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几百年后有个人写“人生若只如初见”。 柳云青若是知道,怕是对此绝不赞同。若与李二只如初见,他宁死不见。 因为那时候他被人打断了腿,受了内伤,又饿又渴,浑身发臭,身无分文,倒在李二卤菜店门口十步外。 那个时候,柳云青是真的快死了。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时代奇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二柳云青 楔子 李二卤菜店开在县门楼南边不远的永定桥头。铺子原是叫桥头卤菜店,只是老板人称李二,天长日久才顺口叫了这么个名字。 铺子与市集一桥之隔,远近几家酒楼——市口好,价格公道,李二平日里也爱添送些鸭头鸡爪给老主顾。故而生意一直不错。这永定桥周边也开过大小几家卤菜店,都不温不火最后关门歇业。独独李二卤菜店一开就是二十来年,每年只休正月十五天,其余日日里都是好生意。 卤菜店老板姓李,倒不是名二。虽说如今乱世刚定,但到底也是二十来年的太平岁月,早不似前几十年兵荒马乱里,许多人家都给孩子胡乱按照岁数之类起个诨名,譬如刚仙去没几年的前任皇帝老子叫什么重八。 李二之所以人称李二,是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大姐,泼辣伶俐,人称李大姐。十六岁时风风光光嫁了县外一个家里有十几亩熟田的小富农。李家寡母给大女儿出嫁陪了金银头面各一套。远近几家吃食铺子老板们都笑夸李家大娘好阔气偏心,将来拿什么钱银给李二讨媳妇。 李二出生那年是个大灾年,满街都是讨饭的,出门都怕踩到那些饿死的饥民。饭都吃不饱,卤菜更卖不出去。他娘饿得没了奶水,孩子饿得日夜直哭。李二爹看他像猫一样的皱着鼻子哭到抽筋,心里直打鼓,只怕养不活。米汤喂了几日,决定把他当个女儿贱养,故而他才算是行二。不然人该叫他李大。 李二总觉得自己这个诨名还算听得过去。“李二”卤菜店——这名字也远比“李大”卤菜店听得顺耳许多。 李二年纪不小了,二十有一了。铺子二间二层,大小四间,楼下是店面,楼上他自己住着,后面还带个小院。地契房契都压在阁楼的箱子里。卤菜店一年进账三十多两,李二既不赌钱也不玩女人,该说攒了不少钱。 本该算是远近抢手的少年郎,却怎么也讨不到老婆。不为别的,只为他一出生就死了奶奶,七岁上死了爹,十四岁死了娘。街口算命的一卦算得他命太硬,从此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李二十六岁后的每天夜里一想起这档子窝囊事就浑身来火,他一来火就只能自己解决了问题。一个人空守着个铺子,李二有时候夜深人静寂寞难耐的想哭。 李二的铺子卖早晚两市,一共只卖三十二只鸭子,一半卤的、一半烤的。早集之后便将近中午,李二习惯拿个鸭架子熬了汤,配着饭或是隔壁买来的馒头烧饼,再来点小菜,坐在铺子门外慢吞吞吃完,然后回屋上楼歇个中觉。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你小子真是吃不腻啊。”某日中午,隔壁炊饼店的王老爹一边收摊一边朝他笑骂。 李二坐在自家铺子门槛上,就着鸭架子汤咽下最后一口炊饼,点点头答道:“补得很。你不懂。”然后便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来,把放着汤碗的小几子搬了进去。 他个子不矮,远近街坊里的年轻人里算是高的。转身看着便是厚厚实实的肩膀,头发服服帖帖的梳了个髻,衣服浆洗得也挺括干净,从不像其他吃食店老板那么一身油腻邋遢。 总的来说,李二是个体面干净、浓眉大眼、高壮结实的小伙子。 李二一边把小几子往里搬,一边想起来早上来店里买卤菜的周家三妞。三妞圆溜溜的眼睛、圆溜溜的脸蛋,白净又讨喜,笑起来的样子让李二每每忍不住想把店里的鸭子全切了包给她。只是听说她快嫁人了,秋天就该摆酒了。 一想到这个,李二就觉得心里闷得很。他一觉得心里闷就会坐到自家铺子的门槛上,叼个小铜烟斗抽两口。 烟斗是他娘留给他的,他也就气闷时抽个几口,抽的是他姐夫年年送他的一匣好烟叶子。 “李二哥,荷叶要不?早上刚采的两担,刚压实了,包鸭子好使。”路边挑着担的小贩一路走一路冲他打招呼。小贩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头上戴了个鲜莲叶,俏皮的紧。 “来一担。”李二点头,又嘬了一口烟。小贩卸了一担熟门熟路的往李二后院搬,出门时李二从腰包里摸了铜钱给他。 李二瞧了瞧他,突然笑嘻嘻的把他头上的鲜莲叶拽了下来,戴在自己头上。“这玩意儿好。” “嘿,走了啊。”那孩子假模假样的瞪了他一眼,在门口匀了匀担子,又挑着走了。 日头毒得很,知了都没劲叫了。远近路上的行人少得很。旁边的铺子老板伙计都回屋歇中觉去了。 于是李二就这么戴着莲叶帽子,嘬着他的小铜烟斗,一个人坐在永定桥头自家铺子的门槛上,安安静静的发呆。 ——这就是柳云青初次看到李二的情景。 几百年后有个人写“人生若只如初见”。柳云青若是知道,怕是对此绝不赞同。若与李二只如初见,他宁死不见。 因为那时候他被人打断了腿,受了内伤,又饿又渴,浑身发臭,身无分文,倒在李二卤菜店门口十步外。 那个时候,柳云青是真的快死了。 1、初见 隔壁王老爹先瞧见的,他探出头来望望,转脸对李二说:“看那边,那人好像要死了。” “少管闲事!回来睡午觉!”他老婆一把就把他扯了回去。 李二从伤春悲秋的自我幻想中回过神来,往那边瞧去。桥头有个人扶着栏杆歪歪的瘫倒在路边,破衣烂衫脏得很,身上围着几只苍蝇飞。 “啧,要饭的别死门口啊……晦气。”李二把铜烟斗在鞋帮子上磕了磕插回腰带上,嘀嘀咕咕的站起身来转身要关门往里走。正要上门闩的时候,李二低头想了想,又把门打开了。 “喂!”他慢吞吞的走过去,捂着鼻子凑近蹲了下来,“死了没?” 那人躺在地上的姿势极为扭曲,有出气没进气,连回光返照的气力怕都要没了。 “李二,”王老爹站在自家店内冲他摆摆手,“别管他,做生意碰死人晦气。一会儿有官差路过,你别管他。” “啊……”地上的人嘴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呻吟,似乎知道有人正在自己面前。李二叹了口气,拦腰把那人抱了起来,往自己店里走。 “你小子!让你别管!”王老爹犹在自家店里低声叫嚷。 李二不吭声的把人抱进家门,放在堂屋过道内,又去后院打水。 后院有口井,李二还在院子里架了个烤炉。日日烟熏火燎的烤鸭子,在院子里架炉子才不至于把家里给弄得都是烟气。李二下午原本还有一炉生鸭子要烤,他想了想,先把生鸭子都搬回仓库阴凉处,才又折回头打水搓抹布。 “妈的,别把老子这炉生鸭子给耽误得热坏了。”李二一边忧心忡忡的叹气,一边给那人擦洗喂水。 几口水喂下去,那人突然紧闭着眼睛呛咳起来,擦洗干净的脸色本已惨白,此时才露出几丝活人才有的血色。 “喂,你没事吧?”李二停下手,问了个日后让柳云青始终颇为愤慨的问题:“你死不死得了啊?” 但此时已经接近死亡的柳云青是没有任何精神与气力与李二辩驳的,他此时唯一能有的反应是用几乎僵直的手一把拉住李二:“救我……” 李二简直恼火的想把这人再丢回桥头了。 “妈的,真他妈臭!” 李二硬生生掰开那人的手,站起身在自家院子里来回绕了几圈。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跺跺脚转身出门去了。 这人腿断了,伤口在化脓发臭。 “得去找大夫。不然真他妈要死在老子店里了。” “臭死了。妈的。” 一个时辰之后,河对面药铺的许大夫来诊了脉接了骨开了药,转头笑嘻嘻伸手问李二要诊金的时候,表情不可谓不谄媚:“李二哥,这救人的功德归你,在下家有老母下有妻儿,总不能……”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李二从钱袋里咬牙切齿的把碎银子掏出来的时候,有种在从自己心肝嫩肉上往下蹬银子的错觉。 再等打发走了许大夫,把配来的药熬上锅之后,李二才发现今天晚市的鸭子已经来不及做了。“活倒霉。”他只能任命的叹口气,又蹲下去继续给那人擦洗。 “等他好了得让他还老子银子。” “妈的穿这样能有钱还么?” “妈的得让他在店里给老子干活。” “妈的……” 那人在李二卤菜店的一楼厢房里,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才醒。李二好容易做完了一天的生意,当时正要再次强行往那人嘴里灌药,突然见他睁看眼,倒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醒了。”李二没道理的结巴起来。一,是吓得,二,也是吓得。 这人的眼睛生得好看得紧。黑是黑,白是白。 李二更加没有道理的突然想起周家的三姑娘来,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还没这双生得好看。啧。 “你是谁?”这双眼睛在睁开瞬间的迷蒙之后,突然醒神了一般往周围扫了一圈,又回到李二的脸上来。这人的声音低哑难辨,大约是干渴了太久难以发声。 “我是李二……卤菜店老板。”李二回过神来,把药碗放到床头,“昨日你倒在我店门口,我就把你抬进来了。”他做惯了生意,从不怕生,也没什么腼腆青涩的怪毛病。倒是心心念念的想着药费和房费,心里嘀嘀咕咕的想着怎么开口。 这人又阖眼想了想,而后睁开眼低声道:“多些李少侠救命之恩。在下结环衔草也……”话还没说完,他便一阵剧烈咳嗽。 “喊我李二哥,要不然李老板。扯什么少侠不少侠的……”李二没好气的又把药碗端起来。“先把药喝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好容易抚平了呼吸,半坐起身来:“云在天青水在瓶。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云青……” “什么烂东西……”李二顿时连药都不想喂了。 “妈的这小子是说书的啊……” “李少侠,吃药之事让在下自己来吧……”柳云青等了半天没见李二把勺子送到自己嘴边,只得低声的给了两人一个台阶下。 “哦。”李二顺手就把药碗递给他,自己转身向外走。“我煮了粥,一会儿端过来给你。你腿断了打了夹板,许大夫说你不能走动。” “有劳李少侠了……”柳云青此时神情不可谓不低眉顺眼。 李二走出门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背着手抬头看着漫天星星,突然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又酸楚得发紧。 “这人的脑子,看样子好像连活都干不好……” “我的银子……” “唉。” 第三日上,许大夫来复诊时,李二正忙着收拾早市的摊子。 “人在一楼厢房。”李二指指后面。早市生意不错,八只卤鸭八只烤鸭卖的快得很。他的心情自然也不错。 “李二哥辛苦。”许大夫笑嘻嘻的背着药箱往里走,“鸭子还有剩的没?我家婆娘要我买点鸭子一会儿带回去。” “没啦,刚卖完。下半晌再来吧。”李二也笑嘻嘻的冲他摆摆手。 李二的鸭子向来不愁卖。早晚各十六只,一半卤的一半烤的。只是早上的烤鸭里,有一半是只鸭肉和鸭架子分开卖的。 片出来的滚烫鸭肉,就着隔壁王老爹家的热乎炊饼一剖两半,夹进去许多鸭肉、肥油和卤汁。结结实实的吃完了能抵得一天的体力活,到下半晌都不会饿。早上便有许多苦力脚夫来买,又实惠又好味。李二早上的这四只鸭子都着意调的最大个儿的,油厚肉肥,卖的时候也多有添补。炊饼夹酱鸭肉是李二卤菜店的头块儿招牌,县北头都有人一大早特意跑来排队。 许大夫摇头晃脑的诊了一会儿脉,又把柳云青腿上的夹板调正了些,正要开口时,李二才脱了油腻的外袍推门进来。 “怎么样?”李二问道。 柳云青脸色憔悴的半坐在床上,没多少气力能说话。只冲李二点了点头。 其实他长得不错,虽说瘦的脸颊脱了形,但是看眉眼想来该是挺俊的。 李二瞧了会儿柳云青的气色,又低声问许大夫:“他怎么样?” “吃了我的药就无妨了。”许大夫点点头,“药按顿吃了就行,此外最好多吃些肉汤鱼汤,这位小哥的腿骨断了,需得好好补补才能快些康复。对了,夹板不要动,不然以后腿骨弯了就难办了。千万千万。” 柳云青低低的道了声谢,他此时脸色苍白,满脸满身的冷汗。腿上伤口昨日下午切去了些腐肉,又打了夹板。此时正是盛夏,只怕他痛痒难熬得紧,坐起身来都快要了他半条命一般。好在药一直按顿吃着,伤口的炎症压下去许多,没再发烧了。身上内伤普通大夫虽说不懂医治,但血气调养的药也一并都开了,总有些裨益。 李二把许大夫送到门口。 “李二哥你倒真是好心。”许大夫拍拍他。 “唉。都是爹生娘养的。”李二叹口气。许大夫又拍了拍他,背起药箱回去了。 李二自己站在店门口低头想了会儿,出门去了。 李二早上卖的四副整鸭肉,剩下的四副鸭架子,有家里稍困难些的人家会买了去熬汤给家里大人孩子开荤。但鸭架子他自己向来是要留一份的。午饭他就爱吃鸭架子熬汤。今天原是要照例留,后来倒是破天荒的全卖了。 回来时李二拎着两个荷叶包。一包是牛骨头,一包是牛板筋加牛肉。牛骨头先拆出来熬了汤,牛板筋和肉用油煎了煎、尔后用白汤浓浓的煮了一小锅。 中午时李二就坐在柳云青的床边,照顾着他吃了碗汤又吃了些肉。之后自己也盛了汤和肉,就着吃了一个炊饼。 柳云青想来实在是痛得厉害,眉毛蹙在一起,话都说不了几句。昨天还吃了镇痛的药,许大夫说今日不好再吃那个,怕吃坏了脑子,便只能靠自己生生忍着痛。 “你别愁了。骨头汤和肉都留着了,晚上还给你吃些。明天也有的吃。天气热,我没敢买多。后日再买些别的吃。你吃完长点力气,好得也快。”李二不大会安慰病人,坐在柳云青的床边低低嘱咐了几句。 “嗯,谢谢李大哥……”柳云青就着李二的手慢慢又躺回去,嗓音倒是比昨日好了许多。他的嗓音很好,清清爽爽,如果不是眼下病得太过虚弱,中气不足,必定是好听的。 “是李二哥……”李二耐心的纠正他。然后帮着拉起薄被。 李二原不是多热心的人。只是昨夜里没放心下来瞧了瞧,看见柳云青瘦骨嶙峋的躺在自己小时候睡的床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软了软。 这厢房原本是李二的房间。母亲还在世、姐姐没出嫁时,她俩住在二楼的两间房里,李二住在楼下厢房,一则方便看店,二则方便看家。 如今母亲没了,姐姐嫁人了,李二便搬到楼上住,敞亮些,也透气。楼下厢房还是旧时的布置,平日里放些旧衣服和被褥。 李二爱干净也爱收拾,家里虽说做的是吃食卖卖,但油烟是全没有的,衣服被褥浆洗得干干净净。李二昨晚把自己的衣服拿来给柳云青穿,身量是差不多,只是宽松了许多。 出门时李二轻轻带上了门。昨日生意已经耽误了许多功夫,今日再热也偷懒不得。前些日子的收来的松枝已经快用完了,卖松枝的大爷还得几天才得来,李二得这会儿偷闲自己去捡些做添补。 李二卤菜店的烤鸭是用松枝明火挂炉烤的。他一日只卖十六只烤鸭,一共只两炉。不是李二偷懒,而是材料不够做多的。 卤鸭倒是没太多讲究,只在卤汁。他家的店开了二十余年,灶上老卤也一日不歇的熬了二十余年。一日一日滚进去的新鲜鸭肉和香料,这卤汁年复一年的奶白醇厚,别家绝没有。 虽说大家用的鸭子都差不多,沿河老刘家世代的鸭倌,白天收来的鸭子,晚上拾掇好了,第二天清早沿河卖给各个店家。可就只这松枝和老卤两样,谁家卖的卤味鸭子也比不过李二卤菜店的味道。 李二背着背篓,拿了把砍刀,又问王老爹借了头青皮骡子,骑着慢慢往城外走。 借骡子时,王老爹冲他指指卤菜店里,想问前日捡来那人如何了、又怕老婆骂他管闲事。李二心知肚明的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还是不大好。 无论是柳云青的身体,还是李二的钱银。 ——全都很不好。 他心里难受得紧。而且还没药医。 李二不是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他决定想想别的事。 然后他想起了周家的三姑娘。 他突然觉得心里更难受了。 “流年不利啊……”李二叹了口气,可怜自己明明是年纪轻轻、可叹息声简直要带着心肝肺一起颤抖。 他两腿夹了夹骡子的肚子,下午的鸭子还等着上炉,捡松枝也就只得一个时辰的功夫,耽误不得。 那个柳云青真是个怪人。李二想着周三姑娘的一双眼睛,没来由的想起了柳云青。 他跟着母亲做了几年生意,尔后自己又打点店里生意至今,见过许多的人。却没见过柳云青这样的。说是迂腐,却又全不像县里那些呆头学生。说是懦弱,却又没见他喊过一次痛,明明是那么重的伤。现下他落魄至此,几乎死在街头,可醒过来时又有许多矜贵自持,并不像是自小吃苦受穷的模样。已经病到这般,却又许多礼数周到,除了初见时那句求救而外,不曾失过分寸。 柳云青个头不矮,可瘦得过分。李二想起前日抱起他时,几乎没花多少力气。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了。那日他腿上的断处除了腐肉之外,都能见得到骨头。瞧着柳云青年纪应该不大,手上似乎也没什么茧子,怎的会吃了这许多苦。 他爹娘若是知道了,该多伤心。 李二转念又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爹娘,不禁难受了一阵。 “若我也像他这般吃了许多苦头,世上就只有姐姐心疼我了。” 他一路这么东想西想,青皮骡子走得不紧不慢。午后明晃晃的日头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许多斑驳的影子。 2、养病 柳云青这几日几乎每天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腿伤和五脏六腑强烈的痛楚耗尽了他本就剩下不多的精力与元气。可睡也睡不踏实,时不时就因为突然加剧的一阵痛感激醒。亏得吃得好、也有药一直吊着,虽然难熬,但似乎苦楚一日一日抽去了一些。又或者只是因为痛的太过,肉体已经麻木了也说不定。柳云青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能缓解些一样。他本是坚忍内敛的性子,那日大夫动刀割去腐肉时,他除了疼得在昏迷和激痛而醒之间屡次徘徊,并不曾喊过一次痛。他甚至隐隐的不希望痛觉离去,好像这般苦楚能盖掉什么其他的东西,让他无暇思考更多。于是李二忙活了一大圈,把骡子还给王老爹、松枝丢进后院柴房之后,打了井水擦干净身上汗尘,推门进来时,看到得正是柳云青躺在床上、用瘦可见骨的手捂住脸,似乎还在瑟瑟颤抖的羸弱模样。“他哭了?”李二心里有点蒙,又有点吃不准。男儿伤心流泪,总该是避着人些的。李二在十四岁上死了母亲时,就已经不大在人前哭了。他已出嫁的大姐赶回来奔丧,守着灵堂哭得昏天黑地。他这半大小子那时节咬着牙还顾得上给姐姐搓洗一块手巾擦脸。倒不是李二心狠。七岁时没了爹爹,李二他娘一个人守着铺子每日起早贪黑,好容易才带大他姐弟俩。那会儿铺子的名字还叫桥口卤菜店,生意便是那会儿好起来的。孤儿寡母的铺子,远近邻居多多少少也知道些,总归帮衬帮衬。可这日子,毕竟是难过的。在李二五岁上的那年,几处水灾,城墙角那儿舍粥的铺子每天早上就排满了人。排着排着就有人倒了下去,然后再也没有起得来。李二家那会儿已经没鸭子卖了,即使做好了挂出去也没什么人买。富贵人家自去大号商铺买吃食,从不会光顾这般小店。可周围远近的普通人家,此时早已是揭不开锅了,怎还有钱银来买他家的卤菜。李二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初夏家里米缸还剩最后一瓢白米的那天下午,李二他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下午的烟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二他爹坐在院子里低声嘱咐他的婆娘,说“煮一锅白饭,灶上还有一块卤肉,一会儿捞出来我把它切了。然后灶上的火就歇了吧。”李二和大姐俩人饿得没力气说话,一起躺在一楼的厢房里。隐隐约约听得爹爹在外头院子里说要煮饭切肉,几乎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或者是爹爹饿昏了头。那会儿是夏天,虽说尚不太热,可也热起来了。李二他娘闷了一会儿,突然接话:“灶上的火歇不得呀……”卤菜店的老卤,日日都是文火伺候着,片刻不得停的。除了每日放新鲜鸭肉和添补些作料之外,还得另放一块大肉吊味,每十日捞出来换一块。一旦灶上的火停了,天气热再变了味道,这熬了几年的老卤便是再用不得了。“顾不得了。”李二他爹咬牙用烟锅砸了砸地面。其实他家算是好的了,起先还有些银钱可以买粮食。可卖粮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粮店撑了半月不到便关门歇业,黑市上的米贵的让人肝疼。李家卤菜店原本一月可赚二两银子,换四担白米,足够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吃上四个月。如今黑市里,二两银子只能换得两担掺了沙子的白米。回来捡拾之后,两担便只剩得一担半了。何况李家铺子,如今一个月一两银子也赚不到了。日日只见银钱出门去,却不见得回来。李二自小身子不大好,前日还病了一场,更把他爹娘几年存的些贴己都花了一干二净。“大爷,咱们怎么办啊……”李二他娘擦了擦脸,坐在了她男人身边,声音已有些哭腔。此时是夏天,家里的棉衣十天前已经典卖出去了。住的房子还是租来的,月月房东便来催逼。倒也不能怪人严苛,实在是大家都揭不开锅了。前些日子有人牙子路过,探头探脑的抻进来望望。街坊都知道李家大女儿十岁了,长得标致伶俐模样,自小在店里帮衬,更是勤快能干。“老李啊,你们家的女儿……”人牙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李二他爹一扁担打了出去。“不卖不卖,滚出去。”李二他爹低低吼道,像是怕家里人听见。“啧,趁着这会儿还能卖个好价,这会儿不卖,你打算过些日子留着吃啊。”人牙子摸摸鼻子扒着他家门槛,一脸的市侩猥琐。“滚出去!!”李二他爹立时恼火起来,扁担真挥了过去。“啧。”吃完白米的第二日,李二他爹便收拾了几件衣裳,出门当兵去了。刚去便可领二两银子,此后每月再二两银子。这每月二两,李二他们母子三人足足吃了两年整,他们没再吃过米糠,也没再吃过野菜。李二他家靠着他爹的军饷,熬过了明初最大的饥荒年。那年夏天,李二他爹没舍得把女儿卖了,却把他自己卖了。他领了两年军饷,供养了家里的婆娘孩子——直到两年后的夏天,他孤孤单单的死在漠北战场,连尸骨都没能带的回来。知道消息时已经快到了冬天。李二他娘在月头时候照常去衙门领军饷,却被告知下月再没得拿了。而这月的军饷不是二两,是三十两银子。三十两是遗孤的补贴,一次给足。她用块布抱着三斤银子,浑浑噩噩的往家里走。若不是大姐儿一路陪着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几乎要掉进河里。兵荒马乱的时代刚结束没有几年,本以为按月吃饷再熬几年,等到大姐出了门,日子便好过了。可谁也料不到会被带去了漠北战事,谁也料不到李家的大爷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旧时的事情,李二已经很久没再想过了。今天乍一瞧见柳云青的憔悴样子,他心头闷了好一会儿。李二想了想,在厢房外面的院子搬了个小椅子坐下来,慢慢抽几口烟。知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李二坐在树荫里很是伤感了一会儿,转念又想起这几日的挑费——他觉得自己心痛得就快要死了。抽完烟,他把小铜烟斗敲敲干净,插回腰间。回过头扣了扣柳云青的房门,“小柳哥,我人就在外头干活。有啥事你就喊一声。没的关系。”柳云青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他这一嗓子喊醒,懵了半天,才缓过劲低低的答应了一声。“真他妈秀气。”李二侧耳听了他答话,忍不住咧嘴笑了笑。柳云青慢慢松下浑身的劲,倒回床上。记忆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因为受伤太重,还是因为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昏倒在桥上之前,他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从西边一直往东走,走了半个月?还是二十多天?腿断了之后极难行走,起先他还有力气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慢慢往前挪。尔后拿身上的佩剑权当路费,求了个赶车的大爷带着他一路往金陵走。那真是把好剑。他低低的叹了口气。他没学过医术,刚受伤那会儿只能简单的给自己的腿做些包扎止血。始终得不到治疗,伤口钻心入骨的痛,后来就开始化脓发臭。一开始他勉强能每日清洗,可水也不干净,天气又太热,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一天天的更加恶化。再加上内伤虽说不是太重,可是也阻碍了他内力运行。——我要死了。柳云青白天艰难的一步一步往东走,讨些剩饭吃,夜里就睡在屋檐下、破庙里。脑子里只有翻来覆去这一个念头。——我柳云青是真的要死了。院子里的劈柴声打断了柳云青几乎要堕泪的矫情思绪。李二的力气大得很,劈柴又快又利索。李二在七八岁上下时,家里条件慢慢好了起来。他娘本就是做卤菜生意,对付两个孩子的吃食更是没的说。远近的店铺老板都不算多宽裕,早饭时家家都是就着咸菜吃稀粥。独独李家寡妇带着孩子一人一个咸鸭蛋,就着吃鸭肉炊饼或是鸭架子汤熬得糯米粥,养得李二姐弟俩都是高挑身材,该肥的肥该瘦的瘦。李二日日干活,十三四岁时肩膀就抵得上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厚实。柴火是灶上煮卤鸭用的,他爱干净,不喜欢劈了一堆柴堆那儿返潮。都是买了柴回来晒干放那儿,每日用多少才劈多少。“小柳哥,下午做完生意,我做个肉粥咱们晚上吃,家里还有点儿酱黄瓜,咋样?”李二一边劈柴一边扯着嗓子和柳云青说话。柳云青有点看不懂李二这个人。自己身无分文,落魄如此,怎得倒被照顾得这般殷勤。柳云青不知道,李二那天本想关上门不管他死活时,突然想起他娘那年病重时有一天晚上突然对他很严肃说的几句话。“你爹说是死在漠北,可尸骨都没带的回来……”“他若是受了伤,讨饭回来,只怕你都要认不出他是你爹了……”“若是有要饭的来咱们店里,李二,别赶他出去,给他口饱饭吃……” 3、相识 “干了干了……” “吃菜快吃菜……” “哎哟喝这么猛当心头晕……” …… 入伏已经半个月了。 柳云青的腿外伤开始慢慢收口。腿骨虽然还要养些日子,但总比半个月前刚来那几日的气色好了许多。 这一日早市刚结束,李二准备收摊的时候,突然店铺外面听见有人喊。 “明德小弟!明德小弟!……” 李二不抬头就知道是自己大姐和姐夫来了。 世上会这么喊他的,只有他那读了半吊子书的姐夫。李二上过几个月学,先生给起过个学名,叫李明德。那半个月他也就读了两页《大学》,什么明明德来着?…… “啰嗦!”李大姐轻巧的拍了她相公一巴掌,自己笑嘻嘻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弟小弟。快过来,车上带了西瓜和甜瓜,来搭把手搬进去。” 李大姐嫁到了城南有十几亩熟田的林家,她相公是林家大儿子,读了几年书,总考不上秀才,干脆死心回家守着大宅和田地。日子倒是过得不赖,家里田多牲畜也多。李大姐福气好,嫁过门八年,顺顺当当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加之自小就懂管家理财,公婆颇喜欢她。 李二在柜台后面赶紧着擦了擦手,笑嘻嘻的迎出门。“这么热的天,大姐姐夫你俩还跑过来。” “哎哟还带了这么些瓜来。” “哎哟哎哟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这天下午李二就歇了业,专心侍弄了一桌子菜,下半晌和大姐夫妻俩一起坐在院子里吃饭喝酒。 柳云青精神好了许多,李二心想着让他见见人聊聊天也好,省的成天闷在屋子里不说话。何况这几日他俩都是一道吃的饭,没让他落过单。于是李二琢磨了会儿,就搬了把高些的椅子出来,又把柳云青从房里抱出来,和大家一桌子吃饭。 一把抱柳云青起来时,李二有点满意了。这身量明显比初见时多了些肉,不枉他天天换着花样做汤做菜予他吃。 李二一边抱着他往外走,一边低头看了看柳云青的脸色。有血色了许多,面颊上的灰败死气去了个干干净净。长了点肉,脸上有些白净俊俏的模样。 柳云青正低声与他说话,“李二哥,无须劳你抱我出来,扶着墙我自己也能走。伤好了不少……” 他的嗓音干净又柔和,听起来是南方人的口音。他说话时似乎有些窘迫,两手轻轻地合拢放在自己胸前。柳云青低眉顺眼的与李二说着话,浓密的睫毛抖啊抖啊,李二低头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痒起来。 啧。真是怪事。 柳云青拾掇干净了,看着便是个大户人家的斯文公子模样。林家相公平日里就爱客气,待大家坐定,便热络的拱了拱手道:“柳公子,幸会幸会。” 柳云青也拱手还礼道:“见过林相公林夫人。” 大姐儿看了他的模样便欢喜得很,答言:“小柳哥,刚听小弟说了你的伤,年纪轻好好养着,过些日子就好了。其他的别发愁,只当是自己家里。” 李二摆摆手笑道:“你们是不知道,他刚来第一天那叫个惨呐,半条命都给拉走了。剩下来的半条好容易才留下来。哎哟……” 柳云青听了倒有些稍稍变了脸色。随即又缓和下来。 李二打了一壶好黄酒,切了半只烤鸭半只卤鸭,又拍了黄瓜,做了鸭架子冬瓜汤,他姐炒了个鸡蛋丝瓜,又切了两只冰凉的皮蛋。一桌子菜干干净净。 天黑的迟,四人坐在院子的槐树下吃着喝着,惬意得很。 “柳公子哪里人士?”林相公举杯要敬柳云青。 李二一听就笑了起来。 “怪了,自打捡了他回来,我都忘了问他这些。” 柳云青瞥了他一眼,隐隐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转而答道:“在下庐州人士。前些日子与家人怄气,才一个人跑出来的。不料路上受了这许多伤,亏得李二哥搭救。不然只怕要死在此地了。” “哈。庐州到咱们江宁县。”林家夫妻闻言都不禁叹了一声,“难为你,受了伤还走了这么远的路。” 李二倒歪过头看了看他,总觉得这话说得太溜,溜得像事先就编排好了的。而之前他瞥向自己的那一眼,里头是隐约的笑意,还是别的什么? 李二总觉得今天下午自己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痒。从喝酒前就轻轻地挠在心里,让他心里有些发热,身上也有些热。 “柳公子本打算是往哪里去?”林相公饮多了两杯,问的话有些刨根问底的意思。 “本打算往金陵去。”柳云青喝掉了杯中的酒,缓了口气才答道,“我母亲娘家在金陵。” “金陵离咱们县便是不远了。金陵……好地方啊……”林相公的舌头开始有些撸不直了。 柳云青轻轻叹了一声。没再答话。 那边厢,大姐儿正一边吃饭一边同李二问问店里的生意、周边邻居。李二心不在焉的同她说着话,眼睛却止不住的往柳云青这边看。 柳云青的右手轻轻扶在筷子上,纤细修长。他就那么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他今日饮了些酒,肯定没多少胃口。他平日里胃口也不大,像小猫一样,吃不得许多。他不爱说话,平时便是问了才会答。他……” 李二就那么看着他,觉得心砰砰的在跳,急切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者只过了一瞬间的功夫。 “小弟?……小弟!”大姐儿推推他,“我把你姐夫扶上去了,碗筷收拾的交给我。你把柳公子也扶……”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年纪轻轻坏了腿,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完全复原,她怕柳云青听了不自在。 “嗯,好。”李二被推了几把才回过神。有几分慌乱的站起身,伸手要把柳云青抱起来。 柳云青有些吃惊,想挥手挡住他。只是伤后乏力,只能堪堪落在他的胸前。 “还是该多让他吃点东西。”李二驾轻就熟的抱起他往厢房走,心里默默的想着。 腰这般细,肩膀也单薄,下巴尖而小巧。李二的衣服宽大,穿在柳云青的身上难免有些不合身,纤细的脖子下方是领口里清晰可见的锁骨。 李二低头看了会儿,突然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睛往哪里放了。他慌忙把柳云青抱回床上,然后退了出来。 是喝多了酒么? 好生奇怪。 李二把门关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喝多了的缘故吧…… 晚间收拾停当,李二自己在井边冲了个凉,便打了盆水进厢房。早前柳云青病得太厉害,自己都没法擦身,李二帮他擦了有四五日。如今病好了些,李二只在一旁搭把手就好。 因是半月来早习惯了的,柳云青也没什么扭捏,见状坐起身开始解扣脱衫。他转过身去露出赤裸的脊背,他那般瘦,脊柱都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纤细的肩膀能显露出肌肉清晰的轮廓。与其说是瘦弱,不如说是精干。只是前阵子病得厉害,才显得虚弱消瘦。似乎并不是个好逸恶劳的公子哥儿。 柳云青顺手接过李二拧干的湿手巾,与平日一样,开始轻轻擦洗脖子与肩胛。几滴水珠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快速的向他腰际滚落。 李二看得出了神,几乎要伸出手去帮他拭去那水珠。突然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不对劲。 非常的不对劲。 “艹……”李二低低的骂了一声。好像脏话能让自己恢复正常一样。 这一夜对李二而言过得十分艰难。 在罪恶感、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各种情绪反复煎熬下,他沉默着帮自己泄了几次火。最后实在觉得下体都被自己用手摩擦得有些发痛了,才浑身火烫的沉沉睡去。 李大姐儿夫妻俩住了两日便走了,家里孩子多,出来玩不久。他俩留下两筐瓜,林家的田里主要是种粮食,也留了些地专种些稀罕的瓜果给家里人吃,侍弄得好,甜得很。李二年年夏天都盼着他们来。 瓜一年长势好过一年,今年得的多了些,李二一早便送了两只西瓜两只甜瓜给隔壁王老爹家。这几年互相照应着生意,是上一辈就好的交情。 剩余的,他先放在柴房荫凉处,每日拿一个出来用井水浸着,晚饭后与柳云青一起吃了。吃到后来腻了嘴,他又起了个念头。后日一早拎了个瓜去不远的清远斋,换了一大锅酸梅汤回来。清远斋的酸梅汤夏日里最好,果子铺进的大个儿酸梅,自己腌的桂花冰糖。每日天不亮,冰厂送来的大块冰,敲碎了拌进酸梅汤里。 就着这锅酸梅汤,李二和柳云青一人吃了一个炊饼加烤鸭肉。柳云青吃的不多,撕着饼子吃肉,好容易吃得还剩半块儿。李二瞧瞧他的为难样子,没多想就接过来顺嘴吃了。柳云青倒怔了,愣愣看着他吃完。 李二的侧脸很好看,如成年男人一般的轮廓分明。他大口的咬着肉饼,既不斯文也不秀气,喉结随着他咀嚼下咽的动作上下浮动。李二也确实是个成年男人了,县里和他一般大的男人,只要不是太过穷困,都有妻有子了。 柳云青没太问过李二的事情,李二也不曾多问柳云青的事情。没什么可问的,他人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也跑不掉。 等大姐儿夫妻俩带来的两筐瓜全都吃完,柳云青已经可以自己扶着墙慢慢挪几步路了。 李二却因为连日来严重的睡眠不足,眼圈黑了不少。 4、裂隙 李二最近去找媒婆的次数明显增加。 七大姑八大姨,王妈刘婶陈大姨,李二只差写信给他姐,问问远近亲戚里有没有什么到了年纪又没许下人家的表妹。 其实也是白忙,但凡有人家愿意,便不会耽误到今日这般。 说来也真是邪乎。街口算命的当年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来给李二算卦。他自己本是不信这些的,更不会去招惹。 李二有时候自嘲的琢磨:“亏得大姐出阁的早,嫁了个好人家。不然等娘病逝,人家看这姐弟俩不得是一对儿命硬的倒霉鬼儿。谁家还肯要。” 巷口的刘婶十分体谅的拍拍李二的肩膀,“李二哥,只要有合适的,我一定跟你说……哎呀小伙子,别难受。你这样子,看得你刘婶心里都不好受了。” 李二不是难受找不着媳妇。他是从头到脚每一个汗毛孔都在难受。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只能一天一天继续黑着眼圈做生意,做完生意坐在店门口抽他的小铜烟锅。 来来往往的脚夫伙计、店老板们,瞅着李二这整日里没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嘀嘀咕咕。 街坊传言——老周家三丫头的婚事近了,李老板的心里不好受。 于是周三姑娘原本隔三差五还来店里买鸭子,如今也被爹娘嘱咐着不敢往永定桥附近走了。 李二却没想得这么多。他只是有些躲着柳云青。如常的给他送饭送药送水,却一刻也不肯在柳云青的屋子里多待。原本还帮衬着柳云青每晚擦身,如今更是避如蛇蝎,只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当场不争气的丢人。 柳云青似乎知道李二有些躲着自己。他本不是多话的人,更不可能追着去问个缘由。他如今一天天好起来,能走的远了,内伤也补回来许多,精神也松快了不少。 一日中午,柳云青想去院子里走走。开门瞧见李二正抱着一堆柴从柴房里出来。 “李二哥。”他瞧瞧李二,“要劈柴呢?” 他穿的是件家常的短衫,天气实在太热,又不出门,短衫正合适他。只是这露出的胳膊和领口,白花花的简直要晃瞎了李二的眼。 李二赶紧扭开脸,把柴火抱到槐树下,哼哧哼哧的答应了一声。 “让我试试好不?”柳云青慢慢走过去,坐在树下的小椅子上,“总不能日日白吃了你的饭菜,还不干活。”他还故意冲李二眨了眨眼睛。李二为人小气得很,相处不用几日就能看出来。虽说该花钱的时候从来不墨迹,可是往外掏银子时候的那神情,永远像有人在拿刀割他的心割他的肝。 李二低着头不敢往柳云青这边多看,嘴里说着:“这种粗活,小柳哥你哪会……” “我劈得不好你再接去,怎么样?”柳云青抬手过来拿李二手里的砍刀。李二缩了一下,又怕割着他的手,只得好好的送了过去。 接过去的瞬间,柳云青的指尖轻轻滑过李二粗糙的手背。那沁凉的触觉让李二打了个激灵,仿佛柳云青纤细的手指方才若有若无的滑过了李二的心脏,让他浑身都往外冒火。 “我,我去城外捡点松枝。”李二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他一刻钟都不想在柳云青身边多呆。他觉得他快要疯了。浑身的皮肤都在滚滚的发烫,像太阳要把他全身的血液都晒到沸腾了。 他急匆匆的拿了背篓就往外走,要跨出门时他没忍住扭回头看了看柳云青。 柳云青握着砍刀,慢慢的一下一下一下,木头被一刀劈开的声音干脆又利落。完全没有李二那般浑身肌肉充满力量的一刀刀砍下去的架势。 李二的脑子已经有点昏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怪异。他只盯着柳云青姣好的眉目看了一眼,就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李二那天下午没有回来,晚市的生意自然也没得做。有客人探头探脑进来瞧瞧,吆喝的问:“李二在不在家?” 李二平时若是临时起意不做半天生意,会把铺子的门板上好,客人们路过看见了自然就知道。今天门户大开的,李二倒不见了影子。这是没有过的事情。 隔壁王老爹下半晌时过来看了看,瞧见柳云青一个人坐在树下发呆。想问他李二上哪儿去了,犹豫了下没吭声的走了。 本来今天下半晌要用的那点柴火,柳云青早就劈好了。他腿脚不方便,人也懒得动弹。既懒得把柴火搬回柴房,又懒得把椅子和砍刀都收好。于是就全搁到一边,一个人懒懒的坐在树下。 李二卤菜店靠近河边,刚刚出伏,有些凉风,午后坐在树下并不觉得热。 他本想自己回屋去,可是劈柴毕竟费了些力气。好久没有舒展活动的筋骨,若有如无的疲乏和肌肉酸疼,让柳云青心安理得的觉得应该等李二回来抱他回去。 柳云青的内力恢复的不错,已经有原先七八成的样子。他这几日常常打坐调息,一日比一日明显的好了起来。只是,即使调养好了,又该往哪里去呢? 柳云青抬头看了看槐树影里的天,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庐州的师门,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金陵的旧亲戚,只怕早就走的走散的散。 这里虽安逸,可伤养好了之后,也是住不下来的。李二这些天来的坏脾气,只怕是瞧着他有些不高兴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柳云青突然想到这一句,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起来。 柳云青本是想等李二回来。可日渐西沉,李二全无踪影。 天差不多要黑透了的时候,柳云青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往隔壁王老爹家走。王老爹也在店门口坐着瞧两边的路,李二去时骑了他家的青骡子,他倒当真是有点不放心。 王老爹看着柳云青出来,冲他摆摆手,说:“没事儿,李二哥又不好赌钱又不好打架,出不了事儿。可能在外头遇到朋友吧。” 柳云青本打算折回头进屋,想想还是在李二卤菜店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这是件没道理的事情。他在李二家住了这一个多月,李二从没有不说一声就出去了不回来的。是捡树枝遇到了山贼?可李二这身板,又骑着骡子,就是遇到山贼也没有回不来的道理。 柳云青捏了捏拳头,端正的坐在李二的铺子门口。他想习惯性的把佩剑握在手里才心安,转念又想要不进屋把砍刀拿出来放在手边比较好。 再一转念,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满心满肺的忧虑和担心——比李二迟归——来的还要更没有道理。 天色越来越晚,王老爹还是回屋去了。柳云青一个人默默坐在灯影里,起先还往两面张望,之后就只是一个人浑身紧绷的坐在那里。 直到月上东山,直到他听到石板路上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他抬头往桥头看去,看见李二一个人拎着盏灯笼,喝得东倒西歪的正往家里艰难万分的挪着步子。骡子的缰绳拴在李二的腰上,慢悠悠的跟在他后面。 然后柳云青突然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就在那一眼之间,像被吹了一口气一样的放松下来了。转而是许多的疲累无力和想骂他一顿的焦虑。 柳云青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李二已经欢天喜地的一把丢下灯笼扑了过来,抱他个满怀。 “小柳哥你在等我……” 那天夜里的事情,李二此后数十年无论如何回想,都不大记得清楚了。 他只能模糊回忆起那一夜自己喝多了酒慢慢的往家里走,走到桥头时突然发现七年来每次晚归都悄无一人的家里,有个人点了灯笼挂在店招的旁边。 那个人独自坐在家门口,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好像他本就该坐在那里,等自己回来。 李二那瞬间似乎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许多年前他的爹爹曾经坐在那里等他与姐姐回家吃晚饭,后来他的娘亲曾经坐在那里一年一年了无希望的等他远死他乡的爹爹回家。 他在那个瞬间,觉得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心里汹涌翻腾。他只能冲过去抱住那个清瘦的身影,好像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安静下来。 再之后,李二还能清楚记得的,就是第二日天光亮时他睁开眼的瞬间、就宁可自己再度昏过去的凄凉心情。 柳云青躺在厢房的床上、躺在他的身侧,赤裸又安静。他的身上许多的青紫瘢痕,从脖子到腿。他伤腿处的夹板有些凌乱散开。他在睡梦中似乎有些固执且僵直的始终并拢着双腿,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柳云青的被褥本是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李二缓缓的坐起身,愣愣的看着床铺上许多意味不明的白色与红色混杂的污渍。 地上有一些看来是被扯烂的衣服。 李二伸出手慢慢摸向自己身上。他自己的上衣还穿着,只是有些凌乱。他下身是赤裸的。下体有些微妙的隐隐作痛,像他平时自己泻火数次后摩擦过度导致的疼痛。 那么,地上的应该是柳云青的衣服和他自己的裤子。 李二呆滞的看了看地上的衣服,然后又扭回头看向床上的柳云青。他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还抚在柳云青的胸口。那触感光滑而又温凉,他几乎想要重重的抚摸下去好加深这触觉带来的身心愉悦。 然后,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又勃起了。 让他从五内深处牵扯出来的疼痛,似乎蔓延到了他的下体,鼓胀且发烫。他感到太阳穴在突突的胀痛。 李二决定轻手轻脚的速度离开这里。 在他艰难的挪动身体、终于从床上起身站下地的瞬间,他看到柳云青的睫毛轻微的颤动,那颤动带来了像抚过他心口一样的瘙痒与悸动。柳云青的气色比刚遇到时好了许多,虽然白皙但有了许多光彩。他的嘴唇很薄,淡淡的有些红润的颜色。他的眉毛有些蹙在一起,就像许大夫给他上夹板、割腐肉时的神情。 初秋清晨的阳光从昨夜就没关的窗户洒了进来,照在柳云青的脸上。 李二忘了自己原本应当迅速离开,只呆呆的看着柳云青。 再然后,李二看到那双比谁都要漂亮的眼睛轻轻的睁开了。 “我……”李二想要说话,可是发出的是干涩且毫无意义的音节。 柳云青眯着眼睛看向他。李二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我去给你打水洗洗。”李二听到自己嗓音沙哑的这么说道。 然后跌跌撞撞一边拎裤子一边扑出门去。 ——此后数年,李二一直在为这句话懊悔,明明有其他更多更好的话可以在此时说。柳云青却总是时不时故意提起这茬惹他着急,尔后又一边笑一边安慰他说:“你已经很体贴了。真的。不骗你。” 李二从厢房里落荒而逃,扑到水井边后他开始努力平定心神。下体的勃起还没有消退的迹象,完全暴露在外的下体摩擦在棉布缝制的贴身夏裤上让他浑身上下全都十分不自在。 他已经完全没有意识要担心是否会有人此时从外进来,也不记得厢房的门是否关了、柳云青是否会发现他的异样。他满脑都是柳云青白皙的胸膛和从脖子一路蜿蜒向下的青紫色吻痕,还有…… 李二左手扶着井沿,右手伸进夏裤里握住发烫的尘根。他希望迅速的解决掉此时的窘迫情况,勃起太久已经让他感到疼痛。 太阳打在他的脊背上,上衣还没有来得及拉好,阳光的照射让他背上有些莫名的刺痛。 最终的释放比李二平时自己用手解决来得迟了很多。他满头大汗的抽出手,看着因为干活太多起了茧子的右手上,一些少到可怜的液体。 李二的身体向来很好,除非哪天泻火次数太多,否则不该是只有这点水一样稀薄的东西。 一切迹象都在清楚明白的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不敢细想的事情。 “妈的……” 柳云青的内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他是个成年人了。之前与李二聊得那些,听起来似乎他比李二还要大上四五岁。他倒回床上,清晰的听见外面李二略显狼狈的喘息声。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也大约明白了李二这些天的怪异是为了什么。 下身隐秘处的疼痛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烈,远比受伤时好忍耐了许多。虽然李二昨晚酒后粗鲁蛮横的反复了数次,可似乎还有些手下留情。伤腿处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重新把夹板系好就可以。 柳云青捂着脸苦笑起来。 “真是活该。”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李二才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小柳哥,我烧了热水。澡盆在院子里,你出来洗澡吧……我到楼上去。”他的声音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再那样了。” tbc 5、质疑 那两天李二都没有做生意。 他当天下午就把许大夫找来,重新给柳云青检查了腿伤的夹板。幸而年轻,恢复得很快,再过十天就可以下掉夹板了,虽说暂时还不能跑跳,但是这阵子先用拐杖助力,走路是完全没问题了。 许大夫还笑眯眯的拍拍李二的肩膀:“还是李老板你家伙食好啊,骨头断了都养得这么快。” 李二苦笑着补足了剩下来的诊金。 “不过,柳公子你这伤是怎么来的?不像是跌断的腿,倒像是被什么利器砍的……断口处很整齐,虽说看着吓人,但是接骨简单、恢复得也快。”许大夫一边把银子往怀里揣,一边问。 “被我师弟用剑斩的。”柳云青愣了愣,如实答道,“还好腿没被斩断,不然就真要瘸了。” “嚯……”许大夫听了都一怔。 “你不说……是和家人怄气?……”李二匆匆把许大夫送走,折回头来犹豫了半晌还是问了。 “我自小和师父一家住在一起。”柳云青简单的答道。站起身扶着拐杖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李二想扶住他,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走走,浑身筋骨都要睡烂了。” “小柳哥……我那日……你只当是被狗咬了……” 柳云青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你那晚是喝多了酒。算了。” 李二张了张嘴,只得由着他在院子里转悠。 这几日李二自己除了饭点会回来做些饭菜与柳云青一道吃了,其他时候都不肯留在店里。柳云青不肯提那日的事情,李二也没得厚脸皮再提,可是又怕面对他,便日日躲在外面。他甚至想,要不花俩钱去窑子里随便找个姑娘。 大概是一直没结婚,自己才会变得这么古怪的——李二每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不停地这么对自己说。 至于找姑娘么,他当然是舍不得钱的。 他只有不要钱的五姑娘…… “妈的。” 远近街坊都知道李二最近没做生意,成天在外面瞎转悠。江湖传言:李二这么抠门贪财的老板居然会关门歇业,肯定是找不到老婆快得失心疯了。 打前几日起,周家三姑娘就不敢往永定桥附近晃悠。如今这般,更是吓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在路上总被人指指点点,可真寻着目光看过去,那些人又都低头各自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李二长的阔肩蜂腰,家中小有些钱财,衙门几个当差的皂隶衙役又都是他爹当年出征漠北的战友——远近街坊没人敢招惹他,当面给他难堪。 一日早上,李二突然想跟着鸭倌老刘出门逛逛。便丢下些碎银子在柳云青房里,与他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跳上了老刘的船。 他这几日没进刘家的光鸭,老刘虽说有些觉得奇怪,不过也不是爱多嘴的人,便欢欢喜喜的接待着李二上船来玩。 江宁县离金陵不远,顺着秦淮河一路过去也就大半天的功夫。老刘家两条小船轻脚程快,附近沿河几个农庄还没到下半晌就已经走完了。 南方的初秋并没什么凉意,日头暖得很。 水稻还没到收割的时候,田里午后没什么人。河岸上有些养鸭养鱼人家的姑娘媳妇坐在石头上洗衣服。老刘的三儿子在另一条船上帮手,故意冲那些女人大声逗趣:“暑天坐石头上烫烂了屁股哟~” 岸上顿时一片叽叽呱呱的笑声,还有几个胆大的姑娘假模假样的冲船的方向泼水。 李二正坐在船板上钓鱼,被这阵水泼得有些失了兴致。 “李老板,你瞧瞧我家这小三子。嘿。”老刘站在后面一边摇橹一边同他说话,“我都不敢给他讨媳妇,还不得天天吵架。” 刘三才刚十六岁,脸上满是少年人稚气未脱的模样。家里两个大儿子跟着老刘照顾生意,刘三哥便是个只管吃饭睡觉不操心的。 “三哥儿还小。”李二重新给鱼钩上饵,“再一两年就好了。” “还小呢。李老板你比他还小两三岁的时候就自己当家坐铺子里了。”老刘咂咂嘴,“那几年你真是不容易。” “嘿。”李二笑笑便不再答话,一甩鱼钩,在空中漂亮的画了个弧线,轻轻巧巧的落在水面上。 水面上波光粼粼,影子倒印在船身上很漂亮。 李二今天没有戴帽子,发髻服服帖帖的梳在头上。凉风从他耳边吹过,带来远近树梢叶子晃动的轻浮风声。 太阳晒得他一侧的脸上有些发烫。 “再钓一条大的,晚上带回去给小柳做汤吧。”李二心里默默的盘算着。 李二两腿挂在船舷外晃来晃去。他脚上穿的是步营斋的厚底布鞋,舒服又透气,五钱银子一双。他腰上的荷包里有一串铜钱,三四钱碎银子。 李二今年二十一岁,他熬过了许多本以为要熬不过的日子。 午饭在船上吃了些鱼虾,老刘只怕李二吃不惯,想让刘三现宰一只鸭子来吃,李二连声说不用。那是刘家生意的本钱,没有这么白白拿来吃的道理。 就着新鲜鱼汤和菜籽油炒的鸡蛋青菜,李二足足吃了两大碗米饭。 从前家里穷的时候,李家也是用菜籽油炒菜的。后来爹爹死了,领回来的三十两补贴,他娘把铺子的上下两层全买下来了,还加上院子。地契房契如今都在李二家楼上的阁楼里锁着。再后来生意渐渐好转,李家便不吃菜籽油了。李二现在给烤鸭刷料都用的是大粒的好花生榨油拌蜂蜜。 李二晓得受穷挨饿的滋味,也晓得如今吃得好穿得好的滋味。 现在的日子这样好。 李二心里想。 李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想他了。 回程的时候,天刚擦黑。船要从金陵城外的外秦淮渡口路过,老刘习惯在那捎带几个客人上船回江宁县,多赚几个铜钱。今天收来的鸭子在后面那条船上,有刘三哥在照应,这条船再多载两三个人不是问题。 李二便点了个油灯,一个人坐到船头去了。船尾处在渡口搭了跳板,有三个客人在商量着要上船来。 其中两个看起来是江宁县城附近的菜农,给了钱便挑着空担子上船,好像与老刘相熟得很,三个人互相说笑着问问今天生意如何。 还有一个人站在渡口上犹豫要不要上来。是个年轻道士,穿得一身道士服,背上背了把剑,手上还拿了个长布包。长得挺俊,看着年纪不大。 那道士犹豫了会儿,招呼老刘,说要问点事儿。 嗓音听着很清朗,他冲老刘挥挥手,喊“船家船家。” 老刘本来打算拆了跳板了,又直起腰来,接话道:“小道爷,乘船不?到江宁县去的。这会儿上船还赶得及进城门。” “船家,打听个事。”那道士往前走了一步。 “您说嘞。” “江宁县城里最近有没有来过一个年轻道士?”那道士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穿的和我差不多,比我高点儿……对了,是个断了腿的。” “道士?没有的。” 老刘瞧他不打算上船,于是把跳板收进去了。 过了片刻,老刘又想起什么一样说:“断了腿的……” 李二本来坐在船头的油灯下,此时突然回过头去看向老刘。李二的脸色很难看,油灯的光投下的阴影简直把他照的面目狰狞。他两眼直直瞪向正打算说话的老刘。 老刘站在船尾,感觉船动了一下,扭过头看到了李二的脸。他愣了个神,接着说道:“……断了腿的也没。小道爷你找人?” “没事。打搅了。”那年轻道人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了。 在永定桥口上岸时,李二硬往老刘的手里塞了两钱银子。 “最近渡口如果还有道士要渡船,你只说不载。”李二搭着老刘的手一边下船一边低声说,“问人就说不知道。” “对了,明天鸭子照常供给我。” 第二天,李二卤菜店照常开门生意。 柳云青清早就听见院子里的噼啪烧火声。起身往窗外看去,李二正端端正正坐在小椅子上守着烤炉煽火,另一边厨房的灶上也斗旺了火。 火光印在李二的脸上,有密密的汗珠渗出来。 院子里起先是若有若无的松枝香味,一刻钟之后便是带着甜味的浓郁肉香。 “这叫什么事,明明被强暴的是我啊。”柳云青又好气又好笑的松了一口气,倒回床上去继续回笼觉。 此时世道刚刚安定,苏杭富饶的城镇和闽南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些男风的传闻。算不得伦常丑闻,譬如富家翁养的少年子弟,譬如闽南人的契兄契弟。 柳云青没觉得什么丢人难堪,确实有些不快。只是看李二这些天的可怜样子,想来是后悔内疚得很。他也就真是不必再提了。 更何况…… 李二这些天有些转了性。他从前从不多问柳云青的事情,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家里几口人、田里几亩地…… 柳云青虽然话是不多,不过也乐得与李二说说话。李二长得俊,性子憨厚,虽说抠门了些,但待人好,待柳云青更是没的说。 柳云青几乎都想开口问李二要不要招一个打杂的。 吃得少,能干活——像他这样的打杂的,多好。 柳云青开始时不敢对李二多说自己的事,可人真是有些莫名其妙,那日之后却渐渐觉得与他亲近起来。 当见过一个人最隐秘的内心深处与最不堪的模样时,是不是会觉得能看到他真实的样子。柳云青越来越这么觉得。 “我从前是练武的。” 某天早上就着粥吃咸鸭蛋的时候,李二问了一句。 柳云青把一块蛋黄夹进嘴里,抿了两口,油黄。啧,李二腌的这咸蛋真是好手艺。 接着柳云青就这么坦坦然的说道。 然后李二被自己嘴里的粥呛了个半死,“练武的???” “不然我师弟如何斩得了我的腿?”柳云定了定神,说道:“我师弟他……我与他为了事情争执,吵得厉害。他拿剑斩了我的腿,我便逃出来了。” 李二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们平日里吃什么?” “……饭啊。”柳云青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是说,你们靠什么吃饭?”李二找了个措辞。 “有三四亩田,不过在山上不大好种。早先还有个佃户种那几亩田,后来实在养不活,师父就让几个小师弟轮流去地里干活。再有的时候,给别人帮帮忙什么的……对了,出门拜帖比武也是有钱的。”柳云青仔细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给李二听。 “一个月能吃上几次肉?” “两……三次吧……” “学武挺不好的。”李二点点头。 “难怪你长得这么瘦。”李二把最后一口粥吃完,又着重补充了一句。 tbc 6、喜宴 秋分那一日,早市结束后,李二自己在门口上店门板,他力气足,搬了三四块木板挨个上。他一边忙活一边对在后院帮手的柳云青说:“你去擦把脸,一会儿出门。” 柳云青病好了快半个月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李二仍旧不许他到处走动。不过,让他在院子里看火劈柴,李二倒是乐意得很。 今天说要一起出门,是件难得的事。 柳云青去井边的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两口,又赶紧的擦擦脸,准备回屋把外衣给换了。李二爱干净,他忙完厨房的事情,衣服是要替换下来的,平日里不穿。烟熏火燎的,确实也容易有油腻味道。 柳云青本就秀气,乐得整治得干干净净。只是自打拆了夹板之后,俩人的衣物现下已是他在洗了。 李二瞧他往厢房走,摆摆手道:“别换了别换了。走吧。” 秋分之后,日头没那么毒。 李二这个夏天折腾得太凶,几个月晒黑不少,笑起来一嘴白牙。他待人十分和气,穿得也干净体面,一路拉着柳云青左顾右盼的瞧街上各家铺子里的东西。许多人冲他点头打招呼。 过了桥那家果子铺老板与他熟识,远远笑道:“李老板,咱们店里最近进了好蜂蜜,来点儿不?刷鸭子香得很。不赚钱,便宜卖你~” 又有几家伙计逗他说,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出来逛,早市生意这么好,鸭子想必卖得快。 李二笑嘻嘻的冲他们拱拱手,或是笑骂几句。 柳云青本来有些闹不清李二带他出来做什么,走着走着也觉着有趣起来。 他是在庐州城外的山上长大的,虽然时常也会进城来办事,或是去各地拜帖比武,但这般悠闲逛街的机会并不多。 街上时有车马路过,李二有时扯一下柳云青的胳膊避让开,或是好似无意的搂他一把肩膀。 柳云青侧过头瞧了瞧李二那般光明正大的神色……不似有私。 江宁县紧邻金陵城下,兼之又是江南,运河沿岸。真真是富饶的很。农户商家多,果品肉菜的摊子铺子满街都能瞧见。 李二这一路只尝不买,沿着各家果子铺拈了好些吃食吃,还递给柳云青说“你也尝尝?” 逛了快一个时辰,李二终于领着柳云青找了家成衣店歇脚。 “你快吃饱了吧?”柳云青笼着手低声问他。 “最近店里进的花生味道不大好,我打算换一家试试。”李二神情自若的说道。 成衣店的钱老板在后场一眼瞧见李二,挑帘子出来拱拱手:“哎哟李二哥,来这么早,今天鸭子卖的挺快啊。” “过奖过奖……” “还照着春天的身量做一身?”钱老板也不多客套,上下打量了几眼李二,“好像发福了点?” “就照着原来的做一身吧,从里到外的。”李二又指指柳云青,“再给他选两身这个天的衣服,也是从里到外的。今天就要拿走。” 钱老板点点头。说话间,后场已经有个裁缝师傅带着皮尺和簿子过来了。 柳云青呆了呆:“我没钱。” 钱老板闻言倒是笑了:“这位公子爱说笑。” 李二点点头:“我这表弟有点单纯……对了,照我平日衣服的料子给他选。” 柳云青有点急了,挥手让裁缝先别量,低头对李二说:“别闹了,我身上真没钱。” “工钱抵。”李二翘起二郎腿端起店里伙计端上来的茶,盖住了自己脸上的表情,“没的关系。” 大半个时辰后,李二抱着一堆衣服又带着柳云青去步营斋买了两双厚底布鞋。然后才往回走。 柳云青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心里直打鼓。 他却不知道,李二的心已经被鼓槌戳到开始滴血了。 “中午咱们吃炊饼吧,家里还有点酱黄瓜。” 李二这人,但凡是真的心疼了,他就舍不得吃肉了。 “好……” 说是只吃炊饼,李二到底还是切了段粉嫩的冬瓜熬鸭架子汤,快出锅时想了想又抓了一把开阳撒进去。 “他腿还没好,得吃的好点儿……”李二抓着一大把开阳、闭着眼睛洒进锅里时,这么反复的和自己说道。 开阳是大虾用盐腌了,尔后又晒成的干。李二的娘是松江府人,很会做这类干货咸货,李二从小在家里帮忙,后来也从不去干货店买这些,都是自己去市集买新鲜的回来自己慢慢炮制。 虽说柳云青说自己从小是练武的。可这些日子来,李二总觉得他从里到外都冒着一股子可人疼的柔弱劲儿。以至于,后来李二亲眼看到柳云青轻松劈柴的模样时,简直觉得无比震惊。 柳云青解释的“真气”之类,更让他觉得万分费解。 再后来无论柳云青怎么解释,李二有时候还会问他:“你们师傅一年带你们出去卖几次艺?赚得多不?” “那叫拜帖比武……一次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一个月卖两三次就比我这店赚得多了,怎么还会吃不上肉?!” “一般两三个月才会去比武一次,得有人请了才能去。而且我们人多挑费高,总共只有一两银子……” “难怪。”李二点点头,“难怪了。你身上都没什么肉。” 柳云青其实武功不错。在师门里算得上第一弟子,其他的师兄弟要么脑袋不大灵光,要么贪玩不爱练功,要么总被师父指使去田里干活。 只有他学得快,练得多,师父也教得多。出门与各家山庄门派比武,只要是同辈弟子之间的较量,他便没怎么输过。 可即使柳云青这么解释了数遍,李二只会笑笑,“那你这腿伤得……” 真是不说也罢。 秋分后的第三日,是个黄道吉日。 宜作梁,宜出行,宜理发。 宜嫁娶。 这一日,是周家三姑娘的好日子。 王老爹前一日的晚间就带着两盘菜,来找李二哥一起喝了杯酒。当着柳云青的面,王老爹倒是啥也没多说,只一个劲的招呼吃菜喝酒。 晚些柳云青回屋休息之后,王老爹才搂着李二的肩膀又痛饮了几杯。 “想娶的是那一个,回头说不定只得娶了另一个……”王老爹喝的有些大,话说的不怎么利索,“李二啊,我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心里难受。过一年我给你做媒,找个好的……天仙一样的……” 李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他知道自己是应当心里难受的,远近的街坊都知道他喜欢周三姑娘,他也知道自己应当是喜欢她的。 那个圆圆脸蛋,白净又讨喜的小姑娘,早几年还扎着羊角辫子一蹦一跳的来李二店里买卤菜。李二总忍不住多添补她些。 去年她盘起了头发,梳了小小的发髻。她的个子一年高过一年,穿着裙子走路也不再如早年间那般爱跑爱跳。去年春天时,李二偷偷买了只银簪子送给她,她却不要。那簪子如今还躺在李二房间的抽屉里。 再见的机会从此便少了,她不再常来,前几个月来过一次,轻轻的喊一声“李二哥。”眉眼弯弯的笑脸,笑进了李二的心里。 李二托过媒人上门求亲。他又自己去过。 老周和他婆娘只是反复的、委婉的说,三姑娘早年许给了娘家的远房表哥。承蒙错爱,李老板。李老板,对不起。 二十多年前的兵荒马乱,各地百姓死走逃亡,家业凋零。算命的轻轻巧巧算了一卦,说李二克死了奶奶,克死了爹爹,又克死了他娘亲,还不知道将来要克死谁…… 这一句真假难辨的话,足以让每一个想要人丁兴旺的家族,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 承蒙错爱,李老板。李老板,对不起。 李二把喝多了的王老爹送回去,转回头看见柳云青正在整理院子里的杯盘狼藉。 时辰晚了,柳云青已经松掉了发髻,披着件单衫站在桌前,一样一样的收拾碗筷。他既不抱怨,也没有多问今晚的事情。 李二扶着自己家的大门,就那么看着柳云青在烛火映照下的柔和侧脸。 李二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片柔软的地方,被那烛火照了进去。那感觉从心底缓慢又不可抵挡的涌了出来,让他的指尖都有些难以言说的酸楚和胀痛,浑身却又仿佛没有了力气。 柳云青回头望了望他,试探的问道:“李二哥,今天喝多了么?” 李二点点头。 柳云青又说道:“早些上楼休息吧,我在这里收拾。” 李二突然好累,想要休息。他忘记了今天到底是为什么喝的酒,他只想立刻找一个安稳温暖的地方睡一觉。 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担心,柳云青在这里。 他一直在这里。 喜宴是在第二日的中午,李二与柳云青一同去了。 他咬牙切齿的封了二两银子红纸包,递过去的时候简直有种舍不得撒手的错觉。二两银子几乎是整场酒席最大的一个红纸包了。周家的两个年轻少壮接了过去,颠颠分量,扭回头立刻喊人叫老周过来。 外姓人吃喜酒包这么大的纸包,这是要砸场子的意思啊。 老周没敢惊动亲家,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弟赶忙迎过来,“李老板,您这是……” “姑娘家的好日子,不值什么,让她买些胭脂首饰玩儿吧。”李二努力装出毫不心疼的模样,摆摆手就拉着柳云青进去了。 酒席摆了十桌,李二和几个铺子老板们坐在一道。 柳云青是他的表弟——李二干脆利落的向大家这么介绍完,就大咧咧的坐下来准备开吃。“二两银子怎么也要吃回本……还好,还多带了一张嘴来。能扳回多少算多少吧……” 柳云青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心疼钱还是吃味周三姑娘出嫁。他路上一直在偷偷看李二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又好像有些其他什么堵着。 柳云青其实本不想过来,之前就和李二说可以帮他看着铺子。李二今早却连鸭子都没煮,直接关门歇业。他又说自己可以看家,李二连连摇头说:“王老爹都过来吃喜酒了,你一个人在家连个炊饼都没得吃。咱俩出来吃顿好的,不然亏本。” 酒席没什么好不好的,周家与亲家都不算富裕人家,这般置办周全已是不易。 李二吃了些酒吃了些菜,又有人来与他碰杯吃酒,他也与人热乎的寒暄几句。李二没什么反常,老周家的几个亲戚慢慢才有些放心。倒是周边几桌时不时有人悄悄点着李二与旁人说些八卦。 柳云青的耳力好,听得到许多闲话,再加之昨晚偷听到的那些,心里替李二不值起来。 酒席过半,新郎带着傧相来挨着桌敬酒时,柳云青仔细瞧了瞧。新郎是个有些瘦弱的半大小子,顶多十六的模样,算不上多俊,普通孩子。李二满面笑容的跟着众人一起举了杯,干脆的喝完,然后便坐下来与其他的老板们接着聊近来县城里的货品、金陵那边有批便宜香料…… 柳云青瞧着李二的模样,实在有些闹不清状况,心里却又有些隐隐的高兴。 老周家不大富裕,酒席也没请戏班子。吃完了又放了几挂鞭炮就散了。晚上还有两家人亲戚的酒席,不过也就两桌多,与外人便没关系了。 几个老板问李二要不要下午找个地方打会儿马吊,李二转脸看了看柳云青。 “不去了,酒喝多了上头。”李二笑嘻嘻的说,“别把裤子都输给你们。” 李二拉着半天都没怎么说话的柳云青说,“小柳,咱们回家吧。” 初秋的午后在外面闲逛,不用蹲在院子里看着火,不用伺候每天下午的十六只鸭子,不用担心今天的生意如何——这般悠闲的时候,对李二来说是不多见的。 他没直接从大路回去,也没问柳云青乐意不乐意,他俩慢慢的沿着河走。有些绕路,不过秋风吹过沿岸树木的气味让人很舒服。 李二与柳云青今天打扮的都很体面。俩人衣服的式样差不多,李二不喜欢花哨,成衣店老板给他俩准备的都是素雅大方的衣料。 柳云青穿得更好看些,他身材高挑,容姿颇好。且言语不多,眉目间颇有些矜贵自持的神色。方才的席间许多年轻的媳妇和小姑娘一边瞧着他一边嬉笑低语。 “小柳,你定亲了没?”李二背着手走在前面。他问得轻巧,听不出情绪。 “……不曾。” “可有中意的人了?” “……不曾有。” 李二停了停步子,似乎匀了下呼吸:“小柳,那日醉酒之后的事情,我一直觉着对不住你。” “原是你喝醉了的。你自己也不晓得。”柳云青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一出。 “小柳,我有件事情想了好些日子要问你。” “你说。” “若叫你以后只同我一起,你心里愿不愿意?” 柳云青停住了脚步。李二在前头像看到了一般,也停下来转回头望向他。 李二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却又带着一些笑意。 “我有自己的宅子,有自己的铺子,一年可以赚三十多两。我不赌钱也不逛窑子,会做点儿生意。你不要再回你师父那里,以后同我一起打点铺子。我不娶妻,你也不娶妻。你若不放心,咱们可以写下文书,结拜成契兄弟。便是灾年荒年,但凡有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 “如果我叫你这样,只同我在一起,你心里愿不愿意?” 7、波澜 柳云青那一个下午,什么话都没说。 他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日常隐约里的蛛丝马迹又让他觉得没有太过吃惊。 只是…… 李二望着柳云青的一双眼睛,片刻后不作声的点点头,转身慢慢往家走去。 这是答应让柳云青再想想的意思。 李二是个做生意的人,他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心里也知道柳云青如今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如此这般翻来覆去算计了很多日,他自认没有让柳云青拒绝的道理。 ——若是柳云青会拒绝,那日醉酒按照他的功夫身手,便不会是那番场景了。 他一路走一路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可越这么说服自己,李二越觉得心里没底。他前头答应让柳云青想想,后一刻没走出几步路就反悔了。他心里焦急的盼望被柳云青立时喊住,说好,说李二哥,就听你的。 可终究,柳云青那天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李二胡乱吃了两口东西就早早回了屋。 他一会儿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一会儿又站起身在房里转圈,一会儿又拿被子捂住自己全身。像有一千、一万只猫爪子在挠他的心,像有人把他的肝割出来放在火上用油煎。 如果有人此时看到李二的样子,一定会以为他真的是在周三姑娘的洞房花烛夜里过于悲痛以至于得了失心疯。 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也让他心惊,以为是柳云青想清楚了,走上楼来的细微脚步声。他于是又轻手轻脚的站到窗沿去,轻轻推开一条缝看外面的光景。 李二活了二十一年,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情。 极度焦虑的煎熬,甚至让他的下身无端勃起。 他想了一会儿那天清晨看到柳云青浑身赤裸躺在床上的模样,又想了一会儿柳云青平日里轻轻喊他“李二哥”的声音。只稍稍摩擦了片刻,就毫不费力的泄了手里。 可在这之后,李二又被强烈的空虚和沮丧击溃。他软弱无力的倒回床上,脑袋里空白一片,全不顾得平时这般之后起码还要简单的擦洗。 第二天清晨,李二浑浑噩噩的爬起床来生火。 他一边拾掇准备早市的生意,一边不住的唉声叹气。天亮的渐渐迟了,李二开始斗旺灶里的火时,太阳还没升起来。柳云青的厢房没亮灯,毫无动静。 李二不住声的叹气咳嗽,故意的扯大了嗓门。他又跑前跑后开门关门,脚步声毫不收敛。 “妈的,还他妈睡。”李二心里委屈得快要呕出血来,“老子都要死了……这没良心的还睡得着。” 李二一直担心柳云青的身体,早市的准备是从来不要他早起帮忙的。等到了十六只鸭子全出炉、码上了柜台,李二才会喊他起床一起吃早饭。 今天他这般,是心里实在受不住了。 柳云青还是安安稳稳睡到了李二平日喊他起床的时候,才披了件单衫出来洗漱,一边走还一边揉眼睛打呵欠。 “小柳,睡得不错嘛。”李二瞪着他,阴阳怪气的说。 “还好……李二哥早……”柳云青清清爽爽的洗了把脸,还伸了个拦腰。 “……过来吃饭吧。”李二运了两口气才好不容易按下到嘴边的各种问话,给他盛粥拿咸鸭蛋。 早市卖得不错,开门就有五六个脚夫在门口排队。王老爹也按时把刚出炉的热乎炊饼送了一箩筐过来。 柳云青站一旁收钱,李二便专心的站在柜台前片鸭肉、夹炊饼。他祖传的菜刀刀法相当不错,刀是家里用了十来年的熟铁刀,又沉又锋利,李二每日都用青砖沾水的耐心伺候。 脚夫们有的是在码头扛货帮工,有的是白日里给店里做苦力,卖的就是一膀子力气。虽说早上只吃白馒头炊饼的也能凑合对付,但只要是正经有了婆娘的汉子,早上多是可以拿着媳妇给的铜钱出来买个鸭肉炊饼、或是街尾的大肉包子。吃得好才能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养得了家里的老婆孩子。 馄饨豆浆豆腐脑,那是打发妇人和馋嘴孩子的早点,脚夫们从不吃它。 李二深谙此道,所以一是吃食上向来不凑合自己,二是卖东西实打实的真材实料。 等四副鸭肉卖完,太阳已经高起来了。街上渐渐有主妇、小媳妇们挎着篮子出来走动,早早的买了菜回家,还有许多家事等着料理,没有多少功夫闲逛。鸭架子这会儿卖的快,有家境不大富裕的主妇,会买了鸭架子回去熬汤给家里的孩子老人吃。 等这一波再卖完,最多还能剩得一只卤鸭在柜上。这最后一只卤鸭卖时,李二给的添送格外多。酱鸭头、辣鸭脖、鸭爪,这是当家的老爷们儿在饭点前赶出来买点卤味,回去添个菜下酒的道理。 李二不贪心,也不爱异想天开。他只顺着街坊四邻,他们的日子怎么过、李二便怎么着做生意。 今天上午卖到最后半边卤鸭的时候,柳云青回柜台后面整理早市的账目去了。李二也稍稍的喝口茶。从天没亮一直忙到这个点,李二才能坐得下来休息。 李二正打算打算抽一杆子烟,柜台外有客人问话:“请问,这里是李二卤菜店么?” 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李二抬头看清那人的瞬间,脸就冷下来了。 柳云青手里还拿着算盘,从后面一挑帘子走了出来。他仔细瞧了瞧来人,语气十分意外:“师兄?” 李二前些日子咬牙付了二钱银子,特意要鸭倌老刘不接从金陵来的道士。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昨日喜酒的后堂,周家与亲家凑钱请了人来卜卦吉凶。街口算命的老头这几日生病回家去了,亲家的一个亲戚从县里城隍庙的门口找了个正在歇脚的外地年轻道士,千不该万不该的正是柳云青的师兄。 李二黑着脸,那半只鸭子也不想卖了,直接起身开始上门板。 那道士半点不认生的冲进门来,一把握住柳云青没拿算盘的那只手,起劲了摇了又摇:“柳师弟,可找着你了!可找着你了!” 柳云青眼眶有点热:“王师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那王师兄不搭话,只握着柳云青的手不肯撒,且泪流满面:“柳师弟,再找不着你的话,咱们观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李二坐在铺子门口一口一口抽他的小铜烟锅。 柳云青和他师兄热热乎乎的拉着手进到院子里槐树下,不撒手的一起坐下来说话,兄友弟恭得只差抱头痛哭。 李二偷听了一会儿,却觉得这两人的对话有点鸡同鸭讲。 柳云青墨迹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问:“师傅他老人家好?师弟他们呢?” 王道士只万分热切地说:“柳师弟,快同我回去。师父等着带你一起去杭州,剑鸣山庄下了帖子约咱们去比武。” “师父他老人家不生我气了?” “没有的事。师父他等着你一起去呢。剑鸣山庄帖子上月就来了,如今又派人来咱们观里请,很是重视。” “他带你们去也是一样的……何必还等我。”柳云青的眼眶有点儿红。 “你说的哪里话。咱们观里属柳师弟你的功夫最好,师父不稀得带我们几个呢。”王道士又握了握柳云青的手。 “小师弟的功夫也是很好的……”柳云青咬了咬牙,又说道。 那王道士愣了下,似乎斟酌了下措辞:“柳师弟,这……小师弟只是法事学得比咱们多些,功夫可不如你……” “再过些日子必定要比我好了的。师父教得他也多。”柳云青低着头。 “他毕竟是师父的亲生儿子……”王师弟摸了摸鼻子,“咱们观将来说不得还是他接了师父的衣钵,师弟你也是明白的……” “……”柳云青不吭声了。 “何况那日的事情,师父和小师弟都没再生你的气了,你别怕……趁早的,咱们一同回去。等到杭州,你风风光光的赢了剑鸣山庄的几个弟子,多好呢。”王道士见说动了他,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话说得热乎,“你瞧,巧的很,我过来的路上瞧见有人卖你的剑。赎了回来,又一路找过来的。可不就是天意么,柳师弟。” 王道士把一个深色的长布包抖落开,里头是把做工看着还不错的三尺长剑。 李二越听越不像样,进院子来摆摆手,“小柳,小柳,把外衣换换,店里还没收拾。一会儿该吃午饭了。” 柳云青瞧了瞧那把剑,又瞧了瞧李二,点点头站了起来。 “柳师弟,哎,柳师弟……”王道士伸手还想拉住他。 李二远远的烟锅伸过来,一把挡住王道士的手,“这位道爷,店里小的很,不留您吃饭了,您自便。” “哎哟!烫烫烫!” 王道士被李二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他也不觉得难堪尴尬,在门口拎着剑像模像样的踱了几个方步,拱手做了个揖:“在下今日午后再来拜访。告辞。” 李二站在门里瞧着他那德行,又想起刚遇到柳云青时候他那副做派,心里狠狠地腹诽:“妈的,看样子还真是他师兄……” 午饭的时候,李二很尴尬。 他既不能问柳云青,昨日的事情考虑的如何,也不能问他到底会不会和那道士回去。可李二心里翻来覆去的偏偏只有这两件事。于是他只能强自镇定的往嘴里扒饭,什么话都不敢乱说。 吃完了午饭,柳云青站起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倒是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李二哥,若是我只在你店里打杂,你可留我不留?” 李二本打算赶紧躲上楼去午睡,听到这话一整颗心都被揪到了嗓子眼。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李二呆站着不敢答话,脑子里各种念头煮沸了锅。“这是不同意的意思?还是同意了?……不像啊。他要给我打杂?什么意思啊……” “我只问你,留我不留?我给你打杂干活,你随便给我些工钱便是。” “你想呆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都随你……”李二琢磨出了柳云青话里的意思,原本要蹦出喉咙的心脏突地沉了下去,“小柳,我都随你的……” “嗯。”柳云青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下午从烤鸭子开始到晚市结束,李二都冷着脸不说话。 柳云青玉树临风的站在柜台边,春风含笑的问客人——您要买脯子还是买腿?您要斩成块儿还是整的带走?您要卤子还是不要卤子?给您搭个鸭头还是鸭脖子?…… 那王道士就抱着剑,坐在桥头往李二卤菜店里瞧。 下午的快卖完时,街上人渐渐少了。李二斩了块儿鸭脯肉切好用纸包了,又拿了个早上没卖完的冷炊饼另外包了,递给柳云青。 “这你拿去给你师兄吃,估计他打早上起就没吃饭。”李二指指桥头那人,“一下午他眼睛都看直了。” 柳云青似笑非笑的瞧了李二一眼,接了过去。他也不出门,就站在柜台里冲王道士招招手:“师兄,师兄,你过来。” 王道士当柳云青决心要同他回去了,一咕噜爬起来三步两步赶过来。 柳云青笑眯眯的把两纸包递给他:“师兄,你拿着这个。我不回去了。你早些回观里,别叫师父着急。” 王道士一听便急了,顺手先拿过饼子和肉揣进怀里,又抢着说道:“柳师弟,你糊涂了。这话也能乱说。若叫师父听到你说不肯回去,可得……” “师兄,我是当真不回去了的。”柳云青耐心的说道。 李二不插嘴,头也不抬,坐在柜台里一边蘸水一边在青砖上磨他的菜刀。 “莫说糊涂话,师弟。你若不同我回去,等师父来了,可就不是我这般好好同你说话的了!”王道士拉下了脸。 “我知道。”柳云青点点头,“当初师父便一掌打了我重伤,小师弟还斩断了我的腿。” 王道士上下打量了几眼铺子门面,冷声道:“柳师弟,莫怪师兄说话不中听……你不回去又能怎么?在这小店里当伙计?柳师弟,莫要因为和师父赌气就作践了你自己啊。” 柳云青答道:“我当日伤得那般重,还被小师弟打晕了丢到山下。我在山道上等了你们两天两夜,你们一个都不曾来接我回去。我自己挣命逃出来,腿都烂了,功夫也险些废了……若不是遇到了李二哥,我早便死了……王师兄,你自己好好的去了吧。我是当真不会回去了。” “柳师弟,你自己当初做出那般没人伦的事情,怎么能怪……”王道士越听越急,越发口不择言起来。 “这位道爷,你若此时不走,我便教你再出不了江宁县城门。”李二突然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一脸的地痞恶霸模样。柳云青本来听了那道士的话,神色颇为凄苦。瞧着李二这般生气,倒是吓了一跳。 李二此时的脸色简直黑得像抹了锅灰,两条浓眉拧在一起,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道士。 王道士一下子便气弱了。他定了定神,拂袖而去。 ——“柳师弟,你莫要等师父来了再后悔。” 李二从柜台里探出头来,朝着那道士的背影啐了一口。 “妈的,敢来老子店门口撒野。” 8、回答 那天晚上,李二坐在院子里一声不吭的劈柴。砍刀被高高举起,然后又迅速的劈下,晒至完全干燥的木材发出清脆的裂声。 柳云青收拾完之后,便拿着盏油灯,搬了凳子坐在李二身边。他犹豫了片刻,问道:“李二哥,你心里是喜欢周家姑娘的吧?” 李二手上的活停了一下,“……那是从前。” “她成亲那日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所以才……” “我那是心疼钱。”李二简短的回答。 这个回答其实能解释了李二这个人身上的许多问题。比如他时常心情不好,时常愁眉深锁,时常觉得五内俱焚,时常忧虑世道人生。 可是—— “可是你那一日都要哭了。”柳云青瞧着他,柔声说,“这也没什么……” “那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你。”李二又一刀劈了下去。 他镇定得仿佛嘴里说出的是明天吃牛肉吧,昨天的鸭子滋味很好,今天晚上早些睡明天要做生意。 “我舍不得你走。所以才会那样。” 柳云青沉默了,像是正在暗自下很大的决心。 灯火噼啪的响了两声,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柳云青长了一张漂亮的脸。他走在街上,无论谁都会多看他几眼,比戏台上的小生还要俊朗清秀,比佛堂里的菩萨金身还要柔和风流。 可李二瞧也不瞧他,只是安静又专注的地劈着柴。他知道柳云青有些话要同他说,他知道那些话很重要,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可他不想再继续去算计得失或揣度人心。 这应当是柳云青自己在心里想好了的回答。 终于,柳云青开了口,平静的说了许多他从前的事情。 早年有一个灾荒年,四岁多的柳云青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他的师父恰恰路过金陵城下,便把他买下带回了道观。起先他只是在观里打杂,六岁时师父收了他做徒弟,教他练剑、给他饭吃。 他功夫练得不错,十三四岁后便常常被师父带着去各地拜帖比武。只是师父从没教过他道家的法事等等,若有人来请去断风水或是家中红白喜事,柳云青是从来沾不得边。本也没什么,无非只是多个吃饭谋生的手艺。可柳云青二十二岁时,师父把功夫与这道家的本事,一并交给了他的小儿子。 柳云青本以为自己可以继承道观衣钵,从此只得绝了念头。 而那小师弟一日日长大,又聪明又漂亮。柳云青嫉妒他,却也喜欢他。四年后的一天,柳云青饮多了酒,差点对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柳云青的嗓音低沉沙哑。他垂着头,铺了青石板的地上有水滴滴下又迅速晕开的痕迹。 “是我不好,做了不该的事情。” 尔后的事情,李二便能猜得到了。柳云青的师父一怒之下要废了他的武功,小师弟又私下里趁机斩了他的腿。 李二放下手中的活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小柳,你莫要难过,事到如今也再怨不得你。” 柳云青抬起头瞧向李二,他的声音轻柔却又坚决。 “李二哥,我不想回道观里,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男儿在世,我只会些拳脚功夫,想养活自己都难。” “李二哥,我心里喜欢你。可是,我不愿只因为没处可去才留在你这里。” 李二望向柳云青,他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全明白柳云青话中的意思。 灯花爆了又爆,他的原本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许多日没再有的笑容。 李二真挚又欢喜的笑了,眼里像有火苗在轻快的燃烧。 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那股充沛而激昂的暖流充满了他的每一根血管,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想要大声的欢笑,大声的叫嚷。 李二欣喜若狂的望着柳云青,说出了这辈子对他们俩而言最重要的情话。 “小柳,小柳,只要你心里喜欢我——便是你想去街头卖艺,便是咱们一起去讨饭,我也要同你一起。” “不过,开卤菜店更赚钱……呐,你心里也知道的吧?” 那夜之后的发生事情,简直狼狈到可笑。 李二完全不记得前些日子自己醉酒后发生的那许多微妙又快乐的事情,他心慌意乱的搂着柳云青。快要失控的强烈欲望和内心底源源不断涌出的甜蜜爱意,让他此时手忙脚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柳云青按耐住自己的喘息,低低的在李二的耳边反复地说“慢一些……慢一些……” 那夜的经历,若干年后柳云青仍会在床第间拿来取笑李二 “那次居然还没进去就……” “李二哥,你实在该好好调养身子……” “我只好吃些辛苦……再教你一次……” 而柳云青眼角含春,努力压抑住呻吟的喉咙里勉强说出的戏言,换来的永远是李二无论多少次受激后都一定恼羞成怒的卖力冲击。 人称心如意时,日子过得总是快的。 秋分之后没过多久就是寒露,是江浙一带稻谷秋收的季节。 县城里似乎也到处弥漫着秋风带来的果实成熟后温暖干燥的气味。 李二最近很忙,店里的生意他不敢耽误。他前几日写了封信给他城外的姐姐姐夫,托人送了过去。他幼年便父母双亡,家中若要有事情要办,需得先知会了姐姐才行。 李二从小到大都很爱攒钱,铜钱凑够了便换成银子,银子凑够了便换成金锭。他某一日清早起床镇重其事的洗漱沐浴,恭恭敬敬的请出了自己箱中的金锭,出门找首饰店的匠人打了一对一模一样的金戒指。 柳云青原本不愿如此大费周章,劝了几次又不想泼他冷水,便由得他去了。 信送出的第三日清晨,李二照常开门。刚下第一块门板就瞧见门外他大姐一张愠怒的脸。 “姐,你这么早怎么在这?”李二吓了一跳。 “你还知道喊我声姐姐,我只当你以为你已经没我这个姐姐了。”大姐儿一巴掌便甩了过来。清晨空无一人的街上,这一巴掌的回音格外悠长清远…… 李二被打晕了头,半天没回过神。 “他人呢?”大姐儿一手推开他便往里走。她问的是柳云青人呢。 李二心道要坏事,赶紧在堂屋过道里拦着她。 “你别拦着我。我倒要问问他,咱们李家人好心好意救他一条命,他为什么要来绝咱们家的血脉。”李大姐一边说一边就气得眼泪出来。起先还气势汹汹的往里闯,李二拉扯着她不得过,她干脆揪着李二的袖子哭出声来。 “咱家大爷到了咱俩这一辈儿,就只剩你这一条根了。” “爹爹死得那么早,就指望着你……小弟你怎么能……” 柳云青此时早已经醒了,听得到外头李大姐的声音,匆忙穿了衣服便要出来。正要开门的时候,听到李二正低声劝她。 “姐……这不怨他,是我自己喜欢他……” “是我想了办法逼的他,他才答应同我在一起的,姐,真的不怨他……” “是我的不好……” 他们似乎还说了许多话,堂屋那里低低的传来哭泣和劝慰的声音。柳云青沉默的站着,觉得心里有些地方揪着五脏六腑的不住疼痛。 李二的姐夫没有来,是他姐姐一个人叫家里长工赶了马车、天没亮就赶过来的。 这般事情,这个向来精干伶俐的女人对自己的丈夫与婆家都说不出口。她来的路上连以死相逼的心都有了,可真到了面前,除了搂着自己弟弟哭个不停之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她的至亲兄弟,曾经相依为命的唯一血脉关联。 大半个时辰之后,李二把姐姐扶到楼上卧房去休息,又端了热水热粥上去。 柳云青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轻轻喊他:“李二哥……”他的喉咙有些紧,眼眶也发红。 李二转身下来时,瞧见他的模样,心里一软,走几步过来搂着他肩膀道:“没事的,你别担心……没事的。” 柳云青对于家人的概念,早在四五岁被父母卖给人牙子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断绝了。 他关于与李二的决定,自己想了便这么定了。他没想过须得家人同意或是其他什么,师父管教他虽严格,却大多是练武的事上,其他事宜自小都是由得他自便。更何况如今这般光景,更是他想要如何便可如何。 他亦没有想过姓氏血脉一事,自幼被亲生父母卖出,他还能留着原来父亲的柳姓已是难得。长大之后他也很少虑及宗族关系,以至于后来才会因为发现师父欲传衣钵给自己儿子而万分意外与失落。 柳云青这个人,生于长于这世间,是没有根的。没有牵挂,没有牵绊,没有需要肩负的亲人,没有需要传承的血脉根源,更没有等着他回去的归宿。 而这一切,最终在这永定桥头的一方天地里做了了结。 七日之后,李二与柳云青如同一切庸俗乡土的世人一般,由王老爹做了见证,设香案,拜了天地、拜了李家双亲的牌位、拜了坐着的一脸勉强的李家大姐,又一同饮了合卺酒。 李二在门口放了鞭炮,又在自家小院里摆了一桌酒菜。 知道消息的许多人在门外指指点点,又有许多孩子来讨糖吃。李二只拱拱手,满面春风的在门口洒了许多铜钱,又分了许多蜜饯糖果。 柳云青站在他身旁,如在梦中。他面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直到李二分完了糖果,回头拉住他的手时才回过神来。 李二的手拿惯了菜刀,拿惯了砍刀,满手的薄茧。他第一次这么长长久久的握住另一双手,他觉得心满意足。 “小柳,莫要再心神不宁。你我会一直在一起。” 9、分离 转眼已是冬天。 再过几日便是年二十九。江宁虽然地处南方,但入九后湿冷刺骨的寒意丝毫不比北方好受。柳云青的腿伤好是好了,到了冬日下雪前后却觉得颇为难熬。阴冷的寒风像是可以冲破皮肉一般,直往骨缝里钻。 李二找了许大夫来诊了几次脉,查不出什么来,只说保暖而已。 柳云青自己倒是无所谓,他自幼习武,跌打损伤满身都是,这点伤痛并没太过难熬。 到了年下,李二卤菜店比平时格外忙些。 苏杭一带人都有冬天做咸鸭咸鸡的习惯,李二的手艺好,附近的街坊许多人把鸡鸭洗净了送来托他炮制。每份多给些材料和手艺人工的银钱。李二早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忙活,如今有了柳云青在,虽说只是干些劈柴打水搬东西的杂事,却也分担了不少。 到了年二十九,李二做完早市的生意便上门板封店,休息半个月,直到正月十五之后才重新开张。 李二做买卖乖觉得很,一年到头这最后几日的生意格外的多做添送,叫人过完了年还心里惦记着他店里的卤菜。 往年到了二十九的中午,他便要收拾些衣物、再备些县城里大饭庄的吃食点心和鞭炮焰火,问王老爹借了骡子便往城外他姐姐那里去。 自从母亲过世后每逢春节,李大姐儿都不舍得小弟一个人呆在家里,总托人或写信喊他一起去林家过年。虽说是外姓人,可二十岁的年轻小伙,长得精干又讨喜,林家上下颇喜欢招呼着这小舅子一同在林家热闹守岁。 今年李大姐儿还是照旧托人送了信来。林相公的手笔,洋洋洒洒许多酸话,临了情真意切的邀他同往年一样去林家过年。 李二收了信,也不拿进屋,坐在铺子门口叼着烟斗便抽出来看了。 信里没提柳云青半个字,李二知道这是他姐的意思。哪怕当初她勉强认了这契兄弟的账,可真到了该家人团聚、论起骨血亲情的时候,她仍是不愿面对的。 “咱家大爷到了咱俩这一辈儿,就只剩你这一条根了。” 李二记得他姐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时,涕泪俱下的那句话。每每想到这一茬,他总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疼。 早起雪珠子稀稀拉拉的下了一阵,此时天阴得很,看样子过了晌午便要下雪。 李二两手笼着袖口,缩着脖子,吧嗒吧嗒的一个人嘬了会儿烟杆。 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年下有许多要忙活的事情,打扫屋子、裁制新衣、烹煮年菜、准备红包…… 柳云青没他这么悠闲,忙前忙后的整理打扫,灶上熬煮的年菜也需得时不时去瞧瞧。 “小柳,”李二抽完了烟决定不再想这些,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往门里大声喊柳云青。 “趁着还没落雪,我去集上再买些年货和吃食。鞭炮也买些。你有啥想要的没?” 柳云青正在楼上卧房里拆换被褥,他从二楼窗户里伸出脑袋来笑盈盈的说道:“我没啥要的,李二哥你早去早回。” 成衣铺老板早起让伙计送来了前些日子订的两套新棉衣,多加了棉花夹绒与领口袖口的大毛。柳云青把它们叠好了放在卧房榻上,看了又看,满心欢喜的关上门到楼下来。 幼年的事情,柳云青已经不大记得了。五岁后便一直在道观里,过年只是大家如常的吃顿晚饭,放个鞭炮。初一的早上和师兄弟们一起跪了,给师父磕个头,领十枚铜子儿的压岁钱。 那时候人多,师兄弟吵着打着抢桌上的菜吃。 等柳云青年岁再大些之后,有几年的三十晚上他还在外边赶路,未必赶得及回观里。外面各家的比武拜帖,有些是趁着年尾,年轻子弟比比拳脚,好做一年得失的比较,邀得他们去时已是十二月中旬。耽搁些日子,再加之没有快马代步——有几年的三十晚上,柳云青是与师父一起在客栈度过的。 柳云青从不是个挑剔的人。以往练功练的辛苦,一日一餐素斋就能对付。衣物也没什么讲究,穿得无非是师兄或师父的旧衣服。 他从不挑剔,也没觉得不满足。 从前他年少气盛时,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所有都将是他的。 那时的柳云青,是道观座下的第一弟子。 云在天青水在瓶——他总是捻着剑清清冷冷的如此自报姓名。他眉眼俊朗,不沾风尘,当真是天上云,海中水。 直到他被重伤后抛在山下。仿佛一夜之间从天上跌进深渊,二十五岁的柳云青浑身的血与泥,在夏天炙热的阳光下一日一日腐烂发臭。 从那时候他才慢慢晓得,无论是热闹或是冷清,那其中的每一样,都与他没有关系。 雪开始下起来了。起先还是稀碎的雪末,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是漫天鹅毛大雪。 柳云青本坐在厢房里烤火。 自打他与李二结为契兄弟之后,厢房便收拾收拾,改成了简单的书房和账房。平时做生意也方便他二人休息喝口茶。 他坐在厢房,听见雪落在地上扑扑簌簌的声音,推开窗户一瞧,才发现地上已经薄薄铺了一层白霜。 柳云青抬头又瞧了瞧天色,李二还没回来,便拿了两把伞,要出门去寻他回来。 才出门时,便见李二正从桥头那往家里走。他左手拎了好些吃食玩意,右手拿着个深色的长布包、勉强遮住头上落下的雪,神色匆匆。 “才一会儿雪就下的这般大,我还说去接你。”柳云青接过李二递来的东西说道。 李二肩上有些雪,他便替他拂了去。 “可冷不冷?进屋烤烤火。”柳云青又要伸手去接李二右手的布包,却被他轻轻侧身让过了。 李二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抿着嘴笑了笑,结结巴巴的说:“吃食店下午便要关门了,我还好赶得早……倒是不冷。” “烤烤火,衣服都沾了雪。”柳云青不疑其他。 柳云青去厢房拨旺炭盆的功夫,李二匆忙把长布包丢进了柴房。 守岁这事,需得人多才热闹有趣。 李二齐齐整整的做了两个冷碟四个热菜一锅鸡汤,柳云青用生姜枸杞热了壶黄酒。卧房里的炭盆噼啪作响。入冬前李二咬咬牙买回来的上好银骨炭,烧到如今还剩得一篓多。 这俩人同过除夕同守岁的经历,于李二或是柳云青都是头一次。 窗外远近有人家放鞭炮的声音,炭火的热度烧得李二的脸色通红。他笑嘻嘻的给柳云青斟酒,又假模假样的碰杯要干了。 柳云青也不推辞,还就着李二手里的酒盅又多喝了几口。 李二借着醉意笑问道:“小柳,你师父他们从前对你好么?” 柳云青这一年过得不易,他也晓得李二心里感慨,只笑笑答道:“师父待我们都是一样。观里人多,山上毕竟清苦些。但师父养我们这般大,又教了许多东西,总是对我们好的。” “他那日打伤了你,你还是生气的吧?” “是我不对在先,这也不怪他……”柳云青叹了口气,又独自饮了半杯。 守岁之事,家里有老人孩子便有许多热闹说笑。 李二与柳云青都是青春年少,俩人一道饮多了酒,加之那炭盆烧得人浑身火烫。借着酒意,李二腆着脸无赖的搂过柳云青要到床上去。 柳云青晓得他的脾气,心里也欢喜,半推半就的便由着他高兴。 俩人在一起也有半年功夫,李二早不似开始时青涩和色急。他后来着意掩盖从前不知人事时的手忙脚乱,总是故作气定神闲的撩拨着柳云青,磨得他着急。柳云青有时脾气上来了,咬他肩膀一口,他才咧嘴傻笑,俯下身来好好卖一把力气。 只是,今晚不知道因为是除夕过节、或是因为第二日不用担心早市的生意,李二格外的放纵不知节制,柳云青起先还搂着他的脖子挺身迎合,后来时间久了便酸软无力的瘫在床上由得他弄。 夜深了,柳云青早已昏昏沉沉的伏在李二的身上睡了过去。李二搂着他的脊背躺着,满面疲惫。 子时准,窗外家家户户的鞭炮声响彻全城。 正月十五那天,街上的摊贩铺子都开门营业了。李二本还想多偷一日懒,可琢磨琢磨实在舍不得,于是清早还是在桥头等鸭倌老刘家的船沿河送鸭子来。 半个月没用的炉灶积满了灰尘。柳云青不似从前病中贪睡,也早早起来收拾准备着早市的生意。炉子需要重新架,灶上老卤的火头掐小了十来天,也不敢直接起大火。都要一样一样慢慢收拾。 好在还在年里,早市的生意比平日迟许多也不打紧。 李二独自在院子里给鸭子上料,柳云青便去柴房捧木柴和松枝出来。 他拿着烛台进柴房,刚把柴火抱起来,一眼就瞄见柴堆下面露出一个有些眼熟的布包。似乎是哪日见李二拿回家来的。 “小柳,柴好了没?”李二在外面喊他。 柳云青便急急忙忙的抱着柴火出去了。 元宵节的晚上要去逛灯会。江宁县城的灯会设在城隍庙周边,李二晚市便没再做,下午在家与柳云青一道包了些汤圆留着晚上逛完灯会回来吃。 李二还颇有兴致的在几枚汤圆里藏了小的铜子儿,柳云青瞧见了也觉得新奇有趣。俩人忙活一阵又说笑了一阵。 李大姐前些日子带着李二的两个侄子一个侄女来拜年串门,她相公自己赶的马车。 他姐夫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俩之间的事情,不说破也不多问,热乎乎的一起聊了许久天。李二给了三个孩子足足的红纸包,又招待这一家五口吃了饭才走。临走时,李大姐拉着李二的手看了看柳云青,又看了看李二,眼圈红红的上车去了。 自打那日之后,虽没有明说,但李二的心情实实在在好了许多。 汤圆包了四十来个。柳云青数了数,说道:“这么些,要不给王老爹送点儿去?” “成。我送过去。”李二擦了擦手上的糯米面粉,又转过身来突然捏着柳云青的下巴,凑过去坏心眼的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李二歪着头瞧瞧他,笑嘻嘻的出门去了。留下不明所以的柳云青,一脸面粉的轻轻笑骂。 李大姐前些日子带着李二的两个侄子一个侄女来拜年串门,她相公自己赶的马车。 他姐夫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俩之间的事情,不说破也不多问,热乎乎的一起聊了许久天。李二给了三个孩子足足的红纸包,又招待这一家五口吃了饭才走。临走时,李大姐拉着李二的手看了看柳云青,又看了看李二,眼圈红红的上车去了。 自打那日之后,虽没有明说,但李二的心情实实在在好了许多。 汤圆包了四十来个。柳云青数了数,说道:“这么些,要不给王老爹送点儿去?” “成。我送过去。”李二擦了擦手上的糯米面粉,又转过身来突然捏着柳云青的下巴,凑过去坏心眼的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李二歪着头瞧瞧他,笑嘻嘻的出门去了。留下不明所以的柳云青,一脸面粉的轻轻笑骂。 灯会是一年到头里难得的趣事。 县里的各个铺子店家们凑份子,一并买了多多的鞭炮与烟花,酉时之后太阳一落山便开始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陆陆续续放起来。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几家扎灯的手艺人昨日就开始布置场位,幸而今年的雪在初一之后的打头几天就下了个干净,纸糊的灯笼最禁不起下雨下雪。 从县南门至北门,傍晚时便有打鼓神的队伍进县城。这是江宁的旧俗,十六个赤膊的汉子头上扎着粗头巾、腰上系了璎珞流苏和四五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铜铃,打着腰鼓和大鼓浩浩荡荡进城来。 这是县里人从年头忙到年尾的娱乐庆祝,也是祭祀一般的重大事情。十六个汉子都是早一个月前就挨家挨户挑选出来的精壮汉子,每日下午辛苦排练了好些日子。到今天元宵正日子里,脱了上衣一路连敲带打,看着倒不觉得寒冷。他们出发前都饮了酒,满脸满身通红冒汗,嗓子粗犷的配着鼓点喊号子。 一路都有百姓围着瞧,还也跟着吼两嗓子,小孩子们更是高兴,一路跟着叫喊个没完。 天色早,城隍庙那边的焰火还没开始放。李二拉着柳云青站在二楼窗前,踮着脚看打鼓神的队伍从门前经过。 “他们前些日子还找我来着。”李二有板有眼的对柳云青说道,“问要不要去鼓神队当领队……我说店里生意实在脱不开身,要不然,我打得比他们可好多了……” “你要是说,人家喊你去劈柴,我还能信……打鼓……啧。”柳云青白了他一眼。 李二这辈子的聪明,都长在了炮制吃食、倒腾买卖上。县里各家铺子的香料货品今日什么价,昨日什么价,他闭着眼睛都能说个清清楚楚,其他的事情便不灵光了。 李二摸着鼻子,笑了笑也不辩驳。 到了晚间,灯会的人流真是挨着肩膀往前挪步子,稍慢一步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 柳云青从没在元宵节里这样逛过,又新鲜又开心,瞧着什么都有趣味。李二由着他高兴,买了荷花灯又买了些小玩意儿,只是一路心疼了荷包。 好不容易挤到城隍庙门前时,最大的三个焰火已经摆上了台子,等着时辰便要点燃。李二赶紧拉着柳云青往中间挤。 焰火这东西,瞧的时候璀璨光耀,可一转眼便在夜空里消散。 最大的三个焰火真金白银的花了不少价钱,全都是有字有花,极为壮观。一个是福,一个是禄,一个是寿,许多大人把孩子扛在肩上,随着焰火腾空而起,人群里发出欢快的惊呼。 “你瞧你瞧!”李二指着天上的焰火,又侧过头望向身边的人。 柳云青带着笑望向夜空深处,眼睛如同耀目星光,眉间似有山高水长。李二拉着他的手紧了紧。 散场时夜已经深了,李二又多逛了几家铺子,等往回走时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少了。 柳云青拎着手上的荷花灯瞧个没完,突然想起从前在观里与师兄弟们抢菜吃的好笑事情,又说与李二听。 快走到永定桥时,李二突然停了脚步。 柳云青拉他手,问“怎么啦?” 李二笑嘻嘻的半蹲下来,冲他说道:“小柳,过来,我背你回家。”他的眼睛又圆又亮,明明是一张粗犷的脸,眼角眉间却有许多的温柔与驯服。 柳云青半推半就的趴在他背上时,起先忍不住笑个没完,后又搂着李二的脖子舍不得撒手。“李二哥李二哥……”他欢喜的轻轻唤他。 李二背着他心爱的小柳,脑袋旁边晃来晃去的是那人手上的荷花灯,还有许多的糕点团子。他的肩膀又宽又厚,呼吸平稳悠长,他那安静稳妥的模样像是天塌下来也能扛得起。 柳云青伏在他的背上,鼻息轻轻吐在李二的耳边,他此时有些安心有些困,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没了知觉。 包好的元宵,本是打算做宵夜。却是没吃得上了。 柳云青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早,楼下传来李二前后忙活的嘈杂声音。天光从窗纸外清清亮亮的照进来。 柳云青慢慢坐起身,瞧见卧房的桌上有一碗煮好的元宵。元宵碗下压着一封信。 桌上还有一个打开了的深色布包。布包里的,是他去年夏天逃命时,曾经卖给别人权当路费的那把佩剑。 信是他师父亲手写的。 他的小师弟年前在剑鸣山庄比武,被人削掉了右手四根手指,从此拿不了剑。一行人回庐州的路上又遇到了山贼,虽说有些功夫可毕竟寡不敌众。 师父的旧伤复发又兼新伤,好容易回了家,便只能躺在床上养病。如今观里的弟子走得走散的散,法事和比武的收益顿时都没了,只剩下四五个师弟和师父一家勉强守着几亩田地度日。 他信里没有让柳云青回去。 信里只说——你若回来就回来;若不回来,便留着这把剑,好好的过日子去罢。 柳云青一个人在楼上坐了一会儿,擦把脸漱了口,然后把元宵给吃了。李二给他盛了八个元宵,四个芝麻砂糖馅儿,四个豆沙馅儿的。 柳云青吃出了六枚铜子儿来。他记得清清楚楚,包元宵的时候就总共只放了六枚铜子儿进去,不知道李二是如何一一记在心里,又全都捞进了他的碗里。 他一边吃一边愣神。 他想了会儿从前的事情,又想了会儿楼下的李二哥。他想起师父那日恨铁不成钢的打得他胸口一掌,又想起了小时候被师父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终于吃得上饱饭的时光。 “李二哥,我得回去一趟。”柳云青下楼来,对着正在看火的李二轻轻说道。 “年前在城隍庙门口有个小道士在四处打听咱们店在哪儿。我说我是老板,他便把这信和这包裹一起给了我,让我交给你。”李二扇着火,语气里听不出心情,“我留了大半个月,还是想给你的好。你莫怪我。” “李二哥,师父家里遭了难,没了主事的人。我得去瞧瞧……你放心,我瞧完了交代清楚便回来。”柳云青手中握着他自幼便用的那把佩剑。 李二不再说话,专心的扇着他灶上的火。 柳云青静静的陪着李二坐了一会儿,起身上楼去。 李二的声音从他背后闷闷的传来:“要去便去吧。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 李二给柳云青雇了一匹高头大马。江宁此去庐州,六百里,若是徒步走,少说需得十天半月。有了好马,最多三日便可到了。时间赶得早些,七八日便可回来。 柳云青只带了贴身的一套换洗衣物,李二给他塞了些银子。柳云青坐在马上笑嘻嘻的看着李二:“李二哥,别太想我。十日八日便可回来。” 他此时比去年初见时,眉眼间多了许多神采,真真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你这死小子没良心的。”李二气得咬着牙使劲拍了一把他的屁股,“早些回来。” 马蹄声得得远去。 积雪日渐消融,春花开了又谢。 李二卤菜店数年如一日的早晚两市生意,早上十六只晚上十六只,里头一半是烤鸭一半是卤鸭。 老板李二按部就班的做着他的生意,只是坐在门槛上抽烟的功夫比从前多了许多。 李二就这么独自一人守着他的李二卤菜店,而那个与他许诺一生的人却迟迟没有回来。 半年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北方大军举旗南下,各地藩王混战,百姓刚过了三十年的安定生活像一潭清水被巨石激起了潭底泥泞,再也平息不下来。 长江自北向南沿岸封锁。 金陵城内百姓几个月内便四散逃离,江宁近在金陵脚下,城内兵荒马乱。李二只能靠着昔年存下的银钱买黑市的米,守在店里苦熬日子。 而到了这年冬天,城里各处都没了人影。城隍庙那里起先还有舍粥的铺子,后来连大户们都逃了,惊慌失措的百姓只能连夜一起往城外赶。 林家长子派人来接的车马在门前等了半日,李二终究只能无可奈何的关上门板留下一封信,尔后便带着包袱出城逃难。 他从前不曾问清柳云青所在道观的名字与地址,可即使问清了,自夏天以来便全面封锁的长江,已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10、迟归 自北向南的这场战事,持续了整整三年。 金陵城破,秦淮河水飘红。 在北方大军终于突破了长江防线的那一年春天,柳云青假扮难民拼死从北岸的庐州赶回金陵脚下的江宁。昔日人声扰攘生意兴隆的永定桥头,早已人去楼空。 柳云青骑着马站在桥头,看着店门头的牌匾被人胡乱丢在地上,街上空无一人。李二卤菜店的屋子在战火里烧得面目全非。 他牵着缰绳的手止不住的发抖,他突然觉得老天给他开了一个万分拙劣的玩笑。 两年前,他帮着师父一家人变卖了道观的地契房契,又购置了山下的数亩熟田,买种子,买耕牛,盖房子——待一切料理停当时,回江宁的水陆旱路早已被南北两方重兵把守。 他只是迟归了数月,可便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他以为永远会在那里的人,那个他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最终寻到的归宿,就这么突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永远的消失不见。 柳云青一个人在被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店里守了五个月,仅仅靠着带来的微薄口粮和在城外四处寻觅和乞讨来的食物。 他一日一日枯坐在李二卤菜店的门前,沉默的望向永定桥的方向。 记忆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而日渐消磨。柳云青还隐约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曾经坐在这里,等来了晚归醉酒的李二,那个年少放浪、又小气温柔的青年,在夜色里紧紧的抱了他满怀。 可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等待,李二都没再回来。 那年夏天,一身潦倒的柳云青同最后一批难民一起撤出了江宁。 而当日,北方军已至金陵城下金川门外。 四年后。 初春的一个清晨,永定桥头的桥口酒楼后院。 桥口酒楼是个六开间三进深两层的大饭庄,自永乐元年开张至今三年有余,生意日日红火,从早点到宵夜无一不有。 此时,六岁的李易正牵着骡子慢吞吞的往外走。李易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眼睛大且有神,脸蛋圆溜溜的颇有些肉。他穿的是普通的棉布短衫和厚底布鞋,衣物浆洗得很干净。 李易顺手扯了扯背上的箩筐,春寒从领口直往里钻。身上倒并不寒冷,刚进肚子的热粥与夹肉炊饼让他的头上似乎有些潮湿的热气发散出来。他搓了搓手,牵起骡子往城外的方向走。 早上的河边常有雾气,李易揉了揉眼睛,突然隐隐约约瞧见桥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瞧见了他。 时辰还早,街上并没有其他人。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朝他走来。青石板路上有些水汽,潮湿又泥泞,石板缝间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弄脏了鞋子。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易并不怕生。他家里做的是酒楼生意,他自小便在迎来送往的人堆里长大。李易握紧手里的缰绳,仔细打量起那人来。 那人的脸长得很好看,神情恬淡安静。可他的鬓角不知道是不是沾着些灰尘,或是清早的雾气,并不是完全黝黑的发色。他穿的简单普通,但衣料算得讲究,看样子像是个普通的富农。他笼着手,指尖缝隙里有些亮光露出,似乎是一枚泛着金光的戒指, 那人客气有礼的向李易问道:“小哥,请问一下,这附近有个叫李二哥的人么?” 李易觉得那人说话的态度很招人喜欢,不像他平时相处的那些人一般粗俗下流又讨人厌。 李易于是笑眯眯的想了想,又认真的答道:“李二哥?……这附近没有的。” 那人蹙起眉头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声谢,转身便要走了。 李易觉得有些奇怪,又觉得心里舍不得那人这般就走了。他稚气的拉住那人的袍子:“叔叔,叔叔,你且等等。” 而此时,背后的桥口酒楼里突然吵嚷了起来。 天刚破晓,这是伙计们起床的时间。厨房灶上的王四似乎已经醒了一会儿,他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李二爷,早市鸭子烤多少只?” 楼上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叫骂道: “妈的,每天都一样,你每天都要问。妈的。” 李易听到这声音,高兴起来,转头冲楼上喊道:“爹爹,爹爹。” 话音没落,酒楼二层一处偏僻的窗户就打开了,有个人伸出头来,一边打呵欠一边不耐烦的答道:“臭小子,怎么还不去捡松枝,再磨蹭赶不及上学,老子有的你好看。” 柳云青站在楼下,他呆呆的看着楼上那个人,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得出来。 心里像有钝物在一下一下敲击着最深沉柔软的地方。那个瞬间,有许多零碎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奔腾呼啸而过。 记忆中的李二,还是那个有时候暴躁有时候又比谁都温柔的青年,他总是笑眯眯的喊着小柳小柳,他说我想同你在一起,他说我心里喜欢你。 某年秋天,记忆中的李二几乎要哭出来的问他,“如果我叫你这样,只同我在一起,你心里愿不愿意?” 而柳云青在乱世战火中从庐州赶回金陵城下,苦苦挣得命来,只想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柳云青今年已过而立之年,鬓角上有隐约可见的杂色。他这些年辛苦经营田地农庄,早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人间烟火的年轻人。 可此时此刻,他只想翻身上马就走、逃得远远的,想把手上的戒指狠狠扔进河里,他又想拿手里的鞭子痛快的打那人一顿。 柳云青就这么站在永定桥头冷冷清清的街上,百转千回得几乎要堕下泪来。 待他回过神时,已被人紧紧抱进怀里,一如许多年前的鲁莽冲动和无所畏惧。 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似乎在压抑着强烈的感情,它带着成年男人才特有的低沉与浑厚:“你终于回来了。” 而让眼泪终于变得无法控制乃至丧心病狂的那句话却是—— “小柳,你瞧,姐姐过继给咱俩的孩子都能给店里帮手打杂了。你心里高不高兴?” 初春的太阳很快就扫开了清晨的薄雾,沿河的柳枝抽出了隐隐约约的青嫩颜色。 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虽然从开始便总有这样那样的难解和误会,可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一一拆解。 而此时的春光正是这样的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