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误——千堆素雪
千堆素雪  发于:2014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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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皆是故事,不提伤身,说起来伤神。以为是年少时走了一段歧路,如今看来是前尘误。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怅然若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辰安,连曦┃配角:连瑄,谢之涵,卢心云┃其它: 第1章 这一年是泰安十七年,雪下得格外早,永乐侯府传出消息,侯夫人卢氏薨。 卢氏是永乐侯苏辰安的正妻,钦远伯的嫡女,皇帝特赐了国夫人的谥号。满朝文武都上永乐侯府致哀,只见侯府白墙森森一时很是凄清。 苏辰安是先帝爱女同安公主之子。当年同安公主看中誉满丰都的小侯爷苏鉴,建兴帝便加封永乐侯两千户食邑,将公主嫁给了他。婚后得一子,夫妻疼爱有加,便是苏辰安。苏鉴是丰都有名的美男子,大抵天妒红颜中也包括美男子,苏鉴刚过而立之年便因一场风寒离世。同安公主痛不欲生,只得全心教导独子以宽慰自己,却不成想终日忧思不得开解,在苏辰安娶妻后没多久也过世了。 建兴帝的子女不多,只得三个公主,其中同安公主最得圣心。女儿女婿皆英年早逝,老人家也甚是伤心,所以对宝贝外孙格外关照。建兴帝驾崩之际留下遗诏,特地叫继位的泰安帝再给苏辰安加了两千户食邑,保他一生长乐,一世永安。 一生长乐,一世永安,大家都知道丰都的永乐侯苏辰安是个富贵闲人。不过那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苏辰安自二十年前深居简出,便不大见人了。这次侯夫人过世,大家才发觉二十年前潇洒倜傥的小侯爷如今也是两鬓斑白。 致奠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至傍晚日头沉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道“秦相到”。没走的人听说秦相来了,都准备候他一会儿攀谈几句再走。秦相进了内厅才发觉众多同僚,只得一一回了礼。秦相此人,在朝野素有不偏不倚之称,清贵得很,这次亲来永乐侯府也是给足了苏侯爷面子。 既是秦相亲来,苏侯自然要亲自接待。苏辰安自卢氏病后一直操劳,这几天的事宜又无比繁琐,所以面容有些憔悴,但他是苏鉴和同安之子,自然是姿容显贵,一派达雅。秦相给侯夫人上了支香,而后深揖了一礼,在场的人都是一惊。秦相缓缓转身,便要离开了。苏辰安将他亲送至门口,正准备开口,听得秦相淡淡的一句“你老了”。苏辰安一愣,而后轻笑道:“我已是不惑之年,焉能不老?多谢秦相此番前来,不远送了。”秦相点点头,上了马车。 秦相坐在马车里,四匹的车很平稳,但他老觉得神思有些昏沉。连苏夫人都过世了,时间过得真快。记得当年,他不过是十多岁的年纪,初见到这位侯夫人时紧张害怕得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而后兄死情散,带着她给的银两和户牒回了南方,一晃竟是二十年的时光。在此期间,他隐姓埋名读书,高中,做官,外放,回京后平步青云,再没有见过她一面。而如今故人的最后一面,竟在灵堂上,怎能叫人不甚唏嘘。再过几年,又是谁走在谁前头?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了。 送走秦相后的苏辰安回到府中,看眼前尽是喧嚣,心想依心云的性子,大概不会喜欢这样。但又如何呢?一品国夫人,总要葬得风风光光。 他与卢心云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彼此都熟知对方性情。成亲那会儿他只有十七,是看着母亲身子越发不好,几位姨母张罗着聘了钦远伯的爱女。他年少丧父,母亲疼爱有加,皇家的人因着建兴帝和同安公主的面子,对他也甚是照拂,因此心性犹自单纯,对于成家立业一事莫名抵触,甚至心生恐惧。他以前从未见过卢家小姐,成亲那天,同安公主开心得很,破例饮了几杯淡酒,念及早逝的亡夫,更是热泪盈眶,被几位贵妇扶了进去。苏辰安是新郎官,见到母亲难得的失态,想想小时候父母恩爱的情形,心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待屋里的那位新娘子,倒是猛然间多出了几分担当。 卢心云自然是难得的美人,温婉柔情。她大了苏辰安一岁,女子的心性又成熟得早,看着面前白玉般的少年,她倒觉得这个夫君和弟弟一般。婚后两人琴瑟和谐,敬奉母亲,日子过得不错。 或许是心愿已了再无挂念,同安公主的咯血之症在半年后加重。御医们已束手无策,建兴帝广召天下能人,延请了各地名医,还是药石罔救。同安公主的过世,在暮春三月,丰都满城飘絮,乱花迷眼。全城铺白,建兴帝破例定下了七日的丧期,平民百姓都要服丧七日,而王公贵族都要服丧三日,丧期内不得宣银宴饮。苏辰安和卢心云服丧三年,两人分房而居。苏鉴和同安的合葬墓尚未完工,苏辰安干脆搬去了郊外监工,也免去京中俗务之累。建兴帝登极之途颇有些说不出的隐秘,于是早早便定下了太子,可惜他五位皇子,都不怎么安分。如今老皇年高,爱女过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也有些心力不济了,故此京中有人蠢蠢欲动。 他是老皇最钟爱的外孙,自然被各方拉拢,但这储位之争,怎好沾得?卢心云也明白他的心思,帮他打点好一切,送他去了别庄。 丰都郊外有一块地专门安葬大景历代王公。泼天富贵,到头来也不过一抔黄土,只不过土堆堆得比寻常人高了一些。在这些墓群中,最显眼的大概是建兴初年建兴帝亲自下诏合葬的澄王燕清和镇国公杜宣。澄王和镇国公的事都快过去一甲子的时光了,众人的传说也是版本不一。论起辈分,澄王都是他的高祖了,宫闱之中仍留有他的画像,见者无不感叹恍若天人。 苏辰安幼时常随父亲外出访客,曾拜谒过镇国公府。他年少跳脱,和府中的小孩玩得很开心,一起到书房找好玩的。他就抖落出了一堆卷轴,已细心裱好,打开来便是一个男子的画像。苏辰安的父亲是丰都有名的美男子,风姿过人,母亲同安也是大美人,可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纸上这人。虽是画像却意蕴生动,可见画者如何用心。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这画中人正是澄王,而作画者不言而喻。 杜宣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幼时享尽富贵,而后阖家蒙难流落贱籍。之后杜家平反,杜宣高中,年纪轻轻就做了三品的大理寺卿,做事杀伐决断,成了丰都有名的杜阎王。在此期间,与澄王不知几多纠葛。之后猝然而逝,澄王殉情,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苏辰安并不知当年旧情,也不在乎两人俱是男子,心中感慨艳羡俱有。在他幼时见过杜宣为燕清所作之画后,便决计再生不出对他二人的世俗之责。在少年人的心中,永远有着最美丽的梦,谁也不能免俗。 连曦的出现,实在恰到好处。 他一个月前跟随哥哥连瑄到了丰都,准备半年后的秋试。连家自连曦之父削职为民永不复用后便迁回了老家,家用颇为拮据。全家将重振家声的希望托付在连瑄身上,筹措了银两叫连曦充当书童,与哥哥一道上京。连瑄幼时便聪慧,虽遭遇家变却老成不惊,连父很是欣慰。而连曦自幼长在老家,一出生便叫父母犯愁家中又多了开支。长到五六岁,进了父亲执教的私塾。但他生性顽皮,读书没定心,让老父连连感叹。这次和哥哥一同出来,倒是哥哥照顾他的多。 秋试之前,京中举子甚多,其中不乏豪富之子,城中的翰墨坊纸笔价高一发不可收拾。连曦看哥哥为买纸笔省吃俭用,最后还只能买些最差的毛边纸,心里很难过,于是便在外打听有什么活干,好赚些钱给哥哥买文具。 说来也巧,他们投宿的天福寺正在苏府别庄旁。听说别庄有主人要住,管家正在四处招人,连曦赶紧找到管事,做了后院的听门小童,顺带着帮马房剁剁饲料。那会儿连曦不过十四岁,身量还小,人很机灵,与仆役们混得很熟。每天做工,到饭点的时候回去给哥哥晒晒书洗洗衣服,不值夜的时候还能回去睡,当然很好。连瑄一开始不答应,但连曦坚持,又将哥哥带到苏府看了看,连瑄知道是正经主家也不再反对了。毕竟,身边盘缠不多,他纵使牺牲时间抄书赚钱也补贴不了多少。 连曦第一次见到府中的主人是在一天夜里。那天正是他值夜,听到后门有人敲门,他警惕得问是什么人。那人低声道,是我,快开门。连曦嗤的一笑,“我”是谁,谁认识你啊。那人沉声道我是苏辰安,府里的主子,快给我开门。连曦这一下才傻了眼,急忙给他开了门。 那天苏辰安单骑回了侯府,取了些书回来,来回晚了些,又不想惊动府里,便想从后门走,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个傻小子。 第2章 连曦听院里的小丫头们议论过小侯爷,知道是个俊美非常的人物,这亲眼一瞧,才知道容止篇上说的多半是真的。侯爷长得真是好看,估计脾气也不错,不然依他刚才的糊涂劲,老早被赶出去了。苏辰安倒也没怎么在意着愣小子,他行事宽厚,万没有这么轻易开罪小厮的道理。 连曦那会儿年纪小,心中最钦佩的是才华横溢的哥哥,后来见了苏辰安,又觉得这位侯爷气度过人,天生的夺人风采,故此心里崇拜的又多了一人。万般皆有巧合,苏辰安书房缺了一名小厮,连曦机灵,仗着正经上过学求管事调去了书房。 这一天苏辰安正在书房看书,忽觉得眼前这小厮来回擦书柜擦得太过卖力,看他上窜下跳的格外有趣,便说道:“这里日日有人打扫,不用这么卖力清理。”连曦一听忙弯下身来应是。其实他平日是最跳脱不定的性子,以往老父和哥哥都管教不好,但是这煦阳清风小轩窗,侯爷在身旁的,他倒难得安分得不行。苏辰安见这小厮低眉顺目的,眼里却可见慧黠,便留意了些,问他姓名。 连曦愣了愣,报上名,苏辰安听这名倒不像一般穷苦人家的,便问他家中情况,这才知道他是随哥哥进京赶考的。 “芜州,我倒记得多年前的随州宾阳有位知府是芜州人士,恰巧也是姓连,你们……” 连曦垂着头:“正是家父,侯爷您,竟知道。” 那是自然的,苏辰安有项异能外人鲜知,那便是过目不忘。当年苏鉴在吏部任职,平时与同安会聊起朝中同僚。连曦的父亲官虽小,但也在朝野惹出过一些争议。那年随州灾荒,宾阳灾情尤为严重,朝廷的赈粮却迟迟不到。连曦之父往刺史府跑了一趟又一趟,都求索五门,最后放光了府里的存粮,只好假拟了朝廷的公文作保,借了上万斗的米赈灾。后来事情败露,拘了他上京要问斩。所幸成国公仗义直言,保下了他,但是建兴帝余怒未消,将他削职为民,下旨永不复用,赶回了老家。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苏辰安小时候也听父亲提过,对这位连大人很是钦佩。没想到,连家沦落至此,小儿竟要为了几两钱为奴为仆。 苏辰安很是感慨,便对连曦说道:“令尊为国实乃忠心,为民是真正的父母官,我一向很景仰令尊,让你留在府中做事,实在有愧。令兄想必学识过人,既是我大景的栋梁,自然不能委屈。待会儿你去管家那儿支一百两纹银,算是我一点心意,你回去安心陪你哥哥读书吧。” 连曦听了这话连连摆手:“无功不受禄,我在府里帮忙,每月挣几钱,再加上来时的盘缠,应付开支足够了,不敢劳烦侯爷。”说罢又觉得小家子气了,便依旧垂着头。 苏辰安见他小别扭的样子很好玩,便说道:“依着大景的规矩,对上京应试的举子,都该有些补贴,你们兄弟俩怕是不知道吧。” 连曦一听便睁大眼,愣愣道:“不知道啊,还有这么好的事?来时,州府里倒是送了些银子,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正是,你们想必是住在城外不清楚。既然如此,先在我这儿支了,回头我去城里到户部帮你们领便是。” 这么好的事,连曦当然应了。但他想了想,露出一脸踌躇:“纵是有补贴,也不会有一百两这么多吧?” 苏辰安心想,这小子也不傻嘛,便笑笑:“自然是没有,给的数目是二十两。一百两是我想凑个整数给你。既如此,你先拿个二十两回去,好好照顾你哥哥。” 这一天,连曦欢欢喜喜地支了二十两回去,却被连瑄赶了回去叫他把钱还给人家。苏辰安哀叹一声,骗了这个小傻子这么一阵子,还是白忙活了。可是这哥哥放着白给的钱不要,却要自家弟弟出来做工赚钱,这就好了么?苏辰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问连曦道:“你出来干活,你哥哥可放心?” 连曦望着他俊雅的面容和沉沉的暖意,点点头:“哥哥起初不愿意,后来听说是永乐侯府,管事又和他说了活不累,他才同意的。”连曦又怕苏辰安鄙薄自己哥哥,连忙辩道,“我知道哥哥给外面抄书挣钱,他眼看就要考试,读书的时间那么紧要,不能浪费在谋生计上。所以我要出来挣钱。” 苏辰安不置可否:“你家里只管你哥哥,不管你?你读过书吗?” 连曦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爹娘都很疼我的,只是哥哥上京另聘个书童实在负担不起,我与哥哥感情好,也知道他喜好,照顾他最适合了。我虽读过书,但是也不想考试,家里有哥哥挣功名就好了。” “你不想读书考试做官吗?”苏辰安越发觉得这个小子有趣,又问道。 “哥哥才学好,有抱负,理应求功名入庙堂,做一番事业。而我,才疏学浅,大抵不是读书的料子。况且……”他嗫嚅了一阵,“哥哥想做什么我要支持,但是我爹的遭遇,叫我不大喜欢……呃,哥哥是家中长子,他自小聪颖,爹娘指着他重振家声。虽然我爹被皇上贬斥,但是谁都知道,丈夫立世之途唯有此道。哥哥没有选择,我却侥幸能有,所以我要过自己的日子,所以,我要对哥哥好,他是为了我和爹娘。”连曦不自觉地便说了这番话,说完才觉得有些欠妥,自觉懊恼。 苏辰安若有所思,当日连父被斥,众人自然都知道他是蒙冤,可仗义相救者唯成公而已。明明是为救百姓的义举,但触犯了天威便罪不可恕。他心中感慨,瞧着连曦兀自懊恼的样子,心里一乐,没想到这个看着傻乎乎的小孩,有一颗玲珑心。 其实那会儿,苏辰安也不过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孩儿,但他看着比他小上几岁的连曦,总觉得心生怜爱,自己仿佛是个大哥哥一般。 后来连曦便在苏侯府呆下了,做个小侯爷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厮,在府里快活得很。他虽和苏辰安说了不想考功名,但苏辰安见他书香门第出身,不读书总不好,便时常教他念念书。这时才发觉,连曦并非他自己所说的天资愚钝,相反,聪明得很。正是如此,连曦以前是不爱学,可是侯爷亲自教了,他当然得认真学啊。 景朝服丧的规矩叫夫妻分居,有时为了避嫌,见面都不常。卢心云不时托人捎些消息和东西去别庄,夫妻二人鸿雁传书很有情致。连曦在旁看着,看见浅色的笺纸上秀丽的簪花小楷,什么昨天厨房新做了八种花色的点心等你回来一起吃,什么抱了一只雪白狮子犬等你回来一起玩,再看看小侯爷命人将笺纸熏了香,细心地回复,觉得很是新奇。他心目中夫妻的模样就是父母,相敬如宾,慈母严父,却不知道夫妻间还有这般轻松惬意的相处方式。 卢心云是个大家闺秀,却在母亲的影响下生得一副疏朗大气的性格。而苏辰安的父母都颇有隐士之风,素日家中相处的情形便不同其他侯门。两人成亲后也不需太久的磨合,便处得很融洽了。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快近秋试了。连曦告了假回家陪哥哥,倒叫苏辰安有些怅然若失。他平日里习惯了督促连曦习字、作文,与他出去跑跑马钓钓鱼,闲来手谈几回,还得费点心思让他几子。他长到这么大,因为身份煊赫,来往的都是贵家子弟,大家各有利益牵扯,加之同安公主与他地位超然,结交者大多怀着目的,苏辰安倒鲜有这么放松地交友。他虽是永乐侯,却觉得很是孤单,父母都不在了,亲近的唯有卢心云,现在多了一个连曦。 一天秋雨绵绵,雨打屋檐如碎玉相击,苏辰安在拂尘斋临帖,纸有些潮,叫他不甚爽利,心里有些焦躁。正在这时,听到屋外有人急喊:“侯爷救命!”是连曦的声音。苏辰安急忙奔出去,见连曦浑身湿透踉跄着冲到他身前,揪住他衣服下摆哭道:“侯爷快去救救我哥哥!” 苏辰安几时见过他这幅样子,连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待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不由一沉。连瑄是被虎威将军之子杨龙益掳走了,这是丰都有名的凶神太岁。旁人欺男霸女,他专一的很,欺男霸男。连瑄落在他手上怕是得有四五个时辰了,凶多吉少。 连曦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该他替哥哥去送书的,要不然哥哥也不会被那个恶霸掳走。苏辰安不由分说抱起他,转身点了匹神骏直往丰都城中冲。那会儿已是酉时,城门早已关闭。苏辰安驾着千里马冲到城门口,护卫们高喊着永乐侯的名号勒令城门令开门。城门令左右为难,迟迟不开,连曦在苏辰安怀中快要哭晕了。情急之下,苏辰安拔下马鞍旁挂的金弓,拉满弦射掉了城头城门令的斗笠,将他吓得面如土色。苏辰安冷声喝道:“还不开门?不然下一箭射的就是你的脑袋!”他素日待人和煦,面目俊雅,望之脱俗,这会儿浑身淋透的冷冽模样谁也没有见过。 城门终于开了,苏辰安一行人疾驰虎威将军府。苏辰安一手搂着连曦,一手勒着缰绳,不停安抚怀里瑟瑟发抖的连曦:“别怕别怕,一会儿就把你哥哥救出来。” 第3章 虎威将军杨溯老早听得了消息,命人把混账儿子拎了出来。杨龙益是他二房所出,但母亲得宠,也跟着在父亲面前颇受宠爱。杨溯算一条汉子,就是耳根子软,碰上妾氏一番梨花带雨,便对这儿子百般纵容袒护。平时杨龙益在外作恶,杨溯只好撒银子出去帮他摆平,再一一堵上同僚的嘴。没想到这回惹上了收买不得的人物,一下子气急攻心,连甩了杨龙益几个耳光:“说!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一见虎父发威,犬子就孬了,杨龙益跪在地上哭叫道:“我今天本来是掳了一个穷酸书生,可是,可是半道被谢太傅拦下了。我不知道啊。” “谢太傅!你还惹了谢太傅?你这逆子真是嫌我命长啊!终有一天,你爹我会被你活活气死!这回看你怎么收场!” 杨龙益一听吓狠了,抱住他爹的腿涕泗横流:“爹,爹,您要救我啊!我可是娘唯一的儿子啊!”说完,他转身朝里屋嘶喊道,“娘,快来救救您儿子!” “不许出来,谁敢来替这逆子求情,立马滚出我将军府!”杨溯怒吼道,“我早该让你长点记性!” 正在杨溯怒斥的时候,来人报道:“永乐侯到!” 杨龙益怔愣地望着门外,喃喃道:“我真的没干嘛啊。” 到了将军府前,连曦几乎从马下翻下,苏辰安扶起他,沉声道:“你要镇定,放心,有我。” 杨溯忙迎上来寒暄,苏辰安不予理会,冷声道:“我是来找贵府的二公子的,听说他拉了我朋友回府一叙。如今天色已晚,我朋友该回去了。”说着他拍开家人撑开的伞,踱步到跪在庭院中杨龙益身前:“人呢?” 他语气含冰,分外阴冷,杨龙益惊弓之鸟,哆哆嗦嗦道:“没,没带回来,谢,谢太傅,拦下了。”连曦是早已冲上前厮打他,叫苏辰安拦住了。他面色一缓,脚勾起杨龙益的脸,嫌恶道:“当真?” “真,真,绝无虚言,是真的。”杨龙益仰头看着他,这张平素极为赏心悦目的脸,此刻在雨水冲刷下显出几分狠厉,叫他不由得一颤。 “给我搜!” 杨溯连忙上前告罪:“侯爷恕罪,我这逆子虽性情顽劣,但如今所言绝对不假,我保证府中无人,刚才问了家丁,确实是谢太傅将人带走了。” 苏辰安踹开杨龙益,转身对杨溯说道:“杨将军你十五岁从军,此后的八年都在陇西苦熬,建兴十年在曲戎来犯中突围,奇袭大营立了功,一跃升作校尉。而后在李将军麾下平步青云,从校尉到参将,直至调到岭南做了主将,又是苦守边疆六年。五年前皇上念你劳苦功高,加封虎威将军,卸甲进京。这几年,你的宝贝儿子在京中从没有消停过,大家不过看在你的面上帮衬几下,却没想到,他的胆子越养越肥。他日,不知还会惹出什么事端!杨将军,你不怕半生血雨难得善终?” 杨溯听他一一道来,心里暗惊,没想到这个半大娃娃的小侯爷对他如此了解,嘴里连连告罪。他本是贫家出身,卖命了半辈子好不容易享享清福,实在不敢得罪这个大人物。大家都知道永乐侯是建兴帝的宝贝外孙,比正经的孙子还要宝贝,谁也不敢惹他。没想到他养的小畜生居然绑了人家的朋友。 苏辰安见他唯唯诺诺,倒也不甚唏嘘,说到底,杨溯也算是一条战场上拼杀的好汉,为大景立下过汗马功劳,只是溺爱出了一个混世魔王而已。于是,他撤了人,走到杨龙益身前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怎么会被谢太傅带走?” 杨龙益捏了一把冷汗哆嗦道:“今天在西街我看见那个书生,穿得穷酸,长得却好,一时动了歪念,叫人绑了他塞进轿子。没想到刚走开,就有人递了谢太傅的玉牌,叫我们放人。我起初不信,后来才知道谢太傅亲来了,这才放了那书生。那书生就是跟着谢太傅走的。” “谢太傅,谢太傅是什么人!我哥哥会不会有危险?”连曦拽住苏辰安不住地问。 苏辰安沉吟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又回忆了一阵,好像不记得谢太傅有什么特殊爱好,看着连曦抬起的脸庞,秀丽而不失清致,摇摇头:“谢太傅是太子的老师,成国公府的三公子,是当世闻名的大儒,仕林之领袖。说起来,当日还是成国公救了你父亲。”他这么一说连曦才稍微镇静些,拉着他就要往外跑:“那我们去找谢太傅。” 侯府的一群人来去如风,整个将军府突然就沉寂下来。杨龙益猛地伏在地上,晕了过去。 当年太祖定国,大封功臣,功勋最高者为“八柱国”。成国公便是当年八柱国之一。谢太傅是成国公府的三公子,幼时是举世皆知的神童。当年十五岁的太子太傅教着十岁的太子,也算是丰都一大奇景。 苏辰安与连曦到了太傅府,府里早有人出来接待,苏辰安见这架势倒也安下心来,只不知道今日之风波瞒不瞒得住。家丁领了二人前去见谢太傅,进了内厅,只见一人身着绣有绚丽云纹的月白长袍,倚在太师椅上看书。屋外夜幕沉沉雨势渐歇,空气里弥漫着木叶之香,屋里灯火澄澄人白如玉,他抬眼时,苏辰安不得不感叹,太傅潘江陆海之才大抵能从他眼中溢出,那是从容而深邃的力量,是通达而广智的气度。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就能在紫宸殿身负教职,委以帝储天下势、帝王术、人心道。如今二十年过去,蒙训的幼童都已成了监国权倾天下,而这位帝王师,更是淬炼得通透无比。 谢太傅面前,苏辰安绝不敢怠慢,连忙带着连曦上前作礼。谢太傅点点头应了,起身叫人看茶,雾气袅袅中两人倒也平静了下来。谢太傅拂了拂茶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二人,许久方说道:“沉璧受了点伤,已在我府上歇下,明日我着人送他回去。秋试在即,叫他安心读书吧。”苏辰安听罢忙拉着连曦一道致谢,谢太傅不置可否,他意态平和,声音醇厚颇具长者之风:“沉璧之才我甚是爱惜,想必小侯爷也知道如何处理今日之事。如今天色已晚,二位请回吧。” 归去的路上城门令哆哆嗦嗦地赶紧放行,连曦与苏辰安同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哥哥真的没事了?” 苏辰安无可奈何道:“我素日教你读书,你都读去了哪里?谢太傅是何等人物,他定是惜才故而保的你哥哥,不用担心。” 听了这话连曦倒也放下心来,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谢太傅怎么会认识我哥哥?” 苏辰安嘴角一挑,眼里却满是讥诮:“举子在应试前拜拜座师也是历来的规矩,只是没想到你哥哥好手段,居然博得谢太傅青眼。难怪他秋试在即也要进城送书了。” 他的语气实在不大好听,连曦心里一凉,嘴上愤愤道:“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并不是指责你哥哥攀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你哥哥确有本事,于你也没有坏处,你何必生气?” 连曦还是气鼓鼓的:“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哥哥!” 此话一出,苏辰安面色一沉:“是,我是不大喜欢你哥哥。若不是因为你,我会百里加驰闯城门到将军府大闹一场吗?你知不知道,明天弹我的折子能铺我外祖一桌?若不是因为你,我至于与杨溯交恶在谢之涵面前伏地做小再三言谢吗?全都是因为这次出事的是你的哥哥!” 话音刚落,两人都吓了一跳,连曦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苏辰安一僵,随后赌气一般勒紧了他。 一路上,两人相互听着对方心跳如鼓,一时无话。 回到郊外别庄已是拂晓时分,东方既白,苏辰安看着远处将出未出的红日,眼神迷茫,不知辗转何事。连曦下了马一溜烟冲进了后院自己的通铺,都没有理会苏辰安。他拖着疲累的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似乎有支藤蔓蜿蜒而上,戳到了他的喉咙口,叫他很想大吼一声,那种甜蜜又酸涩交织的感觉陌生而让人欣喜。他感觉自己无意间窥见了一个珍贵的秘密,珍贵到他不舍得拿出来与人分享,也珍贵到他希望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那真是再欢喜不过,再圆满不过。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连曦连忙往天福寺赶,生怕哥哥回去见不到人。苏辰安也不拦他,一个人依旧回了拂尘斋,昨夜的帖子还没临完,他想继续写下去。结果笔一停顿,晕开了好大一团墨迹,他盯着那团墨迹发愣,心里暗想,他真的不喜欢连瑄其人,却这么着急地出头,为的大抵就是连曦。他知道连曦与哥哥的感情深厚,不想让他伤心吧。想毕,苏辰安苦笑一下,暗想我真是个两肋插刀的义士,连曦那个小子交到我这样的朋友真是值了。 第4章 第二天建兴帝被御史台的折子气得不行,叫人带话给苏辰安,让他解释解释夜闯城门是作甚。苏辰安急忙进了宫,说自己的朋友无意间得罪了虎威将军的二公子,情急之下只得违反宵禁。建兴帝听他说了之后眉头微展:“我虽疼你,却不想你恃宠而骄,今日御史台递了数封折子,我不能不表态。这样吧,你在家好好反省一个月,以后切不可再这么没有规矩。”苏辰安领了旨,开始了一个月的禁足。 连瑄也在第二天上午回了天福寺,连曦看哥哥面色憔悴,心知他此劫甚是受创,连忙安顿他好好休息。连瑄看着他来回忙碌,突然作声道:“小曦,若没有谢太傅和苏侯爷,如今我们会怎样?” 连曦停下手脚,闷闷道:“我不知道。” 连瑄叹息了一声:“我大概已经死在了将军府,而你,也凶多吉少。” 听了他这话,连曦咬咬牙,随后僵笑着:“但是我们遇上贵人了,不是没事么?” “昨日我被绑进轿子,挣扎间挨了不少棍子,本来该是很痛的,可我在那一瞬间全然感觉不到痛,大概是因为太恐惧了。” “哥哥,你别说了,我们得遇贵人相助,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连瑄点点头,躺了下去。屋子里只有连曦来回的脚步声。 那日之后,连瑄发了数日的高烧,延医吃药都不见好,把连曦急得满嘴起泡。连瑄烧的迷迷糊糊,偶尔醒转的时候唤过连曦来,宽慰他不要急。连曦看着哥哥面色潮红,身体热得发烫,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夫说他是外伤加之惊惧导致的高烧,挨不挨得过要看自己,可眼下哥哥却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 到了第六天,天福寺里来了一位大人物。 连曦是第二次见到谢太傅了,他一进门,小小的厢房被映得愈加破旧。连曦踌躇着上前端茶,谢太傅倒也没有拒绝,抿了抿便放下了。连瑄正在昏沉之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他起初以为是连曦,待那人走近了却比连曦高了许多,他一时有些迷糊,便想伸手抓住那人,没料想手却被那人抓住了。 “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本来你该在我府上多呆两天的。有伤在身还急着奔波,实在对身体无益。”谢太傅声音和煦,不疾不徐,很是好听。 连瑄慢慢分辨着眼前这人和他说的话,过了许久方反应过来:“原来是,老师。” 谢太傅应了一声:“沉璧,你安心养病吧。” 连瑄看着手,点点头。 自谢太傅来的那日之后,连瑄的病情有了些好转,只是看着屋外黄叶漫天,连家兄弟都知道,秋试过了。 苏辰安老老实实禁足了一个月,卢心云遣人送了不少新奇玩物和书画,日子过得也甚是悠闲。后来听人回报,才知道连瑄错过了秋试。 “这么说来,他们两兄弟也快离京了。苏全,你去准备些盘缠干粮送去吧。”苏辰安把玩着手中的玲珑扣,神情晦暗。 等苏全找到连家兄弟,才知道谢太傅为连瑄安排了一份户部的抄写工作,两人将进城安顿,准备连瑄三年后的考试。苏辰安知道后也没说什么,笑笑而过。 他在那禁足的一个月里,每天都在想,既然自己是为了连曦他哥哥被罚的,那他也该过来看看自己吧。结果,他把玲珑扣连环锁解开装上无数次,也没见连曦过来找他。世情凉薄,果真如此。现在即将搬走,也不曾知会他这个老东家一声。苏小侯爷对外人是个冷清的性子,但与连曦许是前世有缘,一见如故,对他很是照顾,没想到最后人家还是不拿他当朋友。他身份贵重,一旦看凉了便再也不屑与人相交,决意不再与连曦联系。 那一头连曦照顾病重的哥哥,眼看着秋闱已过,待哥哥病好,又张罗着搬家,竟无人告诉他苏辰安被皇帝训斥勒令禁足的事。等他知道后,方后悔没去看看他,但是转念一想,他有夫人,有忠仆,哪里又缺什么贴心的人?自己身份卑微,哪里挨得上?那个雨夜苏辰安抱着他跨马闯城,已经算是他这个小人物这辈子能得的最大眷顾,如此足矣。 此后的一年,连瑄与连曦租住在城西的绿柳巷。连瑄白天去户部抄写账簿,有时顺道拜访拜访谢太傅,请教一些文章。连曦在家读书习字,偶尔替人写几封家书贴补家用。待到晚上,连瑄查检弟弟的功课后再自己看会儿书。熄灯后四周静寂,夜夜好眠,这样的日子清贫也安逸。 连曦不过十五六岁,连瑄却觉得他比两年前沉稳了许多,读书什么的也用心了,心想大概是弟弟越发懂事了。连曦临的依旧是卫夫人的书帖,那日苏辰安说他个性跳脱尚需锤炼,便叫他练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这么长时间下来,连曦已能写一手细致的簪花小楷。连瑄虽不喜弟弟临卫夫人的字,但见他认真刻苦也甚是欣慰。 两兄弟来丰都的第三个暮春时节,依旧是满城飘絮乱花迷眼。连曦上街买些米面,看着纷纷扬扬的飞絮,眼前突然一片迷蒙。两年前,他和哥哥跋涉而来,丰都漫城的柳絮翩飞,一个月后全城缟素,映着洁白飞絮,显得肃穆而凄怆。那时候知道是同安公主薨逝,却不曾想到之后会结识苏辰安。丰都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给他的第一印象却是凄清苍凉的。但是当他在那个深夜微光之中见到那个人拍马驰过的时候,才真正觉得这里必是遍地锦绣的,因为这里有人,这般美丽。 他年纪轻,不懂事,若是动情也不过是少年心气做不得数,时间一长就什么都忘了。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 正在这个怔愣的当口,身边有人唤道:“连曦?”他转身一看,脚步顿住了。 苏辰安一笑千树花开,“你长高了不少。” 连曦点点头:“侯爷好。” “嗯,比以前更有规矩了。这一年多可好?” 苏辰安一说到“规矩”,连曦心中一刺,点点头道:“不错,我要回去做饭,不打扰您了。” 他冷淡的口气叫苏辰安也是面色一凝,看着连曦走远了。 连曦回到家中,看见哥哥正坐在书桌前读书。听到他的脚步声,连瑄回头一笑:“你是不是又贪玩去哪里闲逛了?” 连曦摇摇头:“我就是出去买些吃的,哥哥我们晚上吃面好不好?” 连瑄点点头:“厨房里还有些香菇。” 到了晚上,兄弟二人围桌吃饭,连瑄突然说道:“小曦,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长得不大像?” “啊?”连曦忘记了嚼面条,失声问道,“哪里不像?” “眼睛鼻子都不像,因为我们的嘴巴都像爹,所以只有嘴巴长得相像。” “哥哥你在说什么?” 连瑄微微一笑:“爹爹被贬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内呢。所以你没有看到,几个盗贼席卷了我们家,趁乱中,我最喜欢的琉璃珠也摔碎了。”他略带怅惘地说道,“那琉璃珠是我娘托人带回来的,是我五岁的生日礼物,放在光下会有五彩的颜色,我宝贝得不行,睡觉也要放在枕边。那天家里乱糟糟的,我被娘拽起来的时候没拿稳它,就摔碎了。” “你知道吗,你娘不是我娘。” “你娘是爹的正妻,却入门三年未有所出。我娘本是宾阳一家富户的庶出女,被自己的父亲送给了爹为妾,一年后就有了我。” 连曦睁大了眼睛:“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连瑄的嘴角依旧带着笑意:“那是自然的,我娘后来被人索走了,就像一件物什一样被索走了。她走的时候和我说了好久的话,可是我困得迷迷糊糊没有好好听。等我第二天醒来,我娘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连瑄紧握住发颤的双手,沉声道:“我这么用功地念书,就是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接我娘回来。”连曦连忙上前安抚:“今年等哥哥高中,向皇上求一个恩典,你娘就能回来了。” 连瑄看着弟弟,轻笑一声:“是啊,求一个恩典,我娘就能回来了。” 吃完饭,连瑄默默洗了碗,抽连曦背了一段《尚书》后便收拾好床铺睡了。 那一夜,连曦久久不能成眠,不知是为了苏辰安还是为了哥哥。 第5章 第二天,连瑄神情有些恍惚,出门直接去了太傅府。 都知道连瑄是谢之涵的得意门生,他一路畅通无阻,一会儿便走到了谢之涵的书房前。正准备敲门,却听见谢之涵的声音:“连瑄的事都查清楚了?” 谢之涵语气清冷,叫连瑄心中一沉。 “他确实密会过英王,想是英王许了什么好处。”一人恭敬答道。 “好处?这样的年轻人,要的无非就是金榜题名,加官进爵,功成名就。没想到,我对他这般好,还是这个结果。” “三少您确实仁至义尽了。” “谢诚,还记得当年感音寺的觉空大师给我批的命么,命中孤寡,说的一点没错啊。” “那是连瑄不知好歹,这般贪利的卑鄙小人,真是可恶,不如我……” 谢之涵沉默了许久,说道:“英王想扳倒我好折去太子羽翼,想得太容易了。这一次,连瑄或可为我所用。他慕我至深,这次大概是鬼迷心窍,到时我动之以情,叫他供出是英王指使,我倒看看英王如何收场?” “奴才明白了。” 连瑄心中悲凉,不动声色地退到廊中,见书房走出一人后方踱步进去。 “连瑄见过老师。”他依旧毕恭毕敬。 谢之涵起身扶起他,轻声道:“你眼下有些青黑,昨晚没睡好么?” 连瑄点点头:“隔壁的狗叫了一整晚,吵得很,所以没睡好。” “那里太远了,你过来总不方便,何不换个地方,我着人去找便是。”谢之涵看着他微微一笑。 眼前这人儒雅翩然之极,他从开蒙起便诵读此人的文章,从小敬他为师,深慕之崇敬之。一个偶然,谢之涵见到连瑄抄写的书,大赞其字,而后找来真人相见如故。谢之涵是天下才子之首,群儒领袖,他悉心教导连瑄文章,两人一同手谈抚琴作画,吟诗斗酒赏花,连瑄从未过过这般快乐的日子。而后谢太傅救他于水火,帮他在丰都立身,连瑄感激不尽。两人终日相处,进而生情。谢之涵曾对连瑄说过:“连沉璧乃谢容映之‘连城璧’,珍之重之莫敢伤之。” 连瑄心想,连城璧既已生瑕,何须再珍之重之?玉璧生瑕,自然弃之。更何况,谢之涵当日之语,又有几分作数? 于是他笑笑回拒:“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不用了。” 谢之涵也不再勉强他,便问道:“你今日前来有事吗?” 连瑄摇摇头:“不,我只是想来见见你。” 这一句话说出,他感到一阵奇妙的轻松,原来这句话说出来这么容易,又这么欢欣。 谢之涵有些微讶,之后绽开笑颜:“可要我端坐好叫你看上一阵?” 连瑄笑笑:“不用,只要一眼就好。” 谢之涵闻言略略挑眉:“真的只消一眼?”眉眼间情浓意切,叫人离不开眼。 看着眼前这人如诗如画的意态,连瑄心痛难以自抑,只得轻声说道:“我是这几日读书读得乏了,所以心里有些不甚畅快。” 谢之涵点点头:“你敏而勤,这样很好,但是不要太累了。离秋试……还有些时候呢。”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虽然很细微,但是连瑄还是在意到了,是啊,到秋试那会儿,他们两个不知是什么境况。 谢容映,容映,你和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谢之涵是国公夫人的幼子,自小受尽宠爱,又天赋异禀,一路上顺风顺水,享尽人间之富贵与尊崇。真要细说起来,大概也就是一件事不如人意,也是叫老夫人牵肠挂肚的。当年谢之涵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老夫人带他去感音寺上香。感音寺的觉空大师是崇靖朝的重臣,而后不知为何出了家,佛法高深。觉空大师见到谢之涵的时候说道:“此子的神情,老衲在数十年前曾在一位故人身上见过。他们二人俱是年少聪慧,又兼之,情薄意寡,他日怕是伤人自伤。” 彼时谢之涵已做了太子的小老师,俨然便是二十年后之宰辅,大景之栋梁,对觉空大师的话不以为然:“我谢容映十五而冠,东宫之师,本就不是红尘纠缠的俗人。上天降我于世已是破百年之荒,这世上又焉能有人与我并驾齐驱?我薄情寡恩便罢,总有情意,也无人受得。”他这般狂妄恣意,觉空大师也不恼,只是微叹了口气:“我那位故人年少隐忍,看似与你的张扬不同,可却是同样狠绝。有人为他舍弃性命,他却弃如敝屣,只是往后想起,总是不得排解。他一生过得甚是艰辛,老衲曾与他家中长辈相交,甚为可惜。如今对着谢施主,老衲便不免劝上一句,他人十分情意,愿你能惜一分。” 那日回去后,谢之涵被成国公狠狠甩了二十鞭,为的是他口出狂言。谢之涵跪在宗祠,忍受鞭伤之痛,只记住了父亲说的连城易脆,要谨言慎行,却几乎忘记了觉空大师那日的话。后来谢之涵先后娶了三位夫人,皆是无故病亡。而立之后,谢之涵便断了娶妻之念。他本就无甚情爱之念,家中侍妾也无,故而子女也无,一个人活得也是了无牵挂。 二十年后,在大师面前骄矜傲气的少年已变成温润如玉的太子太傅,气度沉稳,做事果决,待太子御极之后想必就是权倾天下的宰辅了。 遇见连瑄,怕是他三十余年中最大的意外,却带着叫他着迷的美好。只可惜,不长久。 暮春既远,绿荫间蝉鸣声声,绿柳巷家家换上了纱窗。连曦这些天一直往外跑,连瑄也没拦着,直到有一日他突然问道:“你这些天都和苏侯在一起?” 连曦一吓,而后愣愣地点点头:“小侯爷来找我玩。” 弟弟耳朵绯红,连瑄暗自一叹,说道:“你在丰都光顾着玩,也不好好念书,这两天我给家里去封信,你收拾收拾回去吧。” 连曦连忙摇头:“我在小侯爷那儿读书呢,他还教我书画,我没有落下啊。哥哥你还要准备考试,我当然要留在这里照顾你。” 连瑄面色一冷:“你今年十六了,却无一点功名在身。那时候念在你小,我也……总之你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了,还是回家让爹好好督促你读书。苏侯是什么人物,不过是贪你有趣,拉你厮混一会儿,你难道想跟着他一辈子吗?” 连曦从来没听过哥哥这么重的话,心里委屈的不行:“辰安是我的朋友,他是真心待我的。” “哦?那日去苏侯府,是谁赶你出来?我们与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你要明白。” “那是,那是苏全自作主张,后来辰安和我解释了,他还为了我没去找他难过呢!” 连瑄盯着他狠狠说道:“辰安?你连他的名讳也叫了?”他顿了一顿,平复了一下,“若你们是君子之交,苏侯为人可为知交,我也不会反对。但是,连曦,你真的要我说明白吗?” 看着哥哥暗含深意的眼神,连曦一怔,他喃喃道:“我们正是君子之交。” “哈哈,若我知道今日之处境,我这辈子也不会来丰都。”连瑄拽住他,“听我的话,即日回家,若你还认我这个哥哥,便不要再违逆我。”说罢便拂袖而去。 连曦被哥哥一通怒火所慑,不知如何是好。哥哥已觉察出他的心意,那么苏辰安呢?会不会像哥哥说的,他不过是贪一时有趣?连曦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天。到了傍晚连瑄归家,连曦正在踌躇怎么面对哥哥的时候,哥哥突然话锋一转:“谢太傅叫我去帮翰林院校对书稿,此行工作繁重,我大概不能中途回家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既然你与苏侯交好,便去京郊别院吧。” 哥哥这一下的转变,把连曦打懵了,不过他心里窃喜,连连应了。连瑄看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喜意,也不作声。 第二天连瑄便出门了,也就再没回来。 第6章 那天连瑄去了太傅府。谢之涵穿着天青的杭绸长衫,倚在九曲竹旁吹笛,蝉鸣的聒噪瞬间被轻灵笛音驱散,连瑄怔怔地看着竹林深处的他,脚步如千钧之重。 “沉璧你来啦。”倒是谢之涵先发现了他,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连瑄心想,天底下怕是只有谢容映有这般处变不惊的涵养,看他的神色言语,自然妥帖的如往常一样。 “夏日闷热,欲觅清凉,唯有杜康。”连瑄笑眯眯地从身后拿出一壶酒,“你猜这是什么酒?” 谢之涵掠过他的手,将壶拿来一嗅:“青梅酒,还加了薄荷?那可是稀奇的东西。”他面上笑意浓浓,心底却是一沉。 连瑄点点头:“这个店家好巧思,据说是托人专门从西域带来的薄荷。这酒清新爽冽,最是解暑。” “知我心意者,唯我沉璧。”谢之涵命人送来了酒具和矮几,两人在竹林间席地而坐,推杯就盏。 一壶清酒下肚,腹间先是清凉无匹,而后却是燃燃大火,先前的那丝凉意倒像热油泼火一样,烧得人更加热了。 “老师怎么出汗了,可是热了?不若我扶你进房休息。”连瑄伸出手来,也是火热滚烫的,连呼出的气也是发烫的。谢之涵身上发烫,心里却实实足足结了一层冰,他掩饰住眼中的凉意,由连瑄扶着进了房。 两人早已肌肤相亲过,热烫之下便彼此相拥。连瑄将下巴撑在谢之涵肩头,低声呢喃道:“容映,容映,容映……”也不知喊了多少声,谢之涵抚着他轻声说道:“我在。” 两人耳鬓厮磨,谢之涵紧紧抱住连瑄,低低说道:“沉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然,该多好?” 连瑄迷迷糊糊的,轻抚着谢之涵的眉眼:“谢之涵,谢容映,你才是我的‘连城璧’。” 门内是低浅呻吟,门外三人面色各异。最后还是其中一人踢破了房门冲了进去。 “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谢之涵猛然醒转,掠来被子包住二人,抬头看来人。今天来的这三人,分别是谢之涵二哥谢之洲,英王和御史大夫梁钦。英王不怀好意自然不用说,他二哥为人刚直又鲁莽,而梁钦则是有名的刺儿头,整天就会盯着丰都的贵族们然后上本参他们。这个组合真是周全,英王要说动两人一同过来寻他,怕也要费一些工夫。不过还好,有他推波助澜,英王倒是该谢谢他。 正在谢之涵若有所思的时候,谢之洲早已吼开了:“你是太子太傅,自当清正无暇。现在居然白日宣银,还,还找来了一个兔儿爷!”说着他便要揪起连瑄。 谢之涵挡住他,冷冷道:“二哥,我们酒后失仪,你也不该说的如此不堪。” 英王嗤笑一声:“二公子有所不知,谢太傅身边那位,可不是什么兔儿爷,他可是芜州来的举子,还是谢太傅的学生呢!” “什么?二弟,他是你的学生?”谢之洲失声道。 “正是。” “勾引座师,真是不知羞耻,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不男不女?”谢之洲猛地将连瑄拽下床。连瑄裸裎于人前,羞愤之下颤抖不已。 “诶,二公子,那倒未必见得。谢太傅位高权重,是他的座师,若是喜欢人家少年青涩,强迫之也有可能啊。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他说道“是不是”的时候近乎是咬牙切齿了。 “哼,我三弟是什么人,会叫这种阿猫阿狗爬上床?我看这人心术不正,怕是才学不济又想攀附富贵,才想出这种歪路子来。真是脏了我谢府的地!”说着便抬脚要踹他,谢之涵已穿戴整齐,猛地拦住谢之洲,“二哥不可!” 谢之洲眼神闪过疑惑,倒也没有再下脚,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沉默已久的连瑄突然扑到梁钦脚下呼道:“梁公救我!” 梁钦一直未作表态,看着脚下的连瑄冷冷道:“我为何要救你?” “梁公乃诤臣,这是陛下亲口赞许的。学生一直敬仰梁公刚正不阿,恳请梁公为学生做主!” 就这样,座师荒银QJ学子的故事便顺理成章了。 梁钦拾起衣服叫连瑄穿上,随后说道:“谢太傅QJ学生,罔顾人伦,我自当上奏朝廷。但是,”他以一种长者的姿态看着连瑄,“你也命不久矣。” 谢家,太子,甚至皇上,乃至天下文人,都不会容下连瑄。 他一言既出,连瑄和谢之涵俱是一震。谢之涵死死盯着连瑄的背影,听见他缓缓说道:“我知道。” 谢之涵心中哂笑:你真当英王会保你?到最后,还得我来救你。 隔日梁钦一封奏折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天下文人共所景仰的谢太傅居然与学生苟且,还是QJ。一时文曲星落,狼披羊皮的骂声不绝。但是更多的人都在质疑,观太傅之文,太傅之字,太傅其人,太傅处事,有哪一样不端方正直?怕是有人故意构陷太傅,其心可诛。 连瑄老早被建兴帝扔进牢里,谢之涵软禁在家中,每天喂喂鱼逗逗鸟。谢诚每日向他汇报丰都的风吹草动,谢之涵看着日头明亮亮的,徐徐说道:“英王这般卖力奔走,我却在家中安闲度日,真是有些对不住他啊。要不这样,我也出去转转。” 圣上说软禁他,可是谢之涵还是轻装简行走了出来。谢诚在旁跟随,并不发一语。待上了马车,谢之涵闭眼假寐,对身旁的谢诚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禁卫军不拦我?” 谢诚俯首道:“自是慑于三少威严。” 谢之涵轻笑道:“谢诚,你是在说笑吗?禁卫军是皇城护卫,眼里的主子只有皇上。” “您是说?” “皇上说放我,他们才会放我,而皇上,心里护的是太子,他护着太子,自然也要护着我。英王也是看出皇上的心思,才不得不在我身上下手。若皇上真有改立之心,不消别人出手,皇上第一个拿下的就是我。” 谢之涵是缓缓说来,却叫谢诚背上发寒:“三少所言甚是,所幸太子英明,深得圣心。” “当年先帝就是迟迟不立太子,最后叫皇上先发制人。经此一役,皇上会不警惕?他不放英王去封地,哪里是爱重他,分明就是想控制他。可惜了,英王看高了自己,也看低了对手,更不知道这局是皇上操纵的。” 沉沉的马车驶到了天牢。谢之涵叹了一声:“沉璧他,何苦走到这一步?他要功名利禄,哪一个我不能给他?” 狱卒见了太傅的令牌自当毕恭毕敬,只是神色间有些犹疑:“里头正有人探视,这……” “哦?”谢之涵一脸兴味,“英王倒也胆大。这倒不凑巧了,谢诚你在这候着,别叫人看见。”说着他便踱步走了进去。 连瑄呆的是普通的牢房,不过这里关的就不是普通人了。 来探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沉声说道:“连举人,你娘我是带到了,王爷吩咐的话你可不要忘了,不然后果是什么你该明白。” 那女子浓妆艳抹畏畏缩缩道:“管事大人,能叫奴和他说几句话么?” 那男子见她满脸粉脂腻得恶心,身上又是劣质香粉的味道,忒的冲鼻,便闪在一边挥挥手不耐烦道:“说吧说吧,别太耽误时间。” 女子闻言怯怯点点头,于是便走近连瑄,颤抖着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瑄儿,你叫我好生吃惊啊。”她脸上方才怯懦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痛而发冷的模样,“十五年前,我被于常左索走,与你分离痛不欲生。为了能活着再见到我的儿子,我忍辱偷生。只是没想到,我的儿子这么出息,竟有办法将我救走。这,就是你救我的办法?” 连瑄哽咽道:“我原以为待我高中,求皇上恩典便可。可是英王偏偏将你扣住,以性命威胁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陈沁玉抚着儿子的脸庞低喃道:“我知道你一直怨你爹没有保护我。当年我在你外祖家被主母欺压,有一日饿惨了趁着宴会出来寻些吃食,正巧遇上出来醒酒的你爹。他知道了我的处境,向你外祖讨了我。你爹和你大娘对我都很好,你出生后,你大娘对你也是视如己出,这些年,他们对你也该很好吧,你大娘还让你弟弟出来陪你考试。但是你为了我,前程尽毁,叫我如何忍心?” 连瑄一字一顿说道:“我只要娘回来。” “你这孩子,我这么多年做梦都想和你团聚,只是你不该这样。我记得你发蒙的时候我就常常给你念谢太傅的诗,你从小就喜欢背诵他的文章。他于你,既是恩师,又是情之所系。你为他效力,以他为师,与他相伴,如今却要背忠背孝背义。”陈沁玉叹道,“或许我当初就不该苟活于世,如今却连累了你。” “瑄儿,我身侍二夫,乃是不洁之人,不应容于世上。这些年支撑我的,无非是你。如今我们虽不能团聚,但却能再见一面,上天已待我不薄。你听娘的话,面圣的时候直抒实情,不可再连累谢太傅!”说着她便转身,哽咽道:“瑄儿保重,好好侍奉你爹和你大娘。” 连瑄惊颤起来,不停拍打狱门,高叫道:“娘——” 待二人走掉,谢之涵从暗处走出,面沉如水。 谢诚见前头的二人出来后,主子也很快出来,正在不解。却见谢之涵步履如风地上了马车,连忙跟上。颠簸的车中,谢之涵神情晦暗,半晌方开口道:“当初英王究竟许了连瑄什么?” 谢诚脱口而出:“还能有什么?无非是荣华富贵,从龙之功什么的。” “你胡说!”谢之涵猛地掐住他肩膀,面容狠厉,“你为什么不打探清楚!连瑄生母并非是连夫人,如今正落在英王手里,这才是他背叛我的原因!” 谢诚从来没见过谢之涵这幅模样,他连忙回道:“连举人的身世您也知道,奴才也未想到还有这层纠葛。” 是啊,连他自己都不曾问过连瑄。 谢之涵颓坐在马车里,不发一语,谢诚在一旁诚惶诚恐。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谢之涵叹息一声:“我错了。” 他错了,错估了人心,也错看了感情。 第7章 此时连曦正在苏辰安的京郊别院,每日粘蝉钓鱼,兴起时和苏辰安一道在荷塘里泛舟,暑热虽难耐,心里却无限甜意。 过了午时,他们二人歇在碧波亭里。苏辰安画莲,连曦则忙不迭地啃着冰镇西瓜。待啃完了西瓜,连曦凑到苏辰安身前,歪着脑袋看他用笔:“画的真好。” 苏辰安回头看看他,笑了笑:“此莲名曦,实应怜惜。” 连曦愣了愣,随后闪烁道:“花还有名字啊?对了,哥哥去翰林院也有几天了,不知道在那儿缺些什么。我想回去给他整理些衣物送过去。” 苏辰安闻言一紧,淡淡道:“既是谢太傅寻他做事,自然安排妥帖了。你哥哥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孩操心吗?” “喂,我已经十六了,不是小孩了!” 看着连曦气鼓鼓的样子,苏辰安哈哈大笑:“这哪里不是小孩子?” “你自己还没行冠礼,连个字都没有呢,不是和我一样?”连曦乜了他一眼。 苏辰安哑然失笑:“对对对,我不过虚长你几岁而已,不多不少,千八百天而已。” 被苏辰安这一打岔,连曦倒也忘了要回家一事。看着他倚在柱子上,悠游地剥着葡萄吃,苏辰安神情晦暗。 连瑄之事,借着英王的东风已经传得满城皆知。鉴于谢太傅在天下士人心中的地位,这一桩丑事更如疾风一般宣扬了出去。眼看便要州府尽知。 连瑄想是知道此事的后果,才将弟弟打发到他身边。苏辰安时常诧异,连曦这般单纯澄澈之人,怎么会有个机关算尽的哥哥?想到他居然背叛恩师,投效英王,苏辰安心中冷笑。 无论是太子还是英王,都是他嫡亲的舅舅,母亲生前与他们都关系甚好。只是储位之争,事关国本,动辄生死,苏辰安却不愿在里面多做纠缠。建兴帝疼爱他,他也同样了解这位老皇。太子监国,一方面确是老皇对他的试练,另一方面,却真真可见老皇对他的倚重。英王在这个时候暗算谢太傅,太子身为监国,整治恩师既失膀臂又失人心,不整治又显得徇私难堪大任。看着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可是却恰恰漏算了一样——最上位者还是建兴帝。此事他出面,却是伤不到太子分毫。而建兴帝也确实出面了,可见他老人家心中对太子甚为维护。 苏辰安叹息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世间,无论王孙公子贩夫走卒,无不为利欲奔忙,疲累不堪。 想到这儿,苏辰安突然问道:“连曦,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连曦正闭眼假寐,被他一问连忙起身看他。身后是碧波清荷,映得眼前这人越加丰神俊朗,他眉目含笑,令人心中难抑神往。 连曦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苏辰安走到他身旁坐下,笑着问道:“怎么会没有呢?” “确实没有,要说起来的话,我希望哥哥今年秋试能高中,然后我就可以回家陪我爹娘。” “那你自己呢?”苏辰安继续问道。 连曦怔怔地盯着他,突然撇开眼去:“确实没有。” 正在这时,苏全跑来,见到二人的情形并未有异,附耳与苏辰安悄悄说了些话。 苏辰安眉头微皱,随后挥退了他,来到桌案前继续画画。 过了半晌,他状似无意地说道:“你们在京中也呆了一年,你哥哥除了谢太傅外,还与什么人来往么?” 连曦思索了一阵,说道:“好像没有了。家中没什么客人来,我哥哥平素也就是去户部或者去太傅府上。” 他看着苏辰安运笔突然多了些劲力,不知是出了何事,心中游移不定。 半晌,他突然醒转过来,失声道:“是不是我哥哥出事了?” 苏辰安还未及回答,苏全又跑了过来,一边打量连曦一边说道:“夫人来了,指明要见连小哥。” 这一下不啻惊天霹雳,连曦不由得焦躁起来。 “夫人要见我作甚?” 苏辰安面色冷凝,对他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待会儿我再来找你。” 看着他拂袖而去,连曦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 连曦候在碧波亭,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看见苏辰安走来,身旁是一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想必就是侯夫人。 连曦瞬时觉得十分难堪。 其实苏辰安与他并无逾矩之举,但是他怀揣着不可言明的情意,就像做贼一般。如今好像是见到了物什的正主,羞愧得无地自容。 待卢心云走近,连曦连忙起身行礼。 他垂着眼不敢抬头。 卢心云打量着他,温言道:“你莫怕,抬头便是。” 连曦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眼前的女子清丽如水,笑颜和煦。 果然是苏辰安的夫人,这才是苏辰安的夫人。 卢心云拉他坐下,缓缓说道:“辰安糊涂,瞒了你一些事,我却觉得不该。”她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哥哥因为得罪太傅入狱,其中牵涉颇多利害,我就不一一道明了,只是现在你处境有些危险……” 未待她说完,连曦急道:“我哥哥怎么会得罪太傅,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卢心云叹了口气:“此中牵涉甚大,我真的不便直言。你只消记得一桩,要保护好自己,莫叫你哥哥担心。”她顿了顿,“只是这别院是呆不得了。待会儿你与我马车一道回京,这段时间便呆在侯府。” 连曦犹是不明,万分焦急:“我哥哥情形不明,我怎么安心?” 看着他焦急的模样,苏辰安忍不住说道:“你哥哥玩了一招仙人跳,如今是玩火自焚了。” “辰安!”卢心云看着两人的神情,不由得叹了一声,“此事究竟是何内情,你我俱不知情,又何必多说?” 她起身吩咐苏全:“我要即刻回府,你嘱咐下去。” 连曦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着卢心云到了永乐侯府。 永乐侯府是苏辰安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是此刻连曦却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寻访一下。 他惴惴地跟着侯夫人来到书房,卢心云看着他委顿的神情心中暗叹。 刚才在别院,她问苏辰安对连曦是何打算。可是苏辰安却好似浑不知其意。 她年长苏辰安一岁,女子又老成的早,她怜苏辰安孑然一身,总是想对他好。连曦其人,她很早就听人回过。念及此事,她心里不是妻子的嫉恨,却是对二人淡淡的忧虑。 她母亲正是出身镇国公府,是当年镇国公杜云从从表弟那里抱养的一对龙凤胎之一。镇国公府百年来蔓延的情殇,如同一道阴云笼罩在巍巍楼宇之上。这世间,很多寻常夫妻尚难白头,何况两个男子? 更叫她叹息的是,苏辰安似乎全然没有体会到自己对连曦是什么感情。卢心云在旁看着,却不欲点破。烛火之光,燃尽即灭,或不失圆满。待他年,二人心性皆成,或许少年时的情爱便是心底一片痂,愈合了脱去,方得不伤不损。 苏辰安若此,连曦呢? 这是卢心云第一次见到连曦,看他眼中虽见慧黠却犹是一片质朴,心里暗暗叹了声好。这样的少年郎,日后前程似锦,往后自会明了如今种种,不过空梦。 想到这儿,卢心云心中释然,她轻声说道:“我已派人去芜州寻你父母,定会妥善安置他们。至于你,便呆在府中。” 连曦启唇微动,嗫嚅了半天,方大起胆子问道:“夫人,我哥哥究竟犯了什么事?” 卢心云一滞,还是说了出来:“你哥哥在御史大夫梁公面前指证谢太傅QJ他,皇上将他下狱,也将谢太傅圈禁了起来。” “那为什么要抓我?” 卢心云思忖了半晌,说道:“这些话,我本不欲让你知道。你哥哥,应该是受了英王的指使。目的嘛,扳倒太傅在明,在暗,却是说不得了。” 连曦猛然驳道:“我哥哥怎么会受英王指使,做这等,这等指控?太傅待他恩重如山,亦师亦友,他不会的!” “里面的内情我等外人并不知晓,你年岁尚小,你哥哥一定也不欲叫你知道。不过既然是英王的人要抓你,那或许你哥哥是受了他挟制。” “对,一定是那个英王威胁我哥哥,一定是的!”连曦握紧了拳头,恨声道,“哥哥为人恭谦礼让,不与人争,所求的不过是个功名,好叫我一家日子好过些。可这入京两年,他受了多少委屈?这回事了,我就带他回去!” 卢心云看着他陡然生出的果决,却不可奈何,这回事了,焉得完卵? 第8章 苏辰安和卢心云都派了人在城西绿柳巷盯着,英王的人出来找连曦便叫二人觉察了。谢之涵的人也不例外,忙将此事报与谢之涵。 谢之涵面色凝重,再次去了天牢。 与上次情形不同,此次他却深感步履沉重,行之惟艰。 天牢阴冷,虽是盛夏却依旧寒气逼人。谢之涵缓步走下石阶,一步步地走到连瑄的牢前。 牢头虽敢放他进来,却不敢叫他与连瑄直接接触,便告罪走开了。 他立在牢门外许久。天窗投下一片光亮来,映在连瑄的身旁,连瑄伸出手在那团光亮上拂动。那是写得一手好字叫他青眼有加的手,那是与他一同作画手谈拨弄琴弦的手,那是拂过他眉眼遮住自己万千情意的手,如今正百无聊赖地与光影作戏。 他不敢出声,借着灯火打量着里面那个人。 连瑄眉眼生得温和,笑得时候眼角弯弯,在他看来甚至是种媚态。初见的时候,听说自己是谢之涵,慌张地弯腰行礼却撞到了桌角,磕碰了茶杯。急忙去拾茶杯碎片的时候又撞到桌角,一时痛得捂住额头,叫他看得发愣。 是的,谢太傅也有发愣的时候。这个看似莽撞的少年,就是写了一笔飘忽藏锋的瘦金体的人? 他以为,写出这种字的年轻人会和他当初一样,冷峻孤高,暗藏锋芒。 带着这样的兴味,他与连瑄交往渐多。 连瑄之才,他深有体会,也深感欣慰。不愧是他相中的人才。 只是后来,连瑄偶一迸发的笑意,偶一专注的神情,偶一不经意的回眸,叫他感到了一种宿命的无力。 他一点都不希望自己溺于这样的感情之中。得知连瑄为英王所用,他心中既有愤慨,却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要感谢这样一个让他回到以前的机会,回到以前那种无所牵念的样子。他是大景最年轻的太子太傅,他是天下士子共所敬仰的星辰,如此就够,如此方好。 大概是他太久的注视,连瑄感到了有异,抬头去看的时候身体迅速僵住了。 连瑄想要开口唤他,却不知该叫什么,能叫什么。 半晌,他认命地自嘲一笑,嘶哑着嗓子说道:“太傅此来,是为何事?” 谢之涵从未听过他这般讥诮的语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在这种胶着的沉寂中,两个人都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太傅居然能来这里,当真是好本事,我本来就不该答应英王帮他这回,不过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罢。” 谢之涵终于找回神志,定神说道:“沉璧,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我知道你的苦衷。” “苦衷?我有什么苦衷?我这样的年轻人,要的无非就是金榜题名,加官进爵,功成名就。我还有什么苦衷?” 谢之涵哑声道:“那日,你都听见了?” 连瑄叹了口气:“听见了。你说的没错,你待我这般好,却被我辜负了。谢太傅,连瑄对你不住。” 谢之涵将头抵在牢门上,低低笑道:“沉璧,我都知道了。是我,机关算尽,玩弄人心。” 连瑄这才惊疑,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他颤抖着听谢之涵缓缓将那日他与母亲的会面道出,然后颓然地倒下,凄声说道:“谢太傅,你留我三分脸面吧!” “我宁愿你将我当做步步为营,引你入彀的小人。” 我宁愿你以为我往日种种都是装的,都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 这样,我还不算太狼狈。 这世上,为利而亡的众生太多,可像我连瑄这样的可怜虫却不多。我宁愿做个贪心不足的小人,也不要做个可怜虫。 “沉璧,你听我说,明日三堂会审,我会说是我身为座师相逼,于你无关。” 连瑄摇摇头:“没用了,没有用了。” 看他这副神情,谢之涵心里一惊,急忙温言抚慰道:“待此事了结,我派人护送你家人一道团聚。” 连瑄原本痛苦地阖眸,此时却突然睁开双眼,亮的叫人不可直视:“母子连心,我娘那日的话已经说完了。她不会回来了。” 谢之涵揣摩着他的神色,不知他是神志不清还是真有感应。 陈沁玉确实死了。 那日见过连瑄,她便吞金自杀了。英王气急败坏,这才派人去抓连曦。 “英王手中已经没有筹码了,我不会帮他了。你放心。” “沉璧,我要保住你!你只消说是被我所迫就好,知道吗?” 连瑄起身走到牢门边上,轻声说道:“又何必呢?我本来就心怀不轨,罪有应得。如今英王那边还瞒着我,他们却不知道我娘真正的性子,呵。”他试探着伸出手,却被谢之涵一把抓过,“我,我最后一次叫你容映好不好?你的字取的好。我以前只知道谢太傅文章写得好,却不知道谢太傅长得也是这般好呢。” 他终究还是敌不过自己心中那点在对方看来微末的心思。 连瑄絮絮说道:“我这一生,一直背运,过得甚是辛苦。但是想想,大概是只有攒了这二十年的运气,才能遇上你。可惜,二十年只得暂驻。不过我也不贪心,谢容映哪里是我贪心得起的?” “你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人痴恋。我讨巧,给你使个绊子,希望你将来能想到我这么一个不大一样的人。”连瑄嗤笑了一下,“是我糊涂了。这点小事,你怎么会放在眼里。” “如今争辩什么没有意思了,我只是想说一句,若不是他们用我娘威胁,我绝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沉璧我知道,我待你的心思和你一样。” 连瑄打量着他,面上突然现出一副笑意:“不,不一样的。” “真的,”谢之涵攥紧了他的手,沉声道,“你听着,你以前背运是没有遇上我。如今遇上我,便会一直走运下去了。明天你切记着我的话,只消说是我逼你便可。沉璧,算我求你。” 连瑄颓然地点点头,挣开手,回到里头,只留下一句话:“你回去吧,呆久了不好。” 谢之涵凝视着他瘦削的背影,手挣得发白。 许久,方悄然离开了。 这天晚上,苏辰安赶回了京中的侯府,见到连曦后,斟酌着说道:“明日三堂会审,鉴于谢太傅的身份,听审的都是宗室重臣。我得到急召,这才赶回来。” 连曦看到他忍不住说道:“你早就知道我哥哥被抓起来了对么?你就是不让我回京看他。” 苏辰安面上有些薄怒:“且不说这天牢的把守,纵是你进去了,又能如何?我只能保着你,却保不住你那个利欲熏心的哥哥。” “你胡说!我哥哥定是被那个英王要挟了!” “他自进京始,以一区区学子之身,连谢太傅这样的人物都能结交,如今更是为英王所驱,他志气不小啊。我知道当日朝廷于你家有愧,但成国公却是你家的恩人,你哥哥这般背信弃义,有什么好说?” “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对,像我们这样的小民,满眼能瞧见的都是荣华富贵,哪里及得上你苏小侯?我当初结交你,也是怀着攀龙附凤的心思,想求得荣华富贵呢!”连曦怒极而笑,慌不择言。 “是么,竟是这样?”苏辰安冷笑道,“你哥哥雌伏恩师之下,你呢?难道你老父就是教出了两个兔儿爷么?” 话音刚落,苏辰安面色一白,却强撑着不说话。 连曦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又嗤笑了一声:“兔儿爷?原来侯爷是这么看我的。我明白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苏辰安连忙上前拽他:“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连曦冷笑一声,“我如今被你戳破了,还有地自容吗?自然是要走。” “不行,现在英王正在四处寻你,你出去就有危险。” “抓我?好啊,我也想去和哥哥作伴呢!”连曦扬声道,这时他突然顿住,想起哥哥某天说过的话,这才恍然大悟,转身看了苏辰安一眼,叹道,“我就知道,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苏辰安,往日蒙你照顾,我这个兔儿爷也逗得你挺开心吧。不知道这样子算不算扯平了。从此以后,我连曦再不敢叨扰苏侯你!” 说着他便大步往外走去,苏辰安急忙追上去,两个人纠缠之中,苏辰安一个手刀往他后颈劈去。扶着软倒的身体,苏辰安不知如何是好。 卢心云见到昏迷的连曦,先是一骇,然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苏辰安面上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他艰难地说道:“心云,你有没有觉得,我对连曦很奇怪?” 卢心云叹了口气,点点头。然后领苏辰安走出房间,漫步在回廊之上。 月上中天,遍地银辉。 卢心云低声说道:“你护连曦之心,确是赤诚。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哥哥是他至亲手足,他怎么能坐视不理?而你,又怎么能在他面前这般说他哥哥?” 苏辰安闷声道:“那些恶言,我也不是故意的。” “人心易损难合,你如果真的想对连曦好,那么也应该尊重他哥哥。无论此中有多少纠葛,也无论他哥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他面前,不可多提。” 苏辰安看着眼前这个温柔清雅的女子,轻声道:“心云,我不知道,你不恼吗?” 卢心云笑笑:“我们虽是夫妻,却更像姐弟。我不爱你,故不生妒。但连曦,想必心里不会好受。” “嗯,明日我必竭力周旋,设法保下连瑄。” 第9章 第二日三堂会审,大理寺的刑堂坐满了大景的显赫。居中的是建兴帝,他年过花甲,然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太子避嫌,便未出现。左右两列坐着的都是重臣和近支的宗室,还有三法司的头目。 连瑄身着深黑囚衣,跪在堂上,神情淡然,看不出怯懦或是惶恐。 谢之涵立于其侧,举止翩然,看不出是身处刑堂,从容的很。 大理寺卿陈肃发问道:“堂下何人?” 问的自然不会是谢之涵。 连瑄低头回道:“举子连瑄,芜州人士。” 建兴帝悠悠道:“抬起头来。” 连瑄方抬起头,看着满室的显贵,心中暗笑:这辈子走到头,居然还有这样的场面。 “嗯,你年纪轻轻,还有功名,却为何要做这构陷座师的事来?”建兴帝缓缓说道。 未待连瑄作答,谢之涵撩襟跪下,沉声道:“陛下明鉴,实情乃是臣下以权相压,逼他就范的。” 英王冷觑着堂下二人,并不发话,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跳出来说:“谢太傅,你可是为人师表,却做出这种QJ学生的事来,岂不是大大地丢了读书人的体面?枉你还是太子太傅,德行实在有亏,真不知平日里如何教导太子。” 谢之涵继续说道:“严大人所言正是,臣下忝为太子太傅,却不惜自节,安于府邸,溺于声色,更觊觎学生,有愧当日陛下所重,太子所嘱。太子常有告诫,却被臣下抛之脑后,如此深愧。” 连瑄听他这般贬低自己,便急声道:“陛下明鉴,谢太傅乃当世文林领袖,天下学子皆仰,其行何等高洁?学生鬼迷心窍,妄图勾引座师,几番不成后,才购得下作药剂,混在酒中哄骗太傅喝下。没想到被撞见,这才慌不择路,诬陷太傅。学生罪无可恕,请陛下治罪!” 英王闻言眉头一皱,冷声道:“谢太傅是太子恩师,深得权重,乃是太子左膀右臂,凭你个小小举子敢算计他?今日三堂会审,皇上亲临,定会给你个公道。” 连瑄听他句句针对太子,心知其打算,便粲然一笑:“太傅恍若天人,才貌性情令人深醉。学生仰慕太傅多年,但求一夕而已。” 谢之涵转头见他面上虽有笑意却是暗藏决绝,心里一惊:“连瑄,我知你迫于我威势,可如今皇上在此做主,你不用怕了。我有愧于你,愿能得赎。” 这一句有愧,绝无虚言。谢之涵望着他的侧脸,心如刀绞。 “谢太傅大义,这般还要维护我一个学生。连瑄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连瑄所生妄念,实在可鄙,望太傅莫要挂怀。”连瑄看着他,微微一笑,“从来性高洁,未曾惹尘埃。老师,我弄脏您了。” 说着,连瑄对着他磕了三个头。谢之涵竭力止下颤抖,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血腥之气,胸口一阵憋闷,轻声说道:“原来你还是不信我。” 苏辰安在旁见此情形,不得不出声说道:“陛下,此事似乎尚有隐情,何不再让大理寺好好查明?” 建兴帝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辰安,你年纪轻不懂事。这后生眉眼轻佻,必是不安分的人,做得出勾引座师的事来。他既认罪,还纠缠什么。陈爱卿,这里交给你吧。” 大理寺卿连忙起身应道:“遵旨。” 英王见此情形,气急败坏,叱道:“连瑄,你可对得起家中父母?” 这一问,听着像是声讨,实则却是威胁。 连瑄面色苍白,轻笑道:“连瑄此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这辈子,他只有这时候才敢光明正大地说上这么一句。 爱上谢容映的我,怎么会后悔? 英王面色铁青,身边的人却急急抓住他袖口,示意他不可失态。 谢之涵看着他弯弯的眉眼,也笑了:“沉璧与我想得一样。” 连瑄面色越加苍白,但见建兴帝要带着群臣离开,急忙朗声道:“陛下,诸位大人!谢太傅今日因我缘故,身陷刑堂,清誉受损。连瑄无地自容,只有一法可还太傅清誉。” 说着他撩起衣袖,谢之涵一惊,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快!快召太医!” 苏辰安急忙冲到堂下,撕下衣料绑起他的伤口。 连瑄奋力推开二人,匍匐在地,竭力说道:“连瑄不死,不足以还太傅清誉;连瑄不死,不足以报昔日成国公恩情;连瑄不死,不足以平天下士人之怒。连瑄不死,怎昭这朗朗乾坤,仕林高洁?陛下,诸位大人!连瑄愿以死了清今日公案,更盼陛下垂怜,拂去此事,以免后世对太傅有微词。” 连瑄的意思很明白,今日这事,即便判定谢之涵无过,但这卷宗放在那里,百年后,谢之涵应该是个名垂青史的人物,却沾着这样一桩艳情之事,于他声名有碍。 而连瑄以自戕的方式认罪,以求建兴帝抹去这桩案子。在他压制之下,此事很快便会过去。 建兴帝望了望堂下的他,眼神闪烁,半晌点了点头:“你自己了断了也好。”随后拂袖而去。 大理寺的刑堂上只余三人,谢之涵神情狂乱,忙不迭地给连瑄包扎,这时才发觉那件深黑的囚衣居然已经被血所浸染透了。 连瑄唇色越加发白,刚才那番话似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笑了笑:“没用的,这伤口我啃了半夜。人总是怕疼,我也咬不下去。可惜管得太严,连半个瓷片都捞不到。” “也幸亏这刑堂吃多了人血,我身上的血腥味居然不大闻得出。谢太傅,你我恩怨既了,望你日后……”他自嘲了弯弯嘴角,却抑制不住手脚的颤抖,“我有什么资格和你说日后?” 他扭头对苏辰安说道:“小侯爷,舍弟蒙你照顾,感激不尽,但请你将他送回老家吧。就说我突发急症病故了。” 谢之涵突然轻笑一声:“沉璧,这才是你真正的性子么?我就说,写得出如此锋芒的字来,我的沉璧怎么会是一般人?” 他倏地将连瑄打横抱起,轻声说道:“怕什么,何纨素医术高超,不就是流了点血吗,我给你就是。” 半晌,他又仿佛突然醒转一样:“不行,不快点就来不及了!谢诚呢,谢诚,马车!” 苏辰安看着他癫狂一般冲了出去,急忙跟上。 谢诚被拦在门外,候了半天不见主子出来,好不容易看到主子了,却见他抱着一个人,步履缭乱地冲了出来。 “快,回春医馆,快!” 谢诚还不及问缘由,连忙着车夫驾着马车走了。 苏辰安也连忙上马追了上去。 躺在谢之涵怀里的连瑄,已经神志不清,方才刑堂之上简直就像回光返照。 他不知在嗫嚅些什么,谢之涵凑在他唇边仔细听,却始终听不清。 马车不要命一样地疾驰,怀里的人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过了许久,谢之涵终于听清了他的话:“娘,你不要走,等等我……” 谢之涵搂紧了怀里的人,呜咽着:“沉璧,你不要走,你还有我,不要走……” 等到了回春医馆,何纨素瞥了那人一眼,冷声道:“拿个死人给我治,是在开我玩笑吗?” 谢之涵疾步冲上去,一手搂着连瑄,一手攥住他的领口,狠狠道:“他还没死!” 何纨素不以为然地挣开他的手,冷冷道:“气息皆无,脉搏没了,身上的血流了有一半吧,他早该死了。” 谢之涵犹作困兽之斗,厉声道:“不可能,在马车上他还在说话!” 何纨素眼皮一抬:“哦,那他还算能熬。”说罢他起身进了内堂,留下一句话,“去准备后事吧。” 谢之涵搂着连瑄,紧紧贴着他冰冷的苍白的脸,低声道:“都是在胡说,你怎么会死呢?我再给你找大夫去。” 苏辰安见状连忙拦住他,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谢之涵怀里的连瑄面色苍白,双眸阖起,显得十分安详。在苏辰安的记忆里,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书生恭谨,有些拘束,孱弱的身子总是故作持重地挺直着。他原以为这个人不过是个眼皮浅的媚上之徒,虽然他看起来很不像,却没想到他最后如此决绝。看着痛不欲生的谢太傅,苏辰安叹了口气,此中纠葛又有多少能为外人所知? 这时,何纨素又走了出来,瞥了一眼抱着连瑄默默流泪的谢之涵,摇了摇头,随手将药包递给苏辰安。“谢容映这个家伙,是碰上了命中的劫,可是他自己,又是这人的劫数。这药是宁神的,你回去给他灌进去吧。至于那人,好生葬了吧。” 苏辰安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道:“何大夫好气度,真是处变不惊。” 何纨素冷笑一声:“你是说我冷酷无情吗?我行医数十年,不知见过多少生离死别。如今新鲜的,不过是那个哭的人是谢容映罢了。这个人叫他这般魔障,我猜这人生前也必是吃了不少苦。这般得了解脱,有何不好?” 苏辰安微微一愣,沉声道:“何大夫,名不虚传。” “你们这些人,久居上位,见多了阿谀谄媚,对别人的真心总是不知珍惜,我也是见多了。好了,带他们走吧。” 谢之涵恍若未闻,犹自定在那里默默流泪。 何纨素无可奈何,只得走上前说道:“谢容映,你心里很明白,怀里这人已经死了,你抱着他,就算抱再久,也不过是看他腐烂,尸骨无存罢了。你真想让他穿着这一身血腥的囚衣烂透吗?” 谢之涵点点头,抱起连瑄往外走。外面日头沉沉,天边氤氲着一团云气,想是要下大雨了。 苏辰安在后头默默地看着谢之涵抱着连瑄上了马车,心里越发沉重,回去又该如何和连曦说? 第10章 连瑄的死讯带到,连曦眦目欲裂,哭着要去英王拼命。听说哥哥的尸身还在谢之涵那里,吵着要去要回来。 苏辰安拦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待哭累了,连曦抹抹眼泪,冷冷道:“你别拦我,我要去把哥哥带回来。” 苏辰安沉默了半晌,方开口道:“谢太傅的情形……不若叫他们多呆一会儿。” 连曦冷笑一声,起身道:“我哥哥今年二十二,六岁时候便没了母亲。他读书认真,人也聪明,十五岁便中了举。可偏偏那年我生了场大病,花了不少银子,家里筹不出那么多银子供他去考试。他便等了五年。上京的时候,我们雇不起马车,走一段路雇一段驴车,就这么走着。放硬的干粮他舍不得丢,偷偷藏起来自己吃,每次都骗我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他的字写的华美,却只用得起最差的墨和最差的纸。他这辈子的心愿就是希望能中个进士做个官,让我爹娘安度晚年,也叫我能安安心心好好读书,再也不怕没钱上京考试。我实在不懂,我哥哥这样的‘连城璧’,这么一点简单的心愿,为什么就达不到?他这辈子没有和人粗过声,没有怨过谁,没有害过谁,他就这么简简单单活着,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他好好活着?” 连曦哽咽着,看着苏辰安,嗤笑道:“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他。你说他亏待我,叫我出来做工,却哪里知道我哥哥每晚要抄书到几时?我身体弱,生了病哪次不是他照顾着?要不是我拖累他,他老早就可以上京考试,兴许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谢太傅,谢太傅是我哥哥招惹的吗?英王,是我哥哥招惹的吗?要是我没猜错,英王是拿了他娘要挟吧?姓谢的有什么资格带走我哥哥,他不配!你们这些人,觉得捏死我们这种小人物很容易。当年我爹,错在哪里?如果没有他,宾阳一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结果呢,朝廷翻脸无情。你们好大的威势,皇帝的面子比百姓的命都重要……” 苏辰安颤抖着扑到连曦身上,慌忙捂住他嘴:“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对不起你哥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家。求你,连曦,你不要说了!” 连曦挣扎着挣开他的手,大叫道:“我偏要说!我哥哥真是糊涂!姓谢的名声和他有屁的关系!他丢了一条命!他忘了我,忘了自己的爹娘,把自己好好一条命扔给人家,他指望着姓谢的感恩戴德吗!真是好糊涂啊!”他一边斥骂一边热泪不止。 苏辰安呆呆地抱着他,心里竟是生平未遇的至痛。 绝望凄厉的连曦泣血横流,似乎是要把所有的悲愤和哀恸倾泻而出,苏辰安死死抱着他,好像要把他揉碎一般,也好过下一刻怀里的人便要化为轻烟飞走。 卢心云冲进屋里,看到这般情形不由生悲,她急忙说道:“你们这是在干嘛?马车我备好了,我们去太傅府。” 连曦闻言急忙踉跄着站起,嘴上忙不迭说道:“有劳夫人,有劳夫人了,走。” 四骑的马车载着三人到了太傅府。 管家听到通报连忙来应话,腆着腰赔礼道:“三公子身体不适,连本家的过来探望都拒了。侯爷请回吧。” 未待苏卢二人回话,连曦冲上前呼道:“谢之涵就算是要死了,也让他出来见我,叫他把哥哥还给我!” 管家见这少年凶狠的模样,心里不由火起,沉声道:“你不看看这是谁家府邸?敢在这里大喊大叫?” 连曦冷笑道:“不管是谁家府邸,我带回我亲哥哥,哪里的理也大不过这个!你快让开,我去找姓谢的!” 正在管家欲发作之时,大门嘎吱开了,谢诚走出来,打量了眼前三人,给苏辰安和卢心云行了礼,冷冷道:“侯爷有所不知,我家三公子确实身体不适,不能会客,有劳您二位挂心,请回吧。至于这位小哥,就进来吧。” 苏辰安要上前理论,卢心云忙拦住他:“这件事,你又能做什么?让连曦进去,我们就在这里候着吧。” 连曦闻言转身扑通下跪:“夫人多番相助,连曦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说着便起身进了谢府。 谢诚领着连曦进了太傅府后院,在一片山石之后,看到谢之涵抱着早已死去的连瑄,絮絮地不知在说什么。 连曦冲上去,一把便要夺过哥哥的尸身,被谢之涵扭开了。 谢之涵打量他了一眼,颔首道:“你来了。” 连曦看他面色平静,偏又浑若无人地和连瑄说话,心里不知怎的一寒。 谢之涵轻声说道:“你哥哥的亲娘吞金自尽,尸身我问英王要了回来。这样的不洁之人,你连家祖坟未必会收,不若就葬在丰都郊外。把沉璧,把沉璧和她安葬在一处,怎么样?” 连曦冷声道:“不必了,我二娘是我哥生母,自然要同我哥一道葬在芜州祖坟。” “我百年之后要和沉璧合葬,怎么,难不成还要我进你家族谱,入你家祠堂吗?”谢之涵轻笑道,“我可是沉璧的未亡人。” “我谢容映,是沉璧的未亡人。将来,我就和他在一处。芜州山高水远,何必这般费劲?” 连曦怒极反笑:“谢太傅,你如今做这般深情,是给谁看?你别忘了,我哥可是为你流光了血,为你送了命。” 谢之涵脸色一变,随即轻笑道:“我知道啊,我怎么能忘呢?沉璧他不懂,我哪里在乎什么名声,什么清誉?他也不懂,总觉得我对他无意,总觉得他配不上我,总觉得,我们不能在一起。”他轻叹道,“我想告诉他他错了,错得离谱。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听说,人死前若留有执念,魂魄七日不离身躯。也许他现在正在这里,静静地看着我。他一直都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只是不知他是不是真的舍不得我。” 说话间,突然一行清泪划过他脸颊,落在连瑄脸上。 连曦看着委顿的谢之涵,看着他怀里安安静静的哥哥,突然很想笑。笑这苍天不公,笑这命运离奇,笑这人世荒唐,也笑这人心,蒙昧。 “谢太傅,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我原本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可如今却又可怜起你来。我哥哥待你真心,全情交付未有半点保留。如今情也好,人也罢,都已终了。你将他交给我,我送他回家。你还是你的谢太傅。” 谢之涵轻叹一声:“我与他不过只剩这最后一点缘分,你何不成全了我?我情薄意寡,伤人自伤,如今已是悔了,却不过是只能求个死同穴而已。” 连曦望着远处飘忽的云,缓缓说道:“你若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伤心人,那就不必了。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有你这般好运气,爱的人为你而死,到死都爱着你。薄情的,寡恩的,不知凡几,你却有幸得到我哥哥至死不渝的一颗真心,已经算是你谢太傅不同常人的造化了。别的话,我不想多说了。” 谢之涵恍若未闻,抱着连瑄不发一语。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他低低说道:“让我,送他最后一程吧。” 这一日,瓢泼大雨终于倾下,一下子浇熄了暑热。 苏辰安和卢心云在谢府外候了许久,终于等到连曦浑似无力地走了出来。 他朝二人笑了笑,随即说道:“此间事了,我要带着哥哥回乡了。” 卢心云试探问道:“连公子?” 连曦一脸倦意:“我允了谢之涵,待他送我哥哥最后一程后,把骨灰,交给我。” 苏辰安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人犹是一脸稚气,却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痛与凄凉,叫他心里猛然一揪。 他不知道连曦此刻的心情。 连曦从哥哥身上看到了他若再一意孤行则必将重蹈的覆辙,看到了少年之梦苏醒过来的一片苍凉,看到了未来宿命般的悲哀。 第11章 卢心云停灵七日尚未下葬,致奠的人一拨一拨。 这一日管家来报,说是有人自称夫人出阁前的先生前来吊唁。 苏辰安心念一动,连忙请人进来。 来者是个将近花甲的男子,身着一身素色棉袍,面容清癯,走到灵堂前上了一支香。 “可是曲宗宜曲先生?”苏辰安上前行礼道。 那人有些微讶,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正是。”然后缓缓说道,“老夫是夫人幼时的发蒙先生,自她七岁起教她读书,一直到她及笄。” “夫人幼时聪颖,性子平和,生于富贵却无骄矜之气。”他觑了眼,似乎正在拨开悠远岁月回忆那个记忆中恬淡的少女。 “心云若知道先生来看她,不知是喜是悲。”苏辰安突然说道。 曲宗宜一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 “先生常年隐居南山,远道而来想必费了不少力气。要不要在府上歇下?” 曲宗宜看了看堂前那副黑黝黝的棺木,斟酌道:“侯爷刚才那番话,是为何解?” 苏辰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心云与我,名为夫妻,却似挚友。当年的事,她和我提及过。” 曲宗宜面色一白,喃喃道:“我以为她过得很好。” “她是过得很好,她从来就没有和我要求过什么琴瑟和鸣,她说她不需要了。”苏辰安轻叹了一声,“她年长我一岁,十八方出阁。寻常丰都的贵女,及笄之后便会出嫁,她却蹉跎了三年。她说她从情窦初开开始等,等着一个人,直到等到那人娶妻生子。” “曲先生,你说她这样的,怎么算是聪颖平和,分明便是鲁钝偏执嘛!” 曲宗宜颤抖着抚上棺木,轻声说道:“当年我四处悠游,来到丰都不过是想会会几个文友。钦远伯府上招西席,我便去了,为的却是他家中的藏书楼。没想到到了府中,不是给小公子们上课,却是给个小小姐。她那时候只有七岁,梳着燕尾髻,戴着一副长命锁,跑到我身边脆生生地叫着先生……”他突然顿住,叹了一声,“我是糊涂了。” 送走曲宗宜,苏辰安独自回到院中踱步。积雪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映得满院十分亮堂。苏辰安理了理袍子,沉声吩咐道:“来人,备马车。” 永乐侯府的马车缓缓驶出,苏辰安面有倦意,闭目养神。他已是不惑之年,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飞扬的苏小侯。在二十年中,他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至喜至悲,到了这个年纪,却不得承认,自己还是放不下。 本来他面色如常地和秦相说了话,礼数周全地道了别,以为不过笑笑便过了,过去种种皆成过往。却没想到,曲宗宜出现,叫他心头这般难过。 当年曲宗宜执拗地推开卢心云,害得她伤心欲绝而后嫁人。二十余年两人未曾谋面,就连卢心云病重,曲宗宜赶回丰都却不敢相见,最后阴阳相隔。他不住叹息,这一番造化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劲,很想见见那个人。 马车越驶越近,过了成贤街便是丞相府。苏辰安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了一下,丞相府青墙黛瓦,覆着一层白雪,倒与别处并无不同。 停了车通了名号,门房不敢怠慢,连忙领进门去。管家闻讯前来迎接,忙不迭笑道:“我家大人在书房小憩,听说侯爷来了,特地吩咐小人在前厅备了好茶。侯爷这边请。” 苏辰安点点头,跟着管家走进前厅。 这地方他没有来过。 六年前化名秦湛的连曦官拜丞相,泰安帝赐了府邸。各路人马前来祝贺,他在门外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留下贺礼便默默回去了。 那年连曦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鲜花烹油的得意?他做着自己的闲散宗室,潜心在府邸侍弄花草收集古玩,性子越发沉静起来,耳边听着那天朝新贵的凌厉做派雷霆手腕,简直是恍如隔世。他哪里想到,当年那个性子跳脱有些顽皮的少年居然有天会变成这幅冷冽逼人的样子? 其实变的人何止是他?二十年前连瑄的死,逼疯了谢太傅,逼走了连曦,也逼的他心灰意冷。 当他得知连瑄效力英王指证谢太傅的原因后,才发觉自己以往诸多偏见不知给了连曦多少难堪。而连曦要走,他也无立场能留。在一场歇斯底里的爆发后,卢心云偷偷送走了连曦。 他当时想着,与其勉强不如放手,却没想到连曦这一走便再无消息。直到多年后一个叫秦湛的举子中了探花,琼林宴上赋诗一首,叫他当场惊掉了酒杯。连曦回来了,却又消失了。如今站在他眼前清俊挺拔的人,名叫秦湛,蒙隆恩点了翰林编修。 秦翰林温文尔雅,做事对人滴水不漏。苏辰安却看得出他眼里的幽深,那是恨。他暗地里护着他,替泰安帝充当马前卒扳倒了英王。秦翰林也从秦御史变成了秦尚书,而新帝登基时加封的谢太师,亲力亲为地扶持着恨自己入骨的仇人逐步壮大羽翼,似乎就等着哪日丧生他手下。可是连曦却再无动静。苏辰安明白得很,对于谢之涵来说,活着就是痛苦。他也知道,对于连曦来说,自己并不比英王谢太傅好上多少。当日大理寺刑堂上,多少人鄙薄着连瑄,连他也不例外。可他与别人不同啊。 苏辰安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脚下有千钧之重,使他再无力去见那人。可是人却已走到了前厅。 他一眼便瞥见了正在喝茶的连曦。 经年在官场打拼,一身担着一朝的重担,连曦鬓角已是花白。苏辰安敛敛心神走了上前,在对面坐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句话叫近乡情怯,说的一点没错。来之前,心里有一堆话想说,可是见到了人,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苏辰安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 连曦却在这时开口道:“永乐侯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苏辰安看着他低头摆弄着茶盖,缓缓说道:“你回京十多年,我本有无数个机会和你说声对不起,却一直没有说。” 话头被连曦截断,他冷冷道:“秦某与苏侯并无旧可叙。” 苏辰安微一愣,随后笑道:“若是这样,那便请秦相听本侯随意说些话,只当我是无聊吧。” “我对不住他,却觉得说声对不起实在轻忽得很,实在没脸说出口,可是其他的,我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当年我自恃出身,以为见惯世情,却不懂人心,这些悔恨至今未消。我本来不欲旧事重提,想着那人过得好便好。可是我如今年逾不惑,眼看便是半百了。若哪一日不测……”说到这里,他看见连曦神色微变,继续说道,“却是到死都藏着这些话,好不窝囊。” 说罢苏辰安轻笑了一声,啜了一口茶。 对面的连曦哼了一声,放下茶盏冷冷道:“苏辰安,你自顾自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既然憋了这么些年,你还有什么好说?” 苏辰安望住他,轻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就当我糊涂了吧。言尽于此,我的糊涂劲也要过去了。秦相,告辞了。” 连曦唤住起身的他,沉声道:“我早已不再怪你。可惜我恨透权贵,却最终搅入这圈中。”他如卸下心防缓缓说道,“当日离开,是因为我哥哥的死。却并非因为你对他的误会,全因我明白,在你身边逗留时间越久,往后的下场就会越凄惨。我哥哥因何而死?若没有英王相逼,他不会死。而同样的,若没有对谢太傅的情意,他也不会死。我要留着命侍奉父母,还要留着命为他报仇,我还有什么能留给你呢?” 苏辰安猛地一颤,点点头:“你说得对,说得对……” “连曦已死,过往种种俱是云烟。苏侯,谢你当年的照拂之情,也谢你多年,襄助之恩。人生百年,你我的纠缠早已解了。”连曦走上前行了一礼。 苏辰安面色不改地扶起他,转身走出去,缓缓说道:“天家虽对你不起,但秦相却是好官,实乃大景之幸。”他顿了了一顿,继续说道,“连曦,却是苏辰安之幸。如此说来,我却也不亏什么。” “四十年风尘化霜鬓,二十年情愁随流水,去也,去也。” 他慢慢地走下石阶,挥退了随从,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青石铺的路积了雪又铲掉,留了一层薄冰。他踩在上面,觉得脚步好像有些不稳。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的袖子被拽住了。 “二十年前,我一无所有,可如今却不同了。我的命好不容易给你留下了。” 苏辰安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却见那人面色有些不自然: “这话,你不来找我,我这辈子也不会说的。” 苏辰安抑制不住笑意:“可是我来找你了。” “是啊。好像晚了点,也好像不早不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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