见血的见解,只能默认。 「咳,总之我爹就爱瞎操心,你别把那要求当真。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不用管我。」 「你才不会咧。」白锦撇撇嘴,没好气。「每次出事你都叫我丢下你先跑,这叫会照顾自己?」 「不然呢?你又打不过人家,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要死,死我一个就够了,何必拖着你陪葬?」 白锦凑到我跟前,低低笑开。「能跟你葬在一起很好啊。我很满意。」 「我不满意!」我一把推开那张笑得让我胸口为之一滞的脸,「没事别满嘴死不死的,触霉头。」 「明明是你先提的。」白锦嘟哝。 「我可以提,你不行。」 「哪有这样?」 「打我啊,笨蛋。」 「这种要求我这辈子还没听过。」 白锦即刻朝我伸出手。 我下意识闭起眼,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任何动静,悄悄睁开眼。 四目相交之际,白锦的吻不偏不倚落在我唇上。 我捂着嘴,瞪着他。 「傻小花,我才舍不得打你呢。」 十九 「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最伤感的是来不及好好道别。」——在某次醉酒后,阿爹拉着我的衣袖如此哭诉。 记得那年我才十一岁,不懂为什么要一直放下,不能顺手捡起来?年岁渐长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个阿爹放不下的包袱就是修仙修到一半就失踪的爷爷。他这些年想方设法探听,终于在前些日子探到爷爷曾在国境之南出现的消息。原本整理行囊即将动身,却碰上怪病流传打乱算盘。 在阿爹把我托孤、咳,把我托付给白锦隔日,他在我再三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和伞行后,就迫不及待带着青葱,踏上寻亲之旅。 看着渡船渐远,成为水边一抹黑点,我只能衷心期盼阿爹这次出行能了却一桩心事,真正放下。 如今的伞行少了当家和管事不能再唱空城计,我赶紧收拾离情,撑着保命伞赶回去。 我领着伞行伙计照顾一屋子病患,一会儿这边汪汪、一下子那边咩咩,空档还要招呼客人忙得晕头转向,再回神天已擦黑,好不容易终能打烊休息。 正要拴上大门时,门缝间卡进一只脚。正确来说是一只靴,一只我这阵子看到眼熟万分,闭眼都能把上头花纹描出来的黑缎长靴。 「再夹我的脚就断啦!」 「你又没有脚。」 话虽如此,我还是松开门板,把那个明知店家打烊还硬闯的不速之客迎进屋里。 「现在看起来有嘛。」白锦抱着右脚金鸡独立一路跳进来,立定后还做了个挺有模有样的亮相。 「左手低了。」 病患被安置在里屋由红椒照顾。我拉过板凳端起茶杯,放心在前堂指导起某条学人精的身段。 「小花你好冷淡喔。」白锦抱怨着,凑上前夺走我刚放在唇边的茶杯,咕嘟咕嘟灌下,又拿过茶壶倒满再灌光,「呼!你这是对恩人讲话的态度吗?」 「恩人?」我起身左顾右盼瞧了半天,「哪来的恩人?」 白锦睁着大眼指向自己,「我呀。」 「恩人?别变仇人就不错了。那天在伞行门口偷亲我的帐,我还没跟你算。」 「我哪有偷亲?」 「那不叫偷亲叫什么?」 白锦挺起胸膛,非常不服气,「我头顶明月,脚踏黄土,光明正大得很。哪有偷?」 「还顶嘴?」 「我只有亲嘴,没有顶嘴啦!」 「你!」 「我!」 「你你你、你很好!」可恶!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到听不懂人话的嘶嘶更闹心。 「你这么夸我,我会害羞。」白锦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完又拿我的茶杯斟上第三杯。 懒得跟笨嘶嘶计较,我盯着他干脆端起茶壶猛灌的样子,发觉有异。「你怎么渴成这样?」 「龙神庙的仙草茶好甜,甜死我了。」 白锦皱眉,掀开壶盖倒悬已被喝得精光的茶壶。 我朝里屋喊了一声,没多久伶俐乖巧的红椒就端着一壶凉茶出来又安静退下。 我看白锦咕嘟咕嘟又灌下半壶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喝慢点,小心呛着。」 白锦用衣袖把嘴一抹,非常豪迈的放下茶壶,「啊——福气啦!」 「……喝茶跟福气有什么关系?」 白锦无辜回望,「不知道。听人说的。」 「你在哪听到?」 「忘了。」 「算了。你说龙神庙的仙草茶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喜欢仙草的只有土地公。 「龙神庙刚才在布施仙草茶,说生怪病的百姓喝了就能好。我猜你还不知道,特地装一壶过来,还不感激恩人我?」 语毕,白锦随手一抓,变出一只大茶壶摆上桌。 我揭开壶盖闻了闻,满心疑惑。「为什么是仙草茶?」 记得我上次被白锦的原形吓昏,烟花楼总管也说有问题吃仙草就对了。这仙草当真神效? 「说你傻你真傻。」白锦翘高下巴耻笑我,「你刚说那东西叫什么?」 「仙草啊。」 「那不就结了?」 白锦两手一摊,宣告拍板定案。 「……因为叫仙草,所以能治百病?」有没有那么瞎? 「差不多吧。你们凡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名什么实的吗?」 「名副其实?」 「欸,对。」 如果真的取名都符合事实,为什么敖子谦一点都不谦逊有礼,反倒霸道跋扈惹人厌?说到敖子谦…… 「那娶新娘的神谕呢?」 关在伞行里忙了一整天,差点忘记这等大事。 「当然收回啦。」 「他怎么说?」 白锦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团,「字太多,你自己看。」 我打开那团要是白锦没说,肯定被捡起来直接仍进字纸篓的黄纸,扫了一遍。 「这纸哪来的?」 「公开亭撕的。」 「……没人拦你?」官衙公告是你可以随便撕的吗? 「没有。」 我瞪着白锦,摆明不信。 他慢吞吞补了一句,「倒是我撕下时,大家都发出赞叹声。不过撕张纸,有必要那么佩服吗?」 我不知该不该向这条嘶嘶说明擅毁官府公告会有何等下场。估计那敖子谦也不会拿他怎样,干脆省下口水。 「这纸到底写什么?」 我捺着性子把那串罗哩八唆的公告念出来:「兹因龙神大人慈悲仁厚,不忍拆散天伦欢聚,娶亲一事就此作罢。特赐仙草甘露救治众生疾苦,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当保阖家平安出入大吉。」 「……什么意思?」白锦一脸茫然。 「不懂?那日在衙门前你就听得懂?」 「我不想浪费我的聪明才智去懂那条有口臭的蠢龙在想什么。」 「那就能浪费我的?」 「反正你有很多嘛。借我一点又没关系。」 「刚才是谁抬着下巴笑我傻?」 一样是翘下巴的嚣张模样,白锦看起来硬是顺眼许多。我脑中突然闪过一句非常肉麻的俗语,连忙抚了抚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白锦认真纠结,埋头苦思。「嗯,是谁呢?」 程家少爷我大人有大量,不跟装傻的小嘶嘶计较。「简单说,因为龙神很善良,所以娶亲这事不作数,还赐仙草茶给百姓治病。」 「明明全是他搞的乱子,还讲得很伟大的样子。」白锦撇头,不屑之。 「同感。但他是龙神他说了算。不管怎样,这乱七八糟的鸟事算是告一段落……不,还有一件。」 「嗯?」 「你说敖子谦要求五千白银,怎么办?」 「哼哼,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生平最讨厌这种自恃身分的说法,冷瞪白锦一眼。 「欸,你这时要满腔崇拜如江水滔滔不绝般大喊一声:『喔!原来是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指定西方取经特派使者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你姓孙?」 「不是。」 「是猴子?」 「也不是。」 「那冒名顶替什么?这就叫名不副实!」 「我只是看戏时觉得这样很威风,想讲一次看看嘛。」 白锦鼓着腮帮子嘟嘟哝哝,像个想偷拿桌上鸡腿被大人打手的小孩,一脸委屈。 「那也讲过了。重点?」 「我早把五千两交过去了。」 「你有五千两?」 「没有。但库房有。」 「哪里的库房?」 「浙江布政司的库房。」 「……你是说,你盗了库银当赎金再交回去?」 「嘿嘿!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很聪明吧?」 我忍不住一掌拍歪白锦的头。「聪明你个大头!」 「我的头哪有大?」白锦摸着被打疼的后脑勺,「难道是『鸡毛出在鸡身上』?还是『鸭毛出在鸭身上』?听起来都对啊……」 「不对的是你!」我炸毛,抓住白锦的衣领猛摇猛晃,「你这笨嘶嘶傻嘶嘶!没钱交赎金还可以死皮赖脸,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这下盗了官银,轻则入狱,弄个不好把你砍头剥皮泡药酒喝都可以啊!笨蛋!」 「小花你冷静听我说。」 「我很冷静!」 「你这样哪叫冷静?」 「我冷静起来就是这样!唔、呃嗯……」 「……冷静点了?」 要不是被吻得喘不过气又被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我一定右脚踹飞这条笨嘶嘶,拎回来再用左脚踹飞第二遍! 「先听我说嘛。小花?」 「有、话、快、说!」 「小花,我是妖怪。」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而且这件事我第一天认识你时就知道了。 「嗯,你知道,那蠢龙也知道。」白锦换了个姿势,把我揽进他怀里,乖乖坐好。「会在乎金银财宝的,只有你们凡人。对我们来说,那些只是发亮的小石头。」 「难道他吃饱撑着欺负你?就算真是这样,他现在的名义是浙江布政司的师爷,你也得听他的。你姊姊不是说过,在人间生活就得照人间的规矩?」 我企图搬出白锦最敬爱的姊姊说之以理。 「对。原来我说过的话你都记着,我真感动。」说完白锦又亲了我一口。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我也很正经啊。小花,你有没有想过,那蠢龙为什么会放你回家?」 「不是因为你跟他有不可告人的暗盘吗?」 「嗯……也对啦。但我的意思是,他都愿意放你回家,根本不会在乎那点小钱。他只想刁难我,顺便挑拨离间而已。」 「有什么好挑拨的?」 白锦望着我,笑而不语。 ……是了,暴跳如雷的我不就一脚踏进敖子谦的陷阱了吗? 身为凡人的我肯定会为五千两天价急得团团转。就算没有自己送上门找他理论杀价,也会跟白锦因为筹钱这码子事意见相左,甚至争执口角……就像方才。 让我们闹得不愉快,他就很痛快。 「你说的对,是我太傻太天真。」 压根忘了他们一条大龙、一条小龙,根本不受人间律法伦常约束。 「没关系,你再傻我都喜欢。谢谢你那么担心我。」 「不稀罕。」 我怎么会笨到忘记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瞎操那么多无所谓的心?这件事从头到脚底板就是出闹剧。那日糊里糊涂被抬进官衙又被领出来后,根本无需再理会跟敖子谦那混蛋有关的一切。管他神谕还赎金,通通都该跟端午节粽子一起沉进西湖底喂鱼! 白锦将额抵上我的额头,「姊姊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好人。」 「你姊姊认识我?」 「嗯……算是吧。」 白锦淡淡一笑。 那时的我没有追问,难得主动把唇贴上、抱紧白锦,希望能给他些许温暖——因为那个笑看起来太寂寞了。 二十 吻后的片刻沉默比十指被夹还折磨人,幸好白锦的肚子适时传出饥肠辘辘的腹鸣声。 「……你还没吃饭吧?」 不等白锦开口,我拎着他往饭厅走。热腾腾的晚膳已备好,红椒正候在一旁。 让红椒下去休息后,我拉过椅子,跟白锦一人坐一边准备开动。 小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龙井虾仁、东坡肉、蜜汁火方、油闷鲜笋和一大碗宋嫂鱼羹——原先我自己绝对吃不完的份量,现在多了白锦刚刚好。 忙了整天又热又累,毫无胃口的我勉强喝完那碗鱼羹就放下瓷碗,干脆看起白锦吃饭来。 不管几次,看白锦进食永远是件新奇事。看他咻咻咻扫光碗中的白米饭,哗哗哗将盘中的虾仁和嫩笋倒进嘴里,再啪啪啪将东坡肉和火方连用筷子绞成小块都不用就直接吃下肚,最后咚咚咚乾掉他那碗宋嫂鱼羹,全程只能用快、狠、准来形容。 而在如此风卷残云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居然还记得各留一口菜给我,我怎能不感激涕零? 「你不吃吗?」白锦双眼放青光盯着盘里属于我的菜肴。 我干脆把桌上四盘菜连同没动过的白饭一并堆到白锦跟前。 「你吃。不够再叫厨房做。」 「小花你最好了!」 白锦的欢呼声有些含糊不清,因为他正忙着扒饭。 孙子兵法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我逮着机会问了一个心心念念的问题。 「你到底跟敖子谦做了什么交易?」 怪就怪我太低估白锦的吃饭速度,他刚好吃饱喝足放下碗筷,只差没有伸舌舔盘底。 「……你要吃吗?」 我盯着白锦不知道打哪变出来一碟金黄油亮的马蹄酥,摇头拒绝,没让他转移目标得逞。 白锦将那六块金条似的马蹄酥依序扔到空中,再相准时机一条一口接得天衣无缝。 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他见我还瞪着他瞧,只得松口。 「我告诉他,若他不放你走,我就把他的龙角锯下拿去磨龙角散。」 「磨来干嘛?」 「卖钱啊。据说治咳嗽很有效。」 「你连珠艳都打不过,有办法把龙神抓来拆角磨散?」要说梦话也得先盖被啊。 「那只朱厌是上古妖魔不能比。」白锦撇撇嘴,舔去嘴角的酥皮碎屑,「我可是深藏不露的五百岁妖怪,万一认真起来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呀!」 「……难道敖子谦会怕?」 「是啊。」白锦点头,有些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他怕你。」 「我?我这凡人根本被你们一神一妖耍得团团转,谁会怕我?」 「他怕你恨他。」 白锦的话声很轻,我却听得很清。 「……那家伙还没坏到骨子里,勉强还有点神格。」白锦瘪着嘴,一脸别扭,「但他性格不好、脑子不好还有口臭,你不可以喜欢他喔!」 看着白锦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努力忍笑,「所以你才死活不愿告诉我真相?」 「因为……」 白锦不知又从哪变出一笼白白胖胖的水晶油包,留下一颗后,用一种气吞山河的架式全倒进嘴里,用力大嚼特嚼。 我拿过那颗特意留给我的甜包,慢条斯理边剥边吃,调侃起困窘的某妖,「因为什么?」 「因为这样显得我很不厉害啊……」 白锦的音量越来越小,最后跟那笼甜包一样彻底消失。 我还是没忍住,不争气笑出声,「噗、哈哈哈……」 这嘶嘶、这嘶嘶怎会那么傻那么可爱呢? 「笑笑笑!臭小花,等我度劫后,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请问五百岁的妖怪大人,您何时要度劫?」 「据说是麟凤龟龙,四灵汇聚之日。」 「那是何时?」 目前我只知道敖子谦是龙,剩下三只该去哪里凑? 白锦把肩一耸,「时候到了就知道。」 这不是废话吗?但既然他自个儿都不烦恼,我这帮不上忙的凡人何必再瞎操心穷紧张干着急? 我不认为敖子谦会就此死心,毕竟他说过他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事隔多年也不知缺的那一页找到没有。但终日提心吊胆也不是办法,日子还是得过,生意还是要做。 伞行收容的病患在喝过龙神庙甜死人不偿命的仙草茶后,陆续痊愈。其中几位甚至一口气买了十几把绸伞以谢收留之恩。而我爹的寻亲之旅还持续着,隔三差五写家书报平安顺道抱怨爷爷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他追得很辛苦。 日子过得还算平顺,天候依旧很热。转眼便是七夕。 这一日,欢庆气氛热闹非凡,入夜后的南大街更是人山人海,几乎都冲着烟花楼一年一度的烟花大会而来。据说今年规模格外盛大,平常散尽千金也难见上一面的头牌珠艳还特别准备歌舞献艺,噱头十足。 原本约好一起去看烟火,白锦却临时变卦说另有要事,随后就到。既然被人潮卡在路上进退不得,我只好摸摸鼻子,跟着看热闹的乡民一路挤到烟花楼前。 熙来攘往的楼前架起双层高台,高的那层蹲着好几个烟火师傅在准备,低的那层安置乐班,此时正在调音试奏。整座舞台张灯结彩五光十色,比起上元灯会毫不逊色。 开场的「东风夜放」如闪电如流星,一记划过西湖夜空炸开绚烂光华,成千上万的白光乍现,宛如千树银花一夜开。 乡民们忙着惊呼赞叹,张大的嘴还没阖上,第二记「吹落星雨」接着燃放。数十枚小型烟火掐准时机同时冲上天幕,在齐高处绽放再摇曳金黄尾芒纷纷落下,宛若光雨。 高台上的丝竹声悠悠响起,一名伶人衬着<青玉案>旋律翩然现身。 她的眼尾点着艳红胭脂,脸罩薄纱,银缎舞衣搭配各式白银铃当、锁片,举手投足清脆悦耳动人心弦。 有人误以为她就是从不亮相的烟花楼头牌珠艳,但我一望即知,这人没有珠艳特有的妖娆疯癫。但她眉目含情,身段柔软,随着旋律扭起腰来格外勾人。我想起烟花楼整座楼都是公的,眼前这尊应该也不例外。或许是新加入的新人吧? 一曲舞罢,空中施放名为「凤箫声动」的花火,再度引起乡民惊叹。以宛如凤羽五彩绚烂的烟花为背景,再出场的舞伶便是我见过的熟面孔。 细腰丰臀婀娜多姿的碧璧穿着贴身湖水绿的轻纱舞衣,甫出场就引起现场男性一阵抽气声——其中不乏猛吸口水和被女伴揪耳求饶的声响。 看着碧璧波涛汹涌呼之欲出的胸前风光,我认真思考起这要塞几颗大馒头才撑得起来? 「哎呀,你看那人真不害臊!猛盯着姑娘家胸前瞧!」 「就是说啊!那直勾勾的模样根本是急色鬼!」 「欸,你说那急色鬼怎么看起来好眼熟?」 「这么一说,似乎在哪见过……」 为了怕「程记伞行少东是个急色鬼」的传言明日传遍西湖,我只得举袖遮面,快步走远。 人走得远了,心好像也远了。天上的烟花正灿烂,台上的乐舞正欢快,但我越看越觉得没滋味。 这是我头一回选在七夕夜出门人挤人赏烟花,按理说能看到这等阵仗的花火表演可是千金难买的好机会,我应该既兴奋又期待又快乐又幸福……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公子,一个人吗?」 「不然是一只鬼吗?」我翻着白眼停步回头,眼前的白衣舞伶却不是我以为的白锦。 白衣舞伶嘻嘻笑着,「惊异吗?震撼吗?被我如斯俊美的舞姿迷惑了吗?」 但如此欠打的说话方式翻遍整座西湖也找不到第二个、咳,第二条。 我瞪着戴面纱装神秘的白锦,「你没事男扮女装上台跳舞做什么?」 就说那舞伶的样子看起来很眼熟吧。嗯,我应该有说过吧? 「还不是那乌骨鸡害的。」 原来白锦的「要事」就是答应烟花楼主要跳开场舞助兴。之所以瞒着我是怕我笑话他。 「既然如此,怎么不换过装再来?」要瞒就该瞒到底啊。 「因为我看你越走越远,以为你要回家了嘛。」 若不是白锦提起我还没注意到,不知不觉我已走离人声鼎沸的烟花楼,来到今晚人烟罕至的西湖畔。 「晚点珠艳会在一楼天井跳舞,你不看吗?」 「不是烟花楼大户才能进去?」 「总管说我们直接走后门进去就行了。不然你以为我干嘛牺牲色相上台,还穿着这一身追出来?」 「敢情还要谢谢您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好说好说……啊!『众里寻他』开始放了!放完就轮珠艳跳舞,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我就这么被白锦抓着手一路朝烟花楼奔去,去看我其实没什么兴趣的歌舞。 大男人跳舞有什么好看的?况且珠艳根本不是人——原本这么想的我,在看完那首<霓裳羽衣曲>后彻底改观,决定收回前言。 珠艳真不亏头牌之名,除了性子疯癫了点,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极美。一身火红薄纱舞衣与叮当配饰随着舞曲不断旋转,再加上那把差点没让我赔掉性命的特制牡丹花伞伴舞,表演在落英缤纷中结束,衬着从天井口望去的满天花火,美不胜收。 烟花会即将进入尾声,我往楼上瞧去却没看到楼主。 「白锦,你有看到楼主吗?」 「不是挂在栏杆上喝闷酒吗?」 我顺着白锦所指的方向指去,却只见栏杆不见人。 「啊,我忘了凡人看不到。」 白锦捂着嘴,但看他的表情倒不怎么心虚。 「他心情不好?」 「大概是被戳到伤心处吧。」 白锦这时才告诉我,这首歌是珠艳特地要献给楼主的曲子。 我仔细回想方才的唱词,那句「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的歌词缠绵凄切,与欢腾旋律形成反差,像一口陈高,爽快辣劲后是淹上眼眶的热意。 看着眼前的白锦,我想我明白楼主的心情。 ——如果不是遇见他,我也会有这种人海飘零的惆怅寂寞吧? 「小花你干嘛那么关心乌骨鸡?我会吃醋喔!」 白锦撇嘴,想来是还在惦记被迫男扮女装的仇。我笑着没有再出声。 前方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原来是总管大人现身了。 「最后一枚『灯火阑珊』即将施放,请大家尽情欣赏。我谨代表烟花楼上下,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祝各位七夕佳节愉快。」 在楼内的如雷掌声中,我跟总管大人隔着重重人墙点头致意。 我拉着白锦,打算趁烟花尚未施放提前离场,不然等到散场又要摩肩擦踵一次。这天气实在太热,不管滋味还是气味都让人受不了。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我跟白锦都大大喘了一口气。 白锦一把扯下面纱,挥着衣袖扇风,我盯着他的脸噗哧一笑。 「你!你怎么涂成这样子?哈哈哈哈……」 揭下面纱,我眼前出现一个画着火红眼影、腊肠红嘴,左颊写一个王字,右颊写一个八字的锦衣少年。 白锦伸手往脸上抹去,看着满手红艳艳的胭脂,顿时暴跳。「那只混蛋乌骨鸡!」 据说白锦这身行头全是楼主亲手打理,他嫌楼主动作太慢费时太久还不小心睡着。被人摇醒后就罩着面纱被推上台跳舞,压根不知道被画成什么模样。 我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抖着手掏出汗巾递去。 「我自己看不到啦!」 白锦难得炸毛,我只好边笑边抖,边跟他脸上的胭脂奋战。不知道这口脂调进什么颜料,我用力擦了几次都没法弄干净。 「你就不能自己施个法?」 白锦被我提醒才猛然想起,打了几个响指又一脸挫败。 「不行。那黑心乌骨鸡在颜料里下了咒,我解不开。」 我坏心笑着,「算啦。反正这样也别有风情。」 白锦朝我勾勾手指,「小花。」 「怎么?」 我不疑有他,微微倾身凑近,却被按住脖子吻个正着。 一吻终结,白锦点头,笑得满意。「嗯,是挺有风情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把口脂沾到我唇上了。这混帐嘶嘶就是见不得别人得意! 我瞪向白锦正要开骂,最后一枚烟花恰巧升空。 「小花,我……你……」 劈哩啪啦的花火声遮蔽掉一切,我只能扯着嗓子吼回去。 「你说什么?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 白锦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在那枚「灯火阑珊」的烟花下,轻轻吻了我。 二十一 「……欸,为什么是我?」 约莫是花火的烟硝味让我头昏,一吻过后,我糊里糊涂开口。 「什么为什么是你?」 白锦牵着我慢慢走回家,边问边扬起的笑容好看得要命。糟糕,我是不是真没救了?我忍耐着撇过头,不再看他。 「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喔,如果是性命或精气之类的倒可以。毕竟你也说过愿意让我拿去煮汤炖补,咱俩算是扯平。」 「我才不要那些东西咧。」 「那你要什么?」 有什么是你要,而我这一介凡人能给你的? 「你啊。」 「嗯?」 「我只要你而已。程荷,你把自己给我就好。」 难得被白锦正正经经叫了全名,我也停下脚步,望着他。 「……给你做什么?」炖补?怕是塞不满你那无底洞的胃袋吧? 「不做什么。天天看着你,我就很开心啦。想到就牵牵手、亲亲嘴,一起吃这个、吃那个,这样就很好。」 「就这样?」 白锦笑着点头,「我知道你们凡人讲求什么门当户对、八字命盘的,我们没那么多规矩。互看顺眼,你情我愿就行……欸,说话啊?不用那么感动吧?」 大概是看我没什么反应,白锦又趁机亲了我一下。 「我没有感动!」区区小事有什么好感动?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 「那也别炸毛嘛。」 「我!没!有!炸!毛!」 「好好好,你不感动、你没炸毛、你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白锦拉过我的手,「快走吧!晚些碰上看完烟花的人潮就麻烦啦。」 我盯着白锦走在前方的背影,有种角色对调的错觉。 这嘶嘶,似乎越来越聪明懂事了? 此后一路无话直到我家。我打开大门、穿过中庭,推开房门,终于忍不住转头。 「你怎么还在?」 「今儿是七夕。」 「所以?」 「总管方才说:祝『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有查过,眷属就是夫妇。夫妇要同床共枕。」 「你想跟我睡?」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问得有够不得体!况且白锦这妖怪到底知不知道所谓同床共枕的意义? 我思索着该如何跟他确认,又怕一不小心变成我有什么期待似的,站在门口纠结半天。 没耐性如白锦等了半晌没等到我回话,把人一拉再把门一关,直接把我拎上床。 「小花你啊,就是成天想东想西才容易不开心。」白锦伸手戳戳我的脸颊,「多笑一点嘛。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你真的要跟我挤一张床?」 我望着白锦已经先一步脱下外衣,挪好枕头盖好被,露出那双黑色大眼睛的期待模样,要拒绝狠不下心,想答应又觉得别扭。 「我这几日都一早就被叫去烟花楼练舞,困都困死了。拜托收留我一晚嘛。一晚就好,我会乖乖睡不吵你。拜托……」 有些人就是这样。总使他的谎言千疮百孔,你依旧会眼一闭、牙一咬,为他寻得第一千零一个妥协的理由。 「今天很热,我去冲个凉。你先睡吧。」总之先远离那张祸害众生的脸,再冷静想想吧。 白锦笑嘻嘻的跟我挥手,「好。小花晚安。」 「晚安。」 我边洗边想边洗边想边洗边想,洗到第四次怕再洗下去就要破皮,只得穿衣走出浴间。 我甚至考虑起要不要效仿祝英台在床铺中间摆个水碗,万一水碗打翻就是对方越线图谋不轨。各种假设与备案在推开房门那一瞬,全都瓦解。 白锦四仰八叉躺在我床上,呼呼大睡口水直流。 我不知道该怒还该笑,只得爬上床用力把他推到里侧,一不小心太大力害他的额头撞上墙壁,发出好大一声。 「呜!」 酣睡中的白锦唉了一声,我赶紧伸手揉揉他的额头,就怕这一撞把他撞得更笨,结果他翻身又滚到外侧,缩成一团抱住我的手臂继续打呼。 「呜呣,好吃……这个好吃……」 我不无鄙视的盯着他:白锦,你的名字是吃货。 「小花……你也吃……」 好吧,我更正:是个体贴的吃货。 被抱住的手怎么都甩不开,我只得认命跨过白锦,用另一只手拉过被子盖住彼此。 不就同床共枕嘛。没什么,别想太多。我顺手帮白锦擦掉不小心滴下来的口水,闭眼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还算舒服。虽然位置被抢了大半,逼我得侧卧缩在内侧。但白锦微凉的体温正好平息夏夜令人难眠的暑气,只是不知他口袋里又藏了什么石头,又热又硬嗑在我身后左翻右翻都闪不掉,甚至我越翻身,那异物感还越明显。 窗外鸡鸣响过几回,逐渐清醒的我终于想到那是什么玩意儿,立马睁眼。 眼前的白锦仍是那个翩翩美少年,除了衣衫微乱襟口半开,模样看起来秀色可餐了点……咳!他双手抱着我的手臂睡得正甜,双脚缠上我的腰间,又热又硬的某处则正顶着我的腹部。 很多时候,知道不代表做得到。就像此时的我明知眼前窘况也不是白锦故意的,依旧管不住那动在意先的西湖无影脚。 「噢呜!小花你为什么踹我?」 白锦睡眼惺忪,从冷冰冰的石砖地上爬起来,抱着头一脸无辜。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是半点不假。 我冷冷瞪他一眼,「问你的石头去吧!」 「石头?我哪来的石头?小花你为什么弯着腰走啊?你怎么了?喂!」 懒得理在后头嚷嚷的笨妖怪,我绕过他更衣梳洗去——顺便把我的石头也解决掉。 都说引狼入室是自找,我如今引嘶入室只能说活该。只是那时的我没想到,有时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却长了两条腿,亲自找上门。 时值八月,银桂尚未飘香。那一日,一名和尚来到伞行找我。 「施主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大劫,不可不慎。」 那和尚捻着黑白参差的长须,劈头就这么说。 上个月的帐目怎么算都对不上,算到心头正火凤燎原的我停下拨算珠的手,看了对方一眼。 真要说额头瘀青,应该是白锦那家伙吧?不知道他额上那肿包消了没?虽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怎么连神棍找上门的台词都陈腔滥调,半点新意也无? 「红椒!取些碎银过来,跟法师结个善缘。」 「施主误会了。」 不要钱?那更麻烦。我阖起帐本,先收下红椒依言递来的碎银,正眼看向那和尚。 「有何在下能效劳之处?」 「施主被妖孽缠身日久,再不作法驱邪,只怕命不久矣。」 面对这类烂熟到不行的台词,我微微一笑,「在下幼年得逢奇遇,有一把护身纸伞,自此四方妖邪不敢妄近,何来妖孽缠身之说?」 我有一把保命伞这事只怕西湖底的小鱼小虾都知道,就算这神棍初到敝宝地也得打听清楚吧?这年头要挣钱哪有那么容易。 「麒麟血咒护身,能阻妖邪却挡不了天命因缘。」 又是姻缘?我眉头一皱,觉得这和尚不太对劲。 「法师是否跟烟花楼总管陆吾相识?」 问一个出家人跟青楼总管有没有关系是件万分失礼的事,但知道我的雨伞是用麒麟血写成的,除了我爹和我,目前也只有这两个。 「那是何人?」 不管是不是装傻怕喝花酒被揭穿,总之这和尚说他不认识陆吾。既然不是知情者,难道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无妨。请问法师怎知血咒之事?」 和尚念了声佛号,当众扯开衣襟转过身,露出背上一条从右肩到左腰间的狰狞伤疤。 「这是当年为取麒麟血所留下。贫僧画在你伞上的驱邪咒,便是用那孽畜之血写成。」 传说麒麟是嫉恶如仇的仁兽,不履生虫不折生草,更不可能擅伤人命,除非…… 我先略过和尚跟麒麟的恩怨,接着追问,「当年救在下一命的就是您?但家父说当年登门施救的是一位道长。」 那和尚穿戴整齐后,又念了一声佛号,神色悠远。「万教同宗,万法同源。贫僧正是玄归。就算令尊不在,那枚救命锦囊亦可为物证。」 我记得当年那道长是叫玄归没错,加上那内含药方的救命锦囊,让这和尚的可信度大增。但我就是觉得他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偏偏人证带着物证出门寻亲去,我只得搬出拖字诀。 「既然法师也知道家父外出,驱邪这等大事可否等他回来再商讨?」 「那蛇妖修为即将大成,此事不能再拖,得速办。」 听到那个要命的字眼我心头一凛,之前的半信半疑烟消云散。 这和尚真有两把刷子,居然看得出白锦跟我有关。但相处数月以来,我可不觉得自己像宁采臣体虚病弱,依旧活蹦乱跳。再说最常用来采阳补阴的作法,我们也还没……咳!总之我仍认为这和尚不可信,先去找白锦问清楚好了。 「在下突然想起有一要事待办,劳烦法师稍坐片刻,在下会尽快赶回。」我自认不着痕迹微笑,转头喊道,「红椒!替法师上茶,我去北大街收帐。法师,在下这就——」 「囚着你,那蛇妖很快就会自投罗网。」 那是我在被那秃驴打昏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家的话: 可看可不看的出处: 山海经第一 南山 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 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二十二 隐隐约约的鸣轰响钻入耳中,我想埋进枕下躲开却怎么都找不到枕头。一气之下睁眼起身,却牵动痛处惨叫一声。 「噢呜!」 我扳着不断抽疼,不知道是否已瘀青的后颈,想起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好时机。可恶的秃头和尚,下手完全不知轻重! 此处是一间陌生石室,徒然四壁环堵萧然,只有墙上挂着一块匾额。 我从冰冷的石板地上爬起,将上头那龙飞凤舞的三个金漆字看了再看,金山寺?距西湖百里之外的那个镇江金山寺?不是吧?金山寺不是只关负心汉许仙?我又没有对谁始乱终弃。 嗡嗡响声突然清晰起来,我循声在室内找了一圈,发现声音是从匾额下传出。我侧耳靠近听了半晌,果然没错。 幸好我爹将我生得手长脚长,踮着脚尖勉强能构到匾额,使力将匾额揭下后,发现背后藏着一扇木窗。 臭和尚的掩盖功夫也做得太差劲了吧? 推开窗,外头仍是我看惯的西湖山水,但此时却交错变换着红橙黄绿各色光影,一会儿暗无天日、一下子晴空万里,只差没有天雨粟、鬼夜哭,但这惊心动魄的异象只怕比起仓颉造字还让人惊恐。 西湖上空盘旋两派势力。一尾青龙把西湖水像卷棉花糖似卷上天,旁边有个疑似玄归的僧侣正念念有词。在他的加持下,那团湖水散发万丈光芒,像一只长满尖刺的巨轮以毁天灭地之势朝另一方砸去! 对向是一条朝对方嘶嘶吐舌的大白蛇,一个漂亮的扭腰及时避过,却因为身体太长仍被少许水花泼及,银光闪闪的鳞片瞬时焦黑,冒出浓浓白烟。 看着它在空中不断痛苦翻滚,我不禁大喊:「白锦!」 天候仍是风起云涌诡谲多变,白锦却像听到呼喊转向我这边。偏偏那尾下巴特长的青龙逮着机会,趁白锦转身之际,大嘴一张朝他吐出整片桃红烟雾。 烟雾随风飘散,湖里荷花与岸边垂柳全部枯萎凋零,所到之处草木皆亡,牲畜暴毙,乡民奔逃。 难道那青龙就是敖子谦的本体,而他吐出的毒气是传说中的桃花瘴? 「白锦!那烟有毒!」 白锦早在我出声提醒前察觉异状,早一步摆动身躯退到远处。 「小花!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先顾好你自己!」 「你等我!等我把蠢龙和乌龟解决就去救你!」 乌龟?莫非那秃驴是乌龟精? 「你别分心!认真点!」 「我对你一直都很认真啊!」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笨嘶嘶! 乌龟玄归趁我俩隔空喊话时运气念咒,空无一物的双手突然爆出光芒,大吼一声将那团不断旋转宛若掌中旋风的光团包裹在双掌中,从腰间的位置朝白锦打去:「卡咩哈咩哈!」 没心思理会那句听起来怪里怪气的梵文或其他异邦文,我攀在窗框上大喊:「白锦小心!」 像是早有万全准备,白锦不躲不闪,用一种诡异的节奏扭动起腰肢。 我不明白这是哪种招式,却觉得好像看到三个、五个、还是七个白锦同时在空中扭过来又扭过去。 我揉眼想看个仔细,却听到白锦大吼一声:「楼兰舞踏鞭!」 一个白锦突然化作成千上万个,像一条舞得密不透风、雨泼不进的长鞭,将那团旋风彻底鞭碎,还不断缩小范围朝玄归迫去。 「看我杀了你这孽畜解救苍生!」 「杀了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原本扭动姿态一模一样的众多身影一瞬分散,从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向亮着尖牙朝玄归咬去。 「看我的,碧而泉!」 关键时刻,一旁的敖子谦出手相助,再度施法卷起大半西湖水,形成数十道水泉朝白锦砸去。 「欧疏丹!」白锦吐出一颗绿色宝珠,眨眼便将漫天大水吸得一干二净半滴不剩。 「……你居然有姑逢山神兽的宝珠?」敖子谦像是被吓掉下巴,万分错愕。 「因为我比你香,比你有人缘啊。臭嘴龙神。」毒舌攻击完毕后,白锦趁胜追击。「还有一招也是人家教的。天马流星!」 灿烂火焰从白锦嘴中喷发出,如流星划出耀眼轨迹,化做一只张扬火焰双翼的天马朝敖子谦狂奔而去。 「可别忘记贫僧!」 玄归施法架出结界,挡下白锦的攻击顺道保护在发楞的敖子谦。 「才不会忘记你呢!臭乌龟!」白锦突然直立起弯曲盘绕的身躯,「丈八蛇矛!」 攻势在大吼时已发动,白锦将细长身躯化做一柄冲锋陷阵的银亮长矛,以千钧之势直指敌手命门! 「青龙衍月!」 敖子谦与玄归联手,摆尾将扫上天的湖水幻化做无数银盘满月,映出万千幻象藏身其中。 「哈哈哈!你能找出我在哪里吗?」 「哈哈哈!你能找出我在哪里吗?」 「哈哈哈!你能找出我在哪里吗?」 一句句回音伴随一道道残影,忽然在东忽又在西,手法跟方才白锦使出的招术极为相似。看来敖子谦的字典里不只没有「放弃」,还少了「创新」。 「傻子才跟你慢慢找!」 白锦将自己层层缠绕起来,红舌吐纳的嘶嘶声像某种奇异咒语。 呼啸暴风随咒文卷起浓重云朵遮蔽日光,天地一瞬暗没。 一朵朵火焰莲花腾空绽放,环绕白锦周身,妖异舞动的莲焰衬得银白麟片分外耀眼,更照亮那双摇曳艳红眼影的大眼。 远方的白锦突地转头看向我,而我被那火光灿然的眼神看得一时失语。 「好好欣赏我自创的招数吧。」 虽然是嘶嘶的原形,我却彷佛看见少年白锦得意洋洋的笑容。 眨眼间,怒放红莲化作破风箭矢离弦疾射,铺天盖地扼杀所有生路! 「红、莲、的、油、鸭!」 ……我差点从窗边摔下来。 焰火如万箭齐发直冲敌方,合该是惊心动魄的招式,怎么会取这种应该再叫一斤白乾配着下酒的菜名?难道下一招叫「黄泉的烧鸡」? 虽然怀疑自己听错,但这的确是白锦那吃货的风格,我只好扳住窗框继续看下去。 不知是这招太过威猛还是跟我一样对命名傻眼,玄归慢了半拍闪避,袈裟被烧掉一角正忙着念咒灭火;而志得意满以为这招无人可破的敖子谦则被火焰烧掉半边龙须,冲进湖里降温。 我乐得想鼓掌叫好,却发现那些没击中敌方的火焰箭全落到地面,延烧山林草木村镇街市,顿时哀鸿遍野。 「白锦!灭火啊!湖畔烧起来了!」 白锦歪着头看我,在空中不断打转绕圈,看样子似乎不知该如何扑灭火势。 这下该怎么办? 身为西湖龙神的敖子谦终于派上用场,他冲出湖面施法招换雨云,但他嘴边的火焰却没完全熄灭,边念咒边哀号。就算外行凡人如我,也看得出他把咒文念得颠三倒四翻来覆去。 我心急如焚趴在窗边等待,总算看见雨云缓缓聚集,下起大雨。地上虽还有星星点点的残焰,但火势总算被控制住了。 我松了一口气,双手跟着一松就滑下墙去。 伸展扳窗框扳得酸疼的双手,我又按按略显僵硬的颈子,顺道蹬蹬也踮得有些累的双腿。看来大势已定,待会儿白锦就能来救我了。 我听着窗外传来狂风呼啸暴雨肆虐的声响闭目养神,听着听着开始觉得不对。 为何风雨声中仍夹杂人们的呼救哭喊,还带上家畜哀鸣甚至越来越大声?这场为了灭火的雨不用下那么久吧? 我赶紧趴上小窗去看,吓了一跳。 大雨一直一直下,才片刻功夫已形成洪水冲破堤防,淹没屋舍农田,只剩屋瓦还依稀可见。有老人家爬到屋顶上直呼救命,妇人抱着猪仔在水里载浮载沉,哭爹喊娘的孩童紧紧抓着树枝,眼看就要被大水冲走…… 引起水患一发不可收拾的敖子谦还在天边念咒,包围他的青光忽明忽灭,却不见雨势有丝毫减缓。 束手无策的白锦用了最笨的法子,张嘴大口大口喝起水来。我看着他纤长的身躯因为持续灌水几乎要被胀破,天上的雨依然在下,地上的水也没有减少,甚至渐渐淹到半座金山寺那么高。 在此危急关头,口口声声说要解救苍生的玄归和尚却袖手旁观,利用暴雨掩护悄悄来到白锦身后。 「白锦!小心秃驴!」 埋头猛喝水的白锦没听到我的示警,玄归却听到了。他阴阴瞪了我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只龟壳朝白锦丢去。 巴掌大的龟壳在离手后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彻头彻尾罩住白锦,化作一团光芒飞向雷峰塔,消失在我眼前。 「白锦!白锦!白锦……」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白锦被抓、龙神两光……唯一能救西湖百姓的和尚却招来一朵乌云,眼看就要扬长而去。而我,除了被关在寺顶鸡猫子喊叫之外,能怎么办? 我爬下窗去找那块匾额,翻来覆去找不出任何破绽或玄机。向来随身的保命伞不在身边,身为一介凡人毫无法力可言,甚至连游水都不会,无用如我该如何阻止这场祸水?祸水……啊!祸水! 我翻找里衣内袋,终于在一堆零碎物件里找到当初烟花楼总管给的黑纱袋。多亏当初贪小便宜帮白锦收下来,更多亏我一直忘记给他,他也没向我讨。 我解开编造繁复的绳结,急得一股脑倒出里头的所有东西。 袋里只有十几颗米粒大小的彩色石砾。 我大失所望。以为会是锦囊妙计或救命烟花之类的东西。这十几颗小石砾,就算要说是女娲补天留下的灵石也太小颗,何况连张使用说明都没有,要人怎么「治祸水」?难道真是拿来对付红颜祸水的吗? 我就着昏暗天光用力眯眼,想看清纱袋上有没有其他线索,在快眯成斗鸡眼时终于看到底部用黑丝线绣了极小的四个字:伯雍种玉。 难怪白锦讨厌那些神仙!有心救人还神秘兮兮故弄玄虚。 幸好我对<搜神记>之类的神怪逸事一向有兴趣,凡人遇仙人赠石,种在田里长出美玉这等怪力乱神的故事,我当初看得津津有味——也就是说,这些石头是种子?既是种子,就需要吸收水分才能成长吧? 事态紧急,容不得我再犹豫。眼下也只能相信总管大人神机妙算洞烛机先。 我留下几颗收回袋里以防万一,剩下的全紧紧握在掌心,再度攀上窗口。好在木窗虽窄,尚能容我一人通过。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啊……我将目前能想到的满天神佛都拜托过一遍,然后将掌中的小石砾全往窗外洒去。 石砾被雨打风吹后绽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迅速在墙面开枝散叶开花结果,从点连成线结成网,像一座由奇花异草编造的藤蔓长梯从窗沿直抵地面,突破洪水阻扰在地上扎根恣意生长开来。 「感谢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还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总管大人!」 我欢呼一声,赶紧抓住藤梯逃出金山寺,却忘记这些娇嫩纤细的花草可能无法承受我这堂堂五尺男儿的重量。 我看着窗沿的草藤越裂越明显,咬牙加速往下爬,但这座金山寺压根不是我以为的那座镇江金山寺。之前被囚在寺顶时看不清有多高,如今攀在外墙被风吹雨淋爬了许久,却怎样都看不到地面。再加上那间一扇门也没有的石室,难道这也是玄归那乌龟的法术? 「臭乌龟、死乌龟、我到底哪里招惹到你?可恶!」 我越急就越气,越气就越大力,眼看窗口草藤发出凄厉断裂声,我一个脱力就摔了下去。 反正下面都是水不会太痛。我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安慰自己,索性闭眼就死。 等了半晌,却没等到预期的落水声或撞上屋瓦残骸的剧痛。 「程荷,把眼睛睁开。」 陌生的低沉嗓音传来,我依言睁眼,发现没淹死也没摔死的我正躺在一名黄衣汉子的怀里,而他身边还有一头……黑麒麟? 「您是……?」 我挣扎要起身却一个失重不稳,还好被他眼明手快又抓回怀里。这时才看清,我们居然凌空浮在西湖上! 「傻孩子叫什么您?要叫爷爷。」 「爷爷?」 这看似爽朗的黄衣汉子怎么算顶多才三十来岁,就连叫爹爹都嫌不够老,又怎么会是我那修仙失踪多年的爷爷? 「哈哈哈!真乖、真乖。」 汉子笑开怀,亮出两颗若隐若现的虎牙,连微眯的双眼都是浅黄的琥珀色。 「景露你瞧,我孙子都长那么大啦。」 被叫作景露的黑麒麟似乎听得懂人话,冷冷瞥了我一眼,抬高蹄子从鼻孔喷气——标准的趾高气昂。 我想起被抓走的白锦和下个没停的雨,硬着头皮打断他们,「能不能拜托你们——」 轰!一记紫雷劈下,正中雷峰塔。轰炸双耳的巨响还没结束,霹雳滚着金光接二连三报到,像从天而降的万钧重拳沉沉轰往同一处。 不知何时,狂风暴雨已平息,碧空如洗的青浅天际只有连喘息空隙都不给的天雷滚滚,每一记都直劈白锦所在的雷峰塔,无一例外。 那时那刻,我脑中只闪过三个大字:是天劫! 二十三 雷峰塔顶的天空此时电光闪闪,锐气千条。 屹立西湖畔多年的宝塔成为名副其实的雷峰塔,雷光电炽目不暇给。间不容发轰落的紫光天雷像九天之上有位手握打神鞭的神只,心狠手辣鞭笞着宛如风中残烛的砖塔。 每一次砸上砖瓦的雷击都像牵动我的血肉之躯,我闭眼不忍再看又放不下被镇在塔下的白锦。 这等阵仗哪像那笨蛋说的「打打雷、闪闪电,躲在洞里睡一晚就没事」?笨嘶嘶满嘴胡说八道花言巧语,就连这种生死大事也要诓我! 一击紫雷砸下,轰天巨雷夹着电光乱窜,差点擦过我的脸。 「看来还是太近了。」 黄衣汉子抱着我,带着那只黑麒麟又往后飞了十来丈。 顾不得自身安危,我捂着快被震聋的双耳,扯开嗓子:「拜托你们救救他!再下去他会被劈成黑炭!」 「景露最讨厌吵闹的小孩,孙儿安静坐好。」 黄衣汉子不置可否,大掌一伸拎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扔到黑麒麟背上。 从神兽变驮兽显然让那麒麟非常不悦,往后昂头大口喷气,头上尖角正对着我的心口,让我不敢妄动。 天际闪烁不定的紫光雷电突然变色,一记金光灿然的天雷拦腰命中雷峰塔,摇摇欲坠的上半部缓缓向旁倾倒。 下半部仍在原址的雷峰塔像一只蒸煮过久突然被掀开盖子的蒸笼,冒出大量炙热焦臭的浓重白烟。烟雾缓缓散开,断口处窜出一团黑影——是白锦! 他扭动身躯翻滚着冲上天际,随即又被天雷狠狠击中,砰然摔落。 不知被雷轰电击多久的白锦跌落泥黄污浊的洪水中,冷热交错瞬间冒出大量蒸气,遮蔽所有。 天雷轰轰,洪流滚滚,迷茫烟雾很快就被驱散,只留倒在泥水中奄奄一息的白锦。 如网交织的电光间,他原本银白闪亮的鳞片大半都已剥落、焦黑,多处鲜血直流的伤口与烧焦外翻的皮肉。 「白锦!你还撑得住吗?白锦!」 那头遍体鳞伤的大白蛇勉强抬头,吃力的左顾右盼,最后还是重重摔回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你往上看,我在上面!我逃出来了!」 他的半边身躯被淹没,睁着露出水面的那只眼往上找了半天,终于跟我对上视线。 「小花……你没事啦……唔!」 一记天雷正好劈在他的眼尾,原本美丽的艳红眼影瞬时焦黑。 「白锦!」我爬下黑麒麟的背,只想即刻跳下去陪他。 黄衣汉子一把抓住我,神情严肃:「程荷,这是天劫,外人不能插手。」 「我不是他的外人!」 爷爷也好神兽也罢,我都不管!我往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咬下,趁对方吃痛之际从半空一跃而下。 运气很好的我捞到一块破木板,我趴在木板上用衣带绑紧后,开始双手双脚并用,死命往白锦所在地前进。迎面漂来的残垣断壁折木落石撞伤、碰伤,无暇顾虑;沿途看到牲口甚至无辜百姓的浮尸,也只能视若无睹。 明明是地上洪流,我却觉得像在尸山血海里漂流了数日。 那场似乎永无止尽的天劫还在继续。闪烁电光让白锦周遭的水流都带电,稍微靠近就是一阵近乎昏厥的麻痹与疼痛。 我又找到两根树枝权充船桨,尽可能在木板上缩成一团别碰到水,奋力往白锦划去。 「白锦!可不可以别度劫了?过几年再来好不好?呜!」 事实证明,以为缩在木板上就不会被电气所伤是我太傻太天真。一旦靠近白锦周遭,不管水上水下都是电光闪烁无所遁逃。 「笨小花……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快走……啊、被雷劈很痛的……」 「你才笨!会痛还不走?」 「不行……这样就不能保护你啦……」 「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啊!我以后不会笑你没用了,不要度劫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其实我才是最没用的那个。 打小就调皮捣蛋常出意外让阿爹操心,好不容易长大也活在他人目光的阴影下,畏畏缩缩遮遮掩掩。没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帮忙生意也做得平淡无奇。动不动就被妖精仙怪逮住,连累旁人备受威胁。乡里流行怪病帮不上忙,被火烧、被水淹也毫无办法。现在连喜欢的对象在受天打雷劈之苦,我却连代他受过都做不到。 ——口口声声取笑别人没用的我,才是最一无是处的那个。 我推开木板,奋力扑到白锦身上。他的原形太庞大,我双手合围也只能勉强抱住他的半颗头。 当初把我吓得半死的蛇形、蛇鳞和嘶嘶作响的蛇信,此时此刻已无关紧要。回想起来,或许从我跟白锦相遇的那天开始,骨子里那份对蛇类经年累月的恐惧就一点一滴被另一种感情取代了吧? 「小花……你抱得我有点痛……」 我连忙放手想退回木板上。 钻心彻骨的电击大部分仍落在白锦身上,但并没有特地绕过我。说实话,我现在痛得只剩三分神智,眼前忽明忽暗,压根忘了白锦浑身是伤,禁不起粗鲁对待。 「欸……你还是抱着好了、噢!有你抱着、比较、没那么痛……」 「话都、呜!你在说……」 这回我小心翼翼环抱上去,还因为又被雷电击中,痛得差点咬断舌头。 一无是处的我大概在忍痛这件事上还有点天份吧?总觉得渐渐习惯这种灼痛又麻痹的折磨,或是有种破罐子破摔,想看看还有什么酷刑没使出来的味道。 「嘿嘿……」 「笑!你还笑得出来!呜……」 白锦虚弱的咧开嘴,伸出那条难得还算完好的舌头,缓缓舔上我。 「我姊姊说,笑有出头天啊……这种时候、只要、笑……就好啦……」 「雩非,你想看戏看到何时?」 我循声望去,不知何时,跟珠艳一样从不踏出烟花楼的楼主大人蹲在一截不知打哪漂来的梧桐木上。 「都是你啦陆吾!搞不好接下来有活春宫可看,干嘛破坏气氛?」 「万一那两只都被雷劈焦,能看吗?」 总管大人蹲在楼主身边,表情是万年不变的风平浪静。 「他爷爷都不急,你急什么?」 「哈哈!谁说我不急?我以为你们受人之托会忠人之事,没想到居然蹲在一旁看热闹?」 我沿着爽朗笑声看见自称是我爷爷的黄衣汉子带着他的黑麒麟,就蹲在梧桐木另一头。 「我不记得答应过一只白额虎什么。」 面对总管大人的冷淡,那汉子笑得眯起琥珀色的眼。 「当年您抢走我磨爪子专用的千年雪松时,明明有答应过!」 「陆吾只答应要多照看你的后人,又没说要时时保护。」烟花楼主朝那汉子喷了一口紫烟,「再说,你跟你老婆比我们先到,为何不出手?」 「景露是神兽,不能插手天道运行。」 「她是,你不是。」总管悠悠补了一句,「你还是程荷的爷爷。」 「所以我才没让他摔死。谁知道这傻孩子会自个儿往下跳?」 楼主拿着烟管指向似乎真是我爷爷的黄衣汉子,「那你一只千年虎精,为何不肯帮小白弟弟度劫?」 我爷爷居然是老虎精?难道连阿爹也不是人? 「凤凰大人,您这话就问对了。区区五百年天劫都捱不过,我怎能放心把金孙交给他?」 凤凰?那个成日不是酗酒就是抽烟,连衣服都穿不好的烟花楼主是百鸟之王的仙禽凤凰?比起爷爷是老虎,此时的我是货真价实的五雷轰顶。 我忍着身上雷击和内心冲击,万分傻眼瞪向白锦:「你不是说、唔!楼主是山鸡?」 白锦虚弱的转动大眼,看向在梧桐断木上蹲成一排的各路神仙精怪。「差不多啦……都是彩色羽毛的鸟嘛……烤了、应该都好吃……呜!」 又一记天雷劈下,白锦痛得在泥水中打滚,一起被劈的我只能忍痛抱紧他。 「劈得好!」 楼主擎着烟管喝采,我缓缓转头看去。 「陆吾,我被瞪了。那眼神好恐怖喔。」 「你活该。」 总管大人的发言无论何时总是很中肯。 「几位要不要……换个地方聊天?待会儿、呜……出现两具焦尸,怕是会……污了诸位法眼。」 「话说到这份上就难听了。」楼主摇摇烟管,「我这不是带陆吾来帮忙了吗?」 「明明是你自己忘记。」 总管轻描淡写放冷箭,被一箭穿心的楼主脸皮比城墙还厚。 「没提醒我要教小白弟弟绝招,当然是你的不对啊。陆吾总管。」 「很久没被我修理,皮痒了?」 「你才舍不得——」 「看我表哥的私传绝招……炎杀黑龙波!」 不同于从天而降的轰雷阵阵,一尾张牙舞爪的黑龙突然冲破水面,燃着暗焰直冲白锦而来! 方才在话家常的众家仙怪一瞬鸟兽散,只留下气若游丝的白锦跟我。 「小花不怕,我、保护你……」 白锦奋力蜷起身躯,像卷蚊香似的将我牢牢护在中间,一点让我用肉身替他挡灾的机会都不留。视线彻底被遮蔽,我只得把握时机说出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你这笨蛋……」 虽然这款死状狼狈的要命,但总算能从这雷轰电击的无边痛苦里解脱。此生最后能跟白锦在一起,倒也不冤了。 「……白锦,我喜欢你。」 「我也是……嘿嘿。」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回忆起那时那刻,不只一次后悔为何要泫然欲泣语带哽咽的朝一条被雷劈得半焦半酥的笨蛇深情告白?可惜的是,人生没有后悔药,千金难买早知道。 心痛到窒息的黑暗漫长得宛如一生,抑或根本不到一刻。当我眼前再现光明时,只看到广阔无垠的苍穹,没有一丝阴霾遑论风雨雷电,就连地上洪水都渐渐消退。 「哇哈哈!我出运了!我出运啦!」 在空中腾云驾雾顺道翻跟斗的大白蛇比原先看到的模样还大上一倍,不仅身上的伤痕血口全数被治愈,连蛇鳞都更大片、更闪亮。 那头穷凶恶极的黑龙已消失无踪,我左看右看不见其他人踪影,只看到总管站在那截梧桐断木上,脸色阴沉。 「……计蒙那蠢材。」 不知道计蒙又是何方神圣,但我没空去理。正想开口询问总管现况,他就先一步飘到我跟前说明。 「其他人在教小蛇绝招,他还有最后一关。」 说话间,陆吾朝我轻挥衣袖,霞光闪逝后,我身上大大小小的撞伤、擦伤、雷击、电烧……全不药而愈。 「谢谢总管医治。还有,那些种子也多谢您相赠。大恩大德,程荷今生无以为报。」 我挽起长袍就要下跪。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如何对眼前的神仙大人表达感谢之意——虽然不久前他也是蹲在一旁看戏围观的三姑六婆之一,但为人恩怨要分明,这点道理我还懂。 「罢了。是我没料到你那么冲动。」 他轻轻一摆手,就把我的身形定住再也无法往下跪。 我只能低头干笑。 正当我以为会被骂到臭头时,不远处又传来打斗声。 「卑鄙偷袭的臭嘴龙神!看我现学现卖的百八烦恼凤!」 银白巨蛇昂天吐信,出口烈焰形成一百零八只姿态各异的浴火凤凰,展翅齐鸣冲向疑似被自身术法反噬伤痕累累的青龙。 敖子谦依样施咒摆尾,却怎样都无法再将百川之水召为已用,愣在空中被那一百多只火鸟烧个正着,惨嚎着摔进西湖,久久不见他浮起。 「别以为度了劫,贫僧就不能治你!」 天劫开始后就不知去向的玄归突然冒出来,他用双手凌空画出一只咒文繁复变化,高达九层相叠的巨大法阵。 「千、崩、樱!」 粉色樱花漫天飞旋,像开到荼靡一夕崩溃凋零,美到极处的同时蔓延华艳浓郁的死亡香氛。 如今道行更上一层楼的白锦丝毫不为所动,在玄归发招瞬间已使出应对之策。 「万、剑、诀!」 不同于白锦惯用的火焰法术,这回他将无形妖力化作成千上万把冰冷锐利的有形利剑,精准刺穿每一片纷纷飘落的樱瓣,夹带双倍威力与杀气以扑天盖地之姿,全面反扑! 或许是没料到白锦会改换招式,念咒念到一半准备使出水系法术抗衡的玄归乱了手脚,姿态狼狈被无数飞剑划过全身,踏上敖子谦的后尘直直摔进西湖。 「小花!我打赢了!你看到没有?我能保护——」 白锦开心的在天上摆腰扭来扭去,话都还没说完却像被断线的风筝,失去踪影。 「白锦!」 猜他可能是兴奋过头气力放尽才摔落地,我拔腿就朝可能的落点一路狂奔,在树林中找了半天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照理说那么巨大的躯体摔下来,就算没有扬尘满天也会有声有响,再不济也会压坏草木,怎可能无痕无迹? 「白锦你别吓我。快出来!白锦!」 「乖孙别急,他在这儿。」 爷爷带着他的黑麒麟从一株巨木后缓缓走出来。 「爷爷!白锦呢?他在哪?」 「男大也不中留啊。就只有这时才喊得那么情真意切。」 我急得都快哭了,「爷爷……」 「哈哈哈!不欺负你了。他不是在这儿吗?」 爷爷张开右掌,他的掌心栖着一尾银白带红眼影的小蛇,正蜷成一团动也不动。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会复原吗?」 「你叫叫看,若能很快醒来就不打紧。不然,或许得睡上几十,甚至数百年。」 我抖着手从爷爷手中接过那只缠成一团跟蚊香差不多大小的白蛇,捧在眼前轻声唤着。 「白锦,你醒醒,我是程荷。」 「白锦,别睡了,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 「我带你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快起来。」 「白锦,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笨嘶嘶!你醒醒……」 「白锦……我是小花啊。」 「笨蛇,你再不起床,我就要去喜欢别人罗?白锦……」 我怕他就此一睡不起,越叫越心慌,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低头吻上他。 蛇鳞冰冷坚硬的触感还是跟记忆中相去不远,但我的感受已截然不同。 不知吻了多久,我觉得唇上有些搔痒,回神睁开双眼,发现白锦正用他的蛇信轻轻回舔。 「你醒了!」 「小花……」 「我在这里。」 「……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喔。」 「好,我不喜欢别人。」 「也不可以跟别人跑。」 「当然。」 「喔……还有……」 「什么?」 「我……」 白锦的声音太小,我只得屏气凝神凑得更近。 「好饿喔……」 咕噜噜。 「……你这坨笨蚊香!」 我气得差点失手把他摔回地上。 二十四 蓊郁林间凭空出现一桌酒菜。酒是梧桐坊招牌的钗头凤,菜是楼外楼的醋鱼、酱鸭、荷叶粉蒸肉、叫化鸡、栗子冬菇、八宝豆腐、生爆鳝片、蟹酿橙、油爆大虾和一大碗莼菜汤,刚好十全十美十道菜,光看就叫人垂涎三尺。 面对如此山珍海味,围在桌边的却是一匹圣兽黑麒麟、一只千年白额虎、一条五百岁锦蛇和一个还不满弱冠之年的凡人百姓在下我——这组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没人要吃吗?」虽说在场称得上「人」的存在只有我一个。 「景露跟我不进食许久。你们吃吧!」 既然好心变出一桌盛宴的爷爷这么说,没食欲的我干脆把掌上的白锦放到桌面,让他自己爬去觅食。 白锦吐着蛇信嘶嘶叫,咬三下叫化鸡,尝两口粉蒸肉,最后喝了一口汤,在碗盘间游来荡去,最后绕回原处爬上我的掌心,把自己缠成一团。 「吃饱了?」 不会吧?若不是亲眼所见,确定这条嘶嘶没被夺舍还中邪,我一定会在地上打滚嚷着:「这不是白锦!这不是白锦!」我认识那条一口能吞山河日月的贪食蛇到哪去了? 白锦懒洋洋点头,我几乎可以看见他用嘶嘶的原形露出嫌弃的表情:「法术变的食物,难吃。」 我哭笑不得,为了不对爷爷失礼,只得板起脸孔教训他:「有得吃就不错了,还嫌?」 白锦口齿不清的在我掌心扭来扭去,「就很难吃啊……菜没菜香,肉没肉味。」 「你之前在我家变出来的那些马蹄酥、水晶包就很好吃?」 「那是塞牙缝的零嘴嘛。」说完又在我掌上蹭来蹭去。 「没事撒什么娇啊你!」我忍不住伸指轻弹他的头。谁叫他现在太小只,没有脸颊可捏。 「唔……小花你欺负我……爷爷你看他啦!」 「那是我爷爷,不是你爷爷!别叫得那么顺口!」 「你的就是我的,你爷爷就是我爷爷嘛。」 白锦边回嘴边扭来扭去,蹭得我手心发痒只得把他拎到桌上。要不是他现在的模样让我有欺负小动物的疑虑,我一定把他抓来打个梅花结挂在树梢风干。 「哈哈!小蛇历劫重生,暂时孩子气会重些。乖孙你就让着他一些吧!」 「还有这种事?」 一般来说不是该更成熟稳重吗?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用你们凡人的说法,就是返璞归真吧?哈哈。」 爷爷笑得爽朗,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那句「你们凡人」刺得我心头一凛。 「就是嘛、就是嘛……」 「你闭嘴。」我扳下一只鸡翅塞进白锦嘴里,让他慢慢啃别添乱。 当务之急应该是整理心情来面对眼前这个从天而降凭的爷爷和他的神兽老婆。但我盯着那双琥珀色眼睛,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开不了口。 「真是对不住啊乖孙。害你被爷爷的陈年烂帐牵连。」 「什么烂帐?」 爷爷有些尴尬,「就那乌龟精啊。」 「他是您的旧仇?」 「这……」 约莫是难以三言两语道尽的恩怨情仇,爷爷还在吞吞吐吐,倒是他旁边的黑麒麟不悦的从鼻孔喷气。 「那就是旧爱了。」 「蛤?」 我瞪着三两下解决鸡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白锦。 「不信你自己问。」 白锦用尾巴卷起吃剩的鸡骨,排出一个箭头指向还在支支吾吾的爷爷。 「你别瞎说。」 我打乱白锦精心排出的图样,不期然对上爷爷的视线。 「嗯咳!这事一时也难说清。不如先回西湖畔,看看凤凰大人那边的情况吧!」 爷爷大掌一挥,眼前的酒菜佳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仙怪大战后的满目疮痍。 「你们跑哪鬼混了?居然让我在这里傻等那么久!」 烟花楼主脸色不善,一脚踩着一只翻肚朝天的大乌龟,一手拿烟管指向我们。 不知何时爬到我肩上的白锦朝他嘶嘶吐舌,显然没把仙禽大人放在眼里。 「多等一下又不会掉毛。那口臭龙神呢?」 「你早点出现也不会掉鳞片啊!也不想想我们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谁啊?」白锦问得理所当然。 「你——」 楼主大人气结,一副挽起袖子要找白锦干架的架式,幸好有一旁的总管把他拉开,顺带回答问题:「被他的蠢材表哥拎回天上领罚了。」 应该就是教他什么必杀黑龙波的表哥吧?那表哥也真是的,没事教那两光龙神这种吓死人的招数,差点害人又害己。 「哼!这乌龟赏你们玩!」楼主气呼呼的放下袖子,「陆吾,我们回去睡觉!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朝那两尊神仙将消失的背影喊去,「两位的大恩大德,改日在下会拎着白锦登门致谢!」 只见总管大人潇洒的朝我摆摆手,偕同楼主消失在霞光中。 此时天朗气清洪水退尽,但四周断垣残壁,百姓哀鸿遍野。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重整恢复生机? 我望向那只四脚朝天一时半刻还无法翻身的大乌龟。这就是玄归的原形吧? 原本挥舞四肢挣扎不休的乌龟在看到爷爷出现后就停止挣扎,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望向他。 打从现身后总是带笑的爷爷,头一回歛去笑容,对玄归开口道:「我很感激你当年在我受天劫时,救了我孙儿一命。」 「……用不着。我救他又送他那把伞,只是想守株待兔。」 「无论动机为何,谢谢你。」 「谢谢两字轻描淡写,不值钱。」 「你勾结龙神水漫成灾荼害生灵,我会设法替你求情。」 「不稀罕。」玄归好不容易翻正身子,冷笑一声,「再说,不是我勾结,是那龙神先找上我。你家孙子的风流债,比起你毫不逊色。」 我听到耳边嘶嘶作响,转头看见白锦朝玄归亮着两排细小莹白如编贝,半点威吓力也无的蛇牙,只好拍拍他的头,以示安抚。 一旁的圣兽黑麒麟就没那么好打发,不断喷气空踏,作势要踹飞那只乌龟。 「孽畜!当初伤我被罚禁言千年还不怕?」 爷爷皱眉,「若不是你设陷阱要抓她取血,她又怎会伤你?」 「光凭她抢走你这点,死一百遍都不够。取血还算客气了。」 「玄归。」爷爷沉下脸色,瞪着虎眼。 「哈哈,我以为你此生不会再唤我的名。」 「你这是何苦?」 「不苦。」玄归望着爷爷,「我在长白山等你等了三百年,你始终避不见面,那才叫苦。你瞧,你当年送我的伞我还留着。」 即使被压制妖力打回原形,玄归仍使力变出一把破破烂烂的油纸伞。 爷爷没有伸手去接,任凭那把伞在空中摇摇晃晃,最后因为玄归的妖力不足无法再支撑,掉到地上沾满污泥。 「……那头冷冰冰的冰麒麟到底哪里好?」 爷爷往前跨了一步,挡在麒麟前方。 「她万般都好。因为她是我的妻。」 「她是上古神兽,你只是修行一千多年的老虎。你所谓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 「……外人闭嘴。」 清冷低柔的嗓音响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一道金光闪电朝此处劈下,我连忙把白锦揽进怀里准备承受雷击,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道天雷不是冲着白锦而来。 「景露!」 被护在爷爷身后的黑麒麟遭到雷击昏倒在地。 「呵,拚着天打雷劈也要回嘴?」 爷爷扶起全身冒青烟的麒麟奶奶,忙着施术减轻她的雷击之苦,压根没理会玄归的冷言冷语。 「看到了吧?爷爷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虽然一片痴心让人同情,但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我的口气实在好不起来。 「罢。今日是我学艺不精败下阵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眼见爷爷还在忙,我转头询问白锦的意思。 白锦撇嘴,「不要。我对海龟汤没兴趣。」 「或许是河龟?」 「他身上有很重的海腥味!」 「加点葱姜蒜跟米酒,搞不好能压掉?」 「他都上千岁了,肉一定很硬很难吃。」 像没听到我们的热烈讨论,玄归自顾自开口:「也对。要不是我和龙神联手,那记跟他属性相克的黑龙波也不会误打误撞助你打通任督二脉,度过天劫。这么说来,你还得感谢我呢!」 见过厚脸皮的,但没见过厚成这样的!相较于我的义愤填膺,我肩上的白锦倒是很淡定。 「小花,我记得你家饭桌有点歪。」 心领神会的我差点没笑出声,「你是说要抓只乌龟去垫桌脚?」 「但我怕看到他会胃口全无,还是拿去垫雷峰塔吧。你们凡人的工程常偷工减料,一会儿桥塌了、一会儿路垮了。或许那塔修好后也会有些歪?」 「你的脑子才偷工减料咧。」 虽然嘴上骂着,但我心里挺赞成白锦的主意。当年被和尚抓去镇在雷峰塔下的蛇妖,如今立场调换抓了和尚去镇在塔底,这今昔对比有趣得紧。 「对了小花,我听说麒麟血可以画符镇邪?」 白锦的话才说完,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奶奶和爷爷对看一眼,即刻起身朝他喷出一口因雷击而溢出的银血,再用蹄子往玄归的大头踏了一脚,印出一个形状完美无瑕的蹄印,最后还姿态嚣张的用鼻子哼了好几声。 「给我去雷峰塔下反省个几百年再说吧!混蛋乌龟!」 我看向发话的白锦,「你听懂得麒麟话?」 「不懂。」白锦摇头,「那是我想说的台词。」 二十五 在爷爷的护送下,我们将那只被封印的臭乌龟扔到雷峰塔的地宫里。 白锦馀恨未消,硬是找了张桃花木八仙桌压在玄归身上。反正一座塔都压了,多一张桌子也没多重,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毕竟曾在此生活过一段日子,爷爷看着记忆中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西湖变成如今污浊泥泞土石崩落的惨况,不免心疼。口口声声说修道者不能干涉天道运行,会有此劫难亦是西湖百姓的命数,但仍心软出手相救。 跟爷爷奶奶相比,我所能做的极为有限。但帮忙修补屋舍、整理田地,安排捐款募粮这些小事还是做得到--那怕是杯水车薪,多少能弥补我内心的亏欠。 白锦说他当初看到我被抓走的纸条后,就气昏头不顾一切。但我从他积极帮忙救灾的举动看出,他才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冷血无情。 我们一路忙到天黑才踏进家门,说巧不巧,正好在门口撞见风尘仆仆赶回家的程老爷。 我敞开双臂要拥抱许久不见的亲爹,没想到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直接撞进爷爷的怀里。 「爹--!」 「哈哈哈!傻儿子你怎么还那么爱哭?」 「我找您找得好苦啊呜呜呜--」 「这不是让你找到了吗?乖乖不哭,都那么大了……」 我爹哭得唏哩哗啦还不忘把爷爷拉进屋里,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吩咐酒菜。等他擦眼泪鼻水的手巾都可以扭出满满一桶水,饭桌上换过好几轮的酒菜也被扫光后,程家老爷才终于想起他除了有个爹,还有个被遗忘许久的儿子。 「儿子你肩上怎么会有条蛇?别怕!爹这就来救你!」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听到白锦笑嘻嘻的招呼声:「岳父好。」 某嘶嘶难得识大体,可惜完全用错时机。 「蛇蛇蛇、居然会说话?」我爹端着酒杯的手抖得明显,「你是何方妖孽?还不快离开我儿子!程荷!你的驱邪保命伞呢?」 「对啊,我的伞呢?」 今天太过惊险刺激,吓得我连自小不离身的保命伞都忘记去找。说也奇怪,怎么在湖畔大战时,我没撑伞也没事? 爷爷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我的保命伞。 「现在这伞已无用,不会再让你昏倒了。」 「您是说……我会昏倒是玄归在伞上动手脚?」 爷爷点头,一脸歉然。 「玄归?当初那个救你一命的道长?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正想问你,据说今日西湖淹大水死了很多人,你没跑去瞎搅和吧?」 我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爹亲报告,并巧妙隐去爷爷跟乌龟精的爱恨情仇,怕他小小的心无法在一天之内接受那么多打击。 我爹听完愣了半晌,灌下三杯酒后才稍稍回神。 「所以你一直瞒着我跟这蛇精交往?」 这话问得有些违和,我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蛇有什么不好?难道岳父你也怕蛇?」 「谁是你岳父?别乱叫!」 「别炸毛嘛!欸,小花,你爹生气的样子跟你好像喔。」 我瞪了白锦一眼,「笨蛋!是我跟我爹很像。」 「哎呀,那种事怎样都好啦!」白锦一扭一扭从我的肩头爬上饭桌,张着那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望着我爹:「请你把小花嫁给我。」 「蛤?」 「啊?」 蛤的是我,啊的是我爹,但都同样傻眼。 「白锦你说什么鬼话?」 「我是蛇,不是鬼啦。」白锦瞥了我一眼,继续一扭一扭爬到我爹面前。「我听说凡人都很重视传宗接代,若岳父怕绝种,我愿意帮小花生几颗蛋。」 我瞪着白锦娇羞低头的模样,怒摔筷子,「生你个大白菜!你一条公蛇跟人家生什么蛋啊!」 「这不是生不生蛋的问题!」我爹接着怒摔调羹。 「俗话说得好:『人妖同心,其利断金』啊。」 「哪来的俗话?程某这辈子没听过!」 想说的话被阿爹抢先一步,我只能冒着青筋,瞪着白锦。 「不然妖人会好点吗?听说有些人很重视前后顺序,没关系,我们妖怪不讲究这种小事。」 白锦咧着嘴,一副豁然大度的模样。 「才不是小事!一点都不小!」 我听见白锦发出不耐烦的嘶嘶声。 「就说你们凡人很麻烦!」白锦朝我爹瞪大眼睛,「你只管点头就是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 「胡说!我何时答应过?」 「你要出门寻亲前晚,把小花托给我照顾。那时你答应要帮我尽棉薄之力,我说只要答应一个要求就好。这事你没忘吧?」 我爹跟白锦对瞪半天,最终败下阵来。就说眼睛小很吃亏吧?可恶! 「……没忘。」 「嗯?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没!忘!」 「噢……我听见了。」 白锦虚弱的把自己缠成一圈,显然程家老爷的狮吼功威力连五百岁的嘶嘶都甘拜下风。 「爹,难道您就眼睁睁看孙子嫁给一条蛇吗?这太荒唐了!」 在旁闷不吭声许久的爷爷端着一杯茶,喝了一口又一口,才慢条斯理放下茶杯,「景露,你说呢?」 打从进门后就不知去向的麒麟奶奶突然现形,把我爹吓了一跳。 「那只又是什么东西?」 「景露不是东西!嗯,这么说也不对。她是神兽麒麟,按辈分你该喊一声娘。」 「娘?」 「真乖。」 爷爷一脸欣慰,倒是一旁的奶奶满脸不屑。 「您要我朝一头神兽喊娘?」 爷爷大笑,「哈哈哈!你不是也朝一头老虎精喊爹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管神仙、妖怪还是凡人,都一样的。」爷爷拍拍阿爹的头,仍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孩子般哄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了。」 「……程荷,你的意思呢?」 「我?」我看看满面愁容的阿爹,再看看满面春风的白锦,「……我压根没想过。」 谁没事会去想自己会不会嫁给一条蛇?何况我们都是公的! 「小花没意见就是默许。说话要算话啊,岳父大人。」 贼溜溜的白锦愉快的扭着腰,用凯旋归来的姿态从我爹跟前一路扭回我眼前。 大概是想到好不容易拉拔独子长大居然因为一句话被断了香火,我爹瞪着爬回我肩上的白锦,咬牙颤抖了好半天。 「……冤孽啊!」 「阿爹!」 我爹喊完便昏厥趴倒在桌,我急着上前查看却被爷爷阻止。 「让他睡一会儿吧!睡醒就没事了。」 「他不要紧吗?」 「过段时日他就会想开啦。你也知道,这孩子就是爱操心想太多。没孙子又如何?跟我一样捡一个回来养也行啊。」 「跟您一样?」不是吧?难道…… 「咦?我没说过吗?你爹是我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当初哭得脸红脖子粗,那模样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他现在也常哭得脸红脖子粗啊。我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所以您一介修练上千年的老虎精,从战场捡了一个凡人小娃儿来养,把他养大后就云游四海,继续修练去了?」 不亏是道行千年的妖怪,这等行事作风我完全无法理解。 「差不多吧。之后我就遇见景露,跟她一同修仙。总之一切都是缘分,哈哈哈!」 ——所以爱上不该爱的人,为爱走天涯之类的说法是假的。阿爹,你被骗了。 身为孙子辈的我,此时只能干笑。 「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 「走?您刚不是才答应他要住个一年半载?」 「那是哄他的。我这次回来是放心不下你。」 「我?」 「要不是我没收好的帐册害你损阴德又折阳寿,怎会被玄归抓住把柄?又怎会闹出今天这出?」 「那是我自己贪玩,怪不得别人。至于活长活短,人生在世尽力就是。我不强求。」 「哈哈哈!好孩子。程臻把你教得真好,这下我就放心了。」 听到阿爹的名字我突然想到,「您以前跟阿爹提过我们家的来历……是真的吗?」 爷爷皱眉想了想,「我是不是跟他讲,咱们是猎户世家,等他能屠龙伏虎独当一面,就能成为最优秀的三星猎户?」 我摇头,「不是。」 「还是我告诉他,祖上三代都是海盗,我把所有私房钱都藏在东瀛海底的一块大石头下,等他长大去找?」 「也不是。」 「喔,那我是跟他说,咱们继承九尾狐的血脉,要他好好修练幻术,当上村长保护村子?」 「也没有。」 我想我此时的脸色应该有些凝重。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说我们家都有横跨阴阳两界的异能,每个人自小有一把随身宝刀,可以斩魂斩魄降妖除魔?」 「……并没有。」 「小花你傻啦?都说他是老虎精,你爹是捡来的,哪有什么祖上三代来历?当然全是胡扯的啊!」 窝在我肩上的白锦忍不住开口,一举戳破我最后一颗希望泡沫。 可怜的阿爹,您又被骗了。 就算谎言被拆穿,爷爷的笑容依旧,「不然我当时怎么说?」 「您说我们是许仙的后代,因为被西湖众妖欺负,所以才从许姓改为程姓。」 「哈哈哈!就当那样吧!」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什么就当那样?祖上来历这种大事可以那么随便吗? 白锦愉快的吐出蛇信,「嘶嘶嘶,小花爷爷,我有些喜欢你了。」 「哈哈!我也有些欣赏你了,小蛇。」 说话间,我的虎精爷爷跟麒麟奶奶,渐渐被一团金光包围。 「我孙儿就交给你了,好好待他,不然……」爷爷瞬间眯细那双虎目,露出几许杀气,「可不是永镇雷峰塔那么简单喔。」 「知道了。慢走。」 「爷爷奶奶保重!」 金光闪逝后,屋内只剩我跟白锦还有我那昏迷的阿爹。莫名出现又莫名离去的爷爷奶奶,真的离开了。 白锦把自己卷成一团,窝在我肩上朝我爹那边看去,「现在呢?」 「先帮我把他扛回房吧!」 白锦摆摆尾巴画出一道白光,白光化成一张飞毯,替我裹起昏迷的爹亲送进卧房。 白锦目送飞毯离去,回头看向我。「万一他醒来找不到他爹,又哭哭啼啼怎么办?」 「凉拌炒鸡蛋罗。」一只圣兽一只妖精,哪是我区区凡人能留得住的? 「要洒点葱花比较好吃。」 「吃了一晚还没吃饱吗你?」 「还没吃甜点嘛。」 我没好气,「还要什么甜点?我叫厨房做去。」 「你啊。」 白锦在我唇上轻轻舔了一下,然后卷着蛇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门口溜去。 「亲亲小花儿,明天见!」 明天你就死定了!混帐嘶嘶! 我只能捂着又被偷亲的唇,恨恨的想。 二十六 「小花!叩叩叩!小花!叩叩叩!小花!叩叩叩!」 「花什么花!叩什么叩!你要招魂去屋顶上啊!」 我一手抓棉被,一手揉眼睛冲到房门口,开门就劈哩啪啦骂去——但眼前使出索命连环叩的人却不是我以为的那家伙。 乍看跟我年纪相仿的俊朗青年穿着青地莲荷锦的宽袖袍,似笑非笑望着我。 「……您是哪位?」为什么这人能不经红椒通报就闯进来? 「傻小花,才换个样子就不认得我啦?」 我再揉揉睡眼,发现青年的眉目越看越眼熟,半信半疑开口:「……白锦?」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白锦踢腿扬手,做了个动作俐落的亮相。 「右手低了。」 我瞄了一眼,转身就进屋。 白锦跟在后头,嘴里不免抱怨:「小花你很严格耶。」 「台下十年换台上一刻,严格只是刚好。」我把棉被放回床上,倒了杯浓茶醒神。「你怎么变成这样?」 白锦摸摸自己的脸,「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好看吧?路上很多姑娘看着我脸红呢。」 「是天气太热吧?」我作势扯扯衣领扇风。 「是吗?可你也常看我看到恍神啊?」 「那是在想事情!喂,你靠太近了,退后。」我一把推开某嘶嘶眨巴着眼睛凑近的大脸。刚起床就看到妖颜惑众,实在吃不消。「说,找我干嘛?」 「当然有正经事。你怎么到现在还在睡?」白锦自顾自坐下,拿过我的茶杯也倒了一杯茶。 我懒得跟他争,取过另一只杯子边倒边打哈欠。「还不是我爹?昨天半夜醒来找不到爷爷,又哭又闹,我哄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哄出生没几个月的奶娃儿。到底谁是老子、谁是儿子啊?真是的。 白锦笑着,「你不是要炒鸡蛋给他吃?」 「大半夜叫我去哪里炒鸡蛋给他吃?」 「你爹养你十来年,你居然连炒个鸡蛋给他都不乐意?」 我端着茶杯瞪向摆明讨打的白锦,「想必你活了五百年还没被热茶泼过?」 白锦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呐,说好要还你的鸡血石。我还特地请蔓玉姊姊把它做成坠子,省得你又乱丢。」 我接过那串如骰子大小五个一串,绑着梅花结的鸡血石坠子放在桌面。比起时日久到我忘记索讨的石头,眼下有更重要的问题:「蔓玉姊姊是哪位?」叫得那么亲热。 「我家隔壁的青蛇啊。她是我姊姊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上个月嫁人后,跟夫婿在西大街开了间龙门客栈。」 虽然知道当年的真凶是敖子谦那臭嘴龙神,但经年累月的恐惧早成习惯,我在毫无防备时听到某个字仍不免一阵哆嗦。 我抹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原来那老板娘会唱曲、擅舞剑、能下厨、懂玉石,居然还不是人?」 「当然啊!」白锦撇嘴,「你们凡人才没那么多才多艺。」 我放下茶盏,「是是是,就你们妖怪最神通广大。我们凡人才疏学浅,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圆满、阿弥陀佛了。」 「知道就好。」 我看着白锦抬高下巴翘鼻子的得意模样,「看来你真不懂『谦虚』两字怎么写?」 「怎么写?」 算了,是我自取其辱。 我放下茶盏,伸个懒腰。「今日休市伞行不做生意,这会儿我爹大概也还在睡,不如我们到烟花楼一趟吧?」 「又要去啊?」 一提到烟花楼,白锦的脸就垮下来。 我瞪他,「你跟人家学了那么多功夫才捱过天劫、打赢乌龟,上门道声谢也是应该。」 「要不是总管答应过你爷爷要好好照顾你,那些没血没泪的家伙才不会管我死活咧。」 白锦噘着嘴,明明已是青年模样却孩子气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我还觉得他这样挺可爱的。唉…… 「答应照顾我跟教你功夫是两码子事吧?再说,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大可毁约不是?」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若活不成,你也会不想活啊。」 「谁说的?」 「乌骨鸡呀!他说你的性子根本就是祝英台。万一你的梁兄病死,你也不活了。」 ……把我之前对你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满腔感激还来啊混帐乌骨鸡楼主! 我恨恨咬牙,「白锦,你知道祝英台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我轻勾手指示意他向前,阴侧侧笑道:「是梁山伯的坟墓裂开,把她被拖进去活活闷死的!」 「咦咦咦?」白锦很是震惊,「但我听他们说,最后两人变成蝴蝶飞来飞去,凄美得不得了啊?」 我用力挤出最最真挚的眼神,「那是怕消息传开人心浮动,才故意说他俩殉情化蝶而去。不然你说,人死之后会变什么?」 「死人?」 「咳!也对啦。死人、鬼魂,差不多。但怎么想都不会是蝴蝶吧?」 哼哼,要比信口开河天花乱坠,你这傻嘶嘶怎会是本少爷的对手? 白锦低头沉思,貌似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当我暗自得意之际,他突然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小花。」 「嗯?」 「你放心,若有一天我死了,我绝不会把你拖进墓里。」 白锦盯着我的眼神太认真,好像我嘻嘻哈哈带过都是种亵渎。 我想起在湖畔时玄归跟爷爷的对话。神兽与精怪尚有岁寿长短之别,何况是我这凡人跟已度天劫的五百岁妖怪? 「……如果是我先死呢?」 白锦想了一下,很快就摇头。「我不会跟你进坟墓。」 这花花世界本来就没谁离了谁就活不成的道理。那些寻死寻活的哭哭啼啼不过是风花雪月的话本传奇不能当真——我很清楚,却免不了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我啊,真是个自私的人。 白锦又接着说,「但应该会很伤心吧?嗯,很伤心。」 「你可以直接用『哀痛欲绝』。」 「我听人家说,重要的事要讲两次嘛。」 「你又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话锋一转,「那你有没有想过,干脆别喜欢我,省得到时候哀痛欲绝?」 「没有啊。你怎么问这种笨问题?」 我哭笑不得。「这问题哪里笨了?」这叫洞烛机先防范未然,傻嘶嘶。 白锦搬着他的凳子,从对向挪到我跟前。 「程小花,我问你。」 「给你问。」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还好。虽然出门很麻烦,但比较凉快。」再说,我自小在西湖畔长大。春雨绵绵夏梅雨的天气,早习惯了。 「假如你家酱油用完了,外头却下起大雷雨,你会怎么办?」 「不能一餐不用?」 「不能。」 「不行跟邻居借?」 「不行。」 「那就冒雨出门买吧。」 「这就对啦。」白锦满意笑开。 「蛤?」为什么我有听没有懂?这傻嘶嘶何时变得比我聪明? 「傻小花。虽然下雨很讨厌,但因为酱油很重要,所以你还是冒雨出门了不是?」 「所以?」 「所以你很重要。程荷,你对白锦很重要。」 我盯着眼前温和微笑的青年,觉得自己压根不认识他。 原来天打雷劈的效用如此神奇,能让一条轻浮莽撞不可靠的嘶嘶一夕间成熟稳重还会甜言蜜语? 「小花你干嘛?」 手上翻箱倒柜的动作没停,我头也不抬的说,「找黄历。」 「你要出门?」 不,我想翻翻哪天出门会被雷劈,看看被劈过一次后,是否能变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船过船都抢着载? 我收拾心情认真开口:「白锦。」 「怎样?」 「其实我没那么重要吧?不过是瓶酱油。」我忍不住嘟囔。 「酱油很重要耶!」白锦两眼放光,「不管是东坡肉、叫化鸡还是西湖醋鱼都少不了酱油!」 馀光刚好瞄到被塞到角落的黄历,我将它卷成一卷,顺手就往白锦头上招呼。 「你这吃货!」 一阵打闹后,我陪着刚起床的阿爹吃午饭。为了怕再刺激他老人家,白锦被我赶到外头去。那个蹲在门口可怜兮兮的身影,让我有一丝不忍。当然,只有一丝丝。 「阿爹,我吃完饭要出门一趟。」 程老爷紧张兮兮盯着我,「你要去哪?」 我拍拍他的手安抚道,「之前白锦受天劫时得到很多人帮忙,我陪他去登门道谢。」 「你老实说,真打算跟那个……哼,过一辈子?」 我放下碗筷,看着我爹比起期待更怕受伤害的眼神,踌躇半晌挑了个暧昧不明的说法。 「我不知道。」 就算我能身强体健无灾无病到老,而在这几十年内白锦都没厌弃我,愿意守着鸡皮鹤发的我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究得眼睁睁看我离世,在找到下一个喜欢的对象前,孤零零在这悠悠天地间独活。 想到那景象,我突然有些心酸。 「乖儿子,爹年纪大了,希望你找个知心体己的对象。能娶房媳妇让我临死前抱孙逗逗最好,要是看上个男人……咳,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过。但跟只妖怪过日子,那些妖精斗法的事咱们都插不上手,看看你爷爷……唉,不提也罢。」 我一时无语,低头看见腰间那串白锦送的鸡血石坠饰。伸手轻抚才发现每颗石块底面都刻有花纹。第一颗是鲤鱼、第二颗是橘子、第三颗是萝卜、第四颗是仙桃……我低笑,果然是白锦的风格,就算要挑祝贺吉庆的代表物也全是食物。但再看下去,我却笑不出来。 最后一颗鸡血石底面刻着一尾小蛇,蛇尾巴卷着一枝荷花。 我用拇指在刻纹石面磨了又磨,那图案益发光润清晰,我眼前却越湿润朦胧。 振作心神,我抬头回望一脸殷殷期盼的爹亲。「阿爹,那么多年来,您为何没有续弦?」 我娘去得早,一个大男人要开店挣钱又要照顾小奶娃该有多不容易?我相信那些热心也好、鸡婆也罢的三姑六婆肯定没少给他说过媒,但他却孤身一人咬牙撑过十数个寒暑,把生意做稳也把我拉拔长大。为什么? 我爹没有马上回答,先唤红椒来撤下饭菜后,才端着热茶悠悠开口。 「总归一句,没找着更喜欢的吧。」 「嗯,我也是。」 我轻轻的说,我爹将喝空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到时候被始乱终弃,别回家找我哭!」 面对佯装愤怒的爹亲,我笑着摇头,「不会的。」 不管是被负心汉抛弃还是回家哭诉让他担心。既然做出决定,我就会自己承担。 「不准给我逞强!到时被欺负一定要告诉爹。我收拾不了他,还有你爷爷在!」 「遵命。」 我点头称是,帮气呼呼的爹亲倒茶灭火。 「好了好了,快滚蛋。别以为我没瞧见他在外头候着。」 我顺着阿爹的手指往饭厅门口望去,发现门板上透出一尊直挺挺的人影。 「过两天,不、月中,下个月……不!下个月底,你带那家伙来家里,爹跟他好好喝两杯!」 最后三个字咬得可用力了。我努力忍笑,「阿爹,谢谢。」 谢谢您如此溺爱我这个不肖子。 「笨儿子说啥傻话?快滚!」 我只能憋着笑离席开门,领着傻等在外快饿成蛇干的白锦到厨房觅食。 二十七(终) 跟红椒交代过,要她看着我那多愁善感正脆弱的爹亲后,我拎着吃饱喝足的白锦,前往烟花楼。 日影西斜华灯初上,正是秦楼楚馆热闹时。 怕打扰店家揽客做生意,我跟白锦从侧门进楼找人。白锦领我熟门熟路绕进后院水榭,那里却只有楼主一人。 「总管呢?」 「陆吾回去了。」依然衣衫不整的楼主倚在围栏边,一脸不悦。「他七夕那夜就走了,若不是要帮小白弟弟度劫,才不会再回来。哼!」 真后悔没翻过黄历再出门才会撞上正火大的楼主大人,我只好转头看向白锦。 白锦无所谓的耸肩,「反正小花也跟他道过谢了。」 楼主眯着眼,不以为然。「那算道谢吗?」 「谢谢总管!谢谢楼主!谢谢大家!」白锦刻意大声嚷嚷完后,拉着我的手,「任务完成。小花,我们走!」 「站住。」 白锦挑眉,「你叫我站住就站住?」 就怕这两只一言不合又吵起来,这回可没人能劝架。我扯扯白锦的衣袖,陪笑道,「不知楼主还有何交代?」 「我也要走了。」 「您要结束烟花楼?」 楼主摇头,「生意照旧,这里会交给珠艳。他跟其他人都说欺负凡人很有趣,不肯跟我走。」 话声刚落,湖心出现一团白光。闪耀光点如夏夜流萤飘飞,渐渐显现出一个身影。 正想看清那是何方神圣,我的眼前一黑被白锦挡个正着。 「白锦?」 白锦没回话,面对我的背影竟在发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天仙圣兽都不放在眼里的白锦? 「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楼主开金口向白锦解释,可惜他不买帐,仍执意瞪向对方。 我伸手握住白锦,往前跨出一步与他并肩。 「小花!」 我晃晃交握的手掌,温声朝白锦道,「没事。我跟你一起。」 「傻小花!你不知道——」 「湮然你看你,吓着小白弟弟了。」 那身影已清晰可见,是个雍容尔雅的白衣青年。他挥手歛去一身光华,凌空信步朝水榭走来。 青年的脚步勘勘停在楼主倚靠的栏杆外,朝水榭内的楼主伸出手。 「雩非,回家吧。」 楼主搭上青年的右手,转身朝白锦笑道:「别紧张。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 「要走快走!臭乌骨鸡!」 「乌骨鸡是吗?听起来挺威风的。」楼主仍笑着没有动怒,「那么,烟花楼就交给你们了。后会有期。」 闪烁光芒逐渐亮起,我拉着白锦后退数步,看着斑斓光点层层叠叠将两人彻底遮蔽,一闪而逝。再睁眼,楼主和那神秘青年的身影已不复见,徒留湖面涟漪点点。 我转头望向白锦,发现他惊出一身冷汗。 「那到底是谁?」 「咿嘻嘻……那是天帝呀。真没趣,躲在结界里也会被发现。」 一身五彩纱衣的珠艳倚在护院执湖的怀里,缓缓进入水榭。跟在身后的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诸位花娘。 「我就说瞒不过楼主嘛。」 我瞪大眼。今生至此我连人间帝王都没见过,居然误打误撞见着万仙之首九天至尊的天帝? 执湖好心开口说明,「天帝来接、楼主回家。」 「所以他们是……?」 一旁的呈煌笑出小巧梨涡,「就像你跟小白弟弟的关系。」 我看向白锦,连忙甩开紧紧相牵的手。但不管怎么用力甩,白锦总有办法再牵回去。顾虑到人前拉拉扯扯太难看,我只得含恨放弃。 结果连好脾气的星拾也跟着落阱下石,「两位感情真好。」 「可不是?」向来寡言的碧璧搭腔,伸手从胸前两颗大馒头间,掏出一只黄铜烟管递给我。「楼主要送你。」 「送我?」我连忙接过,却想不通他送我这玩意儿是何用意。 「嘻嘻……往后拿着它,不用小蛇带路也行。」 我看看烟管,再看看珠艳,原来这是变相的指南针? 「你就收下吧!不然给我拿来抓痒也好。」 白锦拿过烟管作势要抓背,被我赶紧抢回来。 我用力按下白锦的头,朝在场众人深深鞠躬。 「程荷跟白锦在此谢过各位长久以来的照顾。往后若有能效劳之处,请尽管吩咐。」 虽然我万分清楚这些仙怪无须凡人帮忙,但千里送鹅毛,重点是心意。 「我瞧你给珠艳作的牡丹绸伞很美,也做一把送我如何?」 我望着发话的呈煌,面有难色。「这订制绸伞价格高昂,恐怕……」 「你看!我就说事关生意,程小花才不会轻易点头呢!十两!」 星拾一脸无奈的掏出碎银,交给呈煌。「我哪知道程小气的儿子也那么小气?」 白锦逮着机会跟着取笑我,「喔喔,程小花,你这个小气鬼。」 「你闭嘴!」 水榭里一阵吵嚷热闹非凡,后来因为前院客人的叫唤,花娘们才陆续道别离开。 「让你道过谢也道过别,甘愿回家了?」 我跟着白锦走到月洞门边,回头望向暗夜里悄然无声的湖心水榭,想起曾在此笑闹欢度的过往,有些伤感。 宴席有尽时,曲终人亦散。 「小花?」 「嗯,我们回家吧。」 被白锦牵着走了半天,我看着越来越陌生的沿途景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要带我去哪?」 「回家啊。」 我停下脚步,「我家不是往这儿走。」压根反方向了。 「是回我家。」 「你家?」 「你还没到过我家吧?反正明儿也休市,来瞧瞧嘛。」 我看着他在夜里闪闪发亮的双眼,想假装没识破他的图谋不轨——但很难。 「我没跟我爹说。」 「那简单。」 白锦随手一挥,那尊用鳞片变出来的式神假程荷重出江湖。 「这次可以撑上一个月喔。」 我瞪向白锦。你这色欲薰心的混帐嘶嘶,竟打算做上整整一个月吗! 像是听到我的心声,白锦马上改口,连语调都放软不少。「不然半个月?十天?……好吧四天,不能再少了!」 「四天?」 我双眼发直。连做四天下来,我还有命回家吗?干脆让那万人迷的假程荷直接扶正算了! 「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划船可以一起睡吗?我今年五百岁,扣掉上次,还可以跟你睡四次。」 「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就盖棉被纯睡觉?」 「不然你还想做什么?」 讲得像我才是色欲薰心的那个。我撇撇嘴,「那何必特地跑到你家?」 「唉呦,你爹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想等他气消再上门,又想常常看到你。再说……」 「再说什么?」 白锦娇羞低头甚至扭起手指,「我把家里布置得很漂亮,想给心爱的人看。」 事实证明,甜言蜜语不仅姑娘家受用,为爱冲昏头的芸芸众生都适用。总之我就像被下降头似的,糊里糊涂跟白锦回到他家。 白锦家住雷峰塔附近,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四合院。 当我推进大门踏进屋,瞧见墙上那些屋主自称「很漂亮」的布置后,哑口无言。 我站在原地,听他讲解那些断肠草、绝情花、阎王藤、白玉蜂、彩雪蜘……钜细靡遗把挂满整屋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全介绍个透。 是我不好,忘记嘶嘶跟凡人布置居处的想法和做法不止南辕北辙,根本天差地远! 「怎样?比你见过的富贵人家都好看吧?」 瞧白锦像生出狗尾巴猛摇要人称赞讨拍拍的模样,我只能干笑点头,「好看好看。欸,我有些饿了,咱们何时吃晚饭?」 白锦手里拿着一张不知什么古怪东西的毛皮解说着,明显一愣:「小花你啊,真是个贪吃鬼。」 乍闻此言,我觉得我比罪名莫须有的岳将军还冤!但为了不再盯着满屋子死到不能再死的漂亮装饰,只得含冤把泪吞。 弹指间,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酒菜就出现在眼前。 「你家没别人了吗?」 白锦摇头,「没有。」 「父母手足亲戚朋友都没有?」 「我也好饿喔。我们快吃饭。」 白锦依然笑着,态度却明显不容人过问。我捧起饭碗,半真半假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 我点头,不觉得法术变出来的饭菜有多难吃。当然,我也极力克制自己别去深究这些山珍海味的原形是不是石砾土块变的。 一顿饭饱,白锦撤去酒菜领我到庭中,并肩坐在屋前石阶吹风赏月。 时近中秋月未圆,天阶夜色凉如水。 微微晚风中,饭后就异常沉默的白锦突地开口。 「小花,我瞒了你一件事。」 「其实你是母的?」 「不是。」 「其实你有妻室了?」 「没有!」白锦激动的转过头盯着我,「你就那么不想跟我在一起?」 「那我在这里干嘛?」我白了他一眼,牵起他的手道,「我就在这儿听着、不会跑,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白锦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快五百年前的故事。 主角是一对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姊弟。姊姊聪明美丽武功高强,为了在大家族里保全调皮捣蛋经常闯祸的弟弟拚命努力,是众人看好能当上族长的人才。 那时的弟弟不懂事,以为好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疼他的姊姊也会像口头禅般「永远陪着他」,直到隔壁的山大王要攻打这座山头,族中长老决定派姊姊和亲。 性格坚毅的姊姊早有心上人,宁死不屈。她要求跟山大王决斗,最终重伤而返。弟弟出门为姊姊寻找续命草药失去音讯,最后赶回来只来得及听见姊姊一句遗言,眼睁睁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族人说,姊姊是因为有人突然取走她一半道行才会急速衰弱,耐不住重伤与担心弟弟安危的双重折磨,香消玉殒。痛失至亲的弟弟自此奋发闭关修练,后来奇迹似的打败作恶多端的山大王,被族人选为族长。 大仇得报的弟弟看着族人们的面孔,认为他们都是杀害姊姊的帮凶。于是他离开家族,四处打听取走姊姊道行的凶手下落。寻寻觅觅快十年之后,他终于在西湖畔找到那个人。 听完这故事,我表现得比我以为的更冷静沉着。 天大地大,自个儿送上门还无条件对你好,为你掏心又掏肺这等美事,怕是连怪力乱神的仙怪传奇里都不会有。 无论神仙精怪还是区区凡人,所作所为总有目的。无有例外。 很多蛛丝马迹不是你掩耳闭目就能佯装不知。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才能贪得一晌欢。这段日子以来,我欢也欢过了,该是梦醒时分。 「你姊姊的遗言说了什么?」 「她说你是个好人,别恨你。」 「真是谢谢她。她才是真正的好心肠。」我望着面无表情的白锦,「那么,你要杀我?」 可惜这里没有铜镜倒映,或许问出这句话的我此时此刻还带着笑。 「程荷,我喜欢你。」 我真的笑了。「喜欢我跟杀死我并不矛盾。」 「当然矛盾!」不知为何,白锦比我还激动。「喜欢一个人会想时时刻刻看着他,看着他的喜怒哀乐、看着他的食衣住行,把人杀了该怎么看?笨蛋!」 「那……你要离开我?」 「我说我喜欢你,没有要离开你!」 白锦炸毛,整只跳起来对我吼。我一手捂耳,一手把他拉回身边坐好。 「不杀我报仇、不离开我报复,那你告诉我这件事做什么?」 「不做什么。」 「吃饱撑着闲磕牙?」 「因为我心里有事不好受啊!每回看到那乌骨鸡贼兮兮的笑,我就浑身不对劲!」 原来白锦落在楼主手里的把柄是这件事啊…… 我的脑子很乱。狂痛、狂悲和狂喜就像白锦家的墙面装饰,明明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东西全被安在一起乱成一团。 「小花?」 「嗯?」 「你别哭,我说了我喜欢你。」白锦抱着我,把我的头按上他的肩,轻轻哄着。 「我没哭。」我自认这回连哽咽都没有。 「是,你没哭。是下雨。我们进屋里好不好?」 我任由白锦牵着走进他的卧房,满脑子都在琢磨白家姊姊的事。 「那你要怎么向你姊姊交代?」 「只好等到冥府再向她赔罪罗。」 「……但我会比你先死。」 或许再十年,也或许连十年都不到。凡人岁寿短短数十,现在又因故折半。白锦可能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却不忍问,也不敢听。 「不一定吧?」白锦拉着我在床沿坐下,「不然这样,我们打勾勾,约好不管是谁先死,都不能因为嘴馋偷喝孟婆汤。」 「谁像你那么贪嘴?」话虽如此,我还是伸手跟他勾住小指,「万一她早就投胎转世怎么办?」 「那就算啦。反正心意到就好,她会知道的。」 关于这点,白锦似乎看得很开。 难得的静默又持续一会儿,白锦有些坐立难安的开口。「小花。」 「嗯?」 「知道真相后,你还会喜欢我吗?我一开始是想报仇,但后来是真心喜欢你。真的!」 我一度想摇头,但看着白锦那脸患得患失戒慎恐惧的模样,还是舍不得在此时欺负他。 我笑道,「你不是对我下了这辈子只能喜欢你的咒吗?」 「傻小花,那当然是假的。」 我耸了耸肩,「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白锦看着我半晌,神色由疑转惊复狂喜。 「小花!我们来生蛋吧!现在立刻马上!」 「蛤?」话题怎么长脚跑来这里? 「之前我怕天劫未过不敢招惹你,现在顺利度劫,心里的面疙瘩也解决了,来生窝蛋庆祝一下!」 「那个不叫面疙瘩。慢着!别脱我衣服!」 「不脱也行,据说穿着衣服也别有滋味。来吧!来生蛋!嘿嘿嘿……」 「不准银笑!」我手忙脚乱想抢回外袍,一不小心中衣却被扯开。「笨蛋!你是公的要怎么生蛋?」 「那你生嘛。」 白锦笑得灿烂,彷佛一点问题都没有——才怪! 「我是公的!不对,我是男的!这样讲也不对……我是人耶!怎么可能生蛋?」 「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混帐嘶嘶!兽性大发时特别头头是道。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啊!不要摸那里!呜、啊嗯……」 人们都说蛇性本银,那一夜,我以身体力行的惨痛经验印证那个银字究竟怎生书。这禽兽的腰怎么可以那么软那么韧,这样拗那样折都不会扭伤啊浑蛋! 在不知道被做昏几次又被做醒几次后,我听到白锦用低沉微哑的嗓音轻唤。 「小花?小花!醒醒。」 「呜……我不要了,没力啦……下次、再继续……」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锅被放在灶上煮的仙草,方才被大火烧过又热又黏咕嘟咕嘟直冒泡,现在渐渐冷却凝结,软绵绵轻飘飘一动也不想动。 「好,听你的。下回再继续。」 白锦搂住我在颊上亲了一下,很愉快的答应。 「……下次你要在下面。」 「可以啊。上下都好,跟你在一起就好。」 「哼哼哼……」防嘶之心不可无,我才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你咧。 「小花,真的下雨了耶。」 我凝神侧耳,窗外果真传来滴答雨声 「嗯……」我懒到只想用鼻音回应。 「天快亮了,晚点我们去看荷花好不好?」 「好……」看什么都好,拜托让我睡…… 「那你要带伞吗?」 「带啊,下雨天干嘛不带伞?」 这么说来我那把保命伞不知扔哪去了?虽然现在它毫无法力,就是把破雨伞,但好歹撑了十年都撑出感情了。到底放哪去呢?啊,好困啊……想不起来…… 我差点又迷迷糊糊睡去,发现白锦一直没再出声,只好努力撑开眼皮。 盯着嘟嘴鼓颊在生闷气的某妖,我不禁失笑,「生什么气啊你?」 「小花,我觉得你应该立一条家规,规定雨伞不能随便借别人。不然像你跟你爷爷这样,随便借伞给人然后欠一屁股风流债多麻烦啊?」 「你才欠风流债!你全家都欠风流债啦!」也不想想是因为借谁才搞成这样? 白锦缓缓笑开,朝我吻来,「没关系,我准你用一辈子慢、慢、还。」 累得骨头都快散架的我没力气去吵为何出借雨伞的是我,欠债的还是我? 在被吻得神魂颠倒之际,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模糊想起那天也是如此。 那一日,西湖微雨,波光潋滟。而我跟某只妖孽的孽缘就是从那时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