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当守墓的石头神兽爱上了守墓的石头将军,他们在无人的暗夜里擦出了爱的火花—— 是真的火花,因为石头将军很硬,杯具的是,石头神兽……也很硬。 剧情废柴,只是温柔的小段子。清凉月下,千百年间,一只小神兽的暗恋历程。 故事很简单,明媚忧伤散文风,45度望天刷牙流泪。 HE。 特别声明:是神兽的故事不是草泥马的故事!!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十六,翁楷 ┃ 配角:麟夜(麒麟),飞觞,却月 ┃ 其它:暗恋 第一章:最初的最初 乌衣山是座被遗忘的山。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遗忘,又因为什么被遗忘,这些问题早已无人探究,也对,既然是被遗忘,又怎么会有人思考和它有关的问题呢? 这话很拗口,但却是十六思考了二十五年又三个月才总结出的答案。虽然没人问它也没人需要解答,它依然觉得这是件很深奥很值得去做的事。 也许是因为能做的事太少了吧。 这时是春天。 头顶的早梅落了一片花瓣在它头上,再过一天花香会淡,过两天会散,而再过五天,等花瓣枯萎,也该是燕子们回来的时候了。 因为这好几百年间,每年都是这样的。 每年十六都很期盼春天到来,虽然鸟儿们叽叽喳喳很是吵闹,甚至会在它头顶做窝,但有它们相陪,毕竟比孤零零地独自站在这里要好。 但它又很害怕春天。 天气回暖以后,身边的青草便疯长起来,眼前的草很快就会超过眼睛,甚至没过头顶,如此……便再看不见对面的人了。 十六是只神兽,确切地说,是个神兽的雕像。 它其实并不是孤零零独一个,乌衣山上这片开满不知名花朵的深草里,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石像,十六左右和对面,相隔不远的地方,都有同类。 只是不论石人还是石兽,既然是石头做的,便都不能说不能动,笔直地几百年站下来,不免都会生出些天地间只自己一个的孤单来。 十六就曾努力地想过,为什么自己会知道按人间的法子来算时日,若是不知过去多少岁月,是不是会更好过些。但想到最后它只能放弃,脑中那些零星的片段和十六这个名字一样,都是没头没尾的,碎片一样连不起来。 他只依稀记得,曾经有个人在一个很美的月夜自草间穿行走过,手抚石像,口中低低地数着“一、二、三……”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吐出的数字是十六。 很平常的数,但自那人口中说出,却似乎有了某种流动的魔力。他的声音很凉,带着某种金属样的冷,却比金铁柔和许多,倒像是凝固的月光。十六在他手指抚上自己头顶的一刻,灵识似乎骤然清晰了许多,原本只是能模糊地感受到雨雪风霜,但那一天,它却是切切实实地记住了“十六”这两个音,并且……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他和自己对面看了几百年的石人,长得一模一样。 在那之后,鸟兽之外,十六再没在乌衣山上遇到过任何活物,那一夜好像一场混乱却又极清晰的梦,梦中人究竟是神是鬼,又或者只是一个幻影,十六到现在都不知道。 对面的石人也像自己一样不动不说,任凭头上从春花落到秋叶,好像只是一块没有意识的石头。 但无论它是不是那夜所遇,十六都喜欢看他。 他的眉眼实在太好看,纵然被风雨侵蚀了很多,依然可以看出刀刻一样的线条,那线条太流畅太固执,看久了竟有一种分外寂寞的味道。 十六看了这许多年,连带着自己都寂寞了许多。 它本以为会一直这么寂寞下去,但一阵风过吹落头顶梅瓣,花瓣经过鼻端,竟让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然后,它的一条腿也可以动了。 再然后是整个身子。 小心翼翼活动着的小神兽忍不住对着明媚的春光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它似乎看见对面石人一直拖到地上的袍子,好像……也被风吹动了一下。 第二章:不算初见的初见 十六这一辈子做过许多傻事,但日后想来,最傻的还是刚刚能动的时候。 它居然跌跌撞撞地向对面的石人跑了过去。 说是跑其实并不恰当,它本来也想好好走的,奈何站了千百年来头次活动,脚落在地上不免深深浅浅,前后不搭,只好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它想摸摸石人的脸。 但站在石人面前的时候,它发现自己做不到。 纵然能跑能动,身体也还维持着石兽的样子,自己始终是四蹄着地的……没错,它没有手也不能直立,非但够不着石人的脸,也无法去用手触摸。 那一刻十六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算不上失望,只是微微有些发怔。 它保持着两只前蹄搭上那人衣襟的动作,不上不下,动作好像一只正在撒娇的大狗,这样过了许久,它听到一声细微的轻笑。 笑声开始零零落落的,后来逐渐密集起来,声音也很响,吓跑了不少春来早归的鸟雀。十六转过头来揉揉眼睛,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一语出口,它又呆了。 它能说话了。 好像是有什么魔咒突然被解开,又像是哪个仙人兴之所至点化了整座山,那一天乌衣山上所有的石人石虎石马石猴子都活了,并且除了十六之外,都齐齐地围成一个半圆。 之所以除了十六……是因为它是那个被围观的对象。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并不怎么好看,十六讪讪地把爪放下,又讪讪地往旁边挪了几步。那里有一丛格外茂盛的青草,如果自己能走得更熟练些,这会儿估计已经成功地藏在里面了。 直到四个蹄子都陷在泥里之前,它的想法还很乐观。 浅浅的一汪水洼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闪烁的银子,却因为十六的踏入被搅得分外浑浊,石头做的小兽能看见几只瘦弱的蜻蜓惊恐地从眼前飞起,在视野中越来越小,而自己也越陷越深。 石头嘛,毕竟很沉很沉。 污泥没到下巴的时候,它忽然有些遗憾,头顶上的裂缝里还长着一株小草,开春本来是能活的,这下可惜了……这样想着,泥渐渐到了嘴边。 陈年淤泥的味道又腥又臭,并不好闻,所幸十六并没有被雕刻成张嘴的形象,这会儿也很习惯地闭着嘴。也因为这个,在它被抱出来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发出一个惊讶的短音。 “臭死了,”趴在十六身边的石虎皱着鼻子,一脸忍受的表情,“如果是我,最多拎着耳朵把你丢出来……啊,我忘了你没有耳朵。” 十六摇摇光溜溜的脑袋,想起自己的耳朵早就被风雨侵蚀掉了。 是因为自己没有耳朵,所以那个人才把自己抱出来么? 身上的腥臭味即使在洗过三遍之后依然氤氲不去,它低头嗅嗅自己,也像石虎一样皱起了鼻子。 真的很臭啊…… 可是那个人好像一点都不怕,两只很长很好看的手臂一伸就把自己抱了出来,衣袖长长的在风里飘来荡去,有那么一瞬还轻柔地拂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的衣角不沉也不厚重,竟是说不出的生动和飘逸。 “你是谁?”从泥潭里出来的十六把自己洗干净,又跌跌撞撞地跑到石人面前。 但回答它的只有鸟语虫鸣,面前的人竟似又化作了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十六问了很多遍,最后累了,在他脚边趴了下来。 直到月亮一点点爬上来的时候,一个温温凉凉的嗓音才像月光一样缓缓流淌进耳朵,那个声音说:“……我是你的邻居。” 十六睁开了眼睛。 它不满意这个答案,却在听到他说话的一刻,再也不需要答案。 有着一双好看大眼睛的小神兽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纯粹的欢喜。 它说:“真的是你。” 第三章:初春的红色花朵 那一段时间,乌衣山上着实大大地热闹了一番。 虽然这些石头们一个个少说都有几百岁了,但如此能跑能跳能斗嘴还是头一遭,一时间兴奋过头也是正常的。只是那一年从暖和地方回来的鸟雀们不免感叹,纵使自己今年能生个十窝八窝,恐怕也吵不过它们了。 在每日从早到晚的聊天八卦花痴掐架中,十六渐渐和大家混得熟了。 它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比如石像们虽然久经风霜损毁甚多,但依然可以看出它们的排布是有讲究的,人对人兽对兽站得很规矩,只除了了十六和它对面的石人。 比如两两相对的石像们当中被青草淹没的地方十分平整,间有碎石,依稀是条笔直的石道。石碑碎成粉末只剩碑座还背在身上的赑屃说这可能是个陵墓,却不知所葬何人。 再比如……这所有的石人中,哪一个最好看。 但不管它们怎么讨论,被评价为最好看的那一个始终都在沉默。 沉默到大家都以为,他根本没有醒来。 只有十六知道,他一直是清醒的。有时候它能看见他的一角衣袂微微飘拂,有时候又看见他的脸微微侧向有月光的一边,脸上的线条因为明暗交替,越发生动起来。 十六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渐渐淡了。 本来以为他在敷衍自己,现在看来,自己竟是唯一听过他说话的那一个。这什么都不能代表的事实竟让它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于是不再和旁人分享它观察到的点点滴滴。 只有自己看见,且能一直看下去,那是当时让十六最幸福的事情。 直到又一个月夜。 月亮很大却不太亮,光线有些凄迷。 也不知道是这样的光线让人嗜睡,还是长夜无聊除了睡不知道干些什么,山上一众的石头里,此刻醒着的不多。 十六本来也在睡,但半梦半醒间有什么如清风拂过面颊,让它突然醒了过来。一滴冰冷的液体滴落到脸上,沿着它遍布风霜印记的面容滑下,直到杳无痕迹。 那个人一身长衣无风自动,一手按剑,一手轻抚着十六满是细小裂痕的脸。 十六不知道他眼睛在看向那里,只看清了他眼中明明白白的清澈液体。 石人……也是会哭的么? “谁知道……” 听见旁边小麒麟漫不经心的回答,十六才惊觉自己把心里的话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它立刻收敛心思,专心地在麒麟脑袋上挖坑。 它比不得十六幸运,不只缺了耳朵,整个脑袋的上半部分连同眼睛都不见了,剩下的部分被侵蚀成了一个凹陷,填满了泥土。 “我早就想在这里种一朵花了,”麒麟说,“可惜看不见也不知道哪朵好看。” 答应帮它完成这个心愿的十六想了想:“红色的可以么?” “红色是什么?”麒麟问。 “就是……”十六抬头看看天,“太阳快下去的时候天空的颜色。” “太阳走了以后不是会凉下来么,”小麒麟笑了,“那一定是种很清凉的颜色。” 十六点了点头,低头嗅嗅才摘下来的花,补充道:“还很香。” 于是从那天开始,乌衣山多了个头顶一朵花的麒麟,也多了一个常常发呆的十六。其实十六本身就爱发呆,只不过更变本加厉罢了。 它只是在想,为什么石人也会流泪。 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麒麟说得对,红色真的是种很清凉的颜色。它看久了落日时分红色的天空,就觉得心里面酸酸的,眼睛里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变得不开心起来。 那时它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寂寞。 第四章:最初的眼泪 通常人们寂寞了都会用什么打发时间,但十六没什么消遣,聊天什么的又不能聊一整天,所以每日里它还和从前一样,望天发呆偷看石人的时候居多,最多会记着每隔几天帮小麒麟头上的花浇浇水。 离它最近的水洼,是石人左近的那一个。 十六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从淤泥里出来后的满身臭味,因此每次去汲水时都小心翼翼的。它不会用两条腿走路,腾不出捧水的爪来,所以总是用嘴含上一口,然后吐在麒麟脑袋上。 “为什么我觉得怪怪的……” 小麒麟听见十六“呸”了一声把口中最后一点水努力吐尽,有点郁闷地补充道:“流我嘴里了……” “嘴张太大了。”十六不好意思地摇摇光溜溜的脑袋,又“呸”了一口,起身跑回去继续灌水。 其实不是嘴张得太大,是它的嘴本来就很大。时间久了尖尖的小牙被磨得圆润,不显凶狠,反而格外可爱起来,再加上一张似乎总是合不拢的大嘴,十六似乎每天都是笑着的模样。当然小神兽容貌如何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说明一个事实,就是它的嘴……漏风,也漏水。 趴在水洼边“咕嘟”一口又洒出去半口的十六忙活了不知多久,一只竹筒忽然出现在它眼前。 竹筒青翠,里边还存着些积下来的竹叶水,散发着格外好闻的味道,显然是新削成的。不只如此,递竹筒过来的手也带着竹子一样清冽微凉的味道,十六闻着,有些发呆。 见它没动,那人蹙眉想了想,拔剑在竹筒上镂刻出一个小小的提手,然后俯身灌满了水,把提手的部分塞在十六嘴里。 “咬住别掉了。”依旧是月光一样的声音,却比前两次多了一丝暖意。 十六迎着阳光抬眼看他,尽管被刺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努力抬着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已经打算转身离去的人回头,拿掉它口中的竹筒:“这么急,有什么一定要说么?” “……你叫什么名字?”十六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鼓起勇气说出口了。 总不能老是“石人石人”的叫,总要有个称呼吧。 “名字么……”那人的眼神略略飘远了些,“守护宫阙陵墓的石人,都是叫石翁仲的。那么,你又叫什么?” “我叫十六。”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十六不免笑得更灿烂了些。 但那人听了,却瞬间沉默了下来。 一同沉默的还有脸上的全部线条,仿佛所有活动的悲喜都在瞬间静止,只剩下无声无息的冷硬。 “这是什么味道,真好闻。” 被浇了一脑袋竹叶水的小麒麟无限陶醉,揪着十六不停地问,得知答案是竹子之后,便磨着它自己脑袋上再挖一个洞,种一棵竹子。 “这附近没有竹子。”十六伸长脖子看看,“再远的地方我不敢去了。” “骗人,”麒麟拨弄一下地上的竹筒,“你欺负我看不见……” 久久没有听到十六回话,它越发郁闷,才想起身走开,就感觉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伸过来在自己脖子底下蹭了蹭。 “好吧,那我不生你的气,”小麒麟伸爪拍怕它,却摸到了一点水迹,“怎么下雨了……不对啊,雨点不是热的……” 十六还是没有说话。 麒麟小心翼翼地拍拍它的头:“你怎么了?” 第五章:初次挖竹笋和初次捡人 第二天浇完水,十六看着麒麟头顶流下来的几道水痕发呆。 小麒麟把竹筒扣在脚底下不给它,不时地嗅嗅或者拨拉一下,所以十六只好继续用口含水,然后把所剩不多没漏干净的水吐到麒麟脑袋上。 浅浅一凹泥土里,移植来的小红花随风摇晃,显得很精神,麒麟用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一下,再碰一下,很快就忘记了要种竹子的事。 “真软……”它连声音都小心翼翼的了。 十六却无心陪它看花,象征性地伸爪子摸了一把,赞了两声,就蹲到一边发呆去了。爪上沾了麒麟头顶的水渍,水痕在石头上勾画出弯弯曲曲的纹路,它伸舌头舔了一下,很凉。 同样是水,眼泪却是热的。 十六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生出那种奇怪的温热液体,就算是裂缝的地方灌进了雨水,又被太阳晒热了,那也不该从眼睛里跑出来。但不管为了什么,石头会哭,这是不用怀疑的事实。 石人会,自己也会。 为什么会哭,是因为石人不再理自己了么,因为自己珍藏在心里的名字被那样嫌弃么,还是因为……不敢看那张突然毫无生气的脸? 十六忽然有些怨恨自己是一块有知有觉的石头,虽然它喜欢清醒着看天看月亮看春夏秋冬同时偷看石人好看的脸,但当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念头袭来时,它真的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石头做的脑袋沉甸甸的,它晃晃头,悄悄往远处走去了。 没有目的地一通乱走,等到鼻子里灌满了竹子的清冽味道,它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远了。离开那片满是活动石头的深草,乌衣山上稍微偏下一点的地方,竟然全是竹子。 原来那人刻的竹筒是从这儿来的。 十六把头仰到极限,还是看不到多少没被绿色遮掩的天空。这些竹都生得很高很粗,它用嘴啃了一会儿还是一根都啃不断,只好放弃了带点回去给小麒麟的念头。 等恰巧碰到一棵嫩嫩的竹笋并且成功地把它挖了出来时,十六已经开心不起来了。四周一片幽深,绿竹萧萧,又长又粗又密,每一根都长得差不多,第一次走远的小神兽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正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了它脑门上。 之前为眼泪的事纠结许久的十六第一反应是有谁在哭,但下一刻更多的液体落下来,是红的。 猩红。 支持不住摔在地上的人穿着一件血糊糊的白衣,脸也是血糊糊的。他看了一眼十六,嘴张了张不知在说什么,只是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抓住了它的一条后腿。 十六吓得一哆嗦,鼓起勇气把脑袋凑近,听清那人在说:“救我……”想再听时,人已没了声息。 “你是谁?”十六用空着的一只爪子试探着碰了碰那件看不出多少原色的衣裳,“你死了没?” 听不见回话,它呆了一会儿,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上次有只小鸟被野猫咬伤,也是这样出了很多血,然后在自己眼前断气的,十六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别怕。”石人俯下身子,将死死攥着十六后腿的手仔细掰开。 他还是衣衫轻飘飘的好像仙人,手指纤长,好看极了。 第六章:送上门的人体标本 “你是来找我的?”十六傻笑着,并且在看到对方肯定地点头后,傻笑得更厉害了。 这傻笑一直保持到它跟着石人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之所以不笑了,不是因为心里的高兴停止溢出来,而是因为小麒麟惊天动地的哭声。 在别人哭的时候笑,总还是不大厚道的。 雷声很大却没有雨点,十六作势去接麒麟的泪水,爪子举到一半才记起它根本没有眼睛,自然哭不出眼泪,自己这般取笑它实在不好。讪讪地收爪,十六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麒麟低着头不说话,爪子下的竹筒被它拨拉得很响,确定十六不是因为生自己的气而出走后,它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来。 “石人说外面很危险。”片刻之后,把竹筒丢在一旁的小麒麟一边抱着十六咬来的竹笋磨蹭,一边这样说。 “是么……”因为危险才去找自己么?十六随口应着,脑中浮现出无边无际的美丽竹海,对危险这个说法有些不以为然。正想着怎么好好描述一番在外面的见闻,就听前面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呻吟。 那声音听起来很痛的样子。 不远的一片平地上,石人正试图撕开十六捡回来的那个血人的衣服。 说石人总是很奇怪,他外表清俊眼神幽远,连衣裳都轻飘飘的,外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石头。只是十六知道他是石头变的,又忘记了他上次说的那个拗口的名字,只能在心里以“石人”代替。 想着再问一遍,可又不好意思。 正犹豫间,血人醒了。 他能发声后便毫不掩饰地叫痛,声音虽虚弱,却有种隐隐的快意。见身边给自己治伤的人微露疑惑,他扯开一个笑容:“疼,就说明我活着。” 他的话十六并不太懂,活着代表能跑能跳它懂,但自己是石头,可从来没疼过。 疼……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么? 思考着的小神兽不知不觉凑近了些,血人看了他一眼,本来正酝酿着笑意的唇忽然细微地抽搐起来。 “我……活着?” 会动的石头、正把脸凑过来看自己甚至还试图伸爪戳一下的雕像,这真的是人间该有的东西么? 十六却顾不上观察他的反应,因为小神兽的兴趣点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突然转移了。 血糊糊的衣裳被撕开脱下,草草洗掉血迹的身体毫无遮拦,石人正给那人的伤口敷上某种绿色的草药,十六看了一会儿,兴奋道:“原来人是这样的……” 头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人,兴奋是难免的。 闻声过来的小麒麟咬着竹笋呜呜几声,表达了自己看不见的遗憾。“没关系。”突然想起来什么,麒麟吐出被不小心咬穿的笋,向躺在地上的人伸出了爪子。 “看不见,我可以摸。” 血人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初醒的喜悦、伤口的疼痛和被石像非礼的诡异感交织在一起,愣了一会儿,他终于理所当然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白日里给自己治伤的男人正坐在身边,对着月光看什么东西。 “飞觞?”他看着手中雕刻繁复的名牌,“你是玄门中人?” 第七章:却月 “你是玄门中人?” 时近中夜,乌衣山上一片清凉月色,四周很静,执著名牌的男人声音显得很清晰,血人呆了呆,然后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这人身上似乎有些东西让他不得不忌惮,具体是什么又一时说不清楚。 石人将手中的牌子递还给他。 “朱衣堂弟子飞觞,”将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收回衣内,他补充道,“虽然百年来早已分裂得七零八落,但追根溯源,整个玄门到底还是一系。” “朱衣堂……”石人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便沉默了。 这一沉默就是好久,久到天上的月亮都变换了一个位置,飞觞才听到他说了一句:“你知道这山叫什么名字么?” 飞觞没说话。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而且他觉得……这人好像也怎么不需要他的回答。 果然,石人看也没看他,自己从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不知意义的繁复花纹将两个金丝嵌错的篆字缠绕其中,月色吻上坚硬滑腻的材质,带出丝丝冰凉的光晕。 那是一块玉,一块玉牌。 和飞觞自己的那块一模一样,他不用看就知道,牌子背后必然是个血红色的“玄”字。 石人的手指缓缓抚过玉牌表面,指尖最终停留在一道暧昧不明的黑红色上。飞觞细看之下,认出那竟是一道血沁。 只有死者贴肤而藏的古玉方能浸染尸血尸气,飞觞心神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正在这时,对面的人手指微动,玉牌改变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月光之下金丝嵌就的字顿时又清晰了几分。 “却月……”门中流传已久的故事突然从脑中掠过,飞觞惊诧之下声音微颤,“却月!你是却月!” “却月是谁?”尽管已经问了二十次,身边的小家伙还是充满热情。 这家伙昨夜不好好睡觉,听到了自己和那人谈话的一个尾巴。飞觞看着热情凑上来的石头脑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没办法,谁让他衣衫不整更兼伤势不轻没法移动,昨日“非礼”自己的小石像就在眼前,颤一颤也是正常的。 “却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一边整整昨日疗伤时被扯得如同破布的衣服,一边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们玄门的一个前辈。” 小麒麟呆了一下,忽然扭过头去:“人,你真讨厌。” 怎么又讨厌了……飞觞越发头疼,戳戳它头顶的小红花:“我有名字的,我叫……” “你总是说那一句话,”麒麟打断他,“不想告诉我就直说。” 飞觞苦笑:“别的我真不知道,却月差不多是千年前的人了,留下来的故事很少,我只听说朱衣堂的名字就是和他有关。” “朱衣堂……”麒麟又忍不住凑过来,“那是什么?” 飞觞努力解释了半天,它只听懂了一句,那就是“朱”的意思是红色。想起自己的宝贝红花,又忍不住抬爪碰了碰,小麒麟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大度道:“说吧,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飞觞。” 才一说完,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是觞”、“觞为什么是酒杯”以及“酒杯为什么要飞起来”这样的问题,头疼之下他只好再戳戳小红花,问道:“你呢?先说你的名字啊。” “我……”缺着小半边脑袋的麒麟努力做出一个迷惑的表情,“我没有名字。” 飞觞忍不住揉揉他:“我给你起一个吧。” 麒麟咧开嘴笑,正要说好,就听身后一个人冷声道:“不好。” 石人将手中的草药放在地上,看了一眼飞觞:“你以为名字是谁都能起的么?” 麒麟抬起头,想问为什么又不敢。这片深草里每一个石像都对这个能化人形的石人存着模模糊糊的敬畏,它们都知道,他是不同的。 “对于这些无根无由,全靠吸取天地精华的生灵来说,名字是一种牵绊,”石人的声音很平淡,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赋予它们名字的人,必然都……” 话未说完,就听旁边草丛里传来轻轻的“啊”的一声。 第八章:后来他死了 拨开草丛,石人对上了十六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睛。虽然被发现偷听很是尴尬,但羞涩的小神兽还是眨眨眼,鼓起勇气说:“赋予我……我们名字的人,会、会怎样?” 石人看了它一会儿,淡淡道:“不会怎样。” 看着突然冷淡下来的人,十六有些慌,却不敢再问。但下一刻石人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它急了,跳起来咬住他的衣角。 那人停下转身,蹲下来看它,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有没有生气。吐出带着点点冷冽竹香的衣料,十六害怕地闭了闭眼又睁开,小声说:“我的名字……是你给的。” 石人一僵,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冷声道:“不是!” 和上次毫无情绪的冷硬不同,他语气虽然不甚激烈,但却明明白白地带了些疾言厉色的意思,十六心中难受,忍不住再去咬他的衣服,却被他使劲挣脱了。 被那力道带的踉跄了一下,十六退后一步吐出嘴里的布条,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两次,向他提到过两次自己的名字,结果都是一样。 那个说话不多却似乎从来不生气的人,为什么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如此严厉,单纯的小神兽心中揪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因为赋予名字会对他有什么损伤吧……啊啊啊别压!”正忙着应付小麒麟的飞觞抹了把汗,抽空道。 “什么叫有损伤?”一脸欢脱和飞觞打打闹闹的麒麟不情不愿地放弃了“扑人”的行为,十六看着也忍不住擦擦汗,“为什么会有损伤?” “唔……别咬,我也不知道,大概相当于某种约定?跟你说了别咬……”飞觞把已经很破又被麒麟咬得更破的衣角扯回来,“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建立某种联系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是这联系他本来就不想要,那就……嗷!” 被按了一爪子,顺势捂住伤处半真半假嚎了一声的人立刻收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小麒麟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手,问:“疼么?” “有点。”飞觞笑开,戳了戳它头上的小花。 这两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熟络了起来,麒麟看不见,能去的地方有限,别人八卦也插不上嘴,十六又是个闷的,只有飞觞会轻轻戳它的小花会陪它玩闹会说很多外面的故事。 所以这几天飞觞一睡醒,小麒麟就立即粘了上来,反正石像是不会累的。 “讲个故事吧。”这会儿安静下来的麒麟蹭蹭身边的人。 没人理的十六准备走开,却被这个故事拉住了。 那个故事,是朱衣堂的故事,是却月的故事。 真有这样的人么? 一身红衣神采飞扬,容颜俊美如同天人,明明是凡人却神魔皆敬,以一己之力光大玄门,后人为了纪念他,将他所属的流派称作“朱衣堂”。 在后辈们传说中,那是个比神仙还传奇的人物。 “我就是朱衣堂弟子。”飞觞一脸自豪,小麒麟一脸羡慕。 十六只轻声道:“后来呢?” “后来……”飞觞抓抓头。 “后来他死了。”石人走近,淡淡道。 飞觞和麒麟都是一脸不信兼扫兴的表情,十六看看他,把头低了下来。 后来他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世上再没有朱衣却月,”石人冷声道,“他埋骨的地方,叫做乌衣山。” 第九章:你该走了 朱衣却月,埋骨乌衣山。 一时间三块石头一个人全都沉默了。十六和麒麟不知说什么好,而飞觞心里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感喟的情绪。 那两个代表颜色的字含义是模糊的,但他都隐约觉出,其中有很多不能明说的东西。 就像他听说过却月是如何轰轰烈烈活着的,却从不知道他怎样死去。 更不知他埋骨何处。 “这里……是他的墓?”飞觞回身四顾,只看到残破的墓道和四散草中的石像,“那你为什么会有却月的名牌,难道……是你挖出来的?” 话一出口又觉得匪夷所思,这世上哪有守墓的石像去盗墓主东西的事,不对……石像会盗墓什么的,本身就是奇怪的吧。 “你问得太多了。”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在这里也待得够久,该走了。” 小麒麟轻轻“啊”了一声。 飞觞没有说话,直到石人转身走开,完全离开他的视野时才轻轻松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杀气。 作为玄门的新锐弟子,出道数年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深沉不可侵犯的杀意,退一步则平静无波,若进一步则会整个人都会被笼罩其中,避无可避。 这是警告。 这个非鬼非神非妖的奇特石人,让他离开。 飞觞再次看了眼深草掩盖下的尚存留着几分恢弘的遗迹,想起却月的事迹,心中迷惑不减反增,这地方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太多秘密,突然要走,他倒有些踌躇了。 正在这时,身边的小麒麟轻轻说了一句:“乌衣山从来没有人来,你是我摸过的第一个人……” 语声不舍,若它有眼睛,恐怕早已难过得哭了出来。 飞觞心中一软,摸摸它残缺的脑袋,随口道:“我还会……”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它说这座山从未有人来过。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冰寒,若没记错,这座山距离繁华之地不过百里,却成百上千年杳无人迹,自己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那该是一个多大的禁忌。 一直到出山回到朱衣堂之前,飞觞都觉得自己那天做出的决定是对的。 重伤之际误入此山,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他自忖没有同石人对抗的实力,而那些秘密更是早已超出他能窥探的程度。 不该碰的不碰,这世上还有好多美景可看美酒可喝,一向以善于享受着称的飞觞从来都不傻。 决心已定,第二日离开的时候还是费了些周折。 小麒麟不哭也不说话,只是抱着飞觞的腿,把人磨得没办法了只好俯身哄它,又是摸脑袋又是挠爪子,好话说得比应付师妹的时候还多。 麒麟还是没说话,但是抱着的力道稍微松了松。 飞觞想趁机把腿挪开,正费力拽衣角的时候听它轻声道:“我头上的花要开了……” “放心,”飞觞笑得爽朗,“等开花的时候我来看你。” 小麒麟晃晃头顶的小花,终于轻轻在他裤腿上蹭了蹭,然后放开了。 那天的雾很大,飞觞下山的时候走得很慢很慢,身影却很快就隐没不见了。 自始至终十六都只是冷眼看着。 麒麟本来在它身边沉默,后来终于忍不住央它讲述看到的情景,十六笑笑说雾太大了看不见。 它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有隐隐的不安。 小神兽虽有灵识却终究懂得太少,它只是太习惯去观察石人,然后很模糊地觉出,石人的情绪似乎和这个自己捡回来回来的人有关。 那时谁都不知道,飞觞很快就又出现在了它们面前。 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快到十六来甚至不及后悔当初捡他回来了。 第十章:雾 那之后一连几天都是大雾天气,雾气一直到近午才散,阳光也恹恹的没什么热力,空气湿漉漉的,花木倒是显得很水嫩,活物却有些蔫了。 小麒麟很早就睡了。 它嘴角微撇有些失落的样子,睡得却很安静,头顶上不知名的小红花贮着露水,在微风里颤颤的好像就要流下来。花苞胖胖的,已经有一瓣微微张开,想来很快就会盛放吧。十六在它旁边趴了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刚过午的时候就睡着,于是习惯性地爬起来蹲在草里看石人。 石人这些日子,越发不像个石人了。 也越发好看了起来……十六隔着长到鼻子尖的野草野花看对面闭目静思的人,实在想不出更多的形容了。 他待在原地静默的时间变少了,有时候会一个人默默地在草里穿行,有时候会离开到远一些的地方,带回一身的青竹和陌生的鲜花香气,而有时候则是站在墓道的尽头,一站便是很久。这样动起来的时候,他便越发像个人了。 比飞觞还好看的人。 只是这人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十六只能悄悄地看着,看他衣袂飘飘的好像柔软的云,迎上日色的时候眼睛里闪出微微的光彩,也偶尔会看到那双眼睛闭上,眼角有露珠一样的晶莹。 自从飞觞出现之后,他似乎并不高兴。 那日冷淡的带着杀气的样子再没出现过,只是背影会带上某些很沉重的东西,十六猜想那或许和他常常拿出来看的一块牌子有关,却不敢开口去问。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听到呢。 轻轻地叹了口气,小神兽把头搁在爪子上趴下,赶走一只在眼前晃悠的小虫,心里不安的感觉更明显了。 石人和从前不一样了,甚至小麒麟和自己也不一样了,整座山……都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种不安,在第二日天亮之后变得更加明显。 因为小麒麟依然没有醒。 乌衣山上的石头们其实都是不用睡觉的,只是时日漫长无从消磨,睡觉也算是件营生,就算最爱睡觉的那对石狮子,也只是把睡觉当成爱好,而不是必需。所以小麒麟这次实在睡得太久,也太安静,安静到让十六有些害怕了。 十六一向有些模糊的敏锐,比如它最喜欢的梅树死掉的那一年,比如天降大雪山上鸟兽绝迹的那一年,它都似乎早有预感。而这一次的不安,还远远超过了以往。 “喂,”它推推小麒麟,“该起来了。” 没有回应。 十六急了,抢了它的竹筒装水泼到缺了一半的小脑袋上,又威胁说不起来就把小红花拔掉,最后干脆啊呜一口咬住了麒麟的鼻子。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麒麟依然在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石人在一块大石上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十六犹豫了一下,跑过去咬住他的衣角,把他往一边扯。 看到小麒麟的时候,石人的脸色变了。 他正要开口,却听“嗖”的一声,一枚响箭冲上半空,奇特的火光在天空中炸开,一团火球落在身边,将铺着花草的地面烧出一个洞来。 乌衣山杳无人迹,花木葱茏之中并没有供人上下的路径,但此刻雾气渐渐散去,较平缓的那一侧山坡上居然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 最前面的一个,十六是认识的。 第十一章:是不是这里? “飞觞,是不是这里?”人群中一个神情倨傲的老人开口,并不见他用大多力气,却声如洪钟,几乎响彻整座山林。 所有的石人石兽都静默下来。 石人眉峰一敛,缓缓起身,朝那一侧山坡看去。 他站的位置很高,浓雾散去一切尽入眼底,十六跟在他身边伸头看了一眼,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路。 山坡之上花木或断或伏,若非千百年来一直蓊郁葱茏,一时烧之不尽,恐怕早成了一片焦黑。水分少的枝叶和季节更迭留下的枯草上还燃着耀眼的明黄色火焰,空气中水汽很盛,黑烟冲天而起,呛人的焦糊味道顺着风直扑过来。 十六忍不住咳嗽起来。 而身后的小麒麟在睡梦中发出一丝细微的呜咽。 除了昏睡的麒麟,大家都在屏息沉默。纵然平日生活无忧无虑不解世事,甚至人也没见过几个,它们也轻易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敌意。 烟气变得更呛人了,山坡上的人却停止了前进。 飞觞低着头立在其中,远远地看不清神色如何,一身白衣雪似的干净,没了血污泥渍,半点也不见当初的狼狈。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飞觞……”那老人还想再问,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师叔何必再问,”来人瞥了飞觞一眼,语声尖刻,“看师弟这样子,必然就是了。” “此地灵气充沛,一路上尽是有助修行的珍品花草,想来没错,”老人点点头,又道,“只是烧了有些可惜……” “师叔又何必在意这些末节,”先前那人笑得更加刺耳,“最珍贵的东西必然在山顶上,飞觞师弟不是说过那里有石……” “郁焱师兄!”飞觞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内息悠长,声音不大却可清晰地传出很远,但他却不同于先前两人,语声不知为什么低了很多。 “这里层层禁制,这样做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他顿了顿,道,“师父……” 老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那位名为郁焱的师兄假笑两声,大声道:“师弟还想瞒着么?短短几天,你的修为不知上了几个层次……问你又迟迟不说,难道真的想独吞此地的灵草异兽么?” “郁焱。”老人抬手制止了他,又看了一眼飞觞,“这里的确有人为的禁制……所以除了草木异兽,说不等还可以找到前辈高人留下的修行法门,朱衣堂近年名盛却势微,没想到不远处还有这么一座山,简直是天赐奇迹……” 郁焱嘿嘿两声,余下诸人也都是一脸兴奋神色,飞觞想说什么却终于犹豫着没有开口。老人满意地环顾四周一圈,前行两步,扬起了右手。 他手中是一枚不过寸长的小箭,箭头跳动着一团小却明亮到刺目的火光。 这几乎劈山毁林的暴烈火焰,竟都是他一人发动的。 与此同时,石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十六有些畏惧地抬头看他,那才那一刹,它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某种陌生的气势从石人身上散发出来,冰冷且锋锐,让它都有些害怕了。 但害怕马上就被愤怒代替了。 烈焰数倍于前,一路烧了上来,所过之处不只花木摧折,来不及避散的鸟兽亦被卷入火中,一时哀鸣阵阵,那一小片山坡竟成炼狱之像。 石人冷冷地注视着眼前景象,薄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归位。” 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字,却似乎成了某种具有神秘力量的咒语。 下一刻十六已发现自己站在墓道一侧,身侧所有石人石兽尽皆回到自己的位置,风把青草吹低,露出其中长长的两列塑像,沉默有序,望之森然。 石人却没有回他自己的地方,他把似昏似睡的麒麟放回原处,便移步站在了墓道中间。 风和烟气都比方才更大了些,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十二章:那笑像一片覆着雪的薄冰 顾长松很得意。他这一辈子得意的事情太多,但一向不太喜欢挂在脸上,因为对于朱衣堂的堂主来说,这样的表情有失身份。所以他只是维持着倨傲的神态,手下的攻势更加猛烈了。所过之处鸟兽避退林木倒伏,灼热的火焰一路烧上斜坡,向山顶逼近。有形有质之外,这火更能攻破一切无形的术法阵势,在未知的地方拿来开路最为合适。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他表达得意的一种方式。但他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火蛇离山顶还有一丈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枯木野草被焚烧的毕剥声犹在,火焰却好像被什么挡住,再难前进一步。顾长松略一皱眉,冷笑一声结了个印,瞬间火焰暴起数十丈,仿佛遮天蔽日般腾空而起!“师父!”飞觞忍不住惊呼一声。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众人之中。烟尘淡去,同行之人全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火焰赫然还在原地停留不前,不论如何蹿高,都难越那无形的屏障一步。天地之间宛如竖起一道火墙,周围空气扭曲景物模糊,那后面不知藏了什么东西,竟是难以言说的诡异和可怖。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火焰忽然剧烈地扭曲起来。倘若那火有生命,此刻必然会发出无比凄厉的叫声。然而它没有,所以最终众人只是目睹着它一寸一寸消失在空气中。就好像被吃掉一样。那道屏障后面,也是一片静默。十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地看着山下的景象,它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心中却没有太多的疑惑。它不知道身侧的石像是不是都同自己一样,仿佛存在以来就是为了这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将它们联系起来,力量或是别的什么在空气中奇异而又自然地流动。“怎么回事……”“师父!”“好强大的防御阵势……”山坡上的人在说话,十六却不太关心他们说的是什么,眼中只能看见石人立在墓道中间,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像一片覆着雪的薄冰。不知道为什么,十六觉得心里刺刺的,有点疼。不等它多想,就听山坡上一片惊呼,那些人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呼声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夹杂着领头之人的高声呵斥,一时间乱作一团。而石人自始至终都在微笑。顾长松对惊慌失措的门人一通斥责,然而他自己的额头也微微见了汗。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本来以为只是防御的屏障在吃掉火焰之后,居然一步步向自己逼了过来。仿佛有无形的水波漫过先前燃烧着的花木杂草,沿着山坡倾泻而下,所过之处余火无声熄灭,片刻之间,已是到了众人眼前。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些年来坐在堂主的位置上,魔也擒过人也杀过,妖物的鲜血更是沾染不知多少,但眼前这般情形,顾长松还是第一次遇到。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但诱惑又委实太大,一路随处可见千金难求的珍品,那山上又该有多少惊喜……不到最后,他真的不想放弃。其他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并没有退后多少。郁焱面色发白,却碍于大弟子的身份不肯退却,瞥见师父下意识地拉扯着飞觞,竟是要护着他的架势,心里更加不平,立刻壮着胆子摆了个进攻的样子,向前踏了几步。顾长松察觉时已经不及阻拦,只听无比凄厉的一声惨叫,眼前已洒下一地猩红。众人看时,全都倒抽一口冷气,有年纪小的女弟子已经被吓得要哭了出来。郁焱执剑的右手齐腕断去,地上不见断肢,那手竟是生生被不知名的东西融掉了。若不是飞觞危急之时拉了他一把,他失去的就不只是一只手了。血气弥漫之中,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郁焱弃在剑上的宝剑被无形的水波漫过,从青钢剑锋到银丝缠绕的剑柄,一点一点消失了踪迹。那看不见的东西已经侵到脚边。 第十三章:它哭了 剧痛失血之下,郁焱几乎是立刻昏死过去。 飞觞因为方才拉了师兄一把,这一耽搁便不及闪避,眼看就要被那无形的东西碰上,众人都是一脸惊惧地看着,但谁也不敢上前一步。连一向疼爱飞觞的顾长松,在那一瞬也有片刻的犹疑。 其余的人就算是强忍着没有逃走,也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本以为会无比轻松地满载而归,却没想到出手便折损两大弟子,他们修行以来已不知多少次猎杀奇兽采集药材,却从未遇到过今日惨状。 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任何想象中的惨叫。 众人看时,只见飞觞好好地站在原地,脸色有些白,人却还是完整的,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看了地上一眼:“停了。” “什么?”顾长松急问。 “它停下了。”飞觞指指地上一处,那里仿佛被画了条看不见的线,一侧是草灰一侧是火焰,没被那东西吞没的地方,之前施放的火还在燃烧着,而那东西漫过的地方则是一片死寂。 顾长松捡了根枯枝扔过去,越线的那一半瞬间消失,断口宛如被利器切割,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觞儿,你先过来,”他带着门众后退到较为安全的地方,沉声道,“看来我们需要从长计……” 飞觞应了一声,刚要挪步却见顾长松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大步向自己走了过来。“师父?”他有些疑惑地叫了一声,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被猛推一把,后退一步没有站稳,不由自主地向身后那道界限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昏睡中的小麒麟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它身下铺着柔软的细草,本来睡得还算安稳,这下却不知梦见了什么,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没有眼睛也看不出到底醒了没有,十六看了它一会儿,眼下这个时候又不敢乱动,心里边急得很。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一片凉滑的袖子拂过头顶,十六抬头,对上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轻轻摸了摸它的头说:“你可以动了。” 十六不知道阵势停了,呆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 麒麟似乎并没有清醒。 它渐渐动得不太厉害了,只是轻颤,嘴里发出些细微的呜咽。那声音细细的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十六不知如何是好,伸出舌头舔了舔麒麟残缺的额头,抬头问:“它怎么了?” 石人沉默了很久,半晌道:“它哭了。” 话音未落,麒麟就似乎哭得更厉害了。没有眼睛便流不出眼泪,它只是低低地叫,一声一声听得人十分难受。十六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撇撇嘴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它到底怎么了?” 石人听了这问题,叹了口气。 “他们没有听我的话,”他伸手摸摸小麒麟的鼻子,“大概……飞觞偷着给它起了个名字吧。” 麒麟有了名字……十六还记得所谓名字和某种牵绊的事,但它并不太懂。 那到底代表了什么呢……它方才只顾着看麒麟没再注意山坡上的事,这会儿更是疑惑重重。皱着鼻子思索了好一会儿,它还想开口问,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石人的脸色变得很白。 然后他身子一歪,向着自己倒了下来。 他昏过去了。 山的那一边,同样倒在地上的飞觞神智却很清醒。 他有些狼狈地坐在地上,略带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师父和同门,目光顺着他们的视线下移,最终停留在脚边。 脚尖所触的地方,赫然是那半截树枝的断口,而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已过了界限。地面上没有火焰,只是留存着被烧灼过后的热度,擦伤的手按在上面,微微有些疼。 除此之外,他毫发无伤。 门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妖怪,顾长松眼中却灼灼跳动着莫名的神采,若不是碍于那条界限,恐怕早已扑了过来。“我本以为此次出师不利,没想到天佑朱衣堂……”他素来倨傲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觞儿,你可以去……” 飞觞下意识地站起来,闻言却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心底还残留着被骤然推至险地的恐惧和厌恶,在玄门二十年,他从未觉得师父的眼神如此陌生。 第十四章:你回来了 石人倒下的时候,十六才好像头一次觉得他如此不同。 它从来都知道石人不像个石人,可是在小神兽的印象中,石头和人的界限总是有些模糊的。它记得石人还是石头的样子,也记得他动起来轻飘飘的衣角和脸上身上鲜活的色彩,却从来没有太仔细地想过这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同,直到这个人倒在自己身边。 他是软的,呼出的气息是热的。 凑近了感觉到石人略微急促的吐息,甚至可以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十六忽然很慌。就像看见小麒麟不知轻重地往飞觞身上蹦,那种忍不住要倒抽一口冷气的感觉,只是比那个还要强烈很多倍。 这个一向神秘的强大的,需要小心翼翼去接近的石人,现在竟然有些脆弱。 就像担心飞觞被小麒麟压伤一样,十六害怕他会出事。 石头是不会有事的,乌衣山上的这堆石像一向有些过于活泼,缺了脑袋也停不下斗嘴掐架,断了腿也天天惦记着蹦跶,可是……如果不是石头呢? 如果不是石头,那就也像飞觞一样,像山上那么多鸟兽一样,会疼,会伤……会死么? 石人醒来的时候,看见十六皱着鼻子扒在自己身边,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好像梅雨时被水浸了数月的样子,他心里一软,轻声道:“别哭。” 不说还好,这下小神兽真的哭了。 “别哭,”石人摸摸它的头说,“帮我找点水来吧。” 十六一听,立刻止了哭声,一路小跑往水塘去了。 石人躺在地上,身下是柔软的青草,他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十六慌忙从身下躲开,它是怕自己碰到石头受伤吧……若是那个人还在,他不会让自己就这样摔在地上,他一定不会躲开。 若是那人还在…… 这样想着,神智又渐渐有些模糊了。 直到一阵清凉淋在面上,他睁开眼,看见小神兽正含了一口水想往自己嘴里喂。只是没等它找到让自己张嘴的法子,水就漏光了。 十六看着眼前被自己当成花一样浇了一遍的脸,有些害羞地笑笑,随即又折回去含了水来,慌慌张张地吐在石人脸上。 看它无比认真的样子,石人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 冰凉的水让他清醒了很多,他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撑着站了起来。 天色已经很暗了,山坡之下火焰已熄,一片死寂,防御的屏障停在那里,将那些人隔离在外。他们已经退远了,也不再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只是依然不肯走。 石人看着,眸色渐渐变深。 这阵势比想象中的还要耗费精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被夜色吞没,十六安静地站在他脚边,跟他一起看着,直到弯弯的一牙眉月爬上半空的时候,它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一个人衣上沾了微薄的月色,正缓缓地爬上山来。 上山的过程比飞觞想象得要轻松很多。 那道无形的屏障根本伤不到他,而越接近山顶,空气中的灵气就和水汽一样,饱满得要滴了出来。这种状况对修行之人极为有益,他只觉身体轻健,几乎是没走几步就到了地方。 风有些冷,吹来一阵阵花草和冷露的清凉味道,半明不明的月光下,神秘的遗迹和草丛间影影绰绰的石像都好像覆上了一层薄霜。 而那柄搁在自己颈间的剑,也是一片冷冷的霜色。 石人长剑出鞘,剑尖就点在颈间的皮肤上,而他眼中的杀气比剑更冷,毫不遮掩地刺了过来,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剑上寒意逼人,刺得肌肤都痛了。 衣角沾了灰,还散着烧灼过后的焦糊味道,飞觞此刻无话可说。但他也没有退开,就站在原地和石人僵持着。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略带迷惑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月光比方才亮了一些,飞觞抬眼看去,只见小麒麟拨开草丛,有些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我……”他忍不住开口,石人的剑却逼得更紧了些,只好把接下来的几个字咽了回去。 麒麟却已经听到了。 “是你?”它有些兴奋地迈了两步,可是只听了一个音辨不清方向,只好停下来仰起脸说:“你再说句话,好不好?” 石人沉默着移开了剑。 “我……”飞觞觉得嘴里有些苦,忽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但这一个字已经够了,下一刻小麒麟已经连蹦带跳地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你回来了!”它蹭了蹭,残缺的脸上一点点绽出笑容。没听见飞觞的回应,它歪着脸想了想,有些抱歉地轻声说:“可是我的花还没有开……” 第十五章:朱华临夜 “可是我的花还没有开……”小麒麟的头微微低垂,“你说过,等开花的时候回来看我的。” 开花的时候……飞觞用了很久才想起那句随口说出的承诺,然后他俯下身摸摸麒麟的头:“是,我记得。” 看着麒麟听到之后开心地抱着自己的腿蹭,他也就真的相信自己是记得的。 直到后颈感觉到微微的凉意。 石人的剑重新举起,剑尖与肌肤只差毫厘,他说:“你刚刚叫它什么?” “麟夜……”飞觞下意识地说,出口之后才发现,小麒麟扑到身上时,自己不知不觉间叫出了它的名字。 麒麟退后一步,有些畏惧地揪住飞觞的裤子。 它记得石人是不愿意飞觞给自己起名字的,可是……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只听石人冷声道:“我原以为你多少会有些不一样……” 他看了一眼全无生机的山坡和山坡下那堆帐篷间透出的火光,目色更加森寒:“其实你们都一样!” “我没有……我不是……”飞觞想辩解什么,却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的焦糊味道分外刺鼻,越说越无力。 “它头顶上的花叫朱华临夜,”石人冷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飞觞咬了咬唇,无话可说。 “朱华临夜……”麒麟怯生生道,“你们……在说我么?” 朱华临夜,传说中千年难遇的奇花,据说能让人青春永驻,修行之人吃了更是可以直接到达飞升前的境界。飞觞清楚地记得,连堂中最为稳重的长老在讲述它时,也忍不住流露出艳羡。 那确实是让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飞觞也的确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它。 “但是他最终却没有摘,不是么?”一直沉默的十六忽然开口。这只小神兽有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飞觞被它看得一阵恍惚,只觉整个人都被这清凉的眼神穿透了。 石人却依然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的剑稍稍移开了一些。 飞觞微微苦笑。小麒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不安地在他腿上蹭蹭,他心中一软,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觉得那花很美。” 当时的确是对那朵花动过心的,但他最终还是是没有摘。 不管是畏惧石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至少在此刻,他真的觉得那朵花很美,也真的相信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给了小麒麟名字。 很多很多年以后,最初那个称不上纯粹的动机已经被彻底忘记,人到中年的飞觞站在碎裂的麒麟石像前,依然是这样相信的。 那时是黄昏。 朱华临夜,一朵开在黄昏的红花,那种红……是很清凉的颜色。 那天晚上石人的敌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得知了自己名字含义的小麒麟话音软软如同头顶的花瓣,飞觞在忙着应付它的各种问题。不知道是因为不愿打扰,还是想起了别的什么,石人一个人走远了。 衣角被露水浸湿,再被风吹干。 十六远远地看着那个衣袂飘飞的人,并不敢走上前去。尽管它也想问问自己的名字,问问是不是除了数字,还有些别的意思。 它只能默默地看着石人拿出一块玉牌,在半明不明的月色下轻轻摩挲。 牌子上的名字是却月。 十六是守墓的神兽,却月是乌衣山上这片墓地的主人,便是十六该守护的人。 那么……他也是石人要守护的人么? 第十六章:我不是故意的 十六半夜醒来的时候,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它原本是想远远地看着,就这么陪石人一夜的。抬头看看,月色好像比入睡前清明了许多,草尖的露水反射出月光,又被风摇落摔在地上。四周很静,除了风,一点声音都没有。 连缺了一颗牙的石象打呼噜的声音都听不到。 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十六下意识地走了几步,穿过长长的青草,一路抚过成行的石像。那都是它熟悉的同伴,此刻又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陌生,它好像被什么催促着支配着,下意识地数着他们的数目。 “一、二、三……十四、十五……” “十六”两个字从喉间吐出的时候,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脑袋浑圆的神兽顶着几丛参差不齐的小草,大大的嘴仿佛在微笑,眼睛却是闭着的。 那是……自己。 十六轻轻一颤,它下意识地伸手按在石像的头顶,却发现一双手苍白纤长,淡蓝色的长长衣袖被风吹得飘飞起来。 正在这时,对面的自己忽然睁开了眼睛。 世界在这一刻突然模糊,各种熟悉的声音连同清晨的天光一样扑到脸上,它睁开眼看看淡白的天空,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怔怔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它忽然明白了梦里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寂寞。 无边无际,近乎荒凉,暗含恐惧,这样的寂寞……是他么? 石人却并不知道十六在想什么,他只是皱了眉拍拍它的头说:“天亮了,起来吧。” 十六很快就明白了石人叫醒自己的原因。 小麒麟安静地伏在飞觞身边,听到十六叫它还会哼两下,但很快又没声音了。十六想起它之前无知无觉的长眠,心里害怕忍不住摸摸它,却被掌下的高热吓得几乎跳起来。 “它怎么了?”飞觞握着它的一只小爪子,“昨夜还好好的。” 石人冷哼一声,眼中的杀气一闪而逝,对这个人他始终充满敌意。但他没拔剑,只是冷冷道:“你说呢?” “我……”飞觞不明白,“你说我?” “当然是你。”石人走上前将手放在麒麟额上,看了飞觞一眼,“它体内灵气耗损十之七八,而这些灵气……你说在哪里?” “你是说……”飞觞一震,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承认,下意识道,“我没有……” “你没有?”石人冷笑,“是啊,你没有。”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并不去看飞觞的表情:“它身上的灵气得自天然,谁也拿不走的,只除了赋予它名字的人……它对你没有设防,那天你给了它名字,然后呢?” “我没有!”飞觞忍不住放下麒麟的爪子,站起身来。 石人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飞觞觉得这目光仿佛刀子,怎么都躲避不掉,而自己好像真的犯下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我没有……这话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终于再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垂了眼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天怎样,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忘记。 那时小麒麟身上灵气源源不断,居然很轻易就被吸进自己身体里。不只伤好了许多,连耳目都瞬间灵敏了,那感觉太过舒服,他只是没有细想……或者说他下意识地不让自己细想,也就……没有拒绝。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没有拒绝。 那一点自己都不愿想起的私心被明白白地暴露出来,飞觞觉得有些无措。他是素有侠名的朱衣堂弟子,他在外面从来风光无限,杀该杀的人,擒该擒的妖,喝所有当喝和不当喝的酒,人都说少年风流该当如此,他已习惯了挺直身子接受人们的羡慕,而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我不是故意的……”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 石人发出一声十分刺耳的笑。 “这就是人……”他轻声说,语声中的嘲讽让飞觞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而十六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凑过去舔了舔麒麟滚烫的脸。 它并不知道飞觞在解释些什么。 它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愿意低下头看小麒麟一眼。 第十七章:拓牡 “没有办法么?”十六把麒麟的小脸舔得湿漉漉的,抬头看石人。石人深深地看了飞觞一眼,然后又去看麒麟,许久他才说出一个字:“有。”既然有办法为什么还说得如此凝重……十六一怔,然后也下意识地看向了飞觞。它隐隐觉得和这个人有关。“我……”飞觞有些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我能做些什么?”石人眼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声道:“你上山来做什么?”“师父要我……”飞觞涩声道,“我……”石人看着他,轻轻哼了一声。“我没打算做什么,”飞觞好像被这一声刺到,咬咬牙,说话流畅了许多,“师父不过是想看看这山上有什么玄机,他又上不来,我带些奇花异草回去交差便是。”这话却是出自真心。虽然师命难违最终答应带路,但他心中到底是有些不愿意的。修行之人都想成仙,但飞觞年轻,对修炼用的灵兽药材秘笈法门到底不太执着,这一路放火烧山,他心中已有悔意。石人不动声色道:“你要什么?”飞觞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他惊得张了张嘴,半晌才低声道:“上次重伤亏你相救,师父说我伤口上敷的是三十年才长成的奇花‘拓牡’,我……”“十六,”石人道,“去摘些石象背后的蓝紫色小花来。”过了许久发现身边的小神兽不动,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片白色雏菊的旁边,雀鸟最爱吃的细长叶子的小花,蓝紫色,叶子背面有细细的茸毛。”十六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你肯叫我的名字了……”石人一怔之间,小神兽已经分开柔软的青草,转身走远了。很多年以后,十六问过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石人也的确不知道,紧张之后身心俱疲,始终站在身边的小兽心地纯柔,眼神干净,他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忘了要疏远它了。怀中的玉牌冰凉沁人,拒绝的理由还在,他只是一时忘记了。只要遇到了对的人,那么千百年的怀念和伤痛,也最终会被一点点忘记吧。十六摘了一大捧拓牡,分好几次衔了过来堆在麒麟身边,绚丽的蓝紫色小花几乎要把那残缺的小脑袋淹没了。饶是小麒麟意识不清,也在昏沉中被花粉刺激得打了个喷嚏。“够了,”飞觞被这许多珍贵的花草围绕着,有些局促地说,“我其实不是……三师叔伤了筋骨,有了这花,他的右手便能保住了……师父也……”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他心里也明白师父想要的万万不止几朵拓牡,但其余的事情他再做不出来了。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石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他开口想说谢谢,却被对方的一句话震住了。“拿了这花你就带它走吧。”石人指着昏睡的小麒麟,淡淡道。“什么?”飞觞好像没听懂,下意识地说,与此同时旁边的十六也脱口而出:“不行!”石人摸摸十六的头,看向山坡下明明灭灭的几丛篝火:“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被拦住,而你却能上来么?”问的是飞觞。 第十八章:血 山下的篝火渐渐熄灭,有稀疏的人声和着淡灰色的烟气袅袅上升,脚边的小麒麟却无比安静。它头顶上的红色花苞已经绽开了大半,若有若无的奇香随着微风一荡一荡,飞觞低头看了它一眼,摇了摇头。石人以为他在回应自己的问题,十六的清泠泠的目光却针一样地刺了过来。飞觞忍不住别过脸去,他自己心里明白,摇头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不行”。不管有什么理由,带小麒麟走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也绝对不会答应。他只想早早拿了拓牡下山,努力说服师父别在和这座山有任何瓜葛,这个地方这些石头都太匪夷所思,当初第一次下山时做出的决定,他并不打算改变。“你给了它名字,它给了你灵气,”石人似乎并没有察觉飞觞的心思,顿了一下继续道,“约定便成立了。”“约定?”飞觞立即道,“我何时……”“一体同心,休戚与共,”石人说出这八个字自己也是一怔,半晌才又道,“所以你能上山,所以麒麟会哭……”“他会哭和我……”飞觞下意识道。“你其实不愿上山对不对?”石人看了他一眼,突然道。飞觞语塞。郁焱师兄断手的刺鼻血腥气、被师父推过界限时蹿过脊背的寒意、一个人上山时的诸般不愿,这些感觉他刻意不去细想,但并非不存在。“你上山之前,麒麟哭了,”石人看着他缓缓道,“因为它感受到了恶意……对你的恶意。”十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飞觞有些无措,他心里隐隐有所触动,但是麒麟它是石头,他总不能带一块石头回去……师父不会愿意的,他自己……也不会愿意。麒麟的确很可爱……但它对于自己,终究只是可爱罢了。就像路边遇到的小猫小狗,再讨人喜欢,也逗逗就算了。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他本想摸摸它来个善意的告别什么的,却在低头的刹那被震在当地,许久无法言语。朱华临夜不知何时绽出了最后一片花瓣。入骨的奇香突然强烈起来,却又转瞬没入麒麟的身体里,不留一点踪迹。连同花香一起消失的还有复瓣重叠的花朵,仿佛一开始就在的青丝被晨风吹得一缕缕飘动起来。初醒的少年伏在浅草上,睁开了眼睛。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抽泣了一声。麒麟茫然地转向十六的方向,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毫无焦距,他犹豫了一下撑着起来,却因为不再是四只脚,一个失衡便软倒在地。即使变成了人,他依然是看不见的。“他是这阵势的一部分,我也不愿让他走,”石人看着有些茫然的少年,解下外袍盖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但是现在,你别无选择……”“我……”飞觞僵立在一旁,半晌才吐出一个含混的音。小麒麟听到他的声音,挣扎着想起来,但几次都摔倒了。草地很软,但他的手臂上还是摔出了几块淤青,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人的少年疼得眼睛湿漉漉的,趴在草上低声问:“我怎么了?”飞觞心中一软,忍不住俯下身扶他。“飞……”闻到熟悉的气息,小麒麟开心地伸手去抓他,却在下一刻被剧烈的痛楚淹没,他张着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飞觞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出鞘的长剑,顺着剑锋滚落的血珠颗颗分明,好像一旦摔在地上,就会发出细微的呜咽。剑锋冷利,正穿过小麒麟纤细的肩膀,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第十九章:眼睛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 十六呆住,然后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但下一刻它已经疯了一样扑上来,张口咬向飞觞。石人的剑比它还早半分,飞觞的手腕被石刻的牙深深嵌入时,背后已经已经感受到冰冷的痛意。 他感到了死亡的气息。 闪避间手往旁边一撤,小神兽的石牙立时在皮肤表面拖出一道深深的血槽,飞觞顾不上痛便下意识地拔剑自卫,却忘了剑还嵌在小麒麟的身体里。求生的本能让他的力道无比之大,满身是血的少年被随着剑一同拔起来,然后又落在地上。 锋锐的剑身擦过筋骨,血涌出的时候好像会发出嗖嗖的风声,吹得人心里发冷,小麒麟却一声不吭。 他已经痛得不会叫了。 十六见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把嘴边染的血都冲淡了。石人看了它一眼,长剑改作斜挥,一剑削向飞觞的脖颈。 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没必要再留余地。 飞觞伏在地上,刺向后心的第一剑他并没有完全躲开,后背被剑尖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手边的剑滴血不沾却散着极浓重的血腥气,他颤了一下,居然再也举不起来。 就这样死了么……他看着明晃晃的剑锋向自己扫过来,速度太快落在眼中有些虚影,他忍不住闭上眼,撑着地面的手被血浸过,惊得他又把眼睛睁开了。 千钧一发之际,半山腰传来一阵雷霆般的声响,好像有什么突然裂开,整座山都在瞬间晃了一晃,然后便危险地沉寂了下去。然而不过片刻就有数道火光腾空而起向山顶袭来,周围的温度陡然上升许多,呛人的烟气阻隔视线,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模糊。 但顾长松上山的时候,还是能看见他的徒弟倒在地上死死地闭着眼,半身染血,一双手血红血红的,分外显眼。 睁开眼又闭上,这血……他不想看见。 “觞儿,你做得很好。” 师父隔着污浊的烟尘说话,声音好像也真的遥远了起来,飞觞只觉一股寒意在脊背上迅速蔓延,胸口有个地方却开始发热。 石人看了眼他下意识捂住的地方,眸色微变,才放下的剑又迅速向他心口划去。飞觞没有动,只略带迟钝地把手挪开,任他划破了衣服。 一团紫色的藤蔓在皮肤上纠结缠绕,而藤蔓的中心……有一只眼睛。 石人想也不想就像那眼睛刺去,“呲”的一声如同破了个气泡,飞觞却并不觉得疼,抬眼却看见师父缓缓举起一只手,手心里也是一只眼睛。 那眼睛已经随着藤蔓一点点隐入皮肤,看不见了。 “师父,你什么时候……”飞觞下意识道。他记得自己上山前师父曾经拍了拍他的胸口……就是那时候么?这又是什么法术,他竟从来都不知道。 顾长松没理他,他一双眼睛只是牢牢地盯住石人,眼中跃动着不知名的光彩,石人却只看了他一眼,说:“滚下去。” 顾长松笑了。 笑到一半他就停了,笑容换成一种奇怪的神色,因为石人掏出了一块玉牌。“我不想与玄门中人为敌,”他冷冷道,“你该认识这块牌子。” 顾长松继续以这种奇怪的神情打量着那块嵌着“却月”两字的玉牌,半晌他缓缓道:“认识。”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脸上浮现出分外愉悦的神色,不等石人开口就继续道:“我还认识你,翁将军。” 第二十章:断剑 石人攥住玉牌的手依然稳稳的,但指节已经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 天光已经大亮,但冲天的烟尘几乎遮蔽住绵软的日光,玉牌上金丝嵌成的字似乎也被污浊的空气浸染,原本温润而冷的光彩变得有些含糊了。 石人的眼睛却很锋锐。 “你说什么?”他直视顾长松,一字一句道。 “我并不知道你叫什么,”顾长松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异,笑了笑,“我只知道你姓翁而已。” 越来越多的朱衣堂弟子爬上山来,持剑站在他身后,气氛一派肃杀。而远处众神兽所在的地方一片安静,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但石人知道,它们一定也在听这边的动静。 “我知道你姓翁,”顾长松的声音没有之前烧山时响亮,在这一片静谧里却足够清晰,“因为在玄门历代掌门才能看到的一份手卷中,却月就是为了一位翁将军背叛正道,成为令人不齿的……弃徒。” 最后两个字被刻意拖长,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这安静仅仅维持了一刻,接下来就是众人发出的惊疑交加的声音,连飞觞都忍不住开口道:“师父……” 顾长松却只是淡淡地笑。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惊讶,因为却月在玄门弟子中,在修行之人中,甚至在外面那些普通百姓传说的故事中……是近乎神一样的存在。 这反应太过正常了,因为当年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份手卷时,也不肯相信。 却月是玄门的神呢……顾长松脸上笑意淡去,略带嘲讽地哼了一声。 拓牡的花瓣是瑰丽的蓝紫,汁液却是淡淡的水红色。十六用稀疏的石牙费力地咀嚼着,淡红的花汁混着之前沾染的飞觞的血,一起被挤到小麒麟的伤口上。 他痛得轻轻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十六只觉得心也狠狠抽搐了一下,下一刻这抽搐化作绵绵的痛,直到下意识地看向立在那里的石人,它才突然明白这痛不只来自身边的同伴。 它很早就发现,自己能感知石人的心思。只是自己是石头做的没有心,它原本以为不会痛的。 那么……他呢? 石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神色如何,但十六就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现在心里很难过。却月不是故事里神仙一样的人么,这里不是却月的墓么,什么叫做背叛,什么叫做弃徒,而他……又为什么伤心呢? 十六从没有这么悲伤过。 它看了千百年的乌衣山正被脏污的烟尘笼罩,熟悉的同伴忽然变成了人却又满身是血的躺在身边,而他看了千百年的人此刻变得无比陌生。 所有的平静都在瞬间被打破。 “你要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石人忽然道。他比之前问飞觞的时候更加无悲无喜,不动声色。 “我要……”顾长松的眼微微闭上又睁开,状若轻松道,“整座山。” 话音未落,石人的剑已经点在他的咽喉处,四周朱衣堂弟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顾长松却似毫不在意。 他本来年近花甲,头发白了大半,更兼脸上总是一副倨傲神情,不笑的时候更添凶狠之气。就算是被划作正道的修行之人,但他们谁没沾过妖物的血,几十年来身上杀气深重,早就不是一般老人。 “紫麟城有一柄剑,只有排行前十的弟子才能有幸看上一眼,”脖子上搁着明晃晃的剑,顾长松却恍如不知,自顾自道,“因为这柄剑,紫麟才成为玄门第一大派,而那剑……仅仅是却月留下的残次品。” “所以我要整座山。”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太过势在必得,连门下弟子想起之前防御阵势的可怖,都不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话音刚落,石人手中的剑就真的断了。 第二十一章:灵 剑尖落在柔软草地上,悄无声息。 四周的朱衣堂弟子目瞪口呆,连顾长松自己也有些惊讶。“我没想到这么容易,”他右手在空中虚虚划过,“只是试一下而已。” 那一指真的只是一般程度的攻击。 “可惜了……”他盯着石人手中剩下的半截剑,目光在剑柄上反复流连不去,“这也是柄古剑呢,说不定便是却月……” 石人死死地握住剑柄,那里用各色细碎宝石镶嵌成不知名的图案,闪着繁复而华贵的光芒。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断剑,将玉牌收回袖中说:“你不配说他的名字。” 语声很冷,也很平静。 “不过是个名字,”顾长松笑了一声,抬起了右手。他的动作很慢,看起来一只手却仿佛有无数虚影,影子瞬间暴涨三尺,并不太快却无比准确地向石人的脖子抓去! 十六惊呼一声,想都没想就要冲过去,却赫然发现自己如陷泥潭,身上的力气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等它倒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连头都无法转动了。 脖子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着,却还是坚持看着石人的方向。 朱衣堂的弟子已经开始露出略带轻松的表情,不只他们,整个玄门都知道顾长松的杀手锏不是剑不是符纸,而是他的手。 那手上的每一寸皮肤下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禁咒,无论多强大的妖邪,被这只手扭断脖子的时候,都会立即魂飞魄散,干脆得不会发出一点声息。 包括石人在内,除了飞觞胸口诡异的眼睛,他们还忽视了别的事。 而这件事情是致命的。 如果十六有力气,它一定会叫出声来。 可是连嘴的张合都似乎由不得自己,喉中勉强溢出一声比小麒麟还微弱的呜咽,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手一寸寸靠近石人。 它知道,他也不能动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它就是知道。就像小麒麟能感知到对飞觞的恶意一样,它和这个赋予自己名字的人之间,从来没有停止过联系。 尽管他似乎并不想要这种联系,尽管小麒麟能变成人而自己不会,他都是十六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 它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就在小神兽被巨大的恐惧和伤痛淹没时,一道雪亮的影子切入那团混沌的虚影,眨眼之间血舞弥漫,片刻之后顾长松倒退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手掌被明晃晃的剑刃洞穿,以一种分外诡异的姿态被钉在自己的胸膛上,手臂扭曲得快要断掉,胸口的伤极深,大量的血正随着呼吸泉水一样涌出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十六有知觉以来乌衣山最大的一次劫难,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强烈的血的味道,十六在草地上躺了很久,直到天色好像血一样烧起来的时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 它起身转头,飞觞居然还在。 他并没有跟着那些乱成一团的同门下山,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小麒麟安静地躺在他身边,身上盖着严严实实地盖着飞觞的外袍,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十六松了一口气,歪歪斜斜地向石人走去。 他正在看半截断剑。 乌金缠绕宝石嵌错的剑柄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血红色,雪亮的剑刃上已经看不出血的痕迹,但的确是这半截剑穿透那只手,插入顾长松的胸口。 他当时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但这剑就好像有生命一样。 “却月……”低声说出这两个字,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惊讶和脆弱混合的神情,仿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出的话。 十六呆住,不知为什么,它听出石人的声音里竟然有一点点细微的期待。 “却月,是你么……你还在这里?” 然而夕阳如血,碧草如海,山上山下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第二十二章:故事 那天的夜晚好像格外长,十六醒了几次又睡着,每次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冷白的月亮,空气中未散尽的烟气和血腥被湿气浸了,好像都坠在了地上,像某种很苦的小草上的露水,有种黏滑的苦和涩气。 不知道是第几次醒来,它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向石人待的地方走过去。 自从石人喊出却月的名字,它就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窥破了什么。那个名字和这座山的联系、和这个人的联系好像呼之欲出,但它就是不想知道,想逃避。 直到它再也睡不下去。 石人独自跪坐在一片青石上,肩背挺直,如同一杆竹,侧脸在微明的月色里如同雕像,好像回复到以前做石头的日子,重新静默下去。十六看得心里一慌,想也没想开口道:“翁……” 石人回头看它。 十六在瞬间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忘记好久的不好记的名字。“翁仲……”它怯生生道,见没人应又重复了一遍,“翁仲。” 这两个字如此陌生,它说出口后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石人看了他一眼说:“我叫翁楷。” 十六呆呆地走近:“翁楷……那翁仲又是什么?” 石人看着它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心里柔软了许多:“翁仲是古时候的人,后来所有守墓的人像都被称作石翁仲,而翁楷……” 他笑了一下:“翁楷也是古时候的人……” “那却月呢?”十六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石人深深的看着它,眼睛就好像他头顶的天空,虽然缀着星月却还是分外清冷,十六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却拼命克制着想转身逃走的念头。 它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的。 良久,石人长出一口气:“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石人的故事讲得没头没尾。 他上来就说“我不知道他会法术”,然后摩挲着手里的断剑发呆,过了很久从剑柄里扯出根头发,十六只看了一眼,那头发立刻就碎成了尘埃。 故事没听几句,十六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小麒麟的方向。麒麟清醒的时候最爱听故事,从前飞觞被缠得没辙,半夜不睡守着它天南海北得讲,若它现在没事多好,肯定会凑上来一块听的。 十六不想一个人听这没头没尾的故事。 可是石人还是说,说他有次上战场之前却月交给他这柄剑,说要是他有危险了他会知道的。可是他上过那么多次战场,有时候受伤却从来不会失败,换了柄剑并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直到他死的时候,一直都这样想。 “我不知道他会法术……”石人的眼神有点迷茫,“他说过有危险一定会救我,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十六不说话,他知道石人不是说给它听的,也就没有试图接话。 它只是低头去看那截断剑。 剑柄上复杂的图案应该是某种咒语吧,它在这山上待了这么久多少知道一些,那么之前救了石人,救了整座乌衣山的……就是一根头发? 却月的头发。 而这里是却月的墓。 十六很聪明,它不明白很多事,却可以很快学着去明白,所以再没头没尾的故事,听明白了,也就很简单。 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年轻的修行者做出一柄剑,抽出自己的一线灵力依附在头发上,嵌在剑里。剑若断掉就说明主人遇到了危险,剑上的灵力会被触动,自己做出反击。 所以他把剑交给要上战场的人时,并不担心。 他是玄门中的佼佼者,却并不懂战争。战场上拔剑的机会不多,那个人死于一只带毒的冷箭,这柄剑却始终沉睡着。 “我不懂法术,也不知道他懂,我以为他在说笑,”石人轻声说,“直到我醒来之前,都是不相信的……” 十六听着他翻来覆去地说,把这个故事听到不能再明白。 不过是一句话。 不知道他会法术,不知道他为什么救自己,也不知道他……喜欢自己。 第二十三章:这是你欠他的 喜欢到底是什么,那天晚上之前十六没有想过,而那天晚上之后,它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它听着石人说过去的事,虽然那故事里都是别人,但是这静默的天地间,此刻只有他和自己。后来石人不说了,它试着把头放在他腿上,轻轻蹭了一下说:“翁楷。” 石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摸了摸它的头。 十六呆了一下,然后安心地躺在他腿上,又蹭了一下。 他们都没再说话。天亮的时候,石人睡着了。 十六咬着衣服把人拖到草比较软的地方,然后趴在一边看他。石人睡得很沉,眉梢眼角都带着倦意,可那张脸也真好看,线条秀挺而精致,好像一笔墨字似的。 当然那时十六还不知道什么是墨字,“楷”这个字,还是后来石人抓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教他写的。 “翁楷。”十六静静地看着他,又叫了一声。 石人醒来之后,十六跟着他去巡查整座山,走到竹林里的时候,竹叶和脚踏上草的声音一样,都沙沙的,听得人心里分外安静。这时节已经没有竹笋,十六有些遗憾,石人像是察觉了它的沮丧,蹲下来拍了拍它的头。 这动作他已经做得很习惯了。 十六睁大一双眼睛抬头看他,皱了皱鼻子,哭了。 初遇飞觞也是在这林子里,那时石人也是这样拍了拍自己的头……那时它只顾着高兴,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几天之间,自己和石人的距离就变得这么近了。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该有多好…… 十六哭的声音不大,石人却着实有些无措,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它的头。石头雕刻的小兽却活灵活现,会下意识地在自己手上蹭蹭,他不觉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回到了醒来的那天晚上。 满目苍凉,一身孤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要去找第十六尊石像,那是却月的声音……却月却不在这里。 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回忆在小神兽睁开眼睛的一霎被一声惊呼打断,石人猛地站起身来,向十六所指的方向看去。他们已经到了竹林边上,一道漆黑的裂缝横在地上,不太宽却深得看不见底。 十六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立刻带他走。” 飞觞闻言,有些惊诧地抬起了头。 十六闻言立刻扑到麒麟身边,试图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满脸都是不同意。飞觞的手原本下意识地抚摸着小麒麟的头发,十六看着,也恨不得在那手上咬出个洞来。 “带他走,”石人目光灼灼让人无从逃避,“不然他会死。” 飞觞微微一震:“你说什么?” “乌衣山本是聚灵之地,他原本可以自己吸收灵气慢慢恢复……”石人看着仍旧昏睡的少年道,“但这山上的灵脉断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虽然不太明白,但飞觞隐隐觉得灵脉断掉是件极要紧的事,石人竟然会轻易告诉自己,他这两日心神都有些恍惚,实在想不明白。 “我不说,你师父难道就不会告诉你么?”石人冷笑一声,忽然声色俱厉,“带他走!” “这是你欠他的!带他走!” 十六惊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石人这个样子,而他做出的决定又那么不可思议。小麒麟在昏睡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哼,飞觞低头看看他,又抬头看看石人,不知是被他们哪一个击溃了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他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别 飞觞下山的时候,十六站在山顶冷眼看着。 一切似乎都和若干天前他第一次下山时差不多,却又大不一样。比如那时候山上山下大雾弥漫,雾气被繁密的花木染上了一层淡青色,而现在天空灰蒙蒙的,烧灼过后的山坡弥漫着还未散尽的烟气。又比如那时小麒麟站在身边,不停唠叨着要十六告诉它看到了什么,而现在十六身边是沉默的石人,他柔软的袍角被风吹起来,偶尔会拂到十六的脸上。 他们身后,是一样沉默的石兽们。 千百年漫长的生命中,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离开,就如同不知道什么是罪恶、私欲和破坏。 飞觞背着小麒麟在视野中完全消失不见的时候,石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很多年后十六孤身一人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才算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石人说:“要是飞觞年纪再大些就好了。” 再大些,再经历得多些,经历过世事的无奈,经历过人心的丑恶,才会觉得麒麟的纯真无暇分外可贵,才会懂得珍惜。 后来飞觞自己听到十六这样说时,觉得他们都错了。 有些事和年龄无关,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而已。 至少在当时,背小麒麟下山的时候,飞觞依然是不愿意的。 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带着重伤的少年去哪里,师父不知伤到何等地步,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朱衣堂。 那柄剑刺进师父胸膛时没有试图援手,同门乱作一团时他也没有抬一下眼皮,这些已经足够被视为叛徒了吧,更何况还要带着小麒麟回去。 石人说,不带麒麟走,他会死。 整座山的灵脉都被切断了,其他的石头还好,受过重创又因为损失了灵气极度虚弱的小麒麟会撑不下去。只有和建立了约定的人在一起,才能通过彼此相通的关系,在灵气交换时获得一点生机。 不管怎样,这样关乎性命的事,飞觞无法拒绝。 更何况下山的路上处处焦土,自己身上诡异的眼睛早已消失不见,胸口却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呕吐感,这感觉和之前被师父推入险地,被逼着上山时感到的寒意纠缠在一起,让他甚至有了一种想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回去的感觉。 灵脉是么……还有那句翁将军,也许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更多,若不是石人手中的剑出乎意料,朱衣堂得胜归去,带着无数的灵药异兽和却月留下的兵器手卷法门秘笈,从此一飞冲天,该是个多么欢天喜地的结局。 只不过郁焱没了一只手,而其他人被蒙在鼓里。不过就算被蒙在鼓里,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家也该是欢喜的吧。 乌衣山多年以来藏在却月设下的法阵中,无人带路,旁人根本找不到,但只要走出来,便会发现熟悉的路就在眼前。而飞觞正停在路口,犹豫了很久。 背上的少年忽然发出一声细细的呻吟。 飞觞好像被这一声刺到,他咬了咬牙,背着麒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不是师门所在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却可以找到水找到人烟,饶是如此他也走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才听到水声,将背上的少年小心地放在地上的时候,却发现他睁着眼睛。 “水……”不知道醒来多久的小麒麟神智还不太清醒,唇上有一道清晰的咬痕。 飞觞忽然心中一痛。 他记得这只小兽多么爱撒娇,玩笑时戳戳它的尾巴都要撅嘴,而这次……他是一路忍住呻吟,直到听见水声才开口么? 第二十五章:麟夜 小麒麟那天醒来之后就疼得没再睡着。 休息的地方有水有竹,水边一片疏疏落落的翠色,风吹来沙沙的竹叶响,还带着清新的香气。飞觞削了截竹筒盛水喂他喝,他抱着不撒手,一边喝一边流泪。飞觞问他疼不疼,他呆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疼得忍不住,掉着眼泪往飞觞怀里蹭。 飞觞一手揽着他,一手去摸身边的花束。 虽然摘下来有段时间,蓝紫色的拓牡花朵却不见萎靡,颜色依旧艳丽。如此千金难求的珍贵药草十六却采了很多给他,捆起来好大的一束,飞觞到此时才想起,自己忘了说声谢谢。 想起之后又忍不住自嘲,为了这些花道谢么……当初性命都是他们救的,自己又何曾想过说一声谢。心里很乱,也说不上愧疚,就是一时不愿意去想和乌衣山有关的任何事。 但怀里这个来自乌衣山的人,却不能不管。 拓牡的花朵入口甜腻,久了又沁出点涩,嚼多了嘴里有些麻麻的,飞觞帮小麒麟洗净伤口,把嚼碎的花瓣敷上去,想了想又把剩下的花朵都嚼了喂进他的嘴里。 这花从头到脚都极宝贵,吃了总没坏处。 这些拓牡本是求来给三师叔治伤的,但想起那位和师父形貌不同,神态却极似的长辈,想起他卧床时谈起杀过的妖精还面有得色,飞觞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促使他把剩下的花一股脑地塞进了小麒麟嘴里,直到剩最后两棵的时候,他才犹豫了一下,收起来放进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小麒麟渐渐安静下来。 拓牡的效果很明显,他的神智清楚许多,疼得也轻了些,飞觞问他疼不疼又问他饿不饿,眼睛湿漉漉的少年微微脸红,过了一会儿小声说:“有点撑。” 飞觞忍不住笑,笑完摸摸他的头发:“麟夜。” 那是他偷偷给小麒麟取的名字,因为没什么机会,到现在只叫过两三次。 怀中的少年因为这个称呼眼睛一亮,一手抱着竹筒一手抓着飞觞的衣服,抓了一会儿又伸手摸飞觞的脸,摸到了就很安心的样子。 “麟夜。”飞觞又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略带安抚地亲了亲小麒麟的额头。 那天晚上飞觞带小麒麟到一个小镇上过夜,洗干净手脚被放上床,麒麟怯生生地躺平,抱着被子蹭蹭,有些好奇又有些高兴。听了事情的经过,他本来一路都在难过,舍不得十六舍不得石人,也舍不得山上的花花草草,可是这一切都太新奇,和飞觞在一起,被许诺去见识山下好玩的世界,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飞觞掀起他的衣服看伤口,麒麟也伸手去摸,被抓住了。 “会疼。”飞觞警告他。 小麒麟于是挪了个地方,用手指在身上戳了戳,笑:“好软。” 他从不知道变成人以后身体可以这么软,就像从前头顶的花瓣一样软,他戳戳自己又戳戳飞觞:“你也好软。” 客栈不算太好,房间里蜡烛细细的一根,光线有点暗,飞觞在灯下看着一脸兴奋的小麒麟,突然也觉得心里很软。 这里离师门的距离已经不近,而明天……他想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第二十六章:信任 乌衣山重新恢复了平静。 麒麟走后,十六养成了去竹林里发呆的习惯。四周都是一片沉静的苍绿,沾着露水气息的冷冽竹香似乎可以把一切都隔绝。在这里它再也闻不到山下数日不绝的焦糊味,这个最早让它迷路的地方现在成了小神兽的最爱,它常常在里面一待就是好几天。 自己玩或者发呆,有时候也会睡觉,一觉醒来鼻子尖结着凉凉的露水,有零星的竹叶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它咬住一片,用牙齿磨出个洞来,然后在松软潮湿的土上翻个身,让其他的叶子落在自己背上。 石人来找它时,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沾染了水汽的青石安静地卧在竹林中,青绿色的叶子落在上面,颤巍巍地承着一小汪露水。若是它睡得时间再长些,竹叶会把整个背部都遮盖得差不多,石刻的线条静止在被竹子滤成青色的日光里,往日活灵活现的小神兽好像一场幻梦,这块石头经历了千百年,似乎从来没有醒过。 若是自己和它都没有醒来……那又会是什么样子? 石人有点恍惚,但他还是俯身拍拍小神兽的头说:“起来了。” “起来,我教你法术。” 十六看着山上一众聊天打闹挠痒痒闲磕牙的石头,好像没听清楚似的又看了看石人:“啊?” 石人有些无奈地笑:“它们都不学……” 十六扭头,看见石狮子正把一根狗尾草往睡觉的乌龟鼻子里捅,旁边还蹲着两只猴子,一只说太粗了进不去,一只说再用力一点。它顿时理解了石人的感觉,点点头说:“我学。” 石人倒犹豫了。 或许他内心是希望十六和其他石兽一样的,无忧无虑,并不在乎能不能成仙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像过去的千百年一样。 所以他最后才来问十六。 “我愿意啊,”小神兽顶着几片竹叶抬头看他,“很难么?” “也许吧。”石人摸摸他的头,轻声道。 当初的他,的确觉得很难。 翁楷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学法术,就如同他幼时读书习字时,也没有想到这双手竟然这么适合拿剑。 如果不是父兄都战死沙场,他大概会成为一个风前月底的文人吧,如果他没有在乌衣山上醒来,大概也永远不会接触到却月留下来的那些手迹。 总有些事是想不到的。 自从把却月留下的东西全都学会,又亲手把石刻毁掉之后,已经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他早已修成鬼仙之体,不必再依附在石头上了。 手心里的字迹也淡了。 那是却月亲手刻在石人手心的,告诉他去找第十六尊石像,按照石像脚下埋藏的东西去修行,就可以重生……可以永生了。 尽管他从来没有想过永生。 “乌衣山是聚灵之地,修行者在这里本就事半功倍,再加上却月布下的阵势,长久下去你们不用修行也可以自然吸取天地灵气,”石人顿了一下,轻声说,“甚至是可以成仙的。” 十六眨眨眼睛,安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石人摸了它的脑袋一下:“但是现在,山的灵脉被切断了。” 麒麟是防御阵势的一环,顾长松操纵飞觞重创了它,又趁机切断了灵脉,烧山抢掠都只是借口,他真正的用心恐怕不止与此,这些石人心里清楚,却不愿意说出来。 他只说:“我想你多些自保的本事。” 其实又岂止是自保,若是今后有变,这只单纯的小神兽恐怕不得不担起更多的责任。虽然心中并不愿意,但是石人明白,他需要有人帮他。 太久了,自从醒来之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有过迷茫有过恐惧,也曾日夜苦读那些艰深的文字,也曾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十六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它只能模模糊糊感知石人的心思,看不清那些具体的想法,也不知道那种隐隐让它眼眶发热的感情,叫做信任。 它只是很开心。 第二十七章:化形,变形 隔天石人问十六想学什么,小神兽想也没想,干脆道:“变人。” 它偷偷戳过石人也戳过变成人后的小麒麟,他们都很软很温暖,可以穿飘飘荡荡很好看的衣服,还可以……被抱在怀里背在背上。 穿好看的衣服当然指的是石人,而被抱着的则是十六偷偷羡慕了好久的小麒麟。 石人想了想说:“那我们试试吧。” 他说得很温柔,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十六只觉自己的嘴里含了个气泡,怕一不小心就咬破,它于是很小心地说:“好。” 然后酝酿了好一会儿,它才又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试试。” “我们”两个字,就是它最不想咬破的七彩泡泡。 然而真正开始学习之后,十六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像它想象的那样,五颜六色的。不过倒真是泡泡一样浮在空中,因为石人用小法术划出半透明的字迹,确定十六记住了就抹去。 这山上已经有太多被人惦记的东西,没必要再添一样。 空气波动生成的字迹是透明的,透出点山林的绿,十六看了数月,只觉自己眼前都是绿色,看什么都是绿的。 它开始分外思念起麒麟头顶的小红花。 也不知道那花和它的主人都怎么样了。 “反正麒麟要是学什么肯定比你快,”石人笑,见十六不高兴了又补充道,“化形的时候那朵朱华临夜做了修行的根基,和他融为一体了,自然帮他省去许多工夫。” 十六撕扯着嘴边的草叶,有点委屈地含糊道:“可是他比我懒。” 石人抹去今日的最后一行字,在它身边坐下来:“可是我学这些,用了两年。” 两年还只是艰苦而漫长的岁月中很小很小的一段,他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一缕被强行留下的孤魂。“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能强求,小麒麟有他的缘,”石人摸摸身边的额小兽,“你也有。” 见十六不说话,石人以为它累了,继续拍拍它:“你够努力了,今天就到这儿,去玩一会儿吧。” 十六抬起头,轻轻叫了一声:“翁楷。” 石人一怔。 十六看着他轻声说:“你也有自己的缘么?” 你也有缘么?你的缘在哪里…… 却月呢?却月有没有?这世上的事真的不能强求么?那为什么顾长松他们要烧山害人,来抢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却月又为什么要把已经死掉的人留住?而自己……为什么总是拼命地想多学一点,好不再做石头,变成人形? 十六一时间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并非完全不知道答案。 它正埋头思索,石人忽然道:“有。” 也许正是凭借这一声“有”,小神兽才皱着眉撑过了最艰难的初级阶段。石人没有明说,但是他的语声分外温柔,十六每次想起,整个身子里都像是塞满了轻飘飘的泡泡,学习和练功的速度也日渐加快,到了石人忍不住连声赞许的地步。 半年之后它变成人形的时候,高兴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然而经过泥地的时候又不小心陷了进去,被石人拔出来后它才发现,自己的确能变形了,却依然是块石头。 于是一向以聪明坚强却又分外敏感着称的小神兽,不负众望地大哭出声,乌衣山上的石猴子石马石乌龟也就记住了这个大石人把小石人抱起来安慰的诡异场景。 “看来还不到时候,”早已不像石头的石人摸摸从石头兽变成石头人的小家伙,忍着笑安慰他,“不过没学会化形学会了变形,也很了不起了。” 十六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第二十八章:耳朵会有的 十六哭得像个孩子。 当然他的外表本来就是个孩子,短胳膊短腿小手小脚,因为道行不够的缘故面目有些模糊,好像一个雕刻得不甚细致的石头小人,一双眼睛却还是活灵活现的。 “我有耳朵了。”他摸摸脑袋又摸摸脸,撅着嘴说,“就是太难看了。” 小水塘倒影出身边翁楷修长的身形和俊美的面容,他自己却只是大概长了五官,根本看不出长成了什么样子。 “翁楷,”自己也变成石人了就不好再叫翁楷石人,十六戳戳自己没长鼻孔的鼻子说,“我还是变回去吧。” 翁楷笑:“变回去就没有耳朵了。” “可是我现在没有脸……”十六说着说着,又想哭。 翁楷摸摸他:“会有的。” 等十六靠着天资和勤修一点点把自己的脸磨出细致的棱角时,已经又是三年过去,小石头人的身量拉长了些,眉眼也画似的好看起来,只是终究没有完全脱离石头的本体,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还是会把柔软的土地压出个坑来。 另外,他已经习惯叫石人翁楷了。 满山的石头也都跟着叫。 它们本来是不需要名字的,叫着叫着也开始羡慕起来。喜欢拿草叶捅人鼻孔的那只狮子叫自己鸭子,因为它一直很羡慕鸭子会游泳,而它一入水就会沉下去。那两只帮凶猴子一只叫半两,一只发誓要盖过它,于是给自己起名二两。 只不过它们一起研究了好久,也不知道二两有多重罢了。 十六也扬起很天真的小脸问翁楷:“二两到底有多重?” 翁楷难得地有些尴尬起来,时间太过久远,但他不知为什么居然想起了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在军中听过的那些很糙的笑话。对着一个石头小人想起这些未免太过诡异,他轻咳一声,转身在空中划出了一行新的字迹。 十六挠挠头,不再问了。 今日的课程结束之后,翁楷留他一个人静修,自己不知去了哪里。十六一个人坐到月上中天,正想着四处找找,那人就回来了。 带了一身冷冽的青竹味道。 “还是不行么?”十六问他。 这几年来翁楷一直在试图填补竹林里的裂痕,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乌衣山不止无法再聚集灵气,连防御的阵势也若有若无,不复当初威势。 就连这还是石人竭力修补的结果。 “当初那些人就是因为偷着断了灵脉,才让我们突然没有了抵抗之力,”翁楷眉间有些淡淡的倦色,“若他再来一次……” “不会的!”十六提起那人一阵厌恶,“他伤得那么重,说不定已经死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再说还有飞觞和小麒麟,他们不会让他再来的。” 翁楷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十六说完自己心里也有一丝不确定,他虽不懂世事可是一向敏感通透,出口之后也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像自己说得那么容易。 不管是这山的命运,还是飞觞和麒麟…… “但愿吧……”翁楷看着眼前少年模样的小神兽,“十六。” 十六有些疑惑地看他。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毁掉灵脉的……这阵势无比复杂,以他们的修为是找不到灵脉所在的,更加无法毁得这么彻底。”翁楷道,“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不能再等了,”他抬头看看有些晦暗不明的月色,“十六,我要下山一趟。” 第二十九章:招魂的歌 “好啊。”十六答应得痛快,翁楷刚要摸摸他夸他听话,就听他继续道:“我跟你一起去。” 看见翁楷不说话只笑着打量自己,十六才低下头看看地上被自己压出来的小坑:“哦。” “下次再带你一起。”翁楷温和道。 十六用脚把地上的小坑蹭平:“嗯。” “你还要帮我守护这座山。”翁楷看着他说。 十六一惊之下又在地上压出两个小坑:“什么?” “你要帮我守护这座山。”翁楷看向他的眼神温和而郑重,十六看得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轻声说:“好。” 临下山的这几日,翁楷发现小神兽有些格外黏人。他并不会像小麒麟那样撒娇,只是安静地变回兽形,将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腿麻了。”翁楷说。 十六立刻起身,有点羞涩地伸爪子去揉。 翁楷笑:“开玩笑的。” 十六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把圆圆的脑袋往他怀里塞,被他捉住了挠了挠下巴说:“我该走了。” 天色微微发白,已经可以隐约看清山坡下新生的小树,山顶还是一片安静,凉风吹来石头们的呼噜声,一只早起的小鸟从十六眼前蹦过来又蹦过去,钻进草丛发出窸窣的声音。十六看了他一会儿,睁着大大的眼睛说:“我再背一遍口诀给你听吧。” 翁楷点头。 这几天他将启动防御阵势的口诀教给十六,告诉他有人过来的时候要怎样指挥大家布阵,虽然未必能有很大的用处,但至少能将乌衣山暂时隐藏起来。 只是这口诀十六早就背熟了,这已经是第四次背给他听。 但翁楷并没有阻止他。 清晨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趴在他身边的小神兽神情安谧,它半闭上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千秋风露兮归来故墟,月明无人兮苍石与语……” 翁楷微微一颤。 “这不是口诀,”十六睁开眼睛看他,“翁楷,这是什么?” “这是……”翁楷忽然有些恍惚,“这是招魂的歌……” “我听你唱过的,”十六化作人形依偎在他身边,“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一块神智混沌的石头时,在他还站在原地不能移动时,在他记住自己被那个人叫做“十六”时。 “我已经很久不唱了,”翁楷涩声道,“却月不会回来了,他造了这个阵势神思耗尽,魂飞魄散了……” “却月不会回来,你会么?” 十六说出口之后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这次离别不是普通的离别,他怕对面的人会再也不回来。 山外面的世界他一点都不懂,小麒麟跟着飞觞走了再也没有音信,似乎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而翁楷还没有走,他已经开始不舍。 “我会回来。”翁楷下山的时候已经是第五次重复这句话,十六却还是默默跟着他,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回去吧,”他摸摸人形的少年,“等我回来。” “翁楷……”十六开口却不是挽留的话,而是犹豫着说,“我好看吗?” 天地灵气雕琢出的面孔愈见精致,初长成的少年眼神中带些山野的无涯和晨风的清透,唤自己名字的时候声音清澈而柔软,好像干净的春水,一点点蒸腾出茵茵的绿意。 翁楷点头。 他找不出说不好看的理由。 “却月好看吗?”十六又问。 翁楷又点头。 “那我有却月好……”十六还想问,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不需要这样问。”翁楷摸摸他的头发,“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和你一起守护这座山。 第三十章:想念 翁楷走后十六就一直是人形的样子,没再变回小兽。因为他四条短腿的时候不论是站是卧,都可以很容易地把脑袋搭在翁楷腿上,他太习惯也太喜欢这个动作,所以必须保持两条腿才能稍稍断绝一些对这个动作的想念。 做人的时候他可不敢靠在翁楷肩膀上,枕在腿上更是从来没想过。 最多故意凑得很近罢了。 “那你一直歪着脑袋傻笑什么?”叫做鸭子的石狮子很犀利地指出了这一点。 十六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幻想里醒来,挠了挠头去竹林里练功了。那些竹子和他第一次见时一样苍翠一样高大茂密,只是过了季节不再有竹笋,他怀念地在这个最开始总是迷路的地方绕了好几圈,有些畏惧地远远看了眼地上那条巨大的裂缝,然后找了个松软的地方打坐。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几天。 他自己是没觉出时光流逝的,这些是对数字很敏感喜欢数蚂蚁蛋的一只石鹿后来告诉他的。 上一次用了八天,再上一次用了二十天,进入状态的时间有时长有时短,结束之后修为都提升了不少,但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鼻尖的露水很凉,十六伸舌头去舔才发现自己是人的样子,这样是舔不到的。 但他不想变回去。 躺下来在覆盖着竹叶的松软的泥土上滚了几下,头顶上有风吹过来,沙沙地如同下了场小雨,露水落在脸上滑到唇边,十六伸出舌头小心地舔舐,满口都是竹子的清气。 当初头一次闻到这样的味道,是因为翁楷。 他削了个竹筒给自己盛水,那时候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人,那时候小麒麟还在磨着自己要竹子,那时候……他的梦里就全是翁楷了。 在乌衣山上,一百年和一千年一样都可以过得很快,可是才分开了不到一百天,当初那只偷偷看石人的小神兽已经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想念。 一个人在林子里打坐,醒来之后还是一个人,他当时以为这就是思念的极致了。直到很后来的后来,他下山游历很久,再回来时进林子打坐,一样是一个人醒来,恍惚间似乎又回到这段等翁楷回山的日子。 赤裸的身体被新鲜的和枯萎的竹叶割出浅浅的红痕,已经被磨蹭的很灼热的地方又被露水打湿,寒浸浸的感觉让人战栗不止。已经彻底修成人形的少年在这片美丽的竹林里,用自己的右手和自己的身体,去怀念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 无论情还是欲,他本来什么都不懂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又什么都懂了。 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 十六现在并没有不开心,把想念和修行一样都当成任务的日子并不差,更何况他还找到了新的感兴趣的问题。 那就是它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是赑屃和他聊天的时候不经意间提出来的,山上的石头每个都有种族,老虎猴子狮子豹子自不必说,龙之九子玄武飞凤也都找得出来历,一个有点严肃的石头人甚至还说得清自己是文职的史官,只有十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有点类似长得像老虎的狴犴,但是又圆头圆脑的没人家威风,脚爪像麒麟但后面长长的尾巴却跟麒麟大不一样。有点猥琐的猴子说尾巴底下倒是没什么特别,被迫变回小石兽的十六狠狠踹了它一脚,下一刻却被更多好奇的石头压在地上,捉起尾巴仔细观察。 往事不堪回首,但好歹已经结束了。 全体石头为这个问题开了三天的会,最后讨论得累了,就地睡倒一片。只有十六睡不着,一个人在墓道上溜达。 发现那个密道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感谢这次以调戏他为目的的大会,若不是石象和猴子吵架吵累了,也不会睡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块地砖砸碎,露出了一个字。 翁。 学了这许多口诀十六已经识了不少字,只觉这个金丝嵌错的字无比眼熟,古雅逼人又带着种说不清的秀气,每一笔都很深,到最后却有些潦草,像是气力不继。 指尖轻触间,十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伤感。 忍不住温柔又有点忧伤地帮这个刻字的人把石人的名字念全。 “翁楷……” 像是千年的符咒被触动,像是久湮的世界被开启,话音未落,那个字渐渐淡去,露出一个洞口。 吹过洞口的山风很凉,却好像温柔忧伤的呢喃,十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风和他一起,在念翁楷的名字。 第三十一章:密室 十六用新学的法术在指尖燃起一团青蓝色的火焰,一路沿着潮湿的石壁幽幽地照过去,直到他走进密道尽头的房间。 没有机关,没有守墓的神兽,没有虫蚁,没有神秘的咒语,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封闭了许久空气却并不算太闷,只是有些湿凉。十六没听过山下那些关于古墓的离奇故事,但他也依稀觉得这地方实在安静得让人太过安心。 并不是因为没有秘密,而是这秘密从来没有摆出一种等待发掘的姿态。 它只是在那里而已。 连同无数的兵器,安静地在那里。 如果顾长松进了这间屋子,一定会疯掉…… 不知为什么,十六面对满屋子的刀剑只有这一个想法。这些大概都是传说中却月留下的神兵吧,兵器上并没有明显的印记,十六伸手抚上去时候以为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情,却什么都没有。 流落人间便是不世神兵,而在这里静默千年,就算上面用密咒刻下的小型法术阵依然隐隐有种动人心魄的气势,它们也只是无主的兵器罢了。十六只匆匆扫过就将目光移开,他对这些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关心的只是却月这个人。 却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想知道了。 刀剑之外,室内就只有一些散落的珠宝和帛书,书卷数量不多,有古时的典籍也有却月修行的札记。指尖的火焰微弱而冷,看书很勉强,十六把有字迹的收进怀里,想要带出去看。除此之外室内再没有任何同却月有关的东西,没有画像没有尸骨,同翁楷有关的更是只有密道入口的那一个字。这个事实让十六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徘徊了一阵就离开了。 将覆住密道的石板小心掩上,又划了个小小的隐藏阵法,十六看了眼还在沉睡的同伴,揣着那些书卷独自来到了竹林。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他躺在潮湿的地面上听头顶沙沙的竹叶声,右手忍不住在空中划着“翁”字的笔画。翁楷那一手凝空成字的本事他学得还不到家,字迹并不完全是透明的,燃烧着灵气的指尖有些太过灼热,笔画都带上了橘色的小小火花,像是把黎明前的空气轻轻劈开了。 “歪歪扭扭的好难看……”他看着自己写的字,有些郁闷地撅起嘴。 天边的晨光也泛出相似的橘色光芒时,他好像准备什么大事一样,闭上眼深吸口气,坐起来打开了帛书。 好像看仇人一样的眼光死死盯住有些旧却并不残破的书卷,十六把眼睛都瞪得有些疼了,才悄悄看看了旁边确定没人,然后重新倒回地上,泄气地打了个滚。 “看不懂……”他恨恨地咬住一片竹叶磨牙。 还真是看不懂。看样子像是记载修行法门的札记,可是十六认得的字太少,更加无法读懂这么艰深的东西,只反复看了几遍,确定上面没有“翁楷”两个字,才有些不甘心地放下了。 却月留下的文字里,竟没有翁楷的名字么…… 这个事实让他一阵迷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正愣神的时候,风把帛书翻起来,一个小角正好被掀起来叠在最上面,十六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立时趴了上去。 布帛的一角,是一只小兽。 圆脑袋长尾巴,仿佛笑得何不拢的嘴,小小的一只正歪着头对着十六,虽然只是几笔勾勒,却好像活的一样。 那是……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十六已经能看懂札记上全部的文字,他游历人间时听见茶馆里说书的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却月的事迹。故事里却月是个高雅出尘的神仙,是战胜魔道的英雄,是最端正严肃的领袖人物,十六听着听着就笑了。 他想起了那卷帛书。 每一个段落结束之后,不起眼的角落里都会被画上一只小兽,有的趴着有的蹲着,有的在地上打滚,表情也是各不相同,不过全都是自己的模样。 “只是有耳朵……”已经长大的少年想到这里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自然是什么都摸不到的,倒是被对面之人略带诧异的目光看得脸红了。 帛书上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翁楷一个字,那个早已湮没在时间中,连面目都模糊了的人只是把自己随性画出的小兽雕琢出来,陪着心爱的人。 事实上,却月也的确曾经给翁楷看过这只小兽的,他说早晚要做一个出来玩,还说做出来也送他一个解闷。只是翁楷当初只当他是说笑,后来也不记得了。 这卷帛书,十六也始终没有给他看过。 第三十二章:他站过的位置 后来十六鼓足勇气又把却月留下的东西研究了一遍,但除了看出那上面的字比自己写的好看许多之外,他还是什么都没看懂。有点严肃的史官石人在竹林子里找到十六时,他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鼻子尖戳在这片布上,撅着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十六?”自称史官的石人戳他。 “哦。”十六从地上爬起来,把帛书收进怀里。 史官也不问那是什么,甚至连十六问他什么事都没听见,他板着一张严肃的脸走神了。 他还是头一次戳到类似人的形体,只觉温温软软的煞是有趣。翁楷没人敢动,小麒麟若是还在也必然娇气得很,动一指头就生气了,眼前的少年却纯净中带点呆呆的,分外好戳的样子。 十六不高兴地捂着屁股:“我问你有什么事?” 山上的石头都懒得很,若是没事才不会走这么远来找他。 石人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山下来人了。” 果然有人来了。 一众石头都站在山顶往下看,被顾长松烧过的地方光溜溜的,养了这几年也才刚长了些茸茸的杂草,很容易就看得清进山的路。十六站在大家前边冷笑,原本哪有什么进山的路,还不是一把火烧的。 站在翁楷站过的位置默念所有学会的咒文,他并不害怕,只是很认真地想,这些草刚长起来,他也想过要栽几颗花树过去,不管怎样都再经不起一场大火了。 这些日子又长高了些,睡惯了的青石都有些搁不下脚了,这会儿临风立着他只觉头发衣衫都飘起来,想起翁楷那日立在阵中的样子,想起那时候默默跟在他脚边仰望的自己,顿时觉得长高真是件好事。 确定记住的口诀没有问题,他转身面对同伴,有些羞赧地笑笑:“归位吧。” 眼前的石头却没一个动的。 十六停止默念,挠了挠头:“我念错了?” 当前的史官石人对他笑了笑,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其他的石兽石人也都纷纷离去,赑屃驼着残缺不全的碑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布阵之人负荷极重,它看见过大战之后一连数月翁楷都偷偷地吐血,而这个认真的孩子……他还只是孩子。 但它终究什么都没说。 无形的屏障一点点建构起来,十六承受着身体上不断增加的无形压力,一直看着山下的方向。那里一共来了两队四十人,并不太多却悄然无声,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半山腰。当先八人抬着一架紫色帷帐的肩舆恍若无物,十六看得认真却根本分辨不清他们的步法,只觉快得都要飘了起来。 纵然没学过多少修行的事,他也明白这次来的人绝不一般。 看过了密室中的诸般珍藏,想起顾长松当日说起一柄剑时眼中的狂热,十六轻笑一声,一字一句将口诀念得柔缓却清晰。 肩舆停了下来。 一人低首看了看静止不动的剑穗,抬眼却见天上微云迅疾,分明正被风吹着走,顿时脸色一变。一个手势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此人越众而出在肩舆前跪下,恭敬道:“前方有变,请少主示下。” 紫色帐幕中并未传出任何声音,那男人却好像听懂了什么似的,起身对身后之人淡淡道:“闯。” 四十人的步伐一同迈开的时候,十六只觉心上“咚”的一声。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才要开口却似乎有根针扎进心里,痛得他微微一颤。唇齿间隐隐有鲜血的味道,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自己咬的,想起翁楷之前教给他的,心中才略微宁定了些。 他说敌不动我不动,说情势未明不要倾尽全力,说要坚持不放弃……十六尝试一点点卸去部分随着口诀积聚于身的灵气,将之慢慢散入身周的空气。 那是来自同伴的来自却月阵势的力量,他现在还不能乱用。 十六看着氤氲在身周的淡青色烟气,唇边带出一抹细微到看不见的笑意。 不管怎样,可以这样站在这里,他真的很开心。 第三十三章:雷 那四十人行动极快,脚下却稳而不乱,分明训练有素,且步法暗含某种阵势。更奇怪的是明明是进攻的架势,先头八人却还抬着肩舆,紫色纱帐重重叠叠华贵至极,在这群人中八风不动,也不知里面的“少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十六却想不了那么多。 他觉得头有些疼,按住胸口轻轻细细地呼吸,一双眼睛却冷冷注视着山下那道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界限。那些人靠近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将自己当做石阵的一环,空气中的力量骤然涌入又骤然冲出,他的身体如同一个蓄水之后骤然打开的缺口,强烈的冲击带得他忍不住踉跄一下跪在地上,抬眼时只见一片电光耀眼,草木矮树被炸起一大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却没有爆炸的声音。 尘烟散去,一切只是瞬间。 十六伏在地上忽然笑了。那四十人倒下大半,还有近半数即时退走,稍有狼狈却基本无碍,肩舆也稳稳当当地停在地上。他们的攻防也着实厉害,这第一次接触互有伤损,自己可是赚了。 翁楷驾驭的那种水火不入的噬人屏障他还玩不来,灵脉断后重续也不复当初威势,但炸一炸总是会的。若是还来,就这么炸下去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过才几十个人。 唇角沁出些红色的少年笑得很开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好像觉得就该这样,先前还担心自己学的这点不够用,现在看来倒也容易。 不就是拼了嘛。 重新站起,指尖燃起一朵小小的火花,噼啪一声炸开就被摁入心口,他引阵中送来的灵气入体,以胸腔为容器开始炼制一枚新的雷符,隐隐的雷声催出更多血气,滴血的唇角却始终都有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每制一符,胸中痛意便如惊雷滚过,十六将符咒抽出,以念力埋入界限之下,只待触动便会再次爆发。等了许久那些人迟迟不动,他不敢松懈咬牙盯着,却见帷幔微动,一个紫衣蒙面的人从肩舆中踏出,向前踩了一步。 这一步就踏在了十六心上。 那里是风门。 引雷必有风,风门被制,再多的符咒也无用。 原本护山的大阵有灵脉输送养分,又有却月留下的秘籍阵法,一旦运转便是绵密无隙,这样的阵法是无所谓风门的,若不是上次突然被斩断灵脉,顾长松也上不来。 可是这次,翁楷不在,小麒麟也不在。 他们本是石人石兽,是这石阵的一环,缺席则必有破绽,十六将这破绽依托阵势藏得巧妙,一个风门是死门也是生门,却不想这么容易就被瞧破。 却月教的也不管用嘛……十六想起自己匆匆看过几眼,凭借上面的图画瞎猜了一番的手札,微微一笑,却是干脆地倒了下去。 昏沉中似有人接住自己,气息触感都无比熟悉。十六抓着他的手说:“翁楷……” “别说话。”来人皱眉急道。 “翁楷,”十六轻声说,“对不……” 话音未落就有个紫色的影子扑上来,热热的液体不断落在他脸上,十六勉强抬眼看看趴在自己身边哭个不停的人,却在下一刻大睁了眼,这下是无论如何也昏不过去了。 “小麒麟!” 第三十四章:疗伤 那天十六的确挺硬气,没昏,一直醒着吐血,吐着吐着才神智模糊了。他见了小麒麟说不上惊喜,毕竟这个情况太诡异,但惊讶肯定是有的。要不是惊讶,他也撑不了那么长时间。 醒来的时候头很晕。 可他先笑了。 这情景实在太熟悉,耳边是连绵不断的哭声,因为变了人嗓音更加柔软好听,可哭起来还是惊天动地的,十六想起在竹林里迷路那次,好不容易回来小麒麟就是用哭声迎接自己。 只不过那时他没有眼睛也就没有眼泪。 “自己擦。”十六虚弱地笑,“我抬不起手。” 说了一句已经有些气促,有人在耳边低声道:“别说话。” “哦。”十六低了头,发现自己靠在翁楷怀里,又不自在地扭了扭。 “用自己的身体炼制雷符,”翁楷皱着眉确定他的伤势,“胡闹。” 好在十六还未完全化成人体,外表虽似而气血筋骨仍需修炼……若真是个人,这么一番就足够骨断筋折,救不回来了。一边伸手解十六的衣服,一边努力回忆却月留下的有关疗伤的记载,他也是第一次施用,心里着实没底。 十六还在动。 抓着他手的小麒麟抹了眼泪认真道:“乖,别害怕。” 十六登时有种上不来气的感觉,却还是乖乖不动了。他只是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当日翁楷教他穿衣服的情景,那时他还不爱穿,现在倒觉得脱比穿更加让人不习惯了。 小麒麟忽然若有所思道:“你按错了。” 话是对翁楷说的,他正将手抵在十六背上,闻言停了下来。 “你到他前面来,”看不见的少年摸摸十六,“这个姿势不行。他筋骨不全哪里能一下子贯通全身,还是先护住心脉,其余再根据情况一点点修补。” 翁楷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他,却半点没有犹豫地将十六翻了个身,让他面对自己坐着,伸手抵上他胸膛。小麒麟还不放心地伸手帮他调整位置,一边捉着翁楷的手一边道:“这里……你按偏啦,要把小红果也按住才对。” 翁楷忍不住咳了一声。 小麒麟严肃地抬头:“没听明白?” 在小麒麟的指导下,疗伤很成功。十六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觉得舒服了很多,守在身边的少年听见声音,把手捂在他眼睛上,笑道:“你醒啦。” “你怎么知道?”十六问。 “你睫毛动啦。”小麒麟笑得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又道,“你是不是找他?” 十六收回四处乱看的视线,有点心虚地瞅瞅眼前这个明明看不见的人,“嗯”了一声。 “那些人还没走,他不放心,去检查防御了。”小麒麟随意道,“我说过没事的,他不信。” 听说敌人还没走,十六有些担心,拿手撑了一下却还是起不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要变成人啦,”小麒麟不答,只戳戳他的脸,“不知道有没有我好看。” 想了想他又笑着补充:“山下的人都说我很好看。” 十六听他提起,终于忍不住道:“你都去了哪里?怎么知道这么多……奇怪的事?” “哪里奇怪,我知道的可多呢,”小麒麟笑着凑近他,“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一件事。” “嗯?”十六疑惑。 “你和他做过了没有?”小麒麟毫不避讳地大声道。 第三十五章:应该很好看吧 “做什么?”十六歪着头问。 小麒麟凑过去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十六一呆:“你说……放在我的哪、哪里?” “就是……”小麒麟伸手摸索着想要指点一番,才刚碰到衣角十六却先被翁楷抱了起来,塞了些草药在嘴里。 “才醒来,少说些话吧。”翁楷道。 那些不知名的草叶子又苦又涩,十六说不出话来,皱着脸点头。 小麒麟在旁边认真道:“可惜你还差那么一点点才全变成人,若是气血通了,他直接给你精气就好,哪用这么麻烦。” “现在不能给么?”十六抬起脸来问。 翁楷咳了一声:“吃药。” “我吃完了。”十六张开嘴让他看,马上又被塞了一团草叶进去,他皱着眉嚼得辛苦,也就顾不上问那么多了。倒是小麒麟一副严肃的样子不知在思考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翁楷幽幽道:“是不是你也不会啊?” 翁楷自然只能再咳嗽。 这当口有石头老虎过来打招呼,小麒麟高兴地骑在它身上,招招手示意自己去玩了。十六咽了草药,有点羡慕地看着他,半晌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全变成人呢?” 翁楷低头看看他胸膛上斑驳的伤和大片淤血,暗道你若真是人恐怕已经死了,口上却只是道:“快了。” “他说精气什么的……”十六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 翁楷摸摸他的头:“以后告诉你。” 十六“哦”了一声,过一会儿又道:“小麒麟很好看。” 说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却听翁楷笑道:“你也好看。” 十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可他心里的确是很高兴的,身边的人又摸了摸他,也没再说话。 翁楷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他想起了临走时十六问他和却月相比谁更好看,那时自己对十六说你没必要和他比,而现在……他发现记忆中却月的脸,已经的的确确有些模糊了。 过了快一千年,会模糊其实是很自然的事。 只是他从来觉得自己欠却月一份情,是应该把他完完整整地记住的。但是分开的时日远比相处长久,当初既不知道,日后又如何铭记。 留下的怕是只有感念。 倒是十六站在山顶衣袂飞舞半身染血的样子,从昨日归来到现在,一直在眼前……一直很清晰。 然而和却月有关的事,却是不得不做的。 “能起来么?我给你看样东西。”翁楷把满嘴药味的少年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是我这次下山找到的。” 见他掏出一副比自己看到的却月手记年轻不了多少的帛书,十六一眼看见上面一个血色的玄字:“这是……” “记不记得顾长松曾经提到过一份手卷?”翁楷单手展开布帛,“就是它。” “就是记载了却月的……”十六咬了咬唇,“可是他说只有历代掌门才能看到。” 翁楷点头:“顾飞觞给我的。” 十六一怔:“他也姓顾么?” “本来不是的,”翁楷淡淡道,“他上月娶了顾长松的女儿,算是入赘,很快就要接任掌门了。” 十六来不及想这话的意思,就见小麒麟从石虎背上下来,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竹林很好玩,”他侧着脸笑得很淡,“很好玩……” 十六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轻声道:“真的?” “嗯,”小麒麟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黑得漂亮,长长的睫毛如同清晨潭边的细草,托出眼中隐隐的水汽,“绿绿的……应该很绿,很好看。” 第三十六章:以前摸过的 “等我好了,跟你一起去。”十六靠在翁楷怀里轻声说,“有的竹叶子老了,也是会变黄的,不过一眼望去林子还是绿绿的,秋天也不会变呢。” “会变颜色么?”小麒麟有点困惑地说,“可是摸上去都是硬的啊。” 十六招呼小麒麟过来,拔一棵青草递给他:“你摸,草叶也是绿的,可是很软。” 小麒麟把草叶揉成一个小团,半晌道:“都是会变的么?” “什么?”十六没听清,下意识道。 翁楷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却见十六一下子直起身来,疼得吸气也要去抓小麒麟的手,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脸是泪了。 泪水像是突然涌出来的,滴在手心里草叶浸出的青汁上,一点青痕渐渐被冲得浅淡,山间雾气似的若有如无,小麒麟一双眼睛却还是黑白分明,除此之外再映不出别的颜色。 “绿色都是硬的凉的,”他哭着道,“我以前摸过的。” 硬的绿的像飞觞种在自己窗边的竹子,凉的软的是红色,像入夜前温柔的夕阳,像曾经长在头顶的花瓣,也像冰镇的梅酒。 他以前都摸过的。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都是飞觞告诉他的。 十六印象中小麒麟哭起来是很惊天动地的,但这次他只哭了一会儿就停了,问他就说累,却又睁着眼睛不睡觉。十六苦苦思索着跟他说点什么,却因为有伤在身依然虚弱,倒先睡过去了。 醒来以后他对翁楷说:“我讨厌飞觞。” “好,”翁楷戳戳他的脸,“等再见到了你亲自咬他。” “他还会来么?”十六皱眉。 翁楷没答,倒是隔着高草叫了一声:“麟夜。” 小麒麟正坐在不远处一块挺大的石刻上,那石头字都磨没了光溜溜的,常常被天阳晒得温热。周围有些高高的细长叶子的草,会发出很淡的香味,风把草吹得高高低低,起伏间偶尔露出少年秀气的背影。 他听见人叫,立时回过头来。 麟夜这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翁楷摸出怀中的帛书展开,血色的玄字依旧刺目,小麒麟听着声过来,目光低垂也仿佛在看似的。 “我想知道的事情只有玄门有记载,飞觞肯给我的原因,一是心中有愧,”翁楷看着他道,“一是有求于我。” 小麒麟安安静静的听着,倒是十六忍不住冷笑:“他若不是未来掌门,想给也给不了。” 翁楷却只是接着道:“他要我帮忙找到你。” 小麒麟依旧垂着头,半晌道:“哦。” “山脚下一年前就有人在监视了,”翁楷道,“他大概以为你会回山吧……麟夜,我想知道这一年你去了哪里。” 小麒麟站着不说话,十六伸手拉拉他,让他在身边坐下。 十六身上有伤,小麒麟不敢靠着他,过了一会儿问:“山下的那些人还在么?” “那些穿紫衣服的?”十六伸头看看,“一直都在,不过好像也没有上来的意思。” “他们舍不得就这么放我走,”小麒麟笑了一声,“那是紫麟城的人。” 第三十七章:因为他爱你 顾长松提到过紫麟城是玄门第一大派,十六很诧异自己对这句话记得清楚。也许是因为紫麟城有把却月留下来的剑吧,他对却月这两个字总是格外留心的。 “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翁楷问。 小麒麟还没开口,一直在看着山下的十六忽然道:“只剩三十七个人了。” “那三个肯定回去报信了……”小麒麟脸色微变,喃喃道,“我不是故意带他们来的。” “他们说少主,”翁楷皱眉道,“那是怎么回事?” 小麒麟只是摇头:“我是被他们抓去的。” 他颜色忽然有些空茫,有点薄薄的痛在里面,却又看不大清楚:“我跟飞觞出来玩,然后遇到了危险……就分开了。再然后遇到了紫麟城的人,那时我太累了化了原形,他们说麒麟是瑞兽,可以带来福气,紫麟城有麒麟保佑,正好发扬光大。” “哪里是抓去的,”十六哼了一声,“分明是捡去的。” 小麒麟咬了一下唇,不说话了。 虽然不是太明白这两种说法的意思,可他觉得十六说得对。自己那天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路边,累得爬不动,一点点变回了石头,那些人发现石头麒麟会动之后,就把自己带走了。 带走没人要的东西,当然是捡。 “他们对我挺好的。”小麒麟低声说。 “可是飞觞对你不好。”十六说。 “他……”小麒麟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唇道,“他对我也挺好的。” 虽然是他带自己回到那个讨厌的朱衣堂,可也是他护着自己不让人欺负。被他抱着亲,有点疼可还是很欢喜。他也会带自己出去玩,只不过在最危险的时候……顾不上再把自己带回去罢了。 “他们是冲朱衣堂来的,”小麒麟轻声道,“我听见了。他们说这山下总有朱衣堂的人守着,好像在守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阻止不了,他们不听我的。” “他们逼你来的?”翁楷问。 小麒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神色却有些不自然,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四周都没有声音,有点慌张,低下头轻声说:“是我自己要跟来的。” 只是没想到他们一来就直接闯山,自己因为和乌衣山的天然联系,凭感觉踩在阵势的风门,趁乱进来了,却正好和回山的翁楷碰上。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翁楷看他有些无措的样子,出声安慰。十六本来一边听一边在看翁楷带回来的玄门手卷,闻言打断了翁楷:“你别想见他。” 话是对小麒麟说的。 后者一下子被点明了心思,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紫麟城的人来了,朱衣堂肯定会得到消息,飞觞……也说不定会来,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求一起来的。 “他对你不好。”十六重复道。 小麒麟脸色白了白,终于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你说得对,他是对我不好,”他轻声说,“可是……我有一年没见到他了。” 十六本来还想说什么,风正好掀起手卷的一角,他眼睛一扫看见几行字迹,忽然脸色一变:“他们……” 翁楷从后面抱住他:“我都知道。” “他们怎么能这样说说却月!”十六气得脸都白了,“他们……” “顾长松不是也说过了么,”翁楷拥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柔声说,“我都知道了。” “却月是好人,”十六抬起头来看他,“他们太过分了。” 翁楷微微一怔:“为什么?” “他是好人……”自从进过密室,十六按照却月的手札开始试着修炼之后,他已经把却月当作师父一样值得尊敬的人物,更何况他是创造自己和这许多同伴的人……也是因为他,翁楷没有消失在这世界上。 “他是好人,”他轻声道,“因为他爱你。” 第三十八章:我也爱你 他是好人,因为他爱你。 十六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说出爱这个字,但话一出口,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字的含义。就好像却月在隐秘的洞口用尽全力刻下的“翁”字,他也曾一遍遍用指尖画过,好像这乌衣山上千百年碧草长绿月色如洗,有些事有些人就是这样,不需要理由,只是在那里。 所以他接着道:“我也爱你。” 唇角很自然地上扬,眼睛只是飞快地瞟一眼翁楷,却也全是温柔笑意,然而他终于想起小麒麟在,敛了笑容回复正题,指着那手卷道:“玄门就教弟子这个?” 翁楷有些发呆,片刻后听出十六话中的嘲讽之意,道:“什么?” “我若是玄门弟子,定然希望自己的前辈是大好人大英雄,”十六认真道,“把却月写成这样,还有谁愿意跟他们一起?” “所以那些弟子才不知道,只有掌门能看见。”翁楷有些惊诧地看着十六,“你竟明白这个。” “不对么?”十六眨眨眼。 “对。”翁楷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也不对。” 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前辈是好人是英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当好人当英雄,称号只是称号,如果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那便没有意义了,然而小十六一派纯净天然,这些他是不会懂的。 “有的字我不认识……”十六捧起手卷,蹙眉道,“这里,这是什么乱……无什么……” 翁楷一眼看去立时呆在那里,许久才涩声道:“银乱无耻……” 舌头好像都僵了。 这份记载他早已看过,知道那上面说却月于妖邪横行之时弃正道于不顾,独辟乌衣山大阵,只是为了给自己回魂,之后神思耗尽魂飞魄散。而玄门于大战之后亟需重振,为防人心涣散,却月的事就被封存起来,成了秘密。 乌衣山也变成了禁地。 这些翁楷早就知道了,可是说出这四个字时,依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百年千年都这样过了,而他被抛在时间之后,愧对也好感动也好,当不起也好,都太晚了。他连否定这段记载的底气都没有,记忆中的却月太模糊,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可以为情孤行至此的人。 为他哭过怀念过追忆过,但被追忆的人其实并不需要他的感激。 他的爱太浓重太久远,只能接受。 就这样愣了许久,回神之后发现小麒麟被十六带到一边,哄着睡了。许多安神的香草放在身边,小麒麟的脸上依然有抚不平的悲色,十六站在一边看着,一看就是很久。 直到翁楷出声叫他。 “我有事跟你说。” 说了第一句,下面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翁楷知道自己现在并不想接着探讨乌衣山的秘密,或是山下的人、未来的战斗、同伴的处境,他觉得自己有什么忘记做了,需要补上。 于是他搂住认真等他开口的少年,吻了上去。 小十六有点呆呆地张着嘴,然而惊讶只是一闪而过,一吻终了他已经死死抱住翁楷,胸膛相贴,怎么都无法平复呼吸。 “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翁楷并没有掩饰他的茫然。 这个似乎总是完美无缺的仙人样的人蹙眉的样子有点脆弱,他想他是真的不知道,活着的时候由书斋而沙场,在刀枪暗箭中拼命学习一切安身立命的本领,却由于出身始终与同袍有些距离。 活着既已孑然,死后更加孤独,情爱之事,他是真的不懂。 十六抬起头细细看他眉眼,轻声说:“没关系。” “不懂没关系,”他以一种极郑重的语气说,“我教你。” 这一教就教了好些年,那之后分分合合沧海桑田,山风里谁教谁说爱,书案前谁教谁写名字,纱帐里谁教谁……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翁楷只想说好。 第三十九章:因为会疼 十六那天也真的本着“教你”的认真姿态,和翁楷亲了好长时间,这种事情好像会上瘾,到最后他已经忘记自己根本就不会,说是教其实都是硬着头皮的事了。最后被按在软草上的时候他轻轻吹了口气,把翁楷垂落的发丝吹去, “痒。”他笑了一声。 翁楷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尖上戳了一下。 十六笑过之后乖乖躺平,闭上了眼睛。翁楷忽然觉得心里分外柔软,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搂着他也躺在草上。两人是并排躺着看天的姿势,这样少年气的行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一时觉得无比新鲜,只觉脑袋边不开花的小草都是香的。 成百上千岁的人了,却突然像个孩子。 而比他更像孩子的那一个始终乖乖地躺着,闭着眼睛,呼吸轻轻细细,睫毛也一动一动的,翁楷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怎么不睁眼?” 十六的脸忽然红了。 他犹豫了一下,闭着眼道:“你不做么?” 声音虽然因为羞涩有些偏低,却问得很坦然,坦然到翁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顿时僵在那里,头脸的温度也渐渐上来了。 “小麒麟说就是把你的……”十六红着脸轻声道,“放在我的那里。” “你学坏了。”翁楷捏他的鼻子。 “他说都要做的。”十六脸更红了。 翁楷戳戳他:“那里是哪里?” “就是那里……”十六咬了咬唇,忽然睁开眼道,“咦,你不知道吗?” 翁楷听他犹豫,本来以为是害羞的,还想着逗逗就算了,被这一问,自己倒先怔住说不出话来。十六忽然爬起来往小麒麟那边走,把人挖起来兴奋地说:“你再讲讲。” “讲什么?”小麒麟被吵醒了有点迷糊。 “讲讲怎么做啊,”十六眨眨眼,“还有为什么是他的放进我这里,不是我放进他里面……” 小麒麟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会疼。” “嗯?”十六歪头。 “你希望他疼吗?”小麒麟把头扭向一边,看着山坡上连绵不绝的绿色,轻声道。 十六被小麒麟问得说不出话。那天晚上翁楷笑着对他说:“你说却月是好人,因为他爱我……那我是好人么?” “是。”十六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以前杀过很多人。”翁楷顿了一下道,“还活着的时候。” “哦。”十六点了下头表示知道。 翁楷无奈地笑,换了话题:“那小麒麟是好人么?” “当然是……”十六说到一半自己先困惑了,“是啊,他是好人呢,可他喜欢飞觞。” 飞觞在十六心里可不算什么好人,想了许久他最终只能叹气:“可是小麒麟喜欢。” “是啊,”翁楷看着他道,“你说,让不让飞觞见他呢?” “什么?”十六疑惑。 翁楷指了指山下,那些露营的紫衣人正纷纷从帐篷里出来,月色并不算太清凉,可是也足够看清进山的路上新出现的那些人。 最前面的一个,他们依然是认识的。 这情景何等熟悉。 第四十章:不必重逢 飞觞和三年前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十六的眼力很好,能看清楚那貌似素净一如往日的白衣上多了些华丽的暗纹,却好像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走得越来越近,却越发面目模糊。 在十六的心里,却月是好人因为他爱翁楷,飞觞是坏人……可是小麒麟不是坏人。那么飞觞就是不太坏的坏人,小麒麟成了不太好的好人?想到后来他把自己都搞糊涂了,人世间的事他还有太多不懂,就如同当日看着顾长松烧山一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有人会如此残忍。 还有……当初真的不该把飞觞捡回来吧。 今日无须重逢,当日也不必相遇。 翁楷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默默起身,站在他身边。十六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忽然伸手拉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从前翁楷一个人抵挡来敌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十六下意识地就想拉住他。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着,谁都不说话。 飞觞带的人不多,紫麟城来的都是好手,他本来也没有做硬拼的打算。然而山上到底有什么的问题依然无法回避,他被纠缠得烦了,只扔出一句:“有什么上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故地重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没有耐心。 领头的人直说不敢,却半点没有让步的意思,飞觞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内心里却烦躁至极,简直不想多说一句。冷淡的态度倒让对方不敢硬来,毕竟这山值不值得抢,他们自己也没有底。 城中的增援也不知什么时候来。 “顾师兄说笑了,”即使玄门分裂已久,紫麟城弟子对飞觞依然执同门之礼,“我们本来也不想对师兄不敬的,只是三天前紫麟城几个弟子在进山的路上被朱衣堂的人打伤,师兄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是朱衣堂的地方。”飞觞淡淡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越发烦躁,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师兄的意思是……”那人语气越发不善,“擅入者死?” 飞觞看了眼地面上的焦黑印记:“不是朱衣堂的地方,难道是你们的?” 那人想到之前勉强从雷阵中退出的狼狈,对他的话有三分相信,却还是不甘道:“既然如此,请朱衣堂把我们的少主交出来。” “少主?”飞觞皱眉。 “少主乃天降瑞兽,佑我紫麟,”那人冷声道,“这里既是朱衣堂的地方,又为什么要扣押我们的少主?” “早就听说你们弄了个什么少主,”飞觞不屑道,“玄门弟子居然沦落到要骗百姓的香火钱,真是可惜……”紫麟城近日声望日隆,愈加凌驾于朱衣堂上,师父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饶是飞觞不愿管这些事,听的多了,也跟着烦了起来。 “你懂什么?”那弟子倨傲道,“少主是真正的瑞兽麒麟,原身色如青玉,人形俊美无比,我们都亲眼见过的!” “麒麟?”飞觞冷笑,“随便拿石头雕一个也敢说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许久才低声接道:“神兽……” 声音到后来已经低到听不清了。 他竟然从不知道,他竟然从未想过……他竟从未想起。 想到这里他忽然咬了咬牙,朗声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少主,但朱衣堂的地方没那么容易硬闯!” 这样说着他大步向前,状若轻松地跨过防御阵势的界限,那里被雷击中焦黑一片,土地翻卷,上面还有紫麟城弟子的鲜血,然而他却平平安安地走了过去,站在那里抬手道:“还想再试试么?” 目送紫麟城的人退走,飞觞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以为是他布下的阵势……虽然硬闯未必不敌,然而谁知道背后真正的实力,相斗多年却忽然知道原来自己对朱衣堂一无所知,谁都不敢妄动的。 但其实一无所知的是自己。 他只是在赌,若小麒麟在山上,若他知道自己来了……应该不会伤害自己。这种莫名的笃定让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然而未及细想,就听见弟子带来的消息,匆匆带人走了。 头都没有回。 山上的十六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以为他至少……” 至少会上山看看小麒麟。 要不要让飞觞上来,要不要让他们见面……这个问题竟是根本不需要考虑。十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强烈的恨意,他开始后悔因为顾忌到小麒麟,方才没有一个霹雳直接打下去。 正在这时,有人在背后有点困惑地问:“你在说谁?” 翁楷摸摸他的头:“不睡了?” 小麒麟揉着眼睛站在他们后面,撅着嘴道:“眼睛酸。” 第四十一章:反正都是看不见的 再见飞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第二天夜里他一个人趁着半明不明的月色爬上来,月亮一如三年前那个夜晚,像被茶水打湿的窗纸,昏黄而潮湿,山顶的遗迹在高低起伏的草木中静静沉睡,而飞觞第一眼就看到了小麒麟。 他长高了。 淡紫色长袍被月色蒙上一层珠光,那是紫麟城专属的颜色,在朱衣堂时小麒麟从未穿过。他一个人立在山顶上,漆黑的眼睛如同深潭,面上也都是在朱衣堂不曾有过的神色。 在朱衣堂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的。 比如带着他去摸种在窗前的竹子,比如手把手教他修行,比如在他额上落下第一个吻……分开一年,飞觞却还记得他那时的神色。 怎么会不记得。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苦笑着看少年有些伶仃的身影,不敢出声。 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小麒麟忽然蹙眉道:“十六,你做什么?” “有火花的声音,”他侧耳倾听,“噼噼啪啪的,你要烤东西吃么?” 十六从他身后走出来,手里的光球一闪即隐:“我不吃东西的,谁稀罕烤他。” “糯米藕很好吃的,”小麒麟笑,“酒也好喝。” 不太明显的笑容好像划过夜色的一道火光,飞觞心中一跳,却见十六扔了个东西下来,冲他道:“滚。” 时隔数年,已是他代替石人说这个字。并没有拿剑指着人脖子,他只不过摆弄着一张雷符,神态颇有些不耐烦。飞觞捡了那东西发现是门中密传的手卷,一角已经被小树丛刮破了。 “看完了,拿走。”十六冷冷道。 小麒麟却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他冲着飞觞的方向张了张嘴,半晌却只说出一个字:“你……” 许久没有听见答话,他侧着耳朵怎么听都听不到,又道:“你……” 我看不见,你再说句话好不好? 为什么每次都不肯出声? 小麒麟想问却问不出,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好像把嗓子都糊住了,努力了许久依然还是那一个字:“你……” 十六看不过去,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飞觞快走几步,走到小麒麟面前想要抱他,却被一把推开。小麒麟后退一步,有些迷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太理解自己做了什么,他抹了一把眼泪,小心翼翼道:“你是要抱我吗?” 飞觞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没等他开口,小麒麟就自己冲上来抱住了他。 “十六说你对我不好,”他的眼泪打湿了飞觞的衣服,“可是……一年了……” 他们的确有整整一年没有相见了,飞觞闻言也是一阵恍惚:“他说得对……我是对你不好。” 小麒麟抬头看他,他什么都看不到却又一直在看,眼角泪水映出月色,有点湿润又有点迷蒙:“你现在姓顾了,对么?” 他初到人间并不明白为什么人都是有名姓的,飞觞就没有姓只有名,因为他是孤儿。那时飞觞的师弟开玩笑说娶了小师妹就可以姓顾了,小麒麟还问他是什么意思,飞觞笑着说只有女子嫁人后才会改姓,他又不是女人。 “为什么?”小麒麟轻声问,“你明明不是女人。” 飞觞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半晌苦笑道:“我的确不像个男人。” 小麒麟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很复杂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说,“我不明白你的话。” “这一年我很担心你,”飞觞还想去抓他的手,“我让人在山下守着,就希望你可以平安回山。” 话音未落小麒麟就出声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说完这句他忽然笑了一下,“算了,你已经来了。” 他笑得淡淡的很好看,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反正都是看不见的。 飞觞心中苦涩至极,他好像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当日那个会揪着自己衣角撒娇喊疼的小麒麟,再也回不来了。他一个人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风把整个人都吹透了,骨血都是凉的,直到山下有人大声叫喊,他才回过神来。 喊声越来越大,是门下弟子在他。 “师兄!飞觞师兄!”那人不敢上山,在下面很焦急的样子,“小师妹不行了,你还没拿到朱华临夜吗?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四十二章:不知道 后来十六问小麒麟,如果飞觞真的开口,他会把花给他么,小麒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当时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再次变成了石头。 他一直都是看不见的,可是飞觞从来不觉得他看不见。人们常常形容灵活的眼睛会说话,那双眼睛不会说话,却因为没有杂质而始终纯净,对上去的时候,觉得很多话也就不必说了。 比如现在,飞觞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本来……”他想开口解释,可脑海中准备好的句子连自己都厌恶。山下的弟子还在一声一声地叫,飞觞忽然转身就走,直到匆忙下山拉着人走出去,到小麒麟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我没有……”胸口堵得喘不过气,这几个字从牙缝里艰难地钻出来,他背对着乌衣山,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朱华临夜是小麒麟修行的根基,他是知道的。可是师妹不能不救,虽然明白那花极其珍贵,可上山的时候他还存着些侥幸的念头,万一还能再找到呢?而小麒麟冲上来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后悔了。 他不该上山……不该以这样的理由上山。 “师兄,”身边的人还在催他,“你怎么下来了?花呢?师父说你一定可以……” “没有花。”飞觞冷声道,“没有!” 师弟被他吓到,一时住了口,飞觞看也不看他迈步便走,也不知到底在对谁生气。大概一半是厌弃自己,一半是因为“师父”两个字如同尖刺,鲜明地戳在胸中。 如果不是师父,师妹根本不会伤得这么重。 站在师妹小桃的床前,飞觞看着面无表情的老人,忽然觉得有些无力。“朱华临夜我找不到,”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交给师父,“当日从乌衣山上带下两株拓牡,一株给了师叔治伤,另一株做成了药。” 顾长松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似乎是在问为什么不早拿出来,飞觞恭谨地笑笑:“忘记了。” “拓牡未必能治小桃的伤。”顾长松道。 “朱华临夜也未必。”飞觞说了一句便转身出去,床上的女子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期待又有些遗憾,顾长松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半晌笑了一笑。 一个月之后,小桃果然痊愈,但人依然是一副苍白的样子,胎里带来的宿疾还在,她和往日一样虚弱。谁也没再提朱华临夜的事,飞觞也并没有问是谁告诉师妹朱华临夜可以治她的伤。 传说那花可以提升修为可以永葆青春,却从来不是治伤的良药。 小桃是没有美丽过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就已枯萎,她会想要这花,会借着伤撒一个小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飞觞始终忘不了那日师父把她带回来的情景,师父说:“她还有半年的寿命。” 因为师妹只能再活半年,所以出事的时候,师父没有回去管她。 她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幸运。 那时飞觞只是觉得背后发冷,现在他却笑了。原来朱衣堂的人都是一样的……自己也是。 一样凉薄,一样无耻。 第四十三章:回忆 那天晚上小麒麟想到了很多很多事。自从有意识以来,这是他想得最多的一次,想得脑仁儿都疼了。十六坐在他身边摆弄着那道雷符,指尖闪着火花,偶尔还有小小的爆裂声,似乎很遗憾刚才没用上。后来翁楷把他叫走了,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小麒麟听着,越发伤心起来。 他把自己变回了石头,四肢都是冰凉的,胸口的寒意就不那么明显了。 小红花还在身体里,他随时都可以变回去,可现在他不想做人,只想当石头。十六回来了摸摸他的石头脑袋,坐在他背上陪他。 “说说话吧。”十六说。 小麒麟不知道说啥,想了想道:“你屁股真软。” 十六红了脸,半晌小声道:“他……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们做过了?”小麒麟强撑着同他说笑,石头小脸上浮着个马马虎虎的吃惊表情,十六越发尴尬,解释了半天才说明白,自己只是爱坐在翁楷腿上。 小麒麟听见却呆住了。 “我也喜欢……”他低声说,想哭,却没眼泪。 不是因为没有眼睛,有了朱华临夜之后,即使变回兽形也有完整的头,眼睛本来也可以掉泪的,这会儿却没有。 十六见了忍不住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对他直说道:“飞觞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忘了他。” “什么样的人算好人呢?”小麒麟有点迷茫,“那些人都是争来夺去的。” 他在玄门争斗最激烈的朱衣堂和紫麟城都待了不短的时间,对人世间的印象也多半来自于这两个地方,那些人都是这样的……而他已经不是那个当初听到喊打喊杀就厌恶恐惧的小麒麟了。 他懂得了很多事,都是飞觞教的。 很多年后小麒麟才真正明白此时的心思,他放不下飞觞多半由此而来。飞觞把他天性中厌恶的陌生的东西带给他,却也给了他温暖,如同一张白纸染了色,怎么能说抹去就抹去。 就算一种颜色是好的一种颜色是坏的,也分不开了。 分不开就会伤心。 小麒麟浑浑噩噩的,十六陪着他,说的多半是飞觞的坏话,又问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麒麟想起那天飞觞带着受伤的自己离开,他们在小村子里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他教我人间的事……”说的时候,他省去了飞觞第一次吻自己的部分。 然后江湖上传说顾长松伤重,朱衣堂被人趁机偷袭,遭受重创,于是他们终于还是回去了,回到那个有很多很多人,看来来富丽堂皇的地方。 虽然总有不喜欢的人,可日子还算平静,也有好多好多的回忆。 “他总是很忙,身边围着很多人,”小麒麟喃喃道,“可是也会陪我玩。” 会陪自己玩、陪自己吃饭,会抱着自己睡……顾长松并不愿意小麒麟留下来,堂中的其他人也对他很疏离,可那时候小麒麟觉得有飞觞就够了。 “他和他师父吵了一架,为了留下我,”小麒麟带着一种困惑而悲伤的神色轻声说,“如果想丢掉我,又为什么为了我挨师父的打呢?” 直接丢掉不是更好么? 想到这里他心中生出一丝极细微的希望,这希望他不敢说出口,怕说出来十六又要骂他。 不过就算说了,十六也顾不上骂他了。 十六看见翁楷从竹林那边过来,原想打个招呼,却看见翁楷垂下的左臂上鲜血淋漓,滴了一路,他愣了一下,白了脸冲上去。血的颜色很刺眼,所以他们都没看见林中渐渐散出的可怖黑气。 第四十四章:我想保护你 “出什么事了?”十六的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他从未见过翁楷这个样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翁楷不说话,扯了衣服扎臂上的伤口。他没受伤的右手也在抖,十六咬了咬牙,拿过布条去帮他,才打了一个结眼泪就下来了。 “扎紧点,”翁楷擦了擦汗,“不然血止不住。” 十六把牙咬得更紧,弄好之后抹了把眼泪,站起身道:“你在这儿休息。” “你去做什么?”翁楷拉住他,“回来!” 十六站在原地,眼睛还湿漉漉的,面上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林子里有什么?很危险是不是?你不愿意让我去?” 翁楷叹口气:“过来,我慢慢告诉你。” 说是慢慢告诉,事实上只开了个头他就睡着了,十六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人,怕吵醒他不敢再动。小麒麟走过来低声问怎么回事,十六压低了声音道:“竹林里……有东西。” 林中升起的黑气比最开始已经淡了很多,却依然绵绵不绝,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不安,赑屃驮着残碑卧在不远的地方,石狮子也停止了玩闹,大家都在看着同一个方向。没有什么比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生灵们更了解这座山,但让十六最不安的并不是内心的预感,而是翁楷的态度。 他什么都不肯说。 “不是说好要一起守护这座山么?”十六俯下身,湿漉漉的睫毛扫过翁楷的脸。 翁楷其实并没有睡着。 外伤不算什么,但力量耗损得极其严重,他的确很累很想睡。可眼下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少年质问他的样子不断在眼前回放,那个揪着自己的袍角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小神兽,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了这么多。 今天以前,他都是乐于见到这些的。 可是林子的情景实在超出他的控制,这一次不同往日,这是真正的危险……真正的灾难。如果可以,他真想让十六走,走得越远越好。 一直到午后最强烈的阳光过去,十六才在温和的风里叫醒了他。“我知道你没睡着。”少年用一种平静而坚定地语气说,“但我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我睡得很好。”翁楷笑笑。 十六也不和他争:“那么就带我去竹林看看。” 翁楷刚想说什么,就听他继续道:“你不是把那条裂缝暂时封住了么,现在去看不会有危险的。” “你……”翁楷有些没反应过来。 十六扶他起来,自己却因为腿被压麻差点扑倒在地上,他有点狼狈地撑住身体,笑着说:“你忘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么?我又学会了那么多法术,要知道你想什么……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笑得很开心,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再没有秘密。 竹林还像当初小十六第一次迷路时误入的那样,那么幽深,那么翠绿,脚下的泥土和落下的竹叶都很松软,十六的脚印却已不像当初那么深,他的修为进境很快,已经无限接近于人。 翁楷带着他绕过几丛格外粗壮的竹,地上的巨大裂缝展现在眼前。半空中有一层透明的浅绿色薄雾,汹涌的黑气从地底冒出来,大半被那层雾挡住,只有很少的部分会透出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翁楷皱眉道,他说的是那层雾的消融速度。 “这究竟是什么……”十六压住心底的不安,低声道。 翁楷没答话,折了根竹枝往裂缝上方抛去,竹子转瞬就被腐蚀得半点不剩,他自己的手也是这么伤的。 “这感觉好奇怪,”十六埋头思索,“我们的防御阵势也有吞噬的作用,可是这个完全不一样,好像很冷很污秽……” “这不是灵脉。”翁楷忽然道,“我们都错了。” 却月骗了他们所有人,横亘乌衣山的根本不是什么可遇不可求的天生灵脉,而是被压制住的……黑暗的气息。 然后他却没有急着说清心中的判断,只是对着十六微微一叹:“我从来都不是个有趣的人,独自过了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模糊……” “怎么突然……”十六有些疑惑,下一刻他就被抱住了。 翁楷在他耳边说:“可是我想保护你。” 第四十五章:墓 翁楷一直知道,他才是却月要守护的人。 尽管他被雕琢成守墓的石人,尽管外面的人认为他看守着却月的陵墓,连同陵墓里的无数宝藏,但翁楷始终都知道,他才是被守护的那一个。 但岁月比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和情感都要长久,所以渐渐地,他也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守护的人。这种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再不似初醒时满目孤寂,也再不用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他因为却月复生,因为却月永生……却是因为这座山上的一切,因为十六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所以,我想保护你。 “我不下山。”十六摇头。 “下山游历长长见识,对你有好处。”翁楷温言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十六平静微笑,“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翁楷不再说话,半晌道:“却月是因为多年前的一场大战成名的,也是因为那场大战,他背负了骂名。” “不用说话,”十六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细细想一遍吧。” 翁楷依言阖上眼,渐渐地心里清明了许多,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述,所幸只要他想过的,十六都会懂。脑子里多是根据残留文字和石碑推测出来的碎片,还有朱衣堂掌门的手卷,他初看到时并不明白,现在也大致有了答案。 很多年前却月还在的时候,似乎是有过一场浩劫的,或许来袭的是恶灵,又或许是妖魔,玄门就是在那个时候互有消长的对战中成长起来,又迅速衰败下去的。却月便是极盛时期的代表,也是造成衰败的禁忌。 “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候,他不见了。”翁楷低声道。 本该和众人共进退的玄门领袖死在乌衣山上,他用全部的力量布下了一个回魂的大阵,为了让自己心爱的人获得重生的机会。 那是逆天。 “人们都说,逆天是会受到惩罚的,也有人说他是投靠了妖邪才得到了布阵的法子,毕竟时间最不可操控的就是生死。”翁楷道,“从此玄门四分五裂再不复从前,历代朱衣堂掌门将之归咎于却月,却又以当年的事为丑,不肯宣之于众。” “可是他们却一脉尚存。”十六忽然道,“当年,他们是赢了么?” 他们是赢了么?手卷里只说剩下的人浴血奋战,伤亡惨重,然而最终正义战胜邪恶,前辈英风令人怀想,与却月那种人自然大不一样。 可是千年前的恶灵,却原来被封印在乌衣山上。 是他们赢了么?他们是怎么赢的? 那天十六一直握着翁楷的手,靠在他的身上。山风一点一点吹起来,竹子像海浪一样,连绵不绝地响。整个林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前就是袅袅升起的黑气,地下深不见底的裂缝里仿佛有什么在嘶喊,让人一阵阵背后发凉。 也许那里真的有什么恶魔吧。 可十六却觉得不太害怕,只是很寂寞。从指尖到脸颊都被风吹凉,只有靠着翁楷的地方始终保持着一点温热,那么很多年的却月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里?他怎样封印了这些恶灵,又花了多久才刻出这么多的石像……他站在这里的时候身边没有翁楷,又会不会寂寞? 这里是乌衣山,爱人的生门,人间的救赎……自己的陵墓。 第四十六章:一朵花的时间 “我……并不是为了报偿却月。”翁楷沉默了很久,忽然道。 十六笑了:“我知道。” 随后他敛了笑容,望着无边无际的竹海,眼中映出一片苍苍的翠色:“他也不需要报偿吧。” 守护这座山,并不是为了帮却月完成理想,或是为了成全他的爱,事实上十六夜不懂山外的世界,也并不真的明白却月的理想。他想翁楷也是如此吧,却月宏大却模糊的爱早了那么多年,他们又有什么能力去成全呢? 倘若真要成全,也该由时间来完成。 却月让自己渐渐消逝在时间里,又因为时间的永恒而变得圆满……这也算是一种归宿吧。 至于自己和翁楷,他们的努力是为了觉得值得的事,一个早就不是人,一个从来不知道做人的滋味,生命已经太过漫长而寂寞,倘若没有可以倾心付出的人和事,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连值不值得的考量都没有,只是愿意罢了。 只是愿意,没有道理。 “想好怎么做了?”十六看着眼前不断撕扯着薄雾、试图突破出来的黑气,内心有些紧张,面上却很平静。 “我下的禁制要支持不住了。”翁楷点头,握了他的手道。 点头是在回应十六的问话,他的确已经想好,却是斟酌许久才缓缓道:“还有一朵花的时间。” 十六的手不由抓紧。 一朵花的时间,这是只存在于他和翁楷之间的说法。 往日练功时手卷上有配合口诀运气“一盏茶”这样的字眼,乌衣山上没有茶,十六怎么都不能理解。翁楷采了一朵小白花,拔一片花瓣便细细讲一句口诀,等花瓣都落了,也约莫到了收功的时候。 那其实很短很短。 “一旦冲破禁制,那种力量没有人可以阻挡,”只剩很短的时间,翁楷却依旧说得很慢,“乌衣山就算一时无恙,等它们为害整个人间时,终究还是不能幸免……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毁掉却月留下的阵。 十六咬住唇,眼中翠色合着隐隐的黑气一起翻腾,心里除却恐慌,是一种似凉似热,说不清楚的感觉。 “却月施法严谨,环环相扣,轻易不能伤及核心,若真的伤了必会产生极强的反斥之力……只有期待两股力量冲撞之时,趁邪灵虚弱,寻到破解之机。” “那我做什么?”一片竹叶从眼前飘落,十六将它看做花瓣,暗自数着时间。 “你……”翁楷抬手摸了摸十六的脸,然后按住他的肩膀,“你离开。”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到恐怖的推力忽然将十六远远抛开! “翁楷!”十六一惊之下心胆俱裂,然而巨力不因他的叫声而减弱,任他奋力抓住身侧的竹子依然无济于事,手臂粗的竹撕扯间被生生折断,十六手上被划出数道深痕,后退之间鲜血飞溅。 只一瞬间,他已经明白了。 他们都是却月为布阵创造的石像,这阵若毁,阵中石像只能一起化为齑粉……所以翁楷必须让他离开。 离得越远越好。 十六被远远地抛出竹林,一直沿着较平缓的山坡滚了下去,直到离开山脚数十丈之后,那股力量才有所不继,渐渐变弱,终至完全消失。与此同时山崩地裂,地底无数恶灵破土而出,一时鬼哭阵阵,阴惨惨的黑气遮蔽了整个蓝天。 这一切发生,都不过是一朵花的时间。 第四十七章:天塌了 “翁楷!”十六的声音好像把自己从内到外都剖成两半一样,尖锐锋利,又血淋淋地一路翻起皮肉,他有灵识以来从未如此撕心裂肺过,而在不远的地方,一直静谧美好宛如桃源的乌衣山,也从未如此阴霾密布。“翁楷你骗我……你骗我!”十六跌跌撞撞地冲回山下,迎着滑坡的土石往上爬,不断有石块和断裂的树木滚下来,带着大蓬的尘土兜头罩下。额角被撞出一个尖锐的伤口,才行了不到十步,一身泥尘的少年已经血流披面。可同样沾满血泥的双手甚至都不太敢把身上的碎石掸去,他不知道这些石头里是否有同伴的残躯,不知这泥土里……是否有翁楷的血肉。肠沸如绞,目眦尽裂。又一块车轮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十六躲闪不及,一只手被碾过,痛呼被灌入肺中的尘土呛了回去,他蜷起身子痛得浑身痉挛。正在这时,有什么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带出了落石的范围。乌衣山入口处的空地上,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石虎咆哮一声,引来同伴围在它刚救下的十六身边。然而小十六始终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怎么都不说话。他并没有昏过去……只是片刻之间,乌衣山的天,和他的天一起塌了。小麒麟把十六的头抱在怀里,安抚地舔舔他的脸。他现在是人形的样子,却顾不上这动作有多么奇怪,只是强忍着不哭出来,怕怀里的十六更加难过。身侧石像围成半圆,全都默默无语。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不远处落石声止,大地的震动渐渐消弭,十六的身体颤抖得也没那么厉害了,他睁开眼看看,抱着小麒麟的腿大哭出声。“别哭,”小麒麟看看变成废墟的家,扁扁嘴道,“你再哭我也要哭了。”为救十六伤了后腿石虎卧在地上,忽然吸了吸鼻子。十六抽噎着探头出来,抹了把泪道:“你们怎么在这里?”“翁楷让我们下山的。”小麒麟茫然道,“就在你们进林子之前。”十六心中剧痛。他自以为可以明晰那人全部的想法,却原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到最后一刻,他所感知到的都没有半点要分别的感伤。也许翁楷强压着不想让他知道……也许翁楷觉得,并不悲伤。他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我也愿意的。”十六喃喃道。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的……重复了几遍他忽然爬起身来,小麒麟急得一把抓住他,却听他冷静道:“我不去……真的。”看着组成石墙拦着自己的同伴们,十六勉力站直了身子,轻声道:“我真的不会再乱闯了……我只是做一张符,感知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闭目凝神,依着往日翁楷教他的方法运气,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手心都是空空如也,神识也不能探到更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他的赑屃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灵力都不见了?”十六一呆。赑屃叹口气道:“我们也是的。”除了会说会动,劫后余生的所有石像都失去了乌衣山赋予它们的其他能力,小麒麟也低声道:“我试过,变不回原形了。”十六望着不远处的山,忽然觉得自己与它如隔万里。山没了,守护山的翁楷不在了,他们如同一群被遗弃的生灵,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忽然一声尖叫划破寂静,进山的路上出现一个持剑的少女,她依傍着身边一只手的男人,指着石兽们兴奋地说:“师兄,你看那是什么?”男人踢了踢一直拖在身后的满身是血的人,笑道:“是什么,问他不就知道了。”满脸血污的人呻吟一声,奋力抬起头,依稀可以看清是飞觞的模样。 第四十八章:最干净的地方 飞觞……又是飞觞。十六第一反应就是一把将小麒麟拽到身后,之后才想起他看不见,根本不用挡着。小麒麟抓着十六的衣衫,茫然道:“出什么事了?”“有人来了。”石虎开口道。“敌人?”麒麟有些紧张。十六看了飞觞一眼,冷冷道:“是。”他已经完全无法再相信这个人,即使他浑身血泥无比凄惨,那也与他们无关,与小麒麟无关。胆敢再踏入乌衣山的,全都是敌人。所有的石兽石人全都面露杀气,一个个沉默地在档入山的路口,他们也不知道要怎么抵抗,却都没想过离开……外面太脏了,他们都不愿意去。十六也是这样想的,哪怕乌衣山被夷为平地,都是他心底最干净的地方。然而他们不说话,有人说话。少女松开她师兄的袖子,往前走了两步,不确定地道:“麟夜?”她身形孱弱,胆子却大得很,若不是石像组成一面墙,她就要冲到小麒麟面前了。“你干什么?”十六怒道。小麒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犹豫了一下,道:“你是小桃姐姐。”“是我。”少女没再试图靠近,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意,“麟夜,你还记得我。”“我记得你给我吃糖,”小麒麟问,“你的病好了吗?”“没有。”少女状似忧虑地摇摇头。“那怎么才能好呢?”小麒麟皱眉。“你过来,我告诉你。”小桃苍白的脸上绽出笑容,冲他招了招手。小麒麟的手被十六抓得有点疼,他摇摇头道:“我们还有别的事,你以后再告诉我吧。”“等不到以后了,”小桃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朱华临夜,我不会好的。”“你……”小麒麟一呆,还没说什么就听有人拼进全力地叫道:“别碰他!”看不见的少年如被雷击,他白了脸后退一步,与此同时一阵凉风袭来,少女双手突然伸长,隔着石墙向他抓了过来!虚影重重,阴柔恶毒,正是当日顾长松用过的招式。只是小桃远没有他父亲那般狠辣,略带病容的脸上似悲似喜,仿佛只是一个心中揣满了淡淡清愁的小女孩。飞觞被一只手的男人一脚踏在背上,吐出一口血来,他勉力抬头,看向小桃的眼神无比悲愤。“你……你把师父怎样了?”他喉中如有利刃,几乎一字一血。小桃微微犹豫:“你说什么?”飞觞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片刻之后小桃看着自己的手臂微微一笑:“原来你问这个啊……爹爹手上的禁咒不死不离,现在它们到了我的手上,你说他怎样了?”飞觞绝望地闭上了眼。“师兄,你真是个凉薄的人。”小桃停了手,若有所思道,“爹爹那样对你,你还念着他,你的麟夜就要被我弄死了,你问也不问一句。”小麒麟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道:“我不用他管。”飞觞半睁开眼,口中的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涌,脸色灰败如同一个死人。他受伤极重,此刻已没有分辩的力气,又或者根本连听都听不见了。“我不用他管,”小麒麟拉着十六的手,含着眼泪高声道,“你们都是坏人!滚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你有什么本事让我们走……”小桃轻笑。她适才出手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不知为何此地所有防御的力量全都消失,对她来说,眼前不过是一堆很容易就能弄碎的石头。十六有些警觉地拉着激动的小麒麟,忽然手心一动,被塞了一个东西进来。原来小麒麟宽大的紫袍下面,双手各攥着一枚道符,一枚悄悄给了十六,另一枚留给了自己。那是他昔日在紫麟城中得来的,对于这群能力尽失的生灵来说,这已是最后的生机。而身后乌衣山一片死寂。 第四十九章:泣血 小麒麟忽然道:“飞觞怎么了?” “没什么,”小桃道,“也许快死了吧。” “他在哪里?”小麒麟的声音颤了一下。 “你往前走十步就能看见他,”小桃微笑,“哦,忘记你看不见了。” 小麒麟仰起脸想了想,说:“我看不见,小桃姐姐带我过去吧。” “你不是不要他管么?”小桃笑吟吟地看着他,“师兄伤了你的心,对吧?” “我是不要他管,”小麒麟一脸平静,“可我不能不管他。” 不远处的飞觞全无知觉地瘫在地上,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小桃有点忧愁地轻叹一口气:“放心,等你把朱华临夜给我,我会把他和你埋在一起的。” 小麒麟清潭一样的眼睛眨了眨,道:“你说话算话。” “当然。”小桃开心地去捉麒麟的手,她毫不怀疑这个男孩子会为了见飞觞最后一面这般柔顺,在朱衣堂的日子里他一向都是柔顺的,只要飞觞说他就听,简直乖得不像话。 小麒麟被她牵着,转身道:“你们退后。” 十六一直定定地看着他,居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而带着所有石像慢慢后退,小桃瞟了他们一眼,并没有阻拦,也许在她看来这些石头早晚跑不了。 十六他们一直退到山脚,然后他转身看了小麒麟一眼。 剧烈的爆炸声突然响起,虽然声势与之前的山崩地裂无法相比,然而掀起的土石还是瞬间模糊了人的视线,小麒麟本来在慢慢地往前走,忽然疯了一样转过身往爆炸的地方冲。 另一枚功效堪比火药的道符正攥在自己手中,他给十六一枚是为了自保,自己的那枚才是为了……为了…… “为了和他们同归于尽么?”十六气得拍了一下他的头,“你是有多傻!” 小麒麟彻底呆了:“这、这是在哪儿……” 十六笑笑:“我也不知道。” 爆炸之时脚下突然裂开,所有的石头都掉进了一个空阔的石室里,虽然不少石像都不可避免地摔出渣来,但总比炸碎要好,所以它们都觉着自己脱险了,大大松了口气。 “你不知道还扔那道符?”小麒麟撇撇嘴,有点不信。 十六不答。他自然是知道的,进过却月墓室,看过翁楷都没有看过的图画手记,他对乌衣山上下有什么没有什么再清楚不过,只是这件事,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只是皱着眉道:“如果我不拉你下来,你要怎么办?等我们走远了,和那些人一起炸死么?” 小麒麟被他问得说不出话,半晌才低声道:“我是想……” “你想……你怎么不为别人想想!”十六的情绪忽然激烈起来,“你就这样去死了,别人呢?别人要怎么办?你除了会把别人推开自己去死,还会做什么?” “十六,”小麒麟被他吓呆了,“十六……你、你哭了?” 十六骂了几句,忽然抱着他呜咽起来,压抑的哭声听得麒麟十分难过。“我错了十六,”他摸索着帮他抹泪,“我以后都不这样了。” 十六的泪水止都止不住,偏偏强压着不能放声,听起来生生泣血,直要把人血肉都剜去一块似的,小麒麟听得心慌,小心翼翼问道:“在上面你就哭,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 说到这儿他好像才发现了什么,忽然道:“翁楷呢?” 翁楷让他们下山,然后他们在山下见到了满身是血的十六滚下来……那么翁楷在哪里? 小麒麟的心顿时凉了,他听着十六的哭声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地抱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地面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虽然隔着土石听不清楚,却也足够惊心。小麒麟瞬间白了一张脸:“那是……他……” 第五十章:灯灭 那声惨叫过后,四周一片寂静,小麒麟只能听到自己和十六的呼吸。“我想出去……”他拉着十六的手,“你帮我看一眼。” 十六叹口气:“那个人和你无关。” 麒麟垂了眼道:“就看一眼。” 十六沉默了一会儿,道:“我陪你。” 过了很多年后十六想起这一天,深深觉得有些事是拦不住的,只能放手任由他们自己解决,纵然苦痛挣扎,也未尝不是改变的转机。 对与不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 十六拉着小麒麟从密道中爬出,出口却在入山之处,小桃与飞觞的后面。他们躲入地底不过一刻,外面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天色浓黑如墨,却依然有光透出,并非不见五指。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二人皆是天地灵气所化,对邪气敏感至极,顿觉一阵冷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等十六看清眼前的景象,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飞觞满身是血摇摇晃晃地立起来,死死拉着小桃的手不让她往前,而让小桃疯了一样要往前扑的,是和她同来的另一个男人。 他变成一具支离破碎的白骨,其上皮肉有如被万刃凌迟,几成肉酱,死状惨不忍睹。但小麒麟他们听到的惨叫只有一声,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就变成如此模样,这情景实在太过可怖,十六忽然分外庆幸麒麟看不见,他定了定心神道:“他没死,我们走吧。” 小麒麟不动。 倒是小桃听到了声音猛地转过身来,恨恨道:“是你!” “你抢走了飞觞,又害了郁焱师兄!”她咬牙道,“我定要你粉身碎骨,不,要先将你百般折磨再挫骨扬灰,要将你……” “小桃!”飞觞用尽全力勉强开口,“你冷静点!” 小桃忽然看了看他,“好,我冷静。” 说完她笑了一笑:“师兄你爱他,我知道。” “我……”飞觞看了看小麒麟,忽然有种被一语点破的感觉。往日耳鬓厮磨都不曾真正明了的感情,直到今日天地惨淡一身血腥,才终于窥见了本来的面目。 其实早就在那里的……只是他的心为泥尘所掩,看不清楚罢了。 飞觞退后两步,颓然坐倒。 他想解释什么却觉得无从开口。该说什么呢……说他心里自始至终放不下麒麟,说他娶小桃并非出于本心,说他放不下朱衣堂并非是全是为了私欲,说他只是想做一个正常的修行之人,按照以前设想的轨迹生活下去么? 修行,娶师妹,当掌门,如果没有遇到小麒麟,他的人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遇到了小麒麟,也依然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外出遇险和小麒麟失散的那次,他并没有挂心太多。麒麟是神兽而他只是个普通人……如此分开,也许是件好事。 只是师父并不是少年时令他仰慕信服的师父,师妹也不再是温柔病弱,需要他用心呵护的那个师妹……他自以为放弃了很多,甚至连小麒麟都放弃,却原来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飞觞说:我对师叔说,麒麟可以治他的伤。 师父说:拓牡明明在你身上,你威胁我? 三师叔说:掌门不想让麒麟留下,是不希望我的伤好了? 小麒麟说:你挨打了? 师妹说:你见过朱华临夜吗? 师父说:如果你不听话,掌门就让郁焱来做。 郁焱说:师妹喜欢的是我。 师妹说:我把爹爹杀了,你高兴不?我告诉大家,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郁焱说:留个全尸,打杀也就是了。 小麒麟说:我不要他管。 十六说:滚。 小麒麟说:我不能不管他。 飞觞说:我是自作自受。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掠过,终于片片化为飞灰,所有的记忆归于空白,飞觞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为一道白光,而身体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苦撑至此一念不灭,终于最后见到了小麒麟。 而他自己,其实早在乱棍加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灵魂如蜡烛熄灭后的残烟,越来越淡,而天空中的黑气更浓,千年恶灵蛰伏待出,只欠一个时机。 第五十一章:罪 飞觞是被活活打死的。 日后得知真相的小麒麟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他连恨是什么都不太清楚,更不可能从这样残忍的下场中得到报复的快意。 他只是觉得,那一定很疼。 身上带着为师门征战的伤,以害死师父的罪名被乱棍打杀,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先把皮肉打烂,之后打断四肢,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打碎脊骨。到死他才知道,之前陷入敌阵也是被算计的结果,回来之后师门早变,而自己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郁焱说念在同门的份上,给他留个全尸。 昔日同门都说,门主和大师兄真是仁慈。 而当这一切进行的时候,新任门主的小桃独自于房中饮茶,等待手下来报一个“行刑完毕”的结果,然后带着这具骨断筋折的身体上路。控尸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本来要一具尸体就够了,毕竟小麒麟见了飞觞,不管是死人还是活死人,都不可能不出来的。 他不可能不动容……第一次见到那个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神却什么看不见的少年时,小桃似乎就已经预知了今日的结果,只是当日她没想到,自己能做得这么干脆利落。往日伤害她的人全被报复得彻底,毕竟她是病人么,本来就没有大好年华,那些没有给他幸福的人们,全都欠了她的。 她只剩不到半年的寿命,拿了朱华临夜,要从此风风光光地重新活过。 “他死了!”十六拉住小麒麟,“他早就死了!” 这样大声重复着事实让十六觉得自己很残忍,他虽然不喜欢飞觞,但也绝不会冷血至此。可是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拦住试图上前施救的小麒麟。 “他刚才还说话呢……”小麒麟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你快放开我。” “那是附在躯体上的死魂,”十六抱着他重复道,“死魂!” 小麒麟好像被这两个字刺痛,一时有些茫然。连小桃都不知道为什么快到乌衣山的时候飞觞居然醒了,会说话会动,甚至在刚才还试图拉住自己。她以为那顿棍棒放了水,飞觞只是重伤而没有死,本来还在庆幸省去了控尸的麻烦。 “他死了?”小麒麟低声道,“死了……为什么还要来呢?” 为什么还要来,这个答案太过明显……他是来最后看一眼想要看见的人。小麒麟遥遥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躯体,心中似有所觉,好像什么都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只觉眼前身后尽是虚幻。 天地间已是黑气弥漫,山前山后一片晦暗,然而地上的鲜血刺目之极,看得人头晕目眩,直欲作呕。小桃立在那一片血色上,神色凄厉而茫然,她看看身边的两具尸体,又看看小麒麟,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正在犹豫间,山间忽有黑雾暴起,将她紧紧缠在里面,那雾片刻即散,一具破碎的白骨滚落在地,血肉早被剥离,碎屑喷射一地。 断在一半的惨叫无比熟悉。 小麒麟在密道里曾误以为是飞觞在叫,如今十六亲眼所见,才知道那是郁焱和小桃一样,片刻之间变成了这般模样。他掐住小麒麟的手剧烈颤抖,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时发不出半点声息。还未等他恢复发声的能力,地底深处就传来无法形容的巨响,大地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乌衣山如同被从根部截断一般摇摇欲坠。与此同时,万缕黑气从深沟中冲出,所过之处生灵皆成白骨,一时肉屑淋漓,腥风血雨,人间好像在瞬间变作了地狱。 “您老人家是在说笑吧……”五十年后十六孤身游历人间,在茶馆中听见说书老人遇到这样的质疑。 “怎么是说笑呢,”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白胡子老人一脸严肃,“恶灵最喜欢吞吃人骨血里的罪恶,吃了恶才能变大变强,也是该有一劫,不然那里怎么就刚好有恶人在呢。” 弑师之罪,弑亲之血,虐杀同门的冷血和残忍,以及罪恶加诸人心之上的痛苦……十六饮下滚烫的苦茶,微微一叹。 是啊,怎么就那么巧呢? 第五十二章:谁的歌 十六听见歌声。山崩地裂的激烈震荡之中,巨大的落石带着雷鸣般的响动滚滚而下,连恶灵的嚎叫和走兽的哀鸣都如此微渺,十六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很轻很静,如同耳语。十六满脸是泪。他深深吸气,尚来不及将胸中的痛意和那口气一起吐出来,一直被他攥着手腕的小麒麟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十六咬紧了牙就是不松手,用尽全力把他拖进了之前躲避的地道。地下震颤之感更强,土石剥落空气污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身后的入口在两人进入的瞬间就被巨石砸塌,十六只能拖着小麒麟一直往里跑。越往里,就越靠近乌衣山的核心。可是他们别无选择。长长的石道好像永无尽头,石壁后面是无比恐怖的巨大声响,就算没有时不时砸落下来的石头,十六也简直怀疑下一刻他就会被某种破壁而出的东西撕咬殆尽。但是那又有什么呢?他本来就不过是一堆石头……一堆石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在奔跑的间隙里他这样想,脑子里空空的只有这一个念头,身体还是在用尽全力奔跑,好像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好像把自己都跑丢了。“十六!”小麒麟一边咳嗽一边叫他,“十六!”十六就好像没听到一样。“十六我看见他了!”麒麟大叫,“我看见翁楷!翁楷!”十六猛然停住,没站稳,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上,小麒麟摸索着把他扶起来,用衣袖替他擦了擦头上的血。“他……在哪儿?”十六问。“你先起来,”小麒麟退后了两步,说,“十六。”十六挣扎着站起来。“十六,”小麒麟又退了两步,他轻声说,“对不起。”他布满尘污的宽大衣袖下火光一闪,只是眨眼的瞬间十六就被巨大的气流再度冲倒在地,再抬头时他们跑过的密道已经被炸塌大半,一道巨石和泥土组成的墙隔开了他和小麒麟。墙的那边没有声息。十六闭上了眼睛。他觉得疼,觉得冷,觉得累,却不想哭,有生以来从未如此难过,也从未如此淡然。他知道小麒麟是自己引爆了那枚最后的道符,他是去找飞觞了,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也许根本连这条密道都出不去。但他又能怎么办?他们又能怎么办呢?身后退路被完全隔断,他只能冲着可能有翁楷在的方向,多跑一步,再多跑一步。然后他真的跑出去了。这条石道贯穿了整个山体,经过却月的密室,经过墓道中心的石坛,经过山坳里浅浅的一池水,经过那些萧萧飒飒的竹,几乎是在十六跑过的瞬间就寸寸塌陷,但就是只差那么一点,十六跑出去了。那么多的竹,全都被撕裂了。坚硬的竹竿被割成一片一片,和乱叶一起铺在地上,如同棉絮里的刀刃,十六忍着疼踩在上面,一步一步接近原本竹林的深处。真的有人在唱歌。十六觉得自己这一路的奔波终于找到了终点,因为那是他在唱歌……在用月光一样的,金铁一样的,又沁凉又温柔的声音唱歌,就如同当初他第一次叫“十六”,给了懵懂的小神兽名字和生命一样。当然一样啊,十六抱住那个唱歌的人,闭上了眼睛。反正都是他……即使变成了一具白骨。也一如初见。 第五十三章:白骨歌 白骨在唱歌。 十六听不懂,可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挣扎数日极度渴水的旅人,把每一个音都当成最后一滴水,生怕漏下一点……如此幸福,又如此绝望。 “翁楷,”他跪在白骨面前低低地念,“翁楷。” 却月在密室入口处刻下的“楷”字从眼前飞掠而过,还有那个晚上清凉的月光,和一颗刚刚懂得什么是爱的、似凉似热的、小小的心。曾经用手指隔空划过多少遍,如果他能剥开胸膛看自己的骨头,那恐怕白骨上也都深深刻上了这个名字。 那么你呢? 你的骨头上有没有我的名字?有没有相爱却即将分离的刻骨悲伤? 白骨却只是坐在那里,唱歌。 他的两条腿一曲一伸,样子优雅也随意,宽大的衣袍包裹在伶仃的骨架上面,被风吹起来,像一面鼓荡的旗。十六捉住他的袍角,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攥住,还算细腻的布料上开出了梅花似的血迹。 过了很久很久,白骨不唱了。 他说:“十六,别哭。” “我没有哭……”十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抬起头来,面上果然只有先前干涸的泪迹。 “十六,”翁楷接着说,“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们都不要说……”十六直视着翁楷空洞的眼眶,觉得自己从里面瞧出了惯常的温柔,“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 问话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他几乎用上了一生的勇气。 翁楷依旧温柔地看着他。 十六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我画了一个阵,”翁楷忽然推开十六,伸手一指,“那里是阵的核心。” 十六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十丈之外果然有一片没有乱叶的地面,上面依稀有郁黯的红。翁楷说:“帮我。” 十六心中忽然一阵难过:“你走不过去了,对么?” 翁楷点了点头。 “口诀是什么?”十六注视着他。 “没有口诀……”翁楷的语气好像对着想看雨景的情人说“今天没有下雨”一样,略带遗憾却始终温柔,然后他轻轻拍了拍十六的后背,对着他的脸吻了下去。 以骨相见,这是他这辈子最坦白的一个吻,没有柔软的唇包裹、缓冲,他只能用最坚硬的方式来直面离别。 十六却笑了,他像安抚一个小朋友一样轻轻摸了摸翁楷的脸:“好了,我马上回来。” 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和你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直到背对着翁楷站在那片空地上时,十六都是抱着诀别的心态。 他只知道连翁楷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帮他做完最后一件事,然后和他死在一起。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阴沉如墨的天空想,我们本来都是要死的。 难解的符号和线条圈成了一个寥落的圆形,翁楷说没有口诀,十六踩在那上面的时候本以为会发生什么,却只听到风掠过耳边的低吟。他想了想,然后蹲下来,将手按在地面上。 却只触摸到因为地下蠢蠢欲动而灼热如沸的泥土。 正当他想起身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熟悉的气息在身体里流转,属于他的和不属于他的记忆四处冲撞,他看见了数百年如一日的冷月,看见了眯着眼还未醒来的小兽,看见了问着“我好不好看”的自己……这些东西仿佛有形有质,流遍了全身每一条血脉,再从掌心没入滚烫的泥土。 然后所有血染的痕迹都亮了起来。 十六想要站起来,掌心却被牢牢吸住,比起四周的变化,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更加深刻地改变着,这感觉太过陌生,他想知道那是什么却无从表达。 是啊,的确陌生。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十六按住自己的手腕,呆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神,因为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手腕处感觉到了脉搏,一下一下,是和心脏同样的速度。 血脉通畅气息灵动,不再是修炼中的形态……他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翁楷骗了他。 第五十四章:你该同我生死相许 翁楷骗了他! 十六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竟有些微微的眩晕,血液在身体里激烈地冲撞,一只手还被牢牢固定在地面上,他茫然回望,能瞧见翁楷的衣角,却不能移动分毫。 身后有风大作,撕衣断发,彻骨寒凉。 “你给了它名字,它给了你灵气……约定便成立了。” “一体同心,休戚与共……” 翁楷当年同飞觞说的话历历如昨,十六将脸贴在地上,不住颤抖。“翁楷!”他口中含了一口血,哭得声嘶力竭,“休戚与共!这就是你说的休戚与共!” 这算什么休戚与共……连同死的机会都不给,这算什么休戚与共? 而此时寒风更烈,满地碎竹乱叶疾飞如刀,嗖嗖地从耳边掠过,一片被风撕下的衣袖掺在其中,只一闪就飞远了。 于是十六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无数衣物的碎片随风而逝,直到地上乱叶尽被吹走,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翁楷所在之处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在那里同恶灵纠缠,在那里变成白骨,在那里唱歌,在那里吻了他,说着并不像诀别的话。 风渐渐止住。 这一场不似人间有的大风似乎把笼罩着乌衣山的声声鬼哭也吹走了,四下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天空中浓郁的黑气被撕开了个口子,蓝天在裂口处渐渐扩大,十六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翁楷赢了。 他早该知道的。 翁楷血肉尽枯,衣衫却好好地覆在骨上,而山中鸟兽凡被恶灵噬咬者皆是血肉淋漓,怎会如此干净地坐在那里说话?还有这场疾风,万千竹叶如刀,刀刀飞过十六鬓侧,却没有一片触碰到他的身体……是啊,翁楷又怎忍伤他? 虽然不是很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但大抵是借毁去却月石阵的反弹之力对抗失控的恶灵,而在这过程中翁楷究竟承受了什么,十六虽不懂,却也可以猜到。 却月就是这样死的。 神思耗尽,精气枯竭,最终化为天地间一点飞灰,再无踪迹。 而在消失之前,他用一个吻骗十六交换灵气,把他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从此我心匪石,坚定不移,又柔软无依。 掌心吸力不再,十六收回手抱膝坐着,他哭累了,觉得很冷。 然后就睡着了。 自然梦到了翁楷,梦里他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恨他居然选择了同一种方式离去,他在梦里对他说我要吃醋了,你该同我生死相许。 再醒来时,头顶的天色已经恢复成带着一丝浅灰的蓝,身侧的空地上长起一层绒绒的青草,间或有嫩竹笋冒出的尖尖,十六恍然回到了当年在竹林中入定醒来的时候,不同的是苍天巨竹从竹笋的状态重新长起,不知道又要用多少时间。 而白骨霎时成灰,又被风吹去,只一刹那,却像过了几千年。 “睡了二十年,”身后有人唤他,“十六,你终于醒了。” 十六看清那人的模样:“你……” “是我。”那人四十余岁的样子,头发却已近全白,若不是十六先前对这人实在厌恶至极,恐怕一时也认不出他的样子。 “飞觞……”十六十分震惊,“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也许是满目沧桑遮掩了表情,飞觞显得十分平静,“十六,跟我来好吗?” 十六茫然地站起身来。 “跟我来,”他听见飞觞说,“麟夜很想你。” 第五十五章:初心本谁先许 十六跟在飞觞后面走到竹林边缘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很难受。 那是一种空白的感觉,好像连灵魂都被那场大风吹走了,胸膛里空荡荡的,似乎再没有什么可失去,却隐隐充斥着更大的恐惧。“飞觞。”他忍不住叫,前面的人却不停步,他也只好跟了上去。 山顶空地处的深草并没有被火烧去多少,过了这些时日,长得更密更高了,十六不如飞觞那样熟悉草丛中被反复踏出来的隐秘的小路,只能数次拨开遮挡视线的青草,踏出一条新路来。草和花枝勾住他的衣角,层层叠叠恍若挽留,他专心开路的同时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于是就在破开一株花藤之后,毫无预兆地看到了小麒麟。 飞觞早就站在一边,整个人都淡淡的,好像只是一抹影子。 十六走上前去抽出飞觞的佩剑,只一下就把他的胸膛穿了个通透。飞觞倒在地上,十六依然握着剑寸寸深入,直到只有一个剑柄露在外面,穿透身体的剑刃深深地没入泥土,将人钉在地上。 飞觞笑了。 笑过之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终于安心的样子,只有紧缩的眉头表明他在痛。痛,难以言说的痛,地上却没有一滴血,他如今已再不会死,不能以命相偿,就只好对小麒麟回以绵绵不绝的疼痛。 十六恨恨地看着他,挥手震碎了剑柄,剑刃也随即在飞觞身体里寸寸断折,痛得他蜷起身子不停颤抖。十六把他踢到一边又狠狠踩上几脚,然后在麒麟身侧颓然跪下,满腔恨意终于化作哀戚,只能靠着冰冷的石头,狠狠掐自己的手心。 翁楷……他闭上眼默默地在心里问,你走的时候给了我一颗心,若是知道现在这心里装的全是恨,会不会后悔? 他恨翁楷,恨飞觞,也恨小麒麟。 “蠢货!”手在身边的石像上捶出血来,十六恨不得掐住麒麟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蠢……所有的灵气都给了飞觞,麒麟便不再是那个会说会笑爱撒娇的麒麟,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长满青苔,覆满露水,面目模糊并且有一道深深裂痕的……石头。 正在这时,飞觞强忍着疼痛低声道:“他会回来的!” 十六上前一脚,又把他踢到了一丈开外,飞觞在地上滚了几圈,面上身上都沾了泥土,他痛得无力去抹,却依然坚持道:“他会回来的。” 十六早已不再信他。 但他说的是真的。 很多很多年后,小麒麟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第一句话是:“我不是故意的。” 面对十六生气的脸,他觉得很委屈。 “算了。”十六长叹一声,摸摸小麒麟的脸,起身走了,留下一人一兽在月色下默然相对。 麒麟的确委屈,他并不是主动要救飞觞的,只是抱住那人破碎的身体时,所有的灵气都在不知不觉中流了过去,一如他们初见的当年。 修道之人得此厚赠几可直接登仙,即便是骨断筋折的飞觞也可以从此不老不死,这是因为契约,也是因为心底最初最真的愿望,并不需要想就可以做出选择。 十六走出数丈之后,听见飞觞在身后嚎啕大哭。 算了吧,十六想,那是他们的事,因为愿意便不需要道理,自己就不必再替人恨下去了……从此之后,他只要专心恨翁楷就好。 小麒麟纵然可以修复死去的身体也无从招魂,飞觞能够回来,是因为当日他的魂魄一直跟在麒麟身侧,始终不曾离开……而麒麟在灵气耗尽之后还有醒来的机会,是因为飞觞护住了它体内的朱华临夜,十六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知道他为此白了头发……失信太多,这一次他总是说话算话。 所以十六想,算了吧。 情之一字就是如此,其中爱恨痛悔,诸般苦楚总是大过初时那微薄的甜意,可是一一尝过的人便再也不能分开。 初心本谁先许,那已经不重要了。 第五十六章:他在 用“很多很多年”来形容的时间,于过往的十六而言不过是无数春秋更迭风物变幻,在翁楷走后,却变得分外漫长起来。所以在小麒麟醒来之前,还有“很多很多年”要过。乌衣山上的花木走兽渐渐重新繁盛起来,却因法阵被毁少了许多神奇,蘑菇就只是吃起来很鲜美的蘑菇,再不能强身健体助益修行,众多石人石兽失了约束,也越发懒散起来。只有十六依然很勤奋。却月所造密道密室多数被毁,满是兵器手卷的那间还剩了一个架子,十六曾经悄悄下去挖了十几个夜晚,把里面剩下的带字的东西全都挖了出来,此后日夜修行少与人言,不论是修为还是性格,与当初眼神天然非常爱笑的小小少年已是大不相同。山上的所有生灵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刻苦。“毕竟翁楷已经不在了……”石猴子叹了口气。然后被旁边的大象一鼻子拍在脑袋上。忘了说,大家的灵力又回来了。飞觞说阵法毁掉不过是切断了和石头们的天然联系,它们自生自长上千年早已拥有了独立的灵魂和能力,事后自然慢慢恢复,只不过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坐享其成,每日睡觉便增进修为了。但是谁在乎呢?他们依旧每日聊天八卦睡觉磨牙,十六很少同他们玩闹,却也觉得安慰许多。至少还有人没有走,至少还有人是快乐的。“什么是快乐?”石狮子无聊地刨了个坑,把草叶弄碎了埋进去。十六和飞觞都沉默了。没有刻骨悲伤也不知世间极乐,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幸运。“翁楷真的不在了么?”有一个露水很重的夜晚,十六闭目打坐时听到飞觞这样问他。他反问:“小麒麟真的不在了么?”飞觞伸手抹了抹麒麟石像上冰凉的露水,说:“他在。”十六重新闭上眼睛:“那么他也在。”那日之后,十六和飞觞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纵然谈不上亲近,也不会再拔剑相向了。说“相向”也许并不确切,因为飞觞根本不会反抗,十六其实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很陌生,看到血流了一地,他心底浓重的悲伤之下,竟有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报复的快意。这次醒来之后,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候难过,有时候害怕,有时候只想抓着什么咬一咬,有时候不想听到任何声音,恨不得让风都静止下来,这种感觉让他非常无措非常茫然,不管看什么都眼底酸酸的,所见却尽是空茫。十六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他……这样错综复杂又伤人伤己的,其实就是人类的感情。飞觞不明白,他一生辜负太多纵然痛悔也无从开口,翁楷不明白,所以他走得干净利落连一点灰都没留下,却月大概也不明白吧,他只依从自己的心意去做,纵然留下万古骂名也全不在乎。反正他也听不到了。所以没有人告诉十六,人的感情原来是这样的。他只想起很多年以前,翁楷用温和而郑重的眼神看着他说:“你要帮我守护这座山。”十六在山顶独立许久,面对空寂无人山景,说:“好。”然后他就下山去了。这一去就是五十年。 第五十七章:冷露 十六离开的时候,飞觞是知道的。 他甚至还在一边遥遥看着,看十六发呆,远眺,自语,看十六脱去全身的衣服,在渐渐长起来的竹林中拾起了一片带露的冷叶。 竹叶从他的指间飘飘摇摇重新落回地上,变成了一汪银子似的浅浅的池塘,十六将脚伸进去的时候抖了一下,然后干脆咬了咬牙,张开双臂直接扑入水里,样子像一只纸剪的蝴蝶。 那水是很冷的。 在寒凉的露水中泡了一会儿,他开始认真地清洗身体,细长的手指摸索着身上的每一个骨节每一寸肌肤,表情无比认真,好像在学一项新的法术。过了很久很久才洗完,从水中站起来时身上已经冻得有些红了,然后十六就这么赤着身体站在水边,等水波渐去银月重现,镜子似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纯洁如初生婴儿的身体。 但他已不是婴儿的样子了。 肩胛骨在后背撑起两个好看的凸起,腰身挺得很直,长长的腿上水珠滚落,散落一地晶莹,这是翁楷给的身体,是人的身体。 人……是这样子的。 那么其他的人呢? 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种种情绪在心里堆积发酵,偌大的乌衣山竟再也盛不下,他想离开,哪怕有守护这座山的承诺,他也想要离开。 那之后的五十年里,飞觞在山下见过十六两次。 一次是看见白衣的少年没有动用任何灵力,在努力手脚并用地爬一棵树,其时松风晚清,草露沾衣,被他托上树顶的雏鸟吱吱叫着,一个喝空了的酒瓶子从树上飞下来,居然没碎,骨碌碌滚出很远。 一次是万妖洞中,一路刺瞎上百妖邪的眼睛,他一身衣裳居然都没溅多少血,就那么施施然走出来,仿佛点燃灯笼一样随便放了一把火。飞觞带人上来时只听火焰中万妖嚎哭,骨焦肉裂,空气中恶臭难闻,惨烈更胜过当年乌衣山千百倍。 而十六身边一个穿金甲的少年皱眉挠头:“天火只借给你一次啊,不然……” 十六面无表情地拍拍他,打了个哈欠。 玄门弟子后来悄悄问那是谁,门中长老也说不清楚,只猜是天上神将。 这样的十六,飞觞其实并不算陌生。 好多年前那个一剑刺醒自己的的少年还是一样的爱恨分明,生气凛然,心底也一样有小小的柔软,纵然见过了许多人,尝试了许多事,也交了很多朋友,可是还一如初见。 所以说,别拿时间做借口。 有些人不会变就是不会变,而有些人却早已模糊了本来面目……飞觞看着自己飞舞在风中的灰白头发,拒绝了门人的留请,独自离开了。 朱衣堂覆灭,其余各派零落数年,竟隐隐有归一的趋势,但那些飞觞已经不关心了,他得了小麒麟的全部灵气,非人非鬼非妖,他不老不死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 等小麒麟醒来。 心急回乌衣山的飞觞不知道的,那天十六的脚程比他还快。满身血腥的少年累极了,谁都没有见,一个人躲在渐渐长起来的竹林了睡了长长的一觉,然后一个人醒来。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血的味道还在,厮杀中汹涌的血脉似乎还未平息,十六忍不住扯了衣服,赤裸的身体上满是被新鲜的和枯萎的竹叶割出的浅浅红痕,战栗到极处的时候他只能小声呜咽着发抖,似要把胸中的痛和快意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吐尽。这是翁楷给的身体,午夜梦回时又生涩而熟练,一点点自己摸索过的身体,无论情还是欲,他已什么都经过,什么都懂了,那个人却在哪里? 带着竹叶冷香的露水打在身体上,仿佛滚水一般直烫到灵魂深处,将那个名字烫得更深更分明了。 第五十八章:我是开花的 “后来怎样呢?” 听书的人大多去吃午饭了,也有闲来无事就在茶馆里凑合的,零零星星倒也不多,说书的老人得空就着茶水吃他的夹肉烧饼,却总有个小孩子追着他问:“后来怎样呢?” “后来就都死了呗。”老人答。 “骗人,神仙怎么会死。”小孩子鼓起两腮,像个皱皱的小包子。 十六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 神仙的确不会死,但可惜……他们都不是神仙。 他曾经很想问问真正的神仙,乌衣山被毁的时候,翁楷死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可是在山下游历许久,等到真的认识了做神仙的朋友,一起喝过酒打过怪无话不谈了,他已经不想去问了。 如果神仙可以干预所有的事,大概却月不会那样死,更不会有翁楷,也不会有自己了。“神仙要怎么管?”天上偷溜下来的那个一边灌酒一边说,“人什么的,看都看不懂呢。” 当时他们没在说乌衣山的事,说的是才听来的一个仙女爱凡人,凡人娶小妾,新人笑旧人哭的陈旧八卦,十六默默地把这样的爱情故事和戏曲诗文比对,没比出所以然来。 他看到过像戏文一样完美的感情,才子爱佳人,仿佛那些人天生命好,轻而易举就平顺幸福,也看到过什么都有了却不珍惜的,还有人作恶多端临死却救了个孩子,有人一生为善却碍于懦弱假装没听到弱者的求救,有人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宝藏打得头破血流,有人为了采崖边一朵野花失足丧命,还有飞觞、小桃、顾长松那些人,很多好人,很多坏人,可无论是对是错,总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拼上性命。 人类如此果决,感情如此锋利,伤人伤己,却甘之如饴。 这就是人。 “其实你也不算人,”抱着空酒坛子不撒手的天庭小神将戳努力学做人的十六,“人会死,你不会。” 十六泪如泉涌。 不算人的十六玩够了,终于在一个很漂亮的黄昏回到了乌衣山,他带了两大坛烈酒,对着渐渐沉下地平线的鸭蛋黄,把山上的石人石兽全都灌醉了。老虎和狻猊抱在一起互啃,约定天亮就下山私奔,而史官严肃地思考要不要写本书,已经把大纲列到了二百八十二章,听得石猴子都困了。 后半夜,所有的石头才全都睡去。 飞觞走过来拿起只剩一点点酒的坛子,问:“可以请我喝吗?” “归你,”十六醉醺醺地把另一个空坛子也推过去,“都归你。” 飞觞靠着麒麟的石像,将剩余的酒了一头一脸,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而十六在草丛里滚来滚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我喝酒了,很辣,”他对着半空笑笑又皱眉,“我当人了,不好玩。” 一个人下山,一个人回来,这一点都不好玩……他皱着眉越想越难受,抽抽鼻子哭了起来:“不好玩,你快回来吧……回来……” 声音渐渐越来越低,终于湮没在夜晚的虫鸣之中。 他是以石兽的形态醒来的。 有个软软的东西抱住他的脖子来回磨蹭,声音有点委屈的样子:“讨厌,他们都去哪里啦,怎么就剩咱俩了。” 十六的脑中一片空白,风在里面自由来去,吹去一切过往悲喜,只剩下眼前的大片青草,那么绿,那么绿。 “你傻啦?”漂亮的小少年戳戳十六的脑门,“因为脑袋上长草了吗?” “你……”十六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你脑袋上才……长草了。” 少年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对上石头小兽的鼻尖,把头仰起一个骄傲的小角度:“才不是草,我是开花的,最好看的小红花!” 第五十九章:他长什么样子? “我有红花我自豪”的少年抓抓头发,没抓到引以为傲的小红花,于是干脆变成石兽,在十六身上挨挨蹭蹭。柔嫩的花瓣倾下一滴冷冰冰的露水,流到十六鼻子尖上,冰得它微微一颤。 正好抬头看见黄昏天际一抹残红,那颜色,真的很清凉。 “你变成人嘛,”麒麟蹭了一会儿,皱皱鼻子说,“我冷。” 十六歪头也蹭蹭它,说:“一起变。” 晚风穿过竹林穿过花海,带来清新的香气,两个小小的少年拥抱在几乎没顶的草丛中,明明变成了人的样子,却像极了蜷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小兽。小麒麟身子冰冰凉凉的,一个劲儿的往十六怀里钻,十六抱紧了他,在他肩膀上啃了一口。 “你咬我!”小麒麟狠戳他的脸。 十六被戳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让他难以完成咬牙的动作,只好马马虎虎控诉:“你太坏了。” “对不起,”小麒麟垂下眼,“我不是故意的。” 十六最终只是叹口气,起身道:“以后别这样了。” 小麒麟揪他的衣角:“你去哪儿?” 十六挥了挥手,隐没在草丛里,小麒麟站起身来,有点茫然的四处看看,却忽然像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身后有窸窣的声音,长长的草被分开又合拢,风中掺入了一丝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我……”小麒麟攥了攥拳头,“你……”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我不会原谅你的,”小麒麟咬咬嘴唇,咬碎一颗圆圆的泪珠,“至少现在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身后那人缓缓地说,“我只想看看你。” 小麒麟把眼泪咽下去,转身。那人却在他回身的瞬间退后几步,隔着高高的青草,小麒麟只看到了几丝飘扬在风中的灰发。 “你的眼睛……真漂亮。”飞觞说。 “我能看见了,”小麒麟伸出白白的一双手,看手上淡淡的纹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见了。” “好。”飞觞又说。 “我……还没有见过你的样子。”小麒麟轻声说。 飞觞又退后了几步。 小麒麟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飞觞却忽然转身,没命地跑远了。一人高的青草在风里左摇右荡,很快就遮去了人行的痕迹,小麒麟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蹲下身来,好半天才抬头看一下天上掠过的飞鸟。 “我长得好看吗?”小麒麟和十六并肩坐在水塘边上,往水里丢彩色的小石子。 十六说:“好看。” 小麒麟闷闷地道:“你也好看。” “好啦,”十六蹭蹭他,“我没你好看。” “你明明很好看,”小麒麟不解地眨眼,看看水塘中的倒影再看看十六的脸,“和我一样好看。”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十六又丢进去一粒石子。 “他……”小麒麟看着自己被打碎的倒影犹豫道,“他长什么样子?” 十六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麒麟警觉道:“你别骂我。” “我不骂你,”十六摸摸他的头,“要骂也骂他。” 正在这时,旁边一颗脑袋“咻”地冒了出来,石猴子打着哈欠说:“等会儿骂,我听见他哭呢。” 小麒麟接着闷闷道:“哦。” 十六问他:“你想哭吗?” 小麒麟想了想,说:“不太想。“ 十六转头去问石猴子:“你们私奔回来啦?” “溜达一圈就回来了,没什么好玩的,”猴子挠挠头,“老虎和狻猊真私奔了。” “不错,比那个人强。”十六哼了一声,“有脸哭没脸来见一面。” 小麒麟又警觉道:“你别去劈他。” “我才懒得劈他,”十六撇嘴,“雷符很少用啦,我现在会更厉害的东西……就让他哭一会儿吧。” 反正,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见面还是不见面,原谅还是不原谅,他们以后有漫长的时间去决定,十六眼圈一热……他真的很羡慕,羡慕极了。 第六十章:开花 小麒麟归来之后,一天之中有半数时间都和十六化成小兽滚在一起,抬头看高高的草圈出的一小块天空,扑蝴蝶,咬略带甜味的野草根,眯起眼看太阳,打一个大大的喷嚏,它觉得这样很快乐,快乐到几乎要忘记不远的山坡上,有飞觞搭的一间小小的屋子。 每到夜晚,纸窗竹屋,灯火青荧,远看像萤火虫的一点光芒。 小麒麟每次看到,都好像被飞虫扑了眼睛。 十六看他要哭不哭的样子,说:“去吧。” “不要,”小麒麟咬牙,“我要再坚持一个月!” 十六叹口气:“要么就干脆过去,要么就哭出声来。” 小麒麟从善如流,立马开始掉眼泪,泪水把胸前浸湿了一小片,才抽抽搭搭地停下来。“十六,”它滚到草丛里躺下,头在十六胸前蹭了蹭,“你为什么不哭呢?” 十六抬头看天:“哭过了,现在不想。” 小麒麟叹口气:“你就是太坚强。” 十六很少听到小麒麟这样说话,扭头过来仔细看它。小麒麟被它看得有点害羞:“不许说我娇气。” “不娇气,”十六摸摸它,“只是你哪来那么多眼泪呢?” “大概是以前没有眼睛,眼泪都攒到现在了。”小麒麟轻声说,“哭过以后,我会觉得好一点。” 十六说:“好。” “你别笑我,我想了好些天啦”,麒麟认真道,“我想我总归是想见他的,见了面哭哭啼啼也没什么用,不如伤心完了,想想以后要怎么办。” 十六心中一震。 “他是对不起我,我也很难过,”小麒麟贴在十六胸前闭上眼道,“可是以后……不能总难过。” “那……要怎么办呢?”十六忽然有点迷惘。 “我要学会一个月不见他,也要学会一个月以后去见他。”小麒麟闭目微笑,宛如梦呓。 直到一年以后,十六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时飞觞在小屋周围种了许多花,小麒麟喜欢极了,每天总要去个一两次,晚上却还是和十六一处玩耍睡觉。他和飞觞相处的模式像朋友多过像情人,两人渐渐不再泪眼相对,也会最自然地说笑亲昵。 “我觉得这样很好。”小麒麟睡前咕哝着说,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十六觉得谈不上很好,毕竟曾有过那么多苦痛,“但也算不错了”,他这样想。不必急于补偿,不必急于了断,学会保持距离,也不拒绝感情,就让他们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学会相处,学会相爱。 是哪一年飞觞带小麒麟下山游历,挡在了妖怪的利齿之前,又是哪一年十六撞见他们在花丛里拥吻,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曾经心有不甘,却抵不过终究在一起。 “小麒麟长大了,”十六用手指在空气中一笔一划,凌空涂抹,“我也长大了。” 我们都长大了,你在哪里? 那是一个翁字,火花噼里啪啦,把指尖都灼伤了。 “还要走吗?”小麒麟撅着嘴,唇间吞吐着米糕甜糯的气息。 “还说我,”十六戳他脸,“是谁一下山玩就是两个月,吃得肚子都圆了?” 小麒麟撕了一小块米糕塞进十六嘴里,说:“十六,我总怕你不回来。” “怎么会,”十六微笑,“你看,再贪玩的都会回来,没有人会真正离开的。” “你说石狮子吗?”小麒麟捂嘴笑,“它是怕再被摸屁股,逃回来的。” 石狮子下山玩耍,被某位道长扛回家看园子的事迹在乌衣山上可谓人兽皆知,不知道哪里的流言说摸狮子有好运,于是经过行人惨无人道的调戏,守园狮子拖着被摸得油光锃亮的屁股狼狈逃回,趴在草里不肯见人。 “再贪玩出去,你也会被摸,还会被骑着照相。”十六吓唬麒麟。 “我又不是三岁,”小麒麟得意道,“摸也先摸飞觞,他屁股有肉。” 说完三秒钟,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十六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化成原形,趴回自己的位置睡觉去了。他打算睡醒了再决定去哪里,也许去烟雨江南喝一回酒,也许钻进极西之地的古墓看壁画,也许只在山下随便走走……他总会回来的,这里是翁楷离去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第二天早上,十六是被麒麟推醒的。 “十六十六,你也有小红花啦!”小麒麟眼睛亮晶晶的,“真小!真好看!” 十六一怔。 青石的掌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柔韧触感,它将前爪挪开,发现泥土的凹槽里伸出一根颤颤巍巍的小枝,顶端开了一朵小小的,小小的红花。 朱华临夜。 第六十一章:入梦 “这里怎么会开花?”十六趴在地上,鼻子嗅嗅小花。 “和我的花是一样的哎,”小麒麟也化出原形,不知从哪儿弄了一面小镜子,用前爪夹着照来照去,“真的是朱华临夜!” 这花是很珍贵的,乌衣山灵脉断绝之后居然又生出一棵,也算是极大的缘分了。小麒麟高兴地直打滚:“十六你也有花啦!我们两个都有花啦!” 十六赶紧咬住它,把它从水塘边上拖开:“蹭一身泥……” “没事。”小麒麟挣开,扑通一声跳进塘中,扑腾了起来。水花溅起打在十六的头脸上,带着塘边春草的青涩气息,混着朱华临夜的香气,让它一阵迷惘。 “你要好好照顾它。”小麒麟拍拍十六,“要按时浇水。” 十六呆呆地点头,看着小麒麟欢脱地跑出去又跑回来,嘴里含了一口水,噗的一声吐在十六头顶上。 “花又没长我脑袋上。”十六甩头。 “我知道。”小麒麟哈哈哈哈哈地跑远了。 十六用前爪围着小红花,趴了下来,脑袋上的水顺着鼻子尖流下来,它把鼻子凑到花心上,让一颗晶莹的小水珠点在上面,折射出阳光的斑斓七彩。可是花实在太小,连一颗水珠竟似也承受不住,见花瓣微微一沉,十六赶紧伸出舌头把那颗水珠子舔去了。 舔完之后它错开眼不敢看那朵小花,脸竟然开始发烫。 这是怎么了……做兽的时候舔树舔花舔小鸟无所不舔,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竟然很羞涩,难道真是做人做太久了的缘故么?十六想不明白,只好把脸贴在地上降温,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小红花。朱华临夜随风微动,在地面上拖出细长的影子,花叶清新湿润,实在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再好看也只是一朵花。只是一朵花而已,十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朵花产生深深的依恋。 “我不走了。” 小麒麟踮着脚尖回来,突然扑到十六身上的时候,听它这样说道。 这次,就等花长大了再下山吧,反正也累了。 可是朱华临夜长得很慢很慢,头顶的梅花落了一茬又一茬,喜鹊夫妇已经生下第四窝蛋,花才冒出了一小片新芽。又一次从天上偷跑下来的金甲少年终于没了耐心,拉着一车酒找上门来,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戳戳那花:“你说这个泡酒会不会很补啊?” 十六已经喝多了,趴在地上随便哼哼了两声,捂住小红花不动了。 金甲少年迅速看看四周,发现没人靠近,蹑手蹑脚跨过十六,把它的爪子扒拉开,从花上揪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吮。“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他咕哝着再次跨过十六和一堆酒坛子,然后想了想,又跨了回来。 “早就想骑你了。”少年一屁股跨坐在十六背上,借着酒劲兴奋地扭来扭去,见十六没反应,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驾”,然后像得了好大的便宜似的,嘻嘻笑了起来。 石兽身上很凉,很滑,睡起来甚是舒服,所以石猴子蹦蹦跳跳地路过,闲的无聊猛戳少年的鼻子,都没让他醒过来。 十六半夜醒来的时候,草尖的露水反射出月光,又被风摇落摔在地上。四周很静,除了风,一点声音都没有。 连缺了一颗牙的石象打呼噜的声音都听不到。 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十六下意识地走了几步,穿过长长的青草,一路抚过成行的石像。那都是它熟悉的同伴,此刻又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陌生,它好像被什么催促着支配着,下意识地数着他们的数目。 “一、二、三……十四、十五……” “十六”两个字从喉间吐出的时候,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脑袋浑圆的神兽窝在一堆酒坛子里,大大的嘴仿佛在微笑,睡得很熟,身边花草摇曳,一抹清凉的红色隐在温柔的夜色之中。 那是……自己。 十六轻轻一颤,他下意识地伸手按在石像的头顶,却发现一双手苍白纤长,淡蓝色的长长衣袖被风吹得飘飞起来。 世界在这一刻突然模糊。 第六十二章:出梦 十六觉得自己要醒了,又甘愿永在梦中,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多么刻骨的梦境,还记得当初是翁楷叫他醒来,他说:“天亮了,起来吧。” 如果可以,梦中作为翁楷的十六,永远不想说这句话。 所以他没有说,只是伏低了身子,低到草丛里,低到尘埃里,将唇凑向酣睡的小神兽,越来越近。翁楷是不会这么低的,他永远都像在云端那样高贵,可是现在十六在他的身体里,他要用最虔诚的姿态亲吻自己的梦境。 还有他的爱情。 是的,爱情。 十六第一次在山下的世界听到这个词时觉得又犀利又陌生,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有太多他不懂,但是爱博大,情刻骨,这些他不需要“懂”。 他已经有了。 纵然相逢只在梦中,纵然不知道他是翁楷,翁楷又是不是他,十六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换取彼此一点小小的亲近,再之后……就干干脆脆地带着这份爱情继续前行。 在翁楷的身体里,十六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总觉得有事情没有做完。 因为翁楷欠自己一个告别。 十六在梦里哭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在哭还是翁楷在哭,他只知道他要代替翁楷向自己告别,所以他伏在地上,吻梦中的自己。 唇触到冰凉的石头时,忽然离开了。 十六只觉翁楷的身体忽然不听使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起身,然后把石兽背上的金甲少年拎起来,扔到一边,再重新伏低了身子。 少年摔疼了,不满意地咕哝一声,一脚踹了过来。 十六醒了。 少年终于醒酒,见状吓了个够呛,抓着十六的肩膀死命摇晃:“你怎么了!哪里伤了吗?你倒是出个声啊!” 十六化成人形跌坐在地上,微微闭着眼,唇间流下一道鲜艳的血迹。 他不哭,也不叫,仿佛之前惊醒身边人的如同垂死的惨叫不是他发出的,他只是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什么都抓不住。 是啊,梦本来就是抓不住的,梦本来…… 想到这里十六忽然一顿,睁开眼猛地站起身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山顶失控般大喊:“翁楷!翁楷你出来!” “你睡糊涂了!”身边的朋友拽住他大声道,“翁楷已经死了!” 十六双眼睁大,仿佛下一刻眼眶便会迸出血珠,他回身一字一句道:“他、回、来、了!” 唇间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满满的都是血脉中鼓动的热意,因为那不是梦……那真的不是一个梦! 梦里翁楷不会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会看到朱华临夜,不会看到一地的酒瓶子,更不会把醉死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拎走。那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梦,是时隔太久的,他曾经以为再也没有了的一次……心意相通。 从第一次,到每一次,到这一次,他们入睡后精神交缠无分彼此,从始至终都不是在做梦。 “你是……”身边的少年忽然一怔,抓住十六的手松了一松。 十六忽然哭出声来。 “长钺!”他死命抓着身边的少年放声痛哭,“我要不要回头?你告诉我,我要不要回头!” 叫做长钺的少年拍拍他,离开了。 有人揽住十六的腰将他抱住,强迫他转过身来,然后深深地吻了下来。清甜微苦的汁液在舌尖纠缠交换,十六全无反抗之力,将对方舌头推到最深处的东西咽了下去。 “朱华临夜长成开花了,”有人在耳边轻声道,“十六。” 他们的分别发生在不过一朵花的时间,他们重逢时……又过了一朵花的时间。 尾声 这时是春天。 头顶的早梅落了一片花瓣在十六头上,再过一天花香会淡,过两天会散,而再过五天,等花瓣枯萎,也该是燕子们回来的时候了。 因为这好几百年间,每年都是这样的。 每年十六都很期盼春天到来,虽然鸟儿们叽叽喳喳很是吵闹,甚至会在它头顶做窝,但有它们相陪,毕竟比孤零零地独自站在这里要好。 但它又很害怕春天。 天气回暖以后,身边的青草便疯长起来,眼前的草很快就会超过眼睛,甚至没过头顶,如此……便再看不见对面的人了。 “翁楷,”它有点委屈地小声叫,“你站过来嘛。” “不是说要练习布阵?”对面的人分开高高的草,衣袂飘飞地走了过来,“你刚刚才让我站过去的。” “不练了。”十六翻过身子往地上一摊。 “怎么又不练了?”翁楷皱眉,“累了?” 十六在他腕子上使劲磨了磨牙,表示自己力气还足,然后晒着肚皮眯着眼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翁楷问。 “你说……”十六上下打量他一边,嘻嘻笑道,“你是我种出来的是不是?” “是,”翁楷无奈笑道,“我是你种出来的。” 周围的草丛里响起了零零落落的掌声,这戏码隔几天一次,观众的兴致也没有刚开始那么高涨了。翁楷摸摸十六的头,跟他一块躺下,十六变成人形窝进他怀里。 “翁楷。”他说。 “嗯?”翁楷应。 “你是什么时候……把内丹埋到我爪子底下的?”十六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 翁楷一时无言,半晌道:“你知道了?” 十六睁眼微笑:“我什么都知道。” “在把你推下山之后,”翁楷叹了口气,抱着十六轻声道,“我知道我可能……所以想留下点什么东西陪你。” “陪我?”十六忽然坐起来,提高了声音咬牙道,“一颗内丹要怎么陪我?让我没事打弹珠玩吗?” “十六,对不起。”翁楷说。 十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算了。” “是我对不起你,”翁楷亲亲他的额头,轻声说,“可我觉得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什么东西的,却月留下了一根头发和你,我被他的头发守护,被你守护,所以我想,等我走了,也要留下什么来守护你。” 浅浅地埋在土下三寸,倘若一切平息,十六再次站在它自己的位置上,那么,那里应该对应着它的掌心。翁楷在意识模糊之前,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哪怕有一丝精魂附在上面,那样有朝一日十六遇到了危险,他还可以最后一次护他周全。 就像却月的那根头发,最后一次守护想守护的人之后,再彻底归于尘土。 当日的事情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是因为翁楷真的一丝精魂附于朱华临夜之上,和小麒麟一样以花草为根基,一点点重新恢复了人形,而复杂是因为……没人知道十六抱着小麒麟安慰时是不是蹭落了一颗花籽,十六脚边的朱华临夜是不是因此生根,翁楷最后画的阵是不是就在埋内丹的地方,他又是不是因为最后一次输送给十六灵气,才得以保全一点神魂。 这些都没人知道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定,也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愿意,没有道理。 十六注视着翁楷,忽然道:“是我错了。”他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抬眼看头顶的天空:“我一直觉得你欠我一个告别……” 眼泪还是再一次流了下来,十六忽然死死搂住翁楷,把泪都蹭在他身上。 原来你始终都没有走……何须告别,你始终在我身边,未曾离开。 ——正文完—— 番外:流年一局棋 “虎!”十六拿着一根树枝,颇有指挥万军的气势,“虎到这边来!” 石虎懒洋洋地爬起来,往十六指着的地方挪,刚到地方就被哒哒哒绝尘而来的石马一蹄子踹倒。“冲啊!”石马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兴奋地喊,“我方的都卧倒!卧倒!” 和它同一方的石猴子啪叽一声被踩进泥里,对方阵营的史官看见,立刻开心地宣布阵亡,拖着猴子的后腿把它扔出了临时画就的棋盘,随即自己被一群人兽围殴,伴随着一直都有的踩踏事件,现场陷入了开局以来的第八次混乱。 “你们都不守规则哎!”小麒麟抱着一个甜瓜坐在树底下,舔舔嘴边的汁水,“十六来吃瓜。” 那边飞觞已经在平整的大石头上切好了瓜,正在用佩剑剔瓜瓤。 “瓜瓤可以吃呀,”十六跑过来吃了一牙,“很甜的!这个瓜子也软软的,可以咽下去。” 小麒麟笑嘻嘻地趴在十六耳边说:“你明天早上还会见到它呦~” “咦?”十六一呆。 甜瓜作为群殴的中场休息甜品,很快就被瓜分一空,十六拿了个大的去找翁楷,两人躲在草丛里快速吃完,好像爬进瓜田里偷吃的小兽一样,开心极了。 “好不容易想出的规则,”十六摸摸肚子,伸头往外看了一眼,“等会儿又要重新画棋盘了。” 翁楷接过他那根当指挥棒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号的四四方方的棋盘:“想学吗?” “人间的棋?”十六点头,“想学。” “都快忘了……”翁楷想了想说,“凑合教吧。” 一个凑合教,一个凑合学,居然也用去了许多时间。那之后时常看见十六在清凉的早上和黄昏,对着棋盘认真思索。有时候落两子就打个滚在草丛里蹭蹭,有时候和翁楷一边聊天一边下,有时候和小麒麟一起在棋盘上吃饭——自从换了块光滑如玉的大石头当棋盘,小麒麟就宣布那里是他的饭桌了。 有一天十六问:“翁楷,什么是局?” 翁楷无言。 “你说……”十六道,“却月是不是那个设局的人?” 一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局,时间在这个局里悄悄流转,沧海桑田,春花秋月,连同自己的都不过是他当初随手画下的几笔。 “你竟留下了这个,”翁楷看着十六手中的玄门玉牌,微微一笑,“你也是会吃醋的么?” 十六看着玉牌上金丝嵌错的“却月”二字,说:“我……” 翁楷伸手拿过那块玉牌,又将棋盘上的一瓣落英拂去。十六忍不住了撅嘴:“你把棋子弄乱了。” “我已经走出来了,”翁楷在温软的风里说,声音也像风一样清透,“你为什么还要进去?” 世间事无非因果,对于他们来说,却月是个一生都解不开,也不必解开的疑问。就像荒月衰草,山川长河,停云落霞,他们身在其中心在其外,未来的日子里,只需要珍惜眼前的美景,和值得的人好好走下去。 “不要想太多。”翁楷温言道。 “唔。”十六脸红了一下,“其实我……” 翁楷摸摸他的头。 其实我不是吃醋啦! 十六拔了一根草棍,在地上郁闷地乱涂乱画。自从翁楷回来之后,他就不再一天到晚都是安静成熟的样子,想滚一滚的时候就滚一滚,情绪直白了许多。 小麒麟看见,欢快地跑来和他一起滚。 “你骗人,”十六咬着一片草叶磨牙,“根本没用嘛。” “那是因为你表现得太淡定了。”小麒麟伸手把十六的头发挠乱,“要这样,头发乱一点,要哭不哭的样子,声音也不可以太大,要注意语气。” “好麻烦哦。”十六自己把头发弄得更乱。 “由愧生怜,由怜生爱懂不懂!”小麒麟也咬住一片草叶,磨了两下道,“也有简单的。” 更简单的是什么,十六不是不懂。 最近每每和翁楷相对,总觉得不满足,就好像喝了一杯山泉水还不够,想要把整个人都浸泡在沁凉的泉水之中,哪怕沉下去,一直沉下去…… 小麒麟听了,若有所思道:“可以考虑。” “啊?”十六不明白。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嗯,因为小麒麟拉着他去看山泉形成的涓涓溪流的时候,把他一脚踹了下去。 溪水很轻很浅,十六干脆把身子沉在水底,躺在光滑的鹅卵石上,睁开眼,看穿过水底的斑斓阳光。隔着温柔的流水,翁楷的脸出现在眼前,长长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拂过十六的脸颊,一切都像是梦一样。 他们在水底接了一个吻。 溪水为绿阴所浸,湿翠如渍,那绿一点点浸润所有肌肤,然后一点点流进身体。那一点隐秘的痛意让十六狠狠咬住翁楷的唇,然后松开,吐出一串长长的,晶莹的气泡。 恍惚间,他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竹林里迷路的下午,翁楷穿过丛丛的竹,衣袂飘飘,恍若仙人。而现在握在自己的胯骨上的手,又让他想起那个痛到极致,以骨相见的离别。 记忆中两个不同的情景融化、汇合,十六觉得自己成了一柄竹子做成的剑,沾过许多血腥,有过许多划痕,却终于被捧在手里认真洗濯,细细打磨。 水一波波冲入身体里,痛,却带着深入灵魂的快乐。 并不是却月创造了十六,也并不是却月复活了翁楷……是他和翁楷给了彼此真正的生命。 彼时寂寞到细数落花的每一个夜晚,他们何曾想过会有这一刻? 春风吹月,眼底桃花,我随君去,地角天涯。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