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荧夜
荧夜  发于:2014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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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沈士琮,你的新秘书明天就会来报到了。 昨天老王兴冲冲地这么告诉我。我看出他多少有几分松了口气的心思,不免有些好笑。因为现任的秘书方小姐决定在三个月后结婚,接着辞职专心当家庭主妇,因此必须事先找到接替她的人,交接一下工作。 老王是人事部经理,替我徵人面试了好几次,最终来的几个人都没做几天就被迫离开了。事到如今,总算解决了这个烫手山芋,他松了口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先前那几任新秘书,被我以各式各样的藉口辞退,比方说上班玩手机不专心啦、工作能力不足啦、还有太过笨手笨脚啦……其实他们也不是真的那么糟糕,只是比起已经在我身边待了好几年的方小姐来说,他们的缺失不足之处实在太过明显;当然,被我一骂就哭出来那种人,我也不想要。 虽然一再重新招人有刻意为难老王的嫌疑,但是这种事情跟我的困扰相较,根本就不算什么,下属为上司分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不然我何必发老王薪水——这点我没有直说,不过这十几年来,想必他也有相当深刻的体会。 老王跟我一样卅七岁了,但我们可说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的性向笔直得如同一条直线,我则是弯得不能再弯,他家中已有娇妻幼子,每天恨不得早早下班亲自去接孩子放学,而我每天除了加班就是去泡酒吧或一夜情,身为一个独身的同性恋,多采多姿的夜生活必不可少。 他对我的放纵生活看不过眼,我也对他的温馨家庭不以为然,只不过因为相识多年,加上彼此都有共识,我们从来不会就此争吵;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要打嘴仗,老王是不可能赢我的。 回到正题,老王昨天说,新的秘书今天会来报到;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我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觉得他有些面善。 他沉默地站在我面前,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只好清了清嗓子,「你是新来的曹秘书?」 曹秘书点了点头,脸上面无表情,彷佛忘了要把客套的神情摆出来似的,显得相当僵硬。毕竟是个职场新人,想必他也相当紧张?我这么想着,眼看要冷场,只好继续道:「人事部的王经理应该跟你说过了,来我这里当秘书有试用期,过了三个月之后才能让你转正,不过,要是你表现得不错,也可以提前……」 他颔首,「我知道,我没有意见。」 然后就又闭上嘴不说话了,幽深的眼眸直直望着我。 他这副样子,让我想到我大学时期交往过的一个情人,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学弟,长得很可爱,但是不喜欢说话,也不太笑,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冰冷高傲又难以亲近,可是实际上却是生性笨拙,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 这位曹秘书就有点像是那种人,只不过他长得并不可爱,相反地,他是那种看起来有些凶悍的长相,眉眼间有几分锐气,鼻梁很挺,身材高瘦,要是再多几分肌肉,威慑力肯定会增加五成以上。 「那么,你去找方小姐吧,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她,她会教你的。」我客气地道。 他点了点头,目光又凝视我一阵子,才起身离开我的办公室。那种目光我很熟悉,只是没想到会出现在这个场合,一时之间多少有些讶异。 他对我有兴趣。 但是看到他的时候,我的Gaydar没有响,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弯的。况且,我已经卅七岁了……难道是我看走眼了,而他就是喜欢我这种年纪的男人? 这样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我认识的一些人对于年长的男人特别偏好,有些是童年时缺乏父爱从而影响了长大后选择男人的偏好,有些则是单纯喜欢被年纪大的男人疼爱,如果曹秘书有这种癖好,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虽然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不过我也还不算老,每晚去酒吧时,还是有不少年轻的小男孩贴上来,意图勾引我。当然,我也不是什么不解风情的人,结果自然是从善如流,这点不必多说。 午休的时候,老王打了内线电话过来:「喂,你觉得新来的曹秘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不耐烦地回道,「再看看吧,也要他能撑过试用期啊。」 「他已经是我手头最好的货色了!」老王一声哀号,「你知不知道他的履历有多完美,曾在英国留学,才廿二岁就已经拿到双学士加上一个硕士学位——要不是你开的待遇还算优渥,我都不知道这种人才为什么要到这间公司应聘呢!」 「理由很重要吗?」我不屑道,「他既然来了,就要有心理准备。」 老王愕然,「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老王茫然。 「我不满的不是他,是你啊,老王。」我假假地冷笑一声。 老王大惊失色,呼天抢地道:「我哪里得罪你了?冤枉啊!」 我懒得跟他抬杠,迳自道:「别说这些了,反正就先让他做下去,要是我不满意,还是要换人。」 说完,不顾老王凄厉的惨叫,我直接挂了电话。 过了片刻,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一敲,我随口道「进来」,门立即被打开,新来的曹秘书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杯咖啡,默默地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想来是新来的,方小姐还在教他业务上的事情,顺便差他打杂。 「谢谢。」我客套地道,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要不是强行忍住,差点直接将咖啡喷出来。 说是咖啡,但是这个味道——我记得茶水间里只有一般的速溶咖啡,他到底是怎么泡出这个味道的?我呛了几下,拿纸巾按住嘴,等呼吸平静下来,才对站在一旁的曹秘书委婉地问道:「你……你是不是不知道糖跟奶精放在哪里?不知道的话,问一下方小姐就好了。」 「我知道。」他一脸莫名其妙,「我按照方小姐的指示放了两颗糖一匙奶精。」 我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一杯咖啡,除了咖啡粉之外,就放了两颗糖一匙奶精?」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这不合理。如果只放了这些东西,味道怎么能这么奇怪?当然,鉴于曹秘书目前还在试用期,我决定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旁,尽量摆出和蔼的脸孔,对他谆谆教诲道:「这样做就对了。你记住,不管做什么事,就算只是一些办公室的琐事,都要先去问问方小姐,方小姐是你的前辈,你多问她没什么坏处。」 曹秘书眼神一亮,听话地点了点头。 ……奇怪了,他在高兴什么? 我懒得问出口,直接让他离开,随后继续今天的工作。 到了傍晚,一天的工作总算是结束了,我穿上西装外套,提着公事包,准备回家前先去酒吧里坐一会,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今晚的玩伴。没想到,就在我停好车子,准备前往酒吧时,却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不是熟人,但却是认识的人。 曹秘书。 他瘦高的身影站在街角,锐利的目光凝视着我,我顿时愣住了。 我们没有约定过什么,他当然不可能是在等我,不过,从他专注的视线看来,我总觉得这像是什么阴谋……一般人决不会想在下班后继续看到上司的,我也不例外,如果远远看到上司,一般而言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装作没看到赶紧离开。而曹秘书却反其道而行,即使看到我也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个中真意简直是耐人寻味。 我自然不能转头就走,只好打了个招呼,「真巧,曹秘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跟人有约吗?」 其实答案并不重要,我也不是真的想问这件事,这只是最基本的社交对话罢了。不管他答什么,我都决定以一句「啊糟糕我跟人有约要迟到了再见曹秘书」结束这段对话。 然而,曹秘书出乎意料地坦然答道:「我最近才搬到这个城市,一个人住公寓,也没什么朋友或认识的人。」 其实他只要答一句「没有约人」就好了。他这样一说,反而让我不能直接离开,只好与他继续说下去,「是吗?其实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只要增加一点微笑,很容易就能交到新朋友了。」 「微笑?」他一脸茫然。 「是啊,你长得又不难看,只是都不笑,这样子女孩子怎么会亲近你?」我笑了笑,「你看人事部的老王——就是王经理,别看他现在中年发福,其实他以前也是个帅哥,每天都笑容满面的,读大学的时候还有女孩子为他争风吃醋打架呢。」 「原来你们是大学同学。」曹秘书若有所思,「那……你呢?」 都到了这个时候,要说我还没看出来他的心思的话,我沈士琮可真是枉为同性恋了。他对我有意思,有兴趣……虽然不知道是哪种程度,不过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了想,诚实道:「我不受女孩子欢迎。」 「为什么?」他明显不能理解,追问道。 「我脾气不好,又没耐性,女孩子都不喜欢我。」我顿了顿,「再说,我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行情也没有以前好了。」 他想了想,才谨慎地问:「你还没结婚?」 我索性把左手放到他眼前,无名指上还是空着的。即使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兔子不吃窝边草,但跟一个对自己有意思的人玩玩暧昧,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没有把话说破,而我只享受过程,万一他真的告白,我再拒绝就好了。 他看着我的手指,似乎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曹秘书果然还是很年轻,即便面无表情,但是所有情绪都毫无保留地从那双霎时亮起的眼眸中泄漏了。现在的他,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感觉,不像先前在办公室内时那么僵硬。 「我跟人还有约,先走了。」我向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曹秘书一言不发,即使背对着他,我都能察觉到异常灼热的视线。悄悄回头一望,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依旧直直望着我,像是意图把我的背影刻在视网膜内似的,近乎贪婪地望着我,只是始终没有追上来,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彷佛忍耐着什么似的抿着唇。 这可真是……相当不妙。 我对这种类型的男人向来没有半分兴趣。即便这么想,然而身躯完全不受理智控制,一股微妙的热意涌向下腹……大概是太久没有发泄了?我收回视线,加快了走向酒吧的脚步。 这一晚,我在酒吧里找了一个年轻男人到旅馆里过夜,对方长得不错,技巧也好,难能可贵的是性格非常温顺,不仅心甘情愿跪在地上舔我,甚至对于一些羞辱性的举止言语都不抗拒,反而相当激动地射了好几次,把床单弄得东一块西一块都是他的痕迹。 隔天早上,我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过后换上西装,开车来到公司。 曹秘书早早就到了办公室,我瞧见他时,他似乎正准备去茶水间一趟。他望着我,问道:「沈先生现在要喝咖啡吗?」 我想起昨天那杯咖啡,立刻摇头,「不用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他一怔,目光胶着在我的颈侧。我恍然想起,昨晚的对象一时忘情,曾经在那里留下了一些激情的痕迹,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除了新来的曹秘书以外,所有人都见怪不怪。 「那个……你的脖子上……」他用一种近乎犹豫的目光盯着我看。 「哦,被猫抓的。」我摸摸脖子,坦然一笑。这是官方解释,不过但凡是个成年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你养猫。」他有些讶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信了。我的天他真的信了!这家伙难道是个处男?简直难以置信!不过这实在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况且我也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于是便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从容自若地走进办公室。 中午的时候,曹秘书进门,拿来一罐双氧水与碘酒,「沈先生,你脖子上的伤有点破皮,最好消毒一下。」 「不用了。」诧异过后,我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不说话,沉默地凝视着我,大有跟我耗下去的意思。过了片刻,我便无奈地投降,让他替我消毒,只是郑重地拒绝让他涂上碘酒;消毒伤口也就罢了,反正从外观看不出来,涂上碘酒则是另一回事,那太难看了,我死也不会答应。 曹秘书拿着棉花棒,小心翼翼地替我消毒,他似乎相当紧张,连手指都隐隐颤抖,我没有把这件事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感谢他的细心,接着请他帮我把某份文件送到老王那里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抿着唇,彷佛忍耐着什么似的,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多说,顺着我的话,拿起文件离开了。 「他都不说话,好可怕。」方小姐一边把文件放下,一边摆出了准备八卦的架势,小声道:「你不觉得曹秘书看起来很凶吗?」 我顿了一下,「还好啊。」 其实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曹秘书看起来确实很凶,但那不过是因为面无表情加上难以亲近所以显得不近人情,其实他也不是真的那么糟糕。 他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虽然跟周遭的同事没有什么显着的交集,不过也没有给旁人添任何麻烦,工作上的事情都做得不错,除了一些只有我知道的事情之外,他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又不好打交道的新人而已。 方小姐皱了皱眉,「是吗?这样说来也是,他只有遇到你的时候,才会表现得平易近人一些。说起来,你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我立刻答道。 这种场合,即使方小姐也知道我喜欢同性的事实,我依旧说不出口,曹秘书……或许是对我有意思。不管他本人有没有这样的自觉,不过事实就摆在眼前,例如今天中午,因为忙于工作,我请助理去买便当,不过对方买的菜色完全不合我心意,我随便吃了几口就放在一旁。 后来曹秘书送文件过来,看到只吃了几口的便当,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赶在午休结束前,迅速地去附近的咖啡店外带了简单的午餐三明治,因为不知道我的口味,所以还买了好几份。他把三明治送给我,然后故作镇定又有些不自然地说:「不小心买多了……沈先生要不要吃一点?」 他不太会做戏,根本不用琢磨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沉默地望着他;他竭力掩饰着心中的忐忑不安,在我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的同时,他的眼中浮现了一丝明确的喜色。 他果然还是个年轻人。 连那种私密又不能对外人倾诉的感情,都不懂得如何掩饰。 要不是对象是身为同性恋已然见惯大风大浪的我,恐怕曹秘书早已被恐同的上司辞退或者被控诉性骚扰了。倒不是说他的欲望或者渴求都摆在眼中,实际上,他很低调,也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只是他的眼睛经常泄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他忍着笑意的时候,即使还是面无表情,眼神却会像夜幕上的星星一样灿亮。 我咀嚼着香气四溢的总汇三明治,目送他离开我的办公室。 他的身影很挺拔,在这个年纪的男人之中相当难得,我还记得上一任被我辞掉的新秘书跟他是差不多的年纪,但却没有他能干,经常在工作时间悄悄用手机上网,整个人总是有气无力的,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从这点来说,曹秘书真是无可挑剔,至少他不会在工作时间偷懒,自己的事情也都有做好。 只不过,他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再加上职场恋情后患无穷,因此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平常地与他相处,像对待普通下属一样一视同仁地对待他。即使他想要亲近我,想跟我交谈,我也仅仅是回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对话。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似乎逐渐明白我的意思了,眼神也逐渐黯淡下来。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目光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而当时的我因为认为自己处于被喜欢的地位,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而用态度委婉地暗示了他我没兴趣,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然而,曹秘书消沉了几天,又故态复萌。 我下班时偶遇他的时候愈来愈多,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不算是偶遇了,显然是刻意所为。他或许已经打听到我常去的店,或者知道我回家的路线,所以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我。出于礼貌,我偶尔会跟他寒暄几句,接着回家或去酒吧。 在公司里也是一样的。 即使没什么话可说,但他却会努力地找一些话题,甚至还拿老王在公司内流传的趣事当谈资;看得出来他对这种事情并不习惯,显得相当不得其法,但他仍然忍着尴尬窘迫努力地与我相处,我几乎都要有些心软了。 当然,只是几乎。 身为一个成年许久的男人,我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动摇,如果是在年少时遇上曹秘书这样的人,说不定会被这种沉默无声的情愫感动,进而发展出一段长久的关系,然而现在我已经卅七岁,离那些酸酸甜甜又捉摸不定的感情已经很遥远了,况且他比我小了十几岁,就算要找认真定下来的对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 对于年龄差距带来的代沟,我可是相当清楚。 过去我也曾在夜店跟不满二十岁的小男生一起玩,在床上虽然相当合得来,然而一旦聊起其他话题就没什么意思了,简直可以说是无趣;毕竟年纪差距太多,生长的环境也不一样,几乎没有共通的话题与兴趣。 而曹秘书跟他们虽然不一样,但本质上也不会差距太多,他还很年轻。年轻到暗恋别人都不敢直说,只能用这种方式默默努力,即使得到了婉拒的暗示,也只是消沉几天,却不打算放弃。其实要是他直接行动,诸如告白或亲吻我,我还能明确地拒绝他,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这就说明他或许没有我想像中的笨拙。 这一天下班,我乘上了电梯,就在电梯门将要关上时,一个修长的身影迅速地在最后一秒按住电梯门,电梯门打开,而曹秘书沉默地走了进来。 我不好意思装作没看到,只好客套地道:「曹秘书,你也下班了啊。今天交代你做的那份文件……」 他瞥来一眼,直接打断我的话:「已经做好了。」 我讪讪地点头,绞尽脑汁,索尽枯肠,还是找不出一个合宜的话题,最后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就好,你的工作能力不错,这样下去,应该可以顺利地转成正职。」我顿了一下,随口问道:「老王说你的履历很惊人,还在国外留学过,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当秘书?你这样的人,应该去更知名的大公司才对。」 曹秘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过了许久,才垂下头,近乎生硬地道:「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规划。」 我别开目光,心中隐约有一丝懊悔。真不该跟他搭话,他这句话全然让人不知道怎么答腔,偏偏作为上司以及年长于他的男人,我也不好让话题就此中断,要不然这尴尬的气氛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想了想,开口道:「那……你在这里还适应吗?」 曹秘书安静地点了点头,终于望向我,浓黑的眉毛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犹豫还是困惑,或者只是单纯地不知道怎么回应我。 眼看他如此不配合,我只好摆出和蔼上司的架势,勉励他道:「我听方小姐说了,你在工作上帮了她不少忙,以后继续加油。」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似乎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我登时一愣。 曹秘书没有管我的反应,直率道:「前几天,你好像有点生气。如果是我哪里做不好,犯了错,或者无意间冒犯了你,请你直接告诉我。」 我故意做出诧异的模样,「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简洁地道:「我从小就不太会跟人相处,并不是故意造成你的困扰,抱歉。」 曹秘书平常面无表情,看起来相当不好惹,这时候难得露出了一丝脆弱的模样,让人有些惊讶,我下意识就道:「也不是那样,我没有觉得困扰……」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而他就如同发觉主人其实不打算抛弃他的幼犬一样,双眼一亮,先前那些沮丧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头皮一阵发麻。 糟了,他一定是误会了。 「那个,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尴尬地想要辩解。 曹秘书只是弧度轻微地一弯唇角,沉着道:「我明白了。谢谢你,沈先生。」 就在这时,电梯门恰巧开了,曹秘书对我点了点头,挺直背脊大步地踏出去,无端有了几分意兴风发的感觉。 这一晚我没睡好,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梦中都有曹秘书的身影。有时是他在电梯内对我百般需索,有时是他在办公室内有意无意地诱惑我,总而言之,都是一些荒唐的春梦,内容不必赘述;然而隔天早上醒来,那种在梦中被弄得心痒难搔的感觉尚未褪去,又赶着上班,我只好匆匆地冲了个冷水澡,随后换好衣服出门。 因为做了春梦又没有得到纾解,那种压抑的烦躁感觉让我整天心情都不太好,虽然还没有严重到迁怒于下属的地步,不过脸色显然不太好看,平常会花点时间跟我聊天的方小姐也不免退避三舍。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跟我搭话的人,就只剩下曹秘书一个人了。 看到他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走动,替我安排一切事宜,我实在很难平静下来。 明明只是他单方面的感情,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即使这么想,昨晚的那些梦境又如同二轮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不断播放;男人果然是可悲的生物,一切行为都由生理需求支配,即便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仍然能毫不犹豫地意银他,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加让人尴尬的了。 偏偏曹秘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跟先前一样,略微殷勤又有些不自然地替我准备午餐与咖啡,那完全不是谄媚上司的态度,所以更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 真让人恼怒。 他并不在意我的回应,也不打算索要我的感情,只是自顾自地付出;这原本与我毫无干系,我也没有任何愧疚的必要,然而在他又一次悄悄替我把凌乱的桌面整理好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道:「曹秘书,这种事情不用你做,你去找方小姐,我想她那边有不少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他皱着眉,微微抿唇,「只是顺便而已,我也有替方小姐整理。」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打断他。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眼眸深邃黯沉,写满了我不能理解的感情,像是湖泊一样,令人无法探知那双眼睛底下究竟有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也或许藏匿着一只不为人知的水怪。 大概是天气太热了,我一时昏头,竟然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 就在他终于打算开口时,我的唇堵住了他的。 曹秘书愣住了,我没有理会他的怔愣,迳自用唇舌去舔弄他的唇齿,因为这前所未有的亲近,我到现在才发现,他身上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烟味。原来他抽烟。一边这么想,我含住他的舌尖轻轻一吸,他浑身僵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用力将我推开。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我没压抑住语气中的嘲讽。 他神情僵硬地望着我,突如其来地揍了我一拳,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拳击在我脸上。 ……好痛。 我伸手抚摸嘴角,那里痛得要死,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形成一个新的瘀青。 「你做什么。」我瞪着他,冷冷道。 「我才想问你在做什么!」他比我还要愤怒,眉头皱得如同打了无数的结。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压抑着怒气,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讨好我取悦我,为的不就是这个?难不成我误会你了。」 他一脸惊愕又难以置信,半晌后,他终于开口,「我不是同性恋。」 「嗄?」我微微一怔。 「我说我不是同性恋。」曹秘书彷佛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地大声道:「我对你好,不是在追求你……是因为你是我父亲!一个父亲怎么能对他的儿子做这种事!」 我愣住了。 虽然极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是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脸上一如以往毫无情绪,语气认真,神情间居然因为说出真相而多出一丝不明显的懊悔与无措。 ……这是什么年轻人之间流行的新式笑话吗? 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一定有代沟。 因为完全听不懂这个笑话,于是我只能半张着嘴,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二) 仔细想想,自从曹秘书来到这里,这两周以来,他确实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仅是默默地替我做些杂事,偶尔准备茶水食物,下班时偶遇也从不邀请我去哪里,好像只要跟我说几句话,能够稍微亲近就满足了。 原来,并不是他没有多馀的欲望,而是我一开始就误会了他的意思。 那不是我想像中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萌生的爱慕,而只是一个孩子对他父亲的渴望与仰慕;那并非夹杂着欲望的暗恋,而是曹秘书对一个从未相认的父亲说不出口的孺慕之情。 ……天啊。 我自作多情了。 如果这里有一个洞,我肯定会立刻钻进去。 我感到脸颊一阵热辣辣的,一时有些失神。虽然我这个人尴尬时向来掩饰得不错,曹秘书一定不会发现,但他先前的那些话,就像打在我脸上的一记耳光一样,既是疼痛,又免不了一种奇妙的羞耻感。 「曹秘书,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勉强撑起一个干涩的笑,尽量平静道:「如果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我愿意道歉。你不必开这种玩笑,我也不太懂得如何欣赏这种类型的笑话……」 「不是玩笑。」曹秘书一脸怒色,浓黑的眉紧紧蹙着,「你觉得我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我心中感到一阵荒谬,但是曹秘书过份认真严肃的神情,让我不能把这件事继续当成一个笑话,尽管思绪已经混乱得如同一团找不到头尾的毛线团,但我仍继续问道:「如果我真的是你的父亲,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过毕业纪念册,你是宏德高中第廿九届三年一班的毕业生,当初曾经加入管乐社,你就是在那里跟我母亲认识的。我母亲比你大两岁,是你的学姐……」他语气平直,毫无起伏,眼神却相当冰冷。 他说的资讯都没错,我确实是宏德高中的毕业生,是三年一班的学生,也曾经加入管乐社。但是,当初加入管乐社的时候,我记得自己从未跟任何学姐有过超出社团情谊的交流,当然也不可能是曹秘书的亲生父亲。 我有些尴尬,但依旧道:「曹秘书,不管你想找的人是谁,我很肯定,那不是我。」 「现在还不能排除你的嫌疑。」曹秘书如同对待不愿认罪的嫌犯一般,态度分外冷漠,目光中隐约藏着一丝不愿示人的委屈,但依旧坚定地瞪着我,「沈先生,你怎么能确定真的不是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对他说道:「曹秘书……我想你真的是误会了。我刚才吻你这件事,没有让你察觉到事实吗?」 霎时,他的神情僵住了。 虽然真相相当残酷,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不能不说实话了。 「我是个同性恋,从很多年前就是了,我从来不曾跟任何女性发生过性关系。」我顿了一下,尽量委婉地道:「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转学生,高中二年级时才转学到宏德高中……当我进入宏德读书时,你的母亲应该已经毕业了。」 他僵了一下,立刻反驳道:「这不能说明什么,宏德高中管乐社有长期接受已毕业学长姐返校指导的传统……就算你那时才转学过来,也不能证明你从未见过我的母亲。」 「这样的话,你的年纪应该会比现在还要小一些才对。」我答得平静。 这话一出来,他就愣住了,死死抿着唇,似乎不愿意承认我说的话,但是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我说得没错,是他弄错了真相。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目光,也不想在那湖泊一般的眼眸中看到谴责与失望,最终只好别开视线,尽可能放缓语调道:「我是个同性恋,对女人确实没兴趣,你……你找错人了。」 他久久没有言语。 我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瞧了过去,他眼眶泛红,用力抿着唇,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已经快要崩溃了,只是他还强撑着不愿失态,所以即使泪水即将滑落,他也仅仅是深吸了口气,忍住了自己的情绪。 「你说得对。」曹秘书嗓音沙哑,语气沉重,神情却恢复如常,「是我错了。很抱歉,造成你的麻烦。」 我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拿了旁边的面纸盒递过去,他接下面纸盒,却仍一副略微失神的模样,好像一直以来坚信的真理在他面前被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证明不存在一般,在这一瞬间,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信仰与理念,眼中只馀一片茫然。 他深信我是他的父亲,所以才在学历那么优秀的情况下,执意投身到这间小公司,成为我的新秘书,他只想与父亲悄悄地亲近,如果不是今天我一时冲动吻了他,或许这件事他终其一生都不会说出来。然而现在我们之间的误会被打破了,他感到失望又难以置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在这件事之上,我确实无能为力。 我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单方面接受他的好意,甚至为此生出误会的愚钝男人。而他要的,并不是同性之间的爱与欲望,而就只是与父亲的亲近或相认罢了。这真是太荒谬了,我从未想过这么荒唐无稽如同狗血八点档的剧情会发生在我身上,而现在终于发生了,那种如同遭受迎头痛击的感觉果然是糟糕透顶。 他望着我,明明是个成年男人,却像被主人遗弃的幼犬一般,目光湿漉漉的,用一种近乎难受又无从排遣这种痛苦的无助眼神望着我。 我迟疑片刻,终究往他走了过去,彼此身高相近,即使拥抱也不费力,我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肩膀上,他本来还有些惊讶,试图推拒我,但在我用力按住他的后脑杓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顺从地将脸埋在我肩上,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染湿了我的衬衫。 他好像哭了。 尽管没什么动静,甚至是无声无息,但向来挺直的背脊却在此刻隐隐颤抖。 我从来不曾怀疑,曹秘书就是那种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的类型,大概连向长辈撒娇都不懂得怎么做,然而他愈是隐忍,反而让人愈发心疼。并不是说我能够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只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他红着眼眶一脸隐忍地走出我的办公室。 我摩挲他的头发与后颈,奇妙地没有带上任何一丝情欲意味,就像是平常抚摸猫咪一样,安慰地碰触着他。 「沈先生。」他突如其来地开口。 「嗯?」我低低应声。 「谢谢你。」 「不用谢。」即使知道他看不到,我仍下意识笑了笑,「说起来,你的父亲应该就是我的同学,我也算是你——你的长辈,你不用介意这种小事的。」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要吐了。好酸的话,好让人作呕的内容。我一直觉得自己还不算苍老,没想到就连我同学的儿子都已经大到可以跟我共事了,岁月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不管对谁都一样残酷无情。 「沈叔叔……」曹秘书语气沉闷。 「我只是说你可以把我当成长辈,不是要你叫我叔叔的意思!」我连忙澄清。 「沈先生。」他从善如流地换回原本的称呼,情绪似乎还有些低落,「如果不是你的话,那究竟是谁?」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遗弃了这个孩子,让我今天陷入自作多情与会错意的深刻屈辱与苦恼之中,我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 眼看他终于平静下来,我松开手,对他笑了笑,「这件事就这样吧,你我都误会了对方,把事情说开就没问题了,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我,虽然我是同性恋,但也不会对晚辈下手的。」 曹秘书沉默地点了点头,鼻尖微微泛红,看起来少了几分凶狠,多了一丝可爱的感觉。我想到这里,忽然愣住——不不不,沈士琮你在想什么?这个人是你同学的儿子,是你的秘书,更是一个直男——你怎么能对他产生奇怪的想法! 我在心中暗暗谴责自己禽兽的那一面,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即使知道不是我了,你还是想找到你父亲吗?」 曹秘书凝视着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本来以为是你……」他脸上多了一丝自嘲,「如果有你这样的父亲,任何人都会很高兴的。或许我就是因为这点才一厢情愿地认定是你,其实跟你一样符合条件的人也不少,只是有些失去行踪,有些联络不上,我……我真的……母亲几年前就过世了,我没有更多线索……」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神色僵硬地抿起唇,又不说话了。现在的他几乎能用狼狈形容,跟平常一丝不苟又整齐洁净的模样大相迳庭,不仅眼眶发红,连鼻尖也是,看起来像是哭过了似的,要是让他这样走出去,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我仗着上司的身份而逼迫他做了什么不轨之事。 眼看他已经失去了平常镇定自若的模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今天就先下班吧,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明天再来问我。」 他沉默半晌,终究点了点头。 目送他离开之后,我拿起电话打回老家。说是老家,其实也还在同一个城市内,只是我当初为了方便上下班还有与旁人来往,执意搬出来住,而那些学生时代遗留下来的纪念物都还放在老家。 「喂,是我。」我开口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少年的嗓音,「叔叔?你怎么打来了。」 明明是白天,接电话的却是我那位刚脱离叛逆期的侄子。对了,现在是夏天,学校放暑假了。我指使他道:「你去我房间一趟,帮我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 「书柜上应该能找到的,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 「你找这个做什么?缅怀旧情?」他嗓音嘲笑。 说归说,他还是答应帮我寻找,当晚就请家中的佣人把毕业纪念册送到了我住的地方。我送走佣人,翻开毕业纪念册,跳过前面几页校长与诸位老师的合照与大头照,直接翻到三年一班的页面。 大头照按照座号顺序排列,先是男生后是女生,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我的座号与照片都排在女生之后,我瞧着自己的大头照,深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与悔恨。好丑的照片,曹秘书到底是怎么从这张照片认定我是他父亲的?简直不可理喻。 但是当我看到别人的照片时,登时又释怀了。 虽然照片上的我远没有现在的成熟,还相当青涩,不过比起一干还不太懂得打理自己的男生而言,我已经算是相当俊秀了,再加上远超过平均值的身高,颇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而这群公鸡之中的其中一个,就是曹秘书的父亲,也不知道这只公鸡究竟知不知道小鸡的存在。 光是看着这些照片,再想想曹秘书的长相,他会认定我是他的父亲,完全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长相并不相似,但我们的鼻梁一样挺,眉毛的形状也很像,要不是我确定自己从未跟女性发生过性行为,还真无法斩钉截铁地反驳他。 然而,根据曹秘书今天下午所说的那些话,可以得知他的父亲是三年一班的学生,亦即我的同班同学……再来,他的父亲参加过管乐社。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班上总共有廿八个男生,其中有十几个人都曾经加入过管乐社,也或许有人一年级时曾经加入,升上二年级后便退社……所以这个线索还不够明确,派不上用场。 我拿着冰袋冰敷今天被曹秘书揍过的地方,忍着疼痛,同时望着毕业纪念册上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心中兀自犹疑不定。 ——曹秘书的父亲,究竟是谁? 剔除了参与其他社团的男同学之后,包括我在内,管乐社只剩下十三人,包括社长副社长指挥文书总务谱务等等干部。 这十三人之中,有的与我关系不错,有的只是泛泛之交,有些始终维持着联系,有些则顺着高中毕业分离而从未再有过任何接触。 现在回想起来,高中时期留下的记忆都已经十分模糊了。我记得当时在管乐社的事情,每天的例行练习,还有一些额外的活动,例如比赛与合训,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入社的动机。 我转学到宏德高中时,当时的社长是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同时也担任班长,他文质彬彬,聪明又不死板,成绩普通,但是人缘相当不错;我对他相当关注,在选择社团时想也没想就加入了他所在的社团,倒不是说我暗恋他,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我的性幻想对象。 那个时候我刚发现自己对同性有欲望,而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挑不出缺点的范本,所以我经常幻想在午后无人的社团办公室,我们一起翘课,他跪在存放乐谱的柜子前生涩又笨拙地替我口交,然后我进入他,让他努力地忍着泪水与呻吟,无言地抱住我需索更多。 这个梦从未实现过,因为他后来交了女朋友,而二年级结束的前夕,一个可爱的学弟代替他实现了我曾经的幻想。 说到这里,鉴于社长曾经说过他国中时就不再是处男,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我正在找的人,曹秘书的父亲。 接下来是副社长。这家伙是同性恋,也是社长的左右手,跟我一样,所以不必多说。时至今日,我还在猜想,向来带着清爽笑容的社长究竟知不知道他当时信赖倚重的两个副社长都是同性恋,并且都在觊觎他。副社长也是我这么多以来还维持着联络的朋友之一。 冰敷许久,在脸上的疼痛终于消褪一些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副社长,约他到我家喝酒。 「去你家?」副社长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打算把我灌醉,对我下手吧?」 「少废话,再说这种话小心我真的QJ你。」我不耐烦地道,「快点过来,反正你平常都闲着没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副社长在半小时后雷厉风行地来到我家,这家伙比我大了一岁,是我转学过来的那学期才留级到我们班的,但我们毕业的时候他依旧没有顺利毕业,又再留级一年,高中一共读了五年才毕业。 「沈士琮,出了什么事?」副社长进门坐下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微笑。 我没有心思跟他废话,把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我自作多情吻了曹秘书还被揍的那一段可耻经历,把曹秘书描述成一个不辞劳苦千里寻父的可怜孤儿。等到我说完整件事,副社长瞧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真的很好奇你脸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跟这件事有关吗?」 「不干你的事。」我有点恼羞成怒,扯开话题,「重点是,曹秘书他希望能找到他的父亲,管乐社里三年一班的男生除了你我之外其他都是直的,曹秘书的父亲应该就在他们之中。」 「嗯,说得对。」副社长点燃一根烟,笑了笑,「我明白了,你是想帮这位曹秘书寻找他的父亲?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好人了,我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他的样子——」我想也不想就说道。 「什么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瞥向我。 我登时语塞。 曹秘书为了寻找父亲,特意来到这间公司,又因为误以为我是他的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对我献殷勤,结果是他找错了人,我不是他的父亲。 这当然不干我的事,我也没有必要帮助他,只不过……想起今天下午他将脸埋在我肩上时,我就觉得心脏无来由地一阵抽痛,并不是特别疼痛,但就像有一根刺扎在那里一样,感觉相当不舒服,而这些琐事也没有必要告诉副社长。 副社长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想了片刻,沉吟道:「嗯,姓曹的学姐……我倒是认识。应该是比我大一届,吹单簧管的女生?」 「你知道她跟谁交往过吗?」我连忙问道。 「不知道。她三年级时我才二年级,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一个乐器的,我跟她不熟。」副社长微微掀唇,吐出一个形状完整的烟圈,「不过,如果曹学姐不是第三者的话,倒是可以把老赵跟小周排除,他们两人那时都有外校的女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我一愣。 「你那时候整天忙着跟在社长后面,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他嘲笑地道。 我一时语塞,只好别开目光,匆匆喝下半罐啤酒。 这一晚的收获就只有这样,在十三个嫌疑犯当中,剔除身为同性恋的副社长与我,剔除当时有女友的老赵跟小周,剩下还有九个人。透过副社长,我得到了所有人包括社长的联络方式,隔天早上,便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 打电话之前,我斟酌措辞,扯了个谎言,告诉他们管乐社的曹学姐要结婚了,于是找上我帮忙联络,统计一下有没有学弟或学妹想去参加婚宴。这九个人的反应都很正常,表现得都不像是听到旧情人要结婚的模样,有些人客套地说了恭喜,有些人则相当热情地表示一定要出席婚宴祝福学姐,总体而言,没有任何异常。 就算我透过聊天试图打听曹学姐在高中时发生过的事迹,得到的也几乎是「学姐很低调」或「学姐很正但是一直没有男朋友」这类的评语。无论如何,曹学姐与曹秘书的父亲当时或许是在进行一场秘密的恋情。 或许,他们不是不愿公诸于众,而是不能说出口,因为说出来会给彼此带来难以想像的麻烦? 因为这个猜想,我原本还算清楚的思绪顿时乱成一团。 曹学姐或许没有向自己的儿子说出真话,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的话,那么她的隐瞒与搪塞就都有了理由。 中午时,我进了办公室,顺便把曹秘书叫了过来。 他的模样看起来还不错,至少似乎不像前一天那样失魂落魄;而我就不一样了,他那有力的一拳留下的痕迹至今都还存在,我进公司时,甚至可以听见其他人对着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揣测我唇角旁这块瘀青到底是怎么得到的。 「沈先生。」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跟平常一样仪表堂堂。 我点了点头,让他坐下,对他道:「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什么事?」他有些茫然。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摆正姿态,态度严肃,「你说的那些线索,是你自己查到的,还是你母亲说的?」 「是我问她的。」曹秘书微微一怔,很快就回答道:「我小时候总是想问她关于我父亲的事,她总是一个字都不肯说,被我烦得受不了的时候,才说他们在高中管乐社认识,而父亲的班级有很多人都是管乐社的。我查过后来留存的社员名单,最多人进入管乐社的班级就是一班,所以我想大概是这里面的其中一个人。」 我沉默片刻,「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他似乎不太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 「如果,你的父亲……其实不是学生呢?」我小心翼翼地道,「一年一班当时的班导同样也兼任管乐社的指导老师,所以我觉得……」 「够了。」他仓促地打断我,又过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紧皱的眉,放缓了语气,「抱歉,沈先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去调查这件事的,谢谢你。」 「不用谢。」我赶紧道,「这件事还是要靠你自己去辨认真伪,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而已。」 事后证明,这一切都是胡扯,我只是一个看多了八点档狗血剧的脑残男人,完全没有任何成为当代福尔摩斯的天份。然而当时的我真的觉得这个猜想相当有可能,学姐怀上了老师的孩子,生性低调又不敢说出来,便在毕业后悄悄地把孩子生下来,艰辛地独自抚育长大。 曹秘书点了点头,似乎还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最后沉重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沈先生。」 他摆出一副对话到此为止的拒绝态度,我只好让他离开办公室。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我多多少少有些担心他,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下午时工作上还出了一点纰漏,虽然是个可以弥补的错误,不过他显然无法集中精神,好不容易终于下班,他扬声叫住了我,开口道:「沈先生,我请你喝酒。」 如果是在还没解开彼此误会的时候,我可能会以为他的邀请蕴含着某种弦外之音;然而现在把话都说开了,想必他是要向我倾诉一下关于他的家庭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在我萌生出这个猜测时,又翻了一次毕业纪念册,照片中的导师是个相当斯文的男人,说不上特别好看,但却还相当年轻,曹学姐喜欢上对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们到了一间陌生的酒吧,大概是曹秘书惯去的地方,酒保看见他还打了个招呼;而他始终沉默不语,我们在吧台坐下,他一开口就要了好几样酒,都是烈酒,自顾自地喝完一杯又一杯,过了片刻,终于镇定下来,苦闷地道:「难怪她总是什么都不说……如果是老师的话,确实很难说出口……」 「这只是一个猜测。」我劝慰地道,「令堂一个人把你养得这么大也不容易,她隐瞒你父亲的事情,或许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你没有父亲,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看看你,名校毕业,又有留学的经历,她把你养得很优秀啊。」 这些话我说得真心实意,连我自己都快要被感动了,可惜曹秘书充耳不闻,仅仅瞥我一眼,接着却带着一丝自嘲,突兀地笑了起来,「我没有父亲,母亲又忙于工作,我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让她对我放心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喝了几杯烈酒就醉得神智不清,我没喝酒,一边替他付帐,一边扶着他起身,来到门外之后,离我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曹秘书完全站不稳,整个人都依偎在我身上。 他的体温很烫,脸半埋在我肩上,灼热的鼻息柔软轻微地搔着我的颈侧。这真是让人难以忍耐。我忍住拥抱他的冲动,将他拉开些许。 「站直,别乱动。」才刚说完,他忽然一个踉跄,我连忙扶住他,以免他跌倒,「你别走了,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不要。」酒醉的他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因为别无办法,我只好背着他,走过一段不算长的路程,来到停车场。在这段路程中,他意外地安静,被男人背着却一点也不害羞尴尬,反而有些走神,忽然说道:「我以前一直想要父亲,我很羡慕别的小孩被父亲背着,我也想要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便沉默地听他说话。 他说了很多关于他小时候对于父亲的想像与憧憬,虽然口齿不清,但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似的,如今找到了一个能够说起这些事的对象,便毫无保留的倾倒而出。 酒醉的他,完全不像是平常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成年男人,倒像是个一个独自忍耐寂寞的小男孩。 等我把醉倒的曹秘书带回我家时,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我将他扶到床上,好心地替他褪下皮鞋解开领带,他用一种微妙又茫然的目光瞧着我,近乎呆滞地道:「你要做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将他按回床上,抽走领带,「你在这里休息,我去书房睡。」 ……真是该死。我在心中咒骂道,又有些烦躁。副社长没说错,我居然真是个好人,一个酒醉的男人已经躺在我床上了,而我选择转身离开。沈士琮,你真是了不起!我在心中表扬自己。 去书房之前,我先去冲了个冷水澡,把那些因为曹秘书而生出的绮念浇熄;虽然是夏天,但这还是让人不太好受。洗好澡后我去看了一眼曹秘书,他已经沉沉睡着了,于是我回到书房,找出备用的毯子与枕头,打开空调,准备在这里的沙发上睡觉。 毕业纪念册就放在桌上,我顺手拿起来,翻了一翻,大头照过后,是班上的各种合照,包括运动会与园游会之类的活动,也有短剧比赛留下的纪录,我看到其中一张照片,目光顿时凝固了。 这张照片我看过好几次,里面有一个陌生脸孔,我本来以为那是隔壁班的同学,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现在一看,才注意到他的制服上绣着学号,学号末尾是零零零七,显然这位同学在入学时被排在相当前面的班级,有极大可能就是一班。但是我对班上的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或许是他后来转班了,也可能是转学了。 细看之下,他的脸孔渐渐让人觉得有些面善;面善到我不由得开始怀疑,我或许认识这个人,也或者是认识这个人血缘上的近亲……想到这点,我如同受到当头棒喝,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几乎说不出话来。 (三) 即使起初还认不出来,但多看几眼之后,我就意识到了……我确实认识这个人。 只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比当时还要高了一截,又因为暑假而晒黑不少,头发剪短,往后十馀年间,他的眉目渐渐少了锐气,在结婚后逐渐中年发福,所以我起初根本没察觉到这个有些俊俏的少年跟那个人居然是同一个人。 这种事不难确认,我立刻打电话给当时班上的同学,确认那个人一年级时的确是一年一班的学生,后来因为父亲调职而转学了,所以二年级才转学到宏德高中的我根本不认识当时的他。 ……居然真的是老王。 我们相识于大学通识课,又因为参与相同的社团而渐渐熟悉,毕业后老王来到我的这间小公司应聘,我们两个人再加上几个员工,花了十几年才将公司发展成现在的规模。老王毕业不久后就跟当时的女朋友结婚,又过几年才生了孩子,如今正是家庭美满。 然而,偏偏曹秘书找了过来。 现在想想,曹学姐或许也不是没有想过让儿子认祖归宗,可是老王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曹学姐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不愿意告诉曹秘书他的父亲究竟是谁,而曹秘书却在曹学姐过世后悄悄地明查暗访,即使起初弄错对象,可是他毕竟没有来错地方,事实上他来这间公司应聘时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生父,老王。 如今已是深夜,我却毫无睡意,整个人清醒得过份。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告诉曹秘书,又要怎么措辞,才能让他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光是想着这些事情,就让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不知道从何着手。都是老王的错,二十几年前留下的烂摊子,居然要我来收拾。 虽然没有作过DNA检测,还不能百分之百确认这件事,不过我觉得这是事实的可能性很高。我第一眼见到曹秘书时就觉得他相当面善,现在回想起来,那并不是因为我见过他,而是因为我见过年轻时的老王,只是两人现在外表差异太大,我一时之间没有联想起来。 一想到曹秘书先前酒醉时絮絮叨叨的那些话,我的心底就感到一阵无来由的酸涩。在他祈求得到父亲时,他的父亲正在大学内无忧无虑地读书;在他希望父亲能教训欺负他的那些坏孩子时,他的父亲与另一个女人踏上红毯,在所有人面前交换了忠贞坚定的誓言;在他孤身一人寻找父亲时,他的父亲正享受着家庭的温馨和乐。 这一切难道是老王的错吗?当然不是。 老王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件事,就在同一间公司内,他的亲生儿子与他擦身而过,他们却素不相识。老王唯一的错,或许就在于当年与曹学姐发生性关系时没做好保护措施,以至于弄出了曹秘书这个意外。 如果现在告诉老王他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即使必须为此与妻子争执,受到孩子的指责,老王也一定会把曹秘书认回家里去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烂好人。而对曹秘书而言,找到父亲接着认祖归宗,这样真的就够了吗? 想着这些琐事,不知不觉,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翌日早晨,我是被手机的铃声惊醒的,我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不由得立即坐起身,来不及想自己是怎么到卧室床上的,便匆匆接起手机。手机那头正是方小姐,她语气暧昧地笑道:「早安,沈先生。」 「早。」我有些茫然,大脑尚未清醒,思绪也异常迟钝。 「虽然之前曹秘书已经打电话来帮你们两人请假了,不过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请示你。」她顿了一下,犹豫地道:「我应该没有打扰你们吧?」 「打扰?什么意思?」我皱眉。 「你跟曹秘书……不是『那样』了吗?他今天早上打电话请假,用的是你的手机。」她闷声笑了起来,颇有几分打趣的意思。 我一听就明白了,顾不得多想,连忙义正词严澄清道:「你误会了,我跟曹秘书昨晚一起去喝酒,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他在我家借宿罢了,你别多想。」 方小姐连连应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我的说词,在请示几件工作上的事务如何处理之后,便干脆俐落地挂了电话。我在床上躺了片刻,感到身心都异常疲倦,昨晚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就是现在隐隐约约的头痛。 过了片刻,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嗓音唤道:「沈先生?」 原来曹秘书还在我家。 我一边消化着这件事,忽然察觉不对,「我昨晚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沈先生昨天在书房桌上趴着睡着了,今天早上是我把你扶过来的。」曹秘书答得平静,神情似乎有些忸怩,最终尴尬地道:「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很多方面都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我赶紧道,「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没事,只是一点酒而已,过了一晚已经没事了。」他答得飞快。 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不过既然他这么回答,那也就罢了。我有点心虚地起身,察觉身上被换了睡衣,一时之间,心情着实十分复杂。我不否认,在我先前误会曹秘书对我有意时,我曾经意银过他,但是到了现在,知道他是老王的亲生儿子之后,那种感觉就变得愈发复杂了。 曹秘书没有察觉我的异样,语气平稳地道:「沈先生,我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因为先前叫不醒你,所以我擅自打电话替你请了假。」 所以方小姐才有了那样的误会。我有苦说不出,又不能责备他,只好咬牙笑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不用谢,其实都是我不好。」曹秘书似乎依旧为昨夜的失态感到尴尬,但仍面无表情地致歉,「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有人可以说,昨晚喝醉一时就不小心说出来了,耽误你不少时间,还让你照顾喝醉的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其实我根本没有照顾他,只是把他带回家,然后扔到床上罢了。但是这种时候也不必说实话,我随便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两人一起来到客厅坐下吃早餐,彼此之间却有一种奇妙的隔阂感,像是意识到彼此的不同,又像是出于礼仪而维持一段距离一般,明明谁也不说话,气氛却也不算僵硬。 迅速吃完早餐,我坐在餐桌旁,瞧着他动作俐落地清洗碗盘,心中却是相当感慨。关于他的父亲这件事……我打算趁着今天跟他稍微谈一谈,也未必要得出什么结果,只是他找了父亲这么久,我实在无法明知事实却故意隐瞒下去。 等他洗完碗盘,回到我面前坐下时,我清了清嗓子,对他道:「曹秘书,我已经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了。」 他一怔,脸上却没有出现任何一丝喜色,反而只是抿住了唇。 曹秘书或许是在紧张,也或许是准备认真倾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然而那副模样实在让人无话可说。他并不可怜,世界上多的是比他值得怜悯的人,但在看着他的时候,我却会感到无来由的一阵沉重情绪。 「抱歉,我先前的猜测是错的,你的生父不是当年的社团指导老师。」我停顿了一下,打量着他微愕的脸孔,继续道:「你的父亲是当年管乐社的社员之一,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我想他应该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知道曹学姐过世了……即使如此,你也还是想知道他是谁吗?」 他神色一僵,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眉毛逐渐皱了起来。 「他……已经结婚了?」 我点了点头,故意不去看他的神情,自顾自道:「他大学毕业后就结婚,跟现在的妻子抚养一对子女,儿子今年刚上小学,女儿才三岁。」 然后曹秘书就沉默下来了。 看得出来,他大概正在思考什么事情,只是眉头皱得死紧,如同正在思索什么千古难题似的,整个人显得相当纠结。他或许想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的这些话,无疑让他生出了一丝犹豫。或许他可以永远不去与父亲相认,可是谁也不能保证秘密会一直都是秘密,也许有一天真相会被揭露,而他会间接影响到他父亲所重视的家庭。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是不希望他与老王相认的。老王是个好人,要是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相当自责内疚,并且试图补偿曹秘书,而老王的妻子……我无法猜测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我很清楚,她并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 然而,在这整件事当中,我只是个局外人,即使我知道所有的真相,也不能代替他们做决定。 如果曹秘书仍旧决定与父亲相认,我会尽自己一切能力帮助他,如果不然,那我也会为他守着这个秘密。这件事究竟会怎么收尾,还是得看曹秘书的决定。他安静良久,终于艰难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坦然地道。 他点了点头,突然问:「你是不是不太希望我跟生父相认?」 「倒也不是。」我有些为难,但仍诚实地道:「他或许不是你想像中的父亲,而他也有了新的家庭……并不是说我不愿意你与他相认,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他似乎有些惊讶。 「我不觉得你能从这之中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凝视着他,他向来光亮的眼眸此刻已然黯淡无光,「或许你想要寻回你应得的父爱,想要弥补自己成长过程中的 缺憾,可是这一切还来得及吗?即使你的父亲能够接纳你,愿意像一个父亲一样爱你,但是那个脆弱且需要父亲庇护的你也已经长大了……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吗?」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半晌,问道:「你真的不是我父亲?」 「真的不是。」我又一次否认,几乎有些无奈,「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是我。」这样的话,作为一个单身的父亲,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接纳他,也可以尝试着与他一起生活。如果我是他心心念念的父亲就好了,可惜我并不是那个能让他弥补缺憾的人。 曹秘书的神情有些恍惚,随后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我需要想一想。」 他抛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我家,我沉默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无论如何,我都不曾想到,再次见到他居然会是在那样的场合。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因为太过惊愕,我的舌头险些打结。 「我问过方小姐,她说你晚上不在家时又不接电话时,通常都在这个地方。」曹秘书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酒,深色衬衫开了数个扣子,大方地露出领口附近的皮肤,还有形状不错的锁骨与些许胸膛,我注意到酒保也在看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真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难以置信。 「我知道。」曹秘书打量周遭片刻,目光波澜不兴地停留在一对正在亲吻的同性身上,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愕然或难以忍受,「这里是Gay吧,你经常来这种地方,我没说错吧?」 是的,他没说错。甚至就在曹秘书跟我搭话前五分钟,还有一个年轻的小男生依偎在我身上,像猫咪一样蹭来蹭去索求我的爱抚。我一边猜测曹秘书有没有看到那个情景,一边有些尴尬地对他道:「你可以直接打我手机,不必特地过来找我。」 「你没接电话。」曹秘书语气平稳,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我想你或许是不方便接电话,所以才决定过来看看。」 「那……」 「也没什么。」曹秘书拿着空了的酒杯,唇角不明显地微微一撇,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更多的或许是不在意,「虽然先前被摸了一下,不过只是小事罢了。」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我觉得心口一紧,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总之感觉很糟,想也不想就立刻道:「你是直男,别来这种地方。我们现在就离开,有什么事情到外头再说。」 「这里没什么不好的。」曹秘书似乎无法理解我的意思,迳自道:「他们很热情,刚才还有人请我喝酒。」 「你喝了?!」我简直有了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摇晃的冲动。 一看就知道,他不常来这种地方,要是他一时不察喝下陌生人给的东西,那就麻烦了。虽然我自己不太碰那些药丸胶囊,不过也不是没看过有人喝了陌生人请的酒,最后神智不清地被拖到洗手间内。 「我没喝。」曹秘书神色有些不自然,大概有点局促,「那个人说希望跟我一起找个地方单独玩,还说有一些特殊玩法一定会让我满意……不过我拒绝了。」 ……拒绝了就好。 我听到这话,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老王的儿子虽然不是我的儿子,但是追根究底他还是我的晚辈,要是让他被心怀不轨的人带走,我可真是愧对老王了。虽然老王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他儿子所作的贡献,我不能拿这件事当作是他欠下的人情,这点倒是相当可惜。 「沈先生。」 「嗯?」 「你很喜欢这种地方?」他问得认真。 我有点茫然,但仍诚实地答道:「我只是来这里喝点酒,或者找人过一晚,并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地方。」 「噢。」他平淡地答道。 又冷场了。 我喝了一口酒,悄悄环视周遭,恳切地对他道:「我们走吧。别在这里……」 他用一种古怪又奇妙的目光瞧着我,过了片刻,终于皱着眉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没有必要,在这里说就可以了,我对同性恋没有歧视,你不必这么急着赶我走,我能适应这里。」 「我不是在赶你走。」我忍着无奈,「你就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他略微茫然。 「他们都在看你!他们想上你!」看到他惊愕的神情,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直接,于是清了清嗓子,尽量摆出一副和蔼的长辈脸孔,放缓声调劝道:「这里不够安静,也不是什么适合谈正事的地方,我们还是走吧。」 曹秘书脸色一红,接着又是一青,终究放下了酒杯,顺从地起身。结过帐后,我们两人一起走出了门口。即使是夏天,夜晚也依旧有些冷,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过了片刻,我忍无可忍地拉住他,迳自替他扣住衬衫上的扣子。 「沈先生?」曹秘书僵在原处。 「现在是晚上,小心着凉。」我义正词严地道。任何人都知道我说的只是藉口,事实是,要是不快点替他扣上钮扣,我的视线就要无法从那里挪开了。 「你扣得太紧了。」曹秘书神色微僵,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最上面的那一颗扣子不用扣吧?我觉得呼吸不太顺畅。」 因为他这么说了,我只好松开那颗扣子,又微微拉开距离审视一番。现在一看,除了颈项之外,其馀的部份都被衬衫遮盖住了,这样很好,非常好。我刚才怎么没有立刻这么做?在我思索着这件事的同时,曹秘书也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附近有一家咖啡厅。」我有些心不在焉,「去那边坐一会吧。」 他点了点头,顺从而沉默地跟在我身侧,幽深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霓虹灯,一语不发地迈着步伐。 来到咖啡厅后,我们两人分别坐下,点了咖啡,谁也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望着我,似乎正在酝酿着开口的气氛,可是他突如其来地一顿,视线胶着在我身上,沉闷地道:「那也是被猫抓的痕迹?」 ……猫?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发现他正望着我的颈项,大概是那里有什么先前旁人留下的痕迹。我有些尴尬,只好坦然道:「不是。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养猫,这只是托辞。」 「原来那时候也……」他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只是略微自嘲地摇摇头。 看他这副模样,我有些无来由的提心吊胆,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静片刻后,还是决定转移话题,「你特地来找我,是为了先前那件事吗?」 「嗯。」曹秘书喝了一口咖啡,直直盯着我,「我想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情。」他说到这里,又补充道:「我现在还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只想知道他的生活,还有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说起了自己跟老王相识的情景,后来一起在大学内读书的事,他结婚时差点在路上出车祸的事,当然我没有把老王的名字说出来,只是随意起了个代号,曹秘书听得很认真,也没有插话,等到我告一段落时,他喝了一口咖啡,有些苦涩地问道:「他现在的家庭很幸福?」 「是,他过得很好。」我小心翼翼地道。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吗?」他忽然问。 「是。」 「所以你才替我寻找父亲,知道是谁后,又劝告我不要去找他。」曹秘书微微蹙眉。 「不是。」我摇摇头,想跟他把话说清楚,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确实担心他的出现会对老王的家庭造成影响,但是那不是我帮助他的主因,在知道他的父亲是老王之前,我就已经在替他寻找父亲了,但是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了他吗?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我确实很介意曹秘书。 说不出是哪种介意,我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人,一般人在我眼中只有两种,可以发生性行为以及不能,大部分的直男还有女人都在不能发生性行为的区域当中,而在我知道曹秘书亲近我是因为误以为我是他父亲之前,我是把他当成可以发生性关系的对象的,虽然我到现在都还没这么做,但是那场春梦毕竟不是假的。 然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直男,又是老王流落在外的儿子,当初的误会全是因为我自作多情,再对这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年轻人生出那种不该有的欲望,那就堪称禽兽不如了。 「我替你寻找生父,还有劝告你,都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跟旁人无关。」我斟酌着言词,谨慎地道:「如果你想要与他相认,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眸光原本相当光亮,现在却略微黯淡下来了。他说:「我回去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得对,就算现在与他相认,我的缺憾也未必能得到补偿,但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办?」他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其实我本来对这件事已经不太介意了,可是我母亲过世后,我开始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找到这个人,我没有亲人朋友,而他是我的父亲,是我跟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 「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实跟理想是有差距的。」我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有些颤动,于是下意识地按住那只手,平静地道:「你会认定我是你父亲,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单身,看起来又不算太糟糕,所以你把理想父亲的形象投射在我身上,因此认定那个人是我。实际上我不是你的亲人,你想要的也不是一个已经另有家庭的父亲。」 曹秘书不说话了,被我按住的那只手有些冰凉。 我想了想,开口道:「我或许不能代替你父亲,不过……」 「不过什么?」他抬眼瞧我。 「不过,如果你不与他相认的话,我决定代替他弥补你。」我说完这句话,终于觉得一直堵在胸腔内的那口闷气消散了似的,整个人都清爽多了,「说实话,我比你父亲好多了,我比他长得好看,我单身,我没有任何儿女,我还比他有钱,你选我不会吃亏的。」 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曹秘书用一种打量着外星生物似的惊异目光瞧着我,好像完全认不得我是谁。过了半晌,他还是没有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怎么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了摇头,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知道算是笑还是惊愕的突兀神情,似乎压抑着震惊,「沈先生,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 「不可以吗?」我强自镇定道。 「不。」曹秘书摇摇头,唇角微扬,彷佛在忍笑,「那你想怎么做?」 我叫来侍者结帐,拉着他走出咖啡厅。他一头雾水地跟在我身后,两人来到了街角的公园,因为已是深夜,公园里几乎没有旁人,我用力按着他在对成年人而言过小的秋千上坐下,然后在后面推着他的背脊,让秋千规律地荡起落下。 这是他先前酒醉时说过的话,希望能跟父亲一起玩秋千,我一时想不到该做些什么,于是决定从他上次说过的事情开始,一件一件地实践。 曹秘书用一种奇妙的目光凝视着我,好像无法理解我在做什么,但又对此而产生了些许不同以往的情绪,那双眼眸在深夜中依旧明亮,直直地凝视着我。他脸上没有任何多馀的表情,但是我觉得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笑意。 这样很好。 比起先前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像他。其实我并不了解他,也不能明白他的所有,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先前的模样。只有我自己知道,代替老王补偿他,这个决定其实没有任何强而有力的原因……真要说的话,就只是我放不下他罢了。 还有,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其实有点嫉妒老王,有一个人默默地思考着他的事情,想尽方法找到他,试图亲近他,虽然后来证明是误会一场,但是曹秘书曾经付出的心力与努力都不是假的。 当然,后来被路过巡逻的警察目击两个大男人在玩荡秋千的诡异场景而过来盘问时,那种无话可说面面相觑的尴尬感真是毕生都难以忘怀。 (四) 在我后来的回忆中,这是一个炎热得无以复加的夏天。 曹秘书最终接受了我的提案,没有再询问关于他父亲的事情,而我每次在公司内看到他与老王交谈时,总是会有种心脏被捏紧的感觉,有时甚至忘了呼吸,但是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那种血缘带来的牵系,即使每天都会见面,他们也从来没有发现彼此真正的关系。 在我们默契地达成一个并未明确说出口并一一确认细节的协议之后,我努力回想起曹秘书那天酒醉曾说过的事情,趁着夏天的到来,带着他实现他幼时曾经有过的梦想。我们去了游乐园,去了海边游泳,去了山上露营,还卷起裤管在清浅的溪水里玩水,幼稚得难以想像。 在旁人眼中,我们大概是相当奇怪的组合,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人,看起来绝不像父子,但也并非兄弟,我们在各式各样的地方留下足迹与回忆,曹秘书也因为我们日渐熟悉,而显露出一丝少见的孩子气。 他有时会拉着我去超市,然后我就像宠溺孩子的父亲一样,推着推车跟在他身后,他挑选了各种零食糖果洋芋片,当然还有夏天必不可少的气泡饮料与冰淇淋,然后我去付钱。 我们回到我家,然后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穿着单薄的浅色短袖衬衫与短裤,露出大半颈项胸口还有线条结实瘦长的小腿,懒洋洋地卧在我的沙发上看电视,然后将冷气调到几乎会令人感冒的超低温。 虽然他口头上还是叫我「沈先生」,但是这反而像是刻意的称呼,即使是在私底下,我想大概谁都能听出这个称呼里头带着的一丝调侃与熟稔。就像现在,他躺在我的沙发上,低声叫了一句「沈先生」。 我放下手上的东西,扬声道:「什么事?」 他没有看我,自顾自道:「我发现一件事,自从我们……」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关系,只好用一个简短的停顿带过去,「……以来,每次都是去外面的餐厅用餐,要不然就是吃披萨还有速食,你从来不自己下厨?」 「我不会。」我不动声色地道。 好吧,我承认,我没有自己宣称得那么完美。虽然当初向曹秘书做出这个提案时,我自信地告诉他我比老王好得多,而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然而在家务的范畴内,我当真不如老王。 听说老王在家里会帮助他的妻子做家务,不仅乐此不疲,每每还厚颜无耻地自称是一名爱妻家,而我这个独身居住的单身男人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况且我的冰箱内只有酒精与矿泉水,虽然在那个协议之后,曹秘书经常来到我家,我的冰箱内也多出不少红茶或气泡水之类的饮品,但说到底厨房仍旧是个摆设。 「我会。」曹秘书的嗓音比平常还要轻快一些,虽然脸上没什么情绪,但却俐落地起身,「我们去一趟超市吧。」 我没有反对,拿起车钥匙,跟在他身后出门。 从背后看过去,他的小腿真的很结实,但又不粗壮,脚踝的形状线条一点也不粗糙,我觉得他的脚应该很适合戴上脚绳,最好是那种深色纤细而绕成好几圈的皮革款式,加上那条长度到膝盖的短裤,我觉得路上每一个对男人有兴趣的人一定都会盯着他的腿看。 曹秘书来到超市,奇妙地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当我拿起一把叫不出名字的蔬菜时,他不赞同地摇头,肃然道:「这个不行,看起来已经不新鲜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分辨出来的,在我眼中,所有的蔬菜感觉上都差不多,都一样是绿色的,也看不出哪里有不新鲜或不对劲的地方。而曹秘书也没有一一为我解释,迳自挑选着他认为合格的蔬果与肉类,表情严肃得像是正处于工作场合准备一份重要的报告一般。 挑选完蔬果,末了,他问:「你喜欢柠檬吗?」 我一头雾水,但仍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接着挑选起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东西,像是面粉与糖,柠檬与奶油,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厨房用具。我跟在他身后,在他结束了挑选的工作之后,拿出信用卡签帐,而他也没有阻止我,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将信用卡塞回皮夹内。 「怎么了?」我有些困惑地发问。 他摇摇头,「没什么。」 然后我们一人提着一袋战利品,走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阳光有些热,但并不刺眼,远方的云层已经被染成橘红色,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了。曹秘书望着远方,目光彷佛看到了我不能知晓的什么东西,最终,他叹了口气,「这种生活,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你希望的话,也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我不明就理,但仍回答了他,「你想要这样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反正我也不可能有儿子,后半辈子就指望你了。」我刻意笑了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他瞥我一眼,突兀地加快了脚步,随口问道:「你会想要我叫你父亲或爸爸吗?」 「你愿意的话也无所谓啊?」我试探地回应。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 我觉得,他或许是对这样的生活开始感到有些不安了,毕竟我们并不是亲生父子,这种关系也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说白了,这比一般小孩子玩的扮家家酒游戏还不如,我是假的父亲,他是假的儿子,我们一起消磨时间,就只是这样,游戏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身份,各自踏上回家的路途。 但是事实是,我们都很享受这样的关系。 他想要一个父亲,而我想要旁人的陪伴,即使不想承认,但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渐渐过了每晚都要去寻欢作乐的年纪,相较于每晚都与不同的人滚床单,我有时也会想要独处,但并不是那种孤单的独处,而是知道客房里还睡着另一个不会离开的人而感到安心的那种独处。 曹秘书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他觉得,我们现在就像是坐在旋转木马上一样,被欢乐的音乐包围着,沉浸在快乐的氛围当中,但是当旋转木马停下,我们谁都不可能赖在上面不下来,因为那就是所谓的结束,而结束就意味着到此为止。 他沉默地走在我前面,背脊依旧挺直,像一只年轻的野兽似的充满力量,他的身高没有我高,但是我很清楚,他并不是什么孩子,他跟我一样,已经是个男人了。 我们回到我家,他若无其事地提着袋子走进厨房,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我对这个宽敞的厨房没什么特殊的感受,反正我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下厨,然而世事难料,现在就有一个年轻人提着食材踏进这里,准备大显身手,我心中感觉相当复杂,但也并不是没有一丝期待。 他的动作很俐落,没有任何多馀的行为,好像这些切菜剁肉的事情早已做过千百回,熟练得叫人吃惊。 我在一旁旁观,而他在开始煮起一锅汤之后,又拿出柠檬、奶油与糖还有其他材料,稍微处理过后,煮了一小锅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到了后来,他把那锅东西加入牛奶,又像是打奶油一样地搅拌起来,我终于察觉到了。 那是柠檬奶油的香气。 他忽然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神情,「我母亲以前经常做这个给我吃。」 「这个?」 「柠檬奶油塔。先做奶油,等会再做塔皮,这是饭后甜点。」他的神情变得柔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微微一扬。 我站在一旁,眼看着曹秘书准备开始揉面团,一时也无事可作,索性拿汤匙舀了一点柠檬奶油送到口中。柠檬的香气很浓厚,略微有些酸,很刺激食欲,但却不会过份甜蜜。 曹秘书看了我一眼,突如其来地伸手过来。 他用手指擦去我嘴边沾到的柠檬奶油,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接错了线,竟然伸出舌尖诱惑似地舔了他的手指,直到他用震惊的目光望着我,毫不考虑地转身,如同落荒而逃地匆匆离开厨房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糟了。 我把这整件事毁了。包括我们一直以来的相处,还有他对我渐渐敞开的心防,一切都在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中毁灭了。他没有立刻离开,我听到他急促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是客房房门被用力关上的声响。他根本没打算听我解释,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拒绝与闪躲。 往后要是我跟旁人说起这件事,就能告诉他们,这个扮家家酒的游戏其实是这样结束的。或许他本来就只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个代替性补偿性的回报,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而我却到了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只是把这件事当成可有可无的游戏。 我一直期盼我是他正在寻找的那个人。 即使我不是那个人,连努力伪装也装得不像,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然而事实证明,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是一模一样的赝品,也不可能成为真的。我始终压抑着自己,收敛着自己,但是事实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对他一直有欲求,而这件事终究在那个不经意的动作里吓到了他。 他会怎么想我? 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恶心又没节操的同性恋。 事实也正是如此,即使他平常表现得从容自若,对我身为同性恋这件事毫不在意,然而那肯定是因为我对他维持着礼貌克制的距离,我不愿意有分毫冒犯他……现在回想起来,在我第一次因为误会而吻了他时,他给了我毫不留情的一拳;那一拳,到底有几分是因为不能接受父亲吻了儿子,又有几分是因为他对同性恋无意识的排斥? 我犹豫片刻,深深吸了口气,踏上了楼梯。 客房的门紧紧关着,我轻轻敲了敲门,他没有任何回应。 我只好开口道:「曹……曹秘书,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没有回话。 「曹秘书?」我又用力敲了敲门。 忽然之间,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通不识时务的来电让我有点焦躁。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瞧见来电对象,登时愕然——那是曹秘书的号码。我接起电话,就听他在手机那一端说道:「你有什么事,就这样说吧。」 他已经连我的脸都不愿意看见了。 我心中充斥着懊悔,努力镇定下来,开口道:「抱歉,刚才的事……只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你对每个男人都这样?」曹秘书的嗓音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沉闷气息。 「不是!」我有些词穷,小心翼翼又尽量礼貌地道:「这……这真的只是意外,造成你的不舒服,我非常抱歉。」 「你舔了我的手指。」他一字一句地道,语气严肃,「你是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吗?」 「当然不是!」我连忙否认。 他沉默下来,久久没有言语。 我胆颤心惊地抓紧手机,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被枪决的犯人一样,只能徒劳无功地等待旁人扣下扳机及死亡来临的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了,我终其一生都不想尝到第二次。 「沈先生,你进来吧。」他语气冷静,但呼吸却并不平稳,「我没有锁门。」 我如蒙大赦,连忙打开门,举步踏了进去。至少,他还是愿意面对面跟我谈话,事情或许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糕。 他坐在客房床沿,看到我进门,也只是淡淡瞥我一眼。 即使刚才经历了那种惊吓,现在的他也还真是冷静,彷佛刚才那个从厨房落荒而逃的人并不是他。我清了清嗓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抬起头,相当认真地又一次确认道:「所以,那不是开玩笑?」 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问题的答案。犹豫半晌,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曹秘书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不是错觉的话,我觉得向来淡定的他似乎有些慌乱。 「你,你对我……」曹秘书抿着唇,眉头紧皱,「这太……这不可能。」 「只是一场意外。」我连忙打断他,「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像之前一样……」 「像之前一样?」他迷惑地复述了一次。 「是的,就像之前一样。」我举例道,「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去超市,还有一起消磨时间,什么都不会改变。」这话我自己都说得有些心虚,但是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我只能努力装出一副理所当然又若无其事的姿态。 曹秘书果然被我唬住了,露出了迟疑的神情,「真的?」 我点点头,「真的。」 然后他就沉默下来。就在我认为这件事即将要圆满解决时,曹秘书忽然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没办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已经起身往我的方向走过来,步履毫不迟疑,伸手抓住我的衣领。就在我觉得他又要揍我一拳时,他的脸忽然靠了过来,在我的唇上很轻地碰了一下,随即又离开。 我脑海中一片混乱,张口结舌,「曹——曹秘书,你……」 他似乎勉强维持着镇定,冷静地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那个吻太快又太短暂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感受到。就在我诚实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之后,曹秘书神情一动,犹豫片刻,这一次倒是亲得久了一点,但也只是唇与唇贴着罢了,没有多馀的接触。 他似乎不太会接吻,就这样亲着,也没有要伸舌头的意思。我也不愿意吓到他,于是配合着他的举动,过了一会,他好像终于明白什么,干燥的唇微微一动,挺直的鼻梁蹭着我的鼻子,他像是被吓到一样紧张地退开,脸上似乎有些僵硬。 我张了张口,「那个……」 他抿着唇,彷佛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 「很好。我很喜欢。」我坦然地道:「你呢?」 「我不知道。」曹秘书答道,似乎有点为难,「我不知道……不过,不讨厌……」 我心中的情绪相当复杂,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为他不觉得讨厌而高兴。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下意识地问道:「那是什么味道?」 曹秘书一怔,倏地起身叫道:「糟了,那锅汤!」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那锅汤早就煮干了,客厅与厨房里满是白烟,厨房烧了起来,幸亏火势不大,而曹秘书立即通知了消防队,我们两人匆匆逃离满是烟雾的屋子,大约一阵子过后,火势就被迅速赶来的消防队扑灭了。虽然没有伤亡,不过整个厨房都毁了,显然必须重新装潢。 曹秘书站在我身旁,一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只是一场小型火灾,不过电影里劫后馀生的男女主角不都应该抱在一起拥吻的吗?当然我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口,只能在脑海中想像一番。沉默许久,曹秘书才如释重负地道:「幸好房子没事……」 「是啊,幸亏那时闻到味道,才发现不对劲。」我接话道。 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发现不对劲之前,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他的神情顿时僵住了,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耳朵微微泛红,说不出那是懊悔还是无措,总之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你讨厌我吗?」我问。 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地摇了摇头。 「这个给你。」我忍着心中生出的一丝欣喜,从客厅抽屉内找出房子的备钥递给他,同时说道:「你先收下,要是后悔了,之后再还给我也没关系。啊,不过厨房现在这个样子,装潢大概要一点时间……」 他握住钥匙,抬头望向我,神情有些茫然。 「没关系。」我赶紧说道,尽力让自己显得宽容大度,「你可以慢慢想,我不急,你也不用逼迫自己。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的。」因为很少说出这种台词,我感到异常不习惯,又有些发窘,但仍开口道:「我是真的对你……」 「我明白。」他喃喃道,神情却显得有些沉重,「我明白。」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曹秘书的试用期也已然到期。据说在老王嘉勉他表现得不错,决定于下个月将他转为正职时,曹秘书语出惊人地对老王说道:「谢谢你的夸奖,王经理,我想我不适合这间公司,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这个辞职的决定来得非常突然,但是他本来就是试用期的员工,甚至没有跟公司签下正式的合约,就算要离开也是毫无罣碍。我在下班前才得知这个消息,方小姐一脸莫名其妙地埋怨道:「曹秘书到底在想什么?既然做完了试用期,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 她说到一半,看到我的脸色,顿时颇识时务地噤声。 老王以及方小姐都不知道,这是曹秘书在用行动表明意志,我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他连离职都离得这么干脆俐落,甚至没有跟我说一声,就这样离开了这间公司,离开了我——当然,这也并不是他的错——我只是认为,他不该连一声都不说。 下班后,我到酒吧里坐了坐,跟几个过来搭讪的人攀谈过后,很快就索然无味地到角落一个人喝酒,甚至懒得跟人交谈。 几个月前,我还相当享受于这样的生活,甚至满怀豪情壮志地告诉老王我要单身一辈子,但是到了现在,我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也许这种生活绚丽多姿,令人目不暇给,但是在这过后,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我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 所以我喝完一杯酒过后,还是决定回家。 计程车在我家前面不远处停下,我付了车资,蹒跚地下车,慢吞吞地走向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当我找出钥匙打开门,才注意到屋内的灯开着,心中登时一震,匆匆走向客厅。 沙发上,一个年轻男人正在熟睡,听到我进门的动静,才睡眼惺忪地睁眼,「你回来了?」 我感到喉咙中彷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哽住了,连呼吸都不太顺畅,过了很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嗓音干涩地道:「我回来了。」 「你去喝酒?」曹秘书起身,在我身周嗅了嗅,微微蹙眉。 「只喝了一点……」我下意识地辩解,整个人还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氛围当中,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 「那就好。」他不太自然地别开视线,「你也不是那种可以毫无顾忌喝酒的年纪了。」他说到这里,好像发觉自己说的话有歧义,又补充道:「我不是说你老……但你也确实该学着怎么让自己活得健康一些。」 我沉默地望着他,良久,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脸莫名其妙,「你已经给了我钥匙,我不能在这里?」 「我以为你走了。你不是辞职了吗?」我轻声道。 「那是因为我不想在上班时间还要看到你,而且我觉得职场恋爱不方便。」曹秘书坦然地说道,「我本来想跟你说这件事的,但是你今天一直很忙,抽不出时间,所以我想等你回家再告诉你。」 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所以你不是要离开?」 「不是。」曹秘书好像察觉到我的误会了,唇角轻微地一扬,「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我一直高高悬着的心才终于被放了下来,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不是要离开,也不是在以实际行动表明拒绝我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要职场恋爱,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我们……」 「不是在交往吗?」 「……我们当然是在交往!」 「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兴奋?」 「没什么。」 我知道现在自己脸上一定露出了相当愚蠢的傻笑神情,不过管他的,傻笑就傻笑吧,反正我高兴,真的很高兴。他好像对这种情境不知道如何应对,过了片刻,就对我道:「你先去洗个澡,我煮点宵夜吧。」 厨房已经毁了,甚至还没有重新装潢,但他这么说,我也就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上楼冲澡;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下楼,客厅内传来一阵食物香气,曹秘书有点窘迫地道:「我忘了厨房还不能用,所以叫了外送,你要不要吃一点?」 「好啊。」我在他身旁坐下,注意到他也洗过澡了,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他叫的外送都是一些清淡的食物,我吃了一些就觉得饱了,反倒是他,把剩下的都吃完了,不愧是年轻人,还没有到为了维持身材而收敛饮食的年纪。吃过宵夜,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番,就在我正想说些什么时,他已经匆匆上楼回客房了。 ……跑得真快。 难道是害怕我对他做什么吗? 我感到有些受伤,但也同样不愿勉强他,其实我原本只是想讨个晚安吻,既然开始交往了,那么想要亲近对方也是很正常的。他或许还不习惯我的存在,作为成熟且年长他许多的男人,我应当要给他适应的时间。 即使明知如此,但躺在房间床上时,我还是有些失落。 万一在这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接受男人而拒绝我,那又该怎么办?我一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想像着他断然离开我的情景,一时之间,连情绪都变得有些低落。 就在这时,门被敲了敲,曹秘书模糊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沈先生。」 「怎么了?」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 在简短的对话过后,他开门走了进来,又很快地关上门。一片黑暗中,我根本看不到他,只能凭藉着那模糊的身影察觉他来到床边,接着爬上床,侧着身躯在我身旁躺下。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脑海中浮现形形色色的答案,但没有任何一个答案是出于他想与我有亲密接触的原因。 曹秘书问得直接:「你觉得交往多久才可以发生性行为?」 我一怔,干巴巴地答道:「两个人都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他语气淡然。 我连忙回应,「你不想的话,不做也没关系。」当然不可能真的没关系,但是就像他说的一样,他肯定是个直男,我必须给他适应的时间。 「我不是在拒绝你。」他的声音很低,「我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件事,但是后来想想,我对你或许没有你想像中的单纯……你还记得那天做柠檬奶油塔的时候,是我先伸手擦掉你嘴边的奶油吗?」 现在想来,确实如此。但我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时提起这件事。 「我想说的是,不只是你对我有感觉……我也是想碰你的。」他的语气有些急促,「虽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不会的东西你可以教我。你觉得这样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我忍着心中的激动,故作平静地道:「快睡吧。」 「晚安。」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摸索着靠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曹秘书用尽办法,相当努力地在寻找一个人,我看到了他贴在路边的寻人启事,上头写着「寻人,卅七岁,宏德高中毕业生,管乐社社员」,于是我找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告诉他「我知道你父亲是谁」。 岂料曹秘书却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在找父亲」。我顿时感到一阵茫然,呆呆地问「那你在找谁」,曹秘书忽然笑了,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他说「我原本不知道我在找谁,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在找你。」 然后这个梦境就结束了。 醒来的时候是隔天早晨,阳光刺眼却一点也不讨厌,早起的曹秘书特地去外头买了丰盛的早餐,又极其自然地给了我一个早安吻;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个吻,将他拉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他。 这就是我与曹秘书的开始。 当然,后来曹秘书意外发现其实老王就是他生父时,那错愕到极点的表情简直是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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