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此去经年 江湖白发客 犹笑谈无忧 他是初出江湖的翩翩佳公子 他是武林泰斗栖夕山庄的唯一继承人 他逃婚,他游戏江湖 他把孤独当作幸福 用微笑表达绝望 他的名字叫做无忧谢无忧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无忧、天涯崇山 ┃ 配角:郭一生、凤珍珠、杜鹃 序曲 此后经年,江湖白发客,犹笑谈无忧。 暮春时节,西南谢娘宿处。 武林旧事何足道,谢娘宿处今何在。 夜幕低垂,烟花巷内华灯初上,谢无忧手持折扇独立于楼前。被大红灯笼染红的牌匾上写着四个漆金大字,谢娘宿处。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似毫不在意,只痴痴望着那块牌匾,望着那块牌匾上的谢娘二字。 谢娘是一个传奇。烟花巷陌,只怕没有哪个女子再能跟谢娘相比。 她们能比谢娘漂亮,比她年轻,比她有才情,却比不过她的那份风韵,比不过那一份传奇。谢娘出嫁时已经年过三十,这不算什么,以谢娘的容貌才情,就是四十岁再嫁也依旧有五陵少年愿意娶她。 谢娘嫁了一个愿意一生一世待她好的人。这也不算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谢娘嫁的人家事显赫,武林无人能及。他若要东海的东珠,只怕第二天就会摆在他的书桌上。他若要看一曲霓裳舞,只怕姑娘家之后就不会再练别的舞了。 偏偏这样一个人,放弃了他的家世、地位,从此隐姓埋名携了谢娘浪迹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是谁? 他是谢娘的三郎。 他是栖夕阳山庄的三少爷,赵慎言。 谢娘宿处依旧在,只是朱颜改。谢娘宿处已经没有了谢娘。 他们本来该是一对神仙眷侣的,事实上,他们也做过一对神仙眷侣,有些事情,体验过,快乐过了也就算了,何必求一个长久呢?三少爷与谢娘隐退江湖之后没多久,谢娘染病身亡,绝世名伶香消玉殒,三少爷强忍着悲痛将刚满月的孩子送回栖夕山庄之后,便不知所踪,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山庄里的老太君亲为其取名为无忧,赵无忧。 “哟,李公子。又来看咱们红袖姑娘啊,快来,里面请,里面请。红袖,快看看谁来了?” “哎呀呀,钱大爷,小青,快过来,好好陪陪钱大爷。” …… “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怎么称呼?彩屏呀,快过来!” 那老鸨满脸堆笑地看着眼前这位白衣公子哥儿,要论容貌,只怕这谢娘宿处,没一个姑娘比得上这位公子,真真是水做的人一般灵秀。 叫彩屏的姑娘听见召唤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不禁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那公子不只是俊俏,一双眼睛眯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平白让人觉得亲近。一时间竟失了神,只呆呆傻傻地站着。 “谢娘宿处。好名字。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找谁呢?去叫谢娘出来陪本少爷。” 老鸨一怔,还当真如今早来这的那个姑娘所言,日暮时分必定有个白衣公子要来寻谢娘。 “原来公子要找谢娘呀,彩屏,还不快带这位公子去二楼谢娘屋里。” 老鸨见那白衣公子上楼了才小声嘟囔道:“我做了十多年的青楼生意了,还是第一次见有姑娘自己贴银子来做妓女的,真是……” 屋内红烛昏帐,暗香袅袅。 红的地毯,红的窗花,红的被褥。唯有床上端坐着的那人,一袭绿衫,两点黛眉,一双明眸正望着来人。 “你就是谢娘?” 那女子浅笑不答,脸却是被这红烛映得又红了三分。 “谢娘岂会如此羞涩。谢娘最喜欢的酒居然是烧刀子,喝醉了之后最喜欢吟的诗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谢娘从来都不会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谢娘……谢娘……”那白衣公子喃喃说了这句话,转身便是推门欲走。 “等一下。”音色清亮仿佛又听见那栖夕山上泉水叮咚之声,那白衣公子忍不住又回过头去。 “嘶”的一声之间,一袭绿罗裙已四分五裂落在那公子脚下。那女子里面竟然穿的是大红的嫁衣,牡丹花静静绽放在那裙摆上,竟是说不出的诡异。那公子退后一步,从进来起一直挂着的笑也有些僵硬了。 “莫非这是妓院里的规矩。”他只能在心里这样解释,他之前从未进过妓院,第一次就碰上了这种事。 “你过来。” 白衣公子不但不过去,反而退了两步靠在门上。 那谢娘忿忿看了他一眼随手又将那大红嫁衣脱下,薄纱内衣下肚兜上绣着的莲花若隐若现,一缕发丝搭在领口处,一只纤纤玉手已顺着那缕发丝下来,领口半解,香肩微露。 “你已经中了媚药,难道还要死撑不成?” 那公子见了这般景象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只是叹了口气,也似是松了口气,原本有些僵硬的笑现在又恢复了神采。 “唉,难道我长得真的到了连妓院里的姑娘都要勾引我的地步了吗?不过什么药都可能对我起点作用,但是这东西……”那白衣公子摇摇头,不待那谢娘反应就如一阵风似的飘出了这宿处。 “赵无忧,你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愿娶我?你宁愿受这折磨也不肯碰我?” 一滴清泪滴在大红的被褥上化作了一滴血泪。杜鹃啼血,多么的巧合,她的名字就叫杜鹃。 “赵无忧,我不会让你好过!” 01.初露锋芒 老太太叫他,无忧,因为这名字本来就是她给起的。 大姐采彤叫他懒骨头,厚脸皮。当然是在她还没离家出嫁之前,现在想见她一面都难。 二姐采薇叫他三弟。只有她最温柔,待无忧最好最体贴。 刚开始的时候别人叫他,谢公子,小兄弟,这位兄台,接着就变成姓谢的,到最后等他一包金叶子都花光了,没过几天,他就变成了臭要饭的。 无忧倚着的书后面便是一家茶寮,里面的小二来来去去吆喝的不过那么三句话。 “客官,您要的两斤熟牛肉,二十个大馒头来嘞!” “客官,这是您要的茶和馒头。” “客官,您的白干、牛肉,您慢用。” 这来来去去的三句话就像是无忧叼在嘴边的那根狗尾巴草凑到他心坎上挠痒痒,越挠越心焦。 马蹄声渐近,无忧索性将眼睛闭上,如果可以,他情愿将耳朵堵了,鼻子也给塞起来。眼不见,耳不听,鼻不嗅也许就不那么饿一些。 不过来人好像偏要和他作对一样。那两个领头的已经下了马,大步走进茶寮,其中一个大胡子将手里那把九环刀重重放在桌上,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那张桌子已碎成木块。人生鼎沸的茶寮登时鸦雀无声。 “这家茶寮我家主人包了!要喝茶要歇脚的请到别处去。走、走、走,快点!”那个大胡子看上去威武雄壮,说起话来却向是被人捏住了嗓子一般,细声细气的。偏偏别人听着这细声细气的声音,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人去楼空,只剩那老板与小二还在原地瑟瑟发抖。 “老板,先给我们来两壶茶。待会我家主人到了,你再切一盘上好的牛肉,端一盘馒头上来。”说话的是另一个领头人,一样的黄衣裳,头绑额带,却独独在他穿着身上显得气宇轩昂。这一行六人,待这两人坐定之后才敢自寻位子坐下,这两人必是首领无疑。 茶寮那一行人刚坐定,这边树下的无忧忽然睁开眼睛,一口吐掉狗尾巴草站了起来。竟径直朝那茶寮走去。 无忧笑眯眯地走进茶寮,又笑眯眯地走到那大胡子坐的那一桌坐下来,扬声道:“小二哥,来盘馒头!”那声音清脆悦耳,竟无一点男性的沙哑,若不是亲眼见着他这副尊容,只怕会以为他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佳人。 “这里已经被我家主人包了下来,这位小兄弟,喝茶吃酒请到别处去。” 无忧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拎起茶壶对着茶嘴就喝。 “哈!好难喝得茶啊!大胡子,你看这荒郊野岭的,方圆十里内到哪里去找第二家茶寮?再说,你家主人可在这里?” “不在。” “那就是了,既然你家主人不在,又怎么能包下这家茶寮呢?” “你……”那大胡子气得胡子都要立起来了,却又找不出什么话反驳,只得哼了一声:“你一定要我动手?” “要我走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吧,我们来比划比划,我赢了你请我吃饭。如何?” “若你输了呢?” “悉听尊便。” “说吧!要怎么比划,用兵器还是赤手空拳?” 无忧猛地站了起来,摸着下巴绕着桌子踱了一圈,忽然他眼睛一亮。 “自然是赤手空拳。我先出招,我用一招天都派对太乙拳打你左胸。”无忧说毕又坐回凳子上,那大胡子一愣之下竟不知作何反应。 “大胡子,到你了,你再不出招就算你输了。”无忧眯着眼睛喝了口茶水道。 大胡子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伸出右手使出一招擒拿手来抓那只假想中击他左胸口的手,左手出手如电一招锁喉手攻出。 无忧看了击掌笑道:“果然是黄泉宫的人!这三十六路黄泉夺命手果然名不虚传。”此言一出,那大胡子和旁边坐的小生无不变了脸色。这擒拿手与锁喉手本来是平淡无奇的功夫,不过加了这黄泉二字却让人闻风丧胆。这种功夫每一招擒拿手之后都藏着一个永恒不变的后着,锁喉手。虽只两种变化,但练到一定境界之后,两招之下即可置敌人于死地。 大胡子已经按奈不住,方跨前一步,却听得无忧开口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黄泉夺命手也不是没有什么破解之法。昔日碧落宫其实早就找出了一套法子来,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取名字便突逢大难,所以才没来得及流传出来。” “小子,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你大爷我来动手的话……” 无忧不惧反笑,“大胡子,你用夺命手来拿我试试?” 那大胡子哪里受得了激,一抬手便直取无忧咽喉,五指弯曲如鹰爪眼看就要触到无忧,转瞬间无忧稍稍后退一步,待这一抓落空后,左手扣住大胡子那伸出来的右手,同样一招锁喉手掐住大胡子的脖子。同样的招式,连顺序都没有更改,偏偏只快了那么一点,也就因为快了那么一点。 无忧松开手坐回凳子上,一声不响地将方才送上来的馒头一个不剩的揣在怀里。 “各位,你们还有事,我就不多打扰了。后会有期,哦,不对,后会无期。”说完无忧绕开还在呆立着的大胡子,提步便走。 “公子请留不。”无忧停下脚步,只见方才与大胡子同坐的那个小生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无忧叹口气道:“想打架的话,至少等我先填饱肚子。”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我师傅太多,我自己都记不大清。不过,本公子行不改名,离家改姓,谢无忧是也。” 那小生看着无忧扬长而去的身影,嘴里只喃喃道:“奇怪……真是怪事啊!” “陆展眉,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要不是今天要保护主子,我非好好教训一下那臭小子不可!” 被唤作陆展眉的小生忍不住苦笑,他们一行人刚打扮作黄泉宫的人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下了威风,若不是大胡子早年在黄泉宫内呆过些日子,恐怕方才就已经穿帮了。大胡子,他怎么也跟着那小子乱叫起来了,想到这里,他又笑着对怒气冲冲的梁鹤城道:“在下知道梁公……大哥武艺超群,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定不在话下,不如我们先一边喝杯茶解解暑气,一边等主子过来如何?” “哼,我们坐下说话。此行奉命前来狙击那杜宇老儿,不想被他逃了过去,好在无忧公子帮了我们个大忙,居然在娶妻之日出走,否则你我二人真不知道怎么回去复命。” “暖玉剑杜宇成名数十载,自然不好对付,所幸这次有惊无险,等公主到了,我们便可启程回京城了。” 陆展眉话未落音,一丈开外的树影悄然晃了两晃,一抹黄色人影刹那间就消失不见了。 02.天涯珍珠 羊肠小道边树影重重,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蹲坐在一棵老树下,正摊开衣襟,拿起一个馒头,刚准备吃,这寂静的小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娇喝:“哎呀呀,谢无忧,你的武功不是很好吗?怎么本宫…小姐跟了你一路你都不知道呢?” 无忧嘴里咬着一口馒头,抬头朝那出声处望去。只见一名黄衫女子眼角眉梢都是嘲讽的笑意,正坐在离他两三步远的树杈上,一双穿着镶珍珠的金黄绣鞋的小脚不安份的晃来晃去,一时间整条枝桠都被她晃得摇摇欲坠,偏那黄衫女子却没有一丝要掉下来的意思。 无忧只草草扫了那女子一眼,又继续啃他的馒头。似乎眼前这绝色美人还没有他手里的馒头可爱,有的时候,就算有一百个长得如花似玉又喜欢你的美女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也没有一餐饱饭来得有吸引力。无忧就是处在这种有的时候,他从小就喜欢美的东西,尤其是美人,虽然没有到会偷舔人家胭脂的地步,家里丫鬟叫无忧少爷做到事情,还没有谁被拒绝过。 “你是瞎子,聋子还是哑巴?”转眼之间,那黄衫女子已从树枝一跃站到了无忧身前,衣袂翩翩,落地无声。这时无忧已经三口并做两口啃完了一个馒头,刚好腾出口来,笑眯眯地抬头望着眼前这个脸色有些发白的女子道:“我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和哑巴,我只是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姑娘,你一路上跟着我,莫不是看上我了想跟我一辈子?你吃不吃得惯馒头?有没有挨过饿?” 那丽人脸腾的就红了,蓦地一跺脚,耳上的两只珍珠耳坠子也跟着一晃,她却突然脸色又一变,换上一张笑脸,俯身向无忧道:“你这是在激我生气,我偏不。我非但不会生气,你要赶我走不让我跟着你对不对?我偏要跟着你。有我跟着你,你以后便再不用吃馒头了。” 无忧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本来这荒郊野岭突然掉下来一个美女死皮赖脸要跟着他,他开心还来不及,不过眼前这个黄衫的绝色少女绝对让他开心不起来,他至少还记得方才遇着的那帮黄泉宫的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吧。 “你是不是很喜欢跟别人对着干?”无忧问道。 “是。” “你一定要跟着我?” “是。” 无忧听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离我远一点,退后两丈。” 那黄衫女子不退反进,她本来就与无忧面对面站着,此刻已到无忧背后两丈之外站定。 “再退后两丈。” …… “继续退后。” 无忧直到已经看不到那抹黄色身影时才放下心来,提了一口气,发足朝与那黄衫女子相反的方向奔去。 无忧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轻功得了他师傅妙手孔空儿的真传,那孔空儿本就是梁上君子,别人家的菜刚从锅里炒出来便被他端走了,等人家回头去端时已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个盘子。无忧一跑起来,除非孔空儿亲自来追,否则是谁也抓不住他一片衣角的。 这边无忧已奔出去百丈后那边的黄衫女子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于是那条寂静的羊肠小道上就响起了清脆如铃音的怒喝:“谢无忧,我天涯珍珠跟你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居然敢戏弄本小姐我,下次撞到你,我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可惜,无忧已经听不见了。无忧从来就是个不管以后的人,他只在乎此刻他说吃饱穿暖的身后没有过张牙舞爪的小美女要跟着他的,以后的事,谁管他。 一个月之内,无忧已经得罪了两个女人。谢娘曾与他说过,得罪什么人都好过得罪女人,尤其是长大漂亮的女人。可惜无忧一下就得罪了两个,而且还是长得倾国倾城的两个女人。 这是乱世的前奏。天涯王朝北边面临匈奴的威胁,内又有藩王虎视眈眈,新王即位不过五载,内忧外患的局面始终没能得到改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坊间传闻这位天涯王朝新王体弱多病,无力主持朝政,很快就会禅位于他三个藩王叔叔中的一个。三位藩王之中,靖王镇守西北边关,庆王是当今太皇太后最小的儿子,被封在富庶的江南,至于诚王则被封在荒芜的南蛮之地。除了庆王之外,其他两个藩王一个被封在西北,一个被封在南楚,而且又手握兵权,对于封地不公早已经心怀不满,只要一有机会,必反无疑。而被封在江南的庆王,富甲天下,又仗着太皇太后的宠爱,经常未经宣召入朝拜见皇太后,只怕他不反,天涯王朝的新王也容他不下。三位王爷之中,靖王战功显赫,在军中威望甚高,不过生性残忍,喜杀俘虏。诚王是三位王爷之中最为低调的一个,传闻他年轻的时候奉命征讨蛮族,被俘虏后居然能从瘴气四布的崇山峻岭中逃出来,若非有过人只能,也不能做到如此。这一路上,无忧走来,也就听到了这些消息。他久居山林,不晓世事,听了这些传闻却是一笑置之。 他不相信那位天涯朝的王是只任人欺凌的猫,因为在栖夕山庄过的二十年里,体弱多病这个头衔也帮无忧挡了不少麻烦。这个天涯朝的王,用几句流言就稳住了当朝的内患,那几个藩王,如果不信这些传言,一时半会也不会轻举妄动。如果信了,那就要猜度到底会禅位于哪一个藩王,这样一猜忌,藩王怎么也不可能联合起来造反。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说他体弱多病,等他把爪子磨锋利了,等他做好一切准备,好戏便要上演。 无忧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不过有句话到时没错,我家老太太不也时常念叨,十年之内,必有大乱。”只不过无忧不知道,也许不用十年,大乱现在就已经拉开序幕。 朝廷不太平,江湖同样的也不太平。西南有栖夕山庄这棵招风的大树,无数的江湖客都将它作为毕生的梦想,栖夕山庄藏书阁内藏有所有门派的武学典籍,栖夕剑这把天下第一名剑更是其镇庄之宝,其中神兵利器更是数不胜数。江湖点兵老人就曾有言,当世之神兵,十之有五藏于栖夕。点兵老人去没去过栖夕山庄没有人知道,但正因为他这句话,更是将栖夕推向了风口浪尖。但栖夕山庄,真正为江湖客所惦记的恐怕还不是这两点。武学典籍山庄外面也有,神兵利器这种东西最靠不住,武学到了最高境界兵器就成了负累。 栖夕山庄里真正吸引人的是里面住着的一个病秧子。赵氏一门就剩这一根独苗,栖夕山庄历来传男不传女,赵家三少爷便是山庄的唯一继承人。偏偏这三少爷体弱多病,常年卧病于床,至今都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就连赵老太君一年间也只隔着屏风见过他几次。赵家三少爷要是死了,栖夕山庄后继无人,按祖上的规矩下一任的庄主就会从千千万万的江湖客中挑选出来,南栖夕北逍遥,说到底江湖人看重的,不过是那一把椅子,矗立于江湖之上能与逍遥王一争的那个位置。 可惜偏偏就有人不在乎那个位置。当栖夕山庄下的客栈里住满的人都时候,当无数人都在去往栖夕山庄那条路上的时候,无忧反其道而行之,也就在这一路上,本就不平静的江湖,再掀起了波澜。 03.栖夕山庄 连日大雨,即便是在白天,栖凤殿里仍是一片阴暗。那空旷的大殿中央摆着一张檀香木塌,卧在上面的那个女子一身蔷薇色锦衣已被汗水透湿,背上触目惊心地横着四五条鞭印,血迹未凝。那一张脸虽惨白,却眉目秀丽。一把青丝虽被汗湿,却愈显黛黑, 而木塌边站着一个鹤颜白发的老妪,约莫七八十岁年纪,却精神矍铄,尤其是挥鞭的那双枯手,下手又狠又准,不似一个老者,更不似一个祖母。 “栖夕山庄的规矩,你在这住了二十余年,难道还要我重新来教给你吗?无忧若有半点差错,将来这栖夕山庄数百年的基业,难道就拱手让于外人?他既不喜欢那杜姑娘,跟我说便是了……” “采薇知错,请老太君息怒。”踏上那名叫做采薇的女子气若游丝,却还强撑着开口说话。不过那被流海遮住的眼睛里却没有她的口气恭顺,漆黑的眼眸里锋芒毕露,满是怨恨。跟她说有用吗?当年送无忧去逍遥王府,她们姐妹两个跪在毒日头下求了一整日都没换她一点怜悯,第二日便将无忧送走,更何况这门她亲自定下的婚事。 “来人,抬她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替她疗伤,我要让她好好记住她背上的伤是为着什么而受的。” “啪……啪……啪……” 空旷的殿内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火焰一般的女子正站在殿门口大力鼓掌。火红的披风,火红的皮鞭,火红的嘴唇,粉黛不施只染红唇,一双凤眼七分笑意掩了三分怒意,让人一见难忘。比起那榻上采薇病西施之美又犹胜三分。 “你这是做什么?”那老妪显然更加不悦,握着龙头拐杖到手更紧了三分,像要在上面掐出五个手指印。 “老太太您教训得好,我看了忍不住拍手呀!老太太莫非年纪大了,连这都看不清了。呵呵。”那女子缓缓走到殿中央,瞥见塌上躺着已不省人事到采薇,眉头只微微一皱随即又笑道:“老太太这是在管教孙女么?” “我管教孙女与你何干,你莫要忘了,你早已不是这庄子里的人了。” “我当然记着,现如今无忧也走了,只剩我这死心眼的妹妹还留在这里任你欺凌。真不知她怎么想的,挨了鞭子也只能是活该。”这红衣女话虽恶毒,可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塌上的女子。 “你这是专程回来教训我吗?”赵老太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红衣女眉一挑,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狠心的祖母,对无忧,你不惜为一本破书遣他去关外做足四年人质,对采薇,这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抽的可不是别人的孙女,是您自己的。无忧从关外回来,表面上是没事人一样,那逍遥王是什么人,就不用我多说了!” “你住口。”那老太君猛地背过身去,拄着拐杖的手不住颤抖。“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百年基业,武林泰斗。” “老太太说这栖夕山庄传男不传女,这三十年来,站在这殿里发号施令的可不是别人,赵老太君,我没说错吧!”说的这样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那个位子,那个位子,但凡坐上去了的人,是没有一个会想着下来的。那红衣女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狭长的凤眼里透这的是千年难化的冷漠。 “来人!把她赶出栖夕山庄,下次再让她踏入半步,叫赵忠提头来见我。”此话一出,片刻间空旷的大殿里便挤满了人,虽都拿着兵器指着那红衣女子,却无一人敢上前动手,因为眼前这女子在不久之前还是这庄子的大小姐赵采彤,这些人之中十之八九都被她抓去练过武,一则碍于身份,二则确实惧于这大小姐的武功。 “老太君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采彤这就走。”说罢只见一团红色火焰倏地蹿起直落到塌边,赵采彤一把抓起昏迷不醒的采薇,施展起轻功,方才被老太君叫到殿里的武夫刚好成了垫脚石,转眼间采彤已到大殿门口。 眼见采薇就要被采彤掳走,老太君却不去追,反而缓缓开口说道:“你要带她走,不妨先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采彤身形不由得一顿,抱在怀里的采薇呻吟一声,悠悠转醒。 “阿姊,你回来了。” “阿姊特地回来接采薇的。” “我不走,阿姊和无忧都在外面,我再走了,祖母她会寂寞。” “她不会领你的情,她早已没有感情了。” 老太君接连经历丧子之痛,唯一活着的一个儿子却疯疯癫癫,不肯再唤他一声娘。赵老太君的感情也许早在悲痛中流失掉了,她经受住一次一次打击,变得越来越坚强,却也变得越来越冷漠,如今已经没有东西能够再让她动感情,唯一的孙子失踪她吝啬得连湿一下眼眶都不肯。如今这山庄里,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也只有采薇了。 听到采薇这样说,站在殿中的老太君忍不住冷笑出声。 “阿姊莫要管我,这是我自己选的,将来不管结果如何也与人无忧。阿姊如果见到无忧,告诉他让他永远都不要回栖夕山庄来。”采薇说完这话已气力不济,头一偏又昏迷过去。 采彤眼里有泪,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殿内站着的那个佝偻的身影,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04.望江楼 江南望江楼。江南三大名楼中并没有望江楼这个名字,因为它是第四大名楼,短短一月之间,已经让它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楼一跃而入名楼的行列。就冲这份传奇色彩,每一个出得起价钱的人都不会错过。 一个月之前,江南望江楼前。 别家的饭店客似云来,望江楼前却挤满了乞丐。 “给我一个……” “我也要……这个是我的……“ “来来来,不要抢,大家都有份。” 等到馒头发完,乞丐们一哄而散,望江楼江老板刚准备叫伙计收拾东西进去,忽然看到台阶还坐着一名乞丐,衣裳虽脏却不褴褛,垢面蓬头却不觉落魄,这人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悠哉游哉。江老板又叫回伙计,好生拿布包了十几个馒头,亲自递给那坐在台阶上未走到乞丐。 “小兄弟,人生起伏,你此刻落难,日后定有出头之日。” 那乞丐盯了江老板半晌,却不去接纳包馒头,反而叹了口气开口道:“你这么做生意难怪赚不到大钱,有时候良心有了,就要丢掉其他的,罢了,滴水之恩尚涌泉相报,你这十几个馒头,可比那一滴水大多了。” 那日之后,望江楼就多了一位大厨子,传闻那位大厨不但人长得没有烟火气,那菜做得更是没有一丝烟火气,倒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传闻说传闻,此刻无忧正站在望江楼厨房的灶台前挥汗如雨,菜是不可能没有烟火气的,因为菜是火烧出来的烟熏出来的。至于人,无忧的白袍上无端多了几条锅灰印,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哪里还有半点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公子,无忧公子。”无忧刚往锅里撒了一把辣椒,江老板就冲了进来,顷刻间又被呛了出去,再进来时已经涕泪俱下。 “江老板,怎么,有人欺负你?欺负你该到外面去找护院啊,到厨房来干什么?”无忧忍住笑问道。 “咳……咳……,公子,二楼雅室有人定要见你,你若不去,我这望江楼只怕以后是开不成了。” “他们是土匪?” “不是。” “强盗?” “不是。” “当官的?”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人?” “青梅山庄褚清沙褚庄主,清风观平生道长,连环庄连氏兄弟,破空一剑柳飞絮,毒仙花六姑……” 无忧忍不住打断江老板:“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江老板后退一步几欲跌倒,“你不认识他们?你不知道那回春居的郭一生倒还可以理解,毕竟他三月前才崭露头角,但这褚庄主,平生道长,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 “来吃我的菜就得守我规矩,我去见了他们,我的菜没人炒就糊了,别的客人就吃不到了,不去不去。” 江老板好容易收了眼泪,听了无忧这句话又急出了一头汗。“我的公子呀,没有别的客人了,整个望江楼都被他们给包下来了。算我求你了,这望江楼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基业,要是毁在我手里,我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无忧最见不得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他,待江老板擦完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是,厨房里早已经没了人影。 二楼雅室。 “江南三大门派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之祸,而且全部死于黄泉锁喉手,黄泉宫重出江湖,我等岂可坐视不理,让邪魔歪道作祟……” “谁在外面?” 二楼雅室的门被推开,无忧大步走了进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抬头看着天上说道:“是谁要见我?难道没见过厨子吗?家里没有厨房吗?” 除却一人,满座皆惊。无忧没有换衣服,连脸也没擦一把就跑了进来,一身的锅灰,满头脸的汗,伸手往脸上一抹,便又多了一条黑印。他们本不应该惊讶,从灶炉旁边走出来的厨师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若从灶炉旁白你走出来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眉目如洗,白衣飘飘的厨子来,那才叫人惊讶。 “久闻无忧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正是破空一剑柳飞絮,此人一对柳叶眉不输女子,一双含情目不知迷倒了多少江南少女,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年少气盛,又颇喜欢附庸风雅,方才也是他尝了几口饭菜后定要见这炒菜的厨子。 无忧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我做厨子一月不到,如何能说是久闻,莫非我们上辈子见过?” 那柳飞絮被无忧说得面上一红,却瞬间恢复了过来,“公子说的是,说不定我们上辈子见过也不无可能啊。” 无忧这才收起了臭脸孔,笑眯眯的看着他道:“怎么办,算命的瞎子说我上辈子做到是屠夫,你说我们上辈子要是见着了,会是什么光景?” 话刚落音,满座皆强忍着笑意,那柳飞絮还想再说什么,在座的青梅山庄庄主褚清沙却抢占他前头道:“柳少侠,这人也见了,我们该谈正事了吧?” 柳飞絮当即没了言语,只恨恨地瞪着无忧。 说完褚清沙又转头向无忧道:“公子,你可以下去了。” 无忧走到门口又突然转回来,“不对,老爷子,你这话可不对。你们既请了我来,不请问喝杯酒就赶我走,在座各位都是大人物,这样做会不会太失礼?” “公子想要怎样?”褚清沙意识到眼前这位无忧公子不仅仅是个厨子这么简单,他一会请都请不来,一会却又赖着不走。对付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门见山。 “还是老爷子爽快。我刚才在门口不小心听到,江南三派一夜之间被灭门,而且还是死于锁喉手?”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褚清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个无忧公子,行事怪异,颇有黄泉宫之风,不如先稳住他,看他有什么花招。 褚清沙心里这么想,其他人却不是。 “褚庄主,跟他废什么话,我看这小子八成就是黄泉宫留在这里的探子。不如捆了他回去慢慢审,不怕他不说。”说话的这人正是连氏兄弟中的老二,这两兄弟行为举止就如同只有一人一般,一起喝酒一起夹菜,连打嗝都是一起。 连大马上接上去:“我二弟说的对,这无忧公子着实可疑,万不可掉以轻心。” “依我看,不如把他交到我手上。包管他服服帖帖的,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花六姑说话的时候一双媚眼直往无忧身上招呼,恁无忧定力有多好,也被她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话,无忧听了像没听一样,他叹了口气说:“我不过是想问一句,这灭门惨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上个月初一。”如果平生道长要是再不说话,无忧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个聋子了,那道长半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活脱脱就是道观里供着的神像。 “如果是上个月的事情,那么江南三派的灭门惨案绝对不是黄泉宫所为。”无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还在,眼睛也还是眯着的,话说完之后满座鸦雀无声。 无忧就是这样,他可以用最玩世不恭的神情说出最严肃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不是黄泉宫的人做的?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褚清沙冷冷地打破了这片寂静。其他人立即随声附和,雅室内一时间又热闹了起来。 “因为上个月我在路上碰到了他们……” 05.凤珍珠 “因为他不但在路上碰到了他们,而且还跟他们动了手,骗走了人家的馒头,真是识羞呀,谢无忧,这种事也拿来到处宣扬。” 无忧一回头便看见了他之前最不想看到的人,此刻那个黄衫女子正恶狠狠的盯住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一丝苦笑不觉爬上无忧的嘴角,“这件事确实不是黄泉宫的人做的,一月之前黄泉宫的人还在栖夕山脚,不可能跑到江南来杀人的。” “哼!小子,你以为凭你的一面之词我们就会相信你吗?黄泉锁喉手是黄泉宫的独门秘技,江南三派一百多口人就死在它手里,这又作何解释?”柳飞絮见无忧四面楚歌,一双桃花眼中又是得意又是解恨,有这些人在,这小子不管是什么来头插翅也难飞。 不及无忧答话,那名黄衫少女就接口道:“那黄泉锁喉手有什么好稀奇的,这位公子当日就是用黄泉锁喉手败了那黄泉宫的人。不信,你问他自己。” 此时此刻,无忧已经后悔得不行,谢娘说的没错,得罪什么人都好,千万别得罪女人。尤其是像这种又任性又记仇的女孩子。 此话一出,褚雄是冷哼一声,平生道长眉头一挑,显然也是不信。那花六姑更是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狂笑起来。那连氏兄弟死死盯着无忧看,好像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一般。在坐唯有一人,仅仅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只端起酒来,咽下一口淡酒。 无忧又笑了,这次连方才浮上来的那抹苦笑也去了,笑得风清云淡,两只眼睛眯起来,那花六姑看得似是要痴了。 “无忧只不过是说出自己所见所闻,如果这笔账一定要记在黄泉宫头上,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他家亲戚。你们继续聊你们的,我走了。”说罢,无忧转身便走。 “站住!想走,没那么容易。”说话间柳飞絮人已掠到无忧身后,白光一闪,长剑出鞘直指无忧后心,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柳飞絮能年少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无忧往前一闪,躲过这一剑,耳边风声响起,柳飞絮一击不中,翻身到无忧身前一剑直刺他眉心。无忧再退,却已经靠着墙壁退无可退,电光火石之间,眼看那一剑就要触及到他眉心。 “当!”只见柳飞絮那一剑已被弹开,柳飞絮仗剑向那黄衫女子怒目而视,原来那弹开他那一剑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女子头上的一支珍珠发簪。 那女子拍手笑道:“你要杀他,我偏不让。他得罪了我,除了我,谁也杀他不得!”那连氏兄弟本就与柳飞絮交好,如今见他受一个女娃儿挑衅,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两人飞身跃到柳飞絮身边。 “你这女娃儿,到底是什么人?仗着自己有三脚猫功夫竟敢在这里放肆。” 那黄衫女子笑着踱步到无忧身前,“本小姐行不改名离家改姓,凤珍珠是也。”说话间那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无忧,里面尽是调侃之意。 “我管你什么真珠假珠,总之,敢在这里撒野,我就替你家长辈教训教训你。”话未落音,连大抡起一把乌金连环刀便向凤珍珠砍去。 那凤珍珠一面躲来躲去,一面还不忘跟无忧说话:“谢无忧,他这刀法该怎么破呀?”那连大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他们两兄弟苦练这连环刀法十余载,今天却被一个小丫头子这般羞辱。想到这里,已不再手下留情,手上的劲道又加大了几分。 那谢无忧却一本正经答道:“连环刀法本来精妙,可惜他这刀太重,刀法又没练到火候,你只管与他周旋,寻了个空档踢他手腕,他刀必脱手。” 那凤珍珠竟也真的信了他的话,施展起轻功在这小小一室之内游走,那连大追来赶去竟也没挨倒她一片裙角。转身之间,只见连大大刀挥舞就要落在凤珍珠面门上,叫众人看得惊险,不料凤珍珠柳腰一弯,险险躲过这一刀,随即飞起一脚实实踢在连大手腕上,只听哐当一声,那把乌金连环刀竟真被踢得脱手落地。 连大满脸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柄被踢落的刀。凤珍珠却已经笑嘻嘻地跑到无忧跟前与他耳语。一面说,两人一面吃吃的笑,仿佛忘了刚才还恶狠狠凶巴巴地说要杀无忧,也全然不将那边恨得牙痒痒的连氏兄弟与柳飞絮放在眼里。 待两人笑完了,便双双站起来。那凤珍珠开口道:“玩也玩够了,谢无忧呀,我们两的旧账还是出去算吧。”说完拉起无忧便是要走。 刚迈出一步,无忧只听得头顶风声一过,眼前已多了两个人,正是那褚庄主和平生道长。 “两位走不得。” “不管两位与黄泉宫有什么瓜葛,是敌是友,待事情查清楚了两位再走也不迟。” 无忧看了看眼前站着的这两位,又转头看看珍珠,“怎么办?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他们又硬要我们去做客。” 凤珍珠秀眉一蹙,“我不管,打不过也要打,我最讨厌别人强迫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能痛快一场,丢了性命又如何!” 无忧叹了口气道:“怎么办?你这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谢无忧有美相伴,做鬼也风流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褚庄主,平生道长啊,可否卖小弟一个面子,不如这两个人我就先带回家去,你们看怎么样啊?” 说话间方才一直坐在室内未发一言的那紫袍少年走了出来,摇摇晃晃地与无忧他们两个站在一排。 “呃,这个……郭神医,不是老夫,不买你的面子,这两个人留在回春居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个我自有办法,不劳二位操心。褚庄主,你儿子的病……还有道长你要的那炼丹的药……” 那郭神医刚说完,褚雄与平生道长就已经让出一条道来。凤珍珠与无忧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紫袍少年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这两个糟老头子如此恭敬,不等两人多交流,郭神医一手捞起一个,将他们强拎着走了。 06.逍遥王府 东北关外,逍遥王府。 逍遥王府是座不是王府的王府。 逍遥王府的主人逍遥王,一介武林人江湖客却偏要以王爷自居。 他的王府,据说比天涯王朝的任何一个藩王府邸都要富丽堂皇。 南栖夕北逍遥,西南的栖夕山庄是武林泰斗,而东北的逍遥王府却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逍遥王府究竟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逍遥王长什么样子,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逍遥王已经逐渐变成一个传说。 王府的大厅内,十几名胡姬正卖力的扭动肢体,随着咿咿呀呀的丝竹之声踩着销魂的舞步,大厅上座上斜倚着一个人,此人白衣胜雪,一支碧玉簪子斜斜插在脑后,脸上却覆着一张黄金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一名胡姬只偷偷瞟了他一眼,对上他那一双眼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那是一双无欲如玉的眼眸,任何媚眼到了他面前都似失去了应有点作用。这样的繁华热闹只会更衬托出他的寂寞。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吗? 不,他斜倚着的不是玉枕也不是锦垫,而是一个与他一样身着白袍的绝色少女。 斜倚温柔乡,莫问逍遥韵。 “都散了吧。”一句没有温度的话,霎时间歌舞丝竹都烟消云散,只余一室孤寂。 “若悠,去拿酒来。” 那白衣女子小心翼翼起身,端了酒来,又小心翼翼哺了一小口凑到他嘴边喂他喝下,唇齿纠缠,满室春色。 “忧……忧……忧……” 一闭上眼睛,仿佛他小小的脸孔就在眼前。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会不为他背信弃义一次,留住他,锁住他,至少这样日日都能见着他。 那日也是在这殿内,他问无忧,留下来好吗?一生一世就只他和他这一双人,他日后宫中的妃嫔女史,全当她们是摆设。他唯一的一次,为着他,为着公子无忧揭下面具,卸下了他最后的防备,但无忧只是淡淡地望着他,脸上是略带失望的笑意,他说,崇山,你终归还是不了解我,我站在这里,需要仰头才能跟你说话,什么时候我才能平视你的眼睛,站在跟你一样的高度说话呢? 是的,他不了解他,所以才会选择放他走,以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再回来,可惜他错了,无忧,没有再回来。 还记得年他初到这王府时,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眉目清朗,与他一样皆喜穿白衣。他祖母为着一本逍遥掌法,不惜让自己的孙儿以身犯险来他这逍遥王府做客,一去就是四年。他来到他的府邸也不知道要怕生,径直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酒壶仰头便喝。喝完之后也不见礼,只微微笑着偏头看他,只是问,喂,你为什么要戴着冷冰冰的面具?为什么不笑?为什么别人见了我都是要笑的?为什么偏偏你不笑? 这么多个为什么让他一下子招架不住,原本以为不会笑了的嘴角居然稍稍向上牵动了些。这无忧公子一直盯住他的脸看,看到他的变化居然摇了摇头,你笑起来好难看,不过没关系,多练习练习就不会这样了。 想到这里,他居然真的笑了,戴着面具的脸,这一丝笑意也险些被掩盖。 这就是那个无情的逍遥王吗?他并非无情,只是他对他爱着的两样东西倾注了全部的感情,至于其他,他已经无暇顾及。一样权利,一个公子无忧,已然占据了他的全部。 他说在家里看厌了奇珍异宝,神兵利器,最厌恶将客厅弄得像个暴发户在显摆自己。于是他将正厅里到摆设全都撤去。 他说最恨浓烈的香,刺鼻伤神。他于是不再焚香,这王府内再没有哪一处焚香。 他说最爱海棠,因为它无香,又肯开。于是这王府之内,凡种花之处皆海棠也。 他说名字叫做逍遥的人一定是最想逍遥却又逍遥不起来的人,就像他名曰无忧,却难真正做到无忧。果然,他一语成谶,他此后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再难逍遥。那他呢,他无忧吗? “报!” 一名着夜行衣的男子蓦地跪倒在正厅中央。他低垂着头,不去看也不去听。 “说。”逍遥王已经半披着衣服,坐了起来。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这一个字的发音仍在颤抖。 “三少爷与暖玉剑杜宇的女儿婚期延后。” “哦?”这个哦字里透出的欣喜,多少有些没有掩盖住。杜宇躲开了陆展颜和梁鹤城的追杀,是个人物。杜宇亲自送女儿上栖夕山庄,原本以为无忧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却突然延期了。 “三少爷逃婚已于一个月前离开了栖夕山庄。后来又曾出现在望江楼,似乎跟褚雄、平生道长这帮人动了手,再后来便没有公子的消息了。” “继续去江南一带打听” “是,王爷。属下还有一事禀告。” “说。” “陆统领、梁总管飞鸽传书公主在栖夕山下失踪,至今仍没有找到。” “叫他们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够了,除非珍珠自己想出来,否则掘地三尺也找她不到。” “是,属下这就去办。” 07.回春居 江南回春居。 谢无忧自从被江南神医郭一生带回他的回春居之后就一直好吃好睡,他的房子是左边第三间,屋外一株海棠开得正旺。无忧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那株海棠,若有所思。至于郭一生为什么要带他们回来,他懒得问,郭一生也懒得说。 凤珍珠的好奇心素来旺盛,只不过见谢无忧二话不说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好像跟郭一生有几百年的交情似的,索性她也不问了。 谢无忧与凤珍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了,没有人知道。也许,也许是在望江楼上凤珍珠说能痛快一场,丢了性命又如何的时候。也许是在无忧说有美相伴,做鬼也风流的时候。 如此看来,他们是三个懒人。三个和尚没水喝,三个懒人呢? 不过他们很快便不再是三个人了,因为在无忧他们住进回春居的第七天,回春居迎来了第四个人。 那天一大早就很热闹,“谢无忧,七天下来,你有没有觉得你自己胖了一圈?”凤珍珠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找人聊天,偏偏话匣子郭一生出诊未归。她只能找睡神无忧聊天。 无忧转过脸去继续睡,装作没看见眼前叽叽喳喳个不停地凤珍珠。珍珠却不依不饶地又窜到另一边,继续道:“你自己想想,除了吃饭和睡觉,你还做过些什么?不信,你照照镜子,脸都圆了。”凤珍珠竟然真的掏出一面镜子凑到无忧面前,无忧却依旧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这七天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凤大小姐的胡搅蛮缠,也知道置之不理才是上策。 “珍珠,你还是别去招惹无忧了。他这种人连笑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不赶你走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说话的那人正是七天前在望江楼上带走无忧与珍珠的郭一生,他刚出诊归来就看见无忧像条死狗一样躺着,珍珠在一旁逗弄他,便忍不住懒洋洋靠在门边看了一会。 其实,无忧与珍珠都是寂寞的人吧。无忧逃避寂寞所以他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睡觉,珍珠驱赶寂寞,所以她用大部分的时间来找人说话。 连笑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无忧在心里苦笑,竟被他这江南第一神医给看出来了。 珍珠见郭一生回来了,便丢下无忧飞奔到他面前。“小郭,你回来了,今天又没有诊到鼻子被人割下来又贴到额头上的病人啊?” 郭一生忍不住拍拍珍珠的头道:“小朋友,让哥哥告诉你,哪里有那么变态的人,喜欢天天割别人鼻子的。上次不过是同行给我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什么是变态?” “就是做奇怪事情的奇怪的人。” “那么,我,你,还有无忧都很变态。” 郭一生一愣,随即大笑。待笑完了,他又开始哄小孩子,那个小孩子当然就是寂寞的珍珠。“今天出诊虽然没有收获。但是回来的时候却在家门口碰上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家门口不过两块破墙,一扇从来不上锁的大门,三个漆金大字,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郭一生从前听过很多奉承话,什么江南第一神医,什么妙手回春,什么起死回生,唯独这一次听了凤珍珠这一句漫不经心的一个家字却觉得鼻子犯酸,因为这回春居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了。 “除了这三样东西,门口还多了一个人。他也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只傻站着。我都要怀疑古代的人是不是有间歇性精神病了。” 凤珍珠没有管小郭后面还说了什么,她已经飞奔到门口去。她素来喜欢看热闹,一个人的热闹她也看。 门口果然如郭一生所言站了一个人。一个红头发金丝绿衣裳的人。凤珍珠忍不住凑到他面前细细打量他,这人睫毛长得出奇,鼻子又高又挺拔,皮肤黝黑却有一种光泽。就在凤珍珠和这人就要鼻尖碰鼻尖的时候,这人猛地睁开眼睛。凤珍珠眼前只见一片碧绿,竟然忘记要退开去,只管盯着那湖水绿的眸子不放。 那人竟然也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这样和凤珍珠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跟出来的郭一生发的话:“你们这样,难道不累吗?” 凤珍珠这才跳开来,站到郭一生旁边。 “你是胡人?” 那人不说话,低头看向自己的鞋面。他的鞋子很好看,甚至比凤珍珠的绣鞋还要好看,难怪他老是低着头。 凤珍珠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仍旧没有回答。 “莫非他是个哑巴?要么他就是不懂汉话。”这次凤珍珠是对郭一生说的,不过郭一生已经转身走进屋里了。凤珍珠也跟着准备要走,若他不是哑巴,也听得懂她说话,想要在她面前闭嘴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做到了。 不过凤珍珠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道:“这里的人都是没有过去的人。” 不只凤珍珠停下脚步,就连走在前面的郭一生也退回来。 “是的,如果你走进来,你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因为我们这里的人都不问别人的过去,别人到过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从此回春居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胡人。第二个可以把凤珍珠当空气的人,第一个是无忧。事实上,他很少说话,几乎把每个人都当作空气。 郭一生与珍珠花了整整三天都没有问出他叫什么名字,他们叫他大麦,因为他很像麦田里的稻草人。 大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无忧,就跟无忧一直都没有机会见见这个红发碧眼的胡人一样。因为无忧一直都呆在屋子里睡觉,简直像几百年都没有睡过觉一样。郭一生每天都把饭菜送到他的房间里去,等他吃完了又拿出来。他做这些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在厨房学做菜被熏得眼泪直流时也是笑呵呵的。小郭笑的时候就代表他很开心,他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所以他一直都在笑,笑起来不像无忧一样眯着眼睛,而是弯弯的像天上挂着的那轮月弧。 08.坐斗 自从大麦来了回春居之后,情况又有了一点变化。回春居的房顶上,墙沿上,门口两棵碗口粗的小树上藏着的人越来越多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藏着掖着,后来来的人多了,两棵小树摇摇欲坠,也就明目张胆起来。 无忧成天呆在房里,自然看不到。大麦是不在乎,仿佛从没有看到这些铺天盖地的眼线一样,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蹲在屋檐下看蚂蚁,一蹲就是几个时辰,像块石头一样。凤珍珠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奇地跟他蹲在一起看,后来实在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也就没再去理他了。整个回春居里多了一个人就跟多了一双筷子一样没什么区别。 每天早上凤珍珠一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趴在她那间屋子前面矮墙上的眼线打招呼。 “一宿没睡吧,这眼圈黑的。真可怜,要不下来一块吃个早餐吧。” 只听扑通一声,凤珍珠揉了揉眼睛,那墙上趴着的人就已经不见了。凤珍珠叹了口气就一边朝饭厅走去一边喃喃道:“说了没睡好吧,这样都掉下去了。” 饭厅内已然坐了一个人,一头红发似燃烧的火焰般,不是大麦是谁。凤珍珠瞪了他一眼,小声道:“平时不见你做什么事,吃饭倒是挺积极的。”大麦全然没有听见凤珍珠的抱怨,一个劲的闷头扒饭,腮帮子鼓囊囊的凸出一大块,再配上他那红发碧眼,当真看着有趣的紧。凤珍珠玩心顿起,端了饭碗就要跟他挤着坐到一张长凳上,刚坐定,伸手去替他夹菜正欲放到他碗里,哪知道大麦身形一闪突然间已经移动到另一条长凳上。凤珍珠手里的那根青菜吧嗒就掉在了桌边上,她那偏要做的拗劲又上来了,又重新夹了菜。 “哦,原来你不喜欢吃青菜。那就吃肉吧!” 话未落音,凤珍珠已经坐到大麦身旁,一块肉眼见就要落在大麦的碗里。只这一瞬间,大麦已然坐到另一条长凳上去了,凤珍珠这一筷子又落了空。那凤珍珠不依不饶,如此反复,顷刻间桌上已经掉满了青菜、肉块。那两人仍是你追我赶,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 “真不知道门口那两棵树还能撑几天啊。树上的兄弟们,你们不要这么幸苦了。若看得起小弟,到院子里来支个帐篷也成啊,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话刚说完,郭一生只见树上唰唰掉下几个人影,接着就是一声闷哼,看来摔的不轻啊。“真没点心理素质呀!”郭一生说着转身就往饭厅里走去。他一早起来做好饭,又给无忧端了送去,自己这才回来吃。 刚踏进饭厅郭一生就呆住了,只见两团影子,一团上面红下面黑的,另一团上面黑下面红的东西正围着饭厅里唯一的一张八仙桌打转,桌面上不知怎地四边上已经铺了一层的菜,而桌子上摆着的菜碗眼看就要空了。呆了半晌,郭一生看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健步走过去转眼间那张八仙桌已经飞出去撞在墙上,顿时乒乒乓乓一片,满地狼藉。那两团影子这才停下来,凤珍珠可怜巴巴的望着小郭,大麦则继续在扒他的饭,完全没有注意到郭一生乌云密布的脸色。 “是不是嫌我煮的东西不好吃?变着法子糟蹋我的劳动成果,我早起贪黑养着你们这帮兔崽子,我容易嘛我!”郭一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凤珍珠方欲开口解释,不料小郭声色俱厉:“哼,老子不干了。你们另找老妈子去。”说完拂袖欲走,又觉得还不解气。又走到哪张八仙桌面前,一掌拍下把那桌子拍成木屑才拂袖而去。 凤珍珠追到门口却早已没了小郭的人影,回头看到大麦,见他一副傻傻呆呆的模样,本来想上去骂他一顿打他两拳的欲望减半,却又没有地方发泄。转头间瞟到矮墙上趴着的眼线,眉一挑,人已经飞出去,然后只听得一声声惨叫从回春居外围不断传来。 夜深沉,回春居的饭厅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夏日的虫鸣,却又没有那么宏大的气势。饭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凤珍珠,另一个自然是大麦。而那种声音正是从他们两个的肚子里传出来的。平时这个时候郭一生早就已经摆好饭菜在桌上只等他们来吃了,虽然小郭手艺比起那些个大师傅大厨子是差了一大截,但是此刻只要有顿饱饭吃,谁还计较那么多。凤珍珠从来都没有这样怀念过小郭,没有他在简直一天都活不下去,可惜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整个回春居内,除了那从肚子里传来的奇怪声音,就是一片死寂。 “呀!这树竟然没倒!咦!怎么这人都哪里去了?只剩下这一两个在这里。”郭一生一边念一边走,迎面却撞上来一个人影,定睛一看,原来是泪眼婆娑的凤珍珠。 小郭暗自好笑,嘴上却说:“珍珠,你们吃过饭了吧!我刚才在望江楼里吃了红烧肘子,宫保鸡丁,又到街尾那个摆摊的那儿吃了两碗臭豆腐,后来觉得还没吃饱就去翠云斋吃了天下一绝的灌汤包。确实是唇齿留香,那一口咬下去……” 凤珍珠突然捂住耳朵跳开去,“小郭,你明知道我们不能出这院子,还这样刺激我们。你好坏,好不厚道。” 小郭却依旧笑嘻嘻道:“我从来就没说我是好人啊,我也从来都没说过我是个厚道的老实人啊!” 借着月光,小郭看到凤珍珠气得满脸通红,不禁更是觉得好笑。他回来时带了六笼灌汤包,又故意放在回春居的大门口不拿进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凤珍珠气得要发狂,却偏偏又奈何不得他,只得狠狠的瞪着他。忽然小郭脸上笑容一僵,发足朝饭厅方向奔去。凤珍珠见他如此,想到大麦还独自呆在饭厅,肯定是有什么变故了,于是也急急跟上。 待凤珍珠赶到时,只见饭厅内一片乌黑,里面兵器碰撞声音此起彼伏,似乎是正在进行一场恶斗。凤珍珠见到这等热闹,哪有不凑的道理,早就忘了肚子饿的事,正准备踏入这片黑暗就突然听见小郭的声音:“珍珠,到门口守着。别让他们跑了。”凤珍珠停住脚步,当真就老实守在门口。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里面刀剑声音渐小,凤珍珠听得心痒痒,只想进去一探究竟。就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吼道:“走!”,话未落音,屋顶上就一阵噼里啪啦的响起一片。 凤珍珠立即纵身飞上房顶,眼看几个黑衣人还未走远,刚要发足追去就听得脚下有人叫道:“不要追,珍珠。”凤珍珠这才稳住身子一个转身从方才那伙人撞的窟窿里跳进屋内。 方站定凤珍珠就吓了一大跳,屋子里漆黑一片,唯有一个角落闪着两片绿幽幽的光亮,那是狼的眼睛,耳边也似乎还响着“嗬嗬”的野兽低吼声。 “妈呀!小郭!有鬼呀!”凤珍珠被这么一吓,忍不住就要往外跑,她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只不过这次来得实在是太突然,第一反应就是要逃。 郭一生听着珍珠从房顶落下时就已经大致判断了她的位置,此时她再一尖叫,小郭立即上前一把抓住她道:“想不到凤大小姐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凤珍珠本来被小郭一把抓住肩膀惊吓就已去了大半,似乎那双手是有魔力的,只觉得有无穷的暖意从那双手传来。但是一听郭一生这样一说,凤珍珠立即推开他的手退后两步道:“谁说我害怕了?我只不过是想……” 这个想字拖了半天却终没有下文,不过好在屋子里的第三个人的声音及时想起,有意无意间替凤珍珠解了围。 “喂!你们两个能不能先去把灯点上。这个人好像有点问题,伤得不轻。” 这是无忧的声音,竟然是从不踏出房门一步的无忧的声音。 饭厅四角的烛台都已点亮,只见烛光中有一白一黑两个影子靠在一起,那白影子自然是无忧,黑影子自然是大麦。只不过此刻无忧的一只手正捂在大麦的肩膀上,鲜血不断从他指尖涌出。另一只手则死死抱住大麦不让他动弹。而凤珍珠也总算知道方才那片绿色原来是大麦的眼睛,此刻即使是在有光亮的情况下那两只眼睛似乎还在泛着绿光。那嗬嗬的声音也正从大麦的喉咙里传出来。 小郭快步走过去,随意伸手点了大麦的穴道。一瞬间大麦停止挣扎,绿色的眼睛渐渐合上,脸上那可怖的表情也慢慢散去,换上一副平静的睡颜。 无忧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蹲在地上查看大麦伤势的郭一生道:“你什么时候捡回来一个稻草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小郭抬头白了他一眼,却不答话。他怎么可能知道,他足不出户,整天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他屋里的那张床内。 “他是什么人?”无忧又问。 “你来这里我有没有问过你是什么人?” “没有。” “那就别问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无忧就此打住提问,摸着下巴走了两步又突然喃喃道:“不过那些人的武功好生奇怪。不是我们中原的路子,倒有些像西域昆仑的武功,不过西域中原武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方才他们退走时好像是故意要用中文说那个走字,听上去怪怪的……” 郭一生忍不住打断他:“靠,大麦一看就知道是西域来的少数民族,来要他命的人当然也是啊。说不定还是恐怖分子呢!不过你居然肯走出房门,真是件稀奇事。” 无忧和小郭相处下来,已经习惯了他不时冒出来的这些新鲜词,所以问也懒得去问,再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大麦一眼,抬脚便是要走。 不过一阵奇异的声音迫使他停住了脚步,无忧诧异地看着凤珍珠的肚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我为什么要来厨房,我来厨房是为了找吃的!”无忧一拍脑袋,转身便走进厨房。 至于郭一生,他似乎已经忘了灌汤包这回事,一把扛着大麦就朝外走去。 凤珍珠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吃得最畅快的一顿饭。她吃过的海味居里的海参鲍鱼面都没有无忧煮的这一碗阳春面有滋味。一碗面条被她捞个干干净净,甚至连汤都被她全喝进肚子里,如果无忧没有坐在她跟前,估计她会把碗都给舔一遍。 她看着无忧的眼神是放光的,因为无忧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厨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两人东翻西找也只翻出一把脱水的小葱,一小包面粉,一坛子盐巴,但是无忧却用它们做出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无忧的武功也许从未让凤珍珠服气过,但是他这一个人,凤珍珠此时却佩服得五体投地。无忧的厨艺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人在饿极的时候吃什么都是最香的。 回春居里的厨子换人了,大师傅无忧重出江湖,重新掌勺! 郭一生不会去问无忧为什么舍得下他那张床了,正如无忧不会去问郭一生为什么救他一样。也许无忧真的想通了一些事情,想通之后便不再会去逃避。 09.红姑娘 七日,襄阳玄宗。 十七日,定远镖局。 二十七日,月山门。 一月之内,武林又添了三桩惨案。整个江湖终于陷入一片惶惶不安之中,武林人人自危,唯恐哪天一觉睡去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胆子小的势力弱的,早已收拾细软带着一家子连夜出走,剩下诸如褚庄主,平生道长这类人则为号召武林同道联合起来对付强大的敌人而奔走呼号。但问题是,他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且这次的三个案子更加扑朔迷离,不仔细去看,每具尸体上根本看不出明显的伤口,看上去像是自然死亡。但是没有这样大的巧合,这么多人,不同地点不同身份的人在同一时间自然死亡。后来经过仔细的检查才发现,每具尸体的喉头部位都有一个细小的针孔。 这个发现搅沸了整个武林,因为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功夫历来只有碧落宫才有。天心针是碧落宫的独门暗器,而碧落宫则是近五十年来与黄泉宫并立让江湖人谈之色变的诡异门派。这些都还好说,碧落宫再诡异再恐怖也总算有个可循之处,集正道江湖之力必能一举荡平。可惜的是,碧落宫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绝迹于武林。江湖传闻是碧落宫内讧从而导致整个门派的灭亡,不过,现如今,这个已经逐渐被人们淡忘了的门派突然之间又重现江湖,并且一口气做了三个大案。昔日碧落宫的名头,再加上襄阳玄宗,定远镖局,月山门的灭门惨案,只怕江湖人没有哪一天敢安安稳稳地睡觉。 就算武林再乱,江湖再不平静,有一种地方,是永远都不要为生意发愁的。盛世之时,兜里揣着银子就会想去找乐子。乱世之时,人心惶惶,却又忍不住会想去麻醉下自己。所以,不管是处在什么时候,妓院是永远都会敞开门做生意的。 江湖上还在为这些无迹可循的灭门案发愁的时候,江南温柔乡这家妓院却如期开张,并且在半个月内红遍了整个江南。 温柔乡的老板娘可不温柔。这是每一个去过温柔乡的江湖客所达成的共识。那温柔乡的老板娘既要做老鸨又要做头牌。一身红衣,一朵红牡丹别再鬓间,眉目含情,风情万种。似嗔还有情,似怒还含笑。这样的姑娘,又有哪一个招架得住。 温柔乡里红姑娘的名号从此响彻整个江南,江南任何一家妓院里的姑娘都不能与之相比。 她若豪爽起来,捧起酒壶喝干后一舞夺人心弦,矫若游龙,惊若翩鸿。 她若扮起清纯来,粉黛不施,素颜朝天,让人忘记自己身处妓院,还以为自己是哪家小姐的座上宾。 但是红姑娘最出名的,不是她的清纯,亦不是她的豪爽,更加不会是她的容颜,而是她的才情。 红姑娘所作的无忧曲,盛极一时,坊间烟花巷陌争相传唱,甚至登堂入室,成了文人骚客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忧曲 草生龙陂下,鸦噪城堞头。 何人此城里?城角栽石榴。 青丝系五马,黄金络双牛。 白鱼驾莲船,夜作十里游。 归来无人识,暗上沉香楼。 罗床倚瑶瑟,残月倾帘钩。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树秋。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无忧。 一曲歌毕,香帘后斜抱琵琶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向着外间的客人福了一福,收起琵琶就是要退回里间屋子。不料外间那三个大汉却狞笑着往这香帘处走来,其中最高的那个刀疤脸一伸手就去捞那帘子。 “都说红姑娘有倾城貌,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担得起这名头。啊!”那刀疤脸惨叫一声,退后一步,那只去挽帘的手上正插着一只黑黝黝的暗器,仔细一看,竟是弹琴用的甲片。 “臭婊子,爪子还挺厉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我把她揪出来!”那两个大汉应声而都,一跃就要向那里间扑去。只听得噗通两声,那两个大汉已经飞出去撞到桌子摔作一团。 外间那三名大汉气得要发疯,而里间,那红姑娘竟又坐了下来,抱了琵琶又弹起曲子来。那曲子先是铮铮三两声,无一点萧杀之气在里面,突然之间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一般,那三名大汉原是不懂音律的,听到这样的曲子,竟然也觉得胆寒。不过此时要是灰溜溜地从一个妓女房里逃走,以后他黄刀疤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这面子,丢不起。 那黄刀疤站起身来,每走一步这温柔乡的地板就要猛震一下,咚咚咚似擂鼓一般。这脚步声一起,那琵琶声却倏尔停了下来。 “你要看我这倾国倾城貌,那就要看你舍不舍得做个多愁多病身了。”那声音已没有先前唱曲时的缠绵婉转,一字一顿,却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清脆。 那黄刀疤一心只想着要将这娘们拖出来一顿好打,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她的声音好不好听。眼见那手又要触及到那香帘,那脚就要踏进内室。外间地上爬起来的那两人眼一花,只见那香帘后面红影一闪,那黄刀疤就被狠狠抛起来撞向墙壁。 “就凭你,别仔细污了老娘我的脚!” 那两名大汉哪里还敢迟疑,当即扶起黄刀疤就往外面走,好像这温柔乡的顶级雅室内住着一个千年女鬼一般。 “无忧,你听够了看够了没有?还不给我出来!”话未落音,那香帘背后突然多了一抹白色人影。无忧笑眯眯地走出来,见桌上有茶,当即不客气的端起来喝了一口。 “雨前龙井。大姐,你的排场可真不小啊!” 原来这温柔乡里的红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无忧的大姐赵采彤。她素来喜欢穿红衣,名字里又带了一个彤字,故而托红姑娘之名开了这家温柔乡来引无忧出现。 赵采彤看着眼前一脸无赖的弟弟,再有气也消了八九分。她气的不过是他置采薇的生死于不顾,只图自己能脱离樊笼。不过现在想来,幸亏无忧已经离了那个鬼地方。采彤冷哼一声,转过身不去看无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本想与二姐一起下山,无奈她执意要留下。”无忧叹口气道。采彤这才转过身来,坐到无忧身旁。 “不过,大姐。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不怕姐夫……” 赵采彤一拍桌子怒道:“他敢娶小妾,我就敢出来开妓院。” 无忧只能苦笑,大姐性格如爆炭,而姐夫人称老实老板,家里几代都做着玉石生意。不过,做老板的一般就不是老实人,老实人一般做不了老板。偏偏他却有一个这样的外号,老实老板,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他赚了人家的银子人家都不知道。这样两个人凑到一起,想不热闹都难。 不过一物降一物,一个月之后,无忧在回春居里就听到了这样一则消息。老实老板没有花一分钱彩礼就娶到了温柔乡里的红姑娘做小妾,不过那阵仗却着实盛大,十里铺锦,八抬大轿,难得江南又热闹了一阵。 无忧暗自好笑,把自家老婆又娶了一遍,这种办法,也只有老实老板这个一点也不老实的人才想得出来,当然无忧也一直记得那天在温柔乡里大姐说的话。 “他的老婆必须是我,小妾也必须是我。大老婆必须是我,小老婆也必须是我!” 10.风云再起 “他又是谁?”无忧刚一踏进回春居的大门就嚷道。两个身着紫袍的人正站在院子里说话,回春居里紫色衣服那个是郭一生,白衣服那个是无忧,鹅黄色裙子的那个是凤珍珠,后来大麦来了,也就破例添了黑色。现在突然又多了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紫袍客,莫不是郭一生把某个病人接回家来了? “你不认识他?”郭一生笑得有些奸诈,大麦那天那件黑袍哪里还能穿,他随便把找了件衣服丢给大麦,他的衣服好像只有那么一种颜色。 无忧没敢回答,只围着那高鼻梁转圈,那高鼻梁看着无忧的眼神有些怪异,刚张嘴想说话,却被郭一生用眼神制止。 无忧转了三圈之后突然扯开喉咙大叫道:“珍珠!快出来,有热闹看了!” “噗通!”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撞到了郭一生身上,一袭紫袍霎时间多了几个白花花的手掌印,凤珍珠伸出一双沾满面粉的手又多再小郭身上擦了擦才向无忧道:“哪里有热闹看?”小郭对凤珍珠好像特别大度,他本可以在她撞过来的时候闪开,他却没有,怕她一个不留神摔倒。他本可以在她把面粉都抹在他背上的时候闪开,可他也没有。 “他是谁?”无忧不答反问道,依照凤珍珠有问必答的性格,先骗她出来,再逗她开口并不难。不等郭一生给她使眼色,凤珍珠就开口道:“大麦啊!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他。” “大麦?” 无忧退开两步,“你说他是大麦?”他去温柔乡不过花了两天时间,大麦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了,他的红头发呢?他的绿眼睛呢? 更出乎无忧意料的是,大麦居然躬身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谢公子救命之恩。”这一口生涩的汉语再加上这动作,凤珍珠早已在一边笑翻了。无忧急忙把小郭拉到一边,“你的医术真的到了这种地步?连人的眼珠子颜色都能改变。” “他是练了一门奇怪的内功走火入魔才变成那个样子,上次那帮杀手,估计是为了灭口而来。”郭一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难道是嫌我的回春居麻烦还不够多,连西域来的麻烦也沾染上了?”看了无忧笑得咬牙切齿的脸又加了一句:“你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花酒喝得顺利吗?” 不及无忧回答,只见一声锐利的号声响起,原本在墙头趴剩的那几个人一听到这号声,立即翻身下墙,走了个干干净净。自从上次凤珍珠把他们当作发泄对象之后,墙头和树上的人适时减少了很大一部分,但现在这种空无一人的状况倒当真是第一次出现。 “喂!怎么都走了?说好中午做包子给你们吃的!”懊恼的是凤珍珠,无忧不在的这两天,她正和小郭一起钻研厨艺,好不容易找到肯试菜的人,怎么突然都走光了? 无忧和小郭对望一眼,两人眼里的意思再一致不过,那就是有事发生,但到底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要打仗了。”站在一边凉快的大麦突然说。 “你说什么?”凤珍珠接口道。无忧和小郭两个人适时闭嘴,凤珍珠一开口的话他们俩就没有再说话的必要了。 “号声急促,而且四处都响起这种号声,应该是为了集结人马。集结人马,不是为了打仗时为什么?” 凤珍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你们胡人的想法。江南这块地方,武林纷争向来是少不了,但是大的战事却少有,是不是他们查到了近日来那些惨案的幕后黑手了,所以纠集人马前去剿灭呢?” 青梅山庄褚清沙褚庄主。 清风观平生道长。 连环庄连氏兄弟。 破空一剑柳飞絮。 毒仙花六姑。 一夜之间,又是五条人命。与之前的江南三派、定远镖局鸡犬不留,斩草除根的手段不同,死的只是这五个声名正旺的江湖人,他们的帮派家人都还好好活着,战战兢兢的活着。因为他们五个人的死法虽各有不同,却都存在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被人用剑钉在自家的大门口的牌匾上。那把剑是普普通通的剑,街上随便花一两银子就能买到五把。破空一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他的尸体也被钉在了他住的客栈门口,清晨掌柜的起来开门时,一滴冰冷的血正好滴在他的额上。褚清沙是被人用硬功生生扭断了脖子,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他这身硬家功夫,决计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这种功夫上,所以他死时双目睁大,满眼的震惊。平生道长被人用内力震断经脉,力竭而死。想他一生修行内功,禁欲吃斋,想不到一生修为竟也敌不过别人一掌。连氏兄弟两人都是一刀致命,连环庄刀法天下第一的传说就这样被打破。柳飞絮则是一剑穿胸,直接被自己的飞絮剑钉在牌匾上。毒仙花六姑死得最是诡异,因为她死在了自己的奇毒“笑靥如花”上,死的时候一脸笑意,说不出的恐怖。这五个人都死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功夫上,对方仿佛是在故意布置这一场恶作剧,在恐慌之中的江南又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恐慌。 如果这五个人的死,分别是五个人做的,虽然让人毛骨悚然倒也不足为惧,只要找机会让他们五人分散,五个人当可以各个击破。 那天的号声,是江南各个帮派为了抵御外敌组成联盟而专设的召集令,加盟各帮各派弟子只要一听此号令就都要到玄武堂集合。一夜之间五大高手惨死,并且还被毫无尊严地钉在大门口,这分量已经足够吹响这召集令。 郭一生仔细检查了最后发现的花六姑的尸体之后站起身来,“他们五个人的死亡时间都不同。可以说是一个接着一个,所以,这件案子,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也就是说,有一个人用褚清沙、平生道长、连氏兄弟、柳飞絮还有花六姑这五个人的成名绝技又反过来杀了他们五人,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人的武功,当真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和无忧皆是脸色大变,这五个人本来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件事让他们全都联系起来。当日在望江楼内,无忧为黄泉宫说话,让这帮江湖客误以为他就是黄泉宫的奸细,差一点就被抓去严刑逼供,幸亏小郭出手相助才有命留在这回春居里。刚开始墙上趴的树上躲的都是这五人的弟子门客,后来在无忧他们寸步不出回春居的情况下仍有惨案发生人数才得以减少。望江楼内那几个人,还活着的就剩下无忧、郭一生还有凤珍珠,这意味着什么?无忧跟小郭都很清楚,他们跟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无忧,在见过这五人的尸体之后,他第一次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的表情比之郭一生更甚。因为他发现他好像想错了什么,又错怪了什么人。 在他心里,这五个人的死,除了证明他自己错误的猜想之外,还证明了一件事,他,已经出关了吗?也许,他就在这某处,正静静地看着他。 注:那个无忧曲改自李贺的莫愁曲。 11.遇袭 温柔乡里寻常见,谢娘宿处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无忧轻轻撵起这一方锦帕,轻启秀口将那首诗轻轻念了出来。月色满铺一室,烛光点点摇曳,锦帕握在手中的触感还在,只是不知它的主人去了哪里。趁月色正朦胧,无忧身后那一道白色的身影几乎就要与这月光合二而一。无忧仍旧握着这帕子,痴立于窗前,似在赏月,又似在伤情,嘴角却仍带着那永恒不变的笑,仔细看,似乎还能看出那笑里的一丝甜。 寒光一闪,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无忧侧身躲开从背后袭来的那一刀。即算他反应再快,躲过了那一刀,也仍被刀锋划破了背上的衣衫,月色之下,那露出的白色皮肤更是白得耀眼,冰肌凝脂,光滑如缎。 无忧转过身来,静静看着眼前这拿着匕首的白衣女子。 月色如水。 她也温柔如水。 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与她手里的匕首想到一起去,刚才那狠辣的杀招更不可能出自她手。她是那么的柔弱,那么的惹人怜惜。皓腕玉手,怎挥得动那匕首?要不是背上的丝丝凉意提醒着无忧,他恐怕就要动了这怜香惜玉之情了。那把匕首!无忧怎会认不出他的贴身之物,本来已经冰凉的心,像是被谁狠狠甩在地上,有破碎的痛感。 那女子却迟迟不动,只是眼里已点点滴滴聚集了眼泪,却强忍咬着樱唇不肯让它掉落。 “呵呵……呵……”她是在笑么?满眼的泪,满脸的笑,人的脸上怎么能够同时出现截然相反的表情。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王爷会如此看重你这无忧公子。”她终于开口说话,那公子二字咬得特别重,本来是温香软语,无忧听在耳里却只觉刺耳。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她得意地看着无忧陡然变色的脸,将最后那两个字咽回肚子里。 “你说,我跟你,哪一个更美呢?” “你是谁?你想要做什么?”这大概是无忧这辈子说得最正经的一句话,他不想与她再纠缠下去。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来赴他的约。他人不在,空遗锦帕,约他在落花时节再相见。这无可厚非,但是,眼前这名白衣女子又是什么意思?他若想要他的命,大可不必费这周章,他既能堂而皇之一支流星镖将信钉在他房内,也能将它钉在他心口。今夜他能不能全身而退,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谁?”媚惑入骨的声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因为你不会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如果说这世上,如果说在他心里只有一个无忧的话,那也只能是我!” 话未落音,匕首已到了无忧身前。无忧却突然笑了,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不再是用微笑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确定不是他,他不会对他痛下杀手,这就够了。所以,即便是她拿着他贴身的匕首挥向他,他也能笑得这样开心。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这女子每照每式都是直刺向他面门,倒不急着取他性命,反而是千方百计想要划花他那一张脸。 匕首掠过,无忧一缕发丝悄然落地,他人已经斜斜从她身边擦过,一手擒住她拿匕首的那只手。无忧就是在等她近身,他所学之杂确实是骇人听闻,唯有着近身擒拿的功夫还学得像个样子。 不料那白衣女子陡然松手,任他轻取了匕首去,在无忧一愣之间,突然张嘴对着无忧喷出一股红雾,直袭他面门,自己则一个转身退开来。 无忧一手拿着匕首,被那红雾袭了个正着,可他笑意却更浓,只是抿紧了嘴巴不再露出牙齿来。 “哐当!” “砰!” 人和刀同时落地。无忧阖上眼睛,坠入一片黑暗。 那白衣女子喜上眉梢,莲步轻移到无忧身边,伸手拎起那把匕首。 “栖夕山庄的公子也不过如此啊!为什么王爷会喜欢你呢?你的武功,比起我差远了。女子样貌哪用得着你那么英气,至于柔媚承欢你就更不如我了……啊!”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白衣女子已中了一掌飞了出去撞翻桌椅倒地。 “我是不如你,而且比起你的七窍玲珑心,我还少了一窍,你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输在我手上!”无忧拍拍手站起来,走过去捡起那把匕首,方欲走,又看了看地上那女子,最后还是决定朝她走去。无忧内力虽然不行,但那一掌是栖夕山庄的家传掌法中的一招“化险为夷”,打的刚好是人体最柔软的胃部,那女子瘫软在地上缩成一团,实在与内力无关。 “为什么……你……”那女子见无忧拿了匕首步步逼近,惧意顿生,话也说不通顺了。 无忧在离她还有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绝对不柔弱,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屈服。 “叮”的一声,匕首插在那女子鬓边,斩断了一缕发丝,也骇地那女子不敢再动弹。 女人最看重的,始终都是自己的容貌。无忧刚才若是失了一点准头,倾国倾城的容颜就毁了。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久?”回春居的门口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在,而且听口音好像不是小郭呀! “睡不着所以多走了走。大麦,你也睡不着要出去散步吗?”无忧被大麦挡在门外,只能抬头敷衍他,胡人果然生得威猛,无忧得仰着头跟他说话。 “你这是什么装扮?”大麦指着无忧胸前的一个结头问道。 无忧总不能告诉他,他今天晚上剐了一个姑娘的衣服,然后绑在了自己身上,为的是遮住背后那个大洞吧。 “外面冷,我随便……”无忧话还没有说完,大麦就已经把自己身上的紫色长袍脱了下来披到无忧身上,自己里面则只有一件白色单衣。 “这样就不冷了。”大麦笑着说。 无忧看着他那张充满异国风情的脸,笑容有些僵了。中原人无法用他们胡人的想法思考问题,他想到了凤珍珠说过的那句话。 “我等你回来是想跟你道别,天涯跟匈奴开战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要回到匈奴去,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族人要杀我?为什么我会到中原来?丢失的匈奴那一块的记忆总归要找回来,不是吗?”月色下的大麦笑得很天真,无忧突然有些不忍心,当他回到匈奴之后,当他找回了他丢失的记忆之后,大麦还会有这样天真的笑容吗?但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就像采薇选择留在栖夕山庄一样,大麦选择离开,回到他的家乡去。他们都会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也会收获些什么,无忧是管不了的。 所以他说:“天涯与匈奴一开战,我们就是天生的敌人。但愿我们不用在战场上相见,但愿没有战争。” “奇怪,你说的话,跟珍珠姑娘说的一样,她也说但愿我们不要在战场上相见。”大麦又恢复了他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无忧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真想看看正常时候的大麦又是什么样。 注:江南春逢李龟年 <唐·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那诗是改了杜老的这一首,说明下~ 12.买卖 老实老板家里到了老实老板这一代已经不做玉石生意了。他仍旧当老板,不过他做的行当是无本的暴利行当。既然无本,怎么可能暴利?偏偏老实老板就做到了,他家里原来是做玉石古玩生意的,现在洗手不干了也秉着“开张吃三年的原则”。老实老板的生意一年只做那么几次,因为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不多,他手上值得起这个价钱的东西也不多,物以稀为贵。老实老板其实不老实,救了人家闺女一命就让人家以身相许。卖别人几个不痛不痒的消息就骗别人大把大把的银子。 老实老板今年的第二件无本生意又上门来了。来者身段窈窕,是一女子,却戴着一顶黑纱斗笠,浑身上下黑衣黑裤,裤脚下却若隐若现一双穿着绿鞋的小脚。这身打扮,真是说不出的诡异,老实老板却不以为然。做这一行,卖家和卖家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多诡异多恐怖的他都见过,就连他自己,见过他真面目的恐怕只有赵采彤一个人。那年采彤离开栖息山庄,一心想闯荡出属于自己的江湖,结果出师不利,一下山就被人盯上了,一不小心逃进客栈的一间厢房里,撞见了正在易容改装的老实老板。 “姑娘想问什么?是姻缘吧?我这里的姻缘签可应了不少良缘哪!”老实老板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他此刻能化作一个算命的术士,下回说不定就扮作个来问姻缘的小姐。幸亏这见寺庙后院鲜有人迹,否则这姑娘这身打扮,也足够把狼招来了。老实老板做这行买卖,能活到现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栖夕山庄的三少爷在哪里?”那女子开口道,声音沙哑似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与她这窈窕身段可一点都不相称。这女子其实就是那日在谢娘宿处对无忧下媚药的杜鹃,她本来是暖玉剑杜宇的独生爱女,一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结果在出嫁之日自己的丈夫居然离家出走,宁愿流浪在外也不愿意娶她,从小到大,杜家小姐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又哪里忍得了这般羞辱。成婚当日久候新郎不至,当即自掀盖头,脱了喜服提剑便下山去寻那负心汉子。无忧乃是栖夕山庄三少爷赵慎言同西南名妓谢娘的儿子,杜鹃算准无忧下山便会去那谢娘宿处,所以才有了之前下药的那一幕。自从那日在谢娘宿处被无忧逃了之后,杜鹃自知武功谋略都比不上无忧,要想逼他就范只能另辟蹊径。她在毒王家门口跪足三天三日,方才进了毒王的门,又不惜替毒王以身试毒,以至于坏了她那如黄莺出谷的好嗓子,也终于求得毒王传了她几样使毒的法子,也在无意之间知晓了那赵无忧,竟然是这毒王的关门弟子,要想在他面前下毒,更是难上加难。经此一件事,杜鹃对无忧的恨意更深。 老实老板听她这么一说,心下一凛,心想这可是自己的小舅子,如果是寻仇的,那就不好办了。不过既然他是老板,既然他是生意人,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就算是自己的亲娘老子的下落,客人问到了,也是要说的。 “江南回春居。不过,姑娘,你要找他麻烦,回春居里的郭神医可是个麻烦人物哟!褚清沙褚庄主和平生道长都奈何不了他呀!” 那姑娘没有答话,轻轻咳嗽了两声便转身走了。 老实老板待那姑娘走远了,方才不紧不慢地提起笔,写了一张字条,从算命的摊子下摸出一只红嘴的信鸽来,将字条装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内,嘴里一边还喃喃道:“想不到最后居然会是为了小舅子坏了规矩,这生意以后是做不成了……无忧啊无忧,你就好自为之吧……” ****** 太平了三十年的天涯王朝和匈奴边境被战火打破,建元五年夏末,匈奴突然大举进攻天涯王朝西北边境,八万铁骑在关外烧杀掳掠,转眼之间,关外三城已遭匈奴铁蹄践踏。匈奴人仍在边境线上徘徊,一方面庆祝这来得太轻易的战利品,一方面伺机再攻城掠地。这一次匈奴人的袭击来得太不正常,不但是打破了近三十年的和平局面,而且还在边境线上继续纠集兵马,看来图谋不只是关外的这十七城,而是想染指整个中原。 天涯王朝的新王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懦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戍边不力、痛失三城的罪名派禁卫拿下了在西北戍边的靖王,举手投足间就摆平了一个虎视眈眈的藩王。想那靖王一柄青龙刀驰骋沙场数十载,想不到最后竟然被世人视作废人的侄儿给拉下马来,还谈什么江山,连性命都悬于他人一念之间。如果说靖王被囚还不足以证明天涯朝的这位王是位英主的话,面对匈奴人的铁蹄毫不畏惧反而要御驾亲征,这就更显出了他的王者本色。 13.跑路 郭一生懒懒地伏在窗沿上,身后是一片红色的光芒。今天的太阳出来的特别早,似乎知道今天有早起的离人一样。郭一生有些沮丧,因为他刚才太兴高采烈了,一蹦三跳跑到凤珍珠的窗前大喊道:“珍珠,起来啦!有热闹看啦!” 里面半晌都没有反应,郭一生以为她还在睡,又试着大喊大叫了一遍,可依旧没有人答应他。平时这个时候,凤珍珠早已经衣冠不整地跳出来了,热闹啊,天生反骨的凤珍珠最喜欢看热闹了。 可惜今天没有人跳出来,因为里面已经没人了。凤珍珠的房间从来都没有这么整齐过,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珠宝首饰没有横七竖八的摆在梳妆台,而是一件件都收在首饰盒子里,床沿下还摆着一双鹅黄珍珠绣鞋。她的东西都还在,一样都没有被带走,却明明白白的表达出这样一个讯息,凤珍珠,走了。 郭一生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凤珍珠不愧是凤珍珠走得坦坦荡荡、干干脆脆,一张纸、一滴墨都没有留下。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要交代一下,毕竟她也在这回春居里住过一阵子,无忧已经把它称作家了,难道她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吗? “两个话痨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可要怎么办哪?” 也只有无忧一个人,敢在郭一生明摆着一张臭脸的时候还去招惹他。凤珍珠走了,就没人在无忧耳边不停念叨了,无忧当然要高兴。但是这笑,怎么看着有些勉强呢? “谢无忧,你不要忘了!我想抓住你暴打一顿有多简单啊!”郭一生果然被激怒。无忧赶紧闪到大麦背后,大麦牛高马大,是绝对的避难场所。 “无忧公子,以后郭大夫要是欺负你,你不妨到西域来找我。” 大麦比这回春居里任何一个中原人都要中原,一口夫子腔调硬是没改过来。 大麦走了。 凤珍珠不辞而别。 回春居里只剩下两个人。这个时候郭一生才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的时候会有多空虚。 “看来这下,不走也不行了。”无忧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郭一生在厨房忙里忙外,无忧斜倚在门边,却没有一点要去帮忙的意思。 “为什么?”小郭忙里偷闲地问了句。 “有人打探到了栖夕山庄的三少爷就藏在回春居里,不管来者善还是不善,我们都必须要走。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莫非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废话!我还知道你的消息来自你姐夫老实老板呢!我说的对不对啊无忧公子?” 无忧苦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追问小郭是如何知晓,因为他问了小郭一定不会回答,果然小郭马上叉开话题,“你姐夫的消息可不可靠啊!我好歹也是江南第一神医,要是落下个跑路的名声,我以后还要不要混啊!”郭一生一面说话,一面已经丢下了手里的锅铲,走到无忧面前来。 “放心吧,郭神医。如果我姐夫说的出错了,他就是砸了自己吃饭的家伙。栖息山庄继承人在你江南回春居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你这回春居就等着被踏平吧!不过,我始终想不出那人是谁?她知道我不在庄子里呆着,还能够问道老实老板那里去,也不简单啊!” 郭一生现在算是明白了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当初救下无忧决计不会想到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都说栖夕山庄的三少爷体弱多病,没多少天好活了,窝在他的医馆里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江湖黑白两道只怕都会有所行动,只不过分个明暗而已,统领栖夕山庄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 “你真是个超级大麻烦啊!平地起波澜的本事,舍你谢无忧其谁!” 无忧索性闭上眼睛道:“过奖,过奖啊!” 14.天涯崇山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皇宫正殿的牌匾上,“恩施天下”四个字被裹上一层金边,也昭示着整个天涯王朝的心病,内忧外患,何时才能恩施天下。今日的正殿不会有早朝了,大殿里静悄悄的,宫娥太监都已经退了下去,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不过,要是凝神静听,就会发现这大殿内其实另有玄机。 “你刀法生疏了不少,以前让着你至少还能削去我一片衣角,现在……” 大殿之上只有两个人影正缠斗在一起,那白衣人宽袍大袖,手里也没拿兵器,说话间长袖已险些被面前那黄衣女子的刀削掉,刚躲开来一步,那刀又到了他眼前,直劈他面门,白衣男子不敢怠慢,全身向后一仰,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削过。如此几番,那白衣人虽然看着惊险重重,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而且神态轻松自如,仿佛在戏耍小孩一般,既不还手,也不停手,几个回合下来,黄衣女子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那白衣人却连发丝都未乱了一分。 “恭喜皇兄炼成无涯功。而今珍珠再要讨教,也是自讨没趣了。当世堪与皇兄过招的怕没有几人了。”转瞬之间,她刀已入鞘,单膝跪在那男子跟前,神色漠然。 这世上到底有几个凤珍珠? 那黄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回春居不告而别的凤珍珠。爱笑的眉眼、爱说话的嘴,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这样的凤珍珠。偏偏她此刻却敛去了她的笑意,紧闭了嘴唇,正做着凤珍珠永远都不可能做的一件事。一个为图痛快二字可以连性命都不顾的女子,怎么会跪在别人面前?还是我们都错了,这才是真正的凤珍珠。 不,准确的来说,此刻大殿上跪着的人,她的名字叫做,天涯珍珠。 而天涯这个姓氏,只有一种人才能拥有,那就是嫡系的皇族,例如说那位天涯王朝的皇帝。 “这几个月在外面过得还好吧?”天涯崇山,那个正准备出征的皇帝漫不经心地说道。 “劳皇兄牵挂了,珍珠虽是初入江湖,倒也没碰上什么大的麻烦。” “你到底还是去见他了。我既然能杀了那日在望江楼与他为难的人,他的行踪,他身边的人,我自然也都知道。”口气仍是漫不经心,但气氛已然变得沉重起来。天涯崇山此时扮演的不再是兄长的角色,他是一个君王,正在与他的臣子对话。 “请皇兄恕罪。”凤珍珠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贴到眼前那双金黄的龙靴上。她私自离开梁鹤城他们去找公子无忧,他没有暴怒也没有责怪,这样的平静反倒更加让她不安,自从这个兄长登基之后,在他面前她只是他的臣妹而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妹妹了。自他穿上那身龙袍之后,她注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坐在他膝头撒娇,她早就知道这样的注定,所以早在皇兄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她就把所有的心思放在练武上,她不能成为他的负累。天涯家的人,个个骁勇善战,她天涯珍珠,自然也不会例外。 “起来吧!” “皇兄,臣妹有一事相求。”珍珠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大约是听出了珍珠语气的不同,天涯崇山低头瞥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妹妹,“说。” “臣妹请命随军出征。” 听到这句话,天涯崇山脸色一变,看着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人儿,那个不字,不知怎地,竟然说不出口。她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怕他说了不她也会想办法跟过去的。与其这样,不如…… “天涯珍珠接旨。朕命你为右军副将,随军出征。” “珍珠领命!” 天涯崇山挥了挥手命珍珠先退下,偌大的宫殿里此时只剩下他一人。本来好不容易可以在江南与无忧见上一面,这该死的战争,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江湖上的事情还未平定,外患又起,他要何时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想做的究竟又是什么?一统江湖,恩施天下,还是浅酌低唱,浪迹江湖?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那茫然的神情在天涯王朝的新王脸上也只出现了那么一刹,转瞬间眼内的雾气散去,精光乍现。 “传陆展眉!” “是,皇上。” “臣陆展眉叩见皇上。” 陆展眉着一袭青衫,头戴一顶玉冠,想来在天涯朝内官职必然不会低。自从与韶颐公主失散之后,他和梁鹤城两人就一直负责保护无忧公子的安全,回春居树上墙上有不少是他们的眼线,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回春居这个地方就从江南消失了,他们也跟丢了无忧公子。这次回京,只为领罪。 “陆展眉,回春居为什么会失火,你查清楚了吗?”虽然事先就接到陆展眉的飞鸽传书,江南回春居失火,整栋屋子烧得片瓦不剩,好在没有伤亡。只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失火,来得实在是蹊跷。 “回皇上,臣布置在回春居的眼线当晚中了迷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只看见一个蒙面女子进了回春居,之后回春居就烧起来了。” “迷药……蒙面女子……”天涯崇山沉吟半响,突然朗笑出声,跪在殿上的陆展眉被这没来由的一小惊出了一声冷汗。 “你们都被无忧给耍了,那天夜里他就已经走了,至于那场火,想必是遍寻不至之下那女子放火泄愤所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蒙面女子,就是暖玉剑杜宇的女儿。” “皇上英明。”这句话发自肺腑,陆展眉说得掷地有声。 天涯崇山随即敛了笑意,“没什么事的话,你就下去吧。” 陆展眉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以头触地,“臣死罪。” 坐在龙椅上的王没有任何表情,只静静看着伏在地上的人,“梁鹤城没有跟你回来?” 此时陆展眉除了惶恐,更多的是惊讶,天涯王朝这位年轻的王,被大多数人低估了。 “皇上已经知道了?” “我猜的,如果没有跟丢人,梁鹤城绝对会回来领赏的,一旦出事了,他是不会回来领罪的。” “那皇上为什么不命臣将他绑回来?” “你不是他的对手,到时候说不定你也回不来了。你跟丢了无忧,说不定也不是件坏事,下去吧!” 15.再遇杜鹃 夕阳西下,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地走走在出城的官道上,车上铺满了稻草,一紫一白两个人影正并排躺在这稻草上。随着日暮沉沉,天色愈来愈暗,那紫衣人影猛地一个翻身站在草堆上,居高临下的指着仍旧躺着的白衣人怒道:“谢无忧!都是你做的好事!” “不要生气嘛,小郭。牛车虽然慢了些,但是很稳当对不对?”无忧讨好地冲叫小郭的人笑一笑,就着最后一抹夕阳红看去,那弯弯的眉眼,足以让看了的人忘记了生气这回事。 小郭的冰冻的脸先是裂开一条缝隙,随即土崩瓦解,他有些恨恨的又坐回稻草上,谢无忧的笑杀伤力太大,本来一肚子骂人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无忧满意地看了一眼小郭,然后继续闭目养神。 自他们昨晚从回春居里出来,已经差不多过了一整天了,也算是日夜兼程的赶路,只可惜走了整日,居然还在城郊的路上。小郭在心里叹了口气,照这种走法,等赶到西北边境的时候,仗只怕已经打完了,或许清理战场还有他们的份。说到底还是要怪他自己,居然叫无忧出去买马车,本来他们是要坐在铺着软垫套着骏马的马车里,无忧一经手,就变成了铺着稻草套着老黄牛的牛车,万一下起雨来,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小郭刚想到这里,吧嗒一声,一滴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鼻头上。吧嗒,又是一滴。接着是瓢泼大雨兜头而来。 “不至于吧,怕什么来什么!”小郭边嚷嚷边跳下牛车,旁边死人一样的无忧也跟着跳了下来,伸手往稻草下摸出来一个包袱背在身上作势要走。结果小郭叫住他:“你这是要干嘛?” 无忧翻了个白眼:“躲雨!”说完指了指小郭身后,小郭转头一看,不远处的黑暗中居然有火光在闪烁,想不到这荒郊野岭的竟然也有人烟。 “那这些呢?”小郭把稻草掀开,下面是并排放着的四口大箱子。方才无忧和他就是躺在这些大箱子上面。 “不要了。”无忧回答得简单。 “不要了?”小郭一蹦老高,“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我的百无禁忌解毒丸,大力神药酒,百年老人参,还有好多好多宝贝呢!” 两人说话间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被淋得似落汤鸡一般,无忧一身白袍被雨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松垮垮挽着头发的玉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漆黑长发随意批在肩上,几缕发丝也狼狈地贴在脸上。 小郭看着此时立于雨中的无忧,叫嚣的声音竟然低了下去,最后没了声音,只望着无忧。此时天几乎黑透了,西边之余一丝一缕的白光,但小郭早前在那碧落宫呆过,夜间视物的能力与白天差不了多少。 无忧看不清小郭的表情,但见他声音低了下去,又半晌没有说话,知他有异,不及他开口,小郭突然问道:“无忧,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无忧一愣,随即走过去拍了拍小郭的肩膀,“我自然是男人。再说,我是男是女,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小郭略为迟疑了一下,方才那一幕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无忧只是比男人略矮,比男人略白了些,应该不是个女人吧?尤其是他的平板身材,怎么可能呢? “那我的箱子怎么办?” “反正我是不会帮你搬的,回头见。”说完已经信步朝那灯火闪烁的地方走去。 “喂……喂……”小郭叫了两声之后悻悻地搬开箱子,在每一只里面随手掏出几只瓶罐塞进怀里,嘴里喃喃道:“摸到什么是什么,以后就靠你们了,我的宝贝人参啊!拜拜咯!” 小小一间木屋内,柴火灯油一应俱全,屋子虽然破旧但是也算干净整洁,无忧一踏进去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因为这屋子地上烧着旺旺的柴火,两只草垫就依着柴火放着,但是屋内没有人,除了刚才踏进去的无忧,屋内连个鬼影都没有。 无忧还是走了进去,外面是倾盆大雨,里面是温暖的柴火,对于一个淋得透湿的人来说,有什么理由不进去呢?无忧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其中的一只草垫上。 一共是两只草垫,无忧抬眼一看,发现旁边地上还放着两只干粮袋子,什么都是两份,对方好像知道今晚他和小郭要来一样。 既然如此,无忧不客气地将干粮袋子拿过来,摸出两张饼来,三口并作两口地吞了个干净。 “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待无忧咽下最后一口饼,忽然听得有人在身后说道。那声音嘶哑至极,又是凭空出现,饶是无忧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被惊得一口饼差点从气管咽下。他一面咳嗽一面已从地上弹起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妙龄女子,黑纱半遮住脸,瞧不清楚面目,脚上一双绿绣鞋,无忧乍一听她声音几乎就以为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妪了。 无忧平了喘,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笑意,“不怕不怕,姑娘好心准备柴火引我前来,怎么会下毒呢?” 那女子冷笑一声,“谢无忧,我知道你识毒的本事了得,你敢吃那饼,不过是你一模一闻之下早就知道它未经人下毒,我说的对不对?” 无忧没有说话,来者不善,而且他又摸不清她的路数的时候,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你试着抬起手来看看?”那女子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声音如毒舌吐信,异常可怖。 无忧的手指动了动,手臂却没有抬起来。眼里逐渐模糊起来,心里却突然明了了。 “唉,真是丢了独孤师傅的脸了。想不到你也会这一招,将这长相思抹在柴火上,又将思无邪涂在草垫上,长相思无色无臭遇热散发,本来闻了只会使人头昏目眩,思无邪为浅黄色粉末,遇水即化,本来只是寻常的迷药,但是两者一混合,则会使人四肢无力,任人宰割,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恢复……” 那女子抚掌嘶笑道:“好,不愧是毒王的关门弟子,中了这两种毒心智竟然还能如此清明。谢无忧,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话刚落音,长剑虹光一现已经抵住无忧咽喉。 无忧神态自若,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开口道:“你想必就是杜家小姐吧?” 长剑不由得一颤,无忧脖子上已然多了一道血痕。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她承认了,无忧更加头痛。本来他还有千百种法子可以用来脱身,管他君子不君子,下三滥不下三滥,全身而退才是正经。但是对方偏偏又是杜家小姐,这法子是一样也使不上了。他逃婚在先,总归是对不起人家姑娘家的。 “你这拔剑的气势,跟你家老爷子一模一样,我再眼拙也不至于不认识暖玉剑法。” “不错,我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杜鹃,谢无忧,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无忧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站立,话到口中却是说不出来,心里却在想,小郭这厮,不会真舍不得那四箱子宝贝吧?怎么还不过来? “你说大声些!” 无忧苦笑更浓,“你过来些,挨了你两种毒药,我还有力气大声说话吗?” 杜鹃迟疑了一下,长剑入鞘,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仍抵住无忧咽喉,只不过人站近了些。 小郭一路上狂奔一路上暗骂无忧没良心,好不容易跑到那小屋门口,忽然窗口显现出两道影子来,小郭心知有异,屏住呼吸在门缝里看得仔细。只见无忧在那女子耳边耳语一番之后,那女子居然弃了匕首,退后两步,两眼含泪地看着无忧。小郭刚松了一口气,想不到无忧有不战退敌之策,不料那女子退后两步之后竟然抽出长剑,直刺无忧面门,无忧也不知怎地也不躲,直直向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无忧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再听得叮当一声,杜鹃的长剑已经落地,郭一生湿淋淋地站在他身侧。 杜鹃右手鲜血淋漓,看样子虎口已经被郭一生震裂,她满脸皆是恨意,转眼间左手重新执剑,又要刺来。 郭一生见她左手使剑更为狠辣精辟,侧身躲过一剑还不忘向一边的无忧说道:“哇,无忧,你这个老婆不是一般的强悍啊!” 无忧眼前已经模糊一片,耳边只听见呼呼风声,此时听见郭一生还有心情边打边说笑,忍不住积蓄起最后的力量,“小郭,速战速决!” 郭一生听的无忧声音气若游丝,心知不妙,却又不好下重手伤了这女子。情急之下想起自己从箱子里摸出的那几只瓶罐,连忙往怀里一摸,摸到荷叶纹的那一只将瓶身震碎了,捏了一把粉末,眼见那女子一剑又要刺到,小郭急忙伸出两指夹住剑尖,另一只手火速将那粉末对准她面门一洒。 “你使诈!”说完这三个字,那女子身子一软,已歪倒在地。 郭一生这才转身去看无忧,一搭他脉搏,异常平稳,脸色也如常。 “又是长相思,又是思无邪的,无忧,这姑娘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小郭把怀里的瓶罐都一并掏出来,随手拣出两只,分别倒出两粒药丸,捏了无忧下颔,让他咽下。“幸亏摸了这些好东西,不然还真得背你去西北了。” 无忧刚一醒来就看见赤裸着上身的郭一生正在烤衣服,晕过去了的杜鹃倒在一旁的柴堆上。小郭见无忧醒过来了,笑眯眯地走过来,“我打赌你刚才跟她说的是你是女人!” 无忧面不改色,居然也跟小郭一样笑眯眯地说道:“你赌输了,我刚才说的是我不喜欢女人,我有龙阳之癖,而且我的相好待会就会来救我。” 16.顺风马车 宁城是天涯王朝北端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关外四城中唯一一座幸免于匈奴铁骑的城池。无忧和郭一生两人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此城,此刻,他们二人正走在江南到宁城的官道上。 “其实我觉得你跟那个凶婆娘真的蛮般配的,至少她能猜到你会走官道,而且让你着了她的道儿,有个这样的老婆过日子,怎么会寂寞!” 无忧继续往前走,就像没有听见小郭在说话一样。他是真的有些怀念凤珍珠在的日子,至少他的耳朵不用受到小郭的毒荼。 小郭也不管无忧有没有答话,仍自顾自念叨:“不过她决计想不到我们的无忧少爷还会继续走官道,而且是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官道。” 无忧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比他想象中的要了解他自己。他师从毒王的事情,就连庄子里的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有如何知道了?不过无忧向来不会在这些想不通的问题上多做纠缠,因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例如江南三派灭门惨案,柳飞絮、平生道长他们的惨死,究竟是谁做的?传说中的碧落宫是不是真的重出江湖了? 无忧忍不住叹了口气,刚好就被一旁的小郭听在耳里。 “不得了了,无忧,你居然会叹气啊!我以为你除了笑就不会有其他表情了。” 开心的时候在笑,不开心的时候也在笑,小郭都已经开始分不清无忧的笑容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又是苦笑了。 小郭正准备把这个想法跟无忧表达一下,突然见无忧冲他眨眨眼睛,示意他别出声,自己则趴在地上,用耳朵贴紧地面。 小郭依样画葫芦地也趴在地上,却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无忧已经拍拍手站了起来,虽然一身泥污,笑得却是一脸明媚,“小郭,我们的马车来了!” 小郭一呆之间,无忧就已经走到官道的正中间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喂,你干嘛睡在大马路上?这可是官道,万一被马车压倒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说到这里,小郭自动闭嘴。想起刚才无忧趴在地上听了半晌,现在又躺在路中央,小郭登时明白了过来。 “臭小子,怪不得你一定要走官道!官道平坦宽阔,马车自然也多!” 本来已经半闭上眼睛了的无忧又睁开眼晴来白了小郭一眼,“难道你打算我们用两条腿走着去宁城吗?郭神医,动作快点,我们可是去宁城投奔亲戚半路又遭马贼袭击的落难兄弟哦!怎么重伤怎么弄。” “这个好办!就看我的了。”说罢,小郭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瓶子,又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带,将红瓶里的粉末一齐倒在布带上,眨眼的功夫,紫色的衣襟上已经湿漉漉一片,用手一摸,就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耳边已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四个骑马的汉子并一辆马车便出现在小郭眼前。 小郭立即站起来,待那骑马之人行近,才抱拳道:“在下江南人氏,在和妹子前往宁城途中遭马贼袭击,吾妹身受重伤,命在旦夕,还望各位兄台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说罢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小郭方一跪倒就听见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在响,不用回头也知道无忧快要将拳头捏碎了。小郭强忍住笑意,几乎要憋出内伤来。 那四名骑马的汉子本欲绕过他们继续前行,无奈无忧躺在一边,小郭又跪在另一边,偌大的官道,想要马车从他们中间走过却是不能。其中一名大汉举起一手,随后而来的马车立即停下来。另一名汉子马上策马往后去到马车边,对着车窗说了什么。小郭见他们肯停下来,心知有戏,那马车停稳之后车帘被掀开来,一名男子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似乎没有看到路上的泥泞,一步一步走到小郭跟前来。小郭远远望见那人,只觉得他走路姿势有些怪异,近些再看时却发现此人约莫三十岁年纪,样貌不怎么俊俏却也不丑,不过只要一对上他那双冰凉的眸子,就会忘记他不甚俊俏的样貌,怪异的走路姿势,也就是说,眼前这人,全身的华彩,都在眼底。小郭见他越走越近,忙低了头,只见一双普普通通地黑布鞋,沾着些许泥巴出现在了眼前。那人走到他跟前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走动一步,小郭等了半晌,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方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眸子,换作是别人,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小郭反而一把抱住来人的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哭起来。 “这位公子啊!求求你一定要救救舍妹啊!你要是不救她,她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了,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啊!公子!” 那人冷不丁被小郭这么一抱,身后的四名大汉皆是神色一凛,作势就要奔过来,那公子一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自己则随便一抖,小郭感觉像是抱住条泥鳅一样,待反应过来时,人家已经走到他身后去了。 小郭跟着也转过身去,只见那人刚一走到无忧身边,无忧便微微张开了眼睛,状似不经意的瞥了小郭一眼,突然伸手揪住那人的裤腿,“求公子替小女子做主!”这一句话说得声泪俱下,小郭惊得差点栽到在地上,这个无忧,他又搞什么鬼? 无忧抓住那公子裤腿的手此时突然又颓然松开,像是力竭一样又半闭了眼睛。那人居高临下望着无忧,只见他眉目如洗,纵然脸上黑衣块白一块也掩不了秀丽容颜。 “你是女子?”那人声音低低地,听在耳中是说不出的舒服。 “小女子本是宁城人氏,家世清白,上元节那日赏灯时与家人失散,被这拐子拐了去,那拐子怕被人认出来,故一路上做的都是男装打扮,现如今他要将小女子卖去江南,请公子替我主持公道。” 无忧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也不管跪在一边的小郭有没有气得七窍生烟,只一昧胡编下去。 那公子似乎也信了,正准备躬身扶起无忧,后面那几个大汉却高声道:“主子爷,小心有诈!” 他恍若未闻,亲自扶起无忧,一只手有意无意间搭在无忧手腕上,另一只则轻抚无忧后心,只要无忧一有异动,轻则折断手腕,重则一掌毙命。 好在无忧中了杜鹃那两种毒,内力全无,那公子一搭他手腕便知,如此一来,也只当他确实是个落难的姑娘家,随口就吩咐属下将小郭绑起来。 小郭有一千个理由踹翻这几个大汉多路而逃,但却又实在舍不得步行去宁城,只好恨恨地看了一眼无忧,在心里说一句算你狠,然后束手就擒。 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马车内再多坐一个人在内就显得有些拥挤。雨停之后连夜赶路,再加上没有了内力的支持,无忧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现在得了一个温暖处所可以栖身,焉有不睡着之理。马车再平稳也比不上家里床,几番晃荡之下,无忧的脑袋已经倒在了那公子的肩头,再一颠簸之下,无忧索性枕在那人膝盖上睡着了。那人动了动手,却终究没将无忧的头挪开。 17.燕阿蛮 一觉醒来,无忧只觉得周围软绵绵地,说不出的舒服,方睁开眼睛打量眼前这地方,就听见有人说话。 “主子爷,这两个人来历不明,这么留下来,恐怕不妥当吧!” “你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无忧听得嘎吱的关门声之后,一个人影已经走到他床前,“你醒了啊。” 无忧胡乱地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人的武功恐怕连小郭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方一醒来,他便知道,内力越深,耳力目力则会越强,此人的内力当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了。 “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敝姓燕,小字阿蛮。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无忧心思一转,已开口答道:“我姓谢,名叫莫愁。那个,燕公子,你这里有没有吃的?” 无忧见目的已经达到,早就无心扮演小家碧玉,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那燕公子微微一笑,一击掌就有人端了一碟馒头,一碗白米粥进来。无忧被子一掀就从床上蹦下来到桌边坐定,先端过粥喝了一口,眼睛瞟了一眼燕公子,见他仍是笑意盈盈,也就不顾形象地大吃起来。 擦了擦嘴巴无忧便问道:“如今西北边境战乱四起,不知公子为何还要前往?”无忧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指望这燕公子会对他说实话,他气度不凡,随从又如此紧张他的安危,想来家世非富即贵,出现在去西北的官道上实在有些蹊跷。 “谁说我要去西北了?”燕公子反问道。 “不是去西北是去哪里?”无忧也反问道。 “莫愁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条道路贯通南北,最北可抵宁城,却不是人人都要走到最北端的。” “那此地是何地?” “此地名叫求不得镇,属于京畿范围之内,姑娘要回西北,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月。” 无忧忍不住哀叹一声,十天半月?难不成真的要走过去? 燕公子见无忧苦着一张小脸,心底居然生出三分不忍,“不如姑娘随我一起去京城,等在下事情办完之后再护送姑娘回西北。” 等他办完事情,黄花菜都凉了。无忧当即摇了摇头,“敢问公子,那人贩子你把他怎么处置了?” “姑娘不必忧心,我已命人将他锁在客店柴房里,一到京城就将他送交官府。” 无忧抬眼便撞上燕公子深邃的眼神,又想起他之前的谨慎举动,觉得此人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城府也极深,呆在他身边绝非长久之计,但现在想要脱身虽是难事,却也不无可能。 “公子,我跟着那人贩子,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屡遭毒打,还经常不给饭吃……”说到这里,无忧眼中已经泛着泪花,心里却暗道:“小郭啊,只好再委屈你一下了。”然后语气一变,“将他就这样关在柴房里,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依姑娘之见,要把他如何才算不便宜他呢?” “吊起来毒打,还不给饭吃!”无忧板起面孔,一字一顿说道,也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人脸上浮起的一丝狡滑笑容。 小郭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肚子早就已经饿得咕咕叫,入夜有差不多一个时辰了,晚饭却始终不见个踪影,难不成他们是打算虐囚?思索间耳边已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若非小郭耳力超乎寻常,几乎就要听不到这声音了。看来日间那四个汉子,都是练家子,脚步沉稳还能做到落地无声,也不知道他们是江湖上的哪路人马。 一阵细细索索的解锁声过后,两个汉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将手里的灯放在窗台上,昏暗的灯火让两人的面孔显得有些狰狞。小郭原本以为这两人是来送饭的,待两人走进一看才发现除了一根带着倒刺的皮鞭,他们什么都没拿。 两名大汉相互对视了一眼,左边的一个就走向前来,一把抓住小郭地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捆绳子缚上小郭手腕。 “两位大侠,请问这是要做什么?”小郭觉得再这么束手就擒下去,免不了就要挨上一顿鞭子,走路跟挨鞭子相比,他要好好考虑一下。 手持鞭子的那个大汉晃了晃手里的鞭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吊起来毒打,还不给饭吃!” 小郭的眉毛立即扭成八字,抬起一脚就将面前的那个大汉踹得扑到拿鞭子的那个身上,不及他们反应过来,小郭已经震断了绳子闪身出门去了。 “奶奶的,老子不发威你就当我是HELLO KITTY!姓谢的,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小郭站在客店的后院里,气沉丹田,仰天大吼。 无忧非常配合的尖叫一声,然后满屋子乱转:“燕公子,怎么办?他怎么出来了?”转了两圈之后猛地推开门狂奔出去,奔出之后无忧才发现这客店虽然简陋,居然也建有三层楼,而此刻他正站在三层的木地板上,身后的燕公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若不是仗着妙手孔空儿传与他的那套精妙无双的步法,无忧估计自己早就像拎小鸡一样被那燕公子给逮住了。好不容易逃到一楼,眼见无忧就要慢下来,燕公子刚伸手去抓无忧衣角,突然面前劲风袭来,小郭一掌直击他胸口,来势凶猛,逼得他不得不弃了无忧硬生生接过这一掌。 小郭只觉得这一掌下去,就像打在大海里一样,大海无穷无际,几乎是瞬间就化解了他这一掌的功力,反而有绵绵不断的后劲朝他汹涌而来,小郭连忙撤掌,退后三步之后方才站稳。 “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是我燕某看走眼了。若加以时日,天下第一非君莫属。”与小郭对了一掌之后,他颜色如常,呼吸均匀,只不过那双柔和沉静的眸子里,不知何时闪现出一丝杀机。 可惜小郭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他将袖子一挽,双手叉腰,正在凶巴巴地教训无忧:“吊起来打,还不给饭吃!这是你想出来的吧!”无忧伸手勾住小郭的脖子,又把嘴巴贴近小郭的耳朵,悄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不这样,怎么引你出来?” 这个姿势落在外人眼里,就是说不出的暧昧了。小郭闹腾间,那四名大汉就已经赶到后院里,见到无忧与小郭勾肩搭背,其中一名大汉上前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串通起来蒙骗我家主子!主子,就让元朗替您处置了他们。” 燕公子只是摆了摆手说,“你还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们好像不止这么一个麻烦呢。” 18.突围 小郭一抬头,方才还寂静无人的客店楼上突然亮起一排排明亮的火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排排蒙面人架好火箭,正对准楼下。无忧一转身,后面墙头已经趴满了同样的一排弓箭手,照此情形看来,他们被包围了。 形势所逼,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行人居然逐渐在靠拢,围成一个圈子,那个说要处置他们的大汉匆忙之间还递给了无忧一柄长刀。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多问一个问题,信任已经成为了并肩作战的前提,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脱险之后才能说。 第一箭嗖的一声从西头楼上射出,这只是一个讯号,燕公子挥剑将其击落之后,无数箭矢箭矢铺天盖地而来,耳边除了嗖嗖的羽箭破空之声,就只剩下兵器与箭矢的碰撞声。 无忧的笑意在这漫天的箭雨中被掩盖,纵使他又万般的不愿,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今夜,此时,他是众人的负累。 小郭始终都挡在无忧身前,无忧往左,他亦往左,仿佛后脑勺上生了双眼睛一般。似乎是无言之中的一种默契,那燕公子背对着小郭,与那四名大汉一起围成了一个圈子,刚好将无忧圈在里面。 无忧眉头深锁,既然不能共同御敌,并肩作战,那么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想出一个法子,能让大家全身而退,照这样下去,对方弓箭手轮番上阵,死撑也撑不过一个时辰。正苦苦思索对策,无忧突然闻见一股浓烈的焦味,透过人缝往外看,无忧额上登时多了一排冷汗,那些被击落的箭矢落地之后竟然没有熄灭,反而继续燃烧起来,无忧蹲下身子摸了一把地上的泥土,油腻湿粘,果然是混合了火油在内,一早就有人知道他们要来这里,所以才布好了这个局,要致他们于死地!幸亏连日来下了几场大雨,将这火油冲刷掉了好些,否则火油遇火则燃,他们焉有命在。 箭矢落地之后继续燃烧,无忧被围在中间也能感受到热浪袭人,眼见地上火势逐渐逼近,头上飞舞的火箭却没有放缓。绝望之际,那名叫做元朗的汉子突然大喝一声,“这可千万使不得啊主子。”无忧顺着那汉子眼光看去,只见燕公子的发髻不只什么时候散落,透过发丝,无忧隐隐看到他脖颈处的皮肤泛起青蓝色,燕公子这副模样,几乎要人以为他就是青面獠牙的修罗了。 元朗此话一出,其他三名大汉皆是大惊,“主子千辛万苦才练到最后一层,万万不可放弃啊!” 燕公子一言不发,像是没有听见他们说话一般。 无忧只听得一声犹如盘古开天地一般的巨响,对面楼上惨呼声此起彼伏,更有不少弓箭手落下来滚入火中,呼声更加惨烈,像是地狱中的红莲之火四处盛开,永不熄灭。 惊骇之间,小郭在无忧耳边厉声大叫了些什么,无忧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此刻仿佛身处于人间炼狱之中,无人能够救赎。没有人看到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一举击溃了这三楼的弓箭手,一股惧意在无忧心中升起,他脸上的青蓝色已经褪去,半闭着眼睛颓然倒在地上,像是油尽灯枯一般。 小郭再次大吼时,无忧才听清楚,原来他是叫他先走。破了楼上的弓箭手之后,背后墙上的弓箭手见到同伴惨死,居然越战越勇,没有丝毫退意,小郭他们且战且退,想趁着客店弓箭手溃败之际脱险。那四名大汉之余元朗一人守在燕公子身边,其他三名都在山崩地裂的一瞬间抢入弓箭手身前展开肉搏,虽然身中数箭,仍勇猛异常。 元朗不断劈落从身后射来的箭矢,却没有瞧见那栋残楼上右角上居然还有一人,正拉满弓箭,对准楼下的燕公子。 无忧眼尖,火光明灭之间,箭簇寒光一闪就已破空而来,假若换在平时,公子无忧有百种方法来挡下这一箭,只不过此时无忧心神一乱,又瞥见燕公子苍白的脸色,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挡在他身前。 也就在那一刹那,燕公子猛地睁开眼睛,目若秋水,一把捞起斜斜倒下的无忧。自与燕公子一对视那刻起无忧唇边就泛起一丝苦笑,他眸内精光四射,又怎么会是垂危之状,他谢无忧这次是真的自作多情了。 燕公子反手一掌已将无忧背后那只羽箭削断,另一只手贴住无忧手心,绵绵不断的真气顷刻涌入。无忧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舍命去救一个根本就不需要救的人,他怎么会做这等傻事。 燕公子扶着无忧,一步一步走到众人前面,密密落下的火箭都被他一掌击落,无忧只觉得握住他的那只手紧了一紧,眼前顿时模糊一片,蓝色的光如鬼魅般闪烁在这火光冲天的夜里,惨叫声更像是孤魂野鬼的哭嚎,只不过不知道是被谁扼住了咽喉,哭嚎声刚一起,便已落幕。侥幸活下来的弓箭手看到这诡异的一幕,被吓得定在那里,最后一声零落的惨呼声惊醒了他们,顿时便做鸟兽散去了。 小郭看得已是一头冷汗,至此他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就有这么邪门的功夫,一步杀百人,他今天是亲眼所见。回过神来时,只见无忧背后血红色一片,触目惊心,刚要问,只见那燕公子抱起无忧,撇下众人就飞身出了院子。小郭见状,急忙跟了上去。 “你让这帮庸医闪开,让我来!”小郭指着坐在榻边的燕公子怒道。此时无忧正侧着趴头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雪,旁边跪着几名老者,其中一名正在替他诊脉。 燕公子不理会小郭,仍旧专注地看着榻上的无忧。小郭一走近,他便站起来挡在他身前,“你若真想救她,就老实呆在外间等着,不要在这里喧哗。这些都是我家中最好的医师,你大可放心。” 小郭一甩袖子,“放屁!他们一个个都是庸医,他中箭至今连个呻吟都没有,难道看不出是中毒了吗!” 燕公子脸色一变,亲自搭上无忧手腕,他脉搏紊乱至极,忽强忽弱,若只是单纯中箭,脉搏不会紊乱至此。 小郭察言观色,知他信了七八分,厚着脸皮开口道:“我乃江南神医郭一生,毒王隐居药王避世,这世间医术,我称第二,谁人又敢称第一!” 榻边那几位医师听了郭一生这三个字,都纷纷向那燕公子请辞退了下去。燕公子见他说得豪气干云,终于退开一步,不再挡在无忧身前。 小郭抽出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衣物,突然停下来,瞥了一眼燕公子,“喂,人家大姑娘家的,你站在旁边看着算是什么意思?” “这个不劳郭大夫操心,我正妻之位一直悬而未有人选,我既然与舍妹有肌肤之亲,待办完事情,定当亲向阁下府上提亲。” 小郭的嘴巴张大得几乎可以生吞两个煮鸡蛋,“什么?你不是说你要娶他吧?!”那燕公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表情非常之严肃认真。 小郭一时之间想哭又想笑,诸多情绪堵在心口,最后化作一句:“可是她已经许了人家了。” 燕公子眸中寒光一闪,“不管她曾许了什么人家,我阿蛮认定了的女人,就一定会是我的。” 小郭叹了口气,心想,那前提也是无忧他真的是个女人才行,幸亏幸亏…… 小郭出手如电,两指夹住那只残箭,血还没来得及流出,另一只手已经将黄色的粉末敷在患处,无忧闷哼了一声,小郭随即扶他坐起,将事先准备好的白布缠了三圈,最后在他胸口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拍拍手,“大功告成!” “他可还有性命之忧?”燕公子眼神有些古怪的看着那只蝴蝶结,说道。 小郭故作沉吟,“箭伤无碍,不过毒却难解。半月之内没有解药……”小郭瞟了一眼无忧,见他眼睛微微动了一动,却没有睁开,知他方才被痛醒,神智已经清明,口风一转接着说道:“你未来媳妇儿就一命归西了,你想当我妹夫也当不成了。” “郭先生当世名医,想必有办法解毒。”燕公子波澜不惊地说道。 “办法当然是有的,昆仑山冰山雪莲,长白山千年老人参,西域朱蟾,都是稀世珍宝,随便哪一样都能解百毒,只不过昆仑长白太远,只有那朱蟾就藏在匈奴牙帐里。” “你们一心想要去西北,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郭面色一僵,这位大叔果然不好糊弄,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又给他兜了回来。 “这个你无须知道,本来我们就非去不可,现在更是非去不可,你肯也罢不肯也罢,我家妹子又没嫁给你,我这个做哥哥的,死也要带她出去。” 小郭坐在榻上,不必看他也能感受到此时周身蔓延的杀气,他已经领教了他小宇宙爆发的功力,现在他要杀他不过是举手投足的事情,他有些后悔当初在黄泉宫的时候没有练那本狗屁神功,否则现在说不定可以跟这怪人打上一场,不用窝囊到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一盏茶的功夫,小郭周身奇异的压迫感陡然消失。 “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带她走吧!下个月三十日在京城来福客栈,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郭忙不迭点了点头,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小郭方想抱起无忧,不料那燕公子如鬼魅一般走至他身前,抱起无忧就往外走去。 19.伶病酒 伶病酒 宁城的雪下得特别的早,也下得特别的大。看上去像柳絮漫天飞舞,却又到哪里去找这么霸道凌厉的柳絮。就算是身上穿了三层衣裳,再披上狐狸毛披风,也耐不了这样的大寒。 无忧和小郭现在却觉得很热,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最后的一件单衣也脱下来擦汗。外面是银装素裹的雪国,里面却是热浪浮动的炼狱。小郭的脸脏得让人认他不出,手里还拿着一把铲子,在他面前是烧得旺旺的炉火,他正挥舞着铲子不停地往炉子里添柴禾。无忧就坐在小郭身旁,正在不停地拉动风箱,整间房子里约莫有五对像无忧与小郭这样的人正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小郭活了两辈子了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这种工作,一个烧火佬。 无忧呢,他不在乎,他现在想的是,他到底是为什么每天都在做这么一项工作。 这得从半个月之前说起了。 半个月之前,从京城到宁城的官道上疾驰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紫衣,嘴里还哼着歌儿,似乎连续几天昼夜不息地赶车没让他觉得丝毫的疲惫,甚至还有心思和车里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说那个燕公子是什么人?能让人动这么大阵仗来杀他,顷刻之间居然又有百人亲卫前来接应,平时说话好像文质彬彬的,一提到讨老婆的事情就横得不行……喂,无忧,你干嘛踹我!要不是我趁你毒发谎称你小命不保,你哪有那么容易脱身!哦?莫愁姑娘!”小郭刻意加重了姑娘两个字,马车里面的无忧不再说话,还收回了伸在车帘处的脚,对付话痨小郭,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搭理他。至于那个燕公子,天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气质和排场都极像是朝廷中人,却又偏偏有一身不可思议的绝世武功,无忧一想起那一夜的惨烈,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再想起他那句要娶了莫愁姑娘作正妻的誓言,更是浑身一阵恶寒。 就这样一刻不停的赶路,等到了宁城的时候,第一场战役已经过去了。天涯王亲自指挥,韶颐公主亲自上阵,是本朝五十年内第一位披甲上阵的女将,其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场上的男儿。只可惜天涯王朝的军队路途疲惫,方在宁城郊外驻扎就遭到了匈奴人的偷袭,第二日便和匈奴两军对垒,杀了个你死我活,这场仗听闻是打得十分惨烈,匈奴人的铁骑在草原上战斗时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冲杀,势不可挡,眼见天涯朝军队就要溃败,右军副将韶颐公主见步兵损失惨重,下令骑兵弃马步行,手持长矛,先将匈奴坐骑刺伤,然后将落马的匈奴骑兵刺死,那匈奴人彪悍异常,身受数创居然还能抽出抽出长刀以命相博。这第一场战役之中,天涯王朝几乎失掉了一半的步兵,但匈奴人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暂且退回了宁城以北的熙城。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和平,此后的战火只怕会燃烧得更大更无情。 小郭与无忧抵达宁城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这和他们想象当中的有太多差别,一点儿也不像是刚刚经受过战争的一座城池,街道上仍有行人在不紧不慢的行走,各种小摊贩依旧在路边吆喝买卖,路无饿殍,也无悲鸣,一派和平景象。小郭方想笑着同无忧说这地方还好,还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一转头便看见无忧紧锁的眉头,见惯了无忧不变的笑脸,突然之间见到他皱眉,小郭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张。 “你居然在皱眉?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嘛皱眉?” 无忧叹了口气,“小郭,你仔细看看。” 小郭依言仔细再看了看这宁城的居民,摆摊的小贩是老妪和妇女,客栈里跑堂的店小二是盘着发髻的小童子,路上的行人几乎只有两种人,那就是女人和小孩。男人在这座城池里,只有拄着拐杖的白发老翁。 小郭也跟着叹了口气,“这城里没有男人。” “进城的时候就听说天涯与匈奴的那一仗打得惨烈,步兵损失太多,要调兵来需要时间,这城里的男子,想必都被征去应急了。难得的是,这里的人表情平静,没有怨恨之意。”无忧一口气说到最后,脸上已浮上来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小郭刚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前面突然喧闹起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声。 街道一边立着一名宁城里几乎绝迹了的壮年男子,小郭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眼前这名男子一手抓着折扇,一手抓着跪在地上的一名女子的手臂,正要强行将她拖走,这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却始终不肯站起来跟那男子走。围观者虽然越聚越多,却没有人站出来为那姑娘说一句话。 小郭见那公子生得虎背熊腰,又身着华服,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逃了兵役,这也就算了,居然当街欺负一名弱女子,这又算什么。 小郭跳下马车,无忧一掀车帘也跟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皆是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敢问这位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无忧笑咪咪的看着那位大婶,那大婶看得先是一怔,脸上腾地冒出两朵红云,“这位公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个没出嫁的闺女……”弱女子的一声啼哭及时地打断了那位大婶的话,无忧暗自舒了口气,只听她说道:“这是冯家三代单传的公子,因舍不得他上战场丢了性命,故托了个病症混了过去。那姑娘家是城西李氏,他父亲原就欠了那冯家公子一大笔银子,只可惜他被皇上点去打仗了,这账自然也没法还,所以那冯公子就要领了李氏回去做丫头,父债女还,本也是没得说的……不过这冯公子……哎呀……” 无忧和小郭听了之后一起朝那冯公子走去,小郭一抬手夺了他折扇,往他另一只手上一拍,他便如杀猪般惨叫一声,松开了李氏。 “你们想要做什么?我讨我的债与你们有什么相干,仗着自己会些武功就欺负人是不是!” 那公子虽然捂着手退开了两步,眼珠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会这么说话,想必也不是个愚不可教的人。 “她家欠了你多少钱?”这回说话的是无忧。 冯公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无忧一眼,然后说:“你们还不起的。”无忧顺着他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自己和小郭,风尘仆仆、衣着破烂,倒真不像是有银子还钱的人。无忧冲小郭使了个眼色,小郭无奈地拨开人群,将燕公子所赠的那辆马车牵了过来。 “拿这个给她还债够不够?” 冯公子狞笑一声,“开什么玩笑,你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一辆破马车也想还这一百两银子的债,哼!” 小郭无计可施,这人明明做着坏事,偏偏还动他不得,小郭很郁闷,异常郁闷啊! 无忧拍拍小郭肩膀,凑过去小声说:“吊起来打,还不给饭吃,今晚如何?”小郭眼前一亮,连再望向那冯公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冯公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见他二人不再说话,便又要拖起那李氏走,顿时哭啼声指责声又起。 “慢……慢着……”这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酒意,无忧本和小郭已经转身准备上马车,此时又转过身来看向人群中一个貌不惊人的红鼻子老头儿,那老头儿身材矮小,从头发到眉毛都是白的,脸上那只大大的酒糟鼻子几乎将嘴巴也挡住了,将眼睛也挤到一边去了,看上去十分滑稽。 冯公子也停下来,指着那老头儿问道:“老头儿,你也想管这闲事?” “谁叫你停下来了?老夫是叫他们两个……你们,过来!” 无忧走至他身前,躬身行礼然后开口道:“不知老先生有何见教?” “没什么见教,就是我家里缺了两个长工,你们两个愿意的话就跟我回去干活,这是预付的工钱。”说完,随手一抛,一锭金灿灿的黄金不偏不倚落在了冯公子脚边。 “只要老先生不嫌弃,晚辈自然是愿意的。” 小郭却在旁边小声嘟囔,“一百两买了两个大活人,无忧啊无忧,跟着你,真是一切皆有可能,居然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给卖了……” 无忧只是微微一笑,走过去扶起还跪坐在地的李氏,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冯公子紧抓着李氏的手就这么放开了,还因为收势不及而向后差点仰天摔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窃小声,冯公子满脸通红地站稳后指着那锭金子说:“这不够,这锭金子顶多值五十两银子。” 红鼻头老儿也不去管那冯公子还说什么,边走边说:“你要是觉得不够的话,大可以来伶家取,你要是还想动这姑娘的话,不妨想一想得罪伶病酒的后果是什么。到时候死无全尸,别怪老夫没提醒你。” 冯公子一张通红的大脸顷刻间变得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居然当街跪了下来,不住地朝那老者方向磕头,再无一点嚣张之气。 伶病酒是什么人?小郭和无忧没有机会知道。自从那天他们跟着红鼻头老儿入了一个小院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那个院子也就是他们现在呆的地方,一间屋子里十个人,只有小郭同无忧旁若无人地说话,其他人又像是哑巴又像是聋子,不问不答。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有一刻闲工夫可以看看外间的雪景,无忧长于西南,虽然到过北边的逍遥王府,却也没有见过极北的雪景。此时从火炉里出来走进冰窖里,也是一脸羡艳之色。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冬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梦里青坞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无忧,想不到这种地方还有人念诗啊!只不过日日花前常病酒,这句不好,这冰天雪地的,哪里来的花?”小郭同无忧一同站在檐下,听得隔壁院子里传来低低地吟诵之声,他二人耳力极佳,听了个一清二楚。 无忧伸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雪花,再递到小郭面前,“这不是花是什么?只不过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罢了!” “好一个‘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隔壁的两位,下雪天气,过来喝一杯暖暖身子如何?” 小郭携了无忧手,一齐越过墙头,在隔壁院子里站定了。院子里的石桌子石凳子上皆铺满了一层厚厚白色,而那坐在石凳子上的人里面穿着一件白色单衣,外面只披了一件青色披风,还光着脚,那雪兀自下个不停,偏他身上却没有沾上一点。 无忧与小郭二人刚从锅炉房里出来,满身都沾满了灰尘,再站在雪地里,只一小会儿,就是真真的尘满面,鬓如霜了。 那人见他二人翻墙而来,也不起身招待,照例拎了酒壶,对着壶口咕咚就喝了个痛快。 “先生方才的词,前面写关外,后面写的应该是西南吧!垂柳平林到处都有,但是青坞却只在西南。” “小子知道的还不少啊!你到过青坞?” 无忧笑而不答,岂止是到过,最后一次在青坞时,二姐采薇为他折柳送别,这青坞就在栖夕山庄内,只是不知眼前这人与庄子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你这模样,不是你又是谁呢?”说完又抱着酒壶仰头就喝。 小郭又饿又累,又听这两人打哑谜一般胡说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道:“你说请我们喝酒的,怎么一个人喝个不停?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那人似乎没有听见小郭的话,兀自站起身来,身上的披风落下,雪蓦地落了他满头,白衣白学,似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你们走罢,越远越好。”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方才那人,应该就是伶病酒了。”无忧坐自言自语道。 小郭拉住仍旧往房里走的无忧,“他不是叫我们走吗?也就是说不用给他干活了,你还进去干嘛?” “我想知道这伶病酒的目的何在,烧这么大的锅炉总不至于是为了烤火吧!” 小郭一反常态的拦住无忧去路,“说不定人家就有这么变态呢,无忧,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反而越不好。” 无忧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看来我料得不错,你也看出这里面有大问题了。小郭,你是在担心我?” 小郭侧过脸去,“公子无忧自有化险为夷的本事,哪里需要我担心。” “哦哟,脸红了……脸红了……” 小郭不理无忧,甩袖朝院子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在这呆了,难道你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死赖在这里不走有什么目的?” 无忧仍站在门口,眼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这件事情他非要查清楚不可,难为小郭这样不问为什么的帮他。有些事情,不管他想不想知道,他都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装聋作哑就此走掉,他会一辈子不安心。 无忧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念在回春居的日子。 20.夜探 晚上雪下得更大,呼呼风声再加上簌簌的下雪声,即便是有人想在房檐上散步也不会有人听出脚步声。所幸无忧是在锅炉房里干活,一袭白衣弄得又脏又破,此时刚好用作夜行衣。两人绕过一班巡逻守卫,跃上房顶。连这样的风雪夜里也有人来回不间断的巡逻,若说着伶府没有什么古怪,是谁也不信的。况且宁城的男丁都应征入伍了,独独伶病酒府里还有守卫巡逻,无忧眉头微微皱起,越发觉得自己来对了这一趟。 “现在怎么办?”小郭在无忧耳边问道。风雪漫天,几乎看不出这房子的本来面目,更何况他们就像没头苍蝇一样闯进来,不下雪也未必知道要进哪一间屋子。 无忧想了一想,然后伸手一指,小郭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堂屋旁边有一间耳房内灯火通明,似隐约听见人声传来。小郭也不再多问,携了无忧手寻了个守卫走过去了的空档提气便朝那间耳房奔了过去。 小郭方要伸手揭开瓦片,无忧便推了他一把,一手指天,小郭登时明白过来,如此大的风雪,只怕一掀开瓦片风雪就会要灌进屋内,很容易就暴露了行踪。小郭暗骂自己笨,无忧已经俯下身子贴在瓦片上仔细听了起来。 “主子爷也忒小心了点,这么个天气,有谁会来偷那几只破箱子嘛!硬逼着我们兄弟赶着搬了下去。” “就是就是,那些个箱子这么沉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主子爷这么重视,莫不是金子银子一类的物件?” “说你笨你还真笨。要是金银这类东西,主子爷就富家天下了,那里有多少口箱子啊,要真是金银,整个天涯朝的金银怕是都在那里面了。” “要不是贵重的物件,那主子干嘛赶紧地将堂屋里放的东西都挪到下面去,破铜烂铁犯不着这么折腾不是。”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搬完了东西夜里就不用轮班了,窝在这里喝酒唠嗑不好吗?” 无忧这才直起身子,拍了一拍还趴着的小郭,指了指他们身边的那间大屋,小郭会意,携了无忧一跃而至那间大屋的房顶,三下五除二搬开了个能容人通过的小洞,两人一前一后的下去了。 小郭夜间目力极佳,无忧便立在一旁等着,屋内黑漆漆一片,又不能点灯,要是靠摸的,又不知道要摸到猴年马月去了。 小郭只见这大屋宽阔异常,显然是专门用来存放大件物品的,只可惜现在整个屋子里空荡荡地,除却他和无忧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存在。 “这里,什么也没有。”小郭小声说。 无忧仿佛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般,一言不发地蹲了下去,在地板上东敲敲西摸摸。 “看看这屋子里有什么暗门没有,按照方才那帮人的说法,东西应该就放在这屋子的地下室里。” 呼呼风声盖住了这屋子里笃笃笃的敲地声音,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小郭和无忧仍旧一无所获。每块地板敲上去的声音都是一样,地板上磨出来的拖痕却又证明了这个地方确实存放过很有重量的东西。 无忧站起来细细寻思这房子的构造,小郭早已经不耐烦地小声咒骂起来,一面嘀咕还一面跺脚,无忧只听得一声仓促惊呼,接着就是万籁俱寂,小郭似乎在一瞬间就不存在于这间屋子里了。 “小郭。”无忧试着叫了一声。 没有人答应。 “小郭。” 仍旧没有人答应,若再大声一些,外面的守卫该会答应了。 无忧仔细回想了一下小郭最后发声时的方位,然后一步步朝那边挪过去,蹲在地上仔细摸四周的地板,果然其中一块地板左边比右边要高出少许,如果换在是有灯火的情况下,还不一定能察觉出来。无忧站起来,深吸了口气,然后猛的一跺脚,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向下掉去了。 小郭冷不丁摔了下来还没摸清楚状况,就被尾随而来的无忧砸了个七荤八素。无忧本以为这一掉下去不摔断胳膊也得断肋骨,不料非但没有受伤,下面反而软绵绵的,热乎乎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想过要爬起来。 “谢无忧,你这是落井下石对不对?还不给我爬起来!”无忧这才反应过来身下的软垫原来是小郭,但见他声音洪亮,中气充足,还赖了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哎哟,我的妈呀!”小郭站起来之后猛地来这么一声,无忧被他吓了一跳。 “小郭,怎么了?” “箱子,无数个大箱子,密密麻麻的,满屋都是……”小郭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无忧摸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箱子面前,拉了小郭过来将锁震断了,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漆黑的屋子里这才有了一线光明。借着火光,无忧看清那箱子里层层叠叠都是雪亮的大刀,再开另外一只箱子,则里面满满的都是长矛。 “看来天涯这次是想跟匈奴拼个你死我活,这么多的兵器,够匈奴人喝一壶的了。”小郭站在一边,随手拿起一只长矛说道。 无忧也抓过一柄大刀,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刀身上刻了“诚王府”三个大字,无忧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再看箱内其他的兵器,一律是诚王府三个大字无疑。 “小郭,这不是用来对付匈奴的。天涯王朝的兵力十之有八都集中到了关外,跟匈奴人的战争,不管是赢还是输,都免不了要和自己人一场恶战。与匈奴人作战之后天涯朝军队疲累,此时再埋伏小股军队在关外等待时机,天涯朝军队腹背受敌,死路一条,大部队扑向守备虚弱的京城……真想不到,诚王有用心如此险恶……” 小郭听得云里雾里,见无忧拿着刀长吁短叹,也顺手拿过一把看了,这才变了脸色,“诚王谋反,不过那貌似是朝廷的事情,我们江湖中人,大可以袖手旁观。不要这么看着我,诚王看样子也不是个没大脑的,他既然放了这么多兵器在这里,除了要谋反,恐怕也算上了抵御匈奴的那一份,无忧,你大可放心。” 放心。无忧苦笑了一下,叫他如何放心。他心中牵挂的那个人此时正在战争前线,前有匈奴虎视眈眈,后有诚王叛军截断后路。 小郭还要说些什么,却突然之间闭嘴了,一阵弱不可闻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不一会儿,只听得脚下震动,火光从西北角透出,一扇石门缓缓向上打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伶病酒。 “看来我们还是走了弯路,人家可是从大门直接走进来的。” 小郭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无忧还有心思开玩笑。 “老夫有心放你们一马,既然你们不听,那就休怪老夫无情了!”伶病酒的山羊胡子几乎要翘起来,无忧想起白天他站在雪地里片雪不沾身的样子,忍不住对小郭说:“此人不好对付,你要小心。” 小郭低头回给无忧灿烂一笑,“我才不跟他打架呢,无忧,看我的吧!”说罢从怀里掏出两枚黑不溜秋的圆球,向那伶病酒说道:“这天雷珠的名声想必小老儿听说过吧,只不过这天雷珠的威力估计你就没见识过了,我来告诉你吧,一颗这样的东西,就可以把一座大山炸出个坑来,你想一想,这么一个小小的兵器库,是要一颗还是两颗就可以将它炸成灰呢?”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伶病酒冷冷开口道。 小郭仍旧嬉皮笑脸,无忧却能明显看到他额头上悄然渗出的汗珠,其实小郭也没有把握脱身。 “你可以不信,但是你要想一下,这一屋子的东西没了,诚王的大计也就没了,我们两个人的小命同整个天下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吧!” “你想让我放你们走?” 无忧听得小郭低低骂了一句废话,然后低低对无忧说,“准备好了,我们就要飞走了。”说罢一手抱住无忧纵身提气就朝上飞去,另一只手上的两颗天雷珠就在纵身的刹那一齐朝伶病酒方向丢去,无忧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山崩地裂的声音,突然而来的轰的一声也是小郭一掌劈烂了天花板,再看下面那一群人,捂着耳朵的,趴在地上的,抱住脑袋的,伶病酒发现上当了之后提气便要来追,可惜此时小郭无忧已经消失在天花板上面。 “主子不必心急,小人一方万一已经在上头布置了一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 伶病酒不喜反怒,一掌将那人击倒在地,“自作主张,要是伤了未来的诚王妃,你要我怎么去跟王爷交代!” 无忧和小郭刚上了方才的那间大屋,还未站定,无忧耳中听得羽箭破空之声,不及反应过来身子被小郭一转,再听得一声惨叫,转瞬之间已被小郭带着出了那间大屋。 好在外间守卫尚未发觉有变,小郭携了无忧翻过墙头,一路狂奔起来。 无忧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若那只羽箭射空,为何却迟迟没有听见落地的声音,若是射中了…… “小郭!” “嗯,干嘛?你不用轻功居然可以跟我跑一样快,真是没天理啊!”无忧听他声音无异,稍稍放下心来。 小郭此时已是强咬牙关,竭力忍住背上钻心之痛,如若今夜出不了宁城,只怕明天就会全城戒严搜查,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两人一路狂奔至城门处,两军交战之际城楼上守卫森严,城门也关的死死地。 “怎么办?”无忧此时也无计可施。此时正值天涯朝与匈奴开战的紧要关头,守城将士决计不会轻易打开城门。 小郭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最方便最快捷的又最不费脑筋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硬闯!” 无忧借着城楼灯火看到小郭脸色似乎不大正常,可不及他细看,小郭已突然奔了出去,直挺挺地奔向城门。无忧也跟在后面,一路上推开几名前来阻拦的士兵,小郭双掌齐发,城门已然破了一个大洞,后面追来的士兵似是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齐刷刷站定在原地,也不来追,任无忧和小郭消失在这大洞口。 21.逃亡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白茫茫的天地之间除了雪似乎没有别的存在了。远处的雪地中有一个黑点在缓缓的移动。大雪覆盖之下的关外,连动物都躲起来不见踪影,更何况人呢?偏偏就有两个不怕死的人在这种天气在雪地里徒步行走。 “无忧,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燕公子说过的话?” 小郭伏在无忧背上,无忧背着他,正走在这无垠的白雪里。即使是伏在耳边说话,无忧也明显的感觉到小郭气息不济,说话的声音要竭力去听才能听清。从宁城逃出之后没走多远小郭就一头栽到在雪地里,无忧扶起他看见雪地里的一片红色才意识到小郭原来受伤了,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也会受伤,而且会伤得这么严重。如果说无忧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怕什么的话,现在他知道了。他怕死,怕身边的人死去,死亡是殊途同归,每个人都会死,无忧没有这么豁达,他很害怕,怕得发抖,怕小郭死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 “不记得了。”无忧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小郭要提到那个武功高得吓人的燕公子。 “他叫你回京城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说三十日吧……” 不等小郭说完,无忧就打断他,“不用说了,我不会抛下你回京城去的。” 小郭居然呸了一声,声音提高了三度说道:“谁让你回京城了!那个燕公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家里有N房小妾呢,所以才一直拖着不肯娶大老婆回去管着他……”说着说着,小郭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无忧,在我临死前,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你答应吗?” “你先说来听听。” “这可是我的遗愿啊!” “你放心,你死不了的。” “万一死了呢?” “要死的人哪里有这么多话……”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男是女?总不能让我带着这个世界未解之谜郁闷的去死吧……” 无忧发觉自己已经不大能够感觉得到小郭的心跳声,心里一阵发酸,“好吧,我告诉你……我是……” “你说什么?大声点啦!” 差点就被他骗过去了。无忧又听到小郭如擂鼓般的心跳,这才放下心来。小郭武功不赖,中箭之后又没留多少血,还知道趁火打劫的算计无忧,可见神智非常清明,估计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但是,如果一直这么拖下去,在这冰天雪地里既没吃的也没火烤,要撑下去确实是个难事儿。 小郭见无忧不再理他,便知道自己的花花肠子已被看穿了,“你放我下来,你扶着我走就行了,这么冷的天我不动一动只怕会被冻死在你背上。” 无忧听他说得有理,便放他下来,扶着他一起走路。 “你在担心诚王谋反的事情。” 小郭用的是陈述句,完全就不给无忧反驳的机会,无忧也依旧沉默着,权当是默认了。 “担心这个做什么?难不成皇帝是你家亲戚?” 无忧终于开口道:“小郭,还记不记得大麦来回春居时你对他说过的话?我们是没有过去的人。这件事情牵涉到了我的过去。” 小郭立即闭嘴不再追问,他们是好朋友,也是好兄弟,但是好朋友好兄弟之间也有保留的秘密,况且他自己,本身也是迷一样的人物,更没有资格去探听别人的秘密。小郭适时的改变的话题,“你说我们能不能走出这片雪地?” “不知道。”无忧老实回答。假如他们运气够好,说不定可以碰上匈奴派来的探子,假如他们运气够背,碰上的可能就是伶病酒的追兵。 从夜里走到白天,再从白天走到夜里,风雪天气的夜晚总是来得有些迟,无忧看着夜幕垂垂欲落,小郭的脸色在隐约的天光中显得格外的白。如果还走不出这片白色荒漠,那他们的结局就只有一个,以天为盖地为庐的葬身在这雪地里。在这种时候,有一身的绝世武功还不如一条破毡子、两个大馒头来得实用,至少小郭这个时候是这么想的。 “无忧……”小郭的声音几乎被风声盖过。 无忧稍微放慢了脚步,又将耳朵凑近小郭些。 “你放下我在这里,然后去找人求救,不然这么走下去,我们两个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 无忧心下一紧,知道他是想变着法子叫自己先走,被风吹得干燥的眼眶里突然有些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一张嘴说话时又被风吹了回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风太大了。” 小郭傻乎乎地又说了一遍,无忧照旧对着他的耳朵眼大喊了一遍“听不见”。小郭这才明白过来,恨恨地瞪了无忧一眼,奈何现在自己练一只蚂蚁都踩不死,只能用眼神泄愤。小郭想要再说些什么,话刚到喉头,就差点哽咽出来,小郭慌忙闭嘴,别过脸去假装看那暮色中的雪景。一看之下,小郭呀的一声叫出来,“无忧!” 无忧眼也不抬地直接说:“我不听,我不听。” 小郭也急了,“不是叫你听,你看,那边是什么?” 无忧这才顺着小郭转头的方向望了过去,不远处的雪地里,一点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闪烁着,忽明忽暗。 绝处逢生!无忧心里突然浮现出这四个字来。当即不顾小郭的阻拦,硬将他又背在背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那灯火处狂奔去。 夜色更浓,雪地里的那灯火也看得真切了些。小郭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挫败感,前后两世,他这是第一次扮演一个废人的角色。 半个时辰之后…… 无忧脚步踉跄,再也走不出一条直路来,远处的灯火却依然在远处,仿佛没有动过一般。无忧满脸是汗,浑身发热,两只眼睛却死死盯住那点灯火,生怕它会长了腿跑掉一样。 “无忧,不用再跑了。那不是真正的火光,没想到雪地里居然也有海市蜃楼……” 小郭冰凉的脸贴在无忧热热的脖子上,缓缓地说道。 听到海市蜃楼四个字,无忧腿一软,两人一起栽进雪地里。 方才由一线生机引出的无穷力量仿佛在此刻就已经全都耗尽了,无忧趴在雪地上,一阵困意没来由的袭来,身下冰凉的触觉仿佛是一种享受,有种让人长睡不起的魔力。小郭仰天滚落在一边,呻吟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连像他那么乐观的人,现在都已经绝望了吧! 无忧动了一动,想换个舒服的长眠姿势,身下的雪地里好像有一块石头,抵住了他的腹部,让他睡得好不安稳。无忧想也不想,本能的伸手去掏石头,冻僵的手在雪里东摸摸西摸摸,终于触到一个上面大,下面却越来越粗的东西,无忧用力一提,居然没有拉动,索性不去理它,翻个身,躺到旁边一些,不料一躺之下,旁边亦是有个东西抵住了他的腰。 上面小,下面粗,触手粗糙,那是什么东西? “啊!” 小郭猛地听见无忧啊了一声,瞌睡去了一半,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坐在雪地里,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他,居然在笑!小郭被吓得不轻,立即手脚并用地爬到无忧身边。 “你看这是什么?”无忧喜形于色,一面说一面递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过来。那东西上的雪都被扫净,想是天太冷的缘故,已经被冻成一团,但还是不难看出它的本来面目。 “马粪?” 小郭试探着回答了一句,立即将头转到一边。冻起来的马粪也还是粪。 “我们有救了!有马粪就代表有马,有马就代表有骑马的人,有人就该有帐篷。” 22.获救 小郭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圆的屋顶,小郭眼珠子一转,已经将身处之地打量了个遍。这是一件毡房,地上铺着的羊毛地,上面的小几上摆着几只银壶和酒瓮,壁上挂着的是几张野兽的皮毛,和盖在自己身上的一样。小郭几乎以为自己又穿越了,这次居然穿越到了蒙古人的地盘上,一丝苦笑不禁爬上了小郭的嘴角,他是该大哭一场呢还是高唱不可能我又我又穿越了呢? 思索之间,小郭听得毡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踏雪的咯吱声,急忙闭上眼睛凝神细听。不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有人掀起了帐篷,冷风呼啸声一闪而过。 走进帐篷的两个人就在小郭旁边站定,两人不知用什么语言正叽里呱啦地交谈,小郭听糊里糊涂,却又隐约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十分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小郭一只眼睛偷偷睁开一丝缝隙,想看看那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方一睁开,便对上一双绿色眼眸。 “大麦!?”小郭从床榻上猛地坐起,牵动了肩膀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只此一停顿,又立即被眼前华服打扮的大麦吸引了过去。 他的眼珠子怎么又变成了绿色?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在小郭看着他发愣的档儿,大麦已经打发同他一起进来的医师下去了。大麦本来就身材高大,又穿了件黝黑发亮的袍子,金灿灿地坎肩,更衬得他整个人威武不凡,难怪小郭会看得愣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离匈奴腹地没有多远,万一遇到的不是我,单凭你们两个身上的天涯朝服饰,就没有活路了。” 小郭隐隐觉得大麦变了不少,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见他衣着华丽,用度不凡,也猜着他在匈奴里的地位必然不会低,只是为什么他又不和匈奴大部在一起?正准备回答大麦的问题,小郭突然一拍脑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无忧那小子呢?怎么没见他?” 大麦面露疑惑,“我的护卫在帐篷外面只发现了你一个人,无忧公子也来了吗?” 小郭见他脸上神色不像是假的,对无忧的关切也是真,这才不由得头大起来,无忧居然没跟他在一起?那他去了哪里?小郭回忆起最后见着无忧的镜头,不由得火冒三丈。那时候无忧叫他转头看那灯火阑珊处,不料自己刚一回头就觉得脖子上一头,随即眼一黑就晕了过去。气愤归气愤,小郭上窜下跳了一阵之后开始冷静得坐下来想无忧这么做的原因。大麦就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刚才有人告诉我,有一匹马丢了。” 不用问了,无忧一定是骑马走的。 他去了哪里?也不用问了,一定是天涯王朝的大帐。早在得知诚王谋反布下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之后,无忧就恨不得飞过去报信。小郭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无忧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而且是这么铁的关系。 大麦见小郭心不在焉,只道他是在担心无忧安危,又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无忧眼光不差,他挑走的那匹迅雷,日行千里,不惧风雪,想必早已脱险。” 迅雷?小郭脸上浮现出半边的黑线,前世的时候用迅雷有时快有时慢,这马……靠得住吗? “还记得当年我在回春居内遭人追杀,幸亏你和无忧出手相救,还将你的衣服借给我穿,我知道你们天涯人都是极重视这些的,我读过你们的诗,里面有一句说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说的是兄弟之义是不是?” 小郭前世学的是医科,虽然不知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是笨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绕这么多圈子,连诗经都绕了进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大麦话里有话。小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原来那一身风里来雪里去的,不知是谁替他换下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是一件与大麦一模一样的黑袍。 大麦见小郭也不答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心里略有些后悔,也许同小郭无忧这类人打交道,根本就无须绕这么多圈子,实话实话说只怕会更好。不过他一是忌惮小郭的武功,二是忌惮他非我族类的身份,三又有求于他,这三条下来,只怕谁也没办法有话直说。 “我回到匈奴之后,暗杀不断,而且这些刺客都是死士,一击不中之后皆服毒自尽。后来所幸碰着一个怕死的,求我饶命,并且直呼我为磨磴单于,我这才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三月之前我的弟弟伊稚单于趁我练功之际发动兵变,斩杀了我的大臣,矫诏为王,我负伤逃亡中原,失了记忆,之后为你们所救,这次重回西域,恢复了记忆之后立即回到匈奴牙帐,想要擒住伊稚,没想到反被他所擒……” 小郭听完之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昏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大麦的眼里好似有一抹寒光乍现,待小郭再看时,又是一张老实人的脸。 不等大麦开口,小郭已自顾自地说道:“你是想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擒了伊稚单于,让你做回你的单于?” “不必这么麻烦,你只需做一件事就行了。” “什么事?” “替我解毒。” 小郭暗骂自己笨,当初在回春居里他就看出大麦练的这门武功非比寻常,如果不是被人阴了一把,还用得着求到他这里来,老早就跑回去宰了那个伊稚了。 “这个没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借了衣服给你穿,你也借了衣服给我穿,这么说来,我们俩谁也不欠谁了,对不对?” 大麦沉吟着没有说话,小郭也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接着说道:“所以你现在让我帮你办事,那你也要帮我办一件作为交换对不对?” 大麦本来霜冻搬的表情突然生动起来,一双碧眼里浮出冰凉的笑意,“原来郭先生是想与我做笔交易……” 小郭也笑眯眯地还给大麦衣服孺子可教的表情,只见大麦瞬间收了笑,音调也提高了几分:“你既然在我的地盘上,那就由不得你了。”说罢突然一掌劈向小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小郭胸前。 这种时候每个人都以为小郭会接下这一掌或者躲过这一掌,但是如果每个人都知道小郭的下一步是什么的话那么小郭也就不再是小郭了(那某易也不是某易了,嘿嘿……)。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也包括大麦,在小郭一跃而起生生撞向大麦掌前的时候,大麦惊愕之余应变也丝毫不差,掌风在瞬息之间偏向左边避开心脉,掌力也减了三分。即便如此,小郭也以他受了伤的血肉之躯生生挨了这一掌,之后,他轻轻拍了拍胸脯,又掸了掸前襟,若无其事地看着绿眸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大麦。 “你是在什么时候下的毒?” 小郭得意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从杜鹃那里摸来的思无邪与长相思,刚好被雪水侵湿,再加上地上火盆烧得那么旺,而他小郭刚好也不是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大圣人。 “思无邪和长相思,我觉得,满配你的嘛!” 23.惊变(上) 西南总比塞北要暖和许多,栖夕山庄里的檐角上只残留有湿漉漉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长有青苔的石阶上,跌得粉身碎骨。雨后初晴,阳光暖暖地洒下来,使得本欲狂饮高歌一场摆脱由连日阴雨绵绵带来的郁郁心情,在见到这样的阳光之后突然又轻松起来,只不过这样的阳光,怎么样也穿不透栖凤殿那扇古朴的雕花大门。 仆人们都垂手立在门外,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话,连眼神都噤若寒蝉。 殿内没有一丝声响传出,渺无人烟般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蓦地,大殿内突然传出一阵笑声,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特别的突兀,那声音柔柔的,似是丹唇轻启不经意间流泻出来的巧笑,却又透着一股子疯狂,没有人会连续不停地笑那么久,就算是遇着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也没有人会像这样笑不停歇。这样的笑,倒像是想要做的一件事,终于做成了,在做这件事时所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可以发泄出来了一样。 殿里没有其他人,栖夕山庄三十年来的主事人,赵老太君就坐在殿中间的椅子上,她的发髻依旧完好,金钗子斜斜地插在脑后,一身金丝线做成的衣服也依旧夺目,她的拐杖也依旧靠在手边,又有谁能够看出,她此刻已经是阶下囚! 而囚禁她的那个人,正站在她的身边,蔷薇色的裙子,绯红的脸因为长时间的狂笑显得有些扭曲。她仍是那么柔弱,剧烈的笑让她身子颤抖,雪白的手上青筋若隐若现,手里攥着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条赤色的鞭子。 殿外的仆人猛地松了一口气,那柔柔的笑声总算是停了下来,那声音不难听,却没有人愿意再听下去了。 那身着蔷薇色裙赏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这栖夕山庄的二小姐,赵采薇。此刻她手一扬,手里的鞭子如同一条赤练蛇般蹿出,在离赵老太君身上只有一指远时,突然硬生生地停下来,赤色的鞭子缓缓落下,落在老太君金色的衣襟上不动了。 赵老太君面色微微一变,历尽沧桑的脸不自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她这辈子经过了不知多少惊涛骇浪,即算这鞭子抽过来打在她身上,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偏偏这一鞭子落空了,而且是故意落空了。 “当日也是在这殿内,你当着众人的面抽了我一顿鞭子,采薇每一鞭子都记在心上。你若以为将这一顿鞭子还给你了我也就心平了,那可是大错特错,我不会伤你毫分,栖夕山庄的老太君入土之时还带着一身的鞭痕,传了出去,也是我栖夕的笑话,你说对不对?”采薇说这话时,嘴角噙着笑,双目却目不转睛地冷冷盯住老太君。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老太君怎么糊涂了?你占着这个位子,还想要占多久?”说罢鞭子再次扬起,宛若灵蛇出洞,忽然缠绕在老太君身上,金丝上衣一皱,老太君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如断线纸鸢一般坠落在大殿冰凉的地板上。突遭重创,老太君闷哼了一声,便费力地侧过头去,狠狠地盯住正一步步坐上她方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的采薇。 “我早料到你留在这庄子里别有居心,百密一疏,居然着了你的道儿,我武功已被你废掉,你可为所欲为,还留着我这条命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采薇一双纤纤玉手不断抚摸着梨花木的雕花扶手,眼也不抬地说道:“该动手的时候我自然不会手软,到时候你也可以下去问问这第十八代的老匹夫,秋水为神玉为骨,明明是女子练的上乘功夫,问他为何为了一己之私硬说传男不传女?若非我冒着性命之忧大胆一试,这个秘密还不知道要被藏到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你说使的功夫是秋水神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老太君强撑着爬起来,眼里是赤裸裸的惊骇。 采薇但笑不语,欣赏着不可一世的找老太君此刻惊骇欲绝的表情。 “难怪……历代庄子上的主事大多活不过半百,原来是这个缘故……嘿嘿……嘿嘿……”喃喃自语到最后,老太君干哑地笑出声来,眼神也开始涣散。 栖凤殿,现在终于明白这栖夕山庄的大殿为何要叫做栖凤殿了……原来这庄子里独步天下的一门武功,竟然是专门为女子准备的,难怪……难怪啊…… “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让你明白,女子才是这山庄真正的传人,无忧流浪江湖,采彤已经被逐出山庄,至于赵老太君,年事已高……” “哼……”赵老太君眼神突然恢复了以往的犀利,“你当真以为我老婆子老糊涂了吗?我告诉你,除非你杀了我,踩着我老太婆的尸首坐上那个位子,否则,你看这天下的江湖客,哪个会服你!” 采薇也不恼怒,居然咯咯娇笑出声,站起身来,纵身飞到老太君身边,蹲下身子突然一手掐住她下颔,怒道:“你以为,现在的我,还是那个匍匐在地下任你发落的赵采薇吗?”说罢,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中指一弹,药丸已没入老太君口中,捏住下颔的手一紧,逼得老太君吞了下去。采薇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也无,任凭着老妪怎么挣扎也不放手,想来这赵老太君呼风唤雨风光数十载,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日会被自己的嫡亲孙女弄得披头散发,主事的尊严也丢了,祖母的尊严也丢了。 采薇松开手,站起来,冷眼看着老太君伏在地上干呕。“自家的毒药,老太君应该觉得很亲切才对吧!” 那颗黑色的药丸,名唤痴情,就像这个名字一样,中了毒的人会对下毒的人情深似海,痴情不悔,直至生命终结。 有一种人呢,拿走他的生命是让他死,拿走他的尊严是让他生不如死! 老太君干呕几声之后,突然一个挺身站起来,猛地扑向殿内那跟楠木柱子,采薇眉一皱,提气纵身已然站到老太君身前,五指如爪,死死掐住老太君的脖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初你将这痴情下在我爹身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人人都只道栖夕山庄的二少爷疯了,却不知道他是为什么疯了!我爹宁肯疯了也不被你控制,我今题所做,不过是为我爹讨回一个公道,什么忠孝廉耻,我全然不顾了,赵老太君,你只想一想,我之所为较你之所为,是不过尔尔吧!” 老太君被她掐得两眼翻白,双颊也泛出不正常的红色,眼看就要不行了,采薇猛地一松手,任她摔倒在地,“等你宣布完下任主事是赵采薇之后,我会让你如愿以偿地死去。” 24.惊变(中) 栖夕山庄的雨,只停了那么一天,便又开始下。冬天的下雨的时候又冷又湿,这种滋味想必不是很好受,偏偏却有一拨又一拨的人马不停蹄的往又冷又湿的栖夕山庄赶,能让这么多人舍命狂奔的理由却只是一张薄薄的请柬,蔷薇色的请柬做得又大方又阔气,里面表露出来的意思让可以说让每一个接到请柬的人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栖夕山庄后继无人的局面居然被打破了。这次栖夕山庄广发请柬就是为了让江湖人认识认识这一位新的主事,至于他是谁,请柬上却并没有明说出来。 骑着马奔驰在泥泞的山路上的江湖客们,才不会关心,栖夕山庄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霸道老太君怎么突然间肯让位了? 栖夕山庄老太君的名望仍在,值此战乱之际,栖夕山庄里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声,这座庄子,有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这也是采薇迟迟不肯杀了赵老太君的原因,她还要借着她这三十年来在江湖上的威望,来稳定她这个主事的位置,只不过,单单靠这老太君一面之词,恐怕也堵不了江湖中的悠悠众口。 采薇的眉头始终都没有完全松开来,她站在屋檐下,不断下坠的雨珠在她面前形成了天然的遮幕,她想得很出神,连雨水打湿了群脚都没发现。她在想一个法子,一个可以坐上并且坐稳栖夕山庄主事之位的法子。 大姐,她是不会再踏进这庄子里一步的,就算她想来她派出的人在山脚下也会将她拦住,何况老实老板是个聪明人,不会放她来的。 至于无忧,这个位子,本该是他的,要名正言顺的取了去,就必须要坏了他的声誉,所以她叫人把栖夕山庄新选主事的消息透露给了杜鹃。 总之,万事俱备,剩下的事情,就要靠她赵采薇的本事了。 采薇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该来的人都来齐了,才转身向大殿走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会在最适当的时刻,出现在栖凤殿里,坐上那把椅子。 栖凤殿内,赵老太君微笑着坐在椅子上招呼着来的客人,她眼神依旧明亮,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笑容有些僵硬。按照采薇的吩咐,她时刻注意着来的这一批人中间有没有一个身段苗条的绿衣小姑娘并一个风度翩翩的儒侠,果然,不出一会儿,果然有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绿衣姑娘,和一个白衣服的中年人双双走进殿来,一众江湖客见了他都纷纷上前向他抱拳问好。此人名唤杜宇,以一柄暖玉剑名震江湖,行事又颇具儒者风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众人见了走在一边的绿衣女子却都有些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招呼,毕竟暖玉剑杜宇与栖夕山庄结成儿女亲家的事儿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三少爷逃婚这档子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一干人等都没想到,这杜家姑娘居然还会踏足这栖夕山庄。 老太君见杜宇父女两个都落了坐,各色人物也都到得差不多了,便朝旁边的山庄总管赵忠使了个眼色。 “诸位英雄请都坐好,诸位远道而来,栖夕山庄招待不周,请多包涵了!今天是栖夕山庄选定下任主事的日子,老太君年事已高,诸多事务都已经力不从心,今天请诸位英雄过来,就是想让大家见证栖夕山庄新主事的诞生。由老太君亲口说出来,也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老太君的意思,是将这位子传给这庄子里唯一的男丁,赵三少爷——赵……” “慢着!” 赵忠这赵无忧三个字还未说完,便被大殿上猛地一声爆喝打断,循声望去,只见暖玉剑杜宇横眉冷对,满脸皆是愠色。 “杜大侠,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忠在栖夕山庄干了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下他的脸子,登时脸涨得通红。 杜宇父女二人径自走到那大殿之中,杜宇先向老太君行了礼才开口道:“老太君,杜某并非存心来搅局,只是有些事情,小女想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来,赵家三少爷,实难当此大任!” “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要现在说啊?”老太君颜色不变,缓缓开口道。 “栖夕山庄也算是武林泰斗,怎地如此护短?”站在杜宇身边的杜鹃此时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声音委实不像个少女,一时间,大殿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杜姑娘何处此言,我栖夕山庄行事向来公道,各位武林同道有目共睹,又何来这护短二字?” “既然如此,栖夕山庄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妨让杜鹃在这大殿上说出心中想说的呢?还是,老太君担心杜鹃嘴里会说出些有损山庄名誉的事情?” 赵老太君听她这么一说,虽然预感到这杜鹃口中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当着众江湖客的面,要再推辞却已是不能。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老婆子也不便多说什么,你有什么事,就当着诸位英雄的面说出来吧!” 杜鹃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即转身面向在座的诸位英雄开口道:“众所周知,栖夕山庄的传人就是赵家唯一的男丁,赵无忧。这个人,不久之气还是我杜鹃的未婚夫婿,却在成亲当日逃婚,是为不忠。离家出走,置家业责任于不顾,亲在而背井离乡不能躬亲奉养是为不孝。更有甚者,虽为七尺男儿,行龙阳之事,断袖之癖,栖夕山庄百年基业,岂能交付在这种人手上。”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最后那一句行龙阳之事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与栖夕山庄交好的各门各派保持缄默,其他江湖客在这大殿之上就开始窃窃私语,更有几个急性子的早已大声嚷嚷,说是栖夕山庄的名声就毁在了这个不成器的少爷身上了,下任主事,决计不能由这等不忠不孝之徒担任。 人声鼎沸也掩不了杜鹃嘴角泛起的一抹冷笑,她说完之后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老太君,便站到杜宇身边去了。 25.惊变(下) 老太君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说道:“诸位,我赵家出了此等逆子是我家门不幸,老身自当清理门户。不过栖夕既然请了诸位来,在今日便一定要选出一位主事来。” “老太君这么多年来将栖夕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都有目共睹,不如就请老太君继续主持山庄事务……”此话一出,又有不少江湖客随声附和,不过更多的人则是持观望态度,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老身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赵氏一族人丁凋落,除了无忧这个逆子就只有两个孙女儿,长孙女赵采彤早已经被逐出山庄,她便不能算作这庄子里的人了。诸位如果还认我这老婆子的几分薄面,就不妨听我一言,赵氏如今只剩下当年长生剑赵慎行的女儿赵采薇这一人,此女承袭父志,悉心习武,如今已有小成,老身观其品貌端正,处事谨慎,足以担此大任,意欲将主事之位传于她。” 话未落音,大殿之上唏嘘之声此起彼伏,就连杜宇父女俩站在一边都面露惊诧之色面面相觑。 不及诸位江湖客多议论几句,老太君又开口道:“栖夕山庄传男不传女,无忧无德,不得担此任,并非我栖夕无人,因此不算违了规矩。诸位如有谁人不服,今日在这大殿之上就设下擂台,诸位如若胜了我的孙女儿采彤,谁就是下任主事。” 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那些个不服气地原本就惧于这老太君之威,如今见她肯这样说,哪里有不应之理,众人便纷纷附和,想那赵氏采彤不过二十上下年纪,姑娘家家的,武功再高也不过如此。 众人在殿上又站了片刻,忽然殿门口闪走进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行走之间似弱柳扶风,低眉顺眼,两颊一片粉红,红的就好像她那身蔷薇色的裙装。就在她踏进大殿的那一刻,殿内熙熙攘攘的人声突然就停了,等她走到殿中央老太君唤了她一声采薇时,整个大殿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放肆的笑声此起彼伏。而那采薇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飘然走到老太君身边站定,既不开口说话,也不抬头见人。 “诸位,是谁先上来?”老太君沉沉出声,殿内的笑声顿时低了下去。 此时东边角上一名彪炳大汉猛地抡起两只流星锤,火花四溅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众人的目光又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老太君,大锤走四方丁大锤向您问好了!”那大汉声如洪钟,偏他又没有用内力,乃是天生的大嗓门,众人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吼,耳屎都要被震出来了。 “久仰英雄大名,丁兄弟走南闯北,光靠一双流星锤单枪匹马的就挑了关中的匪窝,老身佩服得紧。丁兄弟这次是是想先来跟采彤切磋么?” 那丁大锤哼了一声,“老太君误会了,大锤这就要走了,是向老太君告辞的。”众人又是一番唏嘘,这丁大锤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此时言退,却又是何用意。只听丁大锤接着说道:“我丁大锤虽然不识字,却也不傻,老太君若无十足把握,又怎会叫我们前来,这采薇小姐的功夫想必十分了得,不过我丁大锤既是奔着这主事之位而来,既然做不了这主事,还呆在这里作甚,某这就告辞了!”说完也不管众人,径自出了殿门,竟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采薇微微一笑,想不到这丁大锤倒是个明白人,只不过这满殿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一个明白人了。 不多久,又有一名青衣小生走到殿中,“祁阳派第一百二十五代弟子肖晓生拜见老太君。”祁阳派的掌门人就坐在西面的位置上,摇着他的鹅毛扇子,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祁阳派是看不起这赵二小姐,竟派了最末位的徒子徒孙上前去。 “老婆子我也累了,采薇,你就下去,速战速决,点到为止,切记不可伤了人家性命。”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君此话一出,那小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采薇缓缓踱步过去,站在他跟前,额前的刘海微微摇动,一双妙目含情脉脉,难怪那肖晓生迟疑半天,连腰间的剑也没有拔出来。 “肖晓生,还不快点动手!”西面有人爆喝出声,与此同时,肖晓生唰的一下抽出宝剑,挽起一朵剑花,急急攻向采薇。 采薇不喜欢浪费时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这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那柄剑,停留在离采薇手掌一寸的地方,便再也刺不进一分。祁阳派的掌门忍不住站起来,正要开口骂肖晓生怜香惜玉,不料那柄剑,突然之间就一点一点的破裂开来,剑身的裂痕清晰可见,也就在这一刹,肖晓生的身子猛地凌空飞了出去,撞在大殿的金丝楠木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跌落在地。 没有人可以形容肖晓生是怎么飞出去的,因为赵采薇压根就没有碰他一下,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剑碎成粉末,他的人则飞了出去。 祁阳派的掌门跌坐在椅子上,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把剑是他的随身物件,玄铁打造的祁阳剑居然在一个小姑娘掌下变成了粉末…… 鸦雀无声的大殿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呻吟,这声音居然是肖晓生发出来的。他居然还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捏了一把冷汗,什么样的内力能够让一把宝剑在顷刻间化作粉末,却又要保住持剑人的性命,力量拿捏得丝毫不差,精准得到了恐怖的地步。 采薇淡淡地瞥了一眼呆若木鸡地众人,又缓缓走回老太君身边,只不过这一回,她不再低眉顺眼,她睁大了眼睛,傲然地俯视这大殿里的一众江湖客。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她既然已经练成这秋水神功,恐怕这世间,已经难觅对手了。 26.偶遇 一阵马蹄声划破了雪夜的宁静,马蹄溅得飞雪四散开来,夜色沉沉,看不清那马背上坐着的人的相貌。在营帐周围巡逻的士兵立即有一组迎上前去拦住来人,另外有一组立即补上缺口,黑夜里,一排锋利的长矛一致对准那马上的人,此时不知是谁吹响了号角,在宁静如水的夜里划开了一道波痕。 马背上的人看到这明晃晃的刀锋,居然也不惧怕,仍旧呆呆坐在马背上,不动也不说话。等到众士兵就要上前去时,突然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闷闷落在雪地里。众人谨防有诈,举着长矛慢慢地近了他的身,那人嘴巴微微动了一动,突出两个字:“匈奴……”就再也没了下文。 “发生什么事了?”一听到这个声音,众人急忙散开了,给这声音的主人让开一条道,每一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她。这声音虽然透着威严,但是这威严却掩饰不了来的这个人是一名女子。 “启禀将军,方才有一人骑马闯营,不料刚到这里就从马上栽下来了,他身份不明,吾等不敢妄动,还请将军定夺。” 那女将军在军士说话之时就已经走上前两步,左右替她举着火把照明,在火光的照耀下,地上躺着的那人穿着天涯朝男子的服饰,脸上脏得让看不出他的本来面貌,唯有一双黛眉,虽然晕了过去仍蹙着。 “将军,此人在晕过去之前还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匈奴。” 那将军秀眉一挑,“把这个人抬到我的营帐里去,本将军要亲自审问他。” “将军,此人身份不明,不如先将他关押下去……” “不必多说了,李参将。今晚的事情,就不必告诉皇上了,让此等小事去分了皇上的心,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一众将士当即不再多言,两名士兵当即抬了那躺着地上的人往将军营帐去了。 副将帐外地守卫居然要比主将帐外的多,但是营帐门口却没有站岗的士兵,这也难怪,既是女将出征,又是当朝韶颐公主亲征,谁人敢擅自入她的营帐一步,谁人又敢多看她一眼。 公主的营帐之内自然要比冰天雪地里暖和许多,那人被抬进来,放在地上,不一会儿,全身上下已经湿了个透。抬人进来的两名士兵刚想退下,韶颐公主却突然开口道:“你们两个,替他换下这身衣服。”说完一袭明黄色武装兜头盖来。 “这个……”两名士兵迟疑着不肯动手,谁都知道这身衣服是皇上御赐给韶颐公主出征穿的,怎么能穿在一个有可能是奸细的人身上。 “还不动手!”一声厉喝之后,两人立即动手脱地上那人的衣服,而韶颐公主早已经背过身去。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两人已经为他穿好了衣服,又将他抬到公主的榻上。两人面上都有犹疑之色,韶颐公主看在眼里,“你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对吧?” 两人齐齐跪倒在地,“请公主恕罪。如今大敌当前,此等破命不祥又在我方现身,吾等以为,宜立斩此人。” “他怎么就破命不祥了?” “呃,这个……”那两名士兵互相对望了一眼,似乎是觉得此事实在不好启齿,其中一人伸出手指,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只见那公主瞬息之间脸色大变,一双明眸里最后竟然泛起层层杀意。 这两名士兵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顾伏在地上请罪。公主前后踱了几步,忽然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剑虹一闪,请罪之声戛然而止。 那公主眉头也不皱一下,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小瓶子,将瓶子里的白色粉末均匀撒在地上躺的这两名士兵身上,又转身过去放了瓶子,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公主坐在榻边,细细用袖子擦拭那人脸上的污垢,“谢无忧,想不到我们再见面时,会是这般光景。你不再是那个离家改姓、肆意妄为的少年,而我也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凤珍珠了。”说完居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叹时光去,还是念欢乐时。 “我就是我,谢无忧一直都是谢无忧。只不过,凤珍珠变作了天涯朝的韶颐公主,小郭的下巴不知道要掉在地上滚几圈才能回来呢。”榻上的那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韶颐公主像烫了屁股一样弹了出去。也只有谢无忧,能在嘴巴干得动一动就出血,累得连大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的时候还有心思说笑。 他在笑,可惜有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韶颐公主一只手已经不自觉的握住剑柄。 “刚才那阵滋滋的声音扰了我的美梦,我有什么办法。珍珠,你要是瞧我不顺眼了,也可以让我滋滋掉,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话要说。” 握住剑柄的手突然松开来,语气却还是冷冷的,“你说吧!” “诚王谋反。”无忧轻飘飘的吐出这四个字。 “你说什么?”韶颐公主的脸这才因为惊怒添了点人气。 “诚王在宁城私铸兵器,秘密安插人手,宁城不是天涯朝的后防,已经是诚王的大本营了。你想一想,天涯王军战败也好,战败也罢,只要将你们阻在这里,以后的一切都好说,对不对?” 不愧是在战场上历练过了的人,韶颐公主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我从宁城来。”无忧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 “你冒死赶到这里,就是为了传这个消息?” 无忧不自觉的偏了偏头,没有接她的话。 “看来你对我皇兄也不是无情,那当初为什么不留在他身边?” 无忧在心里叹了口气,女人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在这个时候才会追究这种问题。 见无忧不答话,韶颐公主继续说道:“我不会让你去见他的,大敌当前,我不会让他为了你而分心。” 这不是凤珍珠的心里话,无忧动了动嘴唇,却终没有拆穿她,只是淡淡说道:“我也不会去见他,只要我的消息见到他就行了。” 韶颐公主迟疑了一下,伸手点了无忧的三处穴道。无忧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你都知道了?” 韶颐公主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匆匆离开了营帐。 “不必再说了,朕自有安排,珍珠你莫要忘了你只是个副将的身份!”话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口气已经严厉万分。天涯崇山此刻就站在珍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即使是面对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他的脸上依然盖着那张黄金面具。 “可是皇兄,诚王谋反之事最少应当派人去宁城打探消息……”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你下去吧!” “是,臣妹告退。”珍珠站起身来,再看了一眼面前长身玉立的皇帝,他日夜都穿着盔甲,随时都准备着上阵杀敌,她确实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自有安排。 “慢着……” 珍珠停下脚步,徐徐转身,“皇兄还有事?” “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得知?” 终于还是问到这里了,珍珠深吸了口气,“昨夜有人闯营,是从宁城那边来了,交待完这些事情之后便死了。” 天涯崇山“唔”了一声,“下次不要擅做主张,下去吧!” 27.惊变 天涯王朝的韶颐公主整夜都没有回到她的营帐。 无忧饿晕了又饿醒来,如此几番之后,烛火早已经自动熄灭,好不容易才挨到晨光熹微之时,营帐里才稍微亮了些。无忧牵动着嘴角苦笑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现在他可以确定,凤珍珠还是那个凤珍珠,她还是那么大大咧咧,不晓得将人软禁在这里是要给口饭吃的。副将彻夜没有归帐,无忧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军情能让这一干人彻夜不眠。想归想,他身上三处大穴被点,凤珍珠点穴的本事了得,无忧长相思与思无邪的毒解了,昨夜运气冲了几次都没有冲开,只好等着它自己解开,好在无忧体质特殊,本来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解的穴道,过了一晚上之后,无忧居然就可以活动上半身了。 天还未大亮,整个军营里突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如泣如诉,延绵许久才停下来。无忧伸手将帐壁扒开一些,眯起一只眼睛观察外面的情况。面无表情的军士两个一排,整齐的排列好,步伐统一的匆匆朝南面跑去。无忧恨不得也跟了他们去看个究竟,如此大的动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誓师出征。 无忧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现在他除了等待,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战况紧急,凤珍珠是顾不得他了,这也正合他意。不一会儿,无忧猛地睁开眼睛,有人掀开营帐走了进来,脚步沉重,绝对不可能是凤珍珠。 “你确定李三和我哥哥昨天抬了人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过?” “我就在这营帐对面站岗,你哥哥要是出来了我把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陈皮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韶颐公主的御帐。” “你别傻了,今天一早誓师与匈奴决一死战,将来会不会有天涯朝还不知道呢,谁还管她是不是公主!难道你要我陪着你白跑一趟?” “不行,我还是回去吧,现在回去还跟得上他们……” “你不想知道你哥哥的下落了?李三平时也是时常照拂你,怎地这么忘恩负义?” 无忧听帐门那边停顿了一下,脚步声又沙沙响起,想来那人已经被说服,此刻正走了进来。昨天晚上他听到的那阵滋滋声,想必就是凤珍珠处理李三他们的尸体时候发出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无忧看见两名士兵走到他跟前,两人都是一脸惊愕之色,显然是想不到这营帐内居然还会有人在。其中一个突然就跪了下去,“小人死罪。小人不知公主在此,多有冒犯公主,请公主发落。”另一个人却仍直挺挺地站着,两只绿豆眼在无忧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拍拍跪在地上那人的肩膀,“兄弟,这个不是公主。你仔细瞧瞧!”那跪在地上的人不但不起来,反而把头埋得更低,“请公主发落!” 那个绿豆眼也不再去管他,指着无忧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穿着御赐的武装躲在公主的营帐里?” 不及无忧回答,地上跪着的那人肩膀突然一抖,“这里怎么会有血迹?”若非他跪在地上,又将头埋得不能再低,不然怎么能发现那地上的血迹。无忧听了他这话,又看见他额上暴起的青筋,脑海里突然冒出苦肉计这三个字来。 “血迹?”站着的那名士兵唏嘘了一声,也俯下身子看了一看,“莫非你哥哥已经出事了?” 此话一出,好比火上浇油,那跪着的士兵突然站起来,“你就是昨天晚上被抬进来的那个人对不对?” 无忧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一整个晚上都在这里?” 无忧又点了点头。 “那你可有看到抬你进来的那两个军士?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他们被我杀了。”无忧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话未落音,明黄色上衣的领子已经被揪住,整个人已经被榻上拎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你不知道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吗?你不知道他们的亲人会为他们伤心吗?我此刻杀了你,你的亲人会不会伤心?” 无忧被他说得心里一紧,此刻他要是葬身在这里,会不会有人为他伤心?奇怪的是,无忧脑子里闪过的人影却是小郭。毕竟是有太久都不曾见到崇山了,他长什么样都无忧都有些记不清了吧。面对那张因为愤怒和悲伤扭曲的脸,无忧只能选择别过脸去,“他们伤不伤心,与我有什么干系?” 那人再也不管无忧身上穿的是不是御赐的武装,抬手就是一拳打中了无忧的侧脸,然后抓了无忧的领子,将他摔下榻去。 “与你有什么干系?好,那我将你打死了,与我有什么干系!”说完一脚踢到无忧腰上,无忧被踢得滚了出去,撞上了桌角。还没有缓过神来,另外一脚又狠狠踩在他胸口,无忧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居然转头看向那人道:“就这么点劲吗?可比匈奴人差多了……”接下来的一脚毫不留情的踢中了无忧颈间,无忧身子滚出去额头撞在榻上鲜血直流,却突然笑出声来,“终于等到你这一脚了。” 穴道全部都,解开了。 无忧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另外一个军士在营帐里搜了一圈回来,见无忧满脸是血居然还能站起来,不由得后退两步,偷偷掀开帐门溜了。 剩下的那名士兵见无忧越打越精神,心中的怒火更甚,不等他站稳,又是一拳打过去,无忧站着不动,等到他近身时猛地伸出手指,点了他的昏睡穴。那名士兵立即站立不稳,软软倒在地上,“我没有杀他们。”在他意识还未完全消失之前,无忧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 走出营帐的时候,无忧已经变作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兵,跟上最后一批人往南边皇帝的御帐跑去。 皑皑白雪之上黑压压的分块站着一排排士兵,黑色的天涯朝旗帜迎风飘扬,萧瑟的北方中,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杀,杀,杀”,无忧只觉得自己的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破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男儿当如此! 无忧突然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想去见崇山一面,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不如埋首在这行伍之间,战斗在这沙场之上,也许天下人不会记得天涯朝与匈奴人的这一役中有他谢无忧这个人,就像战役中大多数普普通通的士兵们一样,但是天下人会记得这场战役的,天涯朝人为了扞卫自己尊严一场战争。 谁都没有发觉这支浩大的队伍中多了一个人,就像一场战争下来,谁都不会知道会少了哪些人一样。 (写战争场面我确实是没有信心啊,只能依着记忆找出些明朝那些事儿的片段充一下数了。) 天涯王朝的王和韶颐公主骑着战马,立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穿着明黄色战袍戴着黄金面具的那一个是天涯崇山,在他右手边穿着大红色战袍的是天涯珍珠。无忧远远地望着他们,心里突然冒出个疑问,天涯王朝的王和公主为什么会同时亲征?不及无忧多想,战鼓突然擂响,远处的天涯崇山身边的令官黄色的小旗一挥,天涯崇山一马当先,无忧前面的队伍瞬间移动起来。 无忧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要是小郭看到了一定会幸灾乐祸地说,无忧,想不到你也会有眉头深锁的这一天啊!这是无忧第一次露出了这么严肃的表情,就是在得知平生道长、花六姑他们被杀的时候,无忧也只是敛了笑意。 队伍越走越远,无忧的表情也就越来越严肃。 因为他站在这支队伍的最末尾,走在他前面的人,目之所及,加起来不过二三千人,但是在他们的身后,没有人跟上来,一个人也没有。 天涯王朝的皇帝领着这二三千人马走在随时都可能会有匈奴出没的雪地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忧不敢想下去。不过按这个架势看来,他们这队人马,应该是去偷袭的。无忧看着前面一身明黄色战袍的天涯崇山,如果真的是去偷袭的话,这未免也太张扬了一点。 众人不知疲倦的走着,时至中午,前面的令官小旗一挥,众人立即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雪地上,密密麻麻地散布着大小不等的各色营帐,无忧一看之下目瞪口呆,这是……匈奴人的后方!匈奴人的营帐里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只有外围有一列人马在来回巡逻。无忧越来越看不懂这战局,就算偷袭成功,占领了匈奴人的后方,之后呢?难道靠这几千人马与前方的天涯王军一起让匈奴人腹背受敌? 战场上由不得人想太多,无忧沉吟之间,身前的队伍已经自动分成两列,无忧下意识地站到了右边那一队,令旗再一挥,两支队伍如同两条毒蛇,吐着信子朝猎物扑了过去。 匈奴人的应变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许多,天涯崇山亲自率领的队伍刚刚冲到对方营帐前方时,突然从营帐的两边冲出来两排匈奴骑兵,身披寒铁盔甲,高举着弯道,不时发出狼嚎一样的怪叫声。 无忧此刻才领略到了天涯崇山这几千军士的威力,面对匈奴铁骑汹汹来袭面不改色,队伍自动地分散成三人一组,手持带有倒勾的长矛迎了上去,电光火石之间,已有数名匈奴人落马,两人用长矛砍马足,另外一人等到匈奴落马之时立即迎上去将其刺死。顷刻之间,匈奴人的第一轮防守被攻破,号角声一响,所有人马上朝匈奴营帐内冲去。 冲进去之后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管是坐在马上运筹帷幄的天涯崇山,还是方才奋勇杀敌的士卒。因为他们冲进去之后没有碰到一个匈奴人,没有一个匈奴人的意思就是,除了方才营帐外围的那一队匈奴人,他们再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无忧心下一沉,如果另一队人马碰到的情况跟他们一致的话,毫无疑问的,他们中了埋伏。在这静得有些不同寻常的营帐中,无忧仿佛听见天涯崇山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接着就是一个字:“撤!”随即掉转马头,一马当先的出了营帐。 “不要!”无忧也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字是怎么吼出来的,话未落音,羽箭破空之声络绎不绝。无忧飞奔出营帐,只见外面是漫天箭雨,匈奴人整整齐齐地围城一道弧线,将他们的营帐包围起来,这漫天箭雨的源头,就是这一道弧线。 无忧堪堪劈落两箭,就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天涯崇山坐在高头大马上,又穿着那么显眼的衣服,很快便被当作了箭靶子。 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埋伏,匈奴人恐怕有三分之二都集中在这里。无忧看得心焦,不自觉的施展起轻功,游走到天涯崇山身边,然后一个猛扑过去,将他从马上扑了下来。那天涯崇山疲于应对这漫天箭雨,冷不丁被人扑了下马,又被带着一滚躲过了几只箭矢,惊愕之间居然忘了反抗,任由那人搂着。那人满脸乌黑,唯有一双明眸里闪着疑惑,一只手不住劈落来袭的箭矢,另一只手冷不丁就去掀天涯崇山的面具。 “天涯崇山呢?”黄金面具下面的那张脸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决计不是无忧要找的那个人。 那人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我是无忧公子,我再问你一遍,天涯崇山呢?” 那人登时转过头来,盯住无忧的脸,“主上被庆王软禁在京城里,并未亲征……” 28.涅磐(上) 陆展眉身上的力道猛地一轻,噌噌噌的箭矢随之而来,他举刀挡过袭来的几支箭,再抬头看时,一身小兵打扮的公子无忧早已经跨上他的那匹座骑,也不顾此刻身处何处,马头被他生生掉转过来,转眼之间就朝南边跑得只剩下一个黑点了。 陆展眉脸上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站在他身旁的两名军士看到亲征的天涯王突然变作骁骑营统领陆展眉之后,皆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舞动的长刀一顿,支支羽箭趁虚而入,登时便要了他两人的性命。陆展眉只是站在旁边淡淡地看着,他本可以出手击落那两只箭矢,但是他没有那么做,此刻本来就是命悬一线之时,要是让这背水一战的军士知道他并不是天涯王,士气一泄,他们就撑不到韶颐公主的大军前来围剿匈奴了。今日的这一场战争,是埋伏,也是偷袭。只不过他带领的这两千多将士不是伏兵,而是——饵!天涯王朝的王亲自领兵出征,怎能不引起匈奴人的注意,再加上放出个假消息给匈奴埋在这边的探子,何惧匈奴人不引重兵来袭。陆展眉望了望四周牺牲了的将士们的尸体,白茫茫的天地间早就被他们的血染红,要说这场仗,天涯与匈奴人斗智斗勇,不得不赞一声君主的智谋与胸襟,只是可惜了这前来诱敌的两千多将士,从出征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陆展眉将落在地上的黄金面具捡了起来,又重新戴上,从死去的士兵身上取了弓箭在手。三箭齐发,匈奴人的大旗在呼啸着的北风之中晃了一晃,最终坠落在了雪地上。匈奴人的气势略微缓了一缓,箭矢落下来的速度慢了下来,陆展眉等的就是这一刻,三箭方搭上弓,只见对面的匈奴人阵脚大乱,纷纷调转马头,不一会儿又突然转过来,上万铁骑一起朝他所在的这俄营帐狂奔了过来,看样子是个要拼命的架势。 陆展眉身边的残留的军士,饶是身经百战见过不少大场面的,见到这千军万马杀气腾腾而来的场面也不禁腿软,有几个连站都站不稳跪倒在地上。陆展眉盖在面具下面的脸上却露出了笑意,没有人看得出他是在笑,但那的确是他平生笑得最畅快的一次。因为,韶颐公主的大军终于来了! 黑压压的匈奴军队近在咫尺,而就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更为浩大的军队,天涯朝的军队形成了一个比方才匈奴人更大的包围圈,并且迅速将这个圈子缩小,只有穷途末路的军队才会有这样舍命狂奔的气势。 “我们的援军已到,众将士听令!如今匈奴人已经中了我们的圈套,仅此一役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绝了我天涯西北之患!如今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将士们,且与我同去,饮匈奴血!” “杀!杀!杀!”这声音虽然没有今晨出征时候那般洪亮,余下的不足千人的军士们吼出来的声音,却足以响彻这云霄。行过军打过仗的人,哪个不明白这穷寇莫追的道理,每一个军士都知道,此时来势汹汹的匈奴根本就不是什么强弩之末,但是一句“且与我同去,饮匈奴血!”又激起了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 陆展眉身先士卒,提携玉龙,迎着萧瑟的北风,冲到了匈奴人的铁蹄前。 就在此时,天涯王军中突然分出一小股轻骑,先于大军,朝匈奴撤退方向猛扑过来。那轻骑领头一人身着红色铠甲,跨坐在雪白的骏马之上,不是天涯朝的韶颐公主天涯珍珠又是谁!离匈奴人愈来愈近,天涯珍珠心里也就愈来愈焦急。早知道匈奴人此等狡诈,在皇兄提出要亲引士兵设伏之时她就该誓死不从,如今变故一生,天涯朝的大军眼见就要将匈奴人合而歼之,不料皇兄与他那两千军士被匈奴人围在了中间。一环套一环,明摆着是个死局。但她天涯珍珠就是不信这个邪,先引了这一千轻骑去救主。 亡命奔逃的匈奴人根本就没注意到迅速逼近的这一千人,天涯珍珠等挨得近了,突然蹬了马镫,一跃而起站在那马鞍之上,然后从马上跳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匈奴人肩膀上。这数万匈奴人的头颅就成了韶颐公主的地毯,黑的地毯,白的血,红的人。但凡被韶颐公主踩过的人,没有一个例外的跌落下马去,被自己同胞的铁蹄踩成了肉酱。 陆展眉披头散发地举着一把宝剑,那顶明黄色的头盔早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他浑身是血,就连手里拿着的那把剑也因为喝饱了匈奴血色如残阳。拿着剑的手已经麻木,看着敌人的喷涌而出的眼睛也已经麻木,陆展眉此刻只觉得疲惫,要是能回到家乡去就好了,四月里躺在一叶扁舟之上,拿书遮住脸,闻着墨香好好睡上一觉,该有多好…… 如果匈奴人的铁骑到了家乡那又是个什么样子?闻不见墨香了吧?闻见的只会是血腥味吧!就和现在一样。陆展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感觉背后劲风来袭,转身就是一剑刺去,那人一脚踩在剑上,翻身落地,“珍珠救驾来迟,还请皇兄恕罪!” 陆展眉这才看清站在自己身边奋力砍杀匈奴的那个人竟然是韶颐公主,绝处逢生,陆展眉一剑挑落一名匈奴士兵,又狠狠补上一剑,也顾不得对方是公主,“你来做什么?你是此刻的任务是全歼匈奴,谁令你来这里的。” “珍珠特来保护皇兄周全!” “我要你保护做什么?战场之上弃三军不顾,你怎么对得起……” 陆展眉躲过左侧匈奴人砍过来的一刀,没有将“皇帝”两个字说出口。 “皇兄,莫再多说了!珍珠这就为你杀出一条血路!”天涯珍珠猛一纵身,将两名匈奴士兵踢下马去,自己先骑上了一匹,却不见陆展眉上马来,当即又翻身下马站到陆展眉身边。 “我不会走的,我走了他们怎么办?”陆展眉只吐出这么一句话,就提剑过去挡了正要砍在天涯朝士兵身上的弯刀。目力所及之处,仅能见到隐约的几个天涯朝的士兵仍在浴血奋战,天涯珍珠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战斗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离开这个修罗场的,没有人。 “杀!快点杀了他们两个!那是天涯朝的皇帝和公主!”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在这战场上响起,随后又是一阵匈奴语的嘶吼。陆展眉一听到这个声音,眦目欲裂,这个声音他自然记得,梁鹤城与他同去栖夕山庄之后就失踪,没想到他竟然做了匈奴人的走狗。 天涯珍珠只见陆展眉突然怒吼了一声,随即纵身跳起,踢翻了几个匈奴士兵,竟然奔着匈奴军队的中心去了。天涯珍珠当即弃了这边的打斗,提起一口气施展起轻功跟在他身后。等天涯珍珠见了那穿着匈奴盔甲,骑着匈奴高头大马的太监总管梁鹤城之后,夺了身边一个匈奴骑兵的刀直奔梁鹤城而去,“皇兄,这个老匹夫就交给臣妹来处置吧!” 那梁鹤城面不改色,只是身后两名匈奴人打败的男子突然弃了马一齐向珍珠发难。陆展眉当即不再迟疑,提了剑就向梁鹤城刺去。 “想要动我,那就要看你够不够本事了!”那梁鹤城也不接招,居然也弃了马,朝没有匈奴人的那片雪地奔去。陆展眉哪里经得住他这么一激,当即跟了过去。 这边那两名男子与珍珠缠斗得正酣,珍珠瞥见那边的两人突然撤走,一急之下双手一抖,数支银针飞出,那两名男子惨叫一声,珍珠已经飞身去追天涯崇山。 29.涅磐(下) “陆展眉,冒充皇上可是千刀万剐的死罪,韶颐公主都被你瞒过去了,却瞒不过我。天涯崇山那么个性子,岂是轻易激得动的。你告诉我皇上的下落,兴许我就留你个全尸!” 陆展眉倒在地上,黑色的血液汩汩从面具下流出,看也不看梁鹤城一眼,更不会去答他的话。 “不说是吧?你就好好尝尝这鬼哭狼嚎掌的滋味吧,我不怕你不说,只怕你之后会求着我说。” “鬼哭狼嚎掌!好,本公主今天就打得你鬼哭狼嚎去见阎王!”说话间天涯珍珠一掌已到朝梁鹤城后背,那梁鹤城也不是吃素的,不紧不慢的退后一步转身恰好接了她那一掌,对掌两人皆后退一步。梁鹤城笑得有些僵硬,“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公主武功精进了不少啊!”天涯珍珠冷笑一声,“精进了多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说完抢上前去双掌齐发,打他腹胸。 方一对掌梁鹤城就已知道自己不是这韶颐公主的对手,此时双掌来势汹汹,他不敢硬接,错身躲过了这一掌,余光瞟见躺在地上的陆展眉,突然抢到他身前点了他的哑穴,又伸手扣住他的咽喉。 “公主再要妄动,就休怪奴才对皇上不客气” 此话一出,天涯珍珠果然顿住了脚步,乖乖站在原地。 “你想要如何?” “我要如何?公主,你且站过来一些,站近一些。” 天涯珍珠依言走近了两步,站在梁鹤城跟前,梁鹤城嘿嘿一笑,猛地一掌拍向天涯珍珠小腹。珍珠就像一朵凋落的红色玫瑰一般落在的雪地上,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挣扎着爬了几下,却终没能够爬起来。 眼泪顺着陆展眉的眼角缓缓流出面具,梁鹤城一把松开他,“见过蠢人,还真没见过像公主你这么蠢的人。那一掌奴才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你要是还能站起来岂不是枉费了奴才这么多年的修为?不过要死呢,也要让你死个明白。”说完他反手轻轻一掌,击落了陆展眉脸上的面具。 天涯珍珠见那面具滚落到一边,面具下面的那张脸居然不是天涯崇山的,不由得惊呼出声,“陆展眉,怎么是你?我皇兄呢?”话刚出口,天涯珍珠却又突然笑了,黑紫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流出,“幸亏不是他……幸亏不是我皇兄……” 陆展眉闭上了眼睛,想阻止就要倾泻而出的泪水,他此刻只想知道,天涯王朝的那个王,他要是知道这场权利之争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搭进去,他还会不会继续? “公主,如果没有什么吩咐了,那就容奴才要借你项上头颅一用吧!” 天涯珍珠笑着说,“你要就只管拿去吧!” 陆展眉突然也笑了,又哭又笑地一张脸难看得紧。 他哭是因为珍珠,他笑却是因为无忧。 那个策马而去的公子无忧去而复返,此刻正一身血污地站在梁鹤城身后。 “那也要问过我!珍珠的头颅可宝贝得紧,不是什么人想要就能拿得走的!” 梁鹤城猛地转身,便看见一个嘴角挂着淡淡微笑的少年军士,正拿剑指着他。 “你是何人?”此人能踏雪而来而不让自己察觉,只怕武功比那天涯珍珠弱不到哪里去。他又哪里知道无忧是仗着孔空儿的那套脚步沾尘的步法近了他的身。 “离家改姓,谢无忧是也。凤珍珠,我说的没错吧?”无忧突然转头对凤珍珠说,大敌当前,也只有无忧敢这样光明正大的分神,梁鹤城一动,无忧的剑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又近了他的喉咙三分。 珍珠虚弱地朝无忧笑了笑,“难为你还认我这个凤珍珠。” 无忧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滴落下来,“怎么会不认呢?凤珍珠永远都是凤珍珠,对不对?”说完又转头看向梁鹤城,“我从来都不喜欢杀人,但今天既然已经破了这个例,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手腕一动,剑贯喉而出,鲜血喷出,无忧的铠甲上又多了一层血污。 陆展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公子无忧,这当真是那个在栖息山下遇着的笑得风清云淡的白衣少年么,为何此刻在他眼底只看得到狠厉? 无忧随手丢了剑,走过去扶起凤珍珠,又替她把脉。医术毒药本是同宗,无忧既然是毒王的关门弟子,于岐黄之术倒也晓得个七八分,越把下去,一双秀眉就蹙得越紧。 “珍珠,我们去请小郭给你瞧病好不好。”不及凤珍珠答话,就动手想将她背在自己背上,不料刚一动手无忧就觉得腿一软,两人随即一齐摔倒在地。陆展眉见状,忙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先向无忧比划了自己的哑穴,等无忧替他解了穴低头匆匆说了一句:“公主属下冒犯了。”便将凤珍珠背在背上,凤珍珠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珍珠谢过陆统领了。陆展眉刚走了两步,回头看无忧时,却发现他仍然站在原地。 “无忧公子。” 忽然一阵尖锐的号角从东北方向响起,陆展眉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立在那里,为首的两人中的一个人正吹着号角。那些个匈奴士兵听见这些号角像是受到了什么大的刺激一样,明知道后面有千军万马在围追堵截,居然一个个地纷纷往回跑,本来往前疾驰的队伍突然之间又全体后退,匈奴人马术了得,如此一来竟也没有乱了阵脚。陆展眉看得惊心,却听得无忧道:“你想个办法让天涯朝退兵吧!” 陆展眉一愣,“为什么?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如果这场仗不用打就能赢呢?”就算隔着片修罗场,无忧也能看清对面那队人马为首的两人,两人约好了似的穿着了黑色,吹号的那个是大麦,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是小郭! 无忧笑中有泪,“凤珍珠,你放心,有江南第一神医郭一生在,你死不了的!” “这个人,当真是凤珍珠?”小郭抬起头问无忧,他按在凤珍珠手腕上的那只把脉的手已经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无忧别过头去,对着对面面无表情的军士点了点头。 “不可能!”小郭猛地站了起来,“凤珍珠是什么人,怎么会容忍别人欺负到她头上来,更何况是五脏俱损这么严重!” 无忧肩膀动了一动,“除非珍珠自愿,否则,谁又能欺负得了她?小郭,珍珠就托付给你了,再会之日,你要让我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凤珍珠。” “靠,老子的眼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你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还想要去哪里?”小郭泪眼汪汪的问无忧。 无忧冲小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拉了陆展眉走到一边。 “陆展眉谢无忧公子救命之恩!” 无忧任他单膝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冷冷的,“我回来是为着私心,你大可不必谢我。我在栖夕山脚下见过你和方才那个老头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们都是朝廷的人对不对?” 陆展眉沉吟半晌,沉声说道,“是。” “你们为什么要扮作黄泉宫的人?亦或者,不久前死在黄泉锁喉手上的江南三大门派根本就不是死在黄泉宫手上,而是朝廷干的?”无忧步步逼近,陆展眉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只听得无忧又开口道:“我不为难你,我这就亲自去找他问个清楚!” 小郭不知什么时候又闪到无忧身后,冷不丁一掌劈向他颈间,“只有你还听他废话,不吃饱饭,休想再给我到处乱跑。”小郭口气虽然严厉,方收了眼泪的眼睛现在突然又有些湿润了,他一把抱起无忧,走到大麦身边,将人交给大麦,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躺着的凤珍珠,又看了一眼杵在旁边的陆展眉,给了他了一个该干嘛干嘛去的表情。 “你就不想问我些什么?”陆展眉突然开口问道。 小郭猛地爆喝出声,“老子不想!” 30.离别曲 “离开回春居不过短短数月,大麦成了匈奴单于,连凤珍珠都成了天涯公主!无忧,你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快给我老实交代出来,我这颗小心肝再也承受不了再多的意外了!”小郭捧着一只装满小米粥的盆子,一边喝一边向盖着羊毛毯子裹得像只小羊羔的无忧说道。 无忧脖子上隐隐作痛,让他看向小郭的眼神也有些恨恨的,小郭下手这回下手也太狠了些……不过小郭也不比他好过到哪里去,俊脸还是那张俊脸,只不过多了两只像是用狼毫大笔涂上去的黑眼圈。无忧这厢才睁开眼睛,那厢他就捧着小米粥出现在眼前。小郭见他不说话,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匈奴地界这东西可不好找,你可得给我一粒米不剩的吃完,看看我郭大厨的手艺退步了没……”小郭说着说着突然就自动闭嘴了,无忧见他低头喝粥,似乎是要将整个脑袋都埋进盆里去,“小郭,你不是说做给我吃的吗?怎么自己反倒喝得不亦乐乎?”小郭仍旧没有把头抬起来,无忧轻轻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失败,别说是小郭了,连无忧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在回春居里忙着学做菜的风珍珠仿佛又站在面前,笑着对他说,“无忧,今天吃剁椒鱼头,小郭还下了面,说是拌着鱼汤吃面是他家乡的做法呢!” “珍珠她怎么样了?”既然转移不了,不如主动出击。 小郭缓缓从盆里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有些发红,“命悬一线,吊着一口气罢了……” “连你也救不了她?” “我终究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今天她要是还睁不开眼睛,就永远都睁不开了。” 两人一时无话,手里的小米粥也逐渐冷却了,无忧低头看着自己的粥碗发呆,小郭看着无忧发呆,时间就这样静止下来。小郭没有追问无忧那天为什么抛下他走掉,无忧也没有问小郭为什么要一巴掌把他拍昏了,是因为默契还是其他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掀开门帘进来的大麦见到石化一般的两人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说道:“无忧公子,郭大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就是天涯朝书里说的相看两不厌么?” 小郭咳嗽了两声,站起来将手里的盆子交到大麦手里,就一头闯进了外头的风雪里。 大麦不知所措地拿着盆子,碰上无忧的目光,突然对他咧开嘴笑了。 “大麦……或者说磨蹬单于,你大可不必如此。”略微迟疑了一下,无忧仍把话说了出来。 “不必怎样?”大麦脸上没了笑意,绿眼睛盯住无忧。 “你是单于就像单于那样吧,我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单于而不是大麦。” “那么,你认为是大麦还是单于收留了你?” 无忧疲惫地眯起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说:“是单于。” “为什么?”大麦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 “因为我感觉不到这是朋友之间的相互帮助,而像是,顺从。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有把柄抓在小郭手里。” 大麦没有说话,绿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猜得没错,郭大夫在我身上同时下了两种毒,一种叫思无邪,一种叫长相思,他还说我与这毒药很相配。”话到最后,大麦已经说得咬牙切齿。 无忧嘴角朝上弯了弯,“思无邪说的是从前的大麦心思单纯,长相思说的是现在的大麦要不回自己想要的东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所受的苦犹如相思。” 大麦呆了一呆,然后才大笑出声,“无忧同小郭当真是心意相通,只不过无忧,你似乎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风轻云淡的无忧公子了呢!” 互晓心意却不能相守的求不得之苦挨过来了,从跋涉雪原的孤独绝望中走了出来,又见识过了战场之上的生死无常,谁都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天真狂妄,谁又会不学着坚韧执着些? 无忧没有说话,大麦却话锋一转,“只不过别人兴许就回不来了,不过你谢无忧嘛,就说不准了。” 大麦说完之后转身就离开了无忧的帐篷,无忧刚伸了个懒腰,就看见满身风雪的小郭突然又站在了自己面前,带着一身的寒气,惹得无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又来了?”看见小郭连眼睫毛上都沾了雪花,无忧突然指着小郭惊道:“你偷听!堂堂江南第一神医居然做这种躲在人家墙根下偷听的事!” 小郭满不在乎地将身上的落雪抖下,“偷听怎么了?我不偷听说不定你就被人家掐住脖子来要挟我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懂不懂?” 无忧只是淡淡答了一句,“大麦不会的。” 小郭几乎跳脚,“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顿了一顿,小郭又说道:“不过他有句话倒是没说错,你是有些变了。” “那你说说,我倒是哪里变了?” “以前你是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也笑,一天到晚眯着眼睛笑个不停,现在你脸上居然出现第二种表情了,你不开心的时候会板起面孔,开心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现,因为你现在不开心……” 帐篷里的柴火烧得很旺,整个帐篷里都暖烘烘的,小郭说到最后,上下眼皮已经打起架来,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小郭,小郭……” 小郭一头倒在无忧塌上,登时鼾声如雷,任无忧怎么喊怎么推也不醒来。无忧翻身下塌,将小郭搬上塌,又替他盖好羊毛毯子。自己则坐在塌边,如小郭刚才凝视他那般静静看着小郭,似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个洞来一般。 两个时辰之后。 无忧出去走了一趟之后又回了帐篷,下雪天气天黑得比平日里要晚些,无忧骑术不精,此刻就走只怕不多时就会被追了回去,只好又回了帐篷。小郭睡得正香,一只胳膊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被子,无忧方想走过去替把小郭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却听见外间突然吵闹起来,凤珍珠的帐篷就在旁边,无忧突然听见大麦在那边大叫道:“快去请郭大夫,凤珍珠醒了!睁开眼睛了……” 无忧只觉得方才在雪地里行走时沾染上的寒气倏尔被驱散了,一回神才发现刚还躺在床上的小郭不知何时突然睡眼朦胧站在了他面前,薄薄地两片唇险些挨着无忧的额头,不及无忧开口说一个字,小郭已经火烧屁股般的奔了出去,方才回暖的身体,瞬间又恢复了初始的冰冷,方才额头上温热的气息流动也像是幻觉一般。 无忧也跟着出了帐篷,轻车熟路地顺了一匹匈奴马,大摇大摆地奔出了匈奴营帐,往南去了。 31.孤独 独行独坐,独寝还独卧。 斗室之内,一榻一椅,一人负手独立于窗前,雪后出晴的夜里,月光透窗而来,对影成双。 谁也想不到,御驾亲征的天涯王不在西北的战场上,而是被困在自己的王宫之中。脱下了那身皇袍,年轻的王沐浴在这月光下,月色如水,眉目如洗,他其实也只是个年轻人而已。 此时此景,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夜凉如水,一样的月色如水,他和无忧两人各自抱了一坛竹叶青,席地坐于庭中,无忧突然朗声念道:“且把功名,都换了浅酌低唱!”说完举坛对月饮,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雪白的衣襟。他没有说话,送到唇边的酒突然就咽不下去了。得喝多少坛酒,才能让他放肆一醉,疏狂到可以同无忧一样,将那功名都换了浅酌低唱…… “崇山……”无忧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他应了一声,无忧突然丢了酒坛子,满是酒气的身子靠了过来,又突然执了他的手,“崇山,你是要这劳什子江山还是愿架一叶扁舟随我去浅酌低唱?”无忧终于还是问出口了,是啊,这个时候再不问,明日就要启程回栖夕山庄了,哪里还有机会再问?借着这一轮明月,借着这涌上来的酒意。 他沉吟不语,无忧朦胧的眸子里忽然滑落出比那酒更晶莹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无忧……”他执起无忧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吻尽了那一滴晶莹的泪,抬起头来再要说什么,无忧却突然抽出了手笑着站起身来,“不甘心这三个字终是误了我,明明晓得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崇山,我谢无忧比起你这如画江山来,到底是轻了。也只有我,才会自不量力到拿自己与江山相比……”无忧东倒西歪地说完,低头就又是要去找酒坛子,踉踉跄跄地险些摔倒在地,他自知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却忍不住扶住无忧,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无忧,若我真是这逍遥王就好了,逍逍遥遥地做个江湖王爷,可惜我不是,我还是整个天涯的王,非不为,实不能。” 无忧推开他,嗤笑一声,“错了错了,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天涯那么多个藩王,哪一个不想做皇帝?罢了,你心既在此地,又如何能做个快活的江湖客,无忧逾越了,还请皇上恕罪!” 话说到这里,无忧泪如雨下。他心如刀割,怒喝出声,“无忧!”说完见无忧站立不稳,心中不忍,又去扶他。无忧心里不痛快,哪里肯让他近身,举着酒坛往身前一挡,拦住他去路。他被他激得出了斗志,一掌将这酒坛子击了个粉碎,酒水四溅,湿了无忧半边袍子。 两人一时之间无语,月光照在地上,照得两人得影子交错在一起。无忧忽然叹了一口气,指着地上的影子道:“你看这地上的影子都比我们亲近,明日就要分开,作什么要弄成这样?”说完突然抬头对他展颜一笑,眼角尤有泪珠。他走近两步,让他两人的影子缠得更紧些,无忧却退后一步,捡起了他的那只酒坛子递与他,眼睛笑得弯弯的,“来来来,我们接着醉笑三万场,只是不许诉再离殇。” 斗室内那扇小门门搭突然掉了下去,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将天涯崇山从回忆里拉了回来。门缓缓打开了一半,闪进来一个黑衣人,见了天涯崇山,忙跪了下去,“属下叩见皇上!” “平生吧!西北有什么消息?”自陆展眉假扮天涯崇山亲征之后,骁骑营统领之职就改由此刻跪在地上的许竟成任了。如今在这多事之秋内,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在戒严,但骁骑营的统领却能于皇宫之中来去自由,甚至还能每晚面见天涯崇山。庆王殿下又哪里知道,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骁骑营统领,居然会是天涯崇山的人。 “回皇上,西北战事已毕,王军正在班师回朝,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西北这场仗结束得太快,只怕有许多变故在其中。 “匈奴人突然撤军,弃了已夺的两座城池之后还在继续往北撤。” “查出来是什么原因了吗?” “属下无能。只听闻已经病逝的磨蹬单于突然重新回到匈奴,应该是匈奴内乱。” “你有话就讲,这种时候了,还要顾忌个什么吗?”天涯崇山见许竟成面露犹豫之色,忍不住开口道。 “禀皇上,班师回朝的王军营帐内并未见到韶颐公主,属下听闻韶颐公主在围剿匈奴之时手了重伤,命在旦夕。” 天涯崇山身子一晃,“飞鸽传书陆展眉,问他公主的情况,有回音之后不管好坏立即来报。” “属下领命!” 天涯崇山深吸了口气,“近日诚王有什么动静?” 许竟成偷偷抬头瞟了一眼天涯崇山,发现他神态自若,又想起韶颐公主与天涯崇山并非一母同胞,向来无什么特别深厚感情,见天涯朝的王这样无动于衷却也忍不住为这韶颐公主不值。 “回皇上,属下派人在京城里的宅子布下的眼线回报说诚王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无异动。” 天涯猛地一拍桌子,一掌落下去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混帐东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道还不算奇怪吗?他一个藩王来此,难道就是为着天天呆在屋子里喝茶的?滚下去查清楚再来报!” 许竟成领命之后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眼睛无意间瞥见天涯崇山方才一怒之下拍了一掌的桌子,当即冷汗直冒。将一只手掌印完整的嵌在桌面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天涯王的武功何时到了这等出神入化的地步?有如此神功却又能忍一时之辱,囚于斗室之内任人摆布,许竟成静静地退了出去,这一次,他已经确信自己没有跟错主子。 又是一室孤寂。 天涯崇山闭上了眼睛,突然记起小时候的珍珠来。十二岁的他问八岁的珍珠要什么做生辰礼物,珍珠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扑腾着跳到他身上,“我要崇山哥哥作我的驸马!崇山哥哥,你可答应珍珠?”他做了逍遥王之后便不大回宫去了,后来遇见无忧,有一次两人相谈甚欢之时,突然看见珍珠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瘪着嘴看着他们,他没想到珍珠会找来这里,她见他看了过去,却又突然转身跑掉了,她那种拼命忍住眼泪的表情,他大概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日在大殿之上,珍珠跪在他面前,求他让她出征西北,是从几时开始的,他们兄妹之间说话要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了?珍珠退下去之前那个坚定狂热的眼神,当真是兄妹之间会有的吗? 天涯崇山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也不愿意知道。知道了又如何?他此生只能辜负了她这片赤子之心。 32.出京 京城,来福客栈。 来福客栈在豪华客栈多如牛毛的京城里来说,实在是不显眼得紧,二流的位置,二流的装潢,菜色也很是一般,所以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这样一家客栈,更没有人会去想,什么人会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开着这么一家连租金都未必赚得回得客栈。谁又会晓得,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有条不长不短的地道,刚好连着诚王在京城别院呢? 而开着这间客栈的人此刻就坐在客栈后院的柴房里,柴房只是外面看起来是间柴房,里面几窗明净,比京城最上等的天字号客房绰绰有余。他正悠闲地喝着上好的碧螺春,只不过在放心茶碗的时候,整个朱漆桌子都跟着晃了一晃。 “主子……”垂手立在一边的一名大汉欲言又止地看着座上那人,撞上他凌厉的眼神,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这名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无忧在求不得镇遇见的燕公子一行人中的元庆,能被元庆唤作主子的,除了燕公子,再无他人。那燕公子此刻就坐在元庆身边,普通的衣料穿在他身上也凭空添了一分贵气,只不过仔细看他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憔悴之态,元庆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主子连日来连个囫囵觉也不曾睡过,还要为这莫愁姑娘伤神……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元庆,吩咐下去,我们这就动身。”燕公子轻飘飘地吐出这么一句话,面上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 元庆应了一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道:“主子,您不等了?” 桌子上的茶杯被猛地扫出去,还没落地就裂成了碎片,元庆不敢再多说什么,匆忙退了出去。 偌大的京城,来福客栈就只有这么一家,若有心要找来,不可能会找不到。从西北到京城,绕路走一个月也该到了,除非那个人她根本就不想来,除非那个人她已经死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等待都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燕阿蛮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笑自己,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竟然坚持了一个月。那天夜里,莫愁舍身挡在他身前,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但却终究还是挡在了他身前,苦着脸皱着眉头的丑样子从那天起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想念过一个人了……许久许久以前,也有过一个女人,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蹙着眉头,也是一去不回头了,他燕阿蛮这辈子,已经受够了这种一去不回。 “主子,一切都备好了。”元庆又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燕阿蛮站了起来,突然脚步不稳,伸手扶住桌沿。 “主子,可是腿疾复发了?属下这就去煎药……”说完就是要往外走。 “不必了。”燕阿蛮冷冷出声,这还是当年征讨蛮夷时落下的旧伤,喝药如果有用的话,早就该好了。 “主子,西南湿气重,对您的伤没有好处,山路又不好走,不如就让元庆替您跑一趟?”燕阿蛮哼了一声,蜀道难,又能比这京城的路难走到哪里去了。 燕阿蛮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柴房,走到了后院里,最后艰难的爬上了马车。他走得那样坦然,仿佛他并非是瘸着腿走路一样,而那些看着他走路的属下,都用佩服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主子,就像他从来不看轻自己一样,他同样也不曾看轻那些曾为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主子为何非要去这西南一趟?栖夕山庄的现任主事与宁城的伶先生有如此渊源,何不请他帮忙?”元庆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心里面的疑问非要问出口不可。 燕阿蛮半闭着眼睛答道:“我们要动栖夕山庄,伶先生非但不会肯,说不定还会跟我翻脸。他欠我的情这十几年替我做事也该还清了,他一介江湖客却在做王爷的幕僚,你以为他心里舒坦吗?” “那我们这次去,赵家的二小姐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吗?” “她一定会的。”燕阿蛮把眼睛完全闭上,不再理会元庆。这就是他非得走一趟的原因,没有伶病酒,他一样可以让赵采薇就范,控制栖夕山庄就在此一举。 这武林动荡,让庆王抢了先,控制了碧落宫,天涯崇山也不是个吃素的,黄泉宫逍遥王府这些个见首不见尾的,大概都在他手里攥着,再错过了栖夕山庄他又拿什么去跟他们抗衡? 越往南走,雪就下得越小,雨就下得越来越缠绵。等走到栖夕山下时,雨已经停了下来,路面却仍旧湿漉漉的。 “主子,前面有家客栈,我们先过去吃些东西,再接着赶路吧。” 燕阿蛮应了一声,随即下了马车。 小小一家客栈,破旧油腻的桌子上摆着一直磕破了边的一组茶具,小儿肩上搭着的也是一条黑黝黝的抹布,见到有人走进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几位里面请,请问几位住店还是吃饭?” 元庆说了声吃饭,小二便领着他们到了店内唯一剩下的两张桌子前。想不到栖夕山下一家又破又旧的小客栈内,生意竟然红火得不行,几乎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兵器,而且每一个人都朝燕阿蛮一行人投来了不友善的目光。 燕阿蛮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打量,菜端上来之后,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元庆却是不时扫视周围的环境,这些人大多是江湖客,说话举止豪放不羁,一桌隔着一桌的互相敬酒,唯独角落里的一桌上坐着一个和尚和一个红衣女子,两人既不说话也不没有吃饭,只是盯着面前的茶杯发呆,那和尚慈眉善目的,而那女子眉间却似有愁绪。 “哎,我说丁大锤,你那日不是从栖凤殿里先走一步了吗?怎么现在还呆在这里?”元庆看见其中一桌四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突然站起来一个,冲着整间客栈里唯一打单坐着的一个人说道。 那丁大锤的两把流星锤压得那张桌子腿不住在抖动,他抬起头来冲那道士笑道:“祁阳派却又是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还嫌没被赵家二小姐修理个够?” 祁阳派那日被赵家二小姐灭了威风的事元庆也略有耳闻,那丁大锤故意戳人家伤疤,惹得余下的三名道士也站起身来,齐刷刷拿了剑对他怒目而视。 丁大锤脸上笑意不改,“既然大家来这里都是为了那么件事,又何必互相看不顺眼呢?等擒了赵无忧,栖夕山庄要给些好处,就连暖玉剑杜宇那里也少不得另眼相待。” 那四名道士听他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再动手了,又匆匆坐了下去。 “不过,我说这赵三公子的模样,也生得太像个女人了,大伙儿说是不是?”那丁大锤,转过头伸手点了点墙壁说道。 元庆这才注意到原来客栈墙上贴了一幅头像,元庆越看越不对,这细长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怎么那么像莫愁姑娘呢?元庆分神之间,众江湖客随声附和笑作一团,独独角上坐着的那个红衣女子浑身颤抖,一只手臂被坐在她旁边的和尚死死按住。 “哟,这年头,连和尚也不好好在庙里过日子,光天化日之下就……”不晓得是哪一个也瞧见了那和尚按住了那姑娘的手,这话刚说出口,只见那姑娘没被按住的手一抖,一条红色的鞭子突然朝那和尚打去,逼他撒手。和尚倒也有趣,也不躲,硬接了她那一鞭子握在手心里,那红衣女子也不管他,只管朝着丁大锤的方向走过去,后面还拖着一个大和尚。 “栖夕山庄就在山头,哪容你这等鼠辈在此口出狂言!你若是认个错,向我赔个罪,我这回就饶了你,不然打得你半身不遂,丁大锤变作丁小虾米!” 听了这红衣女子的话,后面跟着的和尚连着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你是何人?我又凭什么向你赔罪?” “我是……”那红衣女郎方要开口,那和尚突然打断她的话,“她是我老婆!”丁大锤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其他江湖客也跟着大笑个不停。 那女子恨恨地回头瞪了那和尚一眼,和尚被看得发怵手上一松,鞭子就直奔那丁大锤去了。 和尚一拍脑门,“完了,完了,这下又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丁大锤跳到桌子上,躲过了这一鞭子,下一鞭子又到了,那丁大锤看上去笨重,实则身法灵活,那女子第二鞭子落空之后狠狠抽到了墙上,那幅头像登时分做两半,其中一半被那丁大锤一带,竟飘飘荡荡地落在燕阿蛮桌上。 那女子是个气盛的性子,两鞭不得手便愈加焦躁,出手也就更快,可那丁大锤的后脑勺就像是长着眼睛一样,鞭子击碎了不少茶杯碗碟,却偏没有挨着他一下。 燕阿蛮瞥见了那半张画像,脸色已经变了,元庆见主子脸色变了,更加确信自己方才的想法。剩下的半张画像落在地上,眼见那丁大锤就要一脚踩上去,燕阿蛮突然起身,瞬间就到了丁大锤身边,众人只见他猛地蹲下身子来一手轻轻拍了丁大锤一掌,另一手就去捡地上的画像,等到他站起来的时候丁大锤已经如一只离了轨道的陀螺般飞了出去,砸碎了旁边的一张桌子,那红衣女子见丁大锤飞了出去,一条鞭子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硬生生在空中转了向,狠狠抽在丁大锤身上。 方才在打斗时躲出去的人都被丁大锤的惨叫又引了回来,看热闹似的将丁大锤围在里面。 燕阿蛮痴痴呆呆的看着看着那张拼凑起来的画像,忽然转头向站在一边的红衣女子问道:“她是什么人?” 那红衣女子见他方才出手不凡,此时却又目光呆滞,似个傻瓜一般,“真真是个痴人儿,你不会看吗?这画像边上不是写着了吗?” 燕阿蛮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画像边上果然有行大字,写得正是,栖夕山庄不孝子孙赵无忧,速回山庄领罪。 “这个赵无忧可是栖夕山庄的三少爷?”燕阿蛮又问了一句。 红衣女子不耐烦地摆摆手,“江湖上人尽皆知,你怎地那么多话……老娘我要是逮着这个兔崽子,非拔了他的兔皮下了把他红烧了下酒吃!” 燕阿蛮突然笑了起来,先是一两声低笑,然后便是哈哈大笑,像是一百年都没开口笑过了一般,可他眼睛里透着的却是一股彻骨的凉意,“无忧……呵呵……哈哈……莫愁……无忧不正是莫愁么?” 那红衣女子见他举止近乎癫狂,还想上去搭话,不料刚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和尚给拉了回来。那和尚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姑奶奶,你到底还要不要在这里等无忧?住了才小半个月你就差不多把这江湖人得罪了大半……” 那红衣女子小声嘀咕了两句,终还是跟着和尚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坐好了。 燕阿蛮仍兀自站在原地,众人被他的武功所摄,都不敢近他的身,唯有元庆一声不响地站在了他身旁。 难怪啊,难怪!为什么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会觉得莫名的熟悉?他诚王的马车又岂是随便让人搭载的,他诚王又岂会在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的生死?他在心里猜度过多次,疑心莫愁是故人之女,却没想到,他原来是故人之子……燕阿蛮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天那位郭大夫听见他说要娶莫愁时候脸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没想到他燕阿蛮第一次真心想娶的妻子,却是一个男人! 元庆突然听见主子嘴里念叨出来一个名字,“谢娘啊谢娘!”然后便是一声长叹。这谢娘又是什么人?王府里的姬妾似乎没有唤作谢娘的。 “我累你苦侯十年,如今所受些许求不得之苦却确实微不足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你的……儿子” 喃喃说完这句话,燕阿蛮像是突然回魂了一样,随口说道:“我们这就上山去。” 待燕阿蛮一行人走了之后,丁大锤才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径自去取了原先放在桌上的两只流星锤,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客栈门去了。 祁阳派方才那个被他取笑过的小道士连忙又追出门去,“丁大锤,你就这么走了?是怕再被摔个四脚朝天罢!” 丁大锤回头冲他们一笑,“我劝你们也都走罢,有那个怪人在此,我们只怕会替别人做了嫁衣。我丁大锤从来就不做无用功,就此别过了,诸位后会有期!”说罢扛着两只锤子,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33.交易 为什么山脚下这么多的江湖客会断定赵无忧定会回来?从而日复一日的守在这唯一的一条上山路上的客栈里。因为赵老太君日薄西山,朝不保夕,三少爷虽然不孝,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祖母命在旦夕,无论如何他也会回来的,这是一众江湖客的想法。却忽略了一件事情,让赵三回来的前提是他知道这件事情,他的祖母自栖夕山庄选出下任主事之后便一病不起,即算这件事传得整个武林人尽皆知,赵三也可能会不知道,如果他暂时不在这武林之中的话。 燕阿蛮不是个会轻易表露出感情的人,即算是刚才受到了那样的刺激,他也只在那一会儿失态了,现在他坐在栖夕山庄侯客的偏房内,喝着栖夕山上特产的普洱茶,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栖夕山庄的赵老太君病重,山庄上下人心惶惶,本来是不见客的,方才元庆在那个拦住他们的老头耳边说了三个字,让他转告山庄的主事。那老头听了这三个字后便颤颤巍巍地下去了,走之前吩咐下人将他们引到了这个小房间里。 栖夕山庄曾经的二少爷,那个拟把疏狂图一醉的二少爷,那个醉里挑灯看剑的二少爷,每个人都只记得他豪放与潇洒,又有谁见过他逃离栖夕山庄之后的模样?暴雨如注,一个叫花子打扮的男子躺倒在大街上,满身泥水,哭着喊着抱住过往路人的脚,“求求你,赏我口酒喝吧!一口就行,不然酒糟也可以,我难受啊……啊啊啊……”没有人会想到,这么一个痴狂疯癫的人物就是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赵二公子,而燕阿蛮,刚好是那无数个路人中的一个,不同的是,别人一脚踹开了那个疯子,燕阿蛮任他抱住了自己的脚,带了他回去,给他酒喝,还给了他一个新名字,伶病酒。他来栖夕山庄,除了找赵采薇谈一桩交易,还想知道,当年把伶病酒,也就是赵慎行折磨成那副样子的毒药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视尊严为生命的人变得如此卑微的毒药究竟是什么。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的。 赵采薇几乎是脚不沾尘的就赶到了偏房内,略白的脸色被寒风一吹,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方想在外间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的气息,不料就听见房内有人朗声说道:“主事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肯进来相见?莫非是瞧不起燕某。” 赵采薇眸内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采薇不知是贵客临门,不曾出迎,还请恕罪。” 燕阿蛮见一个穿着蔷薇色裙赏的小姑娘盈盈走了进来,淡淡的声音里似也透着一股蔷薇香气,燕阿蛮不由得一愣,“想不到栖夕山庄的新主事竟是这个样子……” 赵采薇抿嘴一笑,“不知几位到访有何贵干,栖夕山庄适逢新旧替换之际,事务颇繁,招待不周请诸位不要见怪。” 燕阿蛮本也不是个爱绕圈子的人,见她如此说,便开口道:“赵小姐快人快语,燕某也就有话就说了。令尊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 赵采薇冷笑一声,打断了燕阿蛮的话,“燕公子,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荒谬,家父过世已经十余载,又如何能托你带话给我。” “如果令尊真的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的话,赵小姐刚才又何必急着跑来见我们呢?” 采薇面上一寒,顿了一顿才说:“他让你们带了什么话给我?” “助诚王一臂之力。” 赵采薇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他就让你带了这么一句话……他竟然只让你带这样一句话……”燕阿蛮见她这一刻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下一刻突然又面无表情地盯住他,“你就是诚王?” 燕阿蛮没有答话,只是又端了茶碗又咽下了一口普洱。 “你坐着的时候,左腿和右腿放置的姿势有些怪异,必是有腿疾无疑。天下皆知,诚王征讨蛮夷的时候落下了腿疾,从此行动不便。既然你压根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那么,诚王殿下,你来栖夕究竟有什么目的?” “赵小姐既然要敞开天窗说亮话,那本王就这么跟你说了吧。你若想知道令尊如今的下落,就必须照我的吩咐去做,否则,就当他在十多年前已经死了……” “我凭什么信你?” 燕阿蛮嘴角弯了弯,朝元庆使了个眼色,元庆便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木匣子来,递给燕阿蛮。采薇拼命想要装作满不在乎,可眼睛却盯住那只盒子不放,直到燕阿蛮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来,采薇的脸上既有惊诧又有忿恨,两种敢情交杂在一起,最后化作了两行清泪。 燕阿蛮手上拿着的,是一只颜色陈旧的珠花,原来乳白色的珍珠现在已经变作了暗淡的黄色。把赵慎行带回王府之后,有一日他身上的毒又发作了,突然就跪在燕阿蛮面前,把手里攥着的一只珠花递给他,“我给你这个,我把这个给你换酒喝,好不好?”流落街头沦为乞丐他都没有舍弃掉的东西,在解毒的最后关头,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终究还是被逼出来了。燕阿蛮接了他的东西,却没有给他酒喝。 “这个是我母亲的遗物。”采薇缓缓开口说道。她仿佛还记得以前爹爹神智还正常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取了这支珠花给她看,他还说:“采薇,待你成年,我就将你娘的这支珠花交给你。现在,让我再多留它几年吧!” “说不定是你从我爹身上抢走的,他从不肯让人轻易碰这东西,如何肯将他交予外人。他是不是还活着,没有人知道,我说的对不对?诚王爷。” “他自然还活着。”燕阿蛮像是料定了她还有此一问,突然站了起来,伸手就去解自己的腰带。 采薇羞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怒道:“王爷请自重。” 燕阿蛮完全不理会站在对面的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取下了腰带,揭开自己的衣襟。只见他的左肩上画着一片青色的毫无章法的线条,初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幅画在皮肤上的远山图,再看时便发现那远山的轮廓看起来竟然很像是一个字。 “谢!”采薇转身得太迟,燕阿蛮左肩上的青色已经映入眼帘,随口便说出了那是个什么字。燕阿蛮左肩上纹的竟然是一个“谢”字!就连跟了燕阿蛮这么多年了的元庆也是头一回知晓。 “赵二的这一手狂草,能看懂的人不多……”燕阿蛮边说边将衣服又重新穿好,采薇急急转过头去。 “如果他还活着,又为什么不回栖夕山庄来看我?他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女儿在这庄子里吧?他又知道这些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采薇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诚王爷,你的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就算他是我爹,他这么多年来放任我在这栖夕山庄受苦,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分早就散了,即算他亲自来走这一趟,我也不可能如他的愿,只怕你们都忘了,栖夕山庄的主事现在是我赵采薇!” 燕阿蛮神色不改,“二小姐既然如此说,那本王就问你一句,这主事之位你是已坐上了,可这主事之权只怕还没有到手吧?” 采薇面无表情说道:“这就是我们要谈的交易,你出兵助我执掌栖夕山庄大权,我助你逐鹿天下。” 一语中的,燕阿蛮唇边忍不住泛起欣赏的笑容来,原来赵家并非一门都是情种,至少还有一个是清醒着的。 两人方欲坐下来详谈,不料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叫嚷之声,“老太君,去不得啊!二小姐在里面议事,去不得啊!老太君……” 门被猛地拉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婆子忽然冲了进来,目光呆滞地扫视了一圈,不及身后的仆妇们追到,又突然朝着采薇的方向奔过去。燕阿蛮只见那个老婆子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穿着的一身衣服不晓得几月没换过了,方一冲进来就闻见一股扑鼻臭味。那老婆子奔到赵采薇跟前,突然跪了下去,不住叩首,嘴里喃喃念道:“求主事大人赐老婆子一死,求主事大人赐老婆子一死,求主事大人赐老婆子一死……”反反复复的几句话和着头颅撞击地板的声音,让人听着一阵恶寒,赵采薇却不为所动,“还不过来带老太君下去休息。”几个仆妇这才走过来搀了还在不住叩首的老太君下去。 “这是一种什么毒?”燕阿蛮突然问道。采薇看见他一副了然的表情,想起当日父亲也是中的这种毒才在疯癫时候离家,当即答道:“此毒名痴情。中毒者一辈子都要听从施毒者的吩咐,如若自行逼毒或反抗,后果么,你都看见了……” 34.重逢(上) 现在整个天涯朝里,最苦恼的的莫过与许竟成了。 在这之前,庆王把持朝政,许竟成不是在庆王身边呆得最久的心腹近侍,却被任命为天涯朝三营之首骁骑营统领。转眼之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藩王幕僚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见风使舵的臣子巴结他,刚直不阿的却也奈何不了他,许竟成再自持也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 可惜好景不长,天涯崇山那一句“滚下去查清楚”说得轻巧,却是给许竟成出了一道大难题。 各个藩王在京城内都有各自己宅子,这件事情,天涯崇山知道,许竟成也知道,天下人却不知道。藩王不得私自进京,更何况是在京城里购置产业,不是明面上的事情,自然不能用光明正大的法子来办。许竟成手里虽然握着剩下来护卫京师骁骑营的兵权,在这件事情上却偏偏动不得这兵权,诚王这只老狐狸的宅子买在人来人往的城东,贸然前往又恐被庆王的耳目所察觉。 许竟成思来想去蹉跎了几日,眼见进宫面圣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才匆匆决定亲自去诚王的宅子探个究竟。那宅子他日夜派人盯着,还怕那诚王插了翅膀飞走不成? 许竟成不明白的一点是,既然早就知道诚王私自进京,却为什么一早不派兵拿下他?定下一个藩王未经传召私自入京意图谋反的罪名,岂不干脆? 许竟成当晚就只身摸进了诚王的别院。出乎许竟成的意料,整个院子里一丝灯火一点声响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如果诚王真的是住在这里的话,这样松懈的防备……许竟成贴着回廊上的柱子屏住呼吸站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他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物存在的气息,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他再没听到任何声音。现在他可以完全确信,诚王的这座宅子根本就不是松懈了防备,而是根本就没有防备。 这是一座没有人住的宅子。 冷汗不知不觉地爬上许竟成的后背,他想起天涯崇山拍在桌子上的一章,说不定下一次那样的一掌就会拍在自己的背上。 可是他布在这宅子四周的眼线每日都有回报,这宅子每天白天有三两个人进出,晚上点了灯还看见有人在屋里走动,决计不像是没有人迹的样子。 许竟成已经后悔自己没有早些亲自来探一探。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容易灰心丧气的人,就算是看到败局已定,他也要弄明白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许竟成摸进正厅里,里面摆着的桌椅上都已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许竟成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再往前走,摸到摆放烛台的堂前,许竟成感觉到手里烛台上的蜡烛燃烧得只剩下一半,又躬下身子趴在地上在桌子底下摸索,果不其然,许竟成摸到了几凝固的蜡饼,原本就僵着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诚王,只怕早就已经不在这个宅子里了。 许竟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诚王究竟是怎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的,但凡出入过这座宅子的人他都派人盯住了,除非诚王根本就没到过这里,否则他不可能凭空就这么消失了! 许竟成就要气得跳脚的时候,微微的一线光从正厅东北角上透了出来。比发丝还要细的黄色灯光若不是在这漆黑夜里,若不是许竟成此刻正趴在地上,只怕是永远都发现不了。 许竟成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光源。 每走近一步,那声响就清晰了一分,直到靠近墙边他才听见墙那边传来人声:“奶奶的,老子不赌了,再赌连裤子也要输给你了!” 许竟成乍听他这一吼,倒是被唬了一跳,呆了一呆,听见那边又有吵吵嚷嚷地声音不断传出,不由得喜上心头,当即脱了鞋子,使出自己的成名绝技无影脚踹上那墙。 那堵墙纹丝不动,墙后面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闭了嘴,一时间正厅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没多久的功夫,墙根下透出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橘黄色光线,一个人骂骂咧咧地拿着烛台先走了出来:“张三,哪里有什么人声响?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喝多了吧!” 在烛光照在自己身上之前,许竟成已经点了先出来的那人三处穴道,后面出来的那人刚走出来,许竟成一把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短刀的寒气让那人酒醒了大半,两腿顿时抖得像筛子一般。 “下面通向哪里?” “……” 刀锋划破皮肤,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 “来福客栈,来福客栈!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清晨。大雾。来福客栈。 一个匈奴人打扮的少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无人的街上。少年不经意地抬头时候,街边隐约露出的一块牌匾映入了眼帘。 匈奴马打了烦躁地打了个鼻响,那少年死死抓住缰绳,停在了原地。 王掌柜今天起得很早,因为昨天就收到消息说诚王殿下明日就会回京来。他早早地就起来打开店门,却看见一人一马站在店门口,呆呆的望着客栈的牌匾。 王掌柜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就想起那张画像来,那画上画的虽然是一个女子,摸样却像极了此刻站在门口的这个少年。王掌柜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那少年只站了一会子,便牵了马又是要走。王掌柜一急,便追上去说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等你多时了。” 那白衣公子果然停下脚步,“你家主人可是姓燕?” 王掌柜连忙点头,“公子请随我进去罢!”说罢便去替他牵马,那白衣公子有些犹豫,摸了摸肚子之后便松了缰绳。王掌柜叫了小二来牵马,自己则引了这白衣公子进内。 白衣公子方坐定,便有人送了清粥馒头上来,他咽下一只馒头之后才开口问王掌柜:“怎地不见燕公子?” 话刚落音,外间一阵马蹄声响起,王掌柜笑道:“这不是来了吗?” 马蹄声经久不息,最后猛地停下,整齐划一,王掌柜已然变了脸色。 白衣公子摸了两只馒头塞进怀里,又捧起粥碗喝了两大口粥,刚放下碗,一队身披铠甲的士兵已挤进了这小小的客栈。 王掌柜笑着走上前去,“诸位官爷,这么一大清早的,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哼,少跟我打哈哈。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客栈给我好好的搜,连一个老鼠洞都不要放过!在这客栈里的人,一个不剩的都给我带回去问话!”说话的这人正是昨夜夜探别院的许竟成,好不容易挨到了今早请了捉拿诚王的旨意,当即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说完这话,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正在啃馒头的白衣少年,立即就有两名军事上前去拿他。 那少年见有人过来,仍不紧不慢地啃着馒头,两名军士方走到他面前来,他足尖点地,转眼间人已经站到后面的桌上去了。 “你是什么人?”许竟成见他身法轻盈,两名军士连他的衣摆也挨不着,忍不住提刀问道。 那白衣公子恍若未闻一般,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咬下大半个馒头,咽了下去。 许竟成彻夜未眠,此时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被这白衣公子一气,血红色的眼睛一瞪,人已经掠到他身前,见一众军士还呆立在原地看热闹,“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搜!”说罢短刀以雷霆之势劈向那白衣公子。 王掌柜见众军士在客栈内大肆搜捕都颜色不变,见了许竟成一刀劈向那白衣公子时,脸色顿时白了一白,手腕一翻,攥着的流星镖就要出手,却只见那白衣公子不躲也不接招,秀口里吐出一句话来:“连环刀法第一式,雷霆万丈。” 自己哺一出手便被人家认出了门派,许竟成震惊之余,刀锋划破了那公子的羊皮坎肩,生生顿住。 “连环刀法最精妙之处就在于连环二字,连环庄里的人误解了前辈的心意,多喜用乌金刀,败了这连环的势头。今日见了你的刀,可知连环庄后继有人了。” 许竟成惊讶之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说话,短刀再次出手,这回使的又是连环刀法的第七式,连绵不绝。 短刀小巧精致,招式精妙,三十招之后那白衣公子已然落了下风,若不是仗着身法精妙,许竟成不欲痛下杀手,只怕早就已经见血了。两人斗得难解难分,王掌柜手里的流星镖攥得出了汗也还没敢发出去。 许竟成不欲与他纠缠下去,方才没使出来的杀招一一浮出水面,一刀被他躲过之后,左手速速出掌,击他肩头。 王掌柜心头一痛,眼睁睁看着客栈昨天才做好的新窗户被撞得稀巴烂,那白衣公子飞了出去,却没听见任何声响。 没有落地的惨呼声,也没有痛苦的呻吟声。 王掌柜只恨自己不能跑出去亲眼看看。 许竟成站在破掉的窗户前却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白衣公子飞出去之后,外间军士包围圈外停着的一辆马车里突然蹿出一个蓝色人影,越过人墙,捞起了就要落地的白衣公子抱在怀里。 许竟成看清那人面容之后脸色大变,他虽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蓝布袍子,一副儒生打扮,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狠厉。 许竟成突然就笑了,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笑容,他笑着吐出两个字,“诚王。” 35.重逢(下) 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去京郊的路上,燕阿蛮掀开车窗帘子朝后面望了一望,没见有人追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车内斜斜靠着的白衣公子。 他半闭着眼睛,脸色煞白,睫毛偶尔微微抖动,证明他还清醒。燕阿蛮仿佛又记起了那日他中箭之后气若游丝,一张小脸比现在还要没有生气,如今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知晓他还活着,燕阿蛮的心里突然觉得莫名的轻松。 不管是无忧还是莫愁,只要他活着就好。燕阿蛮是这样想的。经历过一次失去的人,往往都会比较懂得珍惜。那段等在来福客栈的日子,连日里的大雪纷飞,将这天地间裹了个干干净净,也将希望盖了个严严实实,燕阿蛮不想再回顾那段日子,他能够从瘴气弥漫的南蛮沼泽里逃出来,就注定了他是一个只晓得向前看的人。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白衣公子动了一动,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好,从头到尾都没有睁开眼睛。 燕阿蛮的眼睛却突然间瞪得大大的,那白衣公子坐正之后,正对着燕阿蛮,羊毛袍子下面的胸口部位突出来一大块。 “你……”燕阿蛮喉咙发紧,话到嘴边却只吐出一个字来。 那白衣公子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瞥见燕阿蛮眼神怪异地盯住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原本煞白的脸色突然浮起一抹可疑的红色。 见他如此,燕阿蛮终于将到嘴边的话说了出来,“莫愁,你到底是男是女?” 白衣公子嗤笑一声,伸手探入自己怀中,掏出两只馒头来朝燕阿蛮晃一晃,“我不叫莫愁,我叫无忧。” 燕阿蛮盯着那两只馒头,有些哭笑不得,听得无忧这样说,却正色道:“那日可是你自己跟我说你叫莫愁的,我不管,从今以后,我就叫你莫愁。”燕阿蛮这话说得有些无赖,本以为无忧会出声反对,出乎意料的,无忧只是又阖上了眼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燕阿蛮方要说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元庆的声音恭敬地从车帘外面传来,“主子,咱们到了。” 马车停在一处庭院门口,停了几日的雪此刻忽然又下了起来,青灰色的庭院里铺上了浅浅的一层白色。无忧下了马车见了这宅子,突然开口说:“狡兔三窟。” 燕阿蛮停下脚步,回过头细细打量了他一遍,“莫愁有话不妨进来再说,一定要站在这雪地里吗?” 既然彼此心中透亮,也没有什么好藏掖的了。无忧跟在燕阿蛮身后,看着这飘飘扬扬缓缓落下的雪花,心中又是另一番思量。 落花时节又逢君。落来的花不是那种花,见到的人也不是心里的那个人。 室内温暖如春,与外间的冰天雪地形成了两个世界。两人坐定之后,元庆亲自去端了茶来。无忧揭开了端起来喝了一口,眼睛忽然一亮,“这是西南进贡的普洱。” 燕阿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看无忧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许多年前,那个摸样与他极其相似的女子谢娘,也是这样坐在他的面前,用这样防备的眼神看他。 “莫愁,有话不妨直说。” “西南的贡茶不是寻常人喝得到的。” 无忧也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几时说话也变得要像这样绕弯子了。 燕阿蛮没有说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骁骑营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抓人。”无忧顿了一顿,“如今京城被庆王控制着,你不是庆王的人,而是与他作对的人……” “你还想说什么,不妨一齐都说出来。” “你是诚王?”无忧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燕阿蛮照旧喝他的茶,看向无忧的眼睛里满是坦然。 无忧却霍地起身,茶碗啪地摔落在地。 燕阿蛮静静看着突然暴怒的无忧,“我是诚王又怎样?值得你这样甩脸色给我看?” “你派人在宁城私铸兵器,私募兵勇,想要做什么?天涯王军十之八九被派往西北,宁城是从西北返回京师的必经之路,你暗中控制宁城,却又想干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控制了宁城,又何必再来问我想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燕阿蛮的声音低低的,看着无忧的眼睛里似乎又浮现出了那魅惑的蓝。 无忧本就挨了许竟成一掌,此刻又遭燕阿蛮出言相激,原来强行压下的血气突然翻涌上来,噗地一口鲜血吐出,整个人摇摇欲坠。 燕阿蛮话一出口便已生悔意,此刻见无忧吐血,更是后悔得不知所以。又见他站立不稳,方抢到他身前,一个软绵绵的身子就斜斜地靠了过来。 无忧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要倒下去,不料中途却突然靠到了一个胸膛上,抬头看见燕阿蛮青色的下巴,挣了两下却发现环在自己身上的两只手臂愈发紧了些 无忧一想到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被人抱在怀里气得要发疯,燕阿蛮却突然轻笑了一声。听了这声笑,无忧却突然不挣扎了,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燕阿蛮笑得更欢畅了,无忧虽然晕了过去,脉搏跳动却依然强健,完全不像是晕过去的人应有的。 怀中的人静静闭着眼睛,仿佛是真的睡着了一般。方才发怒时惹得洁白的皮肤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嘴唇上因为染了残雪而像是涂了胭脂一般。燕阿蛮突然不那么想如他的意就这么放开他了,如此绮丽风光,就算是谢娘风姿也是不及,叫人如何放手。 燕阿蛮低下头去,轻轻吻住怀中人的红唇,蘸了蜜一般的甜里掺了一丝血腥味,让人欲罢不能。 燕阿蛮抬起头来,皱着眉头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莫愁……” 没有人答应,他甚至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 燕阿蛮拍了拍怀中人的脸颊,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燕阿蛮有些无奈地看着怀里的人,他居然睡着了,他居然说晕就还真的晕了过去…… “莫愁,你要记着,我欠你一条命,你欠我,一个吻。” 36.梦境 无忧一觉醒来天都还没大亮,轻纱软帐,蚕丝锦被,这一觉睡得舒服至极,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做那样一个梦罢。 那梦里周遭事物都是白茫茫的看得不甚清楚,独独一名身着翠绿色裙裳的女子却看得真真切切,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粉黛不施美若自然之子。无忧明明从未见过这女子,却平白觉得亲切,仿佛早就见过了一般,见她远远看着他而不走近,自己已然急了,忍不住想要走过去离她近些。一迈开步子就惊觉自己的步伐小得可怜,数十步的距离他走得歪歪斜斜,几次险些摔倒在地。那女子站在前方看他如此,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两只肩膀一抖一抖的,显然是笑得不行。无忧心里有气,开口说出来的却都是咿咿呀呀毫无章法的怪叫声,那女子转过身来,脸色是憋不住的笑意,无忧越走近就越要抬高下巴仰头看她,只听得那女子用清亮如佩环相击的声音道,“慎言,赵慎言!你儿子会走路了!还不快过来!” 无忧顿在原地,看着那女子蹲下身子冲他伸出手臂,却迟迟不肯走近,也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画面如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一般氤氲开来,恍如隔世。 一睁开眼睛便是这灰蒙蒙的屋子里了,无忧犹自沉浸在方才那个梦里。这是他第一次梦见谢娘,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流失殆尽,如果不是谢娘的那一声慎言,无忧还不会知晓这个女子就是谢娘。那是关于儿时的梦境,无忧回忆起自己方才在梦里还在咿呀学语,连路都走不稳,还要努力仰头才看得见谢娘。 谢娘啊谢娘,你终于记起无忧了么?等了这么久才肯入梦来看我。 无忧再无睡意,起来穿好衣服望了望窗口,外间熹微的晨光偷偷爬了进来,一点一点地铺在墙上。无忧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光线一点点游走,不一小会儿光线照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无忧本以为这种达官贵人的宅子里头挂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山水画,方想移开目光,眼角余光却瞥见那画卷曝露在晨光下的一只裙角。 竟然不是山水画。无忧走了过去站在那幅画像前面,此时天色比刚醒来时已经亮了三分,模模糊糊地看得出这画上画着的是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穿着绿罗裙,尚看不清楚面容。 无忧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画中人的样貌。裙角上方的落款已经显露出来,南楚狂人燕七,永绪十三年春。 诚王是先帝的七弟,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自称姓燕,无忧心里暗自忖度,等到整幅画卷完全展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昨夜谢娘会入他的梦。 无忧呆呆地望着那幅画,画中的人与他昨夜梦见的谢娘一模一样,同样的装束,连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无忧已经分不清是画中人栩栩如生还是谢娘的一缕芳魂未散,还藏于这画中。画右上角还提了两行小字,松生空谷,霞映澄塘。 静若松生空谷,艳若霞映澄塘。 区区八字,已得谢娘之神韵。 无忧回想起燕阿蛮看自己的眼神,心神不宁突然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一条凳子,转身之时却发现床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燕阿蛮略显疲惫的脸沐浴在浅浅的光线中,“议事议到方才,就过来看看你。” 无忧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怒气,一脚踹向倒在地上的凳子,凳子凌空朝燕阿蛮飞过去,堪堪打在他左胸口,燕阿蛮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要,像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任那凳子来袭。 随便什么人,只要知道了自己一直一来都是被当作另一个人来对待,别人对你的好,其实是对另一个人的好的时候,如何能保持冷静。 燕阿蛮挨了一凳子,似乎还很开心,“你生气了?莫愁,你为什么要生气?” 无忧被问得一呆,纷乱的心思也突然清明起来。 见无忧呆住,燕阿蛮唤人来点亮了烛火,拿了烛台走到无忧身边,“这画是修补过的画。”无忧顺着烛火看过去,只见画上女子袖子处有一条裂缝,一直延绵到画边。 “这幅画本来是送给谢娘的,后来她将又这画还给了我,还来的时候这里被她用剪刀剪开,她是要与我割袍断义。”燕阿蛮转过来看定无忧,“我本来可以收了这幅画不让你看见,却终没有这么做。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任何事情等到错过了之后想要回头,就像这幅画一样,无论花多少心思去修补会留下个裂痕。莫愁,我很清楚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我也不欲再错过一次。” 无忧被这番话压得有些头痛,张了张嘴,抬眼见了燕阿蛮的眼神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不必露出这么为难的神色来。知晓就知晓了,我像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么?”(某易语:怎么不像!不然怎么要叫阿蛮!)燕阿蛮揉了揉太阳穴,放下了烛台,走到无忧床前,突然就躺了下去。“我懒得回去了,借你的床让我眯一会,早饭已经备下了,你出去元庆就会带你过去。” “你不怕我逃走?”无忧忍不住问。 “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又没有绑住你。只不过,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就是了。” “你不在乎我是男是女?” 燕阿蛮嗤笑一声,“你只要莫再将馒头塞在怀里滥竽充数就好了。” 无忧憋住笑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出去,却听见燕阿蛮又说道:“还是告诉你罢。栖夕山庄的老太太快不行了,你若要回去,我不能与你同行,让元庆挑几个好手跟着你罢。” 无忧又转过身来,“你知道我是谁!栖夕山庄出什么事了?” 燕阿蛮诧异地坐了起来,“你不知道?栖夕山庄老太君退位,新任主事是赵家二小姐赵采薇,暖玉剑杜宇携女上栖夕山怒斥赵无忧乃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还有……” “还有什么?” “还说赵三公子……不喜欢女人。” 无忧避开燕阿蛮的眼神,顿了一顿才问道,“老太君她情况如何?” 谁知燕阿蛮很干脆的摇头道:“很不好。此去栖夕路途多险恶,我让元庆与你同行罢。” 燕阿蛮默默地看着无忧出了房间,闭着眼睛却越发一点睡意也无。 与其让他留在这风云诡谲的京城里,不如将他遣走,让他远离这权利的漩涡…… 注:其静若松生空谷,其艳若霞映澄塘。取自《红楼梦》里的《警幻仙子赋》。 37.真言 无忧与元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站在城门口对面,看着被重重兵甲裹得跟铁桶似的城墙。无忧入京之时京城才只是戒严,不料时隔一天,城门已经关闭。与元庆一路上走来,所有店铺都关着门,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倒是随处可见身披铠甲的军士。 元庆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在想要怎样称呼眼前这个白衣公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莫愁公子,城门已经关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无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家主子叫你跟着我,大概就是想到了会遇上这种状况,你不要告诉我,关了城门我们今日就不能出去了。” 元庆被他说破了心事,面上一红,“公子请跟我来罢。” 元庆走得很慢,每一步踏下去都似乎需要经过一番斟酌。一条街走下来,两人再没多说一句话,无忧似乎没有注意到元庆的脚步慢得有些奇怪,明明是急着要出城的两人,反而像是在散步一般。 走过了两条街,又拐过了一个街角,无忧看着这有些熟悉的街道,微微地皱了皱眉,却仍旧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在这时,一名小厮打扮地人突然从身后的街角拐了出来,见了元庆像是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咋咋呼呼地奔到他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算找着你了,元大哥,京城生变,整个王宫被围得水泄不通,天涯王军被堵在宁城,庆王等不下去了!” “我知道了,你先帮我带话回去,就说我一会儿就到。” 无忧走到元庆身前,眯起眼睛抬起头看定他,等了半天元庆还是看着青石铺的地板一言不发,便替他开口道:“我打赌他要回去的地方,一定不是诚王那里。” 最后的一层纸窗户被捅破了,元庆再开口时,语气已比方才轻松许多,“是的,他不是回诚王那里去。” “你故意让我知道你不是诚王的人,这是为什么?” 元庆略显诧异地转过头,看着眼前的无忧公子。他本以为这莫愁公子急于知晓的应该是他是哪一方的人,却不料他有此一问。 “我须得仰仗你出城去,前面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你走,你费尽心思地在我面前露出诸多马脚,还演这一出戏,着实古怪得紧。” 元庆脑门上已经多了一层薄汗,一要牙对无忧说道:“你走罢!” 无忧听了他这话反而朝他走近两步,“我为什么要走?你说清楚了我就走!” 元庆被他逼得后退两步,想起这无忧公子那日在求不得镇客栈里露的那手轻功,连诚王都追他不上,自己只怕也别想甩脱他。元庆此时才发现,眼前这个白衣公子其实不好对付得很。 “诚王以诚待元庆,只是元庆这条命早就是别人的了。公子且听我一言,且回到诚王的别院去,替我带句话给他,说元庆欠他的,只有来世结草衔环再报了。” “我不会替你带话的。”无忧望着有些发白地天色,缓缓说出这句话。 “就按你原来想得那样做吧!你想还个人情给诚王,可我既不欠你人情,又不欠他人情,凭什么要替你跑腿?”无忧话虽然说得无赖,嘴角带着些许讥讽地笑,眼里却全是了然。 元庆见他如此,登时也明白过来,虽然这无忧公子什么都没有说,却并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问背后的主使者是谁,是因为他早就已经猜到。 “还有……”元庆停下脚步,只听无忧说道:“下次下毒,记得要涂抹得均匀些,虽说是无色无味,一口咬在看上去软呼呼的馒头上,却像混了沙子似的……” 元庆没敢转身,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红得像被开水烫过一般。无忧却还有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元庆,他确实不适合去做一个坏人。 红墙琉璃瓦,朱漆黄铜小门。 元庆引着无忧一路上七拐八拐的,最后竟然走到了宫墙边上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跟前。看守的一队士兵见了元庆手里的令牌皆让出一条道来,放他们入内。 无忧一踏进去便呆在原地,偌大的庭院里,一石一木,一花一草,一如往昔,跟他离开那天相比,逝去了的,改变了的,似乎就只有时光了而已。 天下间有几个人会知晓,名动江湖,神秘莫测的逍遥王府其实就在天涯朝的王宫里。如果不是那年天涯崇山说起,无忧只怕也同样被蒙在鼓里。 这里的一景一物,似乎都被人刻意地保留原样,就连离别前那天晚上他摔破的那只酒坛子也仍在原地躺着,只是没有了那如水的月色与夜凉,也没有了那对月饮酒的两人。 无忧突然笑了,再明媚的笑颜也掩不了眼底的失落。 崇山,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留住时光么? 元庆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公子,主上吩咐让你先住在这里,他现在还不方便现身,方便的时候自会来找公子。” 无忧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走进了那间曾睡过四年的屋子。墙上挂得仍是当日他一时兴起写得那幅狗爬字,且趁等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崇山言犹在耳,这字写得比这词还要疏狂八分。一抹浅笑忍不住浮上了嘴角。走过去推开窗户,想要看到那一树盛开的海棠,却只见几条枯枝横斜,几只寒鸦掠过。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无忧仍坐在桌边,桌上一壶竹叶青,两只白瓷酒杯。无忧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微醺的眼眸时不时望一眼窗外。 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了酒杯里,无忧把酒杯送到唇边,咽了下去,早已经尝不出这酒是苦是甜还是是个什么别的味道,就像太久没见过的故人,早已忘记他的样貌,到底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四只眼睛,什么都忘记了。 “既然你没来,留给你的最后一杯酒就给我喝了罢!谁让你不来!”话到最后,居然透着一股子怨气,无忧拿起摆在对面的那只酒杯,一饮而尽。 宫酿的竹叶青酒劲比普通的酒要烈许多,饮尽一壶之后,无忧脑袋已经晕晕乎乎地,眼皮抬也抬不起来,最后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就这样醉过去了。 无忧这厢方醉倒,那厢门就吱呀一响,闪进来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一进来闻见满屋子的酒气,眉头轻轻皱起,看见地上躺着的一只酒壶并两只白瓷杯子,脸色突然又浮现了难得一见的笑意。 “无忧……无忧……你怎么不等我来自己就喝醉了?”这声音似乎也染了醉意一般,出奇的温柔。 那人走到桌边,轻轻扶起无忧肩膀,看着他削尖的下巴,突然改变了主意,将无忧拥在怀里,无忧紧紧皱着眉头,突然嘟囔出来了一句醉话:“天涯崇山不是好人。” 那人手臂一松,将重心转移到一只手上,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无忧脸颊,“你倒是说说,他怎么不是个好人了?” 等了半晌也不见无忧开口,方想将他放到床上,却突然听他说道:“太多了,久候不至留我独酌……珍珠……匈奴……”无忧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那人听着听着脸上没了笑意,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38.宫变 四更天。许竟成和元庆两个并排站在囚禁天涯崇山的斗室之外,数九寒天的深夜里,哈出来一口气似乎都要被冻结。两人虽然冻得嘴唇发白,却一直垂首立于门前不肯离去。方才已经敲过两遍门了,没有那一声“进来吧”,两人不敢擅自闯入更不敢擅自离去。 又等了半晌,许竟成的武功较元庆略胜一筹,只觉得身后似乎有衣袂擦过,一回头之后立即跪倒在地。 “皇上。” 元庆跟着跪下,一双白布鞋出现在他眼前,风雪夜中来去,那双鞋居然连湿气都没有沾上。 “都进来吧!”天涯崇山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一下子多站了两个人,显得有些拥挤。室内纸糊的窗户已经破了半边,室内室外是一样的寒冷。天涯崇山若无其事地坐在床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看得许竟成一阵心惊。君心难测,哪怕是在被庆王软禁的那一天,天涯崇山面上也是淡淡的。不及许竟成琢磨下去,天涯崇山已开口道:“三营的军权庆王折腾了这么些天他都已经拿到手了,庆王自己的军队已经到了城外,天一亮庆王就会动手。庆王一动手,诚王自然不会干坐着,许竟成,我只嘱咐你一句话,尽量保存实力,不要与诚王硬碰。” “属下定当不辱使命,保存骁骑营实力。”许竟成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一想到那诚王可以将王军阻在宁城,有备而来,而骁骑营精锐皆在西北,要保存实力,谈何容易。 天涯崇山微微颔首,又向元庆道:“无忧公子由你自诚王处带出,他和诚王是怎么相识的?” 明明是数九寒天,元庆听了这句话之后内衫已被汗水透湿,诚王待无忧公子如何,别人兴许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他,自己却跑去睡偏房。唯恐自己不能护他周全,巴巴地将他遣回栖夕,如若这都算无情,元庆不信。 “回皇上,无忧公子与诚王只是泛泛之交,无忧公子在去西北的路上拦了诚王的马车,载了一段路程,这次无忧公子进京,不知怎地又撞进了来福客栈。” 天涯崇山静静地听他说完之后顿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你下去吧!无论什么情况,记得护无忧公子周全。” 元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退了下去。 室内又只剩下了天涯崇山和许竟成两个人。 “多派几个人看紧元庆。” 许竟成抬眼便撞上了天涯崇山波澜不惊的眼神。“主子不信任他?”许竟成与元庆两人同时被先皇擢选为太子近卫,又同在骁骑营里受训,两人虽说有些年没见面了,年轻时候的情谊倒也还在。那天许竟成在来福客栈见了元庆,两厢一照面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许竟成没想到元庆竟然还活着,当年元庆被派去南征之后便音讯全无,许竟成连衣冠冢都替他立好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元庆会答应做内应也是许竟成策动的,原是想良禽择木而栖,不料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元庆居然遭了猜疑。 天涯崇山冷冷哼了一声,“他不说真话,有意护着诚王。你能将他拉来我们这一边,诚王难道不会将他拉回去。此人动摇不定,看紧些防他临阵倒戈。” 许竟成登时心下透亮,诚王身边自然不会只靠着一个半路出身元庆打探消息,元庆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想到这里,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你也下去罢,天就要亮了,免得到时候庆王找不到你。” 许竟成依言退下,消失在最后的暮色之中。 春宵一刻值千金。 天涯崇山原先住的寝宫之内,红烛昏帐,颠鸾倒凤,令人脸红心跳的放浪呻吟此起彼伏。两名伺候王爷起床的小太监站在寝宫之外,两人捂了嘴巴窃笑了一番,站得腿都酸了,才听见里面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寝宫的榻上纠缠着两个人影,一名女子半盖着锦被,露出微微泛着胭脂红的光滑后背,两条修长洁白的腿则不住地摩挲挑逗身边躺着的男人。 男人好不容易败下去的兴致又被他撩拨了起来,一双大手在锦被内游走,引得怀里的美人娇喘连连。 “你说,天涯崇山他怎么舍得将你这等绝色放在冷宫里?”说话地男人慵懒得像是一只餍足的猫一般。 那女子抬起头来,掩住面容的一把青丝蓦地被甩在脑后,突然又俯下身子在那男子耳边轻轻呼了口气。那女子颜如舜华,只是一双细长的柳叶眉倒是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男子哪里经得住她这般极尽挑逗,一时情不自禁吻住了送过来的娇艳红唇,“若悠,老子可不是那好男色的天涯崇山,你既然送上门来,我就却之不恭了。” 方到情动之处,那男子突然一把推开若悠,掀开帐子便开始穿衣服。若悠从后面又贴了上来,却又被甩了回去。 “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坏了老子的好事看以后谁来喂饱你!”说罢披了件衣服便出了寝宫,“叫许竟成到崇政殿来见我。” 守在寝宫外面的两名小太监忙走了进去跪在地上,“奴才伺候娘娘起身。” 仍留在榻上的若悠捡了件衣服遮住赤裸的身躯,满眼里都是恨意,扶住木榻的手几乎要将那块木头捏碎,“滚!” 待两名小太监退下之后,若悠披了衣服,慢慢走到妆台前,梳妆打扮,尽态极妍,一双勾魂媚眼内却突然显现出了一抹决绝。做完这一切之后,若悠走出寝宫,竟然也朝着崇政殿的方向去了。 今天的崇政殿注定要比平时热闹很多。天涯崇山一袭薄薄的绸衫,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似乎困倦得不行。庆王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袭明黄色的龙袍,镶着东珠的朝冠摆在一边,也许不久之后的登基大典上,他就会戴上它出席。与天涯崇山的满脸困倦相比,庆王则是满脸的踌躇满志,仿佛这天下就在手边,挪一挪手臂就能够得到。庆王负手而立,冷冷地睥睨天涯崇山,退位的诏书早已经拟好,就摆在天涯崇山手边,自己的亲兵昨夜就已经入驻京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好,庆王完全就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天涯崇山缓缓地提起桌上仿佛重若千斤的玉玺,在一边的红色印泥印下,又提起来准备印在诏书上。庆王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一扬,玉玺在手,他本可以自己动手盖在这诏书上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要看着天涯崇山亲手在诏书上印下。 玉玺就要落下的瞬间,崇政殿内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庆王的注意力马上被那个人呢吸引,天涯崇山手上的玉玺抖了一抖却终没有落下。 “许竟成,出什么事了?” 许竟成来不及行礼便开口道:“诚王部下将整个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此刻正在东门猛攻。我们的人昨天不知道误食了什么东西,今天有大半都起不了身。” 庆王随手一挥,摆在桌上的朝冠便飞了出去摔在地上,镶在上面的东珠散落了一地。 “火速调集两营的人马,先撑一阵子。发信号给陈致知,叫他有多少人来多少人来解东门的围!” 39.宫变(中) 许竟成领命退了下去,庆王转身见了天涯崇山闲适地坐在椅子上,方稍稍压下的怒火登时又蹿了上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那张事不关己的脸上。 庆王与诚王一样是早年在战场上历练过的武夫,这一巴掌又使了全力,天涯崇山苍白的脸上登时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天涯崇山连哼都没哼一声,转过头来看定庆王,若是眼底有恨意还好,只是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也看不去,一片清明,穿着白袍子又有这样的眼神,仿佛是什么都放下了一般。 庆王看得心里一阵的厌恶,扬了扬手,第二巴掌却终于没有拍下去。倒不是因为他宅心仁厚下不去手,而是因为崇政殿里突然多出来了一个人来,一双勾魂媚眼盯住庆王,娇声道:“王爷!” 庆王放下手,转过身去,“谁放你进来的,滚下去!” 若悠不退反进,娉娉婷婷地走到庆王跟前来,庆王微微一愣,只觉得眼前的若悠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若悠满意地看着庆王的反应,嘴角牵出一个销魂地媚笑,两只手更是一刻不停地环上庆王的腰间。庆王被她这么一抱,本是想要即刻就推开的,手到了这具温软散发着异香地身子上却忍不住抚了上去,一时间居然意乱情迷起来。 若悠等的就是他这一刻的意乱情迷,突然地下头去狠狠咬在庆王肩膀上。庆王吃痛恼怒地推开若悠,血迹透过明黄色的衣料渗透出来,若悠洁白的贝齿上也沾染上了些许血迹,她收起了媚笑,舔着唇齿间血迹得样子诡异至极,看得庆王头皮一阵发麻。 若悠步步逼进庆王,庆王阴骛得看着他,任她走到身边。 若悠却只是走到他身边,微微带着笑意,痴痴地看着他,仿佛此时这世上他就是她的唯一一般,突然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庆王脸上。想那庆王虎背熊腰,居然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一巴掌甩得摔倒在地,倒在地上一时间有些呆呆地,像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对我下毒!你居然把毒药涂在牙齿上!” 若悠轻笑一声,却不再去看庆王,莲步轻移到天涯崇山身边,伸手轻轻抚摸他一边高高肿起的面庞,摸着摸着突然面色一冷,提步走到那庆王面前,唰地将他腰间佩剑拔出。 “你居然敢伤他!你居然敢伤他……”说罢提剑便要刺向他咽喉处。 “若悠!” 若悠收住了剑势,转身看着一脸漠然地天涯崇山,“你不要我替你杀了他?” “他这条命还要留着与诚王周旋。” 若悠巧笑倩兮,扔了剑走过来坐上天涯崇山的膝头,伸手搂住了天涯崇山的脖子。 “若悠能回到皇上身边,真好。” 天涯崇山嗅着鼻尖一阵阵的异香,心底缓缓燃起一阵热流,抬头吻住若悠的红唇,反倒是若悠若即若离地推开了他,“皇上不怕有毒?” 天涯崇山轻笑一声,“纵使是毒药我也要尝一尝。”说罢又去寻那红唇,只是一偏头时看见瘫软在地上的庆王,想起之前庆王的种种和自己闻见的这股子香味,登时醒悟了过来。 元庆一路追着无忧公子而来,见他人影在崇政殿前一闪便不见了,想是进了殿内,在外间等了半晌也不见里面有任何声响传出,便干脆从柱子后面出来,开了一扇窗户闪了进去。 天涯崇山方欲动手,却突然听见窗户边有声响传来,接着就看见一个人影滚落在地上。元庆一抬头便看见天涯崇山抱着一名绝色女子坐在椅子上,庆王瘫在地上,自知冒犯连忙请罪。 “你不好好做你分内的事,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皇上,无忧公子一大早上怒气冲冲地要出去,元庆拦不住他,轻功也不如他,只得一路上跟着,方才见他到了这崇政殿,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出来,怕公子出事才冒险进殿。” “你说无忧公子方才来过崇政殿?” 元庆察觉到了天涯崇山语气的变化,伏在地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他现在人呢?” 元庆额上冷汗滑下,“属下不知。” 天涯崇山一把推开坐在自己身上的若悠,“还不去给我找!”天涯崇山面上仍旧是冷冷的,只是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方才那一幕,想必他都看到了…… 若悠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站起来,又贴近天涯崇山,“皇上……”天涯崇山任他抱住自己的胳膊,只是握紧的拳头突然张开化掌,一掌拍向若悠腹部。 “皇上……”若悠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天涯崇山看也不在看她一眼。 即算是东门被攻破,诚王顺利入宫的时候,庆王也没有出过崇政殿。 许竟成见诚王的军士愈战愈勇,己方军队败迹已现,庆王没有出来督战影响了整个队伍的士气,却也向许竟成传达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庆王已经受制,所以他也再没有必要撑下去了。于是且战且退,按计划放诚王入宫。 诚王指挥着军士们越往前冲杀,便越发觉得庆王军队不堪一击,而且一路上也没有看见庆王的人影子。诚王始终小心谨慎地指挥着队伍,敌人败退也不急着追击,他总觉得这场战斗比想象中的要轻松太多,庆王也许埋伏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自投罗网。 可惜一直打到崇政殿前,诚王也没有等到任何埋伏。崇政殿前一个军士也没有,出奇的宁静。诚王忍不住皱着眉头打量着这崇政殿,他有一种预感,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崇政殿里有个分晓,是成王还是败寇,马上就会揭晓。 诚王一抬手,军士们立即四散开来,将这崇政殿团团围住。诚王下马,一步一步朝那崇政殿走去,身后跟着的一队经过特殊挑选的近卫。 殿门轻轻一推便开了。诚王看见殿内站着的人只有一袭白衣的天涯崇山,地上却还躺着两个人。诚王认出地上躺着的面色泛青的那人正是庆王,待看清地上躺着的另一人的面容,诚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那人不是莫愁。虽然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莫愁没有她这般美艳。 天涯崇山的表情仍旧是一如既往的闲适,见到诚王开口叫了一声,“七叔父。” 诚王像是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一般,“玉玺在哪里?” 天涯崇山随手拿起桌上摆着的一直明黄色的盒子,向前走了两步,左右军士持剑挡在诚王身前,天涯崇山也只是淡淡一哂,将那盒子塞进面前那名军士怀里。 诚王自然不会亲手去打开那盒子,派人用剑挑开了盒子,偌大的盒子里没有什么玉玺,却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珏。 诚王见了那玉珏,脸色已经不如先前自在,犹自镇定着问道:“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想不到昭明帝最喜欢的还是蛮夷女子,如朕亲临这块玉珏我父皇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原来是给了你母亲了。” 诚王已微露不悦之色,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这玉珏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美玉赠佳人,想不到诚王竟然也是个有情人。” “你要如何?”诚王捏紧拳头。那块玉珏是那天晚上他亲自放在莫愁身上的,又嘱咐元庆城门关闭之时便让莫愁拿出这块玉珏便可令城门开启。他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莫愁公子那几日思虑过重,那玉珏小小一块不足盈握,塞在衣内没一点重量,始终都没有发觉身上多了这么个物件。 “请七叔父退兵!” 40.宫变(下) 诚王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怎么听也有些干涩。“我苦守了这么多年才等来今日,你以为我会在这最后关头放弃吗?” “没见着这块玉珏之前,我认为你不会,但是,现在就说不准了……”天涯崇山满意地看到了诚王脸上的犹疑之色,大殿之内是难得的片刻宁静,谁都摒住呼吸,等待着诚王的答案。 诚王蓦地吐出一口长气,眉宇间皆是轻松之色,虽然穿着一身铠甲,却显得比天涯崇山还要风轻云淡。 “我退兵!你把赵无忧交给我。”这句话说得就好像是“今天晚上吃红烧肘子”一样普普通通,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的诚王亲卫已经有几个站出声劝阻,诚王却恍若未闻一般。 天涯崇山微微张着嘴巴,露出罕见的惊讶表情,他料定诚王十之八九会答应下来,却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根本就不用多费唇舌。方欲收起惊诧开口,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落下一滴水珠来,吧嗒一声落在他额头上,冰凉一片。天涯崇山擦一把额头,还没来得及抬头便突然听见一阵狂笑声从殿边传来。 庆王半支着身子,强撑着坐起来,笑得险些岔了气。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老七!”说罢又冲天涯崇山道:“这个局摆的好,你什么都算计进去了,我,老七,还有你的相好,本来以为我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一颗,却没想到还有个比我更傻的老七,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银子!你只管大大方方地绑了他去,看他会不会动那个什么公子一根汗毛!” 诚王抢上前去走到庆王跟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庆王本来就身中奇毒,说完这么些话之后吊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强撑着的身子又歪回了地上。诚王忙扶住他,一手贴住他后心,等他把话说完。 天涯崇山却缓缓开口道:“不必浪费力气续他这口气了,你想知道的,就让我来告诉你罢。” 说罢一步一步走向殿上放着的一只青花瓷坛边,随手抽出一卷画轴,又走回诚王身边。 略有些泛黄的画上画着两名少年,皆是白袍赤足,脚边散落着一只酒坛,其中一个白衣少年似是喝醉了,闭着眼睛将头倚在另一名少年的肩膀上。两人沐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又皆是天人之姿,大凡见到画卷的人都忍不住要贪看一眼。 诚王却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现这样一幅画。 画上的两人,若合一契的神态举止,莫愁靠在天涯崇山肩膀上连睡得那么安心,连睡着了嘴角都挂着一抹笑。 诚王按住胸口,这么多年了,以为这心都已经不是心了,没想到它还会有感觉呢…… 天涯崇山静静站着,如庆王所言,他确是什么都算计到了,只不过,会算计到无忧,是他万分不愿的。又一滴水珠落了下来,这次竟然砸在了他的左脸颊上,天涯崇山忍不住抬头往上看去。 朱红色的横梁上乍一看什么也没有,再看时,朱红色外围却像是镶了一层银边一般。 天涯崇山已然变了脸色,身陷囹圄仍能挥斥方遒的帝王看见横梁上一抹白色的衣角之后脸色居然白得有些吓人。 没想到他一直都呆在这崇政殿内,什么都看见,也什么都听见了。 落在他脸上的,也不是什么融雪水,而是泪水。 天涯崇山强令自己挪开了目光,殿门突然被推开,一名军士慌慌张张跪倒在诚王面前,“启禀王爷,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支军队,兄弟们不曾提防,我们伤亡惨重。”所有军士听了这话皆是一震,诚王却看定天涯崇山,“原来如此……” 天涯崇山握紧的拳头松了下来,他终于等到了许竟成的援兵。诚王的重兵围在宫外,带进来逼宫的不过几千人马,只要许竟成趁着诚王按兵不动这一会儿部署人马,杀这几千人马个措手不及,这厢主帅落马,那厢外间守着的军士都不知情。 这是一个拖字诀。 “外间军队不过是庆王余孽,不足为虑。众将士听令,砍下庆王首级传阅三军,殊死抵抗,到了嘴边的肥肉哪有咽部下去的道理!”说罢又命副将率先出去督战,自己则继续留在殿内。 诚王眼内满是戾气,蓝色的暗潮突然翻涌起来,从眼底蔓延到全身,皮肤似乎都要变成透明的蓝色。 “想不到七叔父也会这无涯功,肤色黯蓝,叔父还差一层便可登峰造极了。” 掌风袭到,天涯崇山却突然闭上了眼睛,定定站在那里,似乎是打算天塌下来一不挪动一下身子。 眼见天涯崇山就要挨了那一掌,殿顶却突然传来了人声。 “住手!” 诚王听了这声音,心神一乱,掌势顿时弱了七分。如果他没有听错,那是莫愁的声音。 天涯崇山实实挨了这一掌,吐出一口血来,抬手擦了擦嘴角的一丝血迹,却没擦去嘴角的淡淡笑意。 诚王呆呆望着无忧,满眼的不可置信。 “你叫我住手?”诚王问道。 无忧点了点头。 “你这些眼泪,可是为他流的?”诚王抬手,就要触及无忧面容,却像被烫着了一般缩回手来。无忧脸色皆是横七竖八的泪痕,方欲开口却见诚王转过身去,“好,好得很!” 无忧心下一颤,却听他继续说道:“什么无忧莫愁,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也不等无忧回答,一掌又劈向天涯崇山。 “你让我住手,我就偏要动手。” 天涯崇山硬生生接了诚王那一掌,又迫他与自己对掌,想他方受了诚王一掌,受了内伤竟然还敢与人拼内力。 “你居然已经练成了无涯功的最高层!”诚王忍不住惊呼出声,身上的蓝色随着对掌的时间推移慢慢淡了下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 无忧看得心惊胆战,诚王败绩已显,蓝色全都褪去之后,浅红色的血液不断地从嘴角渗出。 “崇山,请你撤掌!” 天涯崇山没有说话,也没有撤掌。 无忧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伏地磕头:“无忧恳请皇上饶诚王一命!” 天涯崇山猛地撤了掌,按住胸口压下一口血气,“无忧!” 无忧却走了过去,扶起已经昏了过去了的诚王,探了他脉息虽然微弱却也连贯,方才舒了口气。 “你算计我。”天涯崇山走到无忧面前说。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说不跪天不跪地只跪父母的无忧公子,居然为了诚王肯屈膝跪他。 “到底是谁算计了谁,皇上该比我清楚罢。你拼着挨他一掌,拼着我还念旧情,逼我出声阻止,乱了他心神……连那幅画像你都能拿出来做了缓兵之计,无忧不晓得,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你是不能算计了的。” 那幅月下饮酒图上,印了他们两人的私章,左下角还写着一行小楷,无忧崇山共赏。天涯崇山提笔展颜的样子似乎又浮现在眼前,“无忧,这幅画就只我们两人能看,好不好?” 天涯崇山又走近一步,无忧想退开来,却又放不下躺在地上的诚王,只得坐在原地不动。天涯崇山伸手欲扶无忧起来,却被一把推开,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却一直不肯收回。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僵着,天涯崇山的手也不酸,无忧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也不冷。 无忧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只悬在半空老半天的手上。天涯崇山用劲将他拉起来,狠狠抱进怀里,无忧狠狠地挣扎了两下,突然脑袋一歪,乖乖地倒在天涯崇山怀里。 天涯崇山移开那只点在昏睡穴上的手,抱起无忧将他放在椅子上。 “对不起。” 他推开崇政殿的大门,两王谋反的事情还没有落下帷幕,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收场。也许他适合的终究只是权利场上如这门外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过得太久,久到他已经忘记相忘于江湖是怎么一回事了。 41.归来 至显八年,十一月,庆、诚两王谋反草草收场。庆王以雷霆之势入京逼宫,执掌京城防务,软禁皇帝,诚王数年来韬光养晦,谋定后动,暗地里起兵入京,两王相争之下,庆王被自己的亲弟弟砍下首级传阅三军,兵败如山倒。只不过至显之变的最后赢家,却不是诚王。至显八年的那场谋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涯朝的皇帝一直躲在暗处,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亲征是假,软禁也是假,请君入瓮却是真的。 一个月之后,绕开宁城行进的天涯王军终于班师回京,虽然一路上不停遭到宁城军队的骚扰,影响了行军的速度,但是数万大军终于还是抵达了京城。刚刚料理完两王谋反的天涯朝防务空虚,回来的这数万大军是解了天涯崇山的燃眉之急。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一切都计算得那么准确。 千虑一失,天涯崇山终究只是个人,而不是神。 这回京的数万大军里少了一个人,随驾亲征的韶颐公主没有出现在队列里。 天涯崇山站在城楼之上,静静地看着下面凯旋而归的将士缓缓走过。他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陆展眉,也看见了走在队伍最末的不知名小兵,这么长的队伍,这么多的人里,却没有看见韶颐公主的影子。按理来说,她身为副将,又贵为公主,该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才是,天涯崇山等到走在最后一个的士兵消失在眼前也没有挪动一下步子,脸上也依旧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你大清早得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陪你看这个?”无忧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来对天涯崇山说。 天涯崇山的白袍穿在无忧身上,显得宽松了许多,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就像他此刻松垮垮满不在乎的表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眼巴巴地望她回来,当初何苦眼睁睁送她入局?”无忧见他紧闭着嘴唇,脸上也不见些许悔意,便接着说道。 天涯崇山心底一痛,猛地走近两步,逼得无忧直退到城墙边上,无忧知自己武功不如对方,便任由他扣住了手腕,只是偏过头去不看他。 “我留住你,不是为了听你这些尖酸刻薄的话的。” 无忧反唇相讥,“我留下来,也不是为了专门拣好听话说给你听的。” 天涯崇山没有温度的眼眸内被激起点点怒火,手上的劲道加大,将两人的距离逼得更近,无忧侧耳便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退无可退,无忧一咬牙,使出当年在栖夕山下使过的黄泉锁喉手来,想解开扣住自己的那只手。天涯崇山知晓无忧底细,拆招之间也就没有用内力,两人全凭一身的擒拿功夫缠斗在一起。 这身擒拿功夫无忧学得早,忘得也快,加之这几年也没有正经练过武,与天涯崇山拆不过十招,就已觉得吃力,眼见自己就要被他拿住,无忧想也不想突然纵身跃上墙头,天涯崇山仍站在原地,仰头看他。 无忧又退后了一步,脚跟已经悬空。“你就不怕我跳了下去一了百了?” “你不会跳下去的。”天涯崇山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诚王还被我关在死牢里,他一天不死,你一天就要为救他出来费心,你怎么舍得死呢?”话刚说完,便看见无忧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乖乖在他面前站定,“他毕竟是你的叔叔。” 天涯崇山有些后悔把什么话点破了,却又克制不住自己,无忧越是看重诚王,他心里燃起的无名怒火也就越旺盛。只不过无忧的理由太过单薄,说服不了他。生在皇家,什么亲情都是淡了薄了的,口称是叔叔,却一个两个都觊觎他这天下。 “说起这个,我提醒你一句。庆王与诚王不一样的是亲兄弟?可他还不是砍下自己兄长的首级传阅三军。” 无忧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一时气血翻涌,忍不住伸手按住胸口。 天涯崇山放柔了神色,走过去轻抚他背,又柔声道:“许竟成打你的那掌还没好?待会儿传太医来替你好好瞧瞧可好?” 无忧咬着牙摇了摇头,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小郭来。不知道他有没有治好凤珍珠?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也许在别的地方又开了一家回春居呢。 无忧脸上那抹若隐若现的笑意不偏不倚地落在天涯崇山眼底,明明捂着胸口皱着眉头,脸上的线条却因为这丝笑意变得柔和起来。 无忧抬头时与天涯崇山的目光相触,旋即别过头去,“凯旋将士该如朝了,请皇上回宫罢。” 天涯崇山眼睁睁地看着那笑如昙花一现般散去,忽然之间觉得有些乏力,什么恩施天下,连这一抹笑意都留不住,有什么意思。 “无忧,叫我崇山。” 陆展眉与无忧在栖夕山脚下见到的那个俊俏小生和那个在西北战场上被扑下马的仓皇主帅又有了些变化,兴许是西北的风太过凛冽,吹得他的眉宇凌厉了几分,眼神也刚毅了几分。无忧掀开一角帘幕,冷眼看着这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跪倒下去山呼万岁,天涯崇山叫他站在这里,为的就是让他看他是如何被人顶礼膜拜的么?无忧落在陆展眉身上的眼神有些复杂,看见他就不自觉的想到西北战场上的那张黄金面具,以及栖夕山下的黄泉宫。为着诚王的事情,无忧不得不将所有的疑问暂时压下,他与天涯崇山的关系如履薄冰,若再拿黄泉宫的事情去质问他,耗尽最后一丝温情,撕破脸皮之后只怕天涯崇山便不会任他在这宫中自由出入了。说得好听些,他现在是公子无忧,说破了其实不过是他的阶下囚而已。 等无忧回过神来,文武大臣皆已站好,只余陆展眉一人站在殿中央正在汇报西北战事,无外乎就是一些歌功颂德之辞,听得无忧直打瞌睡。只不过说到最后,韶颐公主这四个字又将无忧惊醒。 “此役韶颐公主随军出征,贵为公主,身为副将,身先士卒,作战勇猛,其谋略武功,丝毫不亚于男儿。臣斗胆恳请皇上晋和硕韶颐公主封号,在皇陵为公主立衣冠冢。” 天涯崇山声音略有些发抖,“你说什么?韶颐公主她……” 陆展眉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天涯崇山,“韶颐公主在与匈奴决战中力战而殁,两军交战之时情况紧急,臣罪该万死没能护住公主尸骸。”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的窃窃私语声刚好盖住了天涯崇山的那一声长叹,众人交头接耳之时,只见天涯崇山突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撞到了桌边的一摞奏折,丢下众朝臣就入了内殿。 一干朝臣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陆展眉却站起来,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无忧还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看一看天涯崇山,外间殿内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挡住了陆展眉的去路。 “陆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无忧定睛一看,那人不是那日在来福客栈打伤他的许竟成么。 “我劝许大人也跟我一起走罢,皇上今天是不会再上朝了。” “皇上还没说退朝,我们做臣子的,又岂能私自退下?”许竟成本是两王之乱里的不二功臣,本以为除了骁骑营统领的位置,定还会大有封赏,不料等到最后杀出来一个陆展眉,领了他骁骑营统领的职务不说,还擢了定边将军,一时荣宠无双,而对他许竟成皇帝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此刻抓了陆展眉一个空挡,怎能不叫他好看。 “那许大人就留下来慢慢等着吧!”说罢仍往殿门口走去。 满朝文武,只有一个陆展眉私自下了早朝,只余一个许竟成站在殿中央气得干瞪眼。 陆展眉出了殿门,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白衣公子靠在殿门边,见着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珍珠她没死吧?” 陆展眉没有回答他,如果说没死,那方才在大殿之上就是赤裸裸的欺君,如果说死了,又怕他伤心。故牵牵嘴角,给他一个不怎么伤心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就好了。”无忧说完这句话,就准备往内殿去了。 陆展眉忍不住叫住他,“你不问他们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没有随军回来?还有,你为什么会在宫里?” “我为什么要知道?”无忧反问道,“还有,你的为什么也太多了些。” 42.行刺 无忧在清冷的寝宫里等了大半夜也没有等到天涯崇山回来。蜡烛烧到最后,流干了烛泪,扑腾一下灭了,天色也渐明了。 无忧揉了揉额角,方出了寝宫就见一个小太监垂手立在一旁,“无忧公子,皇上吩咐让您一起身就去太医院一趟。” 无忧唔了一声,便叫他带路去太医院。 原来他知道他昨夜一直呆在寝宫等他,却为什么一直不现身?珍珠的事情,他已觉得自己太过刻薄他,毕竟他是珍珠的兄长,孰能不伤心。只可惜,天涯崇山不给他一个挽回的机会,或者说,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也会脆弱,也会伤心。 太医院离寝宫有一段距离,无忧却坚持不肯坐轿子,说是要好好走一走,可急坏了在前面带路的小太监,这无忧公子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摸样,一大清早就走这么远的路,且又是去太医院看病的,万一有个不小心,还不得担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小太监心思正乱转着,一不留神就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忙扑通跪倒在地。 “小桂子该死!请元侍郎恕罪!” 无忧微微一笑,这元庆居然成了元侍郎,一大清早的居然能带着刀在这皇宫里晃荡…… 元庆哼了一声,小桂子就抖了一下,无忧的嘴角就又上扬一分。如若小桂子敢稍稍抬头瞥那元庆一眼,就会知道这位元侍郎根本就没有生气,只是神色有些急切。 “皇上命我亲自护送无忧公子去太医院,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桂子见他不追究这冲撞朝廷命官的罪名已是如获大释,哪里还会去辨别元庆话的真伪,屁颠屁颠地就退下去了。 “无忧公子,你且去见我家……诚王殿下最后一面罢!” 这句话落在无忧耳中,犹如平地一声雷,仿佛没听清楚元庆方才说的是什么,又问他:“你说什么?” 元庆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赐死诚王,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无忧只觉得一股凉意兜头袭来,原来不管他怎样做,天涯崇山都没有打算放过诚王。不管他留下来乖乖听话也好,还是想尽办法去救诚王也好,他都会杀了诚王。 元庆不过一个四品侍郎,他又如何知晓这些?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无忧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竟成是皇上的心腹,又与我颇有些私交,昨日他与骁骑营统领陆展眉起了嫌隙,便叫了我一同去喝酒,这是他醉后吐的真言。” 无忧身形一晃,靠在了身后的大红宫墙上。 “你叫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就认定他没得救了?” “刑狱里面用的是整块的山石铺地砌墙,更有重兵把守,除非罪犯滔天,否则是不会被下到刑狱里去的。” “罪犯滔天……好……” “无忧公子是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元庆自知逾越,还请公子见谅。” 说得上话的人么?若真是说得上话的人,诚王又怎么会此刻还呆在刑狱里等死?若真的说得上话,那他又怎么还被囚在这皇宫之中?天涯崇山并没有用铁链锁住他,却一样能将他困死在这里。 连元庆都知道有个无忧公子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想必,他这个夜宿在皇帝寝宫里的无忧公子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最好,是越多人知道,越好。 天涯崇山又往右边的帷幕后面望了一望,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心里不禁泛起些波澜来,一大早去的太医院,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想起无忧的伤,忍不住又扫了一眼立在下面的许竟成。他迟迟都没有封赏这个许竟成,主要是为着他平乱之中立了大功,朝野之内无人能及,只有等到西北的陆展眉回来了,先封了陆展眉,挫了许竟成的锐气之后再封赏他。如今陆展眉回来也有几天了,那道擢拔许竟成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发下去。一提起那玉玺,天涯崇山脑子里就浮现出无忧捂着胸口皱着眉头的样子,玉玺也就盖不下去了。 只不过再拖下去,许竟成只怕是不会像以前一样听话了。 “擢许竟成为右督御史。”这话本来憋在心里就如鱼骨噎喉,说出来之后,感觉竟然也没有好一些。 许竟成急忙出来领旨谢恩,右督御史的官阶比陆展眉的骁骑营统领要高出一等,许竟成花了大力气才忍住脸上呼之欲出的得意。 朝堂之上私语声一片,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白色的人影已经悄悄地走到了离天涯崇山最近的帷幕边上。 无忧躲在帷幕后,最后细细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天涯崇山,然后掏出一块薄如蝉翼的白绢蒙了脸,眼神也不再犹豫,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宝剑,朝龙椅上坐着的那人扑了过去。 整个朝野还兀自沉浸在许竟成的擢拔的话题之中,蓦地看到一个白衣蒙面人提剑已冲到皇帝跟前,这变数来得太快,就连许竟成一时间也呆住了。 天涯崇山冷冷看着眼前的蒙面人,白绢近乎透明,俊秀的脸蛋毕露无疑,他根本就没想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剑到身前,天涯崇山却没有一丝要躲的意思,无忧避开天涯崇山灼灼的眼神,心一狠,出剑不再凝滞,直直刺向天涯崇山左胸口。 剑在刺破明黄龙袍的那一瞬间停住。天涯崇山徒手抓住剑尖,鲜血顺着剑尖汩汩留下。天涯崇山不可置信地看着无忧,“你要杀我?” 剑在他掌中,无忧稍微一用劲,血就流得更凶,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你居然为着别人,用剑指着我……”天涯崇山像是没有看到滴在自己衣襟上的血一般,喃喃说道。 “保护皇上!”许竟成最先反应过来,大殿之上登时乱做一团,武官争相救驾,文官四散退去,许竟成想着这次再博一个护驾有功的名头,奔在所有武官的前头,一掌打向那刺客后心。 无忧感觉身后劲风袭来,偏偏手里的剑又不能挪动一分,情急之下弃了剑,回身接了许竟成的那一掌。 天涯崇山眼睁睁地看着无忧飞了出去,撞到了龙椅边的香炉,摔在地上,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许竟成大步走过去,一把揭开了那白衣刺客的面巾,“是谁派你来行刺皇上的?” 白绢缓缓落地,许竟成呆住了。眼前这人居然是无忧公子,那个与皇上出则同车,卧则同寝的无忧公子…… 无忧吐出一口血沫,“我本来就是诚王一党,此次行事,是做最后一搏。” 无忧说话声音不大,朝堂上安静下来的官员们却听得一清二楚。立刻就有三五大臣跪求皇帝严惩诚王余孽。 天涯崇山只是沉吟不语,跪在殿上请旨的大臣也越来越多。 无忧半撑着身子望着他,等他开口。他那样精明的人,不会看不出他的用意。行刺为何会挑在白天,还挑了这早朝的时间?如果存心要杀他或是要挟他,在他饮食之中下毒岂不更快些?无忧挑了个最笨的法子,伤不了天涯崇山,却一定会伤了自己的法子。 “将他打入刑狱。既然是逆臣余孽,那就将他们关在一起,等候发落罢。” 说完这话,天涯崇山只觉得无尽的疲倦袭来,只想像从前来样,将头枕在无忧的膝上好好睡上一觉,却猛然惊觉,那人如今正躺在地上,一门心思也全扑在另一个人身上。天涯崇山眸子里燃起点点怒意,他是不会放手的。 43.越狱 刑狱阴暗潮湿,纵使是白天,也都像是黄昏时分。 燕阿蛮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寂静过,连墙角滴水的声音都听得那么分明。 忽然听到匆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刑狱的最底层,除了他这个谋逆的藩王,还会有谁来? 待来人走近,微弱的光线映照在瓷白面孔上,一袭白衣不知什么缘故沾了斑斑血迹,偏偏那人还朝他弯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来。 “阿蛮,我来与你作伴。”话未落音,人已经被守卫军士粗鲁的推进牢房里,半晌才挪动到墙边。 燕阿蛮一时无语,又急又怒,又悔又恨,纠缠一番之后又泛起丝丝欢喜来,最后化作一句:“你伤得重不重?” 无忧摆摆手,“我的伤重不重,已经不大要紧了,人生苦短,不如我们来聊些欢喜的事情?” 燕阿蛮咬紧牙关,“好!”生怕泄露的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我不爱练功,专门被老太君罚去书库里面壁思过,我大姐怕我闷,就偷偷溜进来陪我说话解闷,被看门的小厮发现了,就理直气壮骗他说是老太君派她来的,人家不信,就硬揪着人家衣袖要去对质。” 燕阿蛮接过话头,“听你这么一说,那天我在栖夕山脚下,碰上的是家姐无疑了,她穿一身红裳,鞭子舞得虎虎生风,身边还跟着一个和尚老公。” 无忧嗤笑一声,“那确实是我姐夫,以我大姐的脾性,也只有姐夫才能降得住她。你到过栖夕,想必也见过我二姐。” 燕阿蛮想起赵家二小姐整治老太君的手段,微微皱眉,只说:“二小姐看似柔弱,却能够将栖夕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不是一般女子。” “大姐随我一起胡闹,每次我们挨罚,二姐都会偷偷送点心来。别光顾着说我,也说说你罢。” 燕阿蛮仔细想了想说:“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生在帝王家,快乐的事情太少,等我想起来,可能要到明天早上了。”顿了一顿又说:“所以谢谢你,无忧。” 等了半晌,无忧那边悄无声息,挪近些看,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睡了过去。 无忧武功身法纵然精妙,内功平平,生生接了许竟成那一掌,内伤已是不轻,撑到燕阿蛮跟前,实属不易,稍一放松,就已经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隔着石墙,也不知燕阿蛮是睡是醒,模模糊糊听到微微衣袂风声越来越近,不由得摈住呼吸,凝神细听。 转瞬之间,牢门外已经多了一个人影,轰一声轻响,落到死寂的牢房底层,像是被放大了十倍,偏偏来的那人浑不在意,“好你个谢无忧,不辞而别好歹留个字条,搞得我差点以为你被大麦给卖了呢!” 无忧又惊又喜:“小郭,珍珠怎么样了?” 小郭笑嘻嘻地说:“你不问我怎么来的,反倒先问珍珠,放心吧,珍珠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留在大麦那里养伤,不然这么惊险刺激的事情,她哭着喊着也会跟来的。”说着扶起无忧,忽然敛了笑意,“你这内伤又是打哪儿来的?”又自己答道:“打哪儿来都没关系,有我江南第一神医在,包在我身上了。” 待还要再说,忽然被冷冷一句话打断:“郭神医,要叙旧出去之后有的是机会,请你抓紧时间带无忧离开。” 小郭诧异的一挑眉,无忧开口道:“那是诚王,他落到这一步,全因我而起。” “你想还个人情给他?”小郭问道。 无忧点头,“至少还他一个自由身。” 小郭叹了口气,“算了,好歹当年也搭过他的顺风车。” 话未落音,无忧眼前已经不见了人影,下一刻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燕阿蛮的声音已然到了牢房门口:“郭神医如此高调,难道不怕我们走不出这个刑狱?” 小郭拍拍胸脯,“这一点诚王大可放心,我既有备而来,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回。”说完冲无忧得意一笑。 无忧也笑,想起当初与小郭珍珠大麦住在回春居的日子,当真是恍如隔世。 一行三人,大大方方的走着出了刑狱,守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路,畅通无阻到连个站着的人影都没有。 直至三人重见天日,燕阿蛮终于忍不住问:“你是碧落宫的人?” 小郭嘿嘿干笑一声,“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碧落宫的毒,我想不出第二种方法,可以让整座刑狱沉睡,虽然碧落宫早在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但排除掉所有的可能,剩下最不可能的,就是真相。” “你还真是古代版的柯蓝啊诚王。” “柯蓝是什么?” 小郭继续干笑:“你可以把这当做恭维。”转过头问无忧:“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无忧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凤珍珠可以是天涯朝的公主,大麦可以是匈奴的单于,小郭为什么不能是碧落宫的人呢?” 小郭点点头说,“那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 “回宁城。” 无忧嘴角浮起一个苦笑来,一点也不意外燕阿蛮会有这样的打算。虽然是一个谋逆被擒的藩王,但宁城是他的大本营,留得性命在,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跟我一起回宁城。”燕阿蛮本以为无忧会一口答应,因为他们已经共过生死,最起码会较从前不同。 无忧只是说:“不,诚王殿下。”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冬夜。 小郭忍不住打断,“再不出城,就等着再吃牢饭吧!” 燕阿蛮不在说话,三人匆匆感到城门口,才发现小郭一晚上放倒的不仅是一座刑狱,应该再加上,一座城楼。 城门外早已经备好了马匹,不过只有两匹,诚王明显算是小郭计划外的人员。 无忧牵了一匹马走到诚王面前,把缰绳递了过去,“诚王,后会有期。” 燕阿蛮隔了半晌,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小郭摸着下巴玩味地看着无忧:“你明知道放走他将永无宁日,为什么还这么做?” 无忧弯了弯嘴角,“小郭,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赌什么?” “赌诚王会不会再起兵。” 小郭了然一笑,摸了摸马头道:“马儿啊马儿,这下要委屈你驮我们两人了。”说完翻身上马,向来时方向调转马头,冲无忧伸出手来。 无忧会心一笑,两人共骑,怎么也跑不过朝廷派出来搜捕的兵卫,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先北上避避风头,再跑在追捕的人身后。 无忧却并不急着上马,仰着头说:“小郭,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着急去做。” 小郭一挑眉,“我劫了刑狱,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四处都是我的通缉画像,有福同当,有难你还想撇下我不成?” 无忧低下头,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风轻云淡的笑容,“好,我们谁也不撇下谁。栖夕山庄有难,我必须回去一趟。” 说话之间,无忧也已经上马,小郭找来的马都是得自大麦处的良驹,两人并骑,也并不十分吃力。 “你怎么知道栖夕有难?”小郭忍不住问。朝廷再波澜诡谲,也波及不到远在西南的栖夕山庄。 无忧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逍遥王就是天涯王。” 身后的小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难怪,小小一个逍遥王,未必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先灭黄泉,后平碧落。虽然碧落宫是我自己解散的,如果不是大敌当前,我也不会这么急着撂挑子。” 自顾自说了一阵,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现在,除了逍遥王,就剩下栖夕山庄了。” “所以我并不觉得这一路上会有多少追兵,只怕他们会先我们一步抵达栖夕。”无忧说完之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落在小郭耳内。 不管当初无忧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家,现在家里有事,自然要第一个奔回去,就算前面挖着一个坑等着他跳,那他一定也眼睛都不眨地跳下去。 小郭一夹马腹,“那还等什么,我都还没去过你家,等到了你家,好好开两副药给你,先养好内伤再说。” 44.遇劫 但是有时候,你越是想快快到达,越是慢下来。 三天以后,原本威武雄壮的骏马瘦得皮包骨,马的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紫袍被挂得破破烂烂,另一个白衣变成了灰衣,眉宇间愁绪更浓。 又过了一天,瘦马被卖给了路边的农家,两人徒步而行,更是尘满面鬓如霜。 再过去一天,卖马的盘缠已经花光,两人饿得头昏眼花,光明正大地走在官道上,现在就算天涯崇山派人来抓,只怕也认不出眼前这位就是白衣翩翩的无忧公子了。 小郭腿似灌了铅的沉,这盖世武功,倒不如一个馒头顶饿。忽然弯了弯嘴角,想起上一次两人碰上这个情况,无忧扮女人博同情的事来。 无忧连个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说话像个蚊子哼哼,“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才笑得出来了。” 小郭嘴角的笑放得更开,“我是在想,这回会不会有一位公子哥碰巧经过,要救一位饿的奄奄一息的莫愁姑娘呢?” 无忧被他逗得也弯了弯嘴角,“如果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不介意再扮一次女人。” 话未落音,阵阵马蹄声伴着吱呀的车轮声响起,两人眼睛俱是一亮,还没来得及商量好谁出面拦车,那马车已经稳稳当当停在二人面前,赶车的伙计笑嘻嘻地说:“二位请上车。” 无忧和小郭面面相觑,下一刻就一起奔向马车,生怕晚那么些许就碰不上这么好的事情。 倒是赶车的伙计忙不迭地凑过去问:“小的还没有自报家门呢!” 无忧立即瘫倒在马车内,小郭乐呵呵地回一句:“都快饿死累死的人了,谁还在乎你是谁!” 那伙计也不气馁,不慌不忙赶起车来,只在扬鞭的间隙自报了家门,“我家主人姓燕。” 无忧猛地睁开眼睛,小郭眼皮也不抬地嘟哝一声:“他倒是回得快。” 恁谁也没吩咐过一声,马车就朝着栖夕山奔驰而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颠簸骤然停止,阳光忽然照进车内,无忧伸手挡在眼前,望见眼前熟悉的一派景象,不由得鼻子发酸。 车夫不知所踪,无忧拍了拍小郭的胳膊,“小郭,我们到了。” “啊!到了!快点叫人先安排个早餐,青菜粳米粥外加十个大肉包子垫垫底儿,中午不吃多了,水晶鸭子,红烧蹄髈,五珍鸡再来个水煮鱼吧,想起什么来再点。”说完睡眼惺忪三步滚下车去。 无忧咽了咽口水,静静等待外面的声响。 果然小郭一回过神来就开始咆哮:“谢无忧,这是哪儿?你家呢?” 无忧摇摇晃晃下车,淡然指着前方云雾缭绕望不清真面目的大山道:“那里。” 郭神医瞬间崩溃。 无忧又不紧不慢开口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面山脚有个茶寮。”又指了指自己这张面孔说:“说不定看是熟面孔,可以赊账。” 小郭看着无忧那张黑漆漆的面孔,忽然恶向胆边生,“走!抢馒头去!” 当你饿得前胸贴后背恶向胆边生只想抢一个馒头充饥的时候,往往会碰到一帮更恶向胆边生的人,那些人不止充饥那么简单,他们还想要你的命。 被团团围住不说,还被十几二十把刀剑指着,无忧牵了牵嘴角,瞥了身边的小郭一眼,意思是说,你怎么个抢馒头法? 小郭却压低声音说:“还有没有力气打架?” 无忧苦笑,连啃馒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哪儿来的力气打群架。 既然人已经被制住了,那就不许要太过理会,一帮子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那是公子无忧无疑!” “我们将他送给暖玉剑杜宇去领赏,五百两白银。” “不行不行,送给温柔乡的红姑娘有一千两!” “我看还是送到逍遥王那去吧,远虽远了些,好歹人家是给金子的。” 小郭继续小声嘟囔,“谁让你把脸洗干净了来赊账,这下可好,知道自己身价黄金千两有什么感想?” 无忧哭笑不得,“我只想用两个馒头把自己给卖了。” 小郭已经背好双手站好,准备束手就擒,顺便劝了劝无忧:“不妨跟那个愿意管饭的走。” 无忧耸耸肩,可惜一帮人吵吵嚷嚷,没有谁愿意站出来帮他们管饭。 饿极了的人反应也比平时满了三分,从暗器破空而来到兵器纷纷落地,无忧和小郭都保持愣住的状态,只低头瞥了眼那暗器,竟然是成个的元宝。 无忧扭头一看,心想姐夫这次为了救他脱困,可是花了血本了。 老实老板一面撒元宝一面吼,“这是栖夕山庄迎无忧公子归来的赏,见者有份。” 这帮人本就是为钱辛苦为钱忙,焉有不捡之理,趁着众人弯腰之际,老实老板一个鱼跃过来,拉了无忧和小郭就走。 只不过出了茶寮却不上山,反而朝马车方向走。 无忧一甩手,本能地使了一招空空儿的泥鳅翻身脱了老实老板的桎梏,“怎么不上山?” “栖夕不是之前的那个栖夕,且随我去温柔乡见你姐姐。” 小郭见无忧脱身,自然也不甘落后,作势要拍老实老板的腰腹,一抬手,老实老板已经蹦跶出去三米远。 无忧转身就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那老实老板也不敢再追,无忧公子别的不说,单说这轻功,世上已经鲜有人比得过,再加上一个内功深不可测的江南神医,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可苦了小郭,一脸菜色在无忧身后追得辛苦,二人也不敢再去茶寮,闪身进了路边树林子里。 进去没走几步无忧已经靠着树干喘气,小郭总算追上他,“好歹救了我们一次,你何必一言不合就跑?” 无忧微微皱眉,“我姐夫虽然仗义,但他视财如命,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更加不会扔了元宝就算了,所以他一定不是我姐夫。再说,我大姐和姐夫向来同出同入,这次竟然没见到我大姐……” 小郭略一想就想起那个江湖人称玉面罗刹的栖夕山庄大小姐赵采彤来,心想这也是一个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要紧。“来吃东西!”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个油纸包来。 无忧盯着油纸包眼睛发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师傅孔空儿只怕也没你那么快的手脚。” 小郭嘿嘿干笑,以后不做神医,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做飞贼。 油纸包内不多不少,两个馒头,刚好一人一个,吃干抹净之后上路,明明只吃了一个馒头,仿佛添了无穷的力气,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不发抖了。 小郭倒是很乐观,“靠山吃山,饿了抓山鸡吃野果。” 无忧笑着泼他冷水:“我还有一位师傅是使毒的高手,要不是栖夕这一山的毒物,怕是无缘碰上他老人家……”忽然笑容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小郭心头一惊,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突然头一偏,也栽倒在地。 老实老板哭丧着脸地从树林子里闪身出现,先是扛了无忧,踢了踢小郭,犹豫半晌,还是扛起小郭,抱怨了句真沉啊,就施展轻功,上山去了。 望着青石地板上的两只麻袋,端坐着的那人突然发难,手里捏着的那只茶盏蓦地飞向老实老板,偏老实老板一丝一毫要躲的意思也没有,生生受了这一砸。 “这是怎么回事?” 无忧早在半山腰就给颠簸醒来,只一路上忍耐着不作声,老实老板一路上山,无忧的心也一点一滴越来越沉重。是下山还好说,如果是上山,要拿他的人就必然是栖夕山庄的人。不过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老实老板明明知道他内力平平,还在馒头里下了半日去功散,这么明显的放水,老实老板也是受人胁迫。 直到颠簸一结束,就被扔在这冰冷的青石板上,听着熟悉的声音,原本温热的血液像是接了青石板的寒气一般,陡然凉了下去。 “自打他离开栖夕山庄开始,就与这郭神医混在一块,是以将两人一块带上山来了,或许也派得上用场。”老实老板答地小心翼翼。 似是在想怎么处置小郭,那把女声半晌才响起:“你可以走了。” 老实老板这回却未从善如流,抬头望上去问:“采彤……” 那厢冷哼一声,“差事还没办完,就想接回妻儿?” 无忧听了又怒又喜,拿人家妻儿要挟,实在不是栖夕山庄的作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但一想到自己升级成了舅舅,咬紧牙关才没有笑出声来。 老实老板不敢再多说什么,自是悻悻而去。无忧在青石板上躺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有脚步声响起,接着便被扛起来,不知又要被扔往何处。 无忧握紧拳头,想不到昔日温柔娴静的二姐采薇,如今竟然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他离开这些天,栖夕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45.被困 小郭直到半夜才悠悠转醒,周围黑漆漆一片,不伸手则已,一伸手便是冰凉的金属触觉,更是发现自己连伸手都觉得吃力,心想此情此景是多么的熟悉,忍不住顺口就说出来了:“十香软经散!” 无忧地声音紧跟着落进耳内:“那是什么东西?” 小郭心下一宽,顺着声音靠过去说:“是一种毒药,被下毒的人内力尽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无忧听他声音消沉,也顺着声音挪动,“意思差不多,不过我们所中的不能说是一种毒,顶多算一种麻药。”说着轻轻扣了扣铁壁,“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进箱子里的原因。” 小郭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顿了三秒决定一件一件发难,头一件就是:“你不是号称毒王弟子么?怎么连个馒头有毒都尝不出来。” 无忧在黑暗中耸了耸肩,“尝出来了,太饿了,就没说出来了。” 小郭嘴角抽搐,却也不得不同意无忧的话,一边是饥肠辘辘,一边是吃不死人的馒头,那还是当个饱死鬼吧。 换个话题,“你好像知道是谁把我们关进这个铁箱子的,也好像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无忧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苦涩,“我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怎么会不知道?” 却一字不提是谁抓了他们来。 小郭是个玻璃心肝的人,瞬间明白了无忧那抹苦涩笑容的来源,被自己家的人抓到自己家关起来,想必心里不会太好受,于是伸手搭在无忧肩膀上,想了好一会儿拿什么词来安慰安慰才好,到最后就变成了,“有什么委屈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头。” 无忧扑哧一声笑回荡在铁箱内,震得小郭头皮发麻。想当年张无忌和赵敏在铁皮屋里是多么的和谐,差点儿就少儿不宜了,怎么到他这就这么喜剧呢? 无忧笑完了,心里舒坦不少,烦心事那么多,未必说得完,不如拣件乐事来说说,“我当舅舅了。” 小郭还没从前半段的微妙气氛中跳脱出来,突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怀疑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到底错过了什么好戏。 “你外甥就是我外甥,下回见面,二舅舅封个大包封给他。” 无忧听得好笑,却不知小郭在暗自忧伤,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倘若跟张教主一样开挂,说不定自己一个乾坤大挪移就震开了这座铁笼呢。 无忧早在小郭昏迷的时候就已经分析好了情况,此时一一说给他听:“可以肯定对方不欲取我们的性命,否则不会是关起来那么简单了。栖夕山庄一切安好,不然没有功夫将我们两个安排妥当。将我们困住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外头有什么事情发生,不希望我们去搅局。” 小郭牵了牵嘴角,补充道:“我们两龟速前进都到了栖夕,朝廷竟然没到,你不觉得很蹊跷吗?我估计八成是往西北去追诚王了。况且如果外敌当前,无论如何你是栖夕山庄的人,总不至于把你给关起来吧!” 无忧眉头皱得更紧,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被小郭这么一说,他思路清晰起来了,喃喃自语:“不是外敌,那就是……内乱?” 小郭笑眯眯地点头,拍了拍无忧地脑袋,孺子可教也。至于是什么内乱,就要靠无忧自己去猜了。 不过一猜之下,无忧的脸色越来越白,小郭看得心惊:“怎么了?” 无忧重重地叹了口气,“栖夕山庄的祖训,江湖人不理庙堂事。他并非不想追,而是等着我自投罗网罢了。” 小郭见他黯然,心里也不好受,只说:“等我恢复功力,说不定能把这铁皮打个对穿!”能不能打个对穿还两说,血肉之躯VS铜墙铁壁,那个,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恁无忧和小郭在铁皮屋内猜了个天昏地暗,但铁皮屋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半月之前,栖夕山脚无故多出一队草莽打扮的人马,个个都是面布风霜的彪形大汉,似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抵达这栖夕山脚。独为首的一人一副名士做派,执扇纶巾,捏着一山羊胡,眯眼瞧着那盘旋而上的山路,看上去面无表情,唯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眼眶里转动的水光。这伙人说是草莽,行事做派却更像训练有素的军队,栖夕山脚无处投宿,便三三两两地扎了帐篷宿在林间。只有那为首的名士,率了小队人马先上山去了。 表面上平平静静地栖夕山庄,像是投入了一块小石子,泛起了些许波澜。 采薇万万没有想到诚王会这么爽快就放他回栖夕,是以那个瘦弱的人影晃入眼帘时,还未认出来。 那人显然也没有料到出来迎他的是一位妙龄少女,穿着蔷薇色的裙裳,神色自若地坐在主事位上。 先出声的是伶病酒,一声采薇,从张嘴到出口,仿佛用尽浑身的力气。 那边采薇眼中含泪,一咬牙,又忍了回去,一声爹爹,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伶病酒自知亏欠这个女儿良多,也不放在心上,如今她已经是栖夕山庄的主事,再称呼她的闺名已是不妥,又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专程来诉父女衷肠的,忙定了心神淡然道:“主事大人,伶某奉命前来助主事一臂之力。” 采薇在心底冷笑一声,明明是一笔交易,非说的像栖夕占了诚王什么便宜一般。 伶病酒见她既不说话,神色也愈发冷淡,柔声说:“我领了一队兵马,就在山脚,虽不是武林高手,却也是诚王麾下以一当十的精锐,你要做什么事情,与我说一声,我替你去做。” 采薇看向越发佝偻矮小下去的父亲,忽然弯了嘴角,“我要做什么事情,你都肯答应?” 伶病酒唯恐没有弥补的机会,忙不迭答道:“但凭吩咐。” “那我要这队人马归我调度。”采薇毫不客气地开口,冷眼看着愣在原地的父亲。 “这……”伶病酒略一沉吟,就知这其中利害,还未开口拒绝,就听得采薇怒气冲冲的一句:“我就知道。” 她两颊红晕,似是气得不轻,“你说过的话,从未兑现。你说过几日来接我,却再也没有回过栖夕。你说会带我去逛庙会,看皮影戏,却十几年连个音讯都没有。把我扔在这暗无天日的庄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回来看过我一眼?” 最后一句话,成了压垮伶病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脸色颓然,“是我对不起你。” 顿了半晌,从胸口掏出一块令牌来,随手扔在地上,哐当作响,“这些人是诚王豢养的死士,只听这块令牌的号令。” 采薇眼睁睁看着那令牌落地,像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地顺利,再抬头时,厅内已经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伶病酒的影子。 那厢京城之内花团簇锦,一派繁荣景象,要是被小郭看到了,一定不敢相信在自己劫了刑狱,放倒了一座城楼之后,京城屁事儿没有,连通缉令都不曾颁发一张。 皇宫之内,天涯崇山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只一双不自觉微蹙的眉,泄露了表情。 跪在地上的是一脸惶惶的许竟成,“皇上,真的不去追吗?” 天涯崇山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不耐烦地说:“明天你去替朕监斩。” 许竟成毕竟是吃皇粮的,愣不过一会儿立即回转过来,暗道还是皇上手段高明,快步领命而去。 诚王下狱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果大肆追捕,闹得天下皆知,刑狱原来只是个摆设,让天下人来看这个笑话,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傻事。追?何必要追呢?既然天下皆知,那就封锁刑狱被劫的消息,趁机找个替身处斩了,从此以后,诚王是死是活,都构不成太大威胁了。况且皇上真的不会去追击诚王?只怕未必。 许竟成只揣摩到了些皮毛,天涯崇山现在想的,并不是怎么处置诚王。 许竟成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一名蒙面男子忽然闪现在书房当中。 “皇上没有猜错,伶病酒领着的那队兵马,果然是去了栖夕山庄。” 天涯崇山眯起眼睛,“有多少人?” “回皇上,五十人。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训练有素,只怕不大好对付。” 料理些许家务事,五十个人想必也够了,既然诚王区区五十人就可以拉拢栖夕山庄,那他需要做的,就是加大价码罢了。 “你下去罢。” 天涯朝的皇帝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他早已派出死士往西北追去,只是一直未能发现诚王的踪迹,不但没有发现诚王的踪迹,连无忧的踪迹也没有。 猛地睁开眼,天涯崇山眼底泛起丝丝戾气,这一次,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要将他留在身边,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从来只能选一个,这次由不得他了。 46.大婚(上) 三个时辰之后,无忧和小郭俱已灰心丧气。小郭内功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以那劈城门的雷霆万钧的一掌,劈在铁壁上却是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两人思来想去,大麦远在西北,珍珠身受重伤,诚王只怕自身难保,此时此刻真想不出会有谁来救人。就算来了,如何把他们从这铁盒里放出来,也是个大大的难题。 无忧虽然觉得外间肯定有大事要发生,开头两日心急如焚,到第三日也已经淡定下来,见小郭孜孜不倦地劈墙,也晓得要劝他别白费力气了。 这天照例从头顶开了一扇碗口见方的小门落下两碗饭菜,小郭已心有余悸,让无忧先过机探毒之后才放心大嚼,两三口下去吃出一个硬邦邦的物件,连忙吐出来。 在两道幽怨异常的目光注视下,无忧转头无辜看向小郭,他只能排查毒药,并没有查异物入侵的功能啊。 沾着饭粒的窄窄牛皮纸上草草墨迹,小郭看得几欲吐血,传消息好歹将字写清楚些,连他个医生都看不懂的鬼画符是要闹哪样? 好在此时还未天黑,头顶小孔透来光线,无忧借着光线看了,顺口念出来:“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 小郭更加愤慨,“这是人写出来的字吗?你竟然能看懂。” 无忧微微一笑,“这是我二叔的字,他一手狂草天下闻名。” 小郭懒得再去纠结字的问题,转而问诗,“那这两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晚上风刮得我睡不着觉。”无忧想了想说道。 小郭一脸无知,无忧继续解释:“意思就是让我们两个今天晚上别睡觉。” 小郭继续吐血,“你二叔可真幽默。”明明三个字可以搞定的事情,一定要用狂草写首诗来。 是夜,小郭和无忧当然瞪大眼睛赶瞌睡,等到眼皮低垂,瞌睡越攒越多一头栽倒也未听见有什么声响。 结果救兵不来则已,一来惊人,耳边轰隆隆一声巨响,小郭和无忧本能地往两边一闪,等到下一声轰隆隆,二人面前已经多了一柄剑尖。 无忧脸色一变:“栖夕剑!” 小郭当机立断,一掌劈向那一剑的缝隙,原本纹丝不动的铁壁登时被劈出个大窟窿,一解这几天劈不开就是劈不开的郁郁之情,连补几掌,将窟窿劈到能容人通行,抓了无忧的胳膊,就往外蹿。 “是你!”小郭显然没料到拎着剑站着外间的是那个宁城的山羊胡小老头伶病酒。 无忧走出来之后,也是一愣,随即恭恭敬敬地说:“多谢二叔。” “别谢我,谢你姐姐采彤罢,剑是她起出来给我的。她还让我带句话给你,无忧,有多远走多远,从此以后栖夕与你再无干系。” 无忧听了之后眼神一暗,却没有半分要挪动的意思。 小郭看得真切,心想既然诚王麾下的伶病酒到了栖夕,栖夕只怕是站在诚王这一边的,卷进朝廷纷争里,栖夕只怕…… 无忧摇了摇头道,“我既是栖夕的人,就不能当个没事儿人一样置身事外。” “你当初离家出走的的时候怎么就没想那么多?从来都只有栖夕山庄欠你的,没有你欠栖夕山庄的。”气势汹汹地女声划破这夜色,跟着又有一个压低的男声响起:“我的姑奶奶你别动怒,再说这么大声把狼招来了怎么办?” 无忧和小郭一起转身,便见一个美貌少妇挺着个大肚子,面色难掩憔悴,精神头却是足,对着无忧怒目而视。 “大姐!”无忧上前两步,见着自己外甥还在娘肚子里,不好轻举妄动,只站定看着自家大姐采彤。 小郭越发觉得不对劲,拉住准备偷溜的伶病酒,“到底是谁将我们关在铁箱里?劈箱子这么大动静怎么也没惊动他?” “只怕比这更大的事,今天也惊动不了她。” 小郭听得云里雾里,那边姐弟二人已经诉衷肠完毕,采彤深知自己弟弟的个性,面上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谁的劝都不听。既然劝不走,唯有让他自己走了。 “逍遥王迎娶我们赵家二小姐,就在今天。” 无忧听着仿若惊雷在耳,呆了半晌,忽然指着伶病酒道:“不可能!” 被他这么一指,伶病酒低头摸着胡子,叹口气道:“我确实有负诚王。”仅仅凭着逍遥王迎娶采薇的事情,就能辨清大局,自己这个侄儿,也着实不简单。 小郭好一会儿才跟上思路,这么说诚王派伶病酒来拉拢栖夕山庄,亲爹拉拢亲女儿反倒失败了,天涯崇山倒是好心思,栖夕山庄易守难攻,万一真打起来,诚王趁机反扑也不是不能,如此一联姻,不费一兵一卒,就解了后顾之忧。 只是无忧…… 无忧脸色惨白,想起当年他的承诺,绝不动栖夕山庄一土一木,而他确实也做到了,不费一兵一卒达到了目的。 不是他谢无忧,也可以是赵采薇。 只要达到目的了,谁还管是谁? 小郭静静站在一边,越看无忧面色越不妙,默默执了无忧右手贴在自己掌心上。 无忧缓过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小郭一眼,努力弯了弯嘴角说道:“怎么说也是二姐出嫁,我是理应去观礼的。” 采彤还要再劝,老实老板已急的满脸是汗,“彩彤,你临盆在即,这就随我下山去罢。” 没想到帮腔的是站在一边的伶病酒:“采彤,你早已经不是这庄子里的人了,为着无忧才回来一趟,如今他已经无事,况且有我和郭神医看顾,大可放心。” “这些日子让大姐担心了,大姐放心,无忧这次有分寸的。”无忧也望向彩彤。 赵采彤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老实老板匆匆走了,临走前老实老板还拍了拍无忧的肩膀,说了声之前多有得罪。 整个栖夕山庄被一片大红灯光笼罩,天光微亮,就要破晓,两处的红交相辉映,好不喜庆。由于是远嫁,栖夕山庄上下从前半夜就开始忙绿,熙熙攘攘恍若白天,逍遥王府遣来的接嫁车马也早就恭候在山庄门口,只待吉时一到,新娘子拜别父母,就要启程。 无忧紧紧抿着嘴唇越走越快,身后的小郭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看着就要走到喜厅门口,无忧突然停下脚步。 走廊上小厮仆妇来来往往,谁也不曾注意到这神色各异的两人。 小郭有些束手无策,疗伤他在行,但疗情伤,他算是个门外汉。 “怎么停下来了?”小郭的逻辑是,就算男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那也要问个明白,免得带着一口气到老都惦记着。 无忧捏着的拳头突然松开,神情也缓了缓,“小郭,其实不管他娶谁,都无甚关系。因为我不会为了他舍弃闲云野鹤的日子,而他也不会为了我舍弃这江山社稷。”说完轻轻转过头,笑得心如死灰。 小郭语塞,几时见过无忧笑得这么渗人。既然如此,何必在这含笑饮毒酒。想到这里,一把拉起无忧就是要走。 还没踏出一步,喜厅里忽然涌出一大帮子人来,为首的那人一身喜服,小心翼翼地牵着娇小的新娘子,背对着无忧这边往外走。 小郭知道此时强拉无用,索性放开手,也往新郎新娘的方向看去。 那人缓缓转过身,黄金面具遮住了容貌,却遮不住眼神。 无忧与他朝夕相处四年,那人一举一动再熟悉不过,此时望去,却发现对方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熟悉。 无忧脚步一滞,停在原地。 那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无忧,陡然停了脚步,只望向无忧这边。 二人隔着人群,默然相望。 众目睽睽之下,新郎官突然扔下新娘子不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看热闹的人堆里挤。 还在笑闹地人群陡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丝竹喜乐还不停歇。 身后站着的新娘子大红的盖头不知怎么地飞向半空,再嗤一声四分五裂,飘零若落花。红衣女子纵身一跃,抢到新郎官前头,鲜红欲滴的指甲,离黄金面具近在咫尺。 这新郎官显然没有想到娇滴滴的新娘子动起手来会如此狠厉,仓促之间接了她一掌,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气血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来。 注:陆机《赠顾彦先诗》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 47.大婚(下) 众目睽睽之下,新郎官突然扔下新娘子不理,三步并作两步往看热闹的人堆里挤。 还在笑闹地人群陡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丝竹喜乐还不停歇。 身后站着的新娘子大红的盖头不知怎么地飞向半空,再嗤一声四分五裂,飘零若落花。红衣女子纵身一跃,抢到新郎官前头,鲜红欲滴的指甲,离黄金面具近在咫尺。 新郎官显然没有想到娇滴滴的新娘子动起手来会如此狠厉,仓促之间接了她一掌,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气血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来。 江湖上传言南栖夕北逍遥,可见二者齐名,于武功造诣上,却都心知肚明逍遥王府要更胜一筹。此时突然见到堂堂逍遥王竟然接不住一个柔弱少女一掌,众人无不哗然。 最惊诧的莫过于新娘采薇,当日他之身一人前来栖夕求亲,虽然戴着面具,也盖不住周身风华气度,怎么今日一见竟如此脓包。想到此处,反手为掌,朝那人面上击去。 无忧眼见采薇眼底狠戾一闪而过,心道不妙,却也来不及救,叫了一声崇山,眼睁睁看着那掌击落。 黄金面具被击了个粉碎,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来。 惊讶归惊讶,小郭瞬间回忆起了这新郎官是谁来,“陆展眉!” 身边的无忧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当日在西北战场,是他冒充天涯朝的皇帝出征,没想到短短一月,他又冒充逍遥王出现在栖夕山庄。 陆展眉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是不能,心知自己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索性不再挣扎。那日班师回朝,韶怡公主重伤之下,仍嘱咐他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借机脱了这个公主的身份,他虽然答应了,却也提出了条件,公主须得好好养病,病愈之后才可离开。只可惜他前脚刚离了西北,后脚就收到飞鸽传书,韶怡公主失踪。 此刻见了当时同在公主身边照料的小郭,当即不顾一切想要问出公主的下落。 只可惜不等他开口,身畔的红衣新娘再度出手,这次的目标却是站着不远处人堆里的无忧。 小郭看得暗暗心惊,平日里最会脚底抹油的无忧公子,此刻却屹然不动,眼底尽是惊诧。他不着痕迹地把无忧往后一拉,随手接了那红衣嫁娘一掌,转眼之间扯着无忧已多退了三步,险些吐血。 强压下翻涌的血气,小郭在心里默默反省,难怪陆展眉会被打得吐血,这就是轻敌的惩罚。 无忧这才醒悟,惊愕的表情遗留在脸上,盯着那红衣女子缓缓叫了一声:“二姐?” 采薇已经远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低垂的睫毛,泫然欲泣的眸子,还有那一身蔷薇色的裙裳。此时的她目光中满是狠戾,再无半点当年的羞怯之色。 如果不是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无忧几乎认不出来,这个一见面就向自己下杀手的人,是自家二姐。 一声二姐,也只让采薇出手之势略微一缓。一击不中之后,电光火石之间已再度出掌。 小郭大是苦恼,本来以为无忧发起亲情攻略之后至少也会手下留情,没想到适得其反,这二姐来势汹汹,再接个两三掌,只怕今天再难全身而退。 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原本奄奄一息的陆展眉抢到采薇身前,以攻为守,一招锁喉手就去硬拿她咽喉要害,采薇面色微变,眼中戾气更浓,撤掌之后回身堪堪避开这一招,下一招已经攻至身前锁她琵琶骨。 两人相斗正酣,那黄泉锁喉手妙在攻其不备,层出不穷,半天也摸不清个门道。采薇本想拖上几招,看清对方门道,一举破了这擒拿手,不料对方招式委实精妙,单靠拆招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制胜。又瞥见无忧和小郭正在耳语,更是等不得,也顾不得这是未来夫婿,手腕一弯,变擒拿手为掌法,硬逼着陆展眉与自己对掌。双掌交接之时,已然使出了秋水神功。 陆展眉退后三步,强撑着站立不倒,心下大为诧异,怎么这栖夕山庄的三小姐,先后两章掌,内力竟然天壤之别,否则自己再受她一掌,此刻焉有命在。 陆展眉诧异之余,采薇已不在看他一眼,身形一闪,已到了无忧跟前。 小郭二话不说立即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却听得无忧轻轻叹了口气,“让我来。” 采薇是怎样打败陆展眉的,无忧看得再明白不过。栖夕山庄的镇庄之宝,除那把削铁如泥的栖夕剑外,大概就是采薇所练的秋水神功。无忧自小一犯错就被关书房,有人写出秋水神功,就会有人来破这秋水神功。至于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奉秋水神功为至宝,那是因为,能破这神功的人,必须没有内力。 试问有几个敢来挑战秋水神功的人会没有内力? 无忧不比小郭,身上的药性去得没有那么快,虽然内力尽失,仗着孔空儿的轻功和那些书上看来的杂七杂八的招式,也未必会败给采薇。 只不过,赢了,大概也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采薇嘴角浮起个轻蔑地笑容,待到出手那一刻,笑容僵在唇边。 所谓秋水神功,就是借力打力,用了多少内力出手,就会被激得反弹回去。相反的,倘若一点内力都没有,自然不用担心被反弹。 秋水神功对无忧不管用,隔空一掌,无忧连缓也不缓,软绵绵出手点采薇腰间。 小郭看得目瞪口呆,那不是碧落宫的摘星手? 躺在地上的陆展眉更是惊诧,无忧会黄泉宫的锁喉手他已见怪不怪,只是没想到连碧落宫的绝学也轻巧使出来,如果内功修为再上一层楼,只怕整个江湖都罕有敌手。 无忧本意是借着采薇还未缓过神来的当儿,以快打快惊走她,不料此时的采薇已经不是那个武功招式平平又惴惴然的采薇,大惊之下也不退缩,反而愈战愈勇。 无忧额角已冒出细密冷汗,一旦采薇想通借力打力这一层,自己只怕在她手下走不过三招。 两人缠斗之时,大殿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 她抓着龙头拐杖的手瘦骨嶙峋,用嘶哑着声音唤了一声:“采薇。” 采薇冷笑一声,无忧果然分神。 不过数月时光,老祖母像是比常人多放走了十载光阴,满头银丝,干瘪的身躯,再看不出当天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半分影子。 只这一分神,败局已现。 眼看那玉掌就要触及无忧肩头,蓦地里闪出一个身影,一把捞过无忧,避开那一掌,又似不经意捏住采薇手腕,刹那间花容失色,往陆展眉站着的方向堪堪栽倒。 陆展眉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反应也倒还算迅速,霎时间伸手点了她三处大穴,再抬头时候,哪里还有无忧和那人身影。 小郭揉了揉眼睛,接受了确实有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劫走无忧这个事实,倒不是他不想去追,而是他是在没看清对方是从哪个方向撤退的。他对自己深不可测的武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抬眼看见摇摇欲坠的赵老太君,咱还是干回自己的老本行算了。 48.半日闲 无忧看了面前这人半晌,倒是一时间分不清是喜是怒,只低头说,“你先放开我。” 那人听了反而抓他手腕抓得更紧,“谁不知你是妙手孔空儿的弟子,一松开手,谁也别想抓到你一片衣角。” 无忧方要开口,又急急咽了回去,隔了许久之后再这样平平常常的说话,恁谁都是要鼻酸的。 今夜的天涯崇山,一袭白衣,也未戴冠,只松松挽了个发髻,仿似许多年前那个与他一起喝酒眼底满是笑意的少年郎。 一时间涌起的言语堆积在心头,最后化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无忧就已经后悔。今日逍遥王迎娶栖夕山庄主事赵采薇,他是逍遥王,自然要在此地。 崇山漫不经心地答,“想看看你知道我要大婚之后是个什么反应。” 无忧猛地抬头,对上天涯崇山促狭的一双眸子,又想起刚才自己的失魂落魄皆落在他眼底,瞪着天涯崇山,怒也不是,辩也不是。 那人眼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把眼前脏兮兮又苦着一张脸的人拉近些,还没开口诉衷肠,冷不丁听见一声咕噜,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咕噜排山倒海而来。 “噗嗤。”天涯崇山忍笑忍得辛苦,到最后功亏一篑,干脆大笑出声,一面将挣扎着要逃开的那人抱在怀里。 皓月当空,山林环绕,身后的人笑得如此畅快,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笑声了。心防一旦出现缝隙,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崇山突然松开无忧的手,无忧一愣,只见崇山大步跨前,拍拍自己的背说:“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我记得你曾说过,最爱吃山脚市集的荠菜混沌。” 无忧仍旧站定不动,眉头微微皱着,望向崇山。 崇山循循善诱,“莫非你还有力气走下山去?”语毕转过身来,竟也不去看无忧,只半蹲着等着。 谁心里都透亮,此时无忧要走,就是最好机会,纵使武功不如天涯崇山,但栖夕山是他长大的地方,山林之中也不知走过多少回,要避开天涯崇山,也不是件难事。 感觉到背上突然多了个人的重量,天涯崇山心里的重量陡然一松。来栖夕之前,他想过许多种让无忧跟自己回来的方法,都不若这一种,欲擒故纵,让无忧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无忧的呼吸就在耳边,他只是平静的说:“崇山,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逍遥王府,我病得头昏眼花,却还惦记着上元节的烟火。” 崇山自然而然的接下去,“我也是这样背着你,带你去市集看烟火。”他脚下生风,呼吸却一点也不见紊乱,天涯崇山的内功修为,确实已臻化境。 一路狂奔下山,馄炖铺子早已经打样,天涯崇山刚准备喊门,就听得无忧在耳边说,“今晚就算了,明天一早来吃。”气若游丝,听声音也听得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崇山也不再坚持,二人在市镇上随意找了家未打烊的酒楼,叫上三五个小菜,又吩咐小二来二斤竹叶青,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崇山也不着急,一面自酌自饮,一面替无忧夹菜,两碗白米饭过后,果然见他恢复了些神采。望着无忧半晌,心想比起当年那个翩翩佳公子,现在的无忧的确清减不少。于是夹菜愈发勤快,无忧望着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菜肴,有些哭笑不得,只得举起酒杯道:“这些要是都吃下去,可就没肚子喝酒了。” 崇山这才回神,想着反正来日方长,也就暂时放弃了将无忧养养胖的念头。青瓷酒杯捏在手里,还未凑到唇边,就见无忧拿过酒壶,仰脖子就喝,一副真名士自风流的派头。 崇山弯了弯嘴角,方预备说他牛饮,瞥见无忧身后那一轮明月,话到唇边收了回去,也执了酒壶。 对月饮酒已是人生一大快事,更难得的是有知己相陪,那还有什么顾忌呢? 再醒来时,天涯崇山便被满室日光惊到,翻身起床,扫视一圈,独独不见那人身影。红漆木桌上安安稳稳放着一壶茶,入手尚温。 哐当一声,方才还安安稳稳的一套茶具,突然被扫落在地,水花四溅。 天涯崇山捏紧拳头,他还是走了。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随他下山? 脚步声由远而近,崇山听出是个内力全无脚步虚浮的人,只当是个听着动静前来收拾的小二,也不甚在意。不料那小二也不敲门,径自推门进来。 “好端端茶壶怎么砸了?” 那人仍旧穿着昨天那身脏旧衣衫,一手端着一碗馄炖,火急火燎地扔在桌上。 天涯崇山一时间百感交集,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半晌才说,“酒没醒,不小心砸的。” 无忧浑不在意,把一碗馄炖往崇山跟前一推,剩下一碗自己就先吃上了。 而天涯崇山,此刻食不下咽,无忧竟然内力全失!? 吃了两口,无忧抬起头,透着馄炖升起的氤氲看向崇山,“你怎么不吃?” 对方却问:“你是什么时候没了内力的?” 无忧苦笑一声,又咬了一只馄炖,含糊地说:“不记得了。” 崇山面色阴郁,记起许竟成的那一掌,眼底已有了杀机。 无忧恍若未觉,仍旧低头吃馄炖,吃完又衣袖一抹嘴巴,才把崇山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衣衫都脏成这样了,刚才去市集也不知道顺手买套衣衫回来。” 无忧苦笑,方才那两碗馄炖都是老板见他面熟,记起他是那个小时候常常被大姐牵着来吃馄炖的小屁孩,才答应赊账的。 “你同我一起去买衣衫,顺便把馄炖铺的欠账给清了。” 天涯崇山目瞪口呆,心底泛起的愧疚之意更浓。栖夕山庄也是武林泰斗,庄上的三公子吃碗馄炖竟然都要赊账,说出去大概都没有人会相信。 二人一起走到门口,崇山方要推门,无忧突然开口,“今天这一天,能否抛开一切不提?” 目光所向,确实耸立在云端的栖夕山。 “你只是崇山,我也只是无忧,我们自小相识,久别重逢。” 他不再是天涯朝的君王,他也不再是栖夕山庄的公子爷。 “就今天,十二个时辰之后,我们再提。” 天涯崇山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拿下栖夕山庄,叔父派来的那五十名死士,早就被屠得一干二净。前来迎亲的队伍从山顶延绵到山顶,整座栖夕山庄也早就在控制当中。每隔一个时辰自然有暗卫来向自己汇报朝堂和江湖的情况。自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自己的命令,暗卫也不敢现身。 无忧说得风轻云淡,却一直不敢去看崇山。崇山叹了口气,一手握住无忧的手,另外一只手状似无意做了个手势,一闪而过,潜伏在人群中的暗卫退了个一干二净。 “偷得浮生半日闲。” 无忧垂下眼眸,在心底偷偷叹了口气。 注: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唐 李涉《题鹤林寺壁》 49.错梦间 谁也没有想过还会有机会再像对老友般平凡相对,逛逛市集,吃吃小吃,又趁着暮色还未沉沉匆匆绕到栖夕后山,静待太阳落山。 栖夕山常年云雾缭绕,后山腰有一险峰,沿绝道拾级而上,脚下微颤,时不时滚落些碎石,是以纵有绝世美景,也人迹罕至。此峰观落日徐徐,没入云海之中,仿佛太阳真的栖息于此,栖夕山也因此得名。 眼前天色由红转黄,由黄转淡,层层叠叠美不胜收,到最后一丝余光都逝去,崇山才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人说:“栖夕山果然名不虚传。” 无忧抬起头来,笑得有些勉强,所谓时光容易把人抛,太阳落山之后,又到了旧事重提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有些事情一直都想要问你。” 天涯崇山虽然仍旧穿着寻常白衫,青丝散乱在鬓边,此时突然敛了前一刻的闲适表情, “你心里既有了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 “碧落黄泉、江南三派、襄阳玄宗、月山门、定远镖局、还有平生道长他们……”无忧一一道来,有些事情,不听他亲口说出来,自己怎么也不会甘心。 “不错,都是我派人做的。”崇山说得风轻云淡,仿佛他们在谈论的不是数百条人命,而是今天晚上吃什么。 上穷碧落下黄泉,武林之中能与逍遥王府一较高低的就只剩下栖夕山庄,也终于轮到栖夕山庄了。 观景台上山风四起,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语,衣袂翻飞。 半晌之后,崇山首先打破这沉默,“无忧,随我回去,你若不愿意入宫,可以留在逍遥王府。” 无忧摇摇头,皇宫也好,王府也罢,都不是他想呆的地方。等到栖夕一倒,江湖上逍遥王府一家独大,其余小门小派,只怕都难以为继。天涯崇山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他的野心。只是有些人一直选择逃避,选择视而不见。 无忧会摇头,也在崇山预料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崇山心中早有定论,以至于无忧的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也无甚重要。 只一个手势下来,隐没在山林深处的暗卫纷纷现身,于本就狭小的观景台前跪了一地。 “主上,栖夕山庄已经按照吩咐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也难飞进。” 无忧微微蹙眉,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无疑。 崇山摆摆手,另一名暗卫站出来禀报:““主上,燕阿蛮已抵栖夕。” “他带了多少人来?” “只身前来。” 此话一出,不仅是崇山,连无忧也是一愣,燕七怎么会一个人来栖夕山庄? 崇山摆了摆手,暗卫退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那就随我上山吧?” 崇山踏上前一步想去牵眼前人的手,却没想到对方竟退后一步,堪堪避过,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无忧抿出个笑来,也只有他在此刻还能笑得出来。 “崇山,你可别忘了,此处是栖夕山庄,倘若我要上山,便只管上便是,不一定要跟着你。” 语毕转身沿着绝壁一跃,天涯崇山没料到他还有如此后招,连忙伸手去捞,只挨到他半片衣角便眼睁睁看着那人往悬崖坠落,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好在那绝壁上斜插出一块野草荆棘密布的山岩,无忧稳稳当当落在那山岩上,显然是轻车熟路至极。只是落地之后他也不回头,一晃眼便闪身便隐没在半人高的杂草树丛之中。 天涯崇山见他消失得如此迅疾,心知这多半是栖夕山庄的一条密道,再追也无用,便安排人手守在这观景台前,自己也匆匆上山去了。 密道的尽头就在栖夕山庄的主事椅子下,从前无忧同大姐彩彤偷溜出去玩,往往一出地道就会看见吓得瑟瑟发抖的采薇和板着脸的老太君。想到年近古稀的老祖母和性情大变的二姐,无忧脚步更快。 好不容易到了尽头,无忧将地道门微微撑开一条缝隙,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沾满泥巴的黑色马靴。试问谁会穿着一双马靴来登山呢? 就在无忧犹豫着是否现身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厉喝,“是谁在那里?” 既然行迹已露,无忧索性大大方方推开门板,只见面前这人高鼻深眼冲他怒目而视,穿黑袍,蹬着马靴,一派异域风情。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到最后,还是站在一边的小郭出来打岔:“无忧,你怎么会从这里冒出来?你不是……”你不是被不明物体抓走了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相见恨晚的两人打断。 “大麦!” “无忧公子,久违了。” 无忧万万没有想到大麦会出现在栖夕山庄里,惊喜过后又抓着大麦的胳膊问道:“珍珠呢?珍珠怎么样?” “珍珠没事。”小郭在一边插嘴,“不过我看你倒是很有事,你的内伤要再不治,就算是华佗他老人家再世也救不得了。” 被小郭这么一插嘴,大麦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华佗是谁?” 小郭对答如流,“我们村的名医。” 言归正传,只听大麦说道:“我和她兵分两路,我先来栖夕山庄报信,她则直接去京城。” “京城?”无忧一愣,“她去京城做什么?”珍珠诈死只为了脱离天家身份,又怎么会巴巴赶回京城? “她说现在她也算是个江湖人,栖夕山庄有难,她不能不救,也决不能看逍遥王府做大,横行武林。其余的,就没有说了。” 凤珍珠会说出这番话,无忧一点也不稀奇,他奇怪的是,“你们远在西北,又如何得知栖夕山庄的事情?” 大麦眨眨眼睛,突然不说话了。 好在话痨小郭及时接过话头,“无忧,你有栖夕山庄撑腰,我有碧落宫壮胆,我虽然看不出珍珠武功来历,但她招数精妙,绝非泛泛之辈。”小郭没有说出口的是,况且她还是天家公主,消息灵通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大麦听在耳内,忍不住苦笑。匈奴连年内乱,部落与部落之间相互吞并,要想保全自己的族人,他自然而然地将主意打到天上掉下来的天涯朝公主身上。只可惜公主虽然受了重伤,身上的刺却一根也不曾少。 “我的话已经带到了,无忧公子,当年在我身上下的毒,可以解了吧?” 无忧忍俊不禁,终于明白为什么珍珠可以劳动匈奴单于当跑腿的,当即说道:“那思无邪和长相思虽然无色无味,但毒性并不长久,十天半月之后便自行消散,不信你现在运功试试?不过……”无忧话锋一转,“现在逍遥王府要对付栖夕山庄,只怕此刻要下山已是不能。” 大麦当即运功,发现无忧所言非虚。面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中原人真狡猾,其实只要珍珠开口,你们有难,我肯定会帮忙。” 小郭在一边算是听出个道道来了,我们有难还不行,得要珍珠开口才能相帮,这个大麦。 无忧转向小郭,还没开口,便听小郭道:“已经开过药给老太君服下了,虽然不能痊愈,却能够大大减轻老人家的痛苦。你大可放心,你二姐采薇有你二叔照料,也不必你操心。” 无忧张口结舌,冲小郭笑了一笑,“那我现在需要担心的,就只有外面逍遥王府的人。” 他扫视四周,并未发现燕阿蛮的身影,又瞥见到大麦高鼻深眼,与同有异族血统的燕阿蛮有个五六分相似。当即明白过来,燕七没来就好。 50.矫诏 千里之外,京城。 与西南的阳光明媚天差地别,京城已经连续下了七天的大雨,而在这七天之中,内侍宣旨的内容也没变过:“今日不朝。” 到第八日,皇帝仍旧不朝,只是下朝之后,宣了许竟成觐见。 许竟成这才松了口气,皇上多日不朝,独独只召见了自己,可见对自己的看重。 方一步入书房,便有内侍赐茶赐座。皇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支着太阳穴,广袖遮住打扮面容,似有无数烦心事。 许竟成抿了一口茶,仍不见皇上开口说话,只得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皇上。” “这是新上贡的大红袍,爱卿觉得如何啊?”清丽脱俗的女声回荡在书房,茶盏跌突然落地,跌了个粉碎。 毕竟也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许竟成马上恢复了冷静,指着那人道,“你是谁?” 那人一手放下广袖,执笔的另一手却不停,抬也不抬头看许竟成一眼。 那人身穿龙袍,容貌与天涯崇山有七八分相似,许竟成一眼便认出,“你是韶怡公主!” 韶怡公主恍若未闻,顺手捏了玉玺在方才写好的圣旨上落印,又自身上摸出一方小印,盖在玉玺边上,然后将圣旨一卷,随手扔给许竟成。 “你去栖夕山庄,把这份圣旨带给逍遥王。” 许竟成怒极,上前一步,“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号令,皇上在哪里?” “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要听我的号令,也很快就会知道你的皇上在哪里了。” 许竟成哪里还忍得住,挥手便是雷霆万钧的一掌。 “好掌法。”韶怡公主却不接掌,只施展轻功往右一闪,堪堪避过这一掌,下一掌又到眼前。 她只是不理,于书房内游走,恁许竟成掌法再精妙,也摸不到她一片衣角。 长此以往,韶怡公主毕竟年纪轻轻,纵然轻功了得,内力却未必敌得过许竟成,力竭之时,怕是躲不了许竟成的这一掌。 不料两人斗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许竟成一掌击空,竟然整个人扑倒在地。 此时韶怡公主额角已是布满汗珠,单论功夫,她确实不是许竟成的对手。 “你好卑鄙。”许竟成倒在地上,仍抬起头来,怨毒地望着她。 韶怡公主冷哼一声,说道:“此去栖夕,不眠不休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你身上的毒,五天之内若不吃解药,便会……”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 “便会怎么样?” 韶怡公主笑道:“倘若赶不回来拿解药,我劝你直接从栖夕绝顶跳下,也会比毒发来得漂亮。” 许竟成一句话不说,咬牙匆匆离去。 凤珍珠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倘若许竟成多留个心眼,她今天也许就要小命不保。天涯崇山不在皇宫中的事情,知情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崇山平日积威,左右宫人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凤珍珠才敢壮着胆子冒充他。 围魏救赵,那份盖着玉玺的圣旨,若是让别人去送,崇山只会信两分,如果是右督御史许竟成,就不由得他不信了。 许竟成出宫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夫,连看几个名医都是同一句话,此毒无药可解。狂怒之下举掌便要劈那位名医,不料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童,笑眯眯地问:“不知许大人何时上路?沿途驿站我家主子都安排好了,许大人只管去就行。”言下之意便是许竟成若想找个地方躲上几天再回来复命,多少双眼睛盯着,想也不要想。 许竟成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年方十八的公主手上,对方的心机手段,竟完全不亚于天涯朝的那位皇上。如今公主回朝,皇上又不知所踪,日后是谁做主,也是个未知数。想到这里,许竟成咬了咬牙,这个场子,等拿到解药之后,他一定会找回来。 马不停蹄地赶路,到一个驿站便换一匹马,竟然到第二天中午许竟成就已赶到栖夕山下。山路崎岖,许竟成只能弃马而行,一路奔波外加上心思焦虑,下马没走出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悠悠转醒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许竟成只觉身躯似有千金重,方动了动手指,便突然听得有人说:“你醒了?” 那声音听着像个老妪,许竟成朝发声处望去,借着火光只见对方低着头,着黑裙,裙角露出一双小巧玲珑的绿绣鞋,黑色的斗笠放在篝火边上。 许竟成盯着那双被篝火染得忽明忽暗的绿绣鞋竟有些出神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有一双如此秀美双足的女子会是一个老妪。 那女子陡然发难,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许竟成再回过头来,颈下已多了一把寒气逼人的剑,不用看倒已经知道必非凡品。 “你若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别怪我管不住自己的剑。”沙哑的声音就在耳边。 许竟成忽逢此难,竟然还能沉得住气,缓缓抬头,只见面前这人面若桃花,竟是个妙龄少女,就更证实心中所想。 “杜姑娘怎么孤身一人?”深更半夜一个姑娘家拿着一把神兵利器出现在栖夕山脚下,恁是谁都会想到被栖夕山庄三公子逃婚的那位新嫁娘,暖玉剑杜宇的独生女儿身上去。何况方才她拔剑快若惊鸿,可不就是天下闻名的暖玉剑法。 这少女不是别人,便是当日先在谢娘宿处对无忧下毒,后追到回春居放火的杜鹃。许竟成这一问,无意之中戳中她的伤心事,杜宇年事已高,外加上为了陪女儿四处打听那负心女婿的下落,奔波劳碌,最终病倒。杜鹃护送父亲回老家,又突然听得无忧公子回了栖夕山庄,这才孤身上路。 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刹那间,杜鹃不过稍稍分神,许竟成猛然出手就要锁她咽喉要害,杜鹃本能后退避过这一招,不料许竟成醉翁之意不在酒,锁她咽喉原是虚招,转瞬便回招切她手腕,一举夺了她的暖玉剑。 暖玉剑被夺,杜鹃心下一沉,匆匆退后两步,死死盯住对方。 许竟成只道她兵器被夺,再不敢轻举妄动,不料对方浑然不惧,一掌举过头顶,一掌架在胸前,不是杜宇绝学暖玉掌又是什么。 若在平时,许竟成何必怕她已经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只是今非昔比,夺剑这一番动作他已是尽了全力,胸肋下针扎一般的刺痛已经越来越明显。当即将手中的暖玉剑随手一扔,“许某无意冒犯,只是不喜欢被人用剑指着,你我二人既都要上山,又何必置气?” 杜鹃本想方才是自己一时不察,才着了这人的道,定要再将这剑亲手夺回来,才不负暖玉剑的名头。听他说到上山,又有些犹疑。 许竟成见她捡起剑来,心里知道她已经被说动,明知故问道:“姑娘此去栖夕山庄,是为了寻仇还是助威?”他这一路走来,旁人都堆栖夕山庄避之不及,自然也听闻了逍遥王借联姻的名头围攻栖夕山庄的事情,是以有这一问。 杜鹃冷冷道:“自然是寻仇。” “那便好,山路崎岖又多险阻,你我二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杜鹃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又有暖玉剑傍身,冷哼一声道:“你走前面。” 许竟成本来还怕自己过不了逍遥王的外围,这杜鹃年纪虽小,行事诡异狠辣,早日把信带到,又多了几分把握。 51.死别 许竟成这厢完全是多虑了,天涯崇山下的命令是许进不许出,是以夜晚山路难行,却也没碰上什么拦路虎。一行二人顺利登顶,栖夕山庄近在眼前,午夜将至,整个山庄却亮如白昼。 杜鹃历经险阻,好不容易才找到谢无忧的踪迹,此刻反而有些迈不出步子,比不得许竟成的心急如焚。 是以许竟成拖着个随时都像要罢工的身子,比她先一步走到门口。许竟成早已经不是冒冒然行事的愣头青,虽说走到门口,却也只先隐没在门边,看看厅内情况再伺机而动。 不料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一袭白衣,衬得整个人风姿勃发。两边都是栖夕山庄门人对他刀剑相向,却又都畏于他的气魄,不敢向前。而大殿当中,与这男子对峙的,不是那公子无忧又是谁? 许竟成此刻心想,陛下果然待这无忧公子不同,让他一路逃了来栖夕。可惜自己先前没有看清形势,重伤了无忧公子,倘若他一朝得势,回朝之后自己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人在那里?” 那声音落在耳内,宛若惊雷,许竟成再藏不住,只得大步走了进去。 被围攻的那名白衣人恰好转身,带着黄金面具的面容不变喜怒,眼神与许竟成对了个正着,许竟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人周身气度不凡,胆敢单枪匹马来闯栖夕,必定是自己要找的那逍遥王。许竟成赶在对方再度开口之前问道:“阁下可是逍遥王?”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许竟成急于脱身,忙从怀内取了圣旨,朗声道:“逍遥王还不速速接旨?” 此话一出,同在厅上的无忧和小郭俱是一惊,天涯朝的皇帝就站在这里,又如何会自己给自己宣旨? 论理皇帝诏曰,管你是王府贵胄还是草民匹夫,都理应跪地接旨,而面前这人不过一介江湖草莽,竟然径自走过来,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圣旨不知怎地就到了他手中。 许竟成一头冷汗,心想这人武功之高,自己没中毒之前也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走三十招,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栖夕山庄,还是个未知数。 天涯崇山摊开圣旨,只见玉玺大印旁边挨着一方小印,印的却是:相忘江湖。 至此方知是谁在自己离京之时趁虚而入,盗得玉玺不说,竟能差动朝廷大臣来宣旨。 那方印鉴,是他小时候亲手刻了送给珍珠,那时他问她刻什么好?小小珍珠眨眨眼睛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不若就刻相忘江湖。”崇山也不知她打哪儿听来的,便随手为她刻了这四个字。 一时间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涌上来,不辨喜怒。珍珠这道圣旨,意思只有一个,倘若还要这个皇位,便只能放弃江湖争斗,遣散逍遥王府。 否则,她有玉玺在手,他自己又素有体弱多病的名头在外,莫名其妙病故了,再莫名其妙过继一个宗室子侄,天涯朝的日子还是照过。 他到底小看了这个妹妹。 嘴角噙着冷笑,随手一挥,圣旨四分五裂,碎片从天而降之时,天涯崇山双掌齐发,围在两边的栖夕门人,瞬间倒了大半。 许竟成大骇之下,心想栖夕山庄的人如此脓包,千万不能站错队,不如帮这逍遥王一把自己也好全身而退。又想这无忧公子乃是栖夕山庄的三公子,武功又不足挂齿,将他拿住也好要挟。 谁也没想到许竟成会突然发难,包括无忧在内。大麦和二叔伶病酒早已去护送栖夕山庄众人由密道下山。此刻无忧身边可以依靠的就只一个小郭。 许竟成见无忧公子身边站着的不过一个弱冠少年,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放心大胆地一掌劈向无忧。 戴着面具的天涯崇山此时显然已经怒极,许竟成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了无忧,又哪里肯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也陡然向前一跃,只和许竟成差半个身子。 这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二人联手,一齐朝那面色苍白的栖夕山庄三公子强攻过去。 一直等在门口的杜鹃此刻再也不能等,谢无忧注定要死在她的手上,怎么能假他人之手。 当即闪身进殿,此时要提剑去救已来不及,便执剑在手,用上毕生功力,使出家传绝学暖玉剑法中的天外一剑。宝剑登时脱手而出,直奔逍遥王后心而去。 那厢小郭哪里敢让内伤不轻的无忧再跟这凶神恶煞的汉子对掌,忙不迭接了许竟成这一掌,不料对方十分托大,双掌相接便又源源内力涌来,竟是要和自己拼内力。 小郭在心底冷哼一声,难道我还怕你不成,拼内力就拼内力。 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好好待在自己身边的无忧身法宛若幽灵,一晃眼间已到那逍遥王身前。 所有的事情都只在那一瞬间发生,无忧仗着他那妙绝天下的轻功身法,抢到天涯崇山身前,一把将他推开。 杜鹃掷出的那一柄暖玉剑,不偏不倚,正中无忧胸膛。 被推了一个踉跄的天涯崇山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这一切,可那柄剑就插在无忧胸口,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慢慢走过去,按住无忧汩汩往外冒血的胸口, 把人抱在怀里。 小郭看到这番景象,心神大动,竟然抵不住许竟成的内力,吐出一口血来。 无忧剧痛之下,还想要努力抿出个笑来,只可惜笑得比哭还难看。 崇山嗫嚅半晌,说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无忧眼皮渐重,强撑着望向崇山说:“我很高兴,我知道你方才是为了救我。”缓了缓又接着说:“你已经富有天下,就别在与这些江湖人为难了,历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话还没说完,气力已不继,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一湿,才知道是崇山在哭。 望了不远处那个黑色的纤细身影一眼,又抬眼看向崇山,努力开口,“是我负她在先……”还未把话说完,突然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乏了,静静闭上了眼睛。 “无忧……无忧……” 恁是谁唤也再唤不醒他。 小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甩手撤了掌,也不理会对方会否从背后突袭,摇摇晃晃走到无忧身边,跪在地上,一手环住无忧肩头,另外一手朝天涯崇山就是一推,“滚一边去,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天涯崇山本来哪里肯将无忧让给别人,只是听到他后一句话,也不还手,愣是被推到在地,脸上的黄金面具也滚落出去。 许竟成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位逍遥王,竟然就是天涯朝的那位皇帝。不过眨眼间,栖凤殿上就多了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杜鹃一直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夙愿已了,本该欣喜才对,怎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负心郎谢无忧已经死在自己手上,尽管她面上是在笑的,心里却怎么会是想哭呢? 小郭抬起头来,偌大的栖凤殿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我无能为力。” 52.尾声 栖夕山庄还是那个栖夕山庄,雨过天晴之后的傍晚,红霞环绕,衬得整个山庄气势逼人。 殿上的主事,仍旧是栖夕山庄的二小姐,赵采薇。 殿下站着的那人,据说是主事大人的旧识,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栖夕剑阵。 那人穿着寻常的蓝布衣袍,面如止水,却掩饰不了日夜兼程的风霜。 诚王早已经伏诛,采薇略一踌躇,便开口道:“燕公子,别来无恙。你那五十名护卫,现下已入我门,就不劳您挂怀。” 燕阿蛮似乎没有把当初伶病酒带来的五十名死士放在心上,只是缓缓道,“主事大人,燕某此番前来,是为了见一个人,贵庄三公子。” 采薇面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冷笑,若非无忧已经去世,这栖夕山庄的主事之位,又如何轮得到自己头上。只是没有想到,这位曾经的诚王殿下,也如此看重无忧。 念及此,也不把话点破,只遣了一名随从,让他领了燕阿蛮往后山去。 栖夕山庄的赵家人,世世代代都是葬在后山。 栖夕山庄五十七代主事赵无忧之墓 燕阿蛮望着眼前的墓碑,险些站立不稳。没想到,京城一别,分道扬镳,竟然成了永别。从他男扮女装拦截自己的马车,再到求不得镇替自己裆下一箭,再到刑狱的同生共死。燕阿蛮这一生,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什么事情,而此刻,他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陪着无忧回栖夕山庄。 当时只想着天涯崇山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放过自己在宁城的势力,他虽败了,也看清了这侄儿的手腕与魄力,看清了再争无益,因此才要匆匆赶回宁城,销毁武器,解散部下。 而这一切也都是做给自己这个侄儿看的,宁城已经对他没有威胁,也没有必要兴兵围剿。 只是没有想到,顾全了大局,却护不了这一人的周全。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十天之前。 栖夕山下,日暮沉沉,杨柳依依。 小郭与大麦并肩而立,一人拎着一壶老白干,时不时说上两句,又喝上三口。 不远处的官道上,马蹄声愈来愈近,小郭和大麦同时望去,不多时就看到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她来了。” 凤珍珠策马狂奔,直至他二人身前才一拉缰绳,马儿前蹄腾空,转瞬便停了个稳稳当当。 小郭见到活蹦乱跳的珍珠,不禁有些眼眶发热,“珍珠,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你马术越发精湛了。” 珍珠见了小郭,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郭看在眼内,没来由想起那个笑起来会眯起眼睛的家伙,鼻子已经有些发酸。 “要在草原上立足,怎么也要把马术学好啊。” 大麦与她也是许久不见,两厢见了,也不说话,只是抿嘴而笑。 小郭看在眼内,果然听得珍珠继续说道:“小郭,我此去塞外,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与你再见面。”语气里透着淡淡的不舍。 小郭只是笑着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不妨来回春居找我,我替你出气。”说着还朝大麦挤挤眼睛。 大麦倒是很淡定,“谁敢欺负珍珠,但求珍珠不要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一想到凤珍珠的秉性,小郭也觉得大麦这话合情合理。 “无忧真的死了吗?”凤珍珠冷不丁问出来。 小郭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正准备要开口,却听得凤珍珠继续说道:“他怎么没有到我的梦里来?知己一场,好歹也要跟我告别。” 方才还热络的气氛,一下就低落了下去。 沉默了半晌,还是大麦先打破沉默,冲着小郭拱手道:“小郭,珍重。” 小郭也拱手还礼:“大麦,珍珠,一路顺风。” “无忧的墓碑上刻的是什么?” 到了打尖儿的客栈,已经是星辰满空,刚下马的珍珠突然问大麦。 大麦偏头想了想答道:“栖夕山庄五十七代主事赵无忧之墓。” “真无聊。”珍珠边把缰绳递给小二边说,“所以这一定不会是无忧的墓碑。” 大麦站在一旁,笑而不语。 救活无忧对江南第一神医来说不过是小意思,寻常刀剑伤,又没有伤及心肺,不过是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难就难在如何让他死而复生。 小郭是这样理解无忧临晕倒前,还不管不顾捏了捏自己手心,冲自己虚弱眨眼这件事情的。 虽然小郭是亲眼看见那柄剑不偏不倚插在无忧心口,但是无忧并没有一命呜呼,反而还有心情跟自己使眼色打暗号,这不科学。非常的不科学。 所以等春暖花开,无忧虽然还是躺着不能动,但面色已经不那么惨白惨白的时候,小郭偷偷在栖夕山脚下雇了辆马车,又趁着夜色偷偷把人抱下山去。 等无忧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在摇摇晃晃行车速度很悠闲的马车内,身下的枕头很软很舒服。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说话的声音依旧嘶哑。 “西南湿气太重,不利于养病,我们回去回春居。”小郭边说着边拉过无忧的手替他把脉,脉息依旧那么弱弱的,好在不是时有时无,知他没有受这一路颠簸的影响。“而且再这么东躲西藏,去厨房偷吃的,去药房偷药,我怀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你二姐发现。” “我二姐可好,老太君可好?”不等小郭开口,就发现无忧攥着他的手腕急道:“还有我大姐彩彤……” 原本苍白的面上,因为心急而染上一抹胭脂色。 “那位一走我就下山找人送信到温柔乡了。” 无忧大大松了口气,听小郭继续说道:“至于你那个二姐,自然是当她的主事大人当得不亦乐乎。老太君年事已高,虽说有些忘东忘西,好在身子骨依旧硬朗。” 无忧微微点头,忘东忘西也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半晌没有声息,小郭以为无忧已经睡过去,伸手替他把被子掖好。忽然听得身前的人轻声道:“其实这栖夕山庄的主事,本来就是我二姐的。” “嗯?”小郭早已经听过栖夕山庄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听无忧这么一说,好奇心被勾起。 “大姐行事速来洒脱,最不愿被束缚住,早早跟栖夕山庄断了关系。至于说我,是不祥之身,老太君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要把主事之位传给我。” 小郭听了心里不由得燃气熊熊怒火,“什么狗屁不祥之身!”古代人就是迷信。 只听无忧深吸了口气道:“我这次能够活下来,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小郭只说:“活下来就好。”我只当你开挂了。 无忧向上弯了弯嘴角,故作轻松地说:“这次侥幸捡了条命,是因为我较之常人,少了肺,心跳也在右边。我也是在拜入毒王门下之后,这位师傅告诉我的。” 无忧本以为会在小郭脸上见到惊诧的表情,却没想到这人面色如常,“这就不祥了?在我的家乡,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不过与别人不同,有什么大不了。” 无忧叹了口气道:“还不止这些。” “那还有什么?”小郭满不在乎,作为一个现代人穿越到古代来,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没见过。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个问题。” 小郭心下一凛,“我确实问过,不是现在已经不太在乎你是男是女了,只要你是无忧就行了。” 无忧听在耳内,觉得心口又暖了几分,只缓缓说:“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顿了顿,半晌才说:“我不能传宗接代,是个不祥之人,所以早就注定了当不上主事。” 小郭听了没来由的鼻酸,觉得这人一直都一副笑得风轻云淡的样子,老是对别人好对自己不好,忍不住伸手把靠在身上的人轻轻圈在怀内。 “主事有什么好当的。我们不稀罕。” 听着身后这人带着浓浓鼻音在自己耳边说这句话,无忧弯了弯嘴角,突然觉得,的确没什么好稀罕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