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瘕(包子)——花卷儿
花卷儿  发于:2014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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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好难 本文生子、人兽 书生管蛋妖精抱窝的故事。 “瘕”字读音见封面,“虺”音hui(三声) 内容标签:生子 种田文 乡村爱情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佳,虺圆满 ┃ 配角: ┃ 其它:蛟龙求封 序 毫无征兆地,阴云从四方奔袭而来,遮住了这片青天,一道闪电划过,像是从乌云中劈出的利剑,把司马佳吓得浑身一震。 此时水田里的这名垂髫小儿,乃是及龀之年的司马佳,脱了鞋袜,挽了裤腿在自家水田里捉泥鳅玩,忽遇雷雨,淋成了落汤鸡。 就像是有个神仙拿着巨大的瓢,从天上往下泼着水,打到年幼的司马佳身上,雨大得都有负重感了。司马佳先是去找放在田边的鞋子,可是找不到了,又慌又怕中司马佳放弃了找鞋,返身向着村子猛跑,小脚丫子后头甩起一串泥水。 就在这时,天上又是一个闪,照亮了水田里的一团东西,像是一块白色的大石头,挡在司马佳的面前,司马佳想绕开这块石头,但,那“石头”忽然伸出了一个脑袋,对着司马佳。当雷声赶到的时候,司马佳停住了脚步。他认出了面前那东西了,那不是什么石头,那是一条蛇,一条足有碗口粗细,盘在一起,高昂着蛇头,凝视着司马佳的眼睛里发着精光的白色巨蛇。 司马佳吓得一下跌倒在水田里。“蛇!蛇!”他哭着喊道。 第一回 缭山之东,恒水之南,有乡名沅,北靠一丘名瀹。一溪南北而向,分为东、西二村。 住在西沅村的司马佳,正与几名同学友人一起,踩着瀹丘上的青草,专捡没走过的路走。他们这是乡试归来,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赏山鉴水,吟诗作赋,甚有雅趣。眼看家乡近在眼前,司马佳兴致更好,步伐都轻了起来。 “子善方才说到,东坡《赤壁赋》云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若易此‘食’为‘适’,则索然无味矣。我却不解。” 司马佳转目一看,说话的正是马智马文博,此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正对着司马佳笑得豪爽又恭谨,让司马佳不由得心中一动,脸上红了起来。 “文博兄学富五车,能有何不解?想必是盘算好了,打趣我来的。” 司马佳在友人中是出了名的面皮薄,姑娘般腼腆,所以大家都没把他那脸红当回事,反而都停下来听马智怎么说。 “江上之风,与山间之月,风月属虚,如何食得?便不说这风与月,这天地万物,怕也不是都可食的吧?”马智说。显然只是玩话,却仿若认真一般地看着司马佳。 司马佳也笑了一下,也与他说笑道:“文博兄,你我虽然都不是那放浪形骸之人,但也不必如此呆板,风月怎么食不得了,就比如说……” 司马佳说话间,刚好有一阵微风吹过,脚下的杂草在他们袍角摇曳。司马佳弯下身,摘下脚边的一朵淡红野花。“这花刚才被风吹动,自然沾了风在花瓣上面。”司马佳也不多说,便把花放进嘴里,作样子嚼了嚼,才道:“嗯,清风的味道。你动作快点,也摘一朵吃吃,只怕还能尝到。” 马智大笑起来,其余友人也笑起来,几人继续前行。 司马佳在路口与友人告别,独自回了家。他独居在西沅村的一所僻静房屋中,此刻夕阳西斜,长工马四刚好从地里回来,迎头碰见了主人,高兴地喊:“少爷!” 司马佳看到他也是高兴。马四很会说话,开口便道:“少爷这回中了举人,少爷就变老爷咯!” 司马佳笑道:“还没放榜,你倒嘴快。” 马四道:“少爷现在可去拜见老太爷?” 司马佳看看天边,略一沉思,道:“现在晚了,等我沐浴更衣,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怕扰了外公。我也累了,你给我打水洗澡,我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去见外公。” 马四答应下来。 第二天,司马佳起床,吃了早饭,踏上石板路,走过半月桥,便到了沅东村。司马佳向外公家行来,一路上遇见认识的乡亲,便打声招呼。这村子里最大最好的宅院,便是外公戴氏老爷家了,司马佳进门先拜见外公,又有两个舅舅以及舅母要一一见过,然后再回到外公那,与外公说这一路见闻。 你说这司马佳父母去了哪里?原来他母亲乃是这戴氏老爷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还让她学书识字,谁料想到了十七岁时,和西席先生私奔跑了,戴老爷足足派人找了三年,也没找着。三年后小姐抱着襁褓中的司马佳回了沅村,戴老爷看见外孙,乐得合不拢嘴,当下便饶过了司马先生,招了他作入赘的女婿。可是好景不长,没过两年,这小姐一病死了,司马先生没了妻子,终日忧愁,不久也便去了,只留下一个司马佳,跟着姥爷过活。 司马佳渐渐长大,戴老爷送他入学,因为他父母早亡,难免多宠着他些,便引起了两个舅母的不满。尤其是大舅母,抱着儿子,止不住地发酸:“正经的长房长孙不疼,倒疼外面回来的。”戴老爷虽不怕这些,却担心司马佳被妒言所伤,又怕儿媳暗中对司马佳不利,等司马佳长到十几岁,便以让他清净读书的名义,给他在沅西找了个住所,并拨了个老妈子去照顾,没事就派人送钱送物,司马佳则常常过来大宅与外公相聚。司马佳满十八岁时,戴老爷干脆给了他十亩水田,长工马四则专门照料田地,还计划给他相一门亲事,大有给司马佳成家立业的架势。司马佳好不容易以准备考试为由,暂缓了成亲的事,但心里也知道,这只是推迟,早晚推不掉的。 司马佳告别外公时,又要到舅舅舅母那辞行,表哥表弟们读书都不如他,两个舅母难免牙酸,讲一些让司马佳心里悻悻的话,才放他走。 按理说接下来的生活本该一切如常,可是司马佳却忽然得了一种怪病。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不痛,不痒,吃饭睡觉如常,就是肚子越来越鼓。起初,司马佳还以为是长胖了,没有理睬,可是天长日久,只有腹部隆起,其余部位没长一点肉,拿手去按,隐约可以摸到腹内有一团硬块,才发觉了不对劲。 司马佳开始惊慌,但没敢让外公察觉,只是换了宽松的衣服去见外公,假装没事,私下叫马四到镇上去请大夫。可来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病,对着司马佳的肚子直摇头。司马佳急了,他来年可还是要去京城参加会试的,挺着这个不明不白的肚子,可怎么去呢? 这日马四又奉了主人命令,去镇上再找一个大夫,走到一半,折回来了。司马佳见他回来得那么快,便问:“你怎么没去镇上?” 马四道:“我在半路遇上个游方的大夫,他见面便问我,‘你家是不是有病人?是不是腹大如鼓,但不知何故?’我一听都对上了,感情这是个半仙,就带回来了。” 司马佳一听,也顾不上想许多,病急乱投医,叫马四赶快把人带进来。马四便跑到门外去请,不多时带进一个小老头来。只见那人背着药箱,手里铜铃直响,花白的胡子头发,身上是打补丁的衣裤,面色红润,肌肤有光。 司马佳施了一礼,问道:“听说先生未见我面,便知我的病情,先生莫非是神人?” 那游方大夫把药箱一撂,也不还礼,道:“我从镇上王大夫那听说,这儿有个病人得了如此怪病,特地前来诊治。” 王大夫是司马佳请过的大夫之一,原来是他说了,那面前这个老人便不是什么神人,还是普通大夫罢了。司马佳的眼神黯淡了一点,但还是说道:“特地前来,莫非先生您知道我这怪病的名字?” 司马佳看到那药箱上贴着张红纸,纸上写着个“牛”字,便揣测地问:“牛大夫?莫非你会治这病?” 牛大夫卷了卷袖子,道:“对,你先把肚子给我看看。” 司马佳脱了衣服,让牛大夫摸了摸肚子,再穿上衣服。牛大夫已经胸有成竹了:“小公子,请问你在发病之前,是不是吃过生的花叶?” 司马佳想了想,想起自己在瀹山上吃花的事:“对!先生你怎么知道?” 牛大夫便摸了摸胡子笑道:“如此我便十分确定是那病了。” 司马佳大喜:“真的?请问这是个什么怪病,为何别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牛大夫道:“不怪他们不知道,原是因为他们都没见过。这病乃是蛇将经验遗于花叶之上,人误食之,便生症瘕,名为蛇瘕。” 司马佳赶忙问:“能不能治?” “能治!”牛大夫回答得很果决。 “那请先生快为我诊治!” 听了司马佳的话,牛大夫慢悠悠地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木头盒子,再慢悠悠地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棉布;摊平了棉布,牛大夫从盒子里拿出一支亮晶晶的小刀,放到棉布上,再接着拿出第二、第三、四把……一支一支地在布上排好。 冷不防地看到了凶器,司马佳吓得往后缩了一步,问道:“先生为何拿出这种东西来?” 牛大夫抬起头,对司马佳道:“哦,小公子,你的这个病,得剖开肚子,取出症块,才能治好。” 第二回 司马佳闻言大惊,抖着袖口捂着衣襟:“先生,就没有别的法子?” 牛大夫道:“哦,忘了说,这蛇瘕,相当于怀上蛇子,女子得此病,便产异胎,男子得此病,便成症瘕。你又没有产道,不能将之产出,不把肚皮剖开,要怎么办呢?” “那,那……”司马佳生来怕疼怕血,又一直娇气地长大,肚皮被剖开的场景,他连想都不敢想,“那先生,有没有什么方子,能让我喝了之后觉不出痛楚,你再动刀子?” 牛大夫摸摸胡子,笑道:“有是有,名为麻沸散,人喝了之后昏睡入梦,破腹涤肠也不觉疼痛,缝上肚皮正好梦醒。” 司马佳便道:“那先生快给我吃那散!” 牛大夫接着道:“可惜已失传了。” 司马佳便愁眉苦脸,扭扭捏捏地不肯挨那一刀。牛大夫叹了一口气,背起药箱,道:“小公子害怕,是常情,不如我后天再来,小公子考虑考虑。”说毕也不等司马佳那婆婆妈妈的回答,转身就走。 到了晚上,司马佳仍在苦恼。一边想要治病,一边又不想破肚子,难道这世上就没别的方法治这病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司马佳披衣而起,点起一盏灯,准备在灯下作诗一首,来抒发此刻的忧烦苦恼,举着灯一转身,猛地看到一个人站在他跟前,吓得他把灯一扔,大叫出声。 “哎哎哎小心!”那人弯下腰把油灯接住,连里面的油也没洒出几滴,一转手放到了桌上,“司马公子别怕,我叫虺圆满,瀹山人氏,是特来拜会公子的。”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司马佳仍在大叫,按理说就算马四离得远听不见,老妈子也该起来了。 虺圆满扭过身冲那油灯吹了吹,火苗无端地便大了一圈,室内更亮了,照清了虺圆满的一张还算和气的脸。“我从门缝进来的呀……”虺圆满道,“公子别怕,我其实不是人,是蛇妖。” 他这么说,司马佳不怕才有鬼,当下吓得大叫“来人!来人啊!”,同时脚底抹油就要开跑。 虺圆满抓住他的袖子,他便挪不了半寸。“跑什么呀?”虺圆满道,“我又不是来害你。别再叫了,你家那两个人都被我念了安眠咒,一觉到天亮,醒不了的,你家邻居也一样。” “你想做什么?”司马佳吓得哭了,“你一个妖孽,竟敢光天化日……” 想想时辰,司马佳改口:“竟敢对我这个圣人门生……” 虺圆满一手拽着司马佳,另一手的小指掏了掏耳朵,道:“行了,别矫情了,我来找你有事商量,你别哭闹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虺圆满的声音倒是温柔动听,说出来的话却有点不合情理。“孩子?”司马佳止了哭泣,也不挣扎了,警惕地看着虺圆满,“你原来是个呆妖怪,我堂堂男子,肚子里哪会有孩子?你该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没找错,就是你!”虺圆满咧嘴笑,眼睛瞬时弯成两道月牙,“司马子善!你在瀹山上吃的那花上,留有我的经验,你没见你那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里面就是我的孩子!” 司马佳呆住了,再结合白天牛大夫说的“蛇瘕,相当于怀上蛇子”一说,略一细想……便昏了过去。 司马佳醒来时依然是黑夜,桌上的油灯十分亮,床前的虺圆满也没离去。 “你醒啦!”虺圆满弯眉毛单眼皮,一笑起来弯弯的眼睛,鼓鼓的两颊,宽宽的额头,很有喜感,哪能想到是蛇妖。 “你想怎样?”司马佳跑也跑不了,伏在床上,皱着个眉,问虺圆满。 “你这个男子,怎么娇娇柔柔跟个女人一样?”虺圆满刚才一直翘脚坐在椅子上,看司马佳醒了,便移到床边上坐着,“我跟你说事,快别再晕了。” 司马佳看他靠过来了,撑起身子,缩到床里侧,道:“你能有什么事?我还没责怪你让我得了这个怪病,你倒来找我。” “这也怪我?”虺圆满又是一脸好笑的表情,司马佳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笑,还是天生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蛇遗经验于花草上,最多不过是让牛羊狐兔吃下肚去,借它们的肚子帮我们育卵罢了……谁知道会被人吃了?我说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没事闲得慌吃山上没洗过的花草干嘛?就算是采药的砍樵的,在山上也不会这样乱吃呢。” 虺圆满说得有道理,司马佳无言以对。 “不过,既然吃了,也就吃了吧,”虺圆满笑道,“我看你这肚子也快差不多了,我来找你,就是帮你产下蛇子,我带着孩子走了,你的病也痊愈了,岂不好?” “你早说!”听闻虺圆满是这个目的,司马佳不怕了,“我不要你的蛇子,你快拿走!” 虺圆满愣了一下,道:“看你这样子,我还是来早了,瞧你那肚子,只怕过几天才足月呢。” “都这样了,还要过几天?”司马佳指着肚子,欲哭无泪。这肚子一天天的看大,现在他每天都像是抱着个锅,没法去见外公,只得谎称去了外地访友,连门也不敢出。可那老妈子日日与他相处,一切都看在眼里,司马佳就怕她守不住秘密,最后还是要叫外公知道,最糟的,让全村传为笑谈,也不是不可能。 虺圆满看司马佳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当他是被这病折磨得快守不住了,挠挠头,道:“其实不足月就生呢,也是可以……” 司马佳眼睛一亮:“那就快动手啊!” 虺圆满被人类的善变给惊了一下,然后慢慢站起,道:“好吧!”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捏着那布包的一角,在桌上一拖,便摊开了。 司马佳坐在床上伸头看,只见摊开的布上,有一排东西在灯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又是一套刀具! “你你你……你,你还是要剖开我的肚子啊!”司马佳抓住被子裹起自己的身体,又缩到了床里侧的黑暗里。 “不然怎么办啊?”虺圆满道,“你又不是女子,又没有产道。” “就没有……就没有不疼的法子吗!”司马佳再次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唔……”虺圆满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倒是有一种药,喝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期间不会觉得疼痛。” “那快给我喝那种药!”司马佳强烈要求。 “但是药方不在我这儿。”虺圆满道。 “在哪?” “在山上。” 天还没亮,虺圆满给马四解了安眠咒,司马佳对他吩咐道:“我和虺公子外出求医,你好好看家,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我的事。” 马四揉着睡眼,应承下来,瞟了一眼司马佳身后的虺圆满,心想这个公子是哪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司马佳跟着虺圆满上了瀹山,渐渐天也亮了,还不知道虺圆满要带他去哪。 “我们去哪?”司马佳问。 “去我家里啊。”虺圆满道。 “这瀹山我从小玩到大,也没见山上有什么人家,”司马佳道,“你莫不是在骗我?” “骗你做什么,到了你便知道了。” 司马佳听虺圆满如此说,便不再多言,挺着个肚子跟在后面,可越走,这路就越熟悉,周围都是自己从小玩过不知多少遍的地方。再往前走,司马佳猛地站住了。“啊!”他大叫一声,“前面是小龙洞!” 虺圆满不解地回身:“怎么了?” “我小时候在山上玩,走到这里,大人就不让再往前走了,说小龙洞里有大蛇,会吃小孩……莫非就是你!”司马佳想起来了。 “我们全家都是修道之蛇,怎会吃小孩,”虺圆满笑道,“倒是有人的小孩无故闯进洞里,被吓到过,所以村人就不让小孩子接近洞口了。快走吧,就剩几步路了。” 司马佳和虺圆满到了山洞入口,只见这山洞十分窄小,勉强可供一个小孩子出入,大人要进,只能躬身爬进去。 “这……”司马佳为难地看着这样的洞口,“难道要我爬不成?” “不爬,怎么进?”虺圆满瞪大了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他。 “那,你先爬!”司马佳往旁边让了一步。 虺圆满笑一笑,往洞口前一靠便消失了。 “喂,你哪去了?”司马佳以为自己看错,又看看空旷无人的四周,无助地喊。 “我在洞里,你快进来!”虺圆满的声音从山洞里传来。 “这……”司马佳无法,跪下身子,再双手落地,向前爬。爬进洞口后,司马佳眼前一片黑暗,便有些害怕,喊道:“你在哪呢?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再进来些,我拉你!”虺圆满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司马佳又往前爬了几步,等到整个人都进了洞穴,虺圆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伸手!” 司马佳抬起一只手,立刻便被抓住,司马佳只觉得抓住他的那只手向前一拉,他的眼前便豁然开朗。 第三回 洞内是一个和洞外一样的世界。这么说吧,司马佳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这是钻进了一个山洞,还是刚从一个山洞钻出来。因为眼前有一样的树林,一样的小路,站起来之后向前走,遥遥望见山下有几乎和沅村一样的村落,下了山回头,发现刚才那座也是和瀹山一样的一座山。 要不是路过的村民一个都不认识,司马佳真要以为自己回到了村子里。但是那些村民们明显都认识虺圆满,每一个都和虺圆满打招呼,却理也不理司马佳,还有的村民,一看到司马佳就像见了鬼一样地掉头就跑。 司马佳问:“他们怎么了?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因为你是人嘛,”虺圆满道,“人是万物之长,,他们对你是敬畏,敬畏!” “这么说……”司马佳惊道,“他们都不是人?!” 虺圆满嗤笑道:“当然不是了,他们只是修炼成了人形。”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蛇?”司马佳问。 “不是啊,”虺圆满道,“这山上的物种,凡是修炼成人形的,都住在这村子里。” 司马佳暗暗惊叹,不敢再问了,怕问出什么不得了的来,就算是刚才那两句话,他都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运化。 司马佳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你家还有多远啊?”司马佳问,“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虺圆满停住脚步,返身看着司马佳。的确,司马佳从山上开始就一直落在虺圆满的后面,经常要扶着腰紧赶两步才能追上,但虺圆满也从未往“走不动”上想。 “这么一点路,我一点都不累,你怎么会走不动呢?”虺圆满无法理解,“难道人都像你这样?那怎么当万物之长?” 他不知司马佳在人类里面也属于文弱不中用的,又挺着个肚子,从沅村一路不停地走,又爬山,进了洞后又走了这许久,想歇歇也是正常的。 司马佳捧着肚子,委屈地道:“你身上又不长着这么个东西,白添了好几斤的包袱。就算是轻装,这会儿也该歇歇脚了。万物之长靠的是头脑,你以为靠脚力呢?那还要牛要骡干嘛?” 虺圆满也没打算跟他辩论,便道:“好吧,那我背你吧。” 司马佳原本只想在路边歇一歇,倒没想到虺圆满提出了这个方法,反而扭捏起来。“我这么大人了,叫你背着,像什么样子?只要歇歇就好,歇会儿就有力气了,不急的。” “你不急我急,”虺圆满可看不下去眼前这个人那副黏黏答答的样子,“都到家门口了,我哪有闲心陪你歇脚?背着走两步不就到了,不妨事,来!” 虺圆满说完便在司马佳身前蹲了下去,背对司马佳,意思是让司马佳自己趴上来。 司马佳满心的不好意思,但是一是真的累了,二是身处这个全是精怪的地方有点害怕,不知所措,眼前只认识一个虺圆满,只能听他的,于是左右看了看,趴到了虺圆满的背上,双手揽住虺圆满的脖子。 虺圆满两手向后掰开司马佳的双腿,分别向上抬起,轻松地站起来向前走。司马佳只觉双腿顿时轻松,但只有一个肚子抵在虺圆满背上,感觉怪怪的。虺圆满走着走着,可能是因为快到家了高兴,张开口便唱起来:“肩挑饭,手端茶,背脊背着个细毛伢。标标致致好姑娘,可惜嫁给种田郎!若是当初嫁了我,冬穿绫罗夏穿纱,出门轿马金丝伞,家里丫头一大帮!” 这是流传在乡间的民谣,司马佳从小也听熟了的,虺圆满虽然不是人,想必也是耳濡目染,所以会唱。司马佳听他唱“背脊背着个细毛伢”,便不高兴了,心想难道我是细毛伢不成?想开口阻止,但听他嗓音圆润,唱起歌来婉转动听,便把话咽下了。接着听虺圆满又唱道:“粗茶饭,喷喷香,背个娒,心不慌。不爱绫罗不爱纱,只爱丈夫早起晚回家。高兴嫁给种田郎,夫唱妇随守田庄。” 虺圆满唱到“荣华富贵无根草,贫贱夫妻恩爱长”时,司马佳突然用手摇了摇虺圆满的肩膀:“喂,别唱了!” “怎么了?”这歌后面还老长,虺圆满一人唱两角,正在兴头上。 “太傻了,没见别人都看你吗?”司马佳道。 路边的村民渐渐多了,有的站得近,有的站得远,有的捂嘴笑,有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那都是看你的!”虺圆满道,“沅村几百年,进小龙洞的人,你是头一个啊!” 司马佳往路两边多看了两眼,果然,那些村民个个都是盯着他在看。面皮薄的司马佳霎时间脸又红了,拿蓝袍袖子遮住脸,低下头抵在虺圆满脖子后面。虺圆满又走了一截路,司马佳忽而听到一声“到家了!”,把挡脸的袖子放下来一看,已然是进了一所大宅子。 这所宅院十分气派辉煌,迎头的门楼上的石雕,比司马佳外公的老宅门楼上的还多,还精致。虺圆满背着司马佳穿过门楼,进了大堂,忽地迎面一片大红。 虺圆满也愣住了。大堂里面,横梁立柱张灯结彩,亲朋全到,个个笑脸相迎。 虺圆满不觉松了手,让司马佳从背上滑下来。“你们这是干嘛呢?”虺圆满问。 “哥啊!”虺圆满的堂弟眯着细细眼,下巴一笑更加尖,“你大喜呀!” “跟谁啊?”虺圆满眼睛在大厅内扫了一圈,幻想着能看到白小真。 “当然是跟这位兄弟啦!”堂弟拉过司马佳,上下眼皮笑得只给眼睛留了一个缝,但还在缝里无情地打量这个大肚子的书生。 “什么?不是啊!”虺圆满急了,“谁说我要跟他办喜事的?我没说啊!” “村里早就有人来通知啦!”虺圆满美丽的母亲插着满头饰品,穿着绫罗绸缎,摇着团扇迎上来,“你爹在闭关修行,娘我一时没准备,怎么样,张罗得还不算慢吧?” 虺圆满苦着脸看了一圈家里,心说娘哎,这要是还算慢,我真不知道什么是快了。 “不是,娘,”虺圆满道,“这位公子只是吃了山上的花草,等于我借他的肚子……您不是知道的吗!” “那不是……他不是个人吗!”虺圆满的娘说着说着,就往司马佳旁边蹭,斜着眼睛瞅司马佳。 司马佳从进了虺家宅子开始,就没懂发生了什么,也没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妙了。 “虺圆满,这是在做什么?你家在给谁办喜事?不会是你跟我吧?”司马佳有些慌。 虺圆满转过脸来,满脸耷拉着,道:“兄弟,你还真猜对了,我就不该带你回来,他们看你是个人,要和你套近乎呢……哎别怕别怕,我来跟他们说。” 司马佳万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满心想跑,可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旁边还一个“人”都没有,他能跑到哪儿去?顿时眼前一阵发晕。 虺圆满也是怕司马佳害怕乱跑,一只手抓着司马佳的胳膊,一边和母亲说话:“娘,您别一看人家是个人,就动歪脑筋啊。” “那还不是你把人家带回来了嘛!”虺圆满的娘道,“我早就说,人是万物之长,既然是人吃了你的经验,咱们又修成了人形,就得按照人的规矩——娶人家过门嘛!你非要去领了孩子就回来,我也依你了,可是你现在把人都给带回来了,难道不是因为觉得娘说得有道理?” “那……”虺圆满明白母亲的心思,知道说也没用,打算用拖延法,“那就算真要娶,也得送礼啊迎亲的一堆,那才是人的规矩啊!” “你这不是给背回来了嘛!”母亲朝虺圆满眨眨眼,不准备再给他说话的余地了,高扬起手挥了两下扇子。顿时鼓乐声大作,从格子窗里流泻出来,填满了大厅,升上了房顶,流过过街楼,传到外面大街上。 司马佳本就晕晕乎乎的快倒了,这乐声一乍,他浑身一抖,直愣愣地便倒下去。虺圆满拉着司马佳呢,忽地手上变重了,回头一看,更觉焦头烂额——老娘在那给她亲儿子找麻烦,这头他又来添乱! 虺圆满蹲下来抱着司马佳掐人中拍脸蛋,那头他老娘又叫了一声:“带新人下去换衣裳!”话音刚落,虺圆满就被几个冲上来的亲朋强行拉走了,神志不清的司马佳也被抬往了另一个方向。 “娘!你听我说啊!娘!”虺圆满身不由己,大喊大叫。他老娘明明听见了,装作听不见,任乐声把他的呼救淹没过去,返身继续去张罗了。 虺圆满被拉到偏房,扒下一身青绿短打,套上大红吉服。虺圆满也放弃反抗了,干脆快手快脚穿好,拿起礼冠往头上一扣,歪戴着帽子急急慌慌地往大堂上来。 正厅里全是人来人往,各有各忙,就是没人管他这个“新郎官”。两个村里的孩子跑过来,手里抓的全是糖果,一边围着虺圆满跑,一边唱:“喜鹊哥,尾巴长,大锣大鼓接新娘。新娘接不来,对着丈人丈母哭唉唉。不哭不哭,耽搁三年再来抬。” “么仂接?一头鸡子一头麦!” “么仂送?一头鸡子一头裹粽!” 虺圆满不耐烦地把他俩挥开,终于在人群中抓住了他老娘。 “娘!我舅舅呢?”虺圆满问。 “找你舅干啥?”他老娘道,“你舅出门了还没回呢。” “我找他要麻沸散哎哎哎哎……”虺圆满话没说完,后襟忽被人拉扯着了,也不知是谁,劲儿忒大,把他拉得向后跌了几跌,回头一看,是他表妹。 “圆满哥,新娘找你。”表妹说。 “新娘?”虺圆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哦,司马佳啊,他醒啦?” “拿清凉香给他鼻子底下嗅了嗅,就死七成的也能醒了。”表妹自豪地说。 “他没事吧?”虺圆满心想这场面,我都架不住,那书生还不吓哭了? “他找你说话呢,快去吧!” 表妹掩口窃笑,脑子里不知想起哪些传奇话本上的事来了。虺圆满懒得管她,大袖带风地急忙赶到司马佳处来。 第四回 虺圆满猜得没错,司马佳真的哭了,只见他也是被人强行套了一身红,这会儿正抬起袖子要抹眼泪呢,虺圆满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小心衣袖掉色,抹你一脸红。” “让我回去!”司马佳把虺圆满的手摔开,“你骗我上山,就是为了这个?” “我没骗你!”虺圆满道,“开肚子不疼那药,只有我舅舅会用,等他回来就有了!” “那你也没说要成亲啊!” “这事我也不知道啊!”虺圆满摊开两手,表示无辜,“你别生气啊,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我跟你说啊,这事是这样的,你们人呢,生下来就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我们妖精都很向往……” 司马佳就没听过这么拍马屁的措辞,自然以为虺圆满说的都是哄他的话,其实人家说的真的是实话。 “所以我娘听说了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就动了脑筋,想和人结亲家,要真结成了,那咱们虺家可就光彩了!”虺圆满道。 “呸!”司马佳就地啐一口,“我是男的,怎么跟你结亲?你就骗我吧!” “我们蛇呢,倒真不是很讲究这些……”虺圆满自己也不禁摇头,“但我没答应啊,我说我去带了孩子就回,然后就到你家去了……然后就因为你怕疼,我就带你回来了,没想到我娘不死心,又给我来这出。” 司马佳听了虺圆满的解释,心里并没有好过一些,哭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你让我回去!我可不能在这不明不白地结了亲!还是跟……跟你!” 司马佳本来想说“还是跟男人”,想想不对,“还是跟妖精”,不敢出口,最后改成这样。 “没关系,你就先应付着,等在这儿把孩子生下来,你出洞回你村里,还过你的日子,我在洞里过我的日子,两不相干。你不说,也没人知道你在洞里成过亲,你还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有什么关系呢?”虺圆满倒是豁达,把想法说给司马佳听。 司马佳认真想想,也并非没有道理。 “孩子生下来之后,真的让我回去?” “我拿性命担保你回得去!”虺圆满拍胸脯保证,顺手扯过他表妹,从她袖子里拽出一条手帕,塞到司马佳手里,“把眼泪擦擦,一会儿婚宴上多吃点,啊!” 司马佳还是愁眉不展,虺圆满就说些不相干的话来调剂。“你看那虎背熊腰的我表妹!”“你看那尖嘴猴腮的我堂弟!”“你看那花枝招展的我娘!”“你看……你看看你自己!”虺圆满从旁边拿了个镜子在手里,对着司马佳照,“你穿红的多好看啊!” 那铜镜磨得不甚光,司马佳看了一眼,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照出一个着红衫,戴红冠的人,大红色趁得他面若冠玉,目似点漆,脸上也有光彩,心情刚要好些,一低头看到撑着衣服的那个肚子,又别扭起来,一抬手把镜子也打偏:“你哄小孩儿呢?” 虺圆满讪讪地放下铜镜:“是真挺好看的。” 司马佳抬眼看看他,终于忍不住,伸手给他把脑袋上的礼帽戴正了。那帽子歪在那许久,虺圆满还浑然不觉,晃着脑袋,让斜伸出去的两个帽翅一摇一摇,活像个扮丑逗人乐的。 虺圆满的堂弟表妹早就在旁边偷看,见他俩这样,还以为这对新偶多甜甜蜜蜜呢。虺圆满的堂弟眨了眨缝眼,偷摸摸地溜走了,不一会儿又溜回来,手在袖子里捏着个什么。 司马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婚结了。虺家大堂里坐不下,院子里摆的都是桌,门外街上也摆了老远,全村都来吃酒席。还好这里结婚没有拜天地那一套,不然司马佳的这个头肯定磕不下去。据虺圆满说,“我们的规矩是把尾巴缠起来,就算全礼,不过你没有尾巴,那就算啦!” 所有人都把他俩拱到一起敬酒,虺圆满还能应付下去,司马佳可没心情,只想快点把戏做完了,快点完事回家,便早早地装喝醉,到新房里去歇着了。 虺圆满这头一路敬酒,敬到门外街上,一街的人都站起来恭喜,他挨桌敬过去,终于看到了白小真。 整场婚礼下来,虺圆满的戏都做得十足,就跟真的似的,但看到白小真,他有点装不下去了。 “圆满哥,恭喜你啊。” 白小真的声音混在一片杂乱的恭贺声中,就像是春天油菜田里的一朵小黄花,但虺圆满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 “小真,你……” “哥,你喝呀!”白小真水灵灵的双眼全是发自真心的笑意,看着虺圆满。 此时旁人也都在催促虺圆满干了手上这杯,虺圆满便一仰脖子,周围一片叫好之声。还想再看一眼白小真,或者说些什么,虺圆满已经被人群拥着,推到下一桌去了。 喜酒一直喝到深夜才散,虺圆满被灌了那许多酒,任是酒仙也不能不醉,走路走得七倒八歪,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那些个碟子碗也撞来撞去,几次快要落下地去。 司马佳本靠在大床的新被褥上打盹,听见声音醒过来时,看到虺圆满这副模样,忙过去接了他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 “你……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了吧?这我给你拿的,吃,吃点吧。”虺圆满把自己丢到床上歪着,口齿不清,眼神迷茫地对着托盘指了指,其实都指得偏到不知哪儿去了。 司马佳平日的饭量就小,晚上吃的虽不多,但也没觉着饿,见虺圆满醉成这样了,还记着给他带吃的,从进宅子开始就不舒服的心里顿时软了许多,道:“难得你一片心。” 他这一句真心话,虺圆满却似乎并没听下去,此刻正爬到床边,捂着胸口:“啊,难受!” 司马佳跑到床边给他揉着背:“怎么难受啊?你到底喝了多少啊……不会要吐吧!” 话音刚落,虺圆满壮实的表妹风一般冲进来,在虺圆满嘴里塞了个药丸,再一掌把他打得躺倒在床,然后又风一般地消失在新房门外;表妹刚走,虺圆满细条条的堂弟又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两碗茶,一碗递给司马佳,司马佳接了,另一碗给虺圆满灌下。 “这都是什么啊你们这么摆布我!”表妹给的那个药丸有醒酒奇效,虺圆满喝了一半茶,已经清醒了点,撑起身子问道。 “这是花茶啊,”堂弟道,“喝完酒喝这个,第二天头不疼。” 虺圆满往碗里看了看,自己接过茶碗喝了,再把茶碗塞回去。堂弟拿着茶碗,却不走,站在床前看司马佳:“嫂子也要喝。” 司马佳觉得那茶闻起来香味太重,不像自己平日喝的,不太想喝,便道:“我现在不渴,等下再喝吧。” 堂弟笑道:“那可不行,这两只茶碗得同进同出,便如同新人,这是规矩,嫂子不喝,我只好站这儿等了。” 司马佳没听过这种规矩,便看虺圆满,虺圆满揉着太阳穴点点头,他才端起茶碗,饮尽了,交给堂弟。 “那我走了,二位早点安歇吧。”堂弟的脸看上去比虺圆满还要似笑非笑,说完走了出去。 司马佳对着那门怔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门往外瞅。 “你看什么呢?”虺圆满吃了药又喝了茶,现在是好多了,在那儿问司马佳。 “我怕一会还有人来。”司马佳是被虺圆满家这对堂弟表妹给开了眼了。 “哪还有人啊,醉的醉累的累,这会儿都躺倒了,”虺圆满打了个呵欠,“咱们也快睡觉吧。” 司马佳望了望虺圆满伸展肢体的那张大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虺圆满等了半日不见他过来,这才猜出了司马佳在顾虑什么。 “嗐,这有什么,光躺一块儿又不会怎样,快过来睡下!”虺圆满还是那么豁达,司马佳便不好意思再矫情,走过去脱下外袍,躺到床上。 身边的虺圆满一身酒气,衣服也没脱,就这么闭着眼躺着。司马佳闻着那浓烈的酒味不舒服,但又不好开口,只好勉强闭上双眼,虺圆满在他旁边一侧身,司马佳感觉到了什么东西抵在自己身上。 司马佳一下子弹起,跳下床指着虺圆满:“你这……果然蛇性最银,你还假装君子,骗我上床!” “嗯?”虺圆满睁开眼,坐起来,可能也觉察到了不对,撩起袍子,拉开裤子往里看了看,然后忙解释,“我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没那意思真的!” “你,你怎么能这样……”司马佳无处可躲,无力地坐到凳上。 虺圆满也是奇怪,自己明明醉成那鬼样子,怎么身体还会有兴致?刚一想便明白了:“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堂弟搞的鬼!刚才那两碗花茶!” 虺圆满爬下床:“你别怕啊,不然你睡床,我睡地下吧,我真不想害你的,你看今天一天这事儿……” 司马佳不答,也不说话,只在凳子上坐着,身子抖得厉害。虺圆满下了床,不敢太靠近司马佳:“你上床上睡吧,我铺个被子在地上就行了,真的……” 司马佳拼命咬着的嘴唇终是滑脱了,泄出轻微的一声呻吟,虺圆满听见了,忙到他身前细看,就看见司马佳面上潮红,额头沁汗,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 “糟了!”虺圆满早就该想到,“我堂弟在你的茶里也下了药!” 第五回 “我就不该来这儿!”司马佳委屈得不得了,“早知被骗来是这样,我就该挨那一刀!” 虺圆满顾不上司马佳的误会,冲到门边,想出去寻到堂弟,把解药拿来再说。谁料那门被他一推,纹丝不动,竟是从外面锁上了。 “虺富贵!”虺圆满踢了一脚那门,吼着堂弟的名字。 堂弟早不知跑哪去了。就像虺圆满说的,醉的醉睡的睡,谁有空理他?又不知是不是堂弟表妹做了手脚,竟没人来答应虺圆满。回头看司马佳,已经是两颧泛红,嘴唇上咬出了牙印儿,快要坚持不住了。 虺圆满重重出了一口粗气,道:“没办法了,幸好咱们都是男的,你就当寻个乐子吧!” 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司马佳一看,更要叫起来:“你!你做什么?” “你也脱吧,谁叫咱们中了春药呢,我累一晚上了想早点睡,早对付完早歇着,啊!”虺圆满解了自己的衣带,又要来帮解司马佳的。 司马佳想反抗,又没有能力,孤立无援,泪珠儿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捂紧了衣服道:“你包藏祸心,我早该看出!” 虺圆满急了:“我怎么又包藏祸心了呢?我不是和你一样中了药吗!那事有什么做不得?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能吃亏?” 司马佳一急,就说道:“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蛇妖的什么修炼,要采补我这个纯阳之体?” 虺圆满听言愣了一下,随后大笑道:“原来你是个童子!那有什么好采补的?我要采,昨天在你家就采完了,何苦带你到这来?行了别磨蹭了,我来带你尝这个腥。” 司马佳道:“你怎么毫无羞耻之心!” 虺圆满一歪头,裤子同时掉了下来。“光羞耻有什么用?羞耻能解决问题?难道你那下面不是和我一样涨得难受?” 虺圆满这话说到点儿上了,司马佳虽为童男,但也不可能一点儿人事不知,此刻哪里难受他怎会不明白?有伸手抚摸之欲,只是碍于面前有个虺圆满,还保有他那“羞耻之心”,做不出来罢了。 虺圆满的裤子一落,司马佳的眼皮稍垂了垂,便看到他腰间那深色硬物,暗吸了一口凉气。没料到虺圆满下一刻便转过身来,屁股冲着司马佳。 “喏,”他往屁股正中指了指,“从这里进来,你会不?” 司马佳略为一怔,才知道虺圆满指的是哪里,遂惊叫起来:“那种污秽之地……你,你怎么能让我……” “哦?”虺圆满转回身,看起来并不太意外,“你不愿意?好吧,那我来……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有点儿疼啊!知道你怕疼,我才让你上的。” “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司马佳才不管什么你上我上,只闹着要回家。 “你也看见了,门锁起来了,出不去啊,”虺圆满嫌裤子绊在脚踝上麻烦,干脆踢了一边去,就这么光着朝司马佳走来。 司马佳挡了眼睛,连连叫着“别过来!”虺圆满哪听他的?司马佳一看虺圆满这是摆明了意图不轨了,饶是被药迷得全身发软,也要站起来躲避,但如何躲得过? “好了,乖!”虺圆满把进行着软弱无力反抗的司马佳抱在怀里,像是在捉拿什么不安分的小动物,“一开始有点儿疼,后面就舒服了,你听我的没错,咱俩都是中了药的,别想那么多,赶快解了药性要紧!” 虺圆满身上冰凉,贴在司马佳滚烫的皮肤上,让司马佳打了一个颤,却又有难以言出的快感。司马佳有些儿放弃挣扎了,衣物全然落地后又试图挣扎了一次,但身体被抚摸之后变得更加酥软,反抗得像是调情。 虺圆满没跟他多废话,吐了口吐沫在手心,然后抹上司马佳后庭,伸了手指进去搅弄。司马佳全程含着泪,当虺圆满的真家伙进入时,大粒的泪珠终于掉下来。 司马佳此刻的样子就是跪伏在床上,隆起的肚子抵着分开的大腿,脸埋在双手里,指缝中漏出了不知是痛出还是屈辱出的泪。 虺圆满也是怕司马佳痛得厉害,开始的动作并不敢太猛,徐徐抽送了百十回,觉那谷道内渐渐湿润,知道是司马佳得了趣,方才激烈起来。司马佳开始时咬紧了牙关不透露半声声息,后来也再坚持不住,发出了阵阵低吟,伴着皮肉拍打的节奏,真叫一个销魂。 在药的助力下,虺圆满也是情难自抑,一边用力挺进,一边发出了卖力的声音。又千余回后,虺圆满将与他相连的司马佳转了个方向,变为侧躺,自己也随之在司马佳身后倒下来,抬起司马佳上面的那条大腿,说道:“娘子,你自己抬住了,可好?” 司马佳情动不能自已,抓住自己的大腿根部高高抬起,好方便虺圆满进出,虺圆满腾出双手,从后绕到司马佳胸前,揉着两粒乳珠,逼得司马佳又发出许多声响。如此又换了几种姿势,虺圆满飨足着退出,倒在床上道:“我的药性可是解了,你的解了没有?”听不到司马佳答复,他又自说道:“反正我是累得动不了了。” 虺圆满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影子从面前掠过,原来是司马佳忽地跨坐到他身上,以后茓对准了那话儿反复挨蹭,孽根哪经得住撩,重又站起,司马佳便纳将进去,上下颠动起来。只见那一个肚子弹起弹落,甚是好笑,但司马佳面上表情,又煞是销魂。虺圆满不由地又有了力气,以胯在下面顶动,双手扣了司马佳十指。从帐外看这二人,赤条条的影子缠在一处,隔着纱帐朦朦胧胧,时而拱腰,时而弓背,时而抬足搭肩,时而沉臀坐莲,只是那一处总契合着。好一派春宫意境。 两人也不知胡闹到何时,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双双累倒,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司马佳被太阳照了眼皮,才倦倦地醒来。 他睁眼时,虺圆满已经衣着齐整地等着了。“这是早上送来的新衣服,你穿这个吧。”虺圆满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指了指桌上放的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套衣物。 司马佳坐起,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光溜溜的身体,忙抓了被子再盖时,他却发现身上多了许多小红点。鼓起的肚皮上有,胸口上有,再仔细找找,大腿上也有!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他先是这样想的。 虺圆满注意到了司马佳的举动,猜出了个大概,便问道:“昨天晚上的事,你还有没有印象?” 司马佳其实已想起一些昨晚的事,但哪好意思说记得,便道:“昨晚的事,只记得一点,大部分都记不清了。” “哦……”虺圆满没有再问,“你身上那些红点,不碍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司马佳这才忆起昨夜,虺圆满趴在自己腿间,用力吸吮那片嫩皮的样子,可算是想起那红点是怎么来的了,更令他羞臊的是,他还记起,作业的自己,也在虺圆满胸口吸出一个这个来着。 司马佳想下床穿衣,但碍于虺圆满在前,自己又是光着身子,又扭捏起来。虺圆满一笑,给他把托盘端到床边来:“来,我伺候你!” 司马佳抓了衣服,红着脸儿道:“不用你伺候。” 虺圆满还是关切地问道:“可有哪处不舒服?” 司马佳刚醒就觉着了,后门那处火辣辣的疼,此刻也不好意思开口,又不甘说没有,便蹙了眉道:“我哪儿不舒服,你不知道吗?” 虺圆满的脸上便尴尴尬尬的,道:“那一会儿我给你讨点药膏去,你现在先把衣裳穿好,我们先去见我娘。” 司马佳一边往身上套着衣服,一边道:“你自个去见你娘就是,干嘛带上我!” 虺圆满也很为难:“怎么说你现在也算是我媳妇儿了,总得去见一下婆婆什么的……” “谁是你媳妇!我好端端的被你骗到这个地方,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得任你摆布……” 司马佳一苦脸,虺圆满就头疼,不由得也没了耐性,将袖子一甩,道:”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想娶你?”说完往圆凳上一坐,赌气流下了两滴眼泪,着实委屈得很。 司马佳是自己一个人别扭惯了的,向来都是人家哄他,这会儿一看虺圆满也哭了,他倒不知道怎么才好,也不敢再抱怨了,就默默穿着衣服不敢出声。 虺圆满闷闷地在圆凳上坐了好一会儿,最终把脸抹了抹,站起来看司马佳:“穿好了吧?走,不把我娘那敷衍了,怎么好送你回去?”司马佳便也乖乖地让他拉着袖子走了。 与此同时,说好了再来一趟的牛神医又来了,听见马四说司马佳走了,大惊,问“去哪了?”马四哪里知道去哪了,只道:“和一个虺公子外出求医去了,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你这老头,我家既没人,你就进村摇铃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牛大夫无法,只得走了。 第六回 司马佳这头见了虺圆满的老娘,依礼本该给她磕头的,但司马佳又不认这门亲,又不愿向妖类精怪屈膝,自然不愿意,虺圆满娘也不计较,连说不用了,“人家可是人呢,还有着身子,不方便,别管那些礼了!” “可是那些礼都是人定的啊。”虺圆满的堂弟,虺富贵,不看脸色地插了句嘴,遭了虺圆满娘的一个大白眼。 “我这儿没什么事了,圆满啊,带媳妇儿回去休息吧。”虺圆满娘眼睛本就小,这会儿更是笑得都睁不开。 “那我们走了。”虺圆满二话不说,拉了司马佳,扭头就走,走到虺富贵身边时,悄悄扯了他衣角一下。虺富贵明白得很,便没站多久也偷偷溜了,到外面来见等在那儿的虺圆满。 “我嫂子呢?”虺富贵特贼地左右看看,“先回去啦?是不是昨晚累了?嘿嘿嘿……” 看着虺富贵在那挤眉弄眼自作聪明,虺圆满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了虺富贵的衣领:“谁叫你下药的!” 虺富贵还不知道大难临头,还在嬉皮笑脸:“我这不是为了哥哥嫂子的情趣……哎哟!” 虺圆满一脚踢在虺富贵两腿之间,拳头又紧跟着在他胸口上捶了两下:“叫你多管闲事,叫你没事找事……” “哎哟……”虺富贵弓着腰捂着胯下,艰难地抬头,“哥……你打我干嘛,难不成是那药不对,你没快活到?” “那倒不是。”虺圆满俯视堂弟。 “那你打我干嘛呀,哎哟……” 虺圆满出了气,也懒得跟他解释了,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午饭后,虺圆满的舅舅就回来了,虺圆满带他看过司马佳的肚子,舅舅表示小事一桩,现在就去配麻沸散,保证让外甥媳妇安全无痛地产下蛇子。听了他的保证,司马佳也不鬼嚎了,虺圆满一颗心也落回肚里,捧着舅舅的袖子赞道:“还得是我老舅啊~” 老舅刚走,虺圆满也开溜了,司马佳睡了一觉起来不见他人了,出门去找了一圈,结果惹得别人个个捂嘴笑说“新娘子不见了新郎官,着急忙慌地找呢”,倒把司马佳弄得不好意思,也就不找他了,正好看到虺圆满家的场院挺大的,和外公家的一切都精致小巧不同,也颇有几棵老树和花卉,便随便逛逛散散心。 虺圆满溜哪儿去了呢?他跑到村里找白小真去了。找到白小真,还不好意思说话,直把她引到村外大槐树下,才踢着石子欲言又止:“小真啊……” “圆满哥,怎么了?”白小真水灵灵的眼睛,天真地看着新郎官。 “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虺圆满想找点别的话先过渡一下,“最近怎么样啊?家里人好啊?” “挺好的啊,圆满哥,”白小真道,“我回来那天你不在嘛。其实,过阵子我又要走了。” “什么,你要走?”虺圆满着急了,“去哪儿啊?” 白小真脸上泛起红晕:“嫁人嘛,圆满哥,就像你昨天娶媳妇一样,我也是要成亲的呀。” “不是,我那个,我不是……那是我娘,其实我没有……”虺圆满真的混乱了,不知怎么说才好,最后,突然脚一跺,咬了牙道,“小真,今天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了!” “什么话啊?” “小真,我对你……”虺圆满不是扭捏的人,但一扭捏起来不是人,亏得白小真天真单纯脾气好,在那儿傻傻地等他下面的话。 “哥!哥!快回家呀!”虺富贵从远处跑来,在虺圆满面前站住,边喘边捶腿。 “干嘛呀,急吼吼的。”虺圆满好端端的讲着话,就要到关键时候了,被生生打断,自然不悦。 “嫂子……嫂子要生啦!”虺富贵回给虺圆满那眼神,就像在说“我能不急吼吼吗?” 虺圆满一听,也急了,可这头念着白小真,一转头,白小真正满面笑容地鼓励他走:“快回去吧,圆满哥!”两只纤纤小手做着把他往外推的动作。虺圆满没法子,跟着虺富贵开跑。 回到虺家大宅,果然全家都挤在他卧室门口呢,虺圆满拨开众人,冲进去坐到床沿上,对着躺在大床上直“哎哟”的司马佳说“怎么啦?怎么突然就要生啦?” 司马佳苦着脸,道:“谁知道你家门槛子怎么做那么高,不小心绊跌了,然后肚子就疼起来。” “我舅舅呢?”虺圆满急问身后的一大家子人。 “叫人去请了,马上就到!”得到这样的回答。 “虺圆满。”司马佳忽然轻声唤虺圆满。 “怎么了啊?”虺圆满此刻特别体贴,一边回答,一边凑得特别近,让司马佳往后缩了缩。 “你能不能让你家人都回去?这样围着我,太奇怪了……”司马佳被目光围得难受很久了。 “哦,好好好!”虺圆满答应了,站起来就赶人:“都回吧,有我在这儿就行了,你们也不怕吓着我媳妇儿,一会儿出什么问题你们负责啊?” 人群这才慢慢散了。虺圆满坐回床边,捏了捏司马佳的手心,道:“是不是可疼了?” 虺圆满的手冰凉,司马佳没好气:“告诉你你也不知道,除非你来替我疼!” 虺圆满便觉得没意思,低了头去看床边的地板。司马佳见他好心关怀,却被自己平白抢白,心下有点过意不去,眼见虺圆满的指尖就在眼前,便想伸手去碰碰,手指头刚伸到一半,卧室门“哐当”一声开了。 虺圆满的老舅一手提着个包裹,一手端着个碗,用脚踹开了木门。 “老舅!”虺圆满一看到舅舅,便从床边上弹起来。 “来把东西接着!”虺圆满的老舅道。 虺圆满去接了舅舅手里的包裹,放到桌上。他老舅端着碗走到床边,道:“外甥媳妇,这就是麻沸散,我刚一听到消息,马上就熬药了,刚刚才熬好。你快喝,喝了就睡着了,醒来孩子就生出来啦!” 司马佳看着虺圆满老舅手里那碗药,突然有点不敢喝了。 “这个……真的有用吗?”要是喝了不管用,还是疼呢?要是喝了能睡过去不假,但醒不过来呢? “肯定有用!”老舅很自信,“这方子自从东汉华佗造出来,一直流传着,回回都灵,哪会没用!” “可是……民间早就失传了呀。”司马佳道。 “人间失传了,我们这儿还有呀!”虺圆满看司马佳犹豫,忙过来劝解,“我老舅不是第一次用这方子了,你尽管放心。” 虺圆满他老舅说:“圆满,你劝劝他,我去准备准备东西。” 老舅把药碗递给虺圆满,去桌前解包袱了,虺圆满放轻声音,跟哄小孩儿似的哄司马佳道:“怎么了,不是就为了这个来的这儿吗?怎么都到这时候了,又不乐意了呢?” 司马佳看着虺圆满老舅拆开包裹,从里面拿出和牛大夫一样的一套刀具来,就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万一,万一要是肚子被剖开了,血流光了,我死了怎么办?”他说。 “怎么会呢,”虺圆满不由握住司马佳的手,“我在旁边守着呢。” “你会叫醒我吗?”司马佳肚皮疼得要命,又怕得要命,这会儿只有含泪问道。 “会的,我会叫醒你的!” 虺圆满的眼神让司马佳安心了一点,便伸了伸手,又没敢伸远便缩回去。虺圆满把药碗塞到司马佳手上,四只手一起捧着,薄薄的嘴唇只是轻轻一笑,就有无限的喜感:“别怕,喝吧。” 司马佳最后看了虺圆满一眼,然后沉了沉气,眼一闭,仰头将药灌了下去。 司马佳喝了药后,便觉头身困重,不久便陷入沉睡,任虺圆满的老舅剖开肚皮,也毫无知觉,待他醒来,肚皮已经缝好,有点儿疼,拿手一摸,是软的,里面的症瘕已经被取出来了。 “你醒啦,”虺圆满笑眯眯的脸出现在司马佳眼前,“辛苦你了。” “结束了?”司马佳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暗叹这药的神奇。 “嗯,”虺圆满给司马佳拉了拉被子,“孩子生下来了,你好好休息吧。” “那……”司马佳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想问,“孩子呢?” “你要看?”虺圆满的样子太过惊喜,反而让司马佳不好意思点头。 虺圆满回身抱了个什么,然后摆到司马佳的床沿上:“看,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司马佳蹬大了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蛋! 第七回 那蛋壳白体长,足有西瓜大小。 “这就是……孩子吗?”司马佳整个人有点发傻。 “是啊!”虺圆满特别欢快地回答,“孩子在里头,这还没孵出来呢!” “孵出来?” “是啊,我们是卵生啊,”虺圆满抱着蛋,心情特好,“你等几天就能看见孩子了。” “等几天?”司马佳想起来了,“我等不了几天了,我现在就要回家!” “至少……等你养好了吧?”虺圆满呆呆地,看着司马佳。 “不等了,我一刻都不想多待!”司马佳急着要从床上坐起,扯到了肚子上的伤口,不由得“嘶……”的一声。虺圆满把蛋放回铺着褥子的大篮子里,跑到床边蹲下:“那我背你回去吧!” 司马佳看着虺圆满不算宽阔的背,虽然不想趴上去,但是这隐隐作痛的肚皮,又让他实在力有不胜。想来想去,还是趴上了虺圆满的背,不过没忘了提醒:“这次不许唱歌!” 虺圆满还说:“这么长的路,不唱歌多无聊。” “反正就是不许唱!”司马佳还记得来时,虺圆满唱歌,引了一群人围观的事,想想就丢脸,虺圆满还偏不认错,还要怪到他身上,说他是个人所以大家好奇,真是没道理。 虺圆满背起司马佳,一出门,便遭到了包围。刚才在室内十分安静,司马佳没有想到门外竟然这么多人!虺圆满的叔叔伯伯、大姑大姨们一见他俩出来,麻利利地就围上来了。 “刚生完,这上哪去啊?” “剖肚子多伤元气啊,你还不让人家好好躺会儿!” 虺圆满哪敢说要送司马佳回家,只好说:“他躺得身子僵,我带他出去透透气去。” 大姑大姨还要说,虺圆满背着司马佳冲破人群,跑出一段后扭头喊:“看好我的娃啊!”喊完就开起了小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嘀咕“快快快,趁我娘不在赶快!” 跑出了自己家门,又跑了一截,虺圆满才放心了,慢下了速度,改为稳步行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哎,对了,我怎么什么都没拿就出来了?总不能让你两手空空地回去吧!” 司马佳见他这样客气,便道:“不用了,你早点送我回去便是,我家什么都不缺,不要你的什么。” “那可不一样啊,”虺圆满道,“毕竟你吃了这么大苦头,总得给你买点东西补补。” “那还真成坐月子了!”司马佳脱口而出,过后才脸红,“不要不要。” “坐月子?坐月子是啥?”虺圆满倒感兴趣起来。 司马佳不想说,但虺圆满连连追问,问得他烦了,不得不道:“人的女子,生完孩子,就要在家休养一个月,叫坐月子。” “哦,那坐月子都吃啥呢?” “鸡汤什么的吧……” “那好!”虺圆满突然脚下一停,一转身,疾步向一个方向走去,“那我们也弄只鸡去!” “喂!你去哪,这不是出村的路!”司马佳生怕走不了,用拳头捶着虺圆满的肩背。 司马佳那点力气落在虺圆满身上,跟挠痒痒似的,虺圆满哪里介意,一溜小跑穿街过巷,惹得路过的村民又要笑他:“圆满啊,背着媳妇上哪去?” 司马佳丢脸得都不想抬头了,就把脸埋在虺圆满脖子后面装睡。没多久感觉到虺圆满停下了,且有个清脆的笑声传来:“哈哈,圆满哥,你怎么背着我嫂子啊?” “那个……小真,你还在太好了,我还怕你收摊了。”刚才虺圆满走得有些急,现在说话带着点儿喘。 “嗯,正准备收呢。”白小真说。 “给我捉只鸡,做汤用,”虺圆满道,“再拿几个熟鸡蛋,装一壶水。” “哎,好!”白小真答应了,干练地给虺圆满去准备东西。 司马佳这时候才把头抬起来,看清了,原来这是个菜市,此时天色将暗,许多卖家都收摊了,只把惨败的菜叶留在路两边。白小真从笼子里抓出一只肥母鸡来,举到虺圆满面前。“这只好,圆满哥,包你的鸡汤煮出来,满屋子香!” “好好好,”虺圆满的手抬着司马佳的腿,无法去接,便叫司马佳拿着,“子善,你给捉着。” 白小真又笑了:“我给你寻个袋子装着吧,嫂子这么斯文,只怕还不会捉鸡呢。” 白小真用麻绳绑了鸡脚,又摸出一个布兜子来,把鸡装进去,让司马佳拎着袋子,同时嘱咐道:“小心别让它把翅膀挣出来。”说完,就去拿鸡蛋和水去了。 司马佳向来是君子远庖厨的,如今只在这站了这会儿功夫,便受不了这一阵阵飘进鼻子的臭味了。 “这是什么味啊,我们别在这待着了,快走吧!”他埋怨道。 但是虺圆满却没有动,也没有回应,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白小真忙碌的背影。等白小真拿了东西出来,塞进司马佳手里,并说“好啦,我收摊儿啦”,虺圆满才恋恋不舍地和白小真告别,走出几步,又回头:“钱记在账上,我下回来结!”。白小真笑着答应了,虺圆满才舍得掉头,没走几步,又听白小真在背后叫道:“圆满哥!” “哎!”虺圆满当即便回身,“啥事?” “你今天跟我说话,说到半截就被富贵叫回去了,也没说完,我就想问问,你想说的是什么啊?” “我……”虺圆满现在已没了诉衷肠的心情,再加上不好意思当着司马佳的面说,便只好作罢,“没什么,真没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吧。” “嗯,圆满哥,嫂子,再见啊!”白小真向他们挥手告别。 不知这村子的人都缺心眼还是怎么的,虺圆满背上背着司马佳,直到出了村子,也没有人质疑他们这是要上哪儿去。爬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司马佳才想起:“该带个灯笼的,这黑漆漆的,爬山挺危险的,就这么点儿月光,也看不清。” “没事,”虺圆满笑道,“我看得清楚着呢!” 到了小龙洞前,依然是虺圆满先钻进去,司马佳再从洞中把东西递过去,然后虺圆满拉他过去。 司马佳爬出洞口,看见虺圆满正靠在洞边上喝水。“坐下歇会儿吧,”他说,“吃两个鸡蛋,你晚饭也没吃。” 司马佳这才知道虺圆满买熟鸡蛋是干嘛用的。其实他倒不是很饿,因为归心似箭,熬回家再吃东西也都可以,但想到虺圆满背着自己那么久,总得歇歇,他也便就坐到虺圆满身旁去,接过虺圆满递过来的熟鸡蛋,在石头上磕了磕,剥开壳吃了。这鸡蛋的确香,就是有些噎人,司马佳刚觉得干,面前就多了虺圆满送过来的水壶。 司马佳吃过东西,又喝过了水,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些,也便有劲儿说话了。“哎,”他用手碰了碰虺圆满,“你就这样把我送走了,你娘肯定不高兴吧。” “不高兴就不高兴吧,”虺圆满满不在乎地答道,“不高兴也没用。” “那咱俩的婚事……就不当真了吧?”司马佳说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啊?”虺圆满愣了愣,马上道,“不当真,不当真,反正你们那儿又没人看见,你不说谁知道?肯定不耽误你成亲娶媳妇,放心吧!” 司马佳虽不是为了成亲娶媳妇问的,但也算是放心了,但马上又问:“那你呢?你们村的人可都喝过你的喜酒了,这万一以后,你因为这个,不能娶你喜欢的姑娘了,怎么办?” “啊?啊哈哈哈哈哈……”虺圆满大笑起来,“你倒替我担心这个,没事儿,反正我不会再成亲了。” “那今天卖鸡给你的那姑娘呢?”司马佳问,“你不想娶她?” “咦?”虺圆满大惊,接着便有点失措,“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司马佳笑道:“我又不是呆子。再说,就你那模样,呆子也看得出你喜欢人家。” 虺圆满被点破了心事,忽然就把司马佳当知己了,把司马佳的胳膊一拍,道:“你真机灵啊!我妈我弟我妹,包括白小真自己,都没看出来,就你看出来了!” 司马佳心想,那是你们族人太傻。 “哎,”虺圆满凑近了,问司马佳,“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司马佳被他一问,心头就浮现了马智马文博的样子,顿时害臊得很,将没皮没脸的虺圆满一推:“又关我什么事,我们快走吧!” 谁料他这一推,虺圆满没防备,被他推得向后倒,撞到了旁边装着活鸡的布口袋,口袋被撞倒,袋口向着侧边松开,袋子里伺机已久的母鸡一个大扑腾,挣脱了口袋,拍动翅膀向前一跳一跳地逃去。 “哎哟!”虺圆满一声惊呼,原地里冲出就去追了。岂料那鸡虽然被缚着双腿,倒是灵活得很,左扑腾右扑腾,好几次让虺圆满扑了个空。虺圆满恨得牙痒痒,高呼“老子宰了你!”追着鸡屁股后面跑。 司马佳眼看着虺圆满要跑远了,这附近黑沉沉的挺吓人,有虺圆满在倒还好些,他不在,真令人心慌,便喊道:“算了,别追了。” 司马佳话音刚落,虺圆满便抓着母鸡的两个翅膀,笑嘻嘻地往回走了。“我还治不了它?”他说道,“怎么能让到嘴的鸡汤给飞了?” 看着虺圆满粗暴地把母鸡往布口袋里塞,司马佳忽然有些不落忍,道:“它也挺可怜的,要不,咱们就放了它吧?” “凭什么呀?”虺圆满一边和拼命挣扎的母鸡作斗争,一边道,“这是咱花钱买的!” “你看它那么拼命求生,说明也是有灵性的,”司马佳道,“就放了它又怎样,就当做件善事。” 司马佳说完,也觉自己伪善,他又不是吃素的和尚,鸡鸭猪牛羊肉,从小到大吃了不知有多少,这会儿就算放了面前这只母鸡,又能是多大的善举? “可是……”虺圆满有些愣了,“可是这是要给你熬汤补身子用的呀。” “我外公是沅村首富,我还能少了鸡汤喝?”司马佳不得已,说道,“反正我是不想吃它的,要么放了,要么你带回家去。” 第八回 虺圆满便不说话了,手上动作也停下,似是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一笑,道:“你不吃它,我还带着它走来走去干什么?你既要放,我放了它便是。你不吃,就给这山上的黄鼠狼吃了罢了。”说罢,将袋口打开,抓了母鸡出来,又把鸡脚上的麻绳给拆了。 “去吧去吧,算你走了狗屎运,遇上了司马公子这么一个善心人!”虺圆满将鸡往林子里一抛,那鸡便扑棱扑棱地飞速逃了。 “嗯,说来也奇怪,”虺圆满自语道,“你看那鸡,一路上也不吵闹,袋子一倒就知道跑,还差点没让我抓住,也算是聪明的,放了它,没准真能让它修炼成个什么东西。算了,不管了,司马公子,你满意了吧,来,咱们走吧。” 司马佳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鬓发早已乱了,又被风吹了这半日,仪容很是邋遢,只是他自己看不见。虺圆满看见了,用手指给他抓了抓鬓脚,然后便背对着他蹲下,司马佳趴上他的背,虺圆满站起来,顺着小路下山。 刚才虺圆满打开了话匣子,这会儿就再也收不住了,一路上絮絮叨叨,或自语,或问司马佳,说了许多话。 “你肚皮的刀口还疼吗?”他道,不等司马佳回答,又说,“你也真是,刚刚动的刀子,好好躺着休养两天不行吗?非得急吼吼地回家。” “我回去是有事的……”本来一度以为自己进小龙洞是上了贼船,但是这会儿虺圆满全程背着自己回家,司马佳也不好说什么了,“我须得每日读书,断了一天,都于心不安。” “读书啊?”虺圆满似乎挺不理解,“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们读书干什么呀?” “考试啊。”司马佳道。 “考试?考什么试呢?” “县试乡试会试!”司马佳道,“考得好的还有殿试。” “那考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啊?”虺圆满问。 “为了……考取功名,做官。”司马佳答道。 “做官?”虺圆满觉得有些好笑,“天天念书,考这么多试,就是为了做官?哈哈,哈哈哈哈……” 司马佳被他笑得不悦,“笑什么?”他道。 “哈哈,对不住……”虺圆满笑得一颠一颠的,想必背上的司马佳也感受到了,“当官的,我也见过,我只知道他们对上要阿谀奉承,对下要敷衍应付,大小琐事,每日周旋,上下打点,焦头烂额。做个清官吧,那点俸禄实在不够用;收了贿赂吧,又担惊受怕……在我看来痛苦得很,哪比得上田野人家逍遥自在?却没想到你们读书人日日刻苦,竟是为了去干这个苦差事,好笑好笑,呵呵……” 虺圆满这么着说司马佳梦寐以求的事情,当然要惹人不高兴了。司马佳本来不想理他,但想来想去气不过,还是说:“你懂什么,考取功名,报效朝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读书人的正道。哪能为了一己的逍遥自在,而不想着造福黎民百姓呢……” “造福黎民百姓,难道就差你一个?”虺圆满偏偏嘴贱,“没你,百姓就不过日子了?” “你怎么那么烦人啊!”司马佳跟他说不清了,“话那么多。” 虺圆满将司马佳朝上颠了颠,笑道:“你又不准我唱歌,那不就聊聊天呗,不然多没劲。” 说是这么说,虺圆满知道司马佳烦了,话也就少了,一路上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直至到达沅村。 到沅村时,已是深夜时分,村里村外的路上没有半个人。虺圆满背着司马佳到了他家门口,才把司马佳放下来。司马佳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去叩门,吵醒了马四,给他开了门。 虺圆满就站在放司马佳下地的地方,一步没动,准备看着司马佳进门了就走,但真到司马佳头也不回,马四开始关门的时候,虺圆满又忍不住叫了声:“喂!” 司马佳停下,回头从两扇门间的空隙里看虺圆满,慢慢走了回来,接过马四手里的烛台,叫他“你先回去吧”。马四答应了,很快消失在门后。 “什么事啊?”司马佳端着烛台,走了出来,摇晃的微弱火光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虺圆满道,“你在小龙洞里看到的一切事情,都不许往外说啊!要是说了,我们可就有风险了。” “嗯,我知道了,不会说的,”司马佳道,“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吗?还是留下来过一夜再走?” “我就回去了,”虺圆满道,“咱们他日再见吧。” 司马佳点点头,也不挽留:“路上小心。” 眼见着虺圆满转身,司马佳也掉转身跨进门槛,突然想起什么,赶快又回头叫住虺圆满:“虺公子,你等等!” 虺圆满挺吃惊地回过身:“怎么了?” “那个……”司马佳有点扭捏,“咱俩昨晚的事,可别往出说啊……” 虺圆满便猜到他说的是昨夜两人中了春药之后,做下的事。“我跟谁说去?”他笑道。 司马佳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自诩黑夜里没人看见,但也急匆匆地跑进门里,从里面合上大门,躲在了门后。可惜虺圆满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得很清楚,司马佳的神情和小动作被他看得一干二净,见门合上了,才对自己笑笑,转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为了不让外公起疑,司马佳次日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拜见了外公,回来后才放心休养。牛大夫不放心,又来了一回,这回可算没扑空了,但见司马佳的肚皮已经平下去,甚是讶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佳便拼拼凑凑,半真半假地告诉他,自己新找了个大夫,那名大夫藏有早已失传的麻沸散配方,自己在用了药后,毫无知觉地被取出了腹内的包块。牛大夫似信非信的样子,道:“是哪位神人有此配方,小公子可否说与我知道?” 司马佳自然不肯说实话,便道:“世外高人,自然不愿透露姓名踪迹,牛大夫你就别问了。” “那好吧,”牛大夫道,“既然这样,我给小公子开些养身子的方子好了,小公子爱喝就喝,不爱喝也就算了。就是那刀口,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照顾好了,要是有发红发肿,马上派人去镇上找我去。” 司马佳点头答应了,牛大夫开了个药方便告辞。司马佳喊老妈子拿诊金来,牛大夫也不要。 两个月过去,司马佳的身体已养得和从前一样了,牛大夫专程来看过司马佳的刀口,见已长合,便拿刀把缝在肚皮上的线给拆了。司马佳未感不适,就是看着肚皮上一道疤,心中有些不喜。 这些日子司马佳也没忘了读书作文,乡试榜单放下来了,司马佳毫无意外地中了举人,乡里敲锣打鼓地给他把喜报送到家门口,整个沅村人都脸上有光,戴老太爷更是高兴得大宴三天。司马佳看了一眼榜单,发现马智马文博也在上面之后,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写了一封信给马智送去,心中向他道喜,并邀他来年春天共赴京城参加会试。 信送出后,司马佳每日读书之余,就有了盼头——盼回信。天天期夜夜盼,在夏日的蝉鸣里,司马佳没盼来回信,却盼到马智亲自上门来了。 “接到子善的信,我写了三封回信,都不满意,烧了,思来想去还是得亲自登门一趟,见了贤弟的面,把肚子里的话好好说说才行。”马智一个随从都没带,独自上了司马佳的门。司马佳满心喜出望外,面上却不敢太露出来,赶快设下酒食招待马智,二人对酌相谈,好不欢畅。 眼看日已西斜,司马佳心内默默打起小算盘,思忖着怎么样把马智留下过夜。自从从小龙洞回到了家,司马佳渐渐地想起一些“洞房”那晚的细节来,一想到自己做的那许多动作,便立时臊得满脸通红,但又久久地不能忘怀。有些时候,晚上做梦也会梦见,梦里自己和一个男人尽情交欢,男人的面目模糊不清,只是时而会变作一条大蛇,缠绞在身上,撩动着各个私密部位,让司马佳又战栗又兴奋。醒来,胯下总是一片湿滑。 司马佳已十八岁,遗精之事,在他少年萌动时早已出现过,只是这次实在奇怪,他想以安抚自己的子孙根来缓解这种情绪,但总觉得不够满足,那晚接纳过虺圆满的后茓似乎总在隐隐骚动,想要个什么东西进去抚慰。司马佳试过用笔杆蘸水捅入,抵到某个地方,确实有舒爽之感,却怎么也找不回如同那晚一般的销魂滋味。若是能留得马智过夜,这天热人躁的,晚上……兴许能够擦出火来,风流一番? 司马佳开始了思春般的胡思乱想,连马智告辞的话都没有听清楚。 “子善,”马智笑着又叫了他一声,“我该告辞了。” “哎,别别……”司马佳回了神便赶快挽留,“文博兄不如留下过夜,明天再走吧,我家虽没空屋子,但你我可谈诗论道,抵足而眠……” 司马佳言辞恳切,马智也有些动摇了,司马佳正要再说些话,诱马智留下,忽听得一个声音传来,竟是有人在喊司马佳的名字,你猜是个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来人弯弯眉毛,尖尖下巴,单眼皮儿薄嘴唇,手里抱着个襁褓,看见司马佳没理他,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子善!”不是那蛇妖虺圆满,又能是谁? 看到他,司马佳大为尴尬,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咱们的孩子孵出来了,我抱来给你看看啊,”虺圆满一脸的无辜和坦荡,“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听他当着马智的面,说着“咱们的孩子”,司马佳吓得差点跳起来,赶紧冲过去推着虺圆满的肩膀,打断他说话,一边说:“你怎么进来的啊?” “门开着,我就进来了啊,”虺圆满被司马佳推着向里走,路过马智的身边,还笑了一下打招呼,“哎,这位公子您好……” 司马佳一路推着虺圆满,直到把虺圆满塞进书房,才松下一口气,回来天井里找马智。“文博兄,就留宿一晚,你意下如何?” “哦,我看还是不了,”马智笑道,“正好你来了客人,我就不叨扰了。” “不是什么客人……”司马佳低下头,小声愤恨地说。 “我看他还带着孩子,夜里必定难照料得很,我何必再添麻烦呢,”马智道,“你我兄弟有的是机会相聚,何必在乎这一时,告辞了。” 马智把扇子握在手心里,与司马佳拱手作别。司马佳送他出了门,还要再送,马智回过身催他回去:“你家里还有客,就不要再送了。” 司马佳无法,又送了一截,才依依不舍地回来。进了家门后,见虺圆满已经坐在客厅喝茶摇蒲扇,便道:“咦,你来时不是抱着孩子?孩子呢?” “给柳妈抱去玩儿了,”虺圆满道,“她还给我泡了这个,哎,你这茶叶真不错。” 司马佳一看,老妈子给虺圆满用的,竟是外公给的上好茶叶,自己平时都不大舍得喝的,今天拿出来,是用来招待马智的,谁知道柳妈就这么给虺圆满白喝了。“你怎么来了?谁准你来的?就算来,也要打个招呼,你看看你,不挑个好时候。”司马佳埋怨道。 “哦,我们人妖殊途,按道理说,我是不该来,”虺圆满放下茶碗,站起身来,“但是有件事儿啊,须得麻烦你。” “什么事?”司马佳皱眉问他。 “就咱们那孩子,昨天刚破壳,那蛋先裂开一道裂纹,然后掉下了一块外壳,接着我们就等孩子自己从里面爬出来……”虺圆满说得手舞足蹈的,“但出来之后,不是个蛇的样子,是人的样子!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司马佳听着他那“孵”字可别扭了,直到他说完,就越发奇怪:“是人的样子,有什么好奇怪的?虽说你自称是条蛇,可不也是人的模样?” “不是不是,”虺圆满挥挥手,试图解释,“我出生的时候,还是蛇的模样,因为我父母都是修成人形的,所以我长着长着也能长成人形,但刚从蛋里出来的时候,可不是婴儿啊,该是小蛇才对。咱们那孩子刚从蛋里出来的时候,竟然就是人形!可把我家上上下下吓了一跳哦……” “那又怎样!”司马佳听得别扭死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虺圆满挠挠下巴,道:“你别急,听我说。后来我去问了村里有见识的老妖,他说,因为我这借腹生子,借的是人的腹,和那等没修行的山野走兽可不一样,所以孩子有一半是像人的。我一听,这惑是解了,可麻烦又来了,我不知道给他吃什么呀!老妖说人的孩子是吃奶的,还是人奶!那我哪儿找得到!就抱来请你想想办法,能不能弄点奶给他吃。” 司马佳大惊,道:“我是男子,又不产乳汁,哪来的人奶喂他!你,你这妖精,可别太异想天开!” 虺圆满正要解释,柳妈抱着襁褓从外面回来了,见到虺圆满便笑眯眯地道:“我抱孩子到赵大姐家去了,喝了点儿她媳妇的奶,这会儿睡熟了,你瞧瞧。” 司马佳看到那襁褓,也想看看自己“生”的孩子长的什么样子,便忍不住伸头去瞧,原指望能看到个雪团儿一样的婴儿,不料入眼的却是一团黄黄土土、满脸是皱、头发稀疏,小猴子一样的东西。司马佳嫌弃地后退一步,道:“真不愧是你的孩子,长得真丑。” “他长得很好看的,”虺圆满抬起脸来,认真地说,“他眼睛很大很漂亮的,就像你!等他睡醒你就能看到了!” 柳妈把孩子还给虺圆满,便来对司马佳说:“少爷,这孩子是你的啊?” “啊?不是!”司马佳首先否认。 “可是这位虺公子说,孩子是你的呀。”柳妈没多想,只以为司马佳在外面有了个私生子啥的。 司马佳不擅撒谎,只得承认:“也……算是我的,你可千万别对外公说啊!” “知道知道,”柳妈道,“这种事哪能随便让老太爷知道呢。” 柳妈心想:当然不能说了,老太爷还以为自己这个外孙是正人君子,十里八乡的闺女小姐都瞧不上,觉得配不上他外孙,哪能知道这外孙已经有了个私生子呢? “少爷,这孩子得喝奶啊,”柳妈说,“正好我有个亲戚家的媳妇,她奶水好,自己的孩子又有人帮带,可以过来给孩子当奶妈,我就叫她来如何?” “对对对!”虺圆满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往这边指,“我就是这个意思!” 司马佳也觉得请奶妈这事可行,就只有一件难办。“可是我这边的人,都是从老宅那边派过来的,我自己私下不好请吧?” “我说少爷你,都是举人老爷了,怎么还这么不知道变通!”柳妈笑起来,“我也跟老宅那边说过好多次了,想回老家去,老宅迟迟不给我个准话,这回正好,让那个奶妈来接我的班,我回家去,老宅那边派过来的工钱就给了奶妈了。这样,少爷也省事了,我也回家了,也不必通知老宅,岂不两全其美?” 虺圆满听着这话有理,便点了头。柳妈当晚便动身,去老家换奶娘孙氏来。柳妈一走,司马佳忽然发现,自己成了没用的人了:想收拾个睡觉的地方出来,也不会收拾,被褥也不知道都放在那里。问马四,马四平时只管田里的事,也不知道。让虺圆满就这么睡柳妈一个女人家的床?也太不合适。司马佳一筹莫展,虺圆满却眨眨眼,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不是可以‘抵足而眠’吗?” 司马佳看着虺圆满那促狭的笑,便知道他偷听到自己与马智说的话了,立时面上飞红,道:“抵足眠就抵足眠,你笑得那么下流做什么?”说罢甩手便进了卧室。 虺圆满也跟着司马佳进来,把孩子先放到床上。司马佳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有点想亲近,又有点弃嫌,磨磨蹭蹭,才问道:“对了,这孩子是男是女?我还不知道呢。” “是儿子,”虺圆满用盆里的热水洗着脸,一边答道,“是不是长得太漂亮了,跟小姑娘也没差?” 司马佳又强忍着嫌弃瞟了孩子一眼,心说这样还叫漂亮呢?“那,奶妈请来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司马佳道,“难道就赖在我家不走了?” “啊,这个嘛……”虺圆满的动作慢下来,“一般人是肯定不能进小龙洞的,所以她只能在这儿奶孩子。我先回去,等孩子断了奶再来接也成,或者就让我留下,看着孩子断奶再走,也成!” “那你还是走吧,留下也是碍事。”司马佳躺上床,虽然有席子,但也就那一瞬间的凉意,接着便是燥热,翻来覆去地不安稳,还在耿耿于怀于今天虺圆满坏了他的好事。 虺圆满脱了鞋,睡在孩子那一头,不出声地发笑,笑得床都跟着发颤,司马佳一打滚坐起来,凶道:“你笑什么!” 虺圆满也坐了起来,与司马佳面对面,竖起一边膝盖,将胳膊搭在上面,脸上还挂着笑:“我笑你个小书生,想和人家睡觉,却不肯说出来,照你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睡到?” “你这妖精!说话真是粗俗!无耻下流!”司马佳就算急了,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向后倒回到床上,不理虺圆满。 虺圆满哈哈笑了两声,道:“我话虽糙,可说到你心里去了,对不对?今天那位公子,哎哟,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 司马佳想起了马智,心里泛起一片缱绻;再听听虺圆满还在那边厢啰嗦,又是一阵烦躁,抬脚就踹过去:“闭嘴!” 却不料,司马佳的脚没虺圆满的手快,纤细的脚腕落入虺圆满的手中,脚掌又被虺圆满恶意地挠了挠,一股痒意从脚心直窜到下身。司马佳吓坏了,两脚拼命乱踢:“放开!” “好了好了,别乱动,”虺圆满一边哄,一边放开了手,“你也不怕把孩子踢下床去。” 司马佳并了两腿,也不答话,委屈地侧卧在一旁,抑制着那团还盘旋在下身未退的奇痒。 “喂,”虺圆满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将两手撑到了司马佳身体两侧,两只眼角尖尖的单眼皮此时竟生出了些媚意,俯视着司马佳,“我们做那事儿吧?” 第十回 “喂!”司马佳起初不信虺圆满说的是真的,直到看见他的眼神,才不得不信了,“你别想那事儿啊,否则给我睡地上去。” “为什么呀?”虺圆满不解地直起身子,“难道你不想做的?你乐意,我也乐意,那就做呀。” 司马佳被说中了心事,又羞又臊,但总算悟了:羞臊在虺圆满面前没用!于是他也坐起身,清清嗓子,道:“你们妖精,虽然已得了人形,却没得到教化!那种事,哪是想你做就做的?” “那不然呢?”虺圆满是诚心地发问。 “交合之事,要在两人意洽情浓之时做,彼时爱意发自于心,才不单主一个‘银’字,像你这样只是屈从于欲念,想到就要做,和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司马佳不知道怎么跟虺圆满解释,想随便糊弄糊弄就完了,谁知道虺圆满还认真听了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要想做这事儿,还非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才行了?”虺圆满一边揣摩,一边猜测。 “嗯,就是这个意思。”司马佳点头道。 “可是……”虺圆满的眼珠转了转,笑道,“可是若是把我,换成白天那个漂亮小子,你嘴里,还有这番大道理没有?” “你!”司马佳又被虺圆满一击即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只好倒头不理,“真是对牛弹琴,别说话了,睡觉吧!” “为什么不说啊,”虺圆满偏不听他的,还动手动脚,“不让做那事儿,还不让说话啊?” 虺圆满的手脚冰凉冰凉的,在这夏日时节,贴到司马佳的皮肤上,令司马佳生出一种别样的快意,渴望肌肤的亲近,连呼吸都难以再维持稳定,挥手驱赶虺圆满的力道也是半推半就,不知怎么的,脑子昏昏沉沉,还是与虺圆满滚到了一起。 “可怜见的,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会上瘾的,犯瘾的时候特别难过吧?”虺圆满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司马佳的里衣,在前胸后背上抚摩。 司马佳尤是咬紧牙关,还是泄出了一丝舒适的叹息声,虺圆满于是乘胜追击,忽地被一脚踢了下腹,夸张地缩到一边去喊疼。司马佳掩了已经被解开的衣襟,喘着气道:“上次是中了你堂弟下的药,让你当做牲畜一般戏耍,今天岂能让你再得逞?你不老实,不要睡在床上了,到地上睡去!” “地上?”虺圆满还想戏谑,“你就叫客人睡在地上?” “你算哪门子的客人!”司马佳毫不客气,“没叫你睡天井,已经算好了。” 虺圆满听他如此说,便站起来弹了弹衣服,故作怅然地道:“那好吧,那我睡天井去。”说罢,下床趿了鞋,果然一步一趿拉地走进天井去了。 司马佳懒得理他,想他找不到地方睡觉自然会回来的,便拉过薄被自顾睡了。刚合上眼,耳边竟传来一个声音,让司马佳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就是婴儿的哭声。 婴儿还很小,哭得像小猫儿叫似的,却吓得司马佳从床上一跃而起,惶然无措地盯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小东西看了半晌,才想起扒着窗子向外喊:“虺圆满!虺圆满!” 得不到回应,司马佳又叫道:“虺圆满,别玩了!快来看看该怎么办!” 依然听不见回答,司马佳给屋里点了灯,急得要往天井跑,刚到门口,迎头便撞见了正走进来的虺圆满。 “你,你走路怎么都没响声的!”司马佳明明记得刚才他走出去时,把鞋走得踢踢踏踏的。 “你见过走路带响的蛇吗?”虺圆满懒洋洋地答道,循着婴儿的哭声走到床边,抱起小襁褓,把孩子放进臂弯里晃了晃,还发出了拙劣的哄孩子的声音:“哦哦哦,你怎么啦?怎么哭啦?” 司马佳怎么看,怎么觉着虺圆满抱孩子的动作不对。“喂,你好像……好像抱得他很不舒服。”司马佳皱着眉,观察了一阵子之后说。 “那你抱!”虺圆满把孩子一递。司马佳先是缩了一下,然后定了定神,道:“我抱就我抱。” 接过孩子,司马佳看见怀里那小猴子一样的脸,此时因为哭号,而皱得更加厉害,真真是不讨喜得很。随意拍了两下,司马佳觉出不对:这襁褓中,怎么散发出来一股臭味? 司马佳将孩子放到了床上,解开襁褓,那臭味更明显,再将小屁股上围的布块解了,臭气立马扑面而来,新生儿的粪便沾满了尿布,小胳膊小腿伴着哭声在空中移来动去。 “你看看!”司马佳捏着鼻子,立时向后跳了一大步,“你抱了半天,竟然没发现他拉屎了?” “哦!”虺圆满也是刚带上孩子,哪想得到这许多。“你鼻子真灵,”他说,“那你这有尿布没有?” “我这哪来的……”司马佳开口就想喊柳妈,差点儿忘了柳妈不在,又不好意思叫醒马四——他明天还要忙地里的活,晚上不能让他再累着了——整个人手忙脚乱,最后从箱子里翻出两件不穿的旧衣服,让虺圆满撕了作尿布。旧尿布也不能就这么放着,还得扔到水里去,让虺圆满去洗,再把婴儿的小屁股洗干净,兜上干净尿布,才算把哭声止住。 司马佳眼里的小猴子这会儿不哭了,但也不睡,睁着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看着司马佳。蓦然间,司马佳觉得,这一对眼睛,似乎真的有点像自己的,趁着虺圆满洗尿布去了不在,司马佳不由得露出了笑脸,拿手指去摸摸孩子脸上皱巴巴的黄皮肤,没想到指尖却是触见了一片柔软,像是碰到了湿润的棉花。司马佳不禁小声地笑了出来,再点点孩子的小鼻子,戳戳他的小腮帮,婴儿忽然脸先皱了皱,然后嘴角向两边拉开——竟是一个笑的表情。 这是在笑吗?司马佳略微惊讶,又有些好奇,不知不觉间坐到了床上,专心看那小东西脸上的变化。只见婴儿的脸又变换了几个表情,眼皮就越来越向下耷拉,就这么睡着了。 孩子睡了,司马佳还舍不得放手,直到虺圆满回来,看到灯影子里坐着个抱着孩子不撒手的书生,不解风情地问了句“你怎么还不睡啊?”司马佳才回过神来,放下婴儿,站起身,对虺圆满道:“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司马佳的眼睛里映着灯火,站在熟睡的婴儿旁边。“第一,这孩子可以留下来,但必须跟我姓。” “啊?”虺圆满倒是不在意孩子姓什么的问题,只是没想到司马佳大半夜的突然来约法三章,有点意外,也有点难招架,“行啊,第二呢?” “第二,孩子长大了得喊我爹。”司马佳道。 “那我呢?”虺圆满问,“孩子喊你爹,喊我什么啊?” “随便你,”司马佳撇了撇嘴,“反正爹只能有我一个。” “不对啊……”虺圆满道,“不是说断奶之后就让我带走的吗,你怎么改主意了?” “这个……到时候再说。”司马佳也还没做好养大一个孩子的准备,但一时冲动,他便脱口而出了那两个要求。 “那第三呢?”虺圆满想知道最后一条要约的法是什么。 “第三……还没想好,以后想到再说!”司马佳鼓着嘴,上了床。 “那就约法两章呗。”虺圆满笑道。 “不行,三章!”司马佳头也不抬地道。 “那最后一章呢?” “以后再约!” “非得凑成三吗……”虺圆满念叨着,也去摸床沿,见司马佳没反抗,也便跳上床去,躺在婴儿的襁褓旁边。 见他上床,司马佳心头还紧张了一下,怕他又做出什么举动来,可是暗暗警惕了半天,虺圆满这回却是乖乖的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让一直没敢睡的司马佳松了口气,又气不打一处来,骂了自己一句“笨蛋”,也放心地进入梦乡。 天快亮时,婴儿又醒了,号哭一回,把马四也给吵醒了,三个人轮流哄,也没哄好,马四猜道:“是不是饿了?”可三个大男人,总不好像柳妈一样抱着孩子去找有奶的女人讨奶吃,最后还是马四,把婴儿抱了出去,托了相熟的老妈子去找赵大姐媳妇。孩子喝饱了奶,果然便不哭了,马四也急忙下地去,留他家少爷和虺圆满在家看着孩子。 小孩子好不容易安静了,司马佳却不能放心:“这会儿他吃饱了不哭了,过会儿睡醒了又饿怎么办?你们在洞里,都是用什么喂他的?” “我们喂他的东西……咳咳,你不会想知道的,”虺圆满道,“不过后来知道他要吃奶,就弄了点儿牛羊奶给他喝。” “牛羊奶是稀奇东西,”司马佳道,“这会儿想买也没处买去,你洞里既然有,怎么不带些下山来?” 虺圆满把两手一摊,道:“我要是能弄到那么多,也不用下山来找你了。” 司马佳也是怨恨得很:“枉我读了那么多书,却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来。” 虺圆满看他这样自责,竟不落忍,安慰起他来:“带孩子是女人的事情,你是从小读书,只为日后当官的,哪懂这些呢?我看马四早上喝的粥挺稠的,白白的跟奶差不多,也许能给他喝了应个急?” 一句话提醒了司马佳。“哎,也许真的可以!我小时候,好像听乳母跟我说过,什么……‘喂少爷喝了我的奶,喂自己娃娃喝米汤’!” 但是,就算是米汤,也不是那么好熬的。司马佳连灶台边都没摸过的一个人,生火都不知怎么生,被呛得眼泪横流,冲出厨房。还是虺圆满不紧不慢地给生好了火,熬上了米汤。司马佳瞪着他:“你会做,不早说?” “我不会啊,”虺圆满道,“只是估摸着是这么做的嘛,看你做得灰头土脸的,还以为有多难呢……” 米汤熬完了,怎么喂给孩子吃,也是个难题。孩子的嘴就那么点小,用勺子喂,一会儿漏了,一会儿呛了,司马佳拿着手帕在旁边边喂边擦,一碗喂完,手帕都湿透。一直忙到了午饭时光,司马佳才又想起:今天没人做饭!他饿肚子也就算了,关键是地里的马四没饭吃可不行。家里有米面油盐,但司马佳可不会做,虺圆满又挽挽袖子,摊了几个大饼。司马佳没顾得上吃,先包起了几个,亲自给马四送去。 这一天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过去,晚上又来人了,来的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晚间,司马佳家里又来了人,却是个挽着包袱的大脚女人,一进门就嗓门嘹亮地说着“本来中午就能到的,但是搭骡车到半途,车坏了,我一急,就走来了。” 司马佳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你是柳妈说的那个孙氏吧?” “是呀,小少爷呢?”孙氏问道。 “在呢在呢,刚刚还哭呢,”司马佳道,又捅了捅虺圆满,“去把孩子抱来!” 把婴儿交到孙氏手里之后,司马佳大松一口气。孙氏像变戏法一样,找出了柳妈藏在箱子柜子里的被褥、凉席,还有可以用来裁尿布的破布片。司马佳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便钻进书房用功去了。可不知怎么的,没看两页书,司马佳便要坐不住,出来看看,再回去坐下,不久又要起来……进进出出的,连虺圆满都看不下去了,打趣道:“司马公子,这是看不进去书?还是痔疮犯了?” 司马佳骂道:“去你的,这什么话,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虺圆满笑着告饶道:“我乱说的!求公子别处罚小的!不过说真的,看不下书就别看了,玩玩孩子,扯点闲篇,困了就睡大头觉去!谁还能说你不成?” “不是,我想看书来着,”司马佳叹了口气,低声道,“但不知怎么的,一坐下,就想看看乳母带孩子带得怎样,总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似的……” 虺圆满这才知道缘由,便不说风凉话了,只道:“这有什么好挂心的?不是还有我吗!” 司马佳便说:“那你帮我看看,乳母手脚轻重,心是粗是细,能不能信得过……” “行,”虺圆满满口答应,“我瞧这孙妈挺利落的,应该挺好。” 司马佳这才放心一些,强迫自己去看些书,才准备睡觉。孙妈带着孩子早睡了,马四也睡得早,司马佳端着烛台进了卧室,不见虺圆满,便奇怪:“这人跑哪去了?” 莫不是抱着被褥,去别处打地铺去了?司马佳走进天井里,但见四下无声,连墙外的虫叫都分外清晰。月光也不甚明亮,好在司马佳对这天井的每一个砖缝都十分熟悉,不用担心被哪块凸起的石头绊倒——尤是如此,也放慢了步伐,注意着脚下。蓦地司马佳看到,墙边上有个影子蹿了出来,在迅速地移动,他吓了一跳,拿烛火照过去,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老鼠。司马佳松了口气,笑自己大惊小怪。那只老鼠就快跑到另一边的墙角了,突然,一道白影从它身后追来,像一道闪电,立时将可怜的老鼠叼进了嘴里,吞食入腹,接着抬起透露,射着精光的两眼直视着司马佳。 那竟是一条白色大蟒! 司马佳吓得将手中的烛台抛了出去,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却是迟迟听不见烛台落地的声音。 虺圆满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揽住司马佳的腰不让他倒下,就这么凭空出现在黑夜里。 “哎哎别晕,”他轻声说着,“是我。” 司马佳的眼前天旋地转了三个圈,终是没有晕过去,扶着虺圆满站稳了,忽然恍然大悟:“你……你就是刚才那条蛇?” 虽然知道虺圆满是蛇精,但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那种恐惧感摄人心魂,又莫名地,似曾相识。 “是啊,”虺圆满大方承认,“马四说最近老鼠闹得凶,我晚上没事,打打野食,顺便给你家灭灭老鼠。” 一想到刚才大蛇吞食老鼠的那个场景,司马佳不禁又是一个寒战,也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虺圆满怀里,忙推开他站好:“不说那些了,你今晚睡哪儿?” “不还是睡昨晚的地方吗?”虺圆满道。 “哦,我是说,褥子找出来了,你可以不用跟我挤,在哪里打个地铺就可以。”司马佳的心跳得还是很快,他抚了抚胸口,道。 “谁要睡地上啊,”虺圆满说得倒是豪迈,“我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了,当然得睡床!何况旁边还躺着你这么个大美人儿,谁舍得走?” 司马佳听见他出言轻佻,不由又急了,道:“睡觉归睡觉,你可不准乱动!而且现在孩子的奶娘也找到了,你在这也没用了,明天就回山上去吧!” 虺圆满就爱看司马佳那被逗得又羞又气的模样,所以故意这么说话,见他中计了,心里就舒坦了,端着烛台往卧室走,口中喊着“睡觉睡觉!” 司马佳对他这无赖泼皮相,真是无话可说,气鼓鼓地进屋上床,又要担惊受怕,怕那人突然又压上来,没皮没脸地求欢……灯灭之后,那头倒是没什么动静,司马佳暂且相信虺圆满学乖了,闭上眼睛渐渐入睡。 夏天的晚上,就算睡也难以睡安稳,燥热就像一个无形的大罩子,扣在司马佳的身上,让他透不过气,又无处可去。梦中,司马佳看到了一大块雪地,在这种天气里,雪简直是上天赐予的恩惠,司马佳快跑几步扑进雪里,感受着那股凉意,仿佛还嫌那凉意不够属于自己似的,司马佳伸出舌头,想舔一舔那洁白的雪地…… 被一阵笑声拉回现实,司马佳模模糊糊地清醒,只听虺圆满在床的那头笑道:“哈哈哈哈,你抱着我的脚就算了,别蹭啊,我怕痒……”再一看,自己可不是抱着那蛇精的脚吗!原来那蛇妖身上冰凉,司马佳在梦中摸到,误作雪地,抱着做梦正舒服呢,虺圆满可憋不住痒了。司马佳吓得赶快放了手,心中暗暗庆幸:幸好没舔…… 明明是自己总说不许虺圆满碰自己,这会儿又抱着人家的脚不放,司马佳也挺不好意思的,只好说道:“你身上怎么那么凉?我睡得太热了,梦里碰到,大概是贪凉,所以就……” “你抱住没关系,关键是蹭得痒痒,”虺圆满还是忍俊不禁的样子,“我身上就是一年四季都冰凉的,这一点跟你们人就不一样了。你怕热,可以抱着我的呀,别蹭就行,哈哈哈哈……” 司马佳哪好意思再碰他,自己缩到床里侧去,虺圆满反而贴过来了,还在床上掉了个个儿,从背后抱住司马佳,还不知是无赖还是天真地问:“怎么样,现在不热了吧?” 司马佳甩掉他揽过来的手,道:“你别借机非礼啊。” “我好心好意给你解暑,你倒说我非礼,算了算了,我还是睡天井里去好了。”虺圆满话虽说得别扭,语调中却是带着笑的,让司马佳难猜他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你到哪去?”虺圆满真的要下床,司马佳哪过意的去?出声留道:“你就在旁边躺好了别动,哪儿也别去,明天回山上去,就不用和我挤一张床了。” 虺圆满本来也只是逗逗他,见司马佳又上当了,在黑暗中咧嘴笑着又躺了回去,等司马佳的呼吸逐渐匀缓,虺圆满知道他这是睡着了,便将手掌贴在司马佳面上。只见那书生梦中叹了一声,抓住虺圆满的手,放在脸上磨蹭。虺圆满倍感好笑:不知他梦里又见了什么? 司马佳的脸上够冰了,便抓着虺圆满的手向下,贴上脖颈,不一会儿又移到胸脯。虺圆满就这么抚过对面那人从脖子到锁骨,再到胸口的凹凸路线,手掌下尽是津津汗出带来的黏黏腻腻触感,忽然地喉头一紧,似是有些发干,咽下一口吐沫。 虺圆满的身体有些动情,若是依他平日行为,此时便要上下其手,撩起司马佳的情欲,再彼此欢好一番,最是享受舒坦,可想到司马佳那些规矩和道理,虺圆满知道此事不可行,便想抽回手,安心睡觉算了。谁知他将手一收,司马佳竟追着凉意凑过来,不多时竟贴到了虺圆满胸口,小腿也缠上虺圆满的,梦里他变成了一个系着肚兜的孩童,怀里抱着一个大冬瓜,沁凉沁凉的,使人舒服。 虺圆满来的第一晚,司马佳心存警惕,睡得并不安稳,这夜放下了防备,才显露出如此难看睡相,让虺圆满叫苦不迭。叫苦归叫苦,可看着司马佳那副无邪睡态,虺圆满没的竟生出些别样的乐趣,连觉也不想睡了,就想看看司马佳还能睡出些什么新花样来。黑暗中,虺圆满清楚地看到,司马佳合着的眼皮下,一双眼球在飞快地瞤动,不知又做了些什么梦? 司马佳梦见了许多。在穿越过各种梦境之后,最终,他来到了七岁时的水田。天上一声巨雷,大雨泼了下来,年幼的司马佳在田里迷了路,光着脚想奔跑回家,雨帘包围着他,像挥来挥去的纱帐,故意让他迷失方向。蓦地,他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摔在了泥水里,好不容易爬起来,回头一看——那不是石头!而是一条蛇,一条盘叠在一起的白色巨蟒,被他惊醒后,将头抬了起来,三角状的脸上,一对眼睛汇聚光芒,在瓢泼大雨里射出精光!司马佳吓得大叫,因跑步而急促的喘息更加剧烈,但大雨让他迷糊了视线,恐惧让他切断了感觉,渐渐地连呼吸也快要不能…… 第十二回 司马佳是从睡梦中被憋醒的。一睁眼看见天色已亮,伸了个懒腰平息一下刚从噩梦中脱出的心神,然后翻滚下床,梳头洗脸,拿书进天井晨诵。 虺圆满比司马佳起得还早,先去看了孩子,然后又进厨房给孙氏帮忙。从厨房里听到司马佳的诵读声,便竖起耳朵听。“这唱的是什么玩意啊?”他问。 孙氏噗嗤一声笑了:“这是读书的声音啊,你没见过人读书?” 虺圆满摇头。 “那你也不识字了?”孙氏一边干活一边问。 “识字啊,”虺圆满道,“但是不读书,这什么书?要念成这样?” “圣贤书呗。”孙氏也不懂,在那儿瞎说。 “哎,马四哪去了?”虺圆满不见长工,便问道。 “下地去了,”孙氏道,“这阵子农忙,长工下地都早。” “哎,地在哪啊,”虺圆满好奇起来,“我也去帮帮忙吧!” “我也刚来,我哪知道啊,”孙氏笑道,“不过你出了村子,随便找人问一问,谁还能不告诉你?” “那行,”虺圆满摩拳擦掌,“我去了!” “哎哎!”孙氏笑着叫他,“饭不吃完啊?不吃饱下地,看不累趴你!” 虺圆满便一口灌下一碗粥,塞了满嘴杂粮饼,含含糊糊地说:“行了吧,我走了!” 司马佳完成了晨诵,来吃早饭时不见了虺圆满,心说他难道这么早就回山上去了?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刚有点惋惜的意思泛出来,就听孙妈说:“少爷,虺公子去地里帮忙去了,可是我才想起,没给他带中午的饭,马四一个人的份不够他们两个吃。等会儿我再做些,少爷您给他们送去吧?我要看孩子,不好走远。” “哦,原来没走啊……”司马佳自言自语,马上又回答孙氏:“哦,知道了,我跑一趟,没关系的。” 孙氏很快就把饭做好了,一碗米饭,一盘菜,几张大饼,一碟小菜,装在篮子里,蒙上布。司马佳本想着还早,等快中午了再送去不迟,谁想到到了中午,他提上篮子走出家门,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实在太热了! 大中午的,烈日就在天上正中间,无论司马佳走到哪,那个火球都在他的头顶上,烤得他的汗哗哗地淌,连续不断地流过肌肤,又痒又黏腻不堪。等到了自家地里,里衣早已湿透,他一步都不想再多走了。 “哎呀,少爷!”马四看到司马佳,赶紧跑过来,“你怎么来了呢?这么热的天!” “我来给你们送饭。”司马佳连话都说得没底气了。马四连忙把他拉到田边的大树下,树下的阴凉地里,搁着马四带的饭菜、蒲扇和水壶。 司马佳坐到阴凉的土上,喝了几口水,马四给他用扇子扇着风,司马佳才算缓过来,擦了把汗,道:“你们真不容易,这样的天,还能在田里干活。” “我们习惯了。”马四晒得黝黑的,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这时虺圆满走过来,抢过马四手里的蒲扇,道:“你快先去吃饭吧,少爷我伺候着就行了。” 马四没想多,笑了一声便到大树背面吃饭去了。司马佳瞟了一眼虺圆满,道:“我还以为你回山上去了,结果你在这儿添乱。” 虺圆满也不反驳,拿扇子给司马佳扇着风,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拉了拉司马佳的衣袖,小声道:“走,我们到旁边那棵树下面去说话。” 司马佳鼓着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道:“为什么?你有什么话,非得私底下说?”说归说,但还是站起来,跟虺圆满到旁边的树底下去了。 到了树下,虺圆满就给他自己摇起了蒲扇,只冲着方才的那棵树下傻笑。“你不是要跟我说话的吗?倒是说啊。”司马佳见虺圆满有点奇怪,便说了一句。 “哎,你看。”虺圆满扯了司马佳的袖子,笑着让他看他手指的方向。 司马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便看见了坐在刚才那棵大树下吃饭的马四,他侧对着司马佳和虺圆满,干活时戴的宽沿草帽搁在旁边的地上,用大饼卷着小菜吃得正香,旁边却有个又矮又小的影子,在那里走来走去。 “那是……”司马佳没看清那东西。 “那是黄鼠狼。”虺圆满笑着道。 “黄……大仙?”司马佳还记得乳母曾告诉他,得管黄鼠狼叫大仙,不然它会夜里来偷你的东西。 “嗯,”虺圆满点了点头,“你看看,他这是来求封来了,不知道运气怎样。” “求封?”司马佳一惊,这个词触动了他的记忆。 这时,在马四身后立着两条后腿,绕着圈子走路的黄大仙,终于耐不住性子,捡起马四放在地上的草帽,戴到了自己头上,在旁边学人走路做怪样。只见他时而学胖子走路,时而学瘸子走路,滑稽姿态,十分有趣,逗得虺圆满扶着司马佳的肩膀咯咯地笑。 可惜本就迟钝,此时更是专注于吃饭的马四还是没注意到。黄大仙无法,便从马四的斜后方伸出上臂,碰了碰马四的身体。马四这回倒是察觉到了,但没回头,只拿手向后拍了一下,以为是被什么大虫子落到了身上。黄大仙呆立了一会儿,又捣了捣马四的腰,这回马四终于回了头,一掸眼看到黄大仙戴着他的帽子,还以为是哪个恶作剧的小孩,但很快发现了不对。“去去去!”他驱赶道,“烦人的黄鼠狼!” 那黄鼠狼一见马四识破了他的真身,便向后一跳,消失了,帽子也在原地落下,掉到了地上。 “这就是……求封?”司马佳有点看傻了。 “是啊,”虺圆满叹了口气,道,“可惜,他没成功。” “如果刚才马四没有认出它是黄大仙,会怎么样?”司马佳心中有些心思,愣愣地还看着马四的背影,问道。 “那他就修成了啊,”虺圆满道,“你看看,我说你们人是集天地灵气的造物,真是没骗你,我们这些妖物精怪啊,想要在修为上有什么进阶,都得借你们的金口啊,这就叫求封……” “我知道!”司马佳忽然说,“我小时候,遇见过蛟龙求封!” “蛟龙求……”虺圆满的眼神倏然变了。 “我七岁那年,”司马佳述说道,这并不难回忆,因为在今晨的梦境里,他才刚刚经历过一次,“在外公家的地里玩,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在雨里跑,看见了一条大蛇!白色的,大蛇……它抬着头看着我,我吓得大叫,以为它会要了我的命!可是很快,那条蛇就不见了,消失了!然后外公家的下人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之后我就发起了高烧,病了三天,外公守在我的床边,请了好多大夫、和尚和道士来给我开药、念经、驱邪……后来我的病好了,把这件事告诉外公,外公说,这叫蛟龙求封!当天的大雨,和我看到的那条蛇,都是求封时的异象,当时,若我对着那蛇说‘是龙!’,那蛇便能化作蛟龙上天,但我喊出的是‘蛇’,那蛇便求封不成,回去继续修炼了……他还告诉我,以后遇见求封,就要说这八个字,‘成仙上天,成龙入海’,成仙上天,成龙入海。” 司马佳自己说完那八个字,自己又重复了一遍,眼神专注而深邃。虺圆满看着他,不得不算起年份日期:“你七岁的时候,那就是……十一年前!” “是啊,十一年前,那时你……”司马佳也看着虺圆满,那眼神里,似乎已经猜出了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求封,我先是感到身体灼热难忍,痛苦难解,被逼得现出了原形,然后就只记得天上打着雷,我在水田里游走。被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无论是谁,我都要向他求封!我还记得那日的那个男孩,他先是被我吓得跌倒,然后毫不犹豫地叫我‘蛇!蛇!’……哈哈哈哈哈哈……”虺圆满莫名地笑起来,笑声里有些凄苦无奈,“原来那就是你!” 第十三回 虽然头顶上洒下来的,是树缝透过里的日光,但由于司马佳和虺圆满此刻的心情和回忆,那些日光在他们看来,竟如同倾盆大雨。 “这么说来……就因为我的一句话,你便没有成龙?”司马佳道。 “这还用问吗,”虺圆满笑道,“你看我现在长得像龙吗?” “那,”司马佳犹豫了一下,说,“对不住啊……” “嗐,这有啥!”虺圆满听到这声对不住,突然朗声笑道,“求封失败说明我道行未够,和你有什么关系?倒是我把你吓病了,是我很对不住你呢!” “这么说……”司马佳想了想,道,“这么说,我患上蛇瘕,和蛟龙求封,没有关系了?” 虺圆满愣愣地看着司马佳,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什么。“当然没有关系了,”虺圆满道,“要不是你说,我压根就没认出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啊。” “看来,世上的事还真是巧。”司马佳苦笑着摇头。 “这是咱俩的缘分啊。”虺圆满冲着司马佳一笑,眼睛笑成弯弯的一条缝,司马佳看得心头跳了一下,转过脸去,道:“谁跟你有缘分……你怎么还不去吃饭!” “这就去!”虺圆满笑着迈步,转过身来脸冲着司马佳,一边倒退一边道,“谢谢公子专程给我送饭来。”话刚说完,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险些跌倒,便不敢再不看路,回转身小跑到马四所在的树下,从篮子里拿出饭来吃。 司马佳看着他差点摔倒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目光又一直追随到树下,看着虺圆满蹲在那儿,从树叶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脸上,是一个个的小太阳,微风吹过便满身乱晃。虺圆满嘴里塞得慢慢的嚼着,眼睛却随脖子扭过来看司马佳,冲着他又是一笑。司马佳这才自觉过来,自己已经看着人家看了很久,这一个对视之下,倒像是被抓住了什么小秘密,顿时感到了窘迫,拔脚便走。 “子善!”虺圆满偏偏叫了一声,从树下站起,追过去,“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司马佳站住了,但不愿正面对着虺圆满,“晚上记得把碗筷提篮带回去。” “让马四带吧,”虺圆满道,“我下午就回家了,你叫我今天回山上的,忘啦?” “这就走了?”司马佳转过去面对虺圆满,但又的确没什么好说的,“那……路上小心。” “好好照看孩子,”虺圆满说完,自己也笑了,“我这也是白说,你肯定会好好照看的。” 司马佳也笑了,点点头:“放心吧,你可以常来看他的。” 虺圆满却没有明确地回答:“嗯……再会。” 司马佳再次向他点点头,想着多站也没意思,便转身欲走。“哎!”虺圆满又叫了声,还上了手,扯住了司马佳的袖子。 “又是什么事?”司马佳的眉头因为日晒而拧着,小脸儿红扑扑,一副含羞带嗔的模样。 “哎,你看!”虺圆满特地回头看了一眼马四,确认他是背对着他们坐着,才用食指在空中绕了绕,从他的指尖处,升起一片雾气,渐渐地凝结成团,竟是变成了一块蒲扇大小的小云朵。 “哎,这是?”司马佳也觉奇妙,差点惊叫起来,虺圆满忙伸手捂了他的口。“嘘……”虺圆满道,“别说话,看着。” 他的食指往上一挑,那云朵便跳上了司马佳头顶,顿时投下一片阴凉,比什么草帽纸伞都要更管用。虺圆满的嘴笑成了个大菱角,再勾勾手指,那云便又往上长一长,再吹口气,那云便越飘越高,最后飘得看不见,但那片阴凉还在。 “好了,走吧!”虺圆满在太阳底下笑得要发光似的,司马佳想问些什么,但马四这时站了起来,对着虺圆满喊道:“虺公子!这饼你不吃我吃啦?” “谁说我不吃!”虺圆满可没那么大方,向后吼了一句,接着对司马佳悄声道:“不许告诉别人啊。”说完便跑走了,和马四抢饼去了。司马佳看看他的背影,再抬头看看那块已经看不到的云,踟蹰了须臾,也就离开了。那块看不见的云一直跟随着他,遮挡着他,直到他走进家门。 晚间马四牵着牲口回来,身边果然不见了虺圆满,司马佳虽然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虺圆满已是道过别了,又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偏偏孙妈不知道,还要问:“咦?虺公子呢?怎么没回来?” “虺公子回家去了。”马四道。 “那倒是早说,”孙妈道,“我做了他的饭呢。” “虺公子说他跟少爷说了啊,少爷中午回来没说?”马四一句话把话头引向了司马佳。 “哦,我忘记了,”司马佳正路过,见说到他,方才答了一句,“饭多做就多做吧,没关系。” “那多浪费啊……”孙妈还要说,“这天这么热,剩了又放不住。” “不用剩,我吃我吃……”最后还是马四解决了问题。 马四多吃了东西,还要多说话,道:“不过虺公子晚几天再走就好了,地里最近挺忙,往年老宅那边都有人帮忙,今年他们也说人手不够,剩我一个,料理不过来,虺公子干活学得挺快,要能多留两天,肯定能帮大忙。” 孙妈也说:“虺公子要真留下,那也是帮我的忙,不是帮你的。我一个女人,又带孩子,又做家事,忙得丢下耙儿弄扫帚的,虺公子在厨房里很能帮忙呢!” 本是正常的闲聊,但司马佳不知怎的,听着心烦,便立在原地,干咳了两声,道:“照这么说,我该追过去,强留下他才对了?” 马四和孙妈一听少爷这口气不对,马上都识相地闭嘴了。司马佳问道:“孙妈,小少爷今天怎么样?” “小少爷好得很,”孙妈道,“吃得多,闹得少,现在睡觉呢。” “那我去看看。”司马佳道。 “您去您去。”孙妈笑道。 司马佳离开后,孙妈才拍拍胸脯,悄问马四:“少爷怎么有点吓人啊?” “虺公子走了,心情不好吧,”马四道,“别多说了,我都饿了,饭呢?” 司马佳到奶妈屋里去看孩子,小婴儿躺在包被里正睡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司马佳看那孩子的脸,总觉得比之前白了些水灵了些。一想到这个小东西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司马佳就倍觉不可思议;再一想到自己儿时见到的那条大蛇竟就是虺圆满,他更加觉得世事难料了。 想到了虺圆满,司马佳此时也要问自己了:今天的道别,会不会太草率了?他怎么没来看一下孩子就走了?是不是我催他走催得太多,所以他就急着走了?其实我并没有赶他走啊…… 司马佳这后悔的情绪先不提,那头孙妈准备好了饭菜,便端到厅中招呼司马佳来吃,司马佳再看了一眼孩子,便从奶妈屋子出去,饭后又在灯下看书写字,睡前想起有几天没去看望外公了,便决定明天去趟老宅,先把虺圆满这人抛至脑后不去想了。 次日司马佳大清早起来,还记着要去看外公的事,叫孙妈给他准备出门衣服,接着便在天井里诵读《诗经》。村落的早晨生机勃勃,远近传来公鸡的打鸣声,间或几声狗叫,炎日还未升到空中,此时的蓝天上只有几片云彩,和人家厨房里冒出来的股股炊烟。 司马佳读书读得入神,嗓音嘹亮,高低起伏,连大门那里传来的声音都没听见。忽地一个人影冲进了天井,把司马佳的双臂抓住,大叫“子善救命!” 司马佳吓得胸口噗通通地跳,定睛一看,竟是那蛇妖虺圆满,看到他,司马佳此时虽惊魂未定,倒生出了些欢喜。“你怎么回来了?”他道。 “子善救命啊!”虺圆满的头巾松垮垮的,眼圈黑黑的,往日满是笑容的脸上也分外凝重慌忙,不知是什么着急得不得了的事,让司马佳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你倒说怎么了?”司马佳问道,“我有什么可帮你救你的?” “白,白小真,”虺圆满急得语无伦次,“白小真让人给抓走了!” 看司马佳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虺圆满定了定神,道:“白小真,卖鸡给我们的那个姑娘,还记得吧?你还把那只大肥母鸡给放跑了!” “哦,记得记得,”司马佳想起来了,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想说,“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吧。” “对!”虺圆满一跺脚,“昨天我回山上去,见白小真夫家人刚好找来,原来白小真不见了好些天,夫家人找来娘家,发现她也不在,娘家夫家都急了,到处疯找,刚巧村里有人从外头回来,说看见了白小真,被捕蛇人捉了,装在篓子里走村串巷地耍着玩呢!我们全村都出去找,又帮着打听,知道了那捕蛇人姓石,叫石宽,天性便克蛇,捕蛇捕了二十年,大小蛇族都有些怕他。他今日就要到这沅村来了!我村里都知道你在沅村,便叫我来跟你求情,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了白小真!” “这……”司马佳起初听说白小真丢了,也很替她家人着急,可听到后来,越发觉得为难,“我与这捕蛇人石宽不认识,怎么从他那救出蛇来?” “你们人和人之间,总是好说话的!”虺圆满为了让司马佳答应,后退一步,连连作揖,“只要你救出白小真,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司马佳见他这样,一边想帮他,一边又有点心里怪怪的:亏自己昨晚还记挂着他,于心不安了一下,他这一回来,满口都是求自己去救他的心上人,连孩子怎样也不管不问了,不由得令人不悦,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唉,其实我也知道,你一个读书人,哪会管这些闲事,但是我们村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虺圆满见司马佳为难,也低头说些自己的难处,刚说到这里,便突然停住不说了。 “我是你的……什么?”司马佳偏偏要追问。 “这不是都怪我们那场亲事办得太热闹了嘛……”司马佳不好意思直说。 “我是你的什么,说明白点?”司马佳冷着脸又问。 虺圆满不好不答了,他揉揉鼻子,眼睛看着墙:“媳妇。” 司马佳自己非要问的,虺圆满说了,他又要难为情,一边说着“那都是不算数的!”一边羞赧得无地自容。 虺圆满生怕他害羞得跑了,赶快先抓住他的一角袖子:“是是是,当然不算数了,可是我村里人不知道嘛,就让我来求你,那白小真……” “我不保证能救出来她,”司马佳羞红着脸,不敢看虺圆满,“但是可是试试看。” 第十四回 耍蛇人石宽挑着担子进了村。行医摇铃,耍猴敲锣,石宽也有自己的方式让村民们知道他来了。 他吹笛。石宽用的是一支短笛,笛声清脆,传得极远,他一吹起来,就有小孩子闻声而来了。孩子们一聚起来,后面就会跟着一堆女人,然后男人们也会过来看热闹。 石宽见人数差不多了,便从担子上解下一个竹篓来,打开竹篓的盖子,围观的人群忽然一阵惊呼。因为有个蛇的头,从竹篓敞开的口处露了出来。村民们虽害怕,女人们也都抱紧了孩子,但却没有一个远离的,都盯着石宽,有的看过这样的把戏,正期待;有的没看过,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演,特好奇。石宽又吹起了笛子,他随着乐声左右摇摆,围着竹篓跳舞,那蛇也立起身子昂起头,扭动着摇晃着,像一条活的波浪,也似是在随笛声起舞的样子。 村民们看到了新奇玩意,高兴了,又笑又聊,掏出铜板来扔给耍蛇人。 司马佳和虺圆满站在稍远的地方。司马佳穿着准备见外公时穿的藕色长衫,遥看着石宽,为难道:“他那担子里,没准都是蛇,我哪知道哪一条是你要找的?” “我认识啊,”石宽道,“等他演到要好几条蛇一起的时候,我就指给你看。” “你怎么不到跟前去?看得也清楚点。”司马佳问。 “我……不行不行,”虺圆满有点畏缩的样子,“他天性克蛇,又和蛇打了二十年交道,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真身,再使个手段降了我……我儿子就没爹咯!” “哦,那你再站远些吧。”司马佳半是调侃,半也是真的担心他出事。 “就就就,就是那条!”虺圆满忽然叫起来,手指向石宽的方向。只见石宽从担子里又掏出好些蛇来,盘到自己脖子上,那蛇们在他脖子上绕了个圈,像是给他戴上了个大项圈一般,却没一个攻击石宽。村民们看得鼓起掌来。 “就是那条小花蛇,”虺圆满说给司马佳,“认得了没有?就是那条!那就是白小真!” “好了,我知道了,”亏得司马佳眼睛不错,天又晴,才能看得清楚,“一会儿我来跟他说,你先回去吧。” “回去?那那那现在不去?”虺圆满心急如焚,都结巴了。 “现在那么多人,我去了怎么说?至少等他演完吧,”司马佳拿眼睛上下来回看着虺圆满,道,“你这么着急啊?” 虺圆满见他眼神奇怪,忙说:“不急不急,我不急……我就是看到捕蛇人,害怕。” “那你还站在这儿?还不回去?”司马佳能看出来,他哪里是不急,根本是急得都快不行了,还在这儿嘴硬,遂冷冷道。 “我不回,”虺圆满忽然从藕色大袖子下面握住了司马佳的一只手,“我怕你站这儿热,给你凉凉。” 虺圆满的手确实凉,司马佳心头一松,不禁笑道:“你那朵云呢,叫出来给我挡挡太阳。” “那云啊,这儿人太多了,我不敢使出来。”虺圆满道,“我使法术,都是越少人看见越好。” “你就这点出息?”司马佳皱了眉,看他。 “对,我就这点出息!”虺圆满老实回答。司马佳推了他一下,把手抽开。 等到石宽结束了表演,收了钱,路人都散了,把蛇抓了放进担子里,一回头,正看到一个丰神俊秀的公子哥儿,也是愣了一下,道:“这位公子是?” “石兄。”司马佳尝试着笑了笑。眼前的这位耍蛇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衣着相貌与其他乡野人士并无不同,要不是虺圆满那么怕他,司马佳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何高明之处。 “你认识我?”石宽眯起眼睛,看着司马佳。 “不……”司马佳尴尬地道,“是这样的,我刚才看到,你这篓子里有许多蛇,不知道能不能卖给我一条?” “你买蛇做什么?”石宽问。 “是这样的,我外公过阵子大寿,我想买一条蛇给他老人家进补。”司马佳的假话里也有真话,戴老爷的寿诞的确快到了。 “我这的蛇是用来耍的,不是用来吃的,”石宽担起了担子,“不卖!” “哎等等!”司马佳怕他跑了,赶快叫住,“我知道你耍的蛇能生钱,你开个价,我可以买贵些。” 石宽放下了担子,多看了司马佳几眼,似乎觉得他很奇怪。“你多走几步上镇上,蛇胆蛇肉都有的卖,何必非得在我这买?”他说。 “我想到时候吃新鲜的,从你这买活的,可以养几天。”司马佳很快又诌了个理由。 石宽便笑了起来,笑得好像他已看穿了司马佳的谎话,笑得司马佳心头一凉一凉的。 “也是,”石宽道,“既然有钱,我干嘛不赚,还问这么多?” “是啊,”司马佳见有戏,忙接道,“谁说不是呢。” “那行,公子你要哪条,自己挑!”石宽把扁担一抽,把筐里的竹篓子盖都打开,让司马佳看。 司马佳伸了下头,就看见满篓里纠缠蠕动的细长条,浑身寒了寒,有点发晕,后退了一步:“就……就是一条小花蛇。” “花的多呢,你自己看!”石宽还是笑着,像是很享受面前这位公子哥的窘态。 司马佳无法,只得走到近前,忍着恶心和恐惧,在一堆蛇中努力辨认。刚才虺圆满只是远远地给他指了一下,他也没认太清,这会儿对着这么多蛇,司马佳都快眼花了,哪还认得出? “就是……你刚才放到脖子上耍的,”司马佳道,“我记得是那条。” “哦……这条呀!”石宽随手一捞,就捞出了一条小花蛇,两手托着,送到司马佳面前,“是她吧?” “嗯……”司马佳仔细看看,“是吧……” “那你拿着!”石宽拿着蛇朝司马佳一递。司马佳急忙避开:“你这是做什么?拿个篓子给我装着吧。” 石宽摇摇头:“你能接着,她不咬你,我就卖给你;她若是咬了你,说句实话,死是死不了,这蛇没毒,但是,我就不能卖给你了。” “这是什么规矩啊。”司马佳笑不出来了,心中咬牙切齿:该死的虺圆满,看你把我推到了什么田地! “回公子的话,这就是小人我的规矩。”石宽脸色严肃,再没有刚才的轻松神情,司马佳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怎么样,公子,”石宽催促道,“要不要试?真的害怕的话,就算了,我还赶着去东村呢。” “再等等!”司马佳已无法可想,只得伸出手,道,“你放她上来吧。” 刚接触到冰凉凉的蛇皮时,司马佳抖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胡思乱想:万一认错了怎么办?万一这耍蛇人故意挑了另一条小花蛇给我,我被咬了怎么办? 心绪不宁间,小花蛇已在他胳膊上盘绕起来,温顺可人。司马佳的手腕上像是套了几圈镯子,并没有挨上一口蛇牙。 “呵呵,看来她是真认识你,”石宽见此景象,笑道,“你带走吧。” “哎?”司马佳见石宽已经收拾起东西了,忙问,“你还没说多少钱呢。” “不要钱了!”石宽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司马佳追了几步,竟没追上他。 石宽一走远,虺圆满就悄没声地出现了,先去拉住司马佳的手,那手腕上盘着的小花蛇就顺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滑了过去,钻进了虺圆满的袖子里。 “子善,真是太谢谢你啦!我们挑个人少的地方让小真变回人形吧,去你家行不行?”嘴上问着行不行,虺圆满脚下已经开跑了。司马佳追不上他,叫了两声没叫住,只好对着他的背影来了句“你还真不跟我见外!”大太阳地下,颇带了点怨气。 等司马佳慢吞吞地回到家,白小真已经是人形,但是似乎很虚弱,正靠在厅里的椅子上休息,虺圆满围着她嘘寒问暖,好像都没注意到司马佳已回来。司马佳看着这场景略不顺眼,便抬脚出了客厅,正逢孙妈端着托盘过来,停在司马佳身边,道:“少爷,我刚才看见虺公子一个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多了个姑娘?那姑娘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是眼睛花了还是怎么,竟然没看到……” “你别管了,”司马佳没来由地心烦,“给他们倒茶吃。” “等会儿倒,这儿刚切的新鲜香瓜,先端去给客人们吃了解暑,”孙妈道,“少爷,吃一片?” 削皮去籽,切成小片的香瓜,干干净净地躺在盘子里,散发着甜香。司马佳看了一眼,竟没什么食欲,便摆了摆手,让孙妈送进厅里了。 一只脚刚进书房门,耳边便传来了隐约的婴儿哭声,司马佳马上收回了腿,冲进奶妈的屋子,果然看见自己的孩子被襁褓裹得不能动,正在床上哭呢。司马佳看着他皱起的小脸,心疼得不得了,抱起孩子边拍边左右摇晃,又走到门外去看奶妈在哪——孙妈估计泡茶去了,没听见。 “好了好了,别哭了,奶妈一会儿就来了,”司马佳不会哄孩子,一边拍着一边说,“你哭得爹都难过了……” 司马佳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客厅,指望那虺圆满听到哭声,记挂他自己的孩子,出来看究竟。可直到孙妈赶来,虺圆满也没出厅半步,还和白小真在里面呢。交出了孩子,司马佳的心头蓦地泛起了一阵委屈。 第十五回 司马佳在这委屈着,又不愿表现出来,眼睁睁看着白小真缓过气来,亲自来和他道了谢,面上还要做出个谦谦君子的模样儿来,说什么“朋友有难,理当出手相助”,内心却在自己否定自己:他和白小真算得上哪门子的朋友?还不是看的虺圆满的面子? 白小真道了谢后便要道别,虺圆满生怕她再遭变故,一定要护送她回家,司马佳故意做个不在意的样子,躲进书房看书去了,过一会儿再出来,虺圆满已经走了,司马佳没的便生起了闷气,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气从何而来。 司马佳一个人生闷气且不提,先说虺圆满,同白小真一起上了山,对她道:“你婆家的人都在你家呢,等我把你送回了家,你再决定是回婆家,还是在家住几天。” “嗯,圆满哥,我最该谢的人是你,”白小真道,“我知道是你求了嫂子救我。” “谢我做什么呀,”虺圆满笑道,“咱们从小一处玩大的,这不是都是应该做的吗?” “嗯……圆满哥。”白小真忽然停住不走了,歪头想着什么。 “怎么了?”虺圆满也站住,看着白小真。 白小真嘻嘻笑着,把虺圆满拉进了路旁的林子里。“圆满哥,我没什么可谢你的,怎么办呢?” “不是都说了吗,不用谢……我……”虺圆满话没说完,便看到白小真动手解衣服,眼睛顿时直了。 “圆满哥,我没什么可用来报答你的,不然,我们做一次吧。”白小真一席说,一席宽衣解带。 “哎哎哎哎!”虺圆满吓得赶快抓住白小真的手,阻止她的动作,“小真,你这是干嘛呀?你可是嫁了人的呀。” “我可没有嫁‘人’,”白小真笑道,“和人成亲的是你呀!” “小真,你忘啦,”虺圆满苦口婆心地说,“我们既然修成了人形,就要按照人的方式生活。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如嫁了人就不能和别人做那事儿?” “嗯,话是这么说,”白小真转了转眼珠,点了点头,“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呀,人的生活方式,到底哪点比我们的好了?” “这个……是这样啊!”虺圆满见白小真停了动作,专心发问,这才收回了手,在原地踱步,想着说辞,“人,比我们好,是因为……因为……” 虺圆满哪知道因为什么!只不过从小的教育和经历这么告诉他,他就一直默认了,谁还认真思考内因!可一转头看见白小真专心等听的样子,他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扯下去。 “因为人集了天地灵气,是万物之长,他们做事情呢,不是像我们一样,想做就做的,他们有很多规矩,就是所谓的礼义道德……”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做这事儿啊。”白小真歪歪头,并不管虺圆满的胡言乱语,直接问了重点。 “咳咳,那是因为,因为……”虺圆满抓了抓后脑勺,忽然想起了一串话,便这么顺嘴说了出来,“因为交合之事,要在两人意洽情浓之时做,彼时爱意发自于心,才不单主一个‘银’字。如果我们想做就做,那和那些没修炼没道行的普通生灵,又有什么区别?” “什么叫意洽情浓?”白小真问。 “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虺圆满道。 “哦……”白小真终于听懂了,自己笑了一下,道,“我明白了,就是说,这件事情,要两个人彼此互相喜欢之后做,才有意义,才得乐趣。” “哎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小真真聪明!”虺圆满一拍掌。 白小真见虺圆满夸她,便笑开了,道:“圆满哥,看来你是不喜欢我,所以咱们俩不能做这事。” 虺圆满蓦地便愣了,呆傻了一瞬之后,他露出了苦笑:“小真,你真是……永远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白小真要问,虺圆满打断了她,岔开了话题:“小真,我们走快些吧,我送你回了家,还要回趟沅村。” “为什么呀?”白小真问。 “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呀?”白小真的问题就是多。 “教我刚才那些话的人呀。”虺圆满忽然觉得,白小真问题多也就算了,连这种问题都要问,是不是有点太笨了? 沅村这头,因为孙妈提醒了:“少爷,您不是说今天去看老太爷的吗?”司马佳才想起这茬来,赶快理了理衣装头发,上东村见外公去了。到了老宅,司马佳因心情不好,整个人闷闷的,戴家大宅上上下下正忙着给戴老太爷做寿的事,竟也没看出不对来。老太爷只以为外孙是看书备考,太过用功,所以导致整个人没精神,所以给他定亲的话也堵在了喉咙没说出口。快到傍晚,外公留司马佳吃晚饭,司马佳以“要早些回去吃了饭看书”为由推拒了,其实是想看看虺圆满会不会回来。 司马佳回了家,孙妈也正做饭,看见司马佳回来,大声问:“少爷,虺公子今天还回不回?要不要做他的饭啊?” 司马佳便知自己不在期间,虺圆满并未露面了,不由得又是一阵烦躁,道:“等他干什么?他又不是咱家的人!” 司马佳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门外头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哎呀今天真累,今晚吃什么?” 司马佳听着虺圆满的声音,真个的又喜又恼,倒是放下心来,但一转身就抢在孙妈之前赶到门口,将两扇木门紧紧关上,插上门闩,回身,才感觉郁积了一天的不悦瞬间消散,扬起嘴角,对着目睹这一切、呆若木鸡的孙妈道:“看什么?还不回去做饭。” 虺圆满一鼻子撞上关起的大门,满脑袋困惑,先就扬手拍门。司马佳在门里听着外头虺圆满乱叫“开门啊!”“孙妈,孙妈,你在吗!”“马四,是我!”“子善,是不是你关的门啊……”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简直想就着他的惨叫下饭吃。 叫门声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门里的司马佳一直竖着耳朵,这会儿听不见声音了,反而狐疑起来:这就走了?也太没定性了,我总不会真把他关在外面…… 想要开门去看,又不好意思,万一自己一开门,虺圆满就站在外面坏笑怎么办?就怕他算准了自己的这副心思,所以故意不敲门了;可是,万一他要是真的走了呢? 司马佳正在矛盾之时,大门又被敲响了,这回司马佳不等了,一抬手将门闩抽了,开门时酝酿了一脸的情绪,迎面碰上的却是马四。 “少爷,”马四傻笑着道,“怎么把门给关了?” “天黑了,就关了呗……”司马佳撤下白费了的表情,搪塞道。 “天还挺亮的啊……”马四抬头看天。 “行了快进来吧,”司马佳给马四让开路,又问道,“你刚才在门口……就没看见什么人?” “什么人啊?”马四满脸茫然,不像是说谎。 “哦,没事了。”司马佳顿觉没意思起来。 饭后,司马佳洗了个澡,然后便进书房了,想一想虺圆满的事,不由地叹出一口气来,信手在纸上写下“圆满”二字。 圆,全也;满,盈溢也;圆满…… 司马佳将毛笔倒转过来,用竹管的一头反复描画着刚刚写下的笔画,许久,他倏地回过神,任是旁边没人,自己也涨红了脸,翻开书本企图掩盖些什么。司马佳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总记挂着这个妖精? 好容易驱散了那些分神的想法,司马佳安安静静看了一阵子书。这时节,连晚上也开始暑热难耐了,司马佳看几页,就要抓起折扇来摇一摇。悠悠地,一股水汽氤氲过来,在司马佳浑身上下抚摸了一遍,最后在他面前聚集成团——俨然是一朵微型的云。 司马佳认识这朵云。就是在昨天,这朵云从虺圆满的指尖生出,给他挡了一路的太阳。他看到这朵云,就像看到虺圆满一样,那种又怨又喜的心情冒出来,偏偏不愿去开门。 只见那云虽小,却能变换各种形状,在司马佳眼前,一会儿变成人的样子,一会儿变成蛇的样子,一会儿变做个婴儿的轮廓,最后分散开来,成了三片长条形的云,两片在上,朝下弯,一片在下,向上弯,就像是那虺圆满的笑脸。 司马佳忍不住了,一伸手把云打散,站起来跑出书房,却看见虺圆满笑眯眯地站在天井里。 “你怎么进来的?”司马佳故意不给虺圆满好脸色看。 “就你那门,能挡住我?”虺圆满笑道。 的确,司马佳第一次看到虺圆满这个人,就是大半夜的在自己房间。虺圆满确是不会被一道大门拦住的。 “哎,”虺圆满主动走向司马佳,问,“孩子还好吗?睡了吧?” “亏你还知道问!”司马佳脱口而出,这话说完,自己也听出自己话里的酸味了,悔得一咬牙,转身就要走。 “别走呀!”司马佳的袖子早落在了虺圆满的手里,蛇妖轻轻一拉,便将司马佳拽回了原地,“我还有话问你呢。” “你有什么话快说,”司马佳别开脸,“我可要睡了!” “我就是想问……”虺圆满笑笑,“你不是说,要等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咱俩才能做那事儿吗?现在我喜欢了你,你喜欢我吗?” 第十六回 “你这银蛇!”司马佳开口便骂,“天天便不想着好事!” “这是好事啊,怎么不是好事,”虺圆满道,“难道你的圣贤书没教你这等好事?” “圣贤书怎么会教这种东西!”司马佳看不过虺圆满玷污圣贤书,“那都是你们这等没读过书的人意银出来的!” “好好好,是我意银,”虺圆满本是要逗弄司马佳,见他当真要恼了,忙开玩笑道,“那你告诉我,你早上读的,都是什么?” “早上?”司马佳想了想,“诗经啊。” “是不是圣贤书?” “自然是了。” “那我听你念的那个什么,也有死啥来着?” “野有死麕!”司马佳纠正他,“国风·召南的诗。” “哦,不管死啥吧,”虺圆满嬉皮笑脸道,“里面是不是有一句……‘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是啊,”司马佳先是随便地回答,很快反应过来,嗔怒道,“诗三百是乐而不银,哀而不伤,你懂什么!” “是吗,”虺圆满揉揉鼻子,道,“可我还听到后面有什么‘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都是什么意思啊?” 司马佳开始怀疑虺圆满是不是真的没念过书了。“这是……这是少女拒绝吉士的强暴,有礼有节……” “慢慢脱我的衣服,不要动我的腰带,不要把狗吵醒了……这是拒绝强暴?”虺圆满嘿嘿地笑,“你们这些书呆子,难道从未和人偷过情?这么明显的说野合的诗,非给曲解成那样。” “你太不正经,我懒得和你说话!”司马佳也纳闷,怎么书里面那么多的诗,偏给他听到了这首暧昧不清的。 “别走啊,”虺圆满道,“还没答我的话呢。” “答你什么话,”司马佳扯着自己的袖子,企图从虺圆满手中挣脱,“你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那档子事。” “这叫情之所至,你的圣贤书教过你没有?”虺圆满洒脱一笑,一把揽了司马佳的腰,不等司马佳喊叫,便将唇凑了上去。 司马佳冷不防被他一捞,刚要大叫,嘴却被堵住了,接着,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溜进口腔里来,司马佳猜到了那是什么,又是挣扎,又要大叫。司马佳放开他,用手去捂了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嘘……别吵,这是最最美妙的事,你要是喜欢我,就别动别闹,我让你舒服上天,好不好?”说完,不等司马佳有什么举动,又将嘴唇贴了过去。 司马佳抓着虺圆满的肩膀,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推开,腰部被搂着,隔着衣服能感觉到手掌的形状,肌肤突然渴望起抚摩;虺圆满的舌头很灵巧,逗弄了一会儿司马佳呆滞的丁香,在喉头后壁处舔弄,惹得司马佳双腿一软,尤是被堵着嘴,也不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赞叹似的呻吟,然后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两人在天井里缠绵了没多久,虺圆满便横抱起司马佳,进了卧房。 只有书房里还亮着光。没多久,也便灭了。 两人在床上,很快便衣衫褪尽,虺圆满的手指在司马佳的裸身上弹动,让司马佳难耐地扭了扭身子。 “怎么了?”虺圆满问道,“哪儿不舒服?” “你是不是……又给我下了什么药……”司马佳身体里的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令他想起中了春药的那一晚。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虺圆满否认。 “那我,怎么这么……” “这么什么?” “痒……”虺圆满憋不住了,连羞耻也忘了。 “哪里痒?”虺圆满的手在司马佳的脊骨上来回抚摸。 “下面……”司马佳呻吟道。 “这儿?”虺圆满的手稍微往下挪了挪,到了腰部的位置,轻轻打转。 “再,下面……”司马佳恨不得抓住他的手直捣重点。 “那是这里?”虺圆满故意地,将手放到了司马佳臀瓣上,抓捏按揉,惹得司马佳更痒了。 “嗯,再……” “这儿呢?”虺圆满的手指终于到了对的地方。 “就是那儿……” 虺圆满在小穴周围搔刮着,道:“那我给你挠挠,还痒不痒了?” “痒,痒,里面,好痒……”司马佳此时哪还记得什么圣贤礼节,只顾着快些解痒,把个臀部往上顶了顶,挑逗着虺圆满的手。 虺圆满不忍心再让司马佳等下去了,笑了笑,食中二指便滑进了管道,司马佳满足地叹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趴得更舒服点儿,下一刻便被虺圆满按到了什么地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虺圆满见他这副模样,又要笑又要怜,说道:“是疼,还是舒服?” “疼……”司马佳实话实说,“但是……更舒服……” “舒服就好,”虺圆满又在同样的地点抠挖了一番,“我说过要让你舒服上天的。” 司马佳随着虺圆满的动作,又销魂地叫了几声。虺圆满伏下身,裸身贴在司马佳的背上,在他颈后脊背上落下无数轻吻,同时手指模仿风箱的活塞,在谷道中疾速地抽动,每一下都直冲那点,满意地听着司马佳与自己手指节奏相同的叫声。 司马佳一边承受着后茓的阵阵快活,一面不自主地抽动下身,在床上蹭弄自己的下体。虺圆满突然停了动作,将司马佳翻转过来,并一手握住了司马佳的命根。 “你……你干什么?”司马佳正入佳境,不防见他停了,颇有些不满。 “我弄得你这么舒服,你说,我好不好,嗯?”虺圆满一边说,一边手指也不安分地在司马佳的命根上活动,一会儿抚过孔洞,一会儿弹拨茎身。 司马佳吟哦出声,服软地道:“好,当然好……” “比起你那马公子呢?嗯?”虺圆满还不忘要和马智比一比。 司马佳没想到虺圆满会提这茬,当即僵了一下,道:“你要死了,这会儿说这个!” “这会儿正是说这个的时候!”虺圆满嬉皮笑脸着,又搓揉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嗯?” 司马佳倒还真没想过这个。马智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令人心荡神驰;这蛇妖没个正形,又不通礼仪,只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要想到他……虽是分不出个高下,可架不住现在命根在人家手里,司马佳遂眼一闭,心一横,道:“你,自然是你!” 虺圆满这下高兴了,在司马佳脸上亲了一口,道:“这就好了,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就好办事了!你教我的,对吧?” 司马佳刚听着哪里不对,冷不防虺圆满腰间那硕大的物事已经到了穴口,他急得忙喊:“等等,等一下!” 话没说完,虺圆满已经挺腰顶了进去,司马佳不禁吃痛一声,叫道:“你这天杀的,就不会慢一点!” “啊?哦……”虺圆满听他这么说,乖乖退了出来,道,“我刚才太高兴了,没注意就……” “你也不用出来啊!”司马佳顿感一阵空虚,又埋怨道。虺圆满不知要怎样才好了。 于是整装重发,虺圆满沾了唾液,再慢慢顶入,缓缓抽动,直到司马佳得趣,再卖力大动。看着司马佳在身下,如同一尾入水的活鱼般乐在其中,虺圆满头脑一昏,便问:“哎,我问了你马公子的事,你怎么不问我白小真?” 司马佳一把抓了虺圆满的头发,同时把一条腿搭到虺圆满的肩上:“别说……废话!” 虺圆满于是专心进攻,每一下都顶得司马佳浪叫出声,一边使着力,一边低声道:“叫我相公。” “相公,相公!”司马佳开口便叫,一是色迷了心窍,二是他真的与虺圆满有过一场婚礼,虽然内心从没承认过,但叫得倒还顺口。 虺圆满低下头,与司马佳唇齿交缠,如他所言,将司马佳带至了云端。 事后,司马佳靠在虺圆满胸前喘息歇息,这时才有空询问:“你倒是说说,白小真怎么了?” 虺圆满大笑起来,司马佳推他,道:“说真的!你今天还在对她鞍前马后,伺候得奴儿似的,怎么突然就不喜欢她了,喜欢起我来……不会就只是为了和我做这档子事吧?” 虺圆满笑得在黑暗中一颤一颤,道:“不是不喜欢,只是……唉,我说不好,大概就像,你喜欢马公子,但更喜欢我一样吧?” “谁说我更喜欢你了?”司马佳嘴硬,脱口而出。 “你难道不是吗?”虺圆满较了真,几乎坐起来,“你平日满口的礼仪道德,却跟我做了这事,若是不喜欢我,那难道……” “别吵别吵!”司马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进来时,给马四和孙妈都上了安眠咒了吧?” “啊?”虺圆满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我忘记了!” “那,那我刚才叫得那么大声,他们岂不是要……”岂不是要听见?司马佳已经羞得想不下去了。 “听见又怕什么?反正咱俩婚事都办过了。”虺圆满伸手将司马佳一揽,还有半句没说出口:虽然你不认那场婚事。 “你懂什么!”司马佳气愤极了,但又无法,转个身不理虺圆满了。 第二天,马四起早,见到同样早起、在院子里溜达的虺圆满,张口要打招呼,但想到了什么,又闭上了嘴,神色奇怪地为难了半天,最后叫了一句:“姑爷,早啊。” 第十七回 马四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就不该起夜的。平时他都是一觉到天亮,偏昨夜吃多了些,也便口渴,喝多了点水,晚上被尿涨醒,去茅房的路上,听见少爷的房里传来了些声音。马四怕是少爷晚上醒了,叫水喝,又不见孙妈动弹,便走到司马佳窗外,小声问了声:“少爷,你醒啦?” 马四没听到少爷回答,可窗内那声音还持续着,并且,越接近,就越听得清晰:似乎是两个人的声音……只听有人在窗内道“叫我相公”,那声音略耳熟,马四正在想是谁,接着他家少爷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相公,相公!” 马四不是不通人事,听清楚了那些喘息和呻吟,再加上这两句,他兀自在黑夜里把脸涨得通红,掉头便溜了,还不敢发出太响的脚步声。 次日马四看到虺圆满,终于坐实了他对昨晚那另一个声音的猜测,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虺公子,居然跟自家少爷是那么回事……刚想开口叫“虺公子”,又觉得自己的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偷听到了什么的事实,想来想去,窘出一头汗,竟然整出个“姑爷”来。 虺圆满听到这两个字,哈哈大笑了起来,司马佳从房里走出来,皱着眉道:“一大早的,鬼叫什么?” 虺圆满刚要指马四,说“他……”,一回头,马四已经溜了。 “我要晨诵了,别吵我。”司马佳迈进书房去,准备拿书出来,没料到虺圆满也跟着进去了。 “你进来干什么?出去出去!”司马佳严厉斥责虺圆满。 “你这一屋子都是‘圣贤之书’?”虺圆满不听他的,从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来翻,被司马佳一手夺了回去。 “别乱动好不好?”司马佳道,“你又不稀得看这些。” 虺圆满也不跟他抢夺,袖了手又去看别的,一眼瞄见书桌上有张摊开的纸,之上写着两个漂漂亮亮的正楷字。“咦,这是你写的?”虺圆满拾起那张纸,“你写我名字做什么?” 司马佳被他发现了昨晚无意间写下的字,明明臊得不得了,嘴上还要逞强,道:“谁说那是你名字了?我写个吉利词儿不行啊?” “吉利词儿?”虺圆满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然像是真信了的样子,“哦!是不是你外公做寿,你想写点吉利话儿?” “知道就好!”司马佳忍住笑,拿了书走出书房,虺圆满也跟屁虫儿似的出来了。 司马佳站在天井里诵读,拿眼睛的余光瞟着满房子乱窜的虺圆满,心下还是有点嫌弃他,但不知怎么的,现在看他,倒是顺眼了起来。 虺圆满窜到天井,笑着问司马佳道:“你好好读你的书,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瞅你这傻样乐一乐,”司马佳道,“把你那云朵再叫出来我看看。” 虺圆满抬头看看天,道:“又没太阳,你要它做什么?” “谁说我要挡太阳了?”司马佳没忍住,笑了,“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能让那云朵变成几个模样。” 司马佳想起昨天晚上那变来变去的云彩形状,觉得还是挺有趣的。 “我没别的本事了,”虺圆满说话间已经变出了那朵小云,“我们一族,修炼的法术都是云啊雨的,你知道的嘛,为了有朝一日得封成龙,可司一方云雨。” “那你那云最大能变多大?”司马佳问,“司一方云雨,总不能就靠这么个小东西吧?” “嘿嘿,我法力低,就只能这么大了。”虺圆满嬉皮笑脸,让那朵小云彩在他指尖上跳动。 “那管什么用?”司马佳撇撇嘴,“就靠这个,怎么能司一方云雨?” “真成了龙,肯定就不止这么大了啊,那时候,我就有好~大好~大的云,”虺圆满用手比划着,从天井这头跑到那头,也没比划够,“还能打雷能打闪的,可威风了。” 司马佳被他逗得发笑,道:“那你现在手上的这朵,除了能挡挡太阳,岂不是什么用都没有?” “谁说没用!”虺圆满瞪了眼,道,“还能浇花。” 说毕,他手头的那朵小云真的飘向了角落的盆栽,在叶片上方落下了几滴雨来。 司马佳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这两人在这头调笑着,恰好孙妈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虺圆满看到孩子,便要抱一抱,孙妈说:“正好,你们带着,我做饭去”便上前面去了。马四憋了好久了,看到孙妈立时冲过去,道:“孙妈!” “干什么?帮我生火。”孙妈道。 “孙妈!”马四压低了嗓门,问道,“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啊?” 孙妈看看他,拿手扶了扶头发,道:“当然听到了,吵得我一宿没睡好。” “那你怎么都……”马四本想问她怎么都跟没听到似的,瞬间懂了什么,张大着嘴指着孙妈,“你……好……狡猾……” “这叫人情世故懂不懂,”孙妈道,“这种事情当然听到了假装没听到啦,不然,就咱们少爷那薄脸皮,哪受得住啊……” “那……”马四抓抓后脑,“那,这虺公子,是不是以后就是咱家的姑爷啊?” 孙妈给他逗乐了:“姑爷?你叫他姑爷?哈哈哈哈……倒也没说错……” 孙妈做好了饭,给虺圆满和司马佳送到厅里来吃的时候,虺圆满问了句:“马四呢?” “马四下地里去了。”孙妈答道。 “怎么不叫上我?”虺圆满道,“也不等等我,自个儿就去了?他不是还抱怨人手不够呢吗。” 孙妈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板,道:“马四说,不敢使唤姑爷,姑爷就不用下地干活了。” “什么什么?你叫他什么?”司马佳浑身一抖,大瞪着双眼,问。 “姑爷呀,”孙妈又重复了一遍,“马四这么叫的,我就跟着叫了。” 孙妈这是趁马四不在,随便把什么都往马四身上推。眼看着司马佳的脸渐渐憋成了个红辣子,孙妈识相地先走了,留司马佳在厅里,又和虺圆满闹了好一阵别扭。 吃完饭,又哄好司马佳,虺圆满就去地里帮忙去了。孙妈抱着孩子来找司马佳,道:“少爷,和你说件事儿行不?” “说呀。”司马佳虽然正作着文,但还是放下笔道。 “我觉得……小少爷他,长得有点快呀!”孙妈抱着孩子,将襁褓掉转给司马佳看,“您看看,没几天,他都能笑了。” “能笑算长得快?”司马佳道,“小孩子不都能笑?” “少爷,你那是没养过孩子,不知道笑也有不同的,”孙妈笑道,“刚出生的孩子,你看他笑,其实不是笑,是人家在动动脸,长一两个月大了,才能逗笑。” “是吗?这我倒真不知道……”自己孩子能笑,司马佳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孙妈说的这些,他倒不觉得孩子长得快,就觉得孩子现在不黄了也不皱了,慢慢地变白变水灵了,越长越好看了。 “我天天抱着他,他一天天变重,我最知道了,”孙妈继续说,“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快了,简直奇了……今天你们逗他玩,难道没听到他都能出声了?” “是呀,”司马佳道,“这也哪里不对?” “这都是一个月大的小孩才有的啊,可小少爷不是才几天吗?”孙妈道,“少爷,我想着他要再这么长,过两天我把孩子的襁褓解了,该包不住了。” “哦……这个,你决定啊。”司马佳对养孩子一窍不通,孙妈说什么是什么。 “还有啊。”孙妈又道。 “什么?” “孩子长得快,该起名儿啦!就算大名没有,小名也该有一个,”孙妈道,“少爷闲时跟姑爷商量商量叫什么吧。” “是啊,这是个事啊!”司马佳一本正经地想了片刻,突然觉出不对来,愠怒道,“你叫谁姑爷呢?” 孙妈吐了吐舌头,抱着孩子赶快溜了。 孙妈可恶归可恶,说的话却有道理,“姑爷”这个称谓要计较,但现下还是帮孩子起名的事比较大。司马佳花了一天的时间,翻了许多字书,预起了十来个名写在纸上,自己难以抉择,便叫从地里回来的虺圆满帮忙决定。 虺圆满倒是潇洒,把司马佳起的名匆匆看过一遍,道:“不就是个名字嘛,我看就叫‘有喜’挺好。” “司马有喜?”司马佳念了一遍,大皱其眉,“太难听了,就算不能把名字起得多雅,至少别这么俗啊。” “不俗不俗,”司马佳道,“我们家都是这样的名字,你看看我,圆满;我弟弟,富贵。多吉利多好听啊。” “想都别想!”司马佳道,“我是孩子的爹,名由我来起,没你份。” “哎,那我也是孩子的爹啊!”虺圆满叫道,“没我份你问我干嘛呀?” “那你就给我好好起!”司马佳怒斥。 “我又没念过你那些书,”虺圆满好像也有点闹脾气了,“我起不好,你个大读书人起吧,我看能起得多好,能沾水就变龙不成?” “你也别这样说……”司马佳看到虺圆满真要生气了,反而弱下来,道,“这样吧,大名我来起,小名你决定,怎么样?” 虺圆满得了差事,背过身去琢磨,两手握了拳在胸前一点一点,绞尽脑汁地想着:“小名啊,叫什么呢叫什么呢?” 正好孙妈在前头朝这喊了一声:“姑爷,您要有空,就把孩子的尿布洗了吧!” 虺圆满突然灵光一闪,转回身对司马佳道:“小名,就叫尿葫芦吧!” 第十八回 司马佳不禁大怒。“你就是这么给孩子起名字的?”尤是司马佳这么斯文的人,也忍不住大吼道,“给我滚远点!” 马四和孙妈在那头听到,互相对了个眼,马四压低嗓门道:“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又吵了?” 孙妈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你懂什么!” 虺圆满还不知道怎么就被骂了,甚是委屈,道:“挺合适的呀,你看他尿那么多,每天洗多少尿布,可不就是尿葫芦吗?” 司马佳还是不接受:“滚吧,你别起了,还是我起吧。” “凭什么呀,”虺圆满还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也是孩子的爹呀。” 司马佳清了清嗓子,道:“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吗?第一,孩子必须跟我姓;第二,孩子必须叫我爹;第三,我现在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必须由我起!就这么定了。” 虺圆满揉了揉鼻子:“就不能叫尿葫芦吗?” “不能!” “那叫什么啊?” 司马佳出了一口气:“今天累了,明日再议!” 过了会儿孙妈送晚饭过来,司马佳看到她,又想起她说的孩子长得太快的事,便等她离开后,问虺圆满:“孙妈说孩子长得太快了,有点异常,这是不是也跟你是蛇妖有关?” “这我就不知道了,”虺圆满嚼着饭菜,“不过我们蛇长得比你们人快,是当然的。” “那怎么办?”司马佳担忧道,“我可不想我的孩子被当成奇人奇事,在坊间传诵……本来连这孩子的存在,我都要瞒的,哪能引起那么大的注目。” “这有啥了,”虺圆满道,“乡民每天过日子,能看一回新奇事也不容易,就让他们看看怎了?看完了不新鲜了,他们自然就习惯了,不当一回事了。” 司马佳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奈何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这样搁置。当晚虺圆满又留宿下来,司马佳起初跟他闹别扭,说:“我又没请你,你怎么那么没皮没脸地就赖在这儿了?还占我的床。” 虺圆满知道司马佳是个别扭脾气,并非真的赶他走,便厚了脸皮躺在床上,死猪一样搬都搬不动,司马佳无法,最后还是在他身边睡了,而且因为贪凉,还越贴越紧。这一贴得紧了,难免又撩动虺圆满,生出些事来,又发出点声音,离得近的孙妈不得不寻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朵,才得了觉睡。 次日一早,虺圆满和马四下地去了,司马佳看了看书,作了篇文章,逗逗孩子,想着什么名字才最好,不觉间便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 “有人吗?”大门处传来人声。 孙妈正给孩子换尿布,便叫了声:“少爷,麻烦您去看看门口来的什么人!” 司马佳答应了,便往大门口来,出了门槛,抬头便见一个老道。这老道装扮奇怪,只见他身着一件破破烂烂打着补丁的青灰道袍,发髻里插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木簪——仔细一看,原来是树枝——尖嘴猴腮,两撇胡子,眼睛溜圆,四肢短小,手拄着一根摸得油光发亮的木拐杖,拐杖比他的人都高。 “这位……道长?”司马佳迟疑地喊了一声。 “这位善人,”那矮个道士微笑道,“贴几张符咒吧?” 司马佳心道原来是个卖符纸的,可他又不爱贴这个,便说:“不用了,道长,您上别家去吧。” “善人!”那道士忽然狠狠瞪眼,那眼珠好似快要凸出眼窝之外,“不要符咒,就来点儿雄黄吧!” “这又不是端午,要雄黄做什么呢?”司马佳道,觉得面前此人十分诡异。 “驱蛇虫鼠蚁啊。”道士笑了一下,笑得嘴嘬了起来,像个老太太,样子着实不大好看。 司马佳浑身都不舒服,很快说了句“我们家不要那玩意,你还是快走吧!”便回身准备进门。 “善人!”道士突然抓住了司马佳的胳膊,轻轻一捏,便让司马佳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快放开我!”司马佳急了,无奈挣扎不脱,那道士还拖着司马佳的手臂,想把他拖离门口。 “快放开!”司马佳自然拼死对抗,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及道士轻轻一拉。眼看着孙妈抱着孩子到门口来了,司马佳大叫:“孙妈,孙妈!” 孙妈是见少爷去应个门,便不见了人,于是换好了尿布来瞧瞧,谁知到了门口,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她还倍感奇怪地伸头看了看:“咦,少爷呢?” “孙妈,快帮我一把,孙妈,你看不见我吗!”司马佳再怎么大叫,也只能看到孙妈在门口左看右看,然后满脸疑惑地回去了。 道士得意地笑了笑,单手将司马佳一拽,司马佳的脚下便站不住,硬是被他拖着走了。一路上,不论是从田里归家的村民,还是挑着担叫卖的小贩,亦或是抱着孩子串门的老妇,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司马佳的呼救声。司马佳终于明白:这道士一定是作了法,使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两个。 “你这妖道!我乃是朝廷举人,你敢伤我?”司马佳呼救无应,心急如焚,张口骂道。 “伤你?贫道可不会伤你,”道士一点也没有生气,“贫道是在救你啊!” “我无病无灾,要谁救我?你这强盗行径,还敢大言不惭!”司马佳拿手掰着道士的手指,手指纹丝未动,“放开!” “善人,你不要乱动,不乱动,我们还能走快些!”道士大声说完,司马佳耳边倏地想起了呼呼的风声,再看两旁,已经看不清楚,只觉无数田舍树木在眼前掠过。霎时间,道士停了步,司马佳没站稳,一个踉跄朝前栽去,亏得道士一把拉住了。 “善人,小心啊。”道士眨眨眼。司马佳企图甩开道士的手,这次竟然成功了,司马佳二话不说拔腿便跑。此处是一片山林,司马佳很快发现:自己就在瀹山之上!那道士虽施法加快了脚程,所幸并未走远。 司马佳向着山下跑,一路都是熟悉的瀹山景色,但等他回过神来,竟是跑回了刚才的地方!只见那道士用手摸着小胡子,狡猾地冲着他笑。 “你……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法?”司马佳不想再跑了,他不愿白费力气,于是问道。 “是道法,”道士道,“善人,你现在可有心听贫道说话了?” “说话?你把我强行带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说话?”司马佳不信。 “贫道让你见一个人,你就明白了。”道士说着,扭身招了招手。 司马佳盯着那处,不知会是个什么人。这时节落日的光也非常强,只见有个人影,背着那光,慢慢走了出来,因为这片光影刺目,司马佳竟一时看不清晰。 直到那人走到近前,司马佳才大惊出声:“是你!” 虺圆满甩着鞋底的泥,和马四说说笑笑回到家,孙妈迎出门来,道:“咦?你们看到少爷没有?” “没啊,他不在家啊?”虺圆满问。 “方才有人在门口,我在给孩子换尿布,少爷来应了,然后人就不见了,我以为是去迎你们了呢,”孙妈道,“你们真没看到?” “真没见,没准出去逛逛散心,一会儿就回来了。”马四没多想,蹦蹦跳跳进大门了,孙妈追着他喊:“灰!把你身上的灰拍干净了再进家!” 虺圆满蓦地浑身一寒,一股不祥的预感透骨冒出来,他在门槛前面打了几个转,看着地下的灰尘,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头绪来似的。 猛然地,他蹲了下来,手扶在地面,俯下身去,抽了抽鼻子,然后再看看,然后再闻闻……“糟了!”虺圆满的冷汗当即流满额头,站了起来,朝门里喊道:“孙妈,马四,我出去一下,今晚也许不回来了!你们少爷也不回来了!你们把门关好,看好孩子,等我们回家,啊!” 说完,掉头狂奔而去。 第十九回 司马佳看清了那个人,那人正是前天才见过的。 “石宽?”司马佳大惑,“捕蛇人……你怎么会……” “司马公子,”石宽抱了抱拳,“现在才来救你,石某真是惭愧啊。” “救?”司马佳道,“你们挟持了我,却口口声声救我,到底意在何为?” 石宽意味深长地看了司马佳一眼:“司马公子,你中蛇毒太深啊。” “我没有中毒。”司马佳皱眉道,不知道石宽和这道士究竟有何目的。 “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看清了你身上的蛇毒!”石宽并不理会司马佳的辩解,“但那时,我知道妖物就在附近,如果断然拒绝你,只怕那妖物会对你不利。所以我先假装不知情,却连夜找来了胡道长。” 石宽指了指那个怪道士:“胡道长,是治蛇的专家。” 司马佳终于明白他们的意图所在了:“你们的目标不是我,是虺圆满。” 胡道士呵呵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们就找他去啊,把我带到这儿算什么!”司马佳开始只是为自己喊冤。 “蛇很危险,”胡道士道,“我们自有我们的考量。” “虺圆满不是蛇!”司马佳也帮虺圆满叫屈了,“他已经是人形,和人没有分别!” “那就更可怕了!”胡道士说得用力,胡子一吹,两条细须飘起,“蛇的冷鸷,加上人的虚伪!更能害人了。” 司马佳怔了怔,竟是琢磨了一下胡道士的话,但再想想那个虺圆满,冷鸷?虚伪?怎么也搭不上啊。 “不,虺圆满不是那样的人。”司马佳还是一口咬定。 胡道士忽然怪异地笑起来:“小公子,看来你是和他有了床笫上那事了吧?嘿嘿嘿嘿……果然中毒太深,须得贫道做法一番,才能得解啊……” 司马佳平白被说出私事,自然窘迫,此间胡道士拿拐棍在地上画了个圆,正好把司马佳围起来。 “你要干什么!”司马佳叫道,“我没有中毒,虺圆满也不会来,快解了你们的妖术,放我回去!” “蛇妖一定会来,”胡道士道,“你是他的猎物,他一定会来夺取你。” “猎物?”司马佳想了想:我是虺圆满的猎物吗?不!“你们错了,他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司马佳道。 “没想到你中毒如此之深,看来那妖精法力不一般啊!”胡道士感叹道,随机念起了司马佳听不懂的咒语。 看着胡道士围着自己念咒,司马佳只觉吵得慌。“法力?”他苦笑道,“他的法力,也就只够浇花。” 那胡道士的怪腔怪调着实念得司马佳心烦意乱,何况他还得寸进尺,直面着司马佳大声地念,喷得口水四溅,臭得司马佳实在受不了,向后退着逃了几步,不料,没退几步,后背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被弹了回来。司马佳回头看,后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往脚下看,刚才胡道士用拐杖画出的线赫然正在那里。 “这又是什么妖术?”司马佳虽这样自语,但其实已不想再追究。往旁走了两步,果然,那里也走不出,胡道士拐棍画的圈,竟像一个牢笼一样,把司马佳圈在其中。 司马佳颓然坐到地上,明白自己是绝逃不了了。石宽在旁,像是没事人一般,捡柴禾准备烧火——也对,太阳已然是要落山了。 道士一直念到天黑,才抹了一把汗说:“差不多了,你的蛇毒该解了大半了。” 司马佳倒是没别的感觉,只觉耳边的嗡嗡声没了,大松一口气。石宽打了一只野兔,此时烤得差不多了,滋滋地流油,撒上椒盐,香气四溢。石宽撇了一只兔腿,想递给司马佳,结果在那道无形的壁垒处被阻着了,只得再递回自己嘴里,吃得口水横流还说话:“对不住啊,本来想给你吃的……” “他刚被贫道驱完毒,不宜吃荤。”胡道士说着,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干粮来,送到司马佳面前,那道无形墙对他来说就好像不存在。 司马佳虽不想接,无奈饿了,又有石宽在那边大嚼野兔,引人口水。司马佳捧着干粮,心里更恨胡道士了。 “小公子,”石宽吃得差不多了,伸了个懒腰,道,“被道长施完了咒,你现在感觉清明些了没有?” 司马佳确实毫无感觉,但是又怕自己说没有,那道士又得来念一番,便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清明是什么。” “蛇啊,蛇!”石宽道,“你现在还觉得,蛇妖是无害的、善良的东西吗?” “这……”司马佳想了想,道,“蛇妖也一样是生灵,怎见得他们生来就是恶的?” 石宽冷笑了两声,道:“小公子,我来告诉你,我的遭遇吧。” 道士在一旁盘腿打坐,篝火映着石宽坚毅淳朴的脸,他娓娓道来:“小公子,我打听过你的事。你是个有福气的,生来富贵,不愁吃穿,可你有一点不及我,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父母!我虽然生来贫苦,但我父母双全,家里和气,这些东西,给我千金也不换!” 石宽到现在,也没一句话与蛇有关,司马佳看着地,像是在听又不像在听,石宽也不管他,眼睛看进篝火里,继续述说:“我十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捕蛇人,他在乡亲们面前耍蛇,我好奇,离得最近,亲眼看到,有一条小蛇,从他背后的担子里溜了出来。我当时本可以大叫,提醒那个捕蛇人将它捉回去,可是我没有……我当时,第一次觉得,原来蛇也和人一样,不喜欢被关,即使是偷偷摸摸地,也要溜走,我觉得这很有趣。然后,你猜我做了什么?” 司马佳没有回答,石宽并不在乎,捡起一支柴禾在手里玩着,继续说:“我胆子大,学着那捕蛇人抓蛇的样子,把蛇抓回家,养了起来。蛇不好养,每天得喂它活物,我喂的无非是老鼠什么的,但老鼠也并不好抓。那蛇好像看出了我的为难,竟然在我养它的缸子里乱窜,像是要出来的样子,我便把缸放倒,让它出来,它一出来,就跑得没影了,我以为他是逃了,没想到,没过多久,它又回来,嘴里还含着个老鼠。我这才知道,他是捕食去了。因为看这条蛇无害,我便不再关它,把它散养在家。那蛇日日出去捕食,捕食完了就回来,一天比一天看着大。后来,有一天,我和朋友在外面玩耍,玩得晚了,天黑才回去。远远地看我家,窗户那没亮光,我以为父母都早睡了,轻手轻脚地进门,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石宽说到这里,手里的柴禾“砰”地被他捏断了,司马佳也蓦地抬起头来。 “是那条蛇!”即使时至今日,石宽说起这件事时的双眼,依然燃着怒火,“它咬死了我的双亲!它的嘴边还带着血,竟然就这样爬到我的脚下,看起来还和我很亲热的样子!它根本就不知道,父母,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它是冷血的、残忍的生物……我一棍打死了那条蛇,离开了家,去找那位捕蛇人,只为了和他学本领。我这一生都会向蛇复仇!我要杀尽这种地狱的造物,不会让他们再害人!” 石宽说完了,没有人说话,只剩山林里的风声和虫鸣,分外清晰。司马佳的头又垂了下去,石宽的亲身经历,让他不得不多想,不得不把自己与虺圆满相识以来的一幕一幕,那名蛇妖的一举一动,通通在心里过了一遍。那个不让他用婚衣袖子擦眼泪的虺圆满;醉得路都走不稳,还记得给他带吃的的虺圆满;背着他唱歌的虺圆满;用小小的云朵给他遮阳的虺圆满;说着“我就这点出息”的虺圆满……怎么,也不能想象他冷血、残忍的样子。 入夜,司马佳蜷缩在地上,因想着太多的事情而难以入眠。胡道士和石宽交代了一下,如果蛇妖进了阵,该如何捉拿云云,司马佳听在耳朵里,更替虺圆满担心。他会来吗? 石宽躺在地上发出了鼾声,胡道士盘着腿闭目养神,只有司马佳还大睁着眼,看着面前的黑夜。 司马佳看到云朵的时候,已是快要天亮。借着微弱的亮光,司马佳看到一朵白色飘过来,在他眼前分成了三分,上面的两条向下弯,下面的一条向上弯,就像一个笑脸。 司马佳即刻认出了那朵云,他喜得差点出声,赶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看到这朵云,司马佳又忧又喜,喜的是虺圆满果然来救他了;忧的是,石宽和道士设下了天罗地网,虺圆满能否躲得过? 司马佳伸出手,想触碰那片虺圆满的云,但是遇到了无形的墙壁。那朵云也很快变成了一只手的形状,对着司马佳的手掌,贴在那不可见的墙上,看起来,就好像两只手紧紧相贴一般。 第二十回 “什么人!”道士突然睁开了眼,好似觉察到了什么。云朵瞬间消失了,司马佳也赶快合上眼装睡。 道士站起身来,摇醒了石宽:“蛇妖来了。” 石宽一个翻身跳起来,接过道士递给他的一样东西。司马佳不装睡了,睁开眼仔细看那东西,是一根细长的铁棍,一端非常尖锐,看起来很是锋利。 “你们不要伤害他!”司马佳急了,恳求道,“他没有害过人!你们不要伤害他!” 石宽没有理会他,道士则是痛心地看着他,道:“等贫道回来,再给你驱一次毒吧。” 两人消失在司马佳的视线里,司马佳急得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走不出道士画下的那个圈。正着急,忽听到“嫂子,嫂子!”的唤声,回过头去,一个小巧的漂亮少妇落入眼中。 “嫂子,圆满哥叫我救你出去,可你被妖道施法关起来了,怎么办呢?”白小真眨着灵动的大眼,说出的话却让司马佳不知怎么回答:你问我,我问谁! “嫂子嫂子!”虺圆满的堂弟和表妹也从树后面窜了出来,围着司马佳身周那堵看不见的墙束手无策。 “你们别管我了!”司马佳知道道士和石宽不会伤害自己,此时更担心的反而是虺圆满,“快去帮虺圆满!道士设下了阵,恐怕要置他于死地!” “我们的法力太弱了,帮不上忙啊。”虺圆满的表妹道。 “那就多叫点人来啊!”司马佳催促。 “村里好多人害怕这道士和捕蛇人,不愿意来,”白小真道,“还有些人修为不够,根本进不了这片施了法的地方。” “你是说,就只有你们几个?”司马佳问,内心估量了一下这几个人,觉得没一个看上去像能打的。 “老舅在帮哥哩,”虺圆满的堂弟,虺富贵开口了,“老舅很厉害的。” 虺富贵话刚说完,司马佳就看到,那个给自己开过肚子的,虺圆满的老舅,提着把剑匆匆走来,一边喊道:“不行不行,妖道太厉害了!我们快撤吧!” “等等!”司马佳心说你们也投降得太快了吧,“虺圆满呢?” “啊!”老舅被司马佳提醒,才幡然想起,“对啊,圆满呢?” 司马佳对这一家子已经没指望了。 “不过圆满哥叫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先救出嫂子啊!”虺圆满的表妹道。 “哎,这是什么东西?”虺圆满的老舅拍打着那圈看不见的墙,“看我把它弄开。” 虺圆满的老舅后退几步,扬起手中的长剑,向着司马佳劈来,倒把司马佳吓得一躲。“锵”的一声,宝剑被弹了回去,老舅也被震得向后跌坐在地上。 “蛇妖,纳命来!”胡道士拄着拐追来了,围着司马佳的四只蛇妖纷纷逃散。 虺圆满的老舅躲到司马佳的身后——他刚刚见识过透明墙的厉害,企图以此作为阻挡。但胡道士是不怕这墙的,只见他连绕也不绕,直接扬起拐杖,从司马佳身旁直刺了过去。司马佳害怕,让了一下,便听见身后的老舅一声痛呼,回头一看,老舅变为一条大蛇,正飞速地逃离。道士不愿放过,举起拐杖,一步迈上准备给予致命一击,司马佳情急之下侧步要去抓那拐杖……本应受到无形墙壁的阻挡的司马佳,竟冲破了那层禁锢,抓住了胡道士的拐杖!但随即便感到手上有种火热的刺痛,像是握着几百把在火上烤过的刀子。司马佳吃痛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掌上出现了许多条血痕,鲜血也从伤口流出。 司马佳哪里受过这么重的伤?看见这么多自己的血,当下便吓得想要大叫,没想到,道士叫得比他更大声,更像是得了失心疯的样子。 “谁!”他大叫道,“谁破了贫道的阵法!啊啊啊啊啊!” 道士喊着,突然跌到地上打滚,滚了几圈之后,忽地从身体上冒出一股青烟,等烟散去,道士这人已经不见了,司马佳只看到一只石獾,从烟雾里蹿出,跑进林子里。 司马佳不知这前前后后都是怎么回事,还想等虺圆满的堂弟表妹出来问个究竟,谁知却听到了一句“子善?” 在山林的晨风中听到这句,司马佳还以为是虺圆满,笑容当即便挂上了脸,转身跑过去,才跑两三步,便不得不收敛了笑容。 “文……文博兄?” “子善,大清早的,你也在这里?”马智嘴边带着微笑,“我去镇上办事,路过这里,没想到那么巧。” “嗯,是很巧。”司马佳满心都只记挂着虺圆满怎样了,无心应付马智。 “咦,子善,你的手怎么了?”马智注意到了司马佳流着血的手掌,关切地问道,一边就要来捉司马佳的手腕看个仔细。 “哦,没什么!”司马佳怕露陷,赶快把手藏进了袖子里,“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磕在了石头上而已。” “那要赶紧包扎一下啊!”马智道。 “嗯,我知道,我这就下山,回村子去上药包扎。”司马佳的眼睛还在四处搜寻虺圆满的踪迹,不知道他与石宽斗得怎样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你了,”马智尴尬地收回手,道,“子善快去吧。” “嗯,文博兄也快去镇上吧,别耽误了。”司马佳说着,以缓慢的步子开始朝山下走。 马智冲着司马佳的后背拱了拱手,眼神里很是不解。 走出了马智的视线后,司马佳马上停了脚,在周围绕着圈找虺圆满。 “虺圆满!虺圆满!”司马佳一边跑一边唤着,心想这会儿他那些堂弟表妹哪去了? 四下尽是清晨树林的普通动静,鸟鸣,树叶沙沙响,毫无人声,更无打斗之声。石宽也不见踪影。 蓦然地,司马佳看到了什么。那是血,隐藏在草丛里,滴在泥土上的,血。血迹很大一片,但不见指向哪里。 司马佳更慌了,只怕虺圆满有性命之虞。一着急,便也掉下泪来。心知哭也没用,但眼泪就是不争气。 司马佳正站着抹泪,忽听到耳边有声音,好像是在唤他名字的声音。 “子善……”声音很是虚弱疲劳。 “虺圆满?”司马佳这下不会听错了,转个身朝那声音的方向寻去。 “虺圆满!”司马佳看到那个人影了,坐在树下,正面对着自己。 虺圆满知道他看到了,便也懒得再喊,也没力气再喊了。 “虺圆满!”司马佳跑过去,到了他身前时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手臂却有力,马上紧紧地抱住虺圆满。虺圆满也赶快抱住他,还微微往上提了提,不让他的膝盖撞得太严重。 此时的虺圆满,浑身上下都挂着彩,衣服破破烂烂的,就像穿着一堆破布条,伤口往外渗着血,就像把司马佳手掌上的伤,挂遍了全身一般。 “你……你伤得是不是很重?”司马佳没敢抱太长时间,马上松了手来查看虺圆满伤势。虺圆满脸上也有伤口,表情也很疲惫,但看到司马佳,还是用了平日的那种笑容。 “重倒是不重,”他说,“就是累得很。捕蛇人还好说,那老道太厉害。” “捕蛇人……”虺圆满提醒了司马佳,“石宽呢?他在哪?” “跑了,”虺圆满道,“我跟石宽正打着,他手里的兵器蓦地消失了!看样子是老道出了事,石宽一个人不敢久留,就跑了。” “那老道……在我面前化成了一缕青烟……然后,从烟里,跑出了个……”司马佳向他说着刚才发生的事。 “石獾?”虺圆满抢先猜道。 “你怎么知道?”司马佳大惊,“难道你看到了?” 虺圆满笑出声来,答非所问地道:“你亲亲我,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可不是你耍无赖的时候!”虺圆满埋怨。 “那好吧,”虺圆满笑笑,“我回去就告诉你整个来龙去脉,现在你能亲亲我吗?” 司马佳看他那副可怜的模样,心也软了,况且这事他俩私底下也不是没做过的,于是便左右看看,确定了四下无人,才将头凑过去,准备吻一吻虺圆满薄薄的嘴唇。 就在这个时刻,虺圆满的堂弟、表妹和白小真,“哄”地一下都冒出来了。“圆满哥你在这儿啊!”“老舅受伤先回去了,哥啊你也受伤了,咱们先扶你回家吧……”“哎呀,咱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你看圆满哥都瞪我们了……” 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真是帮忙帮不上,添乱的一把好手们。司马佳一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被他们看在眼里,就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虺圆满也是很想把他们都吊起来各抽一百鞭子,无奈现在体虚不胜,连站都很难站得起来,只得用“我服了你们了”的口气说道:“你们真是太会挑时候出现了……还不快扶我回去!” 白小真和表妹一边一个,扶虺圆满站了起来,虺富贵背起虺圆满,就要朝山上走。 “哪去哪去!”虺圆满叫停,“你往哪走啊!” “不是回家吗?”虺富贵问。 “沅村!”虺圆满给了虺富贵的脑袋一下。 虺富贵疼得含着泪,掉转头,背着虺圆满下山去。 白小真和表妹反正也帮不上忙,早被虺圆满赶走了,司马佳带路,虺富贵跟着,把虺圆满背回沅村,一路上遇见几个村民,竟然和虺圆满还挺熟络的,热情地问“怎么啦?”虺圆满元气渐渐恢复,笑着摆手:“在山上跌了个大跟头!” 进了家门,孙妈迎上来,惊叫“哎哟!这是怎么了!” 司马佳叫她:“去请大夫。” “不用不用,”虺圆满阻止,“都是皮外伤,我弟弟身上有药,一会儿我敷了就行了!” 司马佳也便依他。虺富贵将虺圆满放到床上,虺圆满坐在床上伸伸胳膊腿,说:“行了,把药留下,你走吧!” 虺富贵不听他的,坚持给他把伤口清理了,敷上药,又给司马佳的手上也上了药之后,才走。司马佳还送了几步,问“就不留下吃饭吗?”表弟一席摇头一席走:“不麻烦了,在人的村子里,我还有点怕哩!” 司马佳不敢走太远,送走了虺富贵,就回来看虺圆满。虺圆满此时终于躺下了,很是轻松的样子,看到司马佳回来,就伸手道:“把你的手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你弟弟说不重,歇个两天就能写字了,”司马佳这么说,还是坐到了床边,把手递到他手里,“他说,那拐杖上的妖气没想伤我,不然我不会伤得这么轻。” 虺圆满捧着司马佳的伤手,道:“那老道是个石獾精,我们妖物精怪,是不能伤人的,他定是不小心伤了你,所以赶快现原形跑了。如果不赶快回去入定修炼,他就要坠入魔道了。” “那道士现原形之前,还喊着说,有人破了他的阵法,”司马佳道,“是你吗?” 虺圆满在枕头上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事说起来,还要好好谢谢你的那位同学。” 第二十一回 “文博兄?”今天在山上出现的司马佳的同学,只有马文博,听到虺圆满这么说,司马佳蓦地想到,“难道,他……他也不是人不成?” “不不不,没有没有,你别瞎猜!”虺圆满赶忙道,“有些人生来便有灵力,只是不加修行,这种人一旦修道,可以事半功倍的。你那同学就是那种人。” “据我所知,文博兄从未修道。”司马佳道。马智和他一样是潜心苦读只为考取功名的儒生,他如何不知道。 “但是他的灵力很强,”虺圆满道,“老道布下的那个阵,寻常人是进不来的,连修为低的妖怪都进不来,可是他闯了进来,无意间破了老道的阵法。” “要是他不来……”司马佳不敢想。 “那我这条小命就不知还在不在了。”很可怕的事,虺圆满说得却很轻松。 “那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司马佳好生后怕,“你明明知道那道士不敢伤我!还这么冒失地跑去送死?” “我也不是送死,”虺圆满苦笑道,“我找了帮手来的,只不过还不如没找……” “你何苦呢,”司马佳愁眉苦脸,“要是为了我送了命,我这心里怎么受得住……” “我知道他们不会伤你,但我也知道,你被带走,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心情也不好。而且我不去的话,他们也不会放了你的,没准还要把你带到别处去,你在我家都待不住要急着走,这次肯定更急,我哪能让你等久了。”虺圆满道。 听着虺圆满句句都是为自己着想,司马佳心里有些触动,便低下头道:“你也太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考虑我做什么?哪怕多叫些帮手,晚来几天也好……” “我还有个顾虑……”虺圆满用拇指摸着司马佳的手背,“那石獾老道和那捕蛇人,一定会在你面前拼命讲我的坏话,我怕你听了他们的话,听久了,就不喜欢我了……” 司马佳脸一红,抽回手,道:“你怎么说话的,我何曾喜欢过你?” 虺圆满躺着看司马佳那眼神游移的小模样,“吃吃”地笑道:“你难道忘了,你今天找不到我时,都急得哭了,这还不是喜欢我?” “哭了算什么?”司马佳抢白他,“我小时候,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哭的,我舅母们总说我像小姑娘,眼泪多……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了好了,”虺圆满又抓住了司马佳的手,把他往下拉,身子往里让了让,“你一个晚上没睡吧?难道不困?” 给虺圆满这么一说,司马佳也觉得自己该补个眠了,也便顺势躺下来,与虺圆满对面而卧。 司马佳闭上眼,平稳了呼吸,准备入睡。虺圆满一开始也闭眼,后来又偷偷睁开,偷看司马佳合着的眼皮,和微微抖动的睫毛。 那睫毛忽而一动,司马佳睁开了眼,正好与虺圆满四目相对,虺圆满被捉了个正着,难得地脸红了,司马佳却毫无所觉。“对了,我昨晚一夜没睡,就干脆想想给孩子定什么名好,最后真给我定下来了!”司马佳没有察觉虺圆满的小心思,兴奋地说著名字这件事。 “哦,叫什么?”虺圆满就坡下驴问道。 “叫司马清,”司马佳道,“清象征着澄澈、干净,希望孩子得了这个名,一生都干干净净的……你说好不好?” “啊?哦,好啊,好。”虺圆满专心看着司马佳说起这事时灵动的眼睛,都没怎么用心听他解释的那一句。 “还有呢,”司马佳以为虺圆满是因为没有参与到起名中来,所以略有不满,遂安抚道,“这个‘清’字,和你的‘满’字一样都有水,你不是说龙就是司云雨的嘛?这也算传承了你家的习俗。” 司马佳说完,便自顾合上眼睡了。虺圆满有些惊讶,甚至惊讶得兀自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过来,然后高兴地搂了司马佳的脑袋,与他鼻尖抵着鼻尖,额头靠着额头。司马佳困倦得不行,嘴唇动了动,嗫嚅了两声,也便这么睡去了。 司马佳是被马四的大叫大嚷吵醒的。 “什么?少爷回来啦!”“什么?姑爷受伤啦!”“出什么事了啊!”“什么?你不知道!” 孙妈一个劲地让他“嘘……小声点!”,可马四就像庙里被撞的钟,一旦响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司马佳睁开眼,发现枕头上面已经没有虺圆满的脑袋,再抬头,才看见虺圆满坐在床的里侧,盘着腿,闭着眼,两手搁在膝盖上自然垂下,似乎已经入定,连马四的大叫大嚷都没有影响到他。 司马佳轻手轻脚地下床,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出来与马四和孙妈说事情,商议外公为做寿采办礼品的事。三人小声说着话,孙妈端出粥来,又备了几样小菜,说:“少爷,我见姑爷受了伤,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人都说病人吃粥最养,我就熬了一锅,您看行不?” 司马佳笑笑,道:“可以了,你费心。孩子呢?” “孩子啊,在屋里呢,”孙妈喜笑颜开地道,“我把孩子的襁褓拆了,您猜怎么?他竟能坐起来自己玩了!这孩子简直神了!今天好像又长大些!” 司马佳很是诧异,看孙妈这模样,似乎是个很奇特的事,但正常的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样,他也不太清楚,所以也不明白自己的孩子奇特在哪里。 司马佳到乳母屋里去看孩子,一进门,却看见虺圆满站在那里,拿着个布老虎逗孩子玩。孩子穿着小衣裳小裤子,坐在床上,伸手去够虺圆满手里的老虎。 “你醒了?”司马佳问,“怎么下床了,你还受着伤呢!” “我刚才就没睡啊,”虺圆满道,“我那是调息,能让伤口快点儿好。” 司马佳看看孩子,越发水嫩可爱了,捏捏他的小手小脸,道:“好像没看错,是又长大了些。” “我儿子嘛,长得当然快。”虺圆满把布老虎还给了孩子,孩子抓到就往嘴里送,吓得司马佳扯着老虎的尾巴,把玩偶从孩子嘴里夺了过来。 “我担心,”司马佳道,“那道士要是再回来,该怎么办?” “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虺圆满道,“他这一去,起码要修一百年,才能补回来呢。” “那石宽呢?”司马佳道,“他也有可能回来。” “没有老道,他不成气候的,”虺圆满说,然后又卷了卷袖子,做个挥拳的姿势,“他打不过我!” 耍这威风的时候,不知道扯到了哪块伤口,虺圆满疼得一龇牙,弯下腰来。司马佳就是瞧不上他这副傻样子,但是看他这样又心疼,上前扶了他道:“你还是快回床上去吧,别跟这犯傻了。” “我不干,我还要再看看我儿子!”虺圆满不乐意,又去逗弄小孩子。那小儿坐在床上,看着两个大人拉来扯去,当新鲜看了,还看得“咯咯”地笑。虺圆满又做出些怪样子来逗小孩,还念叨:“我的尿葫芦啊,你快快长,长大了变成龙,又霸气又威风……” 司马佳抄起床边的干净尿布,抽了虺圆满一下:“谁许你叫他尿葫芦的?我儿子怎么能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就叫尿葫芦呗,贱名好养活嘛……”虺圆满耍赖。 “还有什么变龙不变龙的,”司马佳道,“我儿子以后是要读书、考功名的。” “好好好……儿子也跟你一样,读书、考试、当官!”虺圆满口头上认输了,心里可未必,“我在家做老太爷!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佳和虺圆满说笑一回,还是劝他回床上休息,虺圆满却道:“哎,说到老太爷,你外公的寿宴是哪天?我看看我的伤赶得及痊愈不。” “啊?”司马佳瞪大了眼,“你难道想去我外公的寿宴?” “是啊,”虺圆满道,“抱着我家尿葫芦……” “不行不行不行!”司马佳吓个半死,“你跟我一起去我外公的寿宴?还抱着孩子?非把我外公吓死不可!” “为什么呀?”虺圆满道,“我虽是个蛇精,可是看上去和人一般模样,怎么会吓到你外公?” 司马佳哭笑不得:“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除非你变做个女人,抱着孩子和我一起去,那就不会吓着我外公了,没准他老人家抱上重外孙,还高兴得很。” “哦……”虺圆满终于懂了,“你们这的夫妻都必须是一男一女!” “是啊,”司马佳认真问道,“说真的,你能变成女人吗?” 虺圆满苦了脸:“没那么高修为。” 司马佳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能变女人,这次我回去,外公一定会给我定下个姑娘的,我的亲事横竖不能再拖了。” “你不是跟我成过亲了吗?”虺圆满话刚出口,便遭到了司马佳的眼色,笑着补上,“不过那个不算,不算!” “我虽不想成亲,可外公一向疼爱我,我不能再拂了他的意。何况娶妻成家,天经地义,我以后要是当了官,也总得有个内眷管家的。” “也就是说,你不想娶老婆,却必须想娶老婆?”虺圆满摇头晃脑道,“你们人真是麻烦。在我们那,想不想娶,娶男的女的,全都无所谓!” “人的规矩,自有人的道理,”司马佳可不想让虺圆满觉得人不如妖,“总之这妻我迟早是要娶的,而你……到了那时,也就不能再在我家待了。” 司马佳不敢直视虺圆满,只低着头,拿眼角瞥着他。只见虺圆满瞬间傻愣住了,然后慢慢坐到了床沿上。 “喂,快起来,这是女人家的床!”司马佳忍不住说了。 “你是说,你要娶了老婆,我就不能留在你身边了?为什么呀?”虺圆满不但不站起来,还发问。 “你傻啊,”司马佳叹气道,“你又不是我的妾,又不是我的什么……等我有了妻室,孩子倒是可以让她当自己的养,可你算个什么呢?留下像什么样子?让人说什么?到那时,我也留不住你了。” “你们人,真是……”虺圆满看上去,竟像是生出了些怒火,“这么多规矩,全都是放屁!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你明明不想娶妻,却非娶妻不可,而且没人逼你,你自己就这么认为!你明明喜欢我,但却要为了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赶我走!” 见司马佳不答,虺圆满又连连追问:“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司马佳因前面说了要赶虺圆满走的话,心下也有点愧疚;自己也的确不想娶妻,但为了纲常不得不娶,被虺圆满说得又有些心酸。再加上虺圆满这番没皮没脸的催促,也终于忍不住,红了眼,道:“我是喜欢你,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可是人!”虺圆满道,“你是集天地之灵气,万物的灵长!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呢?跟你外公说说,说你喜欢我啊!” 司马佳猛烈地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我外公八十多岁了,你想气死他吗?” “可是……” “别可是了,没用的,”司马佳嘴唇一抿,倒是坚毅了,把干尿布扔到虺圆满头上,想恢复逗乐的气氛,“快从女人家的床上起来!” 虺圆满生着闷气,一动不动。司马佳就又扔了一块到他头上:“快起来!” 虺圆满还是不动,司马佳就把干净的尿布全都堆到了他的头上。那边孙妈让马四看看少爷哪去了,准备开饭,马四找到房门口,看到这场景,整个人都大惑了,跑回去问孙妈:“少爷和姑爷为什么两个人对着,一个眼红红的,一个气鼓鼓的,就是不说话呢?” “哦,闹别扭了呗,”孙妈随意地道,“小夫妻常闹,不用管他们。” “那姑爷为什么顶着尿布?!”马四实在是非常不解。 第二十二回 孙妈跑去偷看姑爷顶尿布的时候,司马佳已拽着虺圆满走了,搞得孙妈十分遗憾。直到饭后,虺圆满还是闷闷不乐,司马佳不知怎么安慰才好,便道:“这有什么,值得你这样?说得好像我们要过一辈子似的。” 虺圆满听到这句话,像是被雷打了一样,突然伸直了脖子看着司马佳。司马佳早就想好下句,道:“你不是还要修炼吗,还要成龙吗?这样好不好?等你下次求封,我一定说对话,助你成龙,怎么样?” 虺圆满坐直的身子萎顿了下来,傻看着地板,苦笑了笑,道:“呵,谢谢你啊。第一次求封失败之后,要等到下一次机会,需要至少五百年……” 听完他的话后,司马佳也忽然沉默了。 原来自己竟耽误了他五百年吗? 晚上,虺圆满继续打坐调息,司马佳捧着书没看一会儿,就呵欠连连,果然是因为没休息好。但司马佳又不愿意就这么睡了,总想再看会儿,于是眼皮愈来愈沉。司马佳遂想合上眼皮养一下神,过会儿再继续看书,于是以肘抵桌面,额头靠上拳头,几乎是一合眼,就很快睡着了,并且没有如他预期地那样醒来。 司马佳在梦中,感觉到自己飘上了云端,软绵绵的云朵像是一床棉絮,托着他漂移。太阳就近在眼前,身上却十分凉爽。飘了一段路程,云朵轻轻下降,把司马佳放到了床上,然后散开…… 想要动,手脚却不听使唤,司马佳从软绵绵的身体里终于调用出一丝力量,挽住最后一缕差点从他手中溜走的云彩,从唇缝中嗫嚅着说道:“我跟外公再推推,推到我会试回来再说,不能再往后推了……”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都不知把字说清楚了没有。 司马佳次日醒来时,身边没人,但听见天井里传来嬉笑声。他走到天井里,看见孙妈、马四和虺圆满,都围在一起,他们中间是个光屁股的小孩子,那孩子正在地上爬,爬得非常快,还时不时抬起笑脸看着大人。 司马佳也觉可爱,但还是冲过去一把抱起了孩子,道:“你们做什么让他在冰凉的地上爬?他这么小,感寒了怎么办?” “不妨事,不妨事!”孙妈捂着口笑着,“小孩儿可不怕凉呢!少爷,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快,这才几天,都会爬了!一般的孩子,起码要8个月才会呢!” “真的?”司马佳倒是不懂这些,他掂了掂手里的孩子,好像是又重些。再看看婴儿的脸,现在已经长得白白胖胖,那酷似司马佳的双目十分惹眼。 几人又站在一起逗弄了孩子一会儿,后孙妈抱孩子去吃奶,司马佳也要晨诵,才散开了。司马佳拿了书准备诵读,虺圆满又笑嘻嘻地靠过来了。司马佳道:“你的伤养好了?” “那倒还没有。”虺圆满笑答。 “那还不回床上去?”司马佳皱起眉,“这也是耽误得的?” “养伤养得时间久了,也挺累,下来晃晃歇一歇,然后再回去。”虺圆满道,忽地又发问:“哎,会试是什么呀?” 司马佳便知道昨夜那个将自己抱到床上的果然就是虺圆满了,不由得抿口一笑,道:“会试就是在京城的考试,我大概明年过完年就得出发,你在家把孩子照顾好,等我回来时,没准就当官儿了。” 虺圆满对于当官一事,并不如司马佳热衷,但还是笑着说:“要想当官,还真不容易,当上了能有啥好处?” “当官怎么能图好处呢?”司马佳还是一派腐儒思想,“当官自然是为国为民……” “能不娶老婆么?”虺圆满打断了他,问道。 司马佳拧了眉毛嗔怒,将虺圆满一推:“又在乱说话了!还不躲远点儿!总耽误我看书,我要是考不上,可要拿你是问!” 虺圆满乖乖地让开,司马佳开始晨读,但看着蛇妖满地溜达,他又心烦意乱得很,放下书道:“叫你上床休息,你就这么闲不住?” “静不下心啊,”虺圆满道,“怪闷的。” “这就是你们没读过书的不好了,”司马佳一本正经,“我一读上书,就不觉烦闷了,心也自然静下来。” 虺圆满嘿嘿笑道:“可我听你念的那些,都觉得昏头涨脑,不知所云。” “这些深的你可以不看,看浅显些的还是可以的。”司马佳道。随后便领虺圆满进入书房,给他挑了些志怪、传奇、笑话书,让他去看。 虺圆满起初不爱看,看着看着也觉得还行。司马佳问他喜欢哪个故事,他说:“隋侯珠的故事不错,蛇衔珠报恩的故事,显得我们蛇很知恩图报。李寄斩蛇就不太好,并不是每条蛇都像那里面的那条一样坏。” 司马佳笑道:“人有百种,蛇自然也一样,故事只是故事,你太较真了。” 虺圆满在家养了几日,浑身痒痒,最后还是下地干活去了,司马佳要拦也没拦住。等到了戴老爷大寿那天,司马佳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只还有些疤痕,他便将手藏在袖子里,幸得无人察觉。 戴老爷做寿,全村人都能来讨口酒吃。戴家自己人聚在大团圆桌周围,连长年在外做生意的儿子孙子都回来了。戴老太爷心情不错,喝了不少酒,始终没提给司马佳娶亲的事,司马佳暗忖:等外公喝醉了,忘了这茬,自己就能蒙混过今天了。谁知司马佳的二舅母不知有意无意,偏要提起:“咱们家今天真热闹,下次这么热闹的时候,就只有您外孙娶亲了!” 大舅母也像是和二舅母说好了似的,在旁边附和:“对对,孙子们都有了媳妇了,孩子都抱上了,外孙子可不能再耽误了,就今年,一定要把事儿办了!” 司马佳坐在当场,冷汗就冒出来,心虚地瞥了一眼外公,弱弱地开口道:“此事……因为我还在备考,所以想等会试之后……” “那可不行呀!”大舅母嗓门很大,把酒席上的说笑声都压下去了,“佳儿你想想,等你上京城考完试,难道就闲了?你还得忙做官,忙上任,忙的事多呢!哪来的空闲娶亲?要我说,就现在这时候最好,就算不娶,至少得定下来,就能着手准备了,到时候娶过来,等你放了官,也有媳妇给你打点了,岂不好?” “这……”司马佳无从辩驳,只得道,“今日是外公的寿诞,就不要说我的事了,改天再说吧。” “佳儿最近回来得越来越少,今天不说,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大舅母还不准备放过司马佳,倒是司马佳的大表哥在旁戳了戳母亲,示意她别说了。 二舅母喝了口茶漱口,回来继续说:“佳儿,你大舅妈说的对呀,娶亲这事,宜早不宜迟。这两年你外公想给你挑个好的,拖了多少时候,惹出多少闲话。一会儿说你眼光高谁也看不上,一会儿说戴老爷偏心外孙子,给自家孙子挑媳妇都没那么上心。” 二舅母的最后一句话,讲得很是真情实意,眼圈儿都红了些,想是引起了什么心酸的往事——司马佳的大表哥,虽然不如司马佳得宠,但毕竟是长房长孙,凡事都办得隆重,她的儿子就要差些,再加上个“外人”司马佳处处占着戴老爷的宠爱,压了她的儿子一头,她这口气憋了多少年,一提就伤心。 二舅母咬咬牙,又说出一句要命的话:“还有的,说你司马公子,不好女色,好男风,所以至今不肯娶妻……你说说,这种话传出去,让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二舅母说完,抬手作拭泪状,正好抹去她那心酸之泪,又掩饰了她的报复之狠。 司马佳听完,吓得离席而立,两股战战,手也在袖子里抖着,道:“求舅母不要听信这些无稽之言!舅母是看着子善长大的,子善何曾做过令家族蒙羞的事?再说今天是外公的寿辰,舅母就算是为了子善好,提醒我提防小人,这说话的场合也太不合适了!万一扰了外公的兴致,那我们就太不孝了……” “好了好了!”大舅母又大声喊起来了,“妹妹,看你把孩子吓得。也对,今天是老爷子的寿诞,我们就听听,老爷子怎么说吧。” 一句话,使桌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戴氏老爷。戴老爷端着酒杯,坐在上首,眼睛圆瞪,表情肃穆,似乎正要说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老太爷的话。 等到室内彻底安静了,大家才听到,从戴老爷的鼻子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前一声绵长轻微,后一声突然被阻断,然后又从鼻子深处冲出来,先响后低——戴老太爷,竟然睁着眼,睡着了。 “唉,又睡了,”大舅母挥着手绢,指挥道,“快抬回去!” 戴老爷身后的丫鬟小厮便一起,连着板凳将戴老爷搬起来,抬回了卧室。司马佳都看得傻了,瞠目结舌地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你最近真的是回来得少了,都不知道,”二舅母摇着团扇,走到司马佳身前,唇边带着诡异的浅笑,“老爷子这样有一阵子了,精神头突然就不行了,吃得也不行了。以前早起打拳,到地里巡视,回来还有力气骂儿骂孙骂下人;现在白天看着戏都能睡着,晚上又老醒,有时睡蒙了,就说昏话,吓得丫鬟不知怎样才好。老爷子啊,是真老啦……” 外公老了!司马佳终于明白了二舅母要传达给他的意思。外公老了,那永远宠着他、护着他、让他依靠的大山,就要不见了。 第二十三回 戴家今天的寿宴散场还不算完,还有两天大戏,一天在戴家大宅里演,一天就在村里戏台上演。耳馋的村民早就备好了梯子,等着明天扒在墙头一饱耳福。可司马佳却无心期待明天要唱的是什么戏了,他恨不得以袖掩面,狂奔回家。司马佳进门时,虺圆满还没从地里回来,只有孙妈带着司马清在天井里玩耍。司马佳冲过去,一把抱起孩子,就躲进了自己卧室。孙妈大诧,但她还算有眼色,只在外面不敢进去,也不敢言语。 司马佳把孩子放在床上,自己跪在床边的地下,紧紧抱着,好像那是他的护身符。他的心绪纷乱,离开戴家大宅之前,他特地去外公的卧室看了外公,戴老爷睡了一会儿醒了,见了司马佳。司马佳生怕外公会糊涂到认不出他,但是还好,外公能准确地喊他“佳儿啊”,但是不论司马佳说“外公,祝您长命百岁”,“外公,我以后会常来看您的”,还是“等我会试回来,就张罗娶亲,外公您先帮我看着”……戴老爷都只会笑着点头,说:“好,好……”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锐利,甚至,没有了往日的清明神智。 司马佳感到什么东西正在坍塌,他突然想起了今天二位舅母的咄咄逼人,必定是早知他会失去外公这个靠山,而有意所为……还有二舅母口中的流言……坊间到底是怎么说的?她知道了多少?知不知道虺圆满的存在?知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如果知道了,她会怎么对他们? 怀里软绵绵的触感,将司马佳从无尽的苦海中拉出来,他看着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心情莫名地平稳了些。接着那婴孩忽地冲他一笑,手脚舞动,嘴里也发出声来。 “你说什么?嗯?”司马佳在这一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所有烦恼,只是不自主地笑着,“你要和我说话吗?” “嘛,嘛嘛……”婴儿只是上下嘴唇碰在一起,又分开,卖力发出声音。 “你在叫我妈?”司马佳笑了,“错了,是爹!” “嘛……”婴儿并没有因此改口,固执地一直发出同样的声音。 孙妈在外面听着,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迈步进来,笑道:“孩子还小呢,过过就会叫爹了!” 司马佳见孙妈进来了,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道:“我吃酒席吃得太饱了,晚上就不吃饭了。” 孙妈道:“少爷不想来点清淡的去去油腻?” 司马佳偏偏头,道:“也好,不要太多了。” 孙妈答应着去了,司马佳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不再软弱了,或者说,不该再软弱了。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着自己的孩子说,虽然知道孩子听不懂。 等到了晚上,司马佳又对着虺圆满的后脑勺说了一遍:“我会保护你的。”虺圆满其时并未睡着,只是觉得司马佳这句话太过反常,吓得没敢动。 第二日,司马佳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门,到外公家听戏去了。两位舅母看到司马佳一表人才,心里有意再刁难刁难,无奈家里前前后后都需要她们打点,司马佳又粘在外公身边寸步不离,竟没给她们找到空子。 管家拿着长竿子,挨个捅扒在墙头上看戏的人,老实村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出了名的小痞子小无赖则被狠狠捅了。“明天就在外边唱了,非得今天爬墙听?”管家道。 “谁不知道你家关起门来的戏,比放在外头唱的好哩!”小痞子抓住墙头还不愿走。 “没那回事,下去!”管家一竿子狠捣,小痞子掉下墙去。 长工们也都拿着竿子,帮管家在墙边巡视。司马佳一眼瞥到了马四,大感诧异,便走过去,拍了他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马四见到自家少爷,把竿子拄到地上,摸了摸头,道:“我想听戏,就来了。” “地里的活呢?”其实司马佳不是很在意这个,但总要问一句。 “地里的活差不多干完了,”偷看一眼司马佳,马四扯不了半点谎,“姑爷在地里呢,他说帮我做的……” 司马佳转身便走。马四追着道:“没多少活了,真的!不会累着姑爷的!” 司马佳回头对马四笑道:“没事的,你看戏吧,我去瞅瞅。” 司马佳的心思本就不在看戏上,听说虺圆满一个人在地里,便从熙熙攘攘的戴家挤出来,往地里去了。 要从东村走到西村的自家地,还是颇需一段时间的,司马佳走到那里时,已是微微带喘。虺圆满在地里先看到了他,便赶紧走到田边,脱了帽子给他扇着风。好在今天云多遮住了太阳,倒不是很晒。 “司马公子,穿这么漂亮下地来?”虺圆满还是笑成个弯弯的样子,道。 “怪没意思的,人多,躁得慌,就出来逛逛。”司马佳拿袖子擦了把汗。 “这逛得可够远的!”虺圆满笑出声来,又想到昨夜司马佳那句话,便问,“是不是在家里,有了什么事啊?” 司马佳被触动了心事,便低下头,叹了口气。虺圆满更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外公身体不如从前了,两个舅母又不待见我,”司马佳道,“在那宅子里,除了我外公,没人把我当他们自家人,只不过外公在,他们不得不还拿我当回事,就怕外公一走……” “这有甚好怕的?”虺圆满道,“他们不把你当自家人,难道你还要巴着他们?” “你不知道,”司马佳道,“我这地并不是我的,是外公置的,拨给我用而已,这地里所出,全都归我,但地还是姓戴。我家的房子也是戴家的,家里一应吃穿花销,也不用自己操心,都是归在老宅里。连马四孙妈的工钱,都是戴家给。都是亏了外公的庇护,我才过上这少爷公子的日子,没了外公,我不过是无父无母一个孤儿罢了。” 虺圆满见司马佳说着说着口气就不对了,生怕他又要哭,先一步抓了他的手道:“你怎么是孤儿呢?你还有我呢,还有尿葫芦呢,你哪里孤了,这不热闹着吗?大不了我们不要戴家的田和房,我们回山上去,还不是一样过日子,还怕他不成?” “就是因为你,”司马佳被他这么一说,想想竟也有道理,只是另一层委屈犯上来,“咱们的事,已经传到老宅的人耳朵里了,我倒是不怕他们说,就怕他们背地里说你和清儿说得难听,我们也不知道。” 虺圆满愣了一下,道:“你是说……是马四和孙妈往外说了?” 司马佳摇摇头:“我倒不怀疑他们两个,就算是他们说了,我们也得认,毕竟自己真做了的事,就别想让人不知道。马四和孙妈不说,是为了照顾我的脸面,不考虑这一层的话,这些都是真人真事,有什么不可说的?说了有什么不行?只是流言蜚语这东西,总是传着传着就变了脸,最后离本来的模样十万八千里,不知被传成什么妖魔鬼怪了。” “你管那些干啥,”虺圆满道,“让他们说去,难道还碍着你。” “人言也可伤人,更何况会被我那两个舅母揪住不放,我就更难过了,”司马佳道,“我现在只想好好念书,来年中了进士,当了官,离开这地方,不靠着他们,只怕就好了。” “那不就得了?”虺圆满什么都顺着司马佳说。 “当了官,我也能保护你们了。”司马佳又说出一句来。 “保护我们?”虺圆满可找到昨晚那没来由的话的出处了,“就为了这个?” “是啊,”司马佳镇重点点头,“保护你和清儿。” “怎么个保护法儿?”虺圆满煞有兴致地笑,“你不是说当了官,更要娶媳妇吗?” “娶媳妇归娶媳妇,”司马佳对此事的态度已与上回大不同,他伸了个指头,挑挑虺圆满尖尖的下巴,道,“我堂堂一个官老爷,难道连男宠也不许我养一个的?” 虺圆满的单眼皮蓦然睁大,然后又笑成了两条缝儿,把司马佳拉到树后,压到树干上欲要亲吻,司马佳推着他不让他近身:“在外面呢,也不怕人看见?” “反正我是没教化的,从不怕人看。”虺圆满说虽这么说,还是勾勾手指,那树荫便涨大、笼罩过来,接着司马佳便看到了树的枝枝桠桠伸到了面前,逐渐连上了地面,越长越厚,像是一只倒扣的篮子一样,把他们包在了其中,只有阳光能从枝叶间透过一点来,其余便是里看不见外,外看不见里。 “这样就行了吧,”虺圆满道,“我使了个障眼法。” “这算什么障眼法?”司马佳道,“远看还好,若是有人走近了,见一颗大树这样长在这里,还不以为是见了鬼?那个石獾老道的障眼法,才真叫障眼法呢。” “你家男宠就这么点本事了,大老爷担待则个,”虺圆满一边笑说,一边已经上手来解司马佳的衣服了,“怎会有人走近,大家都忙呢,要么就是去你外公家蹭戏听去了,谁会来?” 司马佳笑着去打他的手:“不是就亲一下的吗?谁准你动手动脚了?”说归说,等和虺圆满的唇舌缠到了一起,他也不由自主地就势倒下了。 第二十四回 等这两人重新站起,虺圆满帮着司马佳理衣服,一边道:“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新衣服,滚在地上给弄脏了,倘或回去孙妈问起怎么弄的,你可怎么答呢?” “我就说摔了一跤。”司马佳刚经过情事的脸还红红的,满不在乎地答道。 看着他那副想要装得熟经此事的小模样,虺圆满不由得心生怜爱,伸手捏了捏司马佳的脸,道:“那得是多大一跤,才能摔成这样啊。你站好了,我给你拍拍。” 虺圆满勾勾手指,笼罩在二人周围的枝叶纷纷抽去,一个大笼子被打开,露出了外面的天地。虺圆满一手扶着司马佳的肩膀,一手在他的前襟后背上拍打,把长衫上沾的灰拍下来。 “你是回家呢,还是回你外公那?”虺圆满道,“我地里就快忙完了,你先走,我稍后回去。” “都这个时辰了,我直接回家了,”司马佳道,“你忙,我等你。” 虺圆满看着司马佳,突然“噗”地笑了。 “你笑什么?”司马佳瞪眼。 “你身上沾的这土,就已经很可疑了,”虺圆满笑道,“还和我一起回去?你不怕孙妈笑你,就等我一会儿。” 司马佳起初没懂,但很快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显露出怕羞的本性来,转身就走。虺圆满也不留,笑了一回,就回地里去了。 孙妈看到司马佳后,的确上下看了一遍他那滚脏的长衫,但没问什么,只是拿了司马佳的家常衣服给他换,并说:“少爷,姑爷没回来呢?” “他在地里还有点活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司马佳没在意,老实答了,却没料到正被孙妈套了话去。 孙妈一见司马佳衣服脏脏的,脸却笑笑的,就断定不是摔跤弄的,再略一深想,便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确定,故意问了句“姑爷没回来呢?”来套司马佳的话。司马佳今天本该一天都在老宅里,若是没见过姑爷,一定会说“不知道,快了吧”这类,可他说的是“地里还有点活儿”,说明少爷刚才见过姑爷了,那少爷身上这灰……哎哟,两个年轻男子,光天化日的,想想就叫人不好意思。 孙妈捂着嘴偷笑着走了,司马佳还不知道她心里那篇文章呢,还好心好意地说:“明天东村唱戏,孙妈,你歇一天,去听听,孩子我来照顾就行了。” “哎哟,那感情好,”孙妈笑道,“就怕少爷你没带过孩子,不会,忙不过来。” “不会带也得给你放假,”司马佳道,“小孩子又不是瓷做的,没道理你离开一天,他就摔碎了什么的。” 过了一会儿马四回来,在孙妈面前吹牛说戏有多么好看,那嗓子有多么的亮……说得孙妈好奇,不想去也变得想去了。等虺圆满回来,司马佳把这事和他一说,他也满口同意,道:“没事儿,反正地里忙完了,明天你去,孩子我和你少爷带。” 司马佳捅捅他:“你傻啊,我可不是这意思,难道你不想去看戏的?我是想说,你和孙妈去看戏,我在家就行了。” “戏嘛,谁还能没听过几场,”虺圆满道,“都那样,又唱不出花来。” “不是图个热闹嘛。”司马佳道。 “我就怕热闹,人气太旺我害怕。”虺圆满道。 说话间孙妈端了水来给虺圆满洗手洗脸,还问了句:“姑爷,您回来这么晚,是把活都干完才回的?” “是啊,”虺圆满洗着手道,“没一点了,干完算了。” “呵呵呵呵,”孙妈忽然憋不住笑道,“姑爷好体力。” 虺圆满和司马佳听着都愣了一下,虺圆满先反应过来,尴尬地哈哈笑着说“那是那是”,司马佳则等到孙妈把水端走,才突然红了耳朵根,羞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孙妈起了个大早,打扮了一番,把家里的事情忙了忙,才出门。她刚走不久,天上就滚了几个响雷,落下大雨来。虺圆满忙撑了伞去接孙妈,正好看见孙妈在屋檐下头避雨,所幸没淋湿。孙妈跟着虺圆满回来,悻悻地卸了装饰,勉强笑道:“这是天公不作美了,活该我看不成戏。” “别这么说,还有下回呢。”司马佳安慰道。 虺圆满叉着腰伸头看天,偷偷对司马佳说:“这雨真会扫人兴,等我成了龙,司这方云雨,保准让你们风调雨顺,决不会做这种大好的日子悖人兴致的事情。” 司马佳笑道:“那我就等着五百年后的风调雨顺。” 马四也从地里跑回来了,倒是没人打伞去接他,所以淋得落汤鸡似的,进屋就被孙妈张罗着擦身换衣服,等干干净净地出来了,孙妈又端了点心出来,主仆四个不拘礼仪,在一处吃东西,谈天说笑逗孩子,谁说不是天伦之乐。 戴老太爷大寿之后,司马佳几乎每天都去老宅看望外公,其余时间便是苦读备考。清儿一天比一天看大,很快便能被人牵着走了,刚会说话时,叫了第一声“爹”,喜得司马佳不知怎样高兴才好。孙妈还纳闷呢:叫少爷爹,叫姑爷什么呢?虺圆满倒聪明,指着自己的鼻子,教孩子喊他“阿爸”,说是他们山上对亲爹的昵称。 孩子断奶了,司马佳自告奋勇地喂他吃饭,只喂了一次就精疲力尽,交给孙妈处理,隔着墙都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和尖叫声。孩子愈发大,孙妈一个人管不过来了,便轮到虺圆满上阵,掐住那个长相漂亮的小讨债鬼,硬把饭塞到他的嘴里。这孩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不满,吃饭也不乐意吃;洗澡也不乐意洗;有时连睡觉都不乐意睡!最乐意干的,就是让虺圆满把他扛在肩上到处跑。时间久了,左邻右舍都知道司马公子家有了个私生子,长得奇快,才几个月大,就和人家一岁多的小孩子一样了。戴家老宅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传言,但是戴氏老爷愈发糊涂,不计较了;司马佳的舅舅舅母偶尔拿这话出来嘲笑,却并不真心要给他相亲娶媳妇,因此,司马佳倒省了娶妻之虞。 收完了水稻,天逐渐冷了下来。司马佳在夏天时有多贴着虺圆满睡觉,冬天时就离他离得有多远。虺圆满也知道是自己身上太冷的缘故,每晚给司马佳灌好汤婆子,便挨着床边睡,以免不小心碰到了司马佳。司马佳拿手指摸着虺圆满的皮肤,道:“怎么就这么凉,一点儿血气都没有,我就怕孩子长大了,和你一样。” “没事,”虺圆满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尿葫芦身上暖呼呼的,就像你。” “再过阵子,得放马四和孙妈回家了。”司马佳躺着,道。 “为什么?”虺圆满翻身翻回来问。 “要过年了啊,”司马佳道,“他们忙了一年了,总得给他们发了工钱,回家团聚团聚。” “哦,对哦,要过年了,”虺圆满道,“真快啊。” “然后,过完年,我就得走了。” “这么早?”虺圆满道,“去京城考试?” “嗯,早点儿走,路上还要走文访友的,时间充裕点好,”司马佳叹了一声,“我可要好久见不着清儿了。” “把清儿带去呗。”虺圆满这样建议。 司马佳被他荒谬的提议逗笑了:“文人学子,哪有背着孩子去考试的?” “文人学子总不能都没孩子吧。”虺圆满道。 “有啊,但是不带去啊,”司马佳道,“老婆是干嘛用的?” 在虺圆满“哦……”的当儿,司马佳一笑,用手指点着虺圆满的鼻尖,又说了一遍:“老婆是干嘛用的?” “你说谁是老婆?”虺圆满一把抓了司马佳的手,欺身压上来。 哄睡了孩子的孙妈,刚刚松了口气躺下,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哎呀,你好凉!别碰我!”,接着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嬉笑声,然后慢慢转换成一些低吟,最后少爷又叫起了“相公!你是相公!”……孙妈哀叹一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棉花球,把自己的耳朵堵上,顺便帮孩子的耳朵也堵了。 在司马佳走前,司马清已经长成了两三岁孩子的大小。司马佳已经准备给他开蒙,天天给他念些《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什么的,虺圆满就只会带着孩子唱“墙上挂面鼓,鼓上画只虎,虎抓破了鼓,买块布来补,不知是布补鼓,还是布补虎?” 戴老爷的身体倒还健壮,就是精神回不去了,过年时,司马佳没少受两位舅母的气,回来便急着要走。虺圆满支支吾吾,最后说:“我们村里也过年的,过年也要团圆,要不,你先跟我回去过个年,再上路?” 司马佳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和文博兄约好了明日就出发,不能食言啊。你还是带清儿回去过年吧。” “马文博?”听到这个名字,虺圆满有点不乐意了,“你和他一起走啊。” “是啊,早就说好了的。”司马佳收拾着东西。 “这兄弟也真是,都不用过年的……”虺圆满自言自语的话被司马佳听见了。 “文博兄是孤身一人,自在潇洒,说走就走的,哪像我们这般拘束?”司马佳无心的话,却让虺圆满更疙瘩了。 “哦,合着我跟孩子,是让你拘束了。” “别吃醋了!”司马佳笑着拍了虺圆满的胸口一下,“你跟清儿好好在家,等着我金榜高中吧!” 送走了司马佳,虺圆满就抱着孩子上瀹山小龙洞里自己家过年去了。刚开始时热闹,家里人都围着孩子转,没过几天,虺圆满也觉着无聊了,便带着孩子下了山。 年过完了,马四和孙妈各自从老家回来,不见了少爷,也都知道少爷去了哪,嘴上只顾说着“少爷此去一定高中,先给姑爷道喜了!”,背地里都在暗暗揣度:这少爷不在家,姑爷跟丢了魂儿似的,还有好几个月呢,该怎么熬啊。 虺圆满本想熬过农忙,再作打算的,但是等不到那时候,他这屁股就坐不住了:这些天,孩子又长大了,偶尔还能冒出几句三字经来,要是子善看到了,该多高兴啊……虺圆满突然决定了,跳下凳子,举起儿子,对着那双跟司马佳长得一样的大眼睛,道:“我们找你爹去吧!” 第二十五回 虺圆满收拾收拾东西,背起儿子就真的上路了。虽然虺圆满比司马佳晚走了好几天,路上东游西逛,还迷路了一阵子……但是司马佳的行程更加缓慢,他与马智不断路遇同学友人,吃酒论学之余,还不忘游玩路过的名胜古迹,登名楼赋诗,上啸台吟啸,泛舟江上,借宿寺间……一路走走停停,所以,当司马佳一行人到了京城,刚安顿下来,虺圆满也到了。 阳春三月,虺圆满到了京城,便想着找司马佳,思忖着司马佳左不过是住客栈一类的地方,便逢客栈就打听“有没有一个沅村的司马公子住在这?”问了大半天,跑了快半个京城,也没问道,最后有个好心的客栈老板问他:“你说的这位公子,是不是赶考的举人?” “对对对!”虺圆满道,“他是来赶考的。” “那你别总在客栈找呀,”老板道,“上粉巷找找,没准在那!” “粉巷是哪里呀?”虺圆满摸着脑袋,又开始满大街找粉巷了。 不过似乎,很多人都知道粉巷在哪里,虺圆满顺着大家给他指的路走,不久便走到了一个香气四溢、人来人往的地方。虺圆满肩上坐着儿子,司马清手里玩着刚买的风车,父子两人穿梭在人群中,没心没肺地唱他们自己的民谣儿歌。 “一个胖娃三斤重,二个矮儿无长短,三个秀才不识字,四个瞎子看文章,五个瘸脚来跑马,六个瘸手舞刀枪,七个哑巴来唱戏,八个聋子听昆腔,九个美女没人要,十个癞痢来拜堂……这位大哥,请问粉巷怎么走?” 虺圆满拉住一名行人,找他问路。 “粉巷?你找粉巷?”那人衣着光鲜,生怕虺圆满摸脏了他的缎长衫,赶快弹了弹虺圆满碰过的地方,“这不就是粉巷吗!你骑驴找驴啊!” “哦,我以为粉巷是有个牌子,上面写着‘粉巷’呢,”虺圆满傻笑道,“谢谢啊!” “你一个乡下人,还带着孩子,到粉巷来干什么啊?”那人嫌弃地说道。 “我来找人啊,大哥,您知不知道,有一个沅村来的司马公子,他在这里吗?”虺圆满道。 “这我可不知道,这地方迎来送往的,每天多少人经过,我岂能都认得?要找人,你得问老鸨,只有她们才记得人呢。” “老鸨是……”虺圆满还要再问,忽然听得肩上的小亮嗓子喊了起来。 “爹!爹!”司马清一手拿着风车,另一手朝前指着,喊道。 司马佳与一众友人到了京城,也不知是谁先提的议,总之最后大家都效仿风流名士,住进了妓馆。这地方吃住齐备,又有红袖添香,历年的考生都喜欢往这儿钻,住在这里待考也是常有的事。司马佳这日又与友人在妓馆宴饮,玩乐尽兴后,送友人出门,就在门口晃了那么一下,便被司马清看见了。 “爹?”虺圆满抓着司马清的腿抬头看,“你看见你爹了?在哪呢?” “那!爹!”司马清的胳膊直直地指向一座精美阁楼,虺圆满便顺着儿子所指跑了过去。但此时司马佳已不在门口,却有插珠带翠的女人和衣冠讲究的男子不断进出。 虺圆满站在门口,踮脚朝里张望。“哎哎哎哎!”一条带着浓烈香气的丝帕在虺圆满眼睛前面晃了一下,成功地让他看向面前那名徐娘半老的胖女人。 “哎,你哪来的啊,有何贵干啊?”老鸨瞟着虺圆满全身上下的泥腿子打扮,嘴一撇问道。 “我来找人啊,请问你见没见过一个沅村的……” “停停停停停!”老鸨打断他,“你睁大眼睛看看,来我这醉红楼的都是什么人,能有你认识的人吗?我看你是钻错地儿了吧!站在我门口,难看死了。闪开,别坏我生意。” 虺圆满被说她得一愣一愣的,道:“你这儿住的都是神仙还是皇帝啊?我为什么不能认识里面的人啊?” “咳咳,听好了!”老鸨清了清嗓子,特地大声道,“我这醉红楼里,出过一个状元,两个探花,进士几十上百,住过举子无数……” 虺圆满被她喷得满脸吐沫,也不想再站下去了,转身就要走,忽听得门里有人唤道:“圆满?清儿!” 虺圆满一扭头,看到司马佳,正站在门里,有点惊喜地朝外看呢。 “子善!”虺圆满把面前的胖女人往旁边一拨,冲进了门去,司马清也大叫:“爹!” “清儿!”司马佳先把孩子抱到怀里,然后和老鸨解释,让她放虺圆满进来,满脸带笑地引虺圆满向里走:“我看见门外边有个影子像你,没想到真是。你怎么来了?” “我俩在家实在没事,又想你,就上路了呗。”虺圆满笑答。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司马佳身上,两个月没见司马佳了,可得好好看看。 司马佳穿着蓝色长衫,头上戴着儒巾,显得面白身瘦,俊秀风流。虺圆满看着抱着孩子不撒手的司马佳,有点不甘地道:“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你就只顾抱孩子,也不看我一眼?” 司马佳难为情地瞄了虺圆满一眼:“回房再说!” 司马佳抱着儿子,带虺圆满上了楼梯,拐了个弯,进了自己的房间。虺圆满没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房间,默默赞叹着坐下,刚要说话,从门外涌进了几个戴花的女子来,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吓了虺圆满一跳。 “司马公子有客到,还不快伺候着!”其中一名女子说道。接着便有热水端到虺圆满面前,见虺圆满发愣,那女子还亲自拿了手巾给虺圆满擦脸;茶也沏好了端过来,还有个女子,站在虺圆满身后给他扇扇子,一阵一阵扇过来的都是香风。 “不用你们忙了,都出去吧。”司马佳见虺圆满快被吓傻了,摆摆手,想让那些女子退出去。 女子们假意不乐意道:“司马公子有了客人,就把我们晾一边了……我不管,你得把孩子借我们玩玩!” 闹了半天,这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几名女子一拥而上,围住了司马清,有的从袖子里掏出糖和果子,有的变出小玩意儿,都是司马清没吃过没玩过的,再看几位姐姐穿得五颜六色的煞是有趣,小孩儿便乐呵呵地被她们给抱走了。 司马佳吓得追出去,满口说着“不行不行,快把孩子放下!”那几名女子哪里理他?抱着孩子跑得更快了。看起来司马佳也是拿这些青楼女子没有办法,只得恳求道:“几位好姐姐,我儿子没见过世面,别吓着他,过会儿千万送回来!” 司马佳眼看着女人们把孩子抱走,无计可施,回头进了房,见虺圆满翘着脚在那里捡果盒里的东西吃,不由气不打一处来,道:“儿子都被人抢走了,你动都不动一下的?” “那些女人看起来和你挺熟的,”虺圆满道,“她们喜欢尿葫芦,就让她们玩会儿呗。” “她们是风尘女子,自然和谁都熟!”司马佳气鼓鼓地坐到床上。 “风尘女子?是什么呀?”虺圆满不明白,还问。 “你不知道?就是……” 司马佳费劲地跟虺圆满解释了,虺圆满才突然一蹦而起:“哦!就是妓女呀!” “嘘……小声点!”司马佳忙跑过去把门关了。 “我听村里的老妖说过妓女,就是没见过……那,这里就是妓院了?”虺圆满睁大了眼,又把四下重新打量一遍。 司马佳点点头。 “我说这酒楼怎么那么多女人呢……”虺圆满这才大彻大悟,“等等,子善,你怎么会住在妓院里啊,难道你,你,你跟这些女人……” 一旦明白过来,虺圆满就开始胡思乱想了,瞪着司马佳,伤心、失落、惊恐、愤怒都写在脸上。 “你想哪去了!”司马佳急得一跺脚,“我只是住在这儿!我的朋友也都住在这儿待考。” “难道没客栈吗,你们非要住在这……这里啊!”虺圆满倒是也不信司马佳能和妓女做出什么,但就是不高兴。 “这,这就是文人风流了,”司马佳也没办法,不知道怎么解释,“历年考生,多汇集于此,都成习惯了。” “你们不是都自诩正经人吗?怎么会把住在妓院当习惯啊?指着我的鼻子说道义的时候,别提多清高了,一转身就住进这地方来了,原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虺圆满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别提多委屈了。 “这,这你不懂……”司马佳不知要怎么解释才好,急得快哭了,“反正这在文人之中,是很寻常的事,我连碰也没碰过她们,信不信由你!” “是啊,你是攀花折柳寻常事,我是断尽江南刺史肠!”虺圆满一急,竟冒出两句诗来,只是张冠李戴,居然套得还挺巧。 司马佳忍不住笑了:“你从哪看的这两句来?” “你那些书上啊,”虺圆满皱皱鼻子,“不是只有你那个文博兄才会吟诗作词。” “那你用得也不对啊,”司马佳也坐到他身边去,“你是哪门子的刺史?” “我会刺豕。”虺圆满翻了个白眼,说。 司马佳居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笑着扳过他的头来,亲了亲他的唇,与他额头相贴,心内感到了两个月来不曾有过的安定。虺圆满就势将他向床上压,司马佳因虺圆满正闹着情绪,也不好推拒,只说:“可以是可以,你务必快点。” 虺圆满这才发现,这床怎么这么大!床头还有抽屉柜子,床顶上也有东西。 “咦,这是什么呀?”虺圆满从头顶上抓出一只玉环来,环上系着布条,接在床顶的架子上。 “这不是什么!”司马佳夺过玉环,想塞回上面,可虺圆满马上又发现了另外一只。 看到这对称的两只玉环的大小、位置,再结合老妖怪口中的妓院的传说,虺圆满此时悟得倒快,马上坏笑着道:“我猜出来了。” “肯定不是你猜的那样!”司马佳吧玉环朝他脸上扔去,被虺圆满轻松躲过了。 “是不是我猜的那样,咱俩试试就知道了……” 纱帐被放下,里面两个人影纠缠着倒下,正是春和景明,风光无限。 第二十六回 “嗯……快点……”司马佳衣襟大开,正被虺圆满趴在胸前舔着乳首。司马佳平时最喜虺圆满侍弄他的茱萸,今天却一再催促。 “怎么还有嫌慢的?”虺圆满光着个上身,被催烦了,便解开裤带,踢掉裤子。 “快些做完,去把清儿抱回来。”司马佳还惦记着孩子,又不想冷落了虺圆满,何况两个月来,这身子也是有些饥渴,自己脱了个精光,伸手去弄虺圆满那物。 虺圆满坏笑着把司马佳放倒,抬起他双腿,大大分开,分别套进床头挂着的那两只玉环里,完了还欣赏了一下,道:“果然是做这个用的,你看,正合适!” “好了,快进来!”司马佳再次催促,挪了挪屁股,好让虺圆满方便看清洞内春光。 虺圆满用了两根手指试了下,只觉司马佳那处久未经人,甚是干紧,不敢妄动。司马佳却着急,道:“那抽屉里有油,拿出来抹上就好!” 虺圆满拉开床头的小抽屉,里面果然有各样新奇东西,许许多多没见过的玩意。还有一个玉制楠根,做得十分精妙,虺圆满好奇地拿起来欣赏,啧啧称赞:“人的手就是灵巧,竟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司马佳双腿大开挂在绳上,蜜薛对着虺圆满,哪有工夫等他挨个欣赏完抽屉里的东西?又出言催道:“别玩了,你快找找,有没有小盒子或者小瓶子装的,带香味的油,就是那个了。” 虺圆满把楠根放回抽屉,果然就在旁边找见了一只彩瓷小盒,打开盒盖,果然有香味扑鼻,满满一盒油腻腻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就是那个了,”司马佳道,“把他抹到你那话儿上。” 虺圆满依言,抠了一些油脂,在自己硬挺的楠根上抹匀了,又抠了一些在指尖,顶进司马佳的内壁里抹了,才在司马佳再三的催促声中,挺身与司马佳契合在一起。 有了油脂润滑,果然不那么艰涩,虺圆满前后慢慢挺动,渐渐感觉谷道内津津有水声,司马佳也动情不止,嫌虺圆满动得慢了,伸手想去抚弄。虺圆满捉了司马佳双手,压到他脑后,同时俯下身去与他唇舌相交,胯部此时大肆冲击,司马佳的呻吟被封在口里,腰带着屁股往上抬,两条小腿在玉环中胡乱舞动。虺圆满放开了司马佳的舌头,听他发作时的浪叫。 “啊……就是那儿……我要到了,要出来了……相公,啊……”司马佳的脚趾绷起,身体向上弓。虺圆满憋住一口气,卖力地又动了几十下,便将精华射给了司马佳。 司马佳只觉一股凉液喷在极深的地方,那凉意顺着脊梁直到头顶,舒服得他张大口,喉咙失声,前端精关大开,男精喷射出来。 两人完事后,虺圆满将司马佳的腿从玉环中褪出,放平,又抱着他好生亲了一会儿。司马佳缓过劲来,便推虺圆满:“快穿衣服,去把孩子找回来。” 虺圆满与司马佳裸身紧贴,腿交缠着徐徐挨蹭,赖着不想动:“急什么,我还想再来一次呢……” “现在可不是纵情声色的时候,”司马佳劝道,“现在先听我的,等我考完,你想怎样都依你,如何?” 虺圆满也知道不能再耍赖了,便挽起帘子,下床拣衣服。司马佳趴在床上,看着虺圆满背冲着他套衣裳,小臂和小腿都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其余部分却是白皙的,尤其一个圆翘屁股,正对着司马佳的眼,司马佳便忍不住,伸手揩了个油。 “嗯?”感觉到自己的屁股被摸了一把,虺圆满回头,接着马上跳上床,骑在司马佳身上,笑道,“娘子后悔了,还想再来一次。” “呸!”司马佳假意啐道,“我看你屁股不错,快点用它来伺候小爷。” “真的啊?”虺圆满竟摆出了有些惊喜的脸,“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提这茬了呢,我就说你的那家伙看着也不错啊,不能总是不干活啊,我也得有躺着不动就能舒爽的好日子啊,不能总是你享福,是不是?” 司马佳一掌拍上虺圆满的臀部,笑道:“原来你已经幽怨了这许久,那就现在试试吧。” “嘿,头一次请你进来时,你嫌脏不干,现在你想进来,哼哼,门都摸不着!”虺圆满灵活地蹦下床,捡起裤子飞速穿上,一蹦一跳地打开门出去了,留司马佳在床上傻乐。 两人完事后,虺圆满将司马佳的腿从玉环中褪出,放平,又抱着他好生亲了一会儿。司马佳缓过劲来,便推虺圆满:“快穿衣服,去把孩子找回来。” 虺圆满与司马佳裸身紧贴,腿交缠着徐徐挨蹭,赖着不想动:“急什么,我还想再来一次呢……” “现在可不是纵情声色的时候,”司马佳劝道,“现在先听我的,等我考完,你想怎样都依你,如何?” 虺圆满也知道不能再耍赖了,便挽起帘子,下床拣衣服。司马佳趴在床上,看着虺圆满背冲着他套衣裳,小臂和小腿都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其余部分却是白皙的,尤其一个圆翘屁股,正对着司马佳的眼,司马佳便忍不住,伸手揩了个油。 “嗯?”感觉到自己的屁股被摸了一把,虺圆满回头,接着马上跳上床,骑在司马佳身上,笑道,“娘子后悔了,还想再来一次。” “呸!”司马佳假意啐道,“我看你屁股不错,快点用它来伺候小爷。” “真的啊?”虺圆满竟摆出了有些惊喜的脸,“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提这茬了呢,我就说你的那家伙看着也不错啊,不能总是不干活啊,我也得有躺着不动就能舒爽的好日子啊,不能总是你享福,是不是?” 司马佳一掌拍上虺圆满的臀部,笑道:“原来你已经幽怨了这许久,那就现在试试吧。” “嘿,头一次请你进来时,你嫌脏不干,现在你想进来,哼哼,门都摸不着!”虺圆满灵活地蹦下床,捡起裤子飞速穿上,一蹦一跳地打开门出去了,留司马佳在床上傻乐。 虺圆满出得房门,便到处找儿子去,最后在一间屋子里找着了。司马清旁边围着的女子好像更多了,虺圆满道:“姑娘们,别玩了,我来抱孩子走了。” 女子们发出一片哀怨之声,反而把司马清围得更紧了,让虺圆满近不了孩子的身。 “尿葫芦,过来!”虺圆满走不过去,便想让孩子自己过来,谁知道此招失效,青楼女子们技高一筹。 “小少爷让姐姐抱一下,姐姐这块点心就给你吃。” “小少爷不是说喜欢姐姐的吗,怎么能不留下来陪姐姐呢……” 司马清只能在满眼的发髻头花里找到个缝,看到外面的虺圆满,叫了一声:“阿爸!” 有姑娘听出不对了,便道:“他怎么叫司马公子爹,叫你阿爸?你们到底谁是他亲爹啊?” 虺圆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眨眨眼道:“你猜?” “我看着孩子眼睛像司马公子,其他地方长得却像你。”那姑娘真盯着虺圆满仔仔细细看了,说道。 “你把孩子还我,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虺圆满无奈之下道。 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是谁的孩子都和我没有关系。” “好姑奶奶,快把孩子还我!”虺圆满服了她们了,都出声哀求了。 “真小气,给我们玩会儿又怎了?”女子们偏不遂他的愿。 “就是,想得姑奶奶垂青的大老爷们,都在外面排着队呢,本花魁理都不理,专心伺候你家小少爷,你还嫌弃怎的?”女子们伶牙俐齿,虺圆满根本说不过她们。 “这是逼我用狠招啊……”虺圆满咬了咬牙,从在眼前乱窜的各式发髻中,随手拔了个头饰下来。 “哎,你干什么!”被摘了头饰的姑娘气得一瞪眼,但不愧是她们这行的,手绢一挥就像调笑了,“那可是金的,快还给人家!” “你一个人戴这么好看的头花,也不给你姐妹们一人打一个?”虺圆满笑道。 “我倒想,可惜没那么多金子。”青楼女子冷笑道。 “我来给你们姐妹一人一个,瞧好了啊……”虺圆满将金花托在手中,向着门外一抛,在半空中,一朵金花就变成了几十上百朵,像阵雨一样落下来。 青楼女子对金子的热情终于压过了对小孩子的,一个人瞥见,尖叫着冲出去,其他人便也跟着挤出去,满地抢金花了。司马清这边总算落了单,虺圆满走过去,飞快抱起儿子,撒腿便往司马佳的房间跑。 打开司马佳的房门,里面的公子哥儿不仅已经衣冠楚楚,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放在床上,还转身埋怨:“你怎么去了这半日?” “那些女人不好打发,可费劲了,你这是?” “走啊,另找住处去啊。”司马佳道。 “你不是说,你们读书人住妓馆里,是很平常的事吗……”虺圆满道。 司马佳看虺圆满的醋劲消得那般快,忍不住一笑,道:“于我是很平常,于清儿可就不是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住在这儿呢,当然得出去了。快走吧。” 司马佳说完,背起行李,领着虺圆满下楼,去找龟公结了帐,便要出门。鸨母一掸眼看见司马佳背着行李要走,虺圆满跟在后头,空着手牵着个孩子,便多了句嘴,道:“司马公子,东西叫下人背着呀,怎么亲自拿呢。” 司马佳愣了一下,转头看虺圆满,再看鸨母,忙道:“他不是,不是……” “行行行,我来背,”虺圆满从司马佳背上卸下行李,背到自己背上,对司马佳道,“你抓着孩子的手,也是一样,抓牢点儿啊。” 虺圆满和司马佳把彼此手中的“货物”换了一下,似乎是要顺眼点。此时刚才围着司马清的那些女子一窝蜂地从楼上跑下来了,虺圆满叫声“不妙!你快带孩子走!”,把司马佳先推出了门,自己正也要逃时,被一名女子拉住了衣服。 “变戏法的,你怎么走了?有空来玩啊!” 原来刚才她们见了一地的金花,失心疯般地冲上去抢了半天,最后发现,抢到手里的那些金花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原先的那朵。这本是虺圆满的障眼术,却被她们猜成了变戏法的。 虺圆满咧嘴一笑:“戏法看多了就不新鲜了,大姐,告辞!” 离开了粉巷,天已快黑,虺圆满和司马佳走上街,去找客栈居住。走着走着,司马佳道:“对了,你和清儿还没吃饭呢吧,那边有家面摊,先去填填肚子吧。” “行啊,我也真是饿了。”虺圆满刚才在床上出了不少的力,现在该是饿了。 “就是不知清儿吃得惯不。”司马佳还记着司马清吃饭的惨状。 “放心吧,他现在什么都吃!”虺圆满笑道。 三个人进了面摊坐下,点了三碗面。虺圆满道:“我们来京城这一路上,哪有那闲工夫顿顿哄他吃饭?我就跟他说‘想吃就吃,不吃就等下顿,别跟我闹腾!’,开始他也闹,后来饿了几顿,就乖了,现在什么都吃。” “我说呢,怪不得瘦了。”司马佳摩挲着司马清的头,心疼地道。 “不是瘦了,”虺圆满道,“是长个儿了,看上去像瘦了,其实还重了不少呢。” “也对,”司马佳道,“裤腿都不够长了,明天还得给他买套新衣服。” “就这衣服,还是我们走前,孙妈特地叫带的大衣服,这么快就穿小了。”虺圆满道。 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端上来,三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话着家常,司马佳问了司马清几句《三字经》、《千字文》的句子,司马清都能接出下句来,司马佳高兴得了不得,自觉儿子聪明过人;再看孩子吃饭也香,再不像以前那般闹腾,心中那股为人父母的自豪劲儿就甭提了。 面摊老板听见这儿有个孩子在背书,也凑过来听,还笑道:“公子是进京赶考来的吧?” 司马佳笑答:“是。” “小公子真伶俐,”老板道,“你们三个往这儿一坐,要不是少个女人,还真跟一家三口似的!” 第二十七回 听见老板说他们像一家三口,司马佳又不好意思了,老板见他变了脸色,马上知道说错了话,笑道:“看我说什么呢,公子莫怪,莫怪啊……” 虺圆满坐着吃着面,图舒服,把一条腿踩到板凳上,被司马佳瞪了一眼“注意仪表!”,赶快放下,对老板道:“老板,就看长相,你猜这孩子是我的,还是公子的?” 老板走近了几步细看司马清,边看边说:“这孩子的眼睛实在太像公子,但这鼻子嘴什么的,又都像你……哎,还该是公子的孩子!” “为什么呢?”司马佳看这老板真心猜起来,也忍不住问了。平常人哪能想到这孩子是两个男子所生?看这一半像司马佳一半像虺圆满的孩子,要怎么猜呢? “因为小公子这小小年纪,就会背书了,肯定是公子的儿子嘛!”老板一拍巴掌,“公子,祝你高中啊!” 司马佳笑着点头:“借你吉言。” 离开面摊,三个人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一间大房,加了个地铺,住在里面。这时节,客栈都住得满满的,能够找到空房,司马佳已经很庆幸。 住进去的第二日,便有人找上门来了,不是别个,正是那马智马文博。司马佳将虺圆满与司马清撇了屋里,自己在外见了马智。 “昨日走得匆忙,没和文博兄打招呼就……”司马佳道,文博兄想是有事?” “本想昨天就同你说的,”马智道,“子善你知道的吧?本届科举,主考官是大学士韩英,韩大人是圩村人,离你的沅村不过几十里,我们与他也算是同乡。”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韩英是恒南地方,本朝出过的最大人物,家家知道,司马佳又怎会不知? “我想着,要不要备些礼品,去拜访一下韩大人。”马智道。 “这,不大好吧?”司马佳道,“我们是考生,韩大人是主考,考前私会,恐有嫌疑啊。” “有什么嫌疑?”马智笑了,“我们的卷子全都封起名字,且有专人誊抄,连字迹都看不出的,想作弊也没处做去。我只是想,韩大人既然是圩村人,又是考官,与我们有同乡之情,又有师生之谊,我们是该见见,让韩大人认识认识我们,日后给我们安排职位时,他也好有所考量。” “这……我们还没考试,就想着官职的事,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司马佳还是犹豫,“我们还不一定能考中呢。” “会试,殿试,一眨眼的事,”马智很有自信,“说句实话,子善,以你我之才,不说什么状元榜眼探花,考个进士出身,还是不在话下。而官场风云诡谲,恐就不是你我能应付得来的,若有个韩大人帮衬,能少走许多错路。” 司马佳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道:“可是上门送礼,会不会被人说成贿赂考官?” “我们那点礼,怎么能成贿赂?”马智笑了,“只是不要空着手去太难看而已。总之我是去定了,子善要不要同往?” “我……”司马佳低下头想了想,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还是说,子善需要问问房里的人再决定?”马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司马佳惊讶地抬起头来。 “哦,贤弟别多想,”马智自知失言,“我只是昨天听人说,有人来找你,然后你就搬走了,所以……” “不用问他,”司马佳不知道马智猜出了多少,心一横,干脆不掩饰了,“我自己拿主意就好。” “哦……”马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放了心,又像有些失望,“总之,我只是想与子善同进同退,希望考后,我们能更亲近,而不是就此散了才好。” 马智笑得还是那么温润,还是那副会让司马佳怦然心动的模样。 “好吧,”司马佳微笑道,“我愿与文博兄同进退。” 送走了马文博,司马佳回房,一开房门,便看到司马清花着个小脸儿,在和虺圆满打闹。 “这是怎么了?”司马佳跑过去抱住司马清,将他的脸一抹,满手都是墨,“清儿怎么一脸的墨汁?” “你刚刚写字写到一半出去了,”虺圆满不好意思地道,“尿葫芦就玩你的笔墨砚台,我叫他不要碰你的东西,他反而涂我一脸墨!我就跟他玩,拿笔互相抹,所以沾了一脸,浪费了你的墨,对不住。” 虺圆满的脸上也是不干净,给画了好几条,猫胡子似的。司马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道:“浪费墨汁无所谓,无非再出去打,或者自己磨,可是你们这样打闹,让我哪能安心看书呢?这眼看就要考试了,你们这不是耽误我吗?” “啊?哦……”虺圆满拿着手巾给司马清擦着脸,听司马佳这么说,便放下手巾,道,“那我们出去遛遛,晚上再回。”说完抱起司马清便走了。 司马佳正看着满桌的狼藉生气,便没搭理他,等他真走了,司马佳才突然想起:“哎,你的脸!”可惜虺圆满已走出老远,忘记了自己的脸还没擦,顶着猫胡子就上街了。 司马佳本想追出去,可一看自己的书上也沾上了墨,给弄污了,心里不由又是一阵不舒服,也懒得去管他了。 等到了晚上,司马佳书也看了,文也作了,眼看灯油越烧越少,虺圆满还不回来,又急又气,把笔一摔,什么也写不出了。又等了许久,司马佳听到房门响,便一下站起来,果然看到虺圆满背着孩子回来了,司马清趴在虺圆满的背上,都已经睡着了。 “你是怎么搞的!”司马佳开口便责怪道,但又不敢吵醒了孩子,只敢小声说,“这么晚才回来!” “我不是怕扰了你看书写字嘛,”虺圆满一边和司马佳协作着把尿葫芦放到床上,一边道,“就带尿葫芦多逛逛,京城真够大的……我们还在外面吃东西了呢,你晚上吃了没?” 司马佳摇摇头。他晚上只顾着着急等他们回来了,没想起吃饭。 “我给你带糕点了!快吃吧!”虺圆满把手里的纸包放到桌上,满脸的傻笑。 司马佳看到他这傻样,什么气也都没了,只道:“我先去打水给你把脸洗洗吧,看你这脸脏的。” “说起脸,今天真好玩,”虺圆满道,“我带着尿葫芦走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街上的人都看着我笑,我还心说,京城的人还真是好客!就给他们笑回去了,结果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一个个前仰后合的!我才只道,原来是我的脸忘擦了,脸上都是尿葫芦画的墨……哈哈哈哈……” “这么丢脸的事,你还笑!”司马佳这么说他,但自己也笑了。 一会儿司马佳打了水回来,叫虺圆满坐在椅子上,亲自给虺圆满拨开额前的乱发擦脸,虺圆满舒服地闭着眼睛任他服侍。司马佳一边擦着,一边说:“明天不要出去了,走一天难道不累吗,连带着孩子也累。你想玩,等我考完了一起玩去,别自己瞎逛。” “留在这里,难道不耽误你看书?”虺圆满道。 “你们老不回来,我老惦记着,才更耽误呢,”司马佳笑道,“对了,我明天出去一趟。” “去哪呀?” “去拜见尚书韩大人,”司马佳道,“文博兄说,韩大人是同乡,去拜会一下比较好。” “你就听你那文博兄的话啊?”虺圆满突然睁了眼,道,“我还叫你别去呢,你听吗?” “这是吃味的时候吗?”司马佳挑眉笑道,“你懂什么官场,你懂什么人情世故?这事不是闹着玩,我哪能听你的?” “我也不是吃醋,我就是觉得吧……”虺圆满偏了偏头,“你们人的这些人情往来,我不是不懂,在村里和人见面,打个招呼露个笑脸,下回就成熟人了,你给我个果子我给你个烧饼什么的……这不就是人情吗?可是一旦涉及到了官儿,好像就变成了天大的事似的,也像你的那些书一样玄乎玄乎,叫人看不懂了。反正,如果我是你,我才不去管那个韩大人呢,彼此不认识,突然上门去拜见,也挺奇怪的。” 司马佳叹了口气,道:“这些东西我也并不精通,但是既然来到了人世,以后又想走仕途,就不得不多想些,文博兄这个提议,也是为了我好,我想,去拜见拜见,总没坏处。” “你去就去啊,我只不过是这么一说,”虺圆满接过手巾,“行了,你快去吃点东西,别饿着。” 司马佳却还不想吃东西,一侧身坐到虺圆满膝上,搂住他的脖子,虺圆满便知趣地亲上来了。两个人舌战渐酣,虺圆满的手开始不安分,司马佳也发出点声音来。虺圆满将司马佳抬起,又分开他的两腿令他重新坐到膝上,椅子发出巨大的“吱呀”声,虺圆满的手从司马佳的长衫底下探进去…… “阿爸……爹……”梦中的司马清叫了这么一句,把虺圆满和司马佳都惊得停了动作,赶快分开。 “哎,来了来了!”虺圆满跑到床边去,“阿爸在呢。” 司马佳站在旁边系裤子——虺圆满现在解人衣服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了。 “我要喝水。”司马清道。 “好嘞好嘞。”虺圆满回身正找水,司马佳已经把杯子递到他手上了。 “在外面吃咸了。”虺圆满笑道。 “所以说明天别出去了,”司马佳道,“我也吃点东西,咱们早点睡吧。” 于是司马佳吃了半块糕,也洗了洗,上床和司马清睡在一起,虺圆满则在地铺上睡了。 次日,马智果然来找司马佳,他身后有个雇来的人,挑着个担子,担子里装的都是他备下的礼品。 “买这么多?”司马佳有些被惊到。 “多多益善嘛,”马智笑道,“子善别笑我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司马佳笑道:“我什么都听文博兄的,回来告诉我所费多少,一定要让我分摊一半。” 马智便笑笑,不再答什么,与司马佳一同往韩府行来。 韩英官至尚书,又任大学士,今年又承恩主持春闱,司马佳原本以为韩府门前定会是一番忙碌景象,不料,真的到了近前,却发现府门紧闭,门前亦无人。 “文博兄,这是闭门谢客呀,”司马佳道,“这该怎么办?” 马智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是把该打听的都打听了的,不用急,跟我来。” 司马佳跟着马智,绕到了韩府的后门。后门正有一量运菜的车进去,马智便提起衣角跟上去,被守门的拦下了。 “你们是谁?”守门人问。 “哦,我们是来应试的举人,也是韩大人的同乡,特来拜会大人的。”马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把他和司马佳的名帖奉上。 守门人颠来倒去地看那名帖,看来是没看太懂,便朝门里叫道:“林管家,您来看看这个!” 一名矮矮瘦瘦,穿着灰色衣服的管家便从门里出来,问道:“怎么了?” “这两位举人老爷,想见咱们家大人。”守门的把名帖丢给管家。 管家仔细看了名帖,冷笑了一声,道:“大人今年任会试主考官,为了避嫌,特地闭门谢客,二位难道没看见?” “自然自然!”马智道,“只是我们二人不是以考生身份来拜见大人,而是听说大人是我们的同乡,特来走访的。” “呵,大人不会见你们的,你们快点回吧,”管家把名帖放在手里掂了掂,道,“只是回去别说,大人傲慢,不见同乡什么的鬼话啊。” “不不不,肯定不会,”马智道,“能不能再通融……” “没的通融,说句实话,大人都忙翻天了,哪有空见你们?”管家道,“这些东西你们也拿回去吧。” “这些礼品是特地备下的,”马智道,“我们拿回去也没用,请您代大人收下吧。” 司马佳在马智身后,仿佛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塞到管家手里:“这是给您的,请您帮我们把礼带到,再让大人看看我们的名帖,就说他的两个同乡来过……” 林管家犹豫了一下,但在袖子里捏了捏手里的银子,还是道:“好吧,东西抬进来吧,你们可以走了。不过我可不保证把话带到啊。” 马智见实在见不到韩英,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求得个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最坏,转身对司马佳说:“看来韩大人不是随便能见的,但托这个管家,总能让韩大人知道一下我们。”司马佳是无可无不可的,也就跟着马智回去了。 余下的事情不提,很快便到了会试当日。司马佳和马智结伴早早来到了贡院考场,等到了时间,学子们一个一个地接受检查进入贡院。 司马佳排在队伍中间,努力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默默背诵早已烂熟的经文,等轮到他,将卷票交给负责检查的官吏,另一名兵勇则负责给他搜身。谁知那名官吏拿到卷票一看,便道:“沅村司马佳,不得参考。” 第二十八回 “怎么会?”司马佳开始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以为是官吏搞错了,“你好好看看卷票,就是我本人,不会有错的。” “知道是你本人,”官吏道,“你跟我来吧。” “可是,我该进去考试……”司马佳还不想走,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兵勇来,在他身后一推,凶狠地说:“走!” 司马佳这才觉得大事不妙,不得不跟着官吏离开,到了一间厢房里。官吏让他坐着等,便离开了,凶神恶煞的兵勇守在他的旁边,不明就里的司马佳冷汗直流,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不停发抖。 不多时,官吏回来了,并带进一个人来,照样也说:“坐着等吧。”司马佳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马文博。 “文博兄!”司马佳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子站起来,道,“文博兄,你可知我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 马文博摇了摇头,但表情却是凝重的,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不愿说。 “文博兄,我们不会真的不能考试了吧?”司马佳最担心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个。如果今年考不成,下次就要再等三年。 “子善,不会的,”马智道,“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一人担着,一定不能害了你!” 司马佳正要再说话,厢房的门打开,有位魁梧的中年男子踏进了门槛。那男子长须及胸,穿着一品紫色文官官服,戴着官帽,神情庄严,步履稳重。司马佳虽不认识他是谁,但看这是名官员,便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身边的马智却是大惊,呼道:“韩大人!” 原来这就是韩大人?司马佳这才醒悟。只见韩英不慌不忙,坐到官帽椅上,开口道:“你们就是本官的两个同乡了?” 看来韩府的管家,的确将他们两个的名帖带到了。司马佳躬身道:“学生是沅村人。” 马智比他聪明些,没有自报家门,而是直接问:“大人,今天是考试的大日子,为何将我们带到这里?” “你们的礼,本官看到了,”韩英道,“就放在贡院门外,等会儿你们走时,自己带走吧。” “那只是一些薄礼,学生们没有别的意思……”马智还想以巧舌取胜,无奈没有用处。 “今年是本官首任主考官,”韩英的脸色阴沉下来,“为了避嫌,特地闭门谢客,而你们却挖空心思,想要贿赂讨好本官,读书人怎可如此投机取巧?就算你们是本官同乡,也不能饶过!” 韩英的手敲在椅子把手上:“会试关乎国家根本,本官不得不杀一儆百,你们二人的举人功名,本官给你们留着,但从此不得再进贡院,永生不得参加会试;你们回乡后,也不得被授予官职,只望你们好好读书务农,想想清楚,什么叫儒者的气节,再看清本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完了这些话,司马佳浑身像是被雷劈了一通,僵立原地,说不出话来。马智则立时跪下,匍匐在地,两股战战,涕泪横流,哭道:“学生已知道错了!学生只想与同乡的大人来往,并没有贿赂的意思!现在学生已经知道大人是怎样清白官员!都怪我们这等俗人污了大人的眼,还拖累了大人的名声!学生受怎样责罚都罪有应得,只是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子善贤弟无关,是学生强拖子善作陪!学生愿回乡侍弄田地,此生不再做仕途梦想,但请大人明鉴,让子善留下考试,莫要错过了贤才啊!” “这些话,你要是早些想到,也不会有今天。”韩英没有半丝怜悯,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 “阿爸,爹呢?”客栈房间里,司马清正问虺圆满。 “你爹考试去了,得考三天呢。”虺圆满笑眯眯地答道。 “什么是考试?” “考试就是写好多好多字。” “爹在家也写好多字。” “考试要到贡院写,还比谁写得好,写得好的就给官儿做。” “官儿!我知道!”司马清道,“街上坐轿子的,戴大帽子的就是官!” “好儿子,真聪明!”虺圆满觉得自己教得非常好。 房间的门被敲响,虺圆满走去开门。门一开,却见司马佳站在门口。 “子善?你不是考试去了吗,怎么回……” 话没说完,司马佳便向前扑到虺圆满怀里,虺圆满赶快接住。“怎么了怎么了?你是受伤了还是怎的?说话呀!”虺圆满开始摸索司马佳的身上,看有没有伤口。 “这位兄弟……”马智站在门外,犹豫着开口。 虺圆满看到马智,一眼便认出来了:“你是马公子?” 马智与虺圆满合力,将司马佳抬到床上,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让他靠坐着。 “请问阁下贵姓高名?”马智问道。 “我?我叫虺圆满,”虺圆满一指司马清,“那是尿葫芦……不对,司马清。” 马智看着司马清,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便对着虺圆满道:“虺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虺圆满点点头,对司马清道:“尿葫芦,守着你爹!” 司马清“嗯!”了一声,小胳膊小腿并用,爬上床坐到司马佳身边。 马智与虺圆满走到窗前,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韩英走后,官吏就令他二人离开,马智不得已,从地上站起,去拉司马佳,却看见司马佳眼神涣散,意识恍惚,当时便心说“不妙”,连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官吏又催得紧,只得架着司马佳离开贡院,一步一步地往客栈行来。好在马智来过客栈,知道司马佳住在哪儿,还让店小二帮忙,这才能将司马佳带回房间。 虺圆满听了马智说的,也很诧异,道:“你是说,他从此不能考试,不能当官儿了?可是他最想的就是当官啊!他天天读书,就是为了考试,为了做官儿啊。” 虺圆满说的,马智何尝不知,对于儒生的追求,他其实更加感同身受,所以就更加悲痛不已:“此事全都是我一人的责任,子善是被我连累了!现在落到这般田地,我不知要如何谢罪才好!” 虺圆满见马智说着说着,连脸都扭曲了,赶忙道:“算了算了,你在这儿伤心也抵不上什么用。这样吧,你帮我照看一下他,我出去一趟。” 虺圆满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叫:“尿葫芦!” “哎,阿爸!”尿葫芦跳下床,跑到虺圆满身边。虺圆满蹲下,在尿葫芦耳边小声说:“你看着那叔叔,别让他碰你爹,知道了不?” “知道了!” 司马清答得响亮,虺圆满很满意,摸摸儿子的头,说:“去吧。”自己则走出了房门。 马智不知道虺圆满上哪去,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眼睛像极了司马佳的小孩子,他也有些茫然。但对司马佳的愧疚之情压倒了其他的思绪,看着司马佳两眼大睁,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的出神模样,马智心口一疼,从桌上拿了个茶碗,倒了一点凉茶水进去,以手指蘸那茶水,抹在司马佳的两边太阳穴上。 “别动!”司马清爬上了床,护在司马佳身前,张开双臂,面对马智,“不许碰我爹!” “你叫他爹?”马智看着司马清的一双大眼睛,心中充满了疑虑。 “是啊!”司马清挺胸抬头。 “那你娘是谁?”马智明明记得司马佳并未娶妻。 “什么娘?”司马清从小被养在家中,也没跟外人玩过,成天只看见司马家里的四个人,竟不知娘是何物。 马智也一时语塞,越过司马清的小肩膀,他看到司马佳的眼珠动了动,想是终于醒转过来,忙叫道:“子善!”司马清也趴到司马佳身上喊:“爹!” 司马佳从混沌的意识中回到现实,看见自己竟身在客栈,也能记起一些马智架着自己回来的情景,再追回之前的记忆,仍然不敢相信。 “文博兄,”司马佳缓缓张开口,声音莫名地虚弱,“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这句话旁人也许听不明白,但马智一听便懂:从开蒙以来,司马佳的人生里就只有读书、考试、做官这几个目标而已,一旦失去了达成目标的可能,他的确会骤然迷失,不知所措。 “都是我害的你,子善,”马智道,“我立刻开始为你奔走,不能让你就这么被我连累了。” 司马佳痛苦地摇摇头,显然很明白马智的力量是多么有限,一手将司马清揽到怀中,抱着儿子来寻找力量,问道:“虺圆满呢?” 马智听见司马佳找虺圆满,本来便不好看的脸色又僵了僵,道:“他出去了,没说去干什么。” 司马佳听了,便低头不语。马智见司马佳面露憔悴,鬓发又掉下一缕,于心不忍,不禁伸手,想去给他将鬓发拨回耳后,冷不丁地,手上却被一拍。 “不许碰我爹!”本来该在司马佳怀中的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掉过头来,扬着小下巴霸道地道。 “清儿,不许无礼!”司马佳一把抓住了儿子的小手,还得给马智赔不是,“对不住,小孩子,没教好。” “是阿爸说的!阿爸不让叔叔碰爹的!”司马清有理得很,大声说出来。 “你阿爸和你一样,没教好!”司马佳虽提不起什么力气,也要认真训斥儿子。 马智在旁,竟越发没意思,站起来告辞道:“我这就去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就算求遍京城,也不能就此废了子善的前途。” 司马佳也不是一点不怨马智,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道:“那我送文博兄。” “不,你不用下床了,”马智道,“我明日再来。” 眼看着马智走了,司马佳松下一口气,对儿子说:“清儿,爹太累了,要躺一会儿,你不要跟爹说话,好不好?” 司马清听话地点头,司马佳便软绵绵地躺平,一合上双眼,韩英肃穆的脸、马智失落的脸、官吏鄙夷的脸、舅母嘲弄的脸……就一张一张地,轮流出现;而睁开眼,亦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几番自悔,几番崩溃,几番怨愤……但身体却一动不动,压根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只想倒头睡去一觉不醒。 “阿爸……”耳畔司马清的奶声奶气响起,该是在叫虺圆满,但是司马佳并未听见门开的声音。 “嘘……”虺圆满示意儿子小声,“你爹睡了?” 司马佳坐起来:“我没睡,你怎么又没走门?” “我偷了个东西,不敢走大门!”虺圆满说着,脸上又是笑,又是兴奋。 第二十九回 司马佳虽没力气与他计较,但还是不得不说一句:“你怎么能偷东西?快送回去!” “瞧你这没精神的,骂我都提不起劲,”虺圆满贼笑着,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卷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司马佳眼见着他展开纸卷,初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直到那张划着整齐红色竖线的长卷完全展露在他眼前,他才突然灵光一现:“难道,这是……考卷!” “对,我去贡院给你偷来的,还有题目也偷来了。”虺圆满道。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司马佳知道贡院的门拦不住虺圆满,但没想到他竟会偷东西出来,“这可是会试,你别乱来了,你想害死我吗!” “你不是说,所有的卷子都蒙上姓名,还要专人誊抄的吗,”虺圆满道,“你就在这里把卷子写了,我再给你偷偷送回去,到时候拿纸一蒙,考官也不知道是你,你有真才实学,就能入围。到时候他把原卷拿来一看姓名,瞎啦!哈哈哈哈哈……” 司马佳听着他一通胡扯,当即便道:“你怎么能如此害我?我本不是舞弊,都落了这般下场,若真如你说的做了,就真成舞弊了!”说着下床,一把夺下虺圆满手里的卷纸,一回身,却又有些不同的滋味从心头泛起:其实,虺圆满所说的办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到了如此绝境,自己为何仍不愿一试? “反正吧,我就觉得,干坐着伤心也没用,”虺圆满被训斥了,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就想想个招,原来不行啊……” “好了快别说了,快把考卷送回去。”司马佳命令道。正要把考卷卷回成纸卷塞给虺圆满,忽然听得门响了一声,有个人从外面冲进来,吓得他赶快把考卷藏到身后。 原来是马智,不知为什么他又折返了回来。 “子善,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马智激动地冲进门,没有注意到司马佳的奇怪言行,“江大人,他可以帮我们!” “韩大人的政敌……”司马佳也知道马智指的是江朔江大人,“都说江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勾结宦党为人所不齿,文博兄竟是让我去投靠他吗?” “韩大人以企图舞弊给我们定罪,”马智道,“我们要摆脱这个罪名,必须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而这世上能与韩大人抗衡的只有江大人……” “不行不行不行!”司马佳惊恐地摇头,一边后退,“先时想笼络韩大人,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落得个不能出仕;这会儿你又要让我去找江大人?我可不敢想会再发生什么了。我宁可认命,回乡务农……” 说到“务农”,司马佳的心抽动了一下。其实他说归说,内心深处怎可能像说的一样轻松? “不不,这次我去找江大人,不会再连累贤弟了,”马智道,“我只是突然想起这最后的法子,回来讨你个点头,就去打点。” 司马佳低着头,道:“不,文博兄,你是怎样的人品,怎可巴结那种人?我们读书是为了做官没错,但为的是做像韩大人一样品行高洁的清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阿谀奉承的糊涂官员;为的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不是为了……” “子善,那些都是夸夸之谈的鬼话,为什么你还不明白!”马智痛心疾首道,突然一步向前,想要抓住司马佳。司马佳生怕手里的试卷被发现,赶忙后退一步。 虺圆满在旁边看着,还没来得及上前护住司马佳,司马清已经跳了过去,喊着“不许碰爹!”推了马智的腿一下。 “清儿!”司马佳看不得孩子如此无礼,吓得扔下了手中的考卷,蹲下身拽过司马清,“你要是再这么粗鲁无礼丢我的脸,我可真要打你了!” “别别,别打孩子啊……”虺圆满要打圆场,被司马佳狠狠瞪了一眼。 “你是怎么教的孩子,教出这副不入流样子,我还没和你算账!”司马佳怪起虺圆满来。 虺圆满不好辩解,先把司马佳抱走再说。马智在旁看着,却没管他们家庭的纷争,而是一眼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考卷。 “这是……什么?”马智捡起卷子,“这上面又礼部的印鉴,难道这是……考卷!” “你们怎么会有这东西?”马智拿着卷子直起腰,面色凝重,“子善,这真是会试考卷?” 虺圆满绕到马智的背后,以手作刀,在马智后颈处佯作劈下去的手势,向着司马佳挤眉弄眼。司马佳知道他的意思:先撂倒马智再说! 但司马佳是不会动手的,虺圆满又不能伤人,所以马智暂时安然无恙。 “文博兄,你先把卷子放下,容我慢慢和你说……”虽这么说,司马佳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如何能让马智相信。 “考题,考题是什么,给我看看!”马智似乎并不愿意追究考卷的事,而是直接问道。司马佳倒是很能感同身受这种心情,他们准备考试准备了一辈子,考题就是他们人生中最想知道的谜底。 “我抄下来了,给你看。”虺圆满在旁边听着,掏出一张纸来,纸上歪歪斜斜地描着四个字。 之子于归。 “之子于归……”马智接过纸条,念道。 “这是什么意思啊?”虺圆满问。 “《诗》云,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司马佳答道,“宜其家人,然后可以教国人。” “那又是什么意思?” “让全家人和睦,才能让一个国家的人都和睦,”司马佳解释道,“想要治理国家,必须先管理好小家。这就是个治国必先齐家的道理。” 马智在旁,小声地念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虺圆满听他们两个背书,听得一头雾水,却见他们两个都渐渐沉默了,良久,司马佳竟说了一句:“圆满,你带清儿出去等一会儿,我和文博兄有些话要说。” 虺圆满没想到自己竟要被赶走了,眼看着要留司马佳和马智独处一室,虺圆满也挺不乐意的,但还是抱起司马清,脸上笑道:“那你们聊,我就在门口。” 等虺圆满走出房,司马佳去掩了房门,再回身,对马智说道:“文博兄,不瞒你说,这卷子是偷来的。可是我没打算用它做什么,更不可能让你去求江大人。若说我一点也不怨你那是假话,我没那么快想得开,但也没那么快一错再错。文博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不要再钻营什么出路了,和我一起回乡,半耕半读,料理家室。就如同考题所说的,宜其家人。如果我们连一个家都管不好,又哪来的能力治国呢?又凭什么当官呢?” 马智苦笑道:“子善还是这么清高,可惜我纵然想回乡守家,也无家人可供我守,不过是伶仃一人,伴着孤灯残卷罢了。” “你可以成家,”司马佳道,“你有家产田地,想成家不难。” 马智苦涩地笑出声来:“我一直以为,子善是我的知己,便也想当子善的知己,此生所愿,只不过是与你在朝堂相守。现在仕途已成空,我纵然愿意和你一同归乡,只是不知,子善又愿意和我相守么?” 司马佳见他猛地剖明心迹,心头也跟着强烈地跳动了一下。此番话,若是在他还深深迷恋马智的时候听到,他不知要怎么样的喜出望外,怎么样的投怀送抱。可是时至今日,司马佳听到这些,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第三十回 “文博兄……”司马佳将眼睛转开了,不去看那张会诱他深陷的脸,“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文博兄是最有夺席之才,又具名士风流的……” 司马佳心慌意乱,即使随意说些恭维话语搪塞,都要说不下去了。 “子善,我一直以为你也是属意于我的,可是现在……”马智苦笑着,“是不是因为他?” “他?”司马佳只是疑问了一瞬,便明白过来马智指的是谁。 “他有什么过人之处?”马智毫不掩饰自己对虺圆满的轻视,最开始听说司马佳跟着一名男子离开粉巷时,他也不愿相信司马佳与虺圆满是那种关系,直到亲眼见了他们之间的那种淡淡温情,不但有情愫流动,更有种家的气息。这一切都令马智难受,又羡慕得紧。 司马佳有点不愿意承认虺圆满毫无过人处,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单从外表看来,虺圆满的确毫不出众,说话举止也不像个有修为的妖物,甚至还有点土气冲天。 “他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的……”司马佳不好太维护了虺圆满,却也不想承认自己眼光差,只能这么说道。 马智忽地冷笑:“没想到他还会偷试卷这一手,要从防备森严的考场里偷出卷子来,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你怎么知……”司马佳大惊,话没说完,他眼珠动了动,回身抓起马智放在桌上的卷纸,扬手撕成了碎片,又满屋子找火镰,点着了灯,把卷子的碎片向火上烧去。 “子善,你这是……”马智何等聪明的人,不用问业已知道,“你这是不信我?” 司马佳一边忙着烧掉纸片,一边说:“这东西留久了是祸患,说也说不清的,还是烧掉吧。” “你是怕我告发你?”马智突然一步上前,抓起一把卷子的碎片,举到司马佳面前,“你难道以为,丢了前程的我,会丧心病狂到,告发你盗取试卷?还是你担心我告的是那个虺圆满,你以为我的嫉妒心,会让我做出这种事?” “文博兄,不是……”司马佳刚才一念间闪过的,的确是害怕马智会以卷子为要挟,对虺圆满不利。 “你看到我竟然想投奔江朔,这个你心中的小人,就以为我会害你?”马智的脸几近扭曲,再也没有那般潇洒俊朗模样,“你以为我会因为喜欢你,就用下流的手段,拆散你和你喜欢的人?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般嘴脸?” “不,不是……”司马佳被马智有些疯癫的表现吓住了,只会不停摇头而已。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久留。”马智只觉锥心刺痛,一时间功名前程,都是幻梦而已,再也不能令他提起半点兴趣,而那个在瀹山上笑着吃下一朵花的风雅的司马佳,那个借口谈论学问与他多说话的司马佳,那个他一开口,他就脸红的司马佳……也像他的仕途、他的志向、他的梦想一样,渐渐淡去了。 司马佳眼见马智都有些站立不稳,生怕他因为一天内遭遇连续打击,撑不下去,正要伸手扶住马智,忽然眼前一花,像是萧萧叶下,原来马智将抓在手里的纸片一撒,已回身走开。 马智急怒急悲之下,打开房门,浑浑噩噩走出客栈。虺圆满和司马清正在门口玩耍,见马智走出来,便随口说了句:“马公子,回去啦?” 马智循声看去,只见不知怎么玩了一脸土的司马清,和同样脸上沾着土的虺圆满站在一处,除了那对神似司马佳的眼睛,鼻子、嘴、脸庞,处处都像虺圆满,两人站在一起,俨然一对父子。马智心中大悚,好似想到了些什么,脚下一跌,也忘了答话,就这么飘飘忽忽地远去了。 司马佳看着试卷的碎片纷纷落地凋零,就如同他此刻的处境,竟是好生愣了一会儿,没顾得上去追马智。等他回过神来,再奔出门时,马智已经不知所踪。司马佳接着又去了粉巷,想找马智,却得知他根本没有回来过;再在京城内各处探问,也托人去问了江朔府上,依然无处可寻马智下落。 司马佳越发急得心如火燎,虺圆满安慰他说:“马公子大好一个人,不会出事的,兴许是回家去了。” “我就怕他想不开……”司马佳也很怨忿,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糟了,他竟然连为自己的命运悲叹的空闲都没有,就这样一件接一件的烦心事连番到来。好在虺圆满一直哄着他,孩子也给了他些力量,让他得以支撑下去。 找到晚上仍没结果,困倦的司马佳回到客栈便沉沉睡去,亦无心自怜命运了。第二天一早,客栈伙计送上一张字条来,说是有人留给司马佳的。司马佳打开字条一看,却是马智的字迹。只见那字条上写着: 自谓多情客 偏得无情游 酒醒归何处 凤歌笑孔丘 司马佳知道了马智人且安好,也无轻生之念,便算是放心了,只是这诗里传达的意思叫他深思。直到司马佳回乡,特意去了马智家乡寻他,也没有见到,才明白马智大概是云游归隐去了,此是后话。 虺圆满问司马佳:“现在在京城没事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家?” 司马佳笑道:“说好带你和清儿在京城玩过再回去的,我怎会食言?” 于是司马佳与虺圆满,带着司马清,在京城好生游玩了两天,走访了前人古迹,拜过了名寺庙宇,远瞻了宫殿角楼……司马清情绪高涨,以致太阳未落山就困了。虺圆满背起他,让他趴在自己背上睡觉。 在归程途中,虺圆满和司马佳看到满脸疲态和轻松的学子书生,又出现在了街头巷陌。“那是考完了,”司马佳道,“第一个三天。” 虺圆满听见司马佳的声音落寞,不由偏头向他看去,道:“你知道吧?你只要说声想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司马佳摇摇头:“你能做的,不过是盗窃试卷,又能怎样呢?” “如果你实在想考,”虺圆满道,“做得到、做不到的,我都会试试。” “这两天,我开始想,这是不是一种因果轮回,”司马佳道,“你想修炼成龙,但是我令你失掉机会;我想金榜题名,但心愿落空,其实,这是报应吧?” “不是啊,你可别又想到那件事!”虺圆满连连否认,“我再修五百年,还可以再有一次机会的!和你不一样的。” “那你呢?你真的想让我考试?”司马佳的脸上还是不减忧伤,“你不是一直不想我当官的吗?” “我怎么想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你高兴才行?”虺圆满背着孩子缓缓走在夕阳里,“你高兴,我不高兴也高兴;你不高兴,我高兴也不高兴了。你要是怎么都想当官儿,我豁出九牛二虎之力也要帮你;你要是不想当官了想回家,我就和你夫唱妇随守田庄。” 司马佳温柔地看着虺圆满半晌,纠正道:“是夫唱夫随守田庄。” “对对对,”虺圆满开心地接受了这个读音上变化不大的纠正,笑成了三条弯弯的云,“夫唱夫随。” 司马佳微笑着看向前方,道:“我原以为,以我的性子,受了这番打击,定要一蹶不振了,可是,想到清儿还没有长大,我又觉得还有许多的事情没做,不能安心沉沦。他现在的说话做事,都不算教养得好的,我一想及此,竟然比不能考试还要焦心,看来就像考题说的,我连齐家都没能做到,有什么资格治国呢?此去回乡,我定然要把全副心思放在清儿身上才对,把清儿教好,才算是我的人生有了一线希望。” 虺圆满听他这么说,便知司马佳其实还是没有完全释然,怅惘怨念仍在,但也没再说什么,又听司马佳笑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比过去变厉害了?” 虺圆满笑着点头:“是。但是你变厉害了,也就是成了寻常的百姓而已。” “这话怎讲?”司马佳好像有点不服气。 “我虽不是人,但在人间过了这么些日子,也算看出来了,”虺圆满道,“每日劳作,难得休息,总是为了家人把自己修炼得很坚强,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愁,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没有空闲一蹶不振,因为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做。即使前路再难,也得硬着头皮走……这就是寻常的百姓,比谁都弱,比谁都强。” 虺圆满一边说着,一边把背上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司马佳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读了十几年书,其实竟然什么都不懂…… 第二天一早,他二人带着孩子离开京城。出了城门,走出一段,司马佳忽然站住,回身望去。 他看着远方京城巍峨的城墙。在朝阳之下,他看得那般用力,就好像要看透墙壁,让目光飞快地在正中大街上穿越而过,直达金殿。 “清儿!”司马佳抓住儿子的双肩,让他和自己面对同一方向,“你记住了,这就是京城!总有一天,你会回来,在这里登上榜首,在这里大魁天下!” 第三十一回 三月三,荠菜开花上高山。 北方的荠菜花又比家乡开得迟些。在回乡途中,虺圆满和司马清爬高下低,摘花采草,尽享游春之乐。又为了拔荠菜,跑到人家家田埂上去,险些被当成贼打出去。 司马佳对于虺圆满是不指望了,但孩子还小,可不能让他就这样猴儿般地长大,于是不等到家,在路上,就开始了教育。 “清儿,以后不可以这么疯了,知道吗?”司马佳拉着儿子说。 “为什么?”司马清睁着无辜的大眼问。 “因为读书要能坐得住,你现在就得开始练坐得住。坐不住的人,书是念不到心里去的。”司马佳很是认真。 “阿爸就可以玩。”司马清道。 “阿爸不用念书。” “那我也不念书。”司马清丢下这句,就要走,被司马佳气得一把抓住。 “你是我的儿子,你不能不念书!”司马佳厉声道,“要是不想念,就等着挨打吧!” 司马清从未见过爹这么凶的样子,吓得扁了扁嘴,竟然哭了。虺圆满一听见儿子哭,就赶快过来把孩子抱走了,司马佳追在后面喊:“小小年纪,连骂都不能骂,养得这般娇气,这怎么能行?” 司马佳却忘了,他小的时候,可是更加娇惯的。虺圆满只说“回家后再读书不迟,这还在路上呢,急甚么!”司马佳却是一腔心血都转移到了司马清身上,每日路上边走边口授经文,晚上还要检查背诵,恨不得儿子明日就中状元才好。司马清天资聪颖,但比起读书,更加好玩,所以常惹司马佳生气,司马佳若是真的气急了要下手打孩子,虺圆满一定会冒出来护着。 一家人就这么热热闹闹,一路还算平安地回了乡,司马佳提出先去马智家看看再回家,虺圆满无甚意见。只是,去马智家扑了空后,司马佳还是犹犹豫豫的,不愿回沅村,虺圆满看出不对,问道:“别人都是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到家,你怎么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门了呢?” “你还不知道?”司马佳道,“我是村里唯一的举人,家家都知道我入京赶考去了,还指望我变成个官儿回来呢,这下别说我官没做上,连试都没考成,这可怎么交代?别人倘或问起,我哪好意思说?真是愁死我了。” 虺圆满道:“别人问起,你心情好就实话实说,懒得回就啥也不说,怎么着了?你还怕在他们面前丢脸?你就算没当上进士,也是这村里最有功名的人了,比他们好出十万八千里去,你还去过京城呢,难道还怕他们那帮泥腿子?” 虺圆满这个泥腿子,去过了一趟京城,好似腰杆也硬起来了,挺胸抬头说话不喘气。司马佳道:“我可是以舞弊被革名的,回乡后也不能以举人身份就职。这消息迟早要传进村里,大家知道了,我有什么脸面?就算是庄稼汉,也知道舞弊是下三滥的玩意,我又解释不清。” “你解释不清,我去解释!”虺圆满拍胸脯道,“一个笑你,我去解释一次,十个笑你,我去解释十次!沅村才多少人口?我每日解释个一百次,便连稻叶都知道你的清白了,怕啥怕啥?” 司马佳真是不明白,虺圆满那种会感染到旁人的天真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蛇妖,大部分的时候与人一般无二,但有时说的话,却比小孩子还单纯。司马佳不忍心打破这种单纯,便笑道:“好吧,那我可就靠你还我清白了。” “好说好说。”虺圆满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来,司马佳便牵住。他倒也不是真的指望虺圆满帮他在乡亲中解释清白,只是觉着有这么个依靠,心里好受许多,再说,不管怎样,总要回去那个家的,司马佳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回了。 于是虺圆满背上背着儿子,手里牵着司马佳,高高兴兴,欢欢喜喜,踏上了回沅村的路。 孙妈见主人回家,欢天喜地地迎接,打了水给他们洗去风尘,又准备吃食,看到司马清,赞道“好小子,又长大了!” 司马佳把从京城带回的土产礼品分了一分,送些给孙妈,留些给马四,把一些好的、精美的礼品包了包,便要换衣裳去见外公。 “才回来,歇一晚再去吧,”孙妈道,“好好在家睡一觉,明早气色也好些。” 司马佳执意不肯,只说:“我走时外公的情形就不好,这几个月也不知道他是好了坏了,一定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回到戴家老宅,司马佳自然要首先被大舅母二舅母盘问一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考中没有?第几名?有没有官做? 司马佳神色窘迫,只能照实说了,换来了舅母们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神情。司马佳心里不好受,但看外公穿着绫罗绸缎,吃饭也香,身体无大恙,总算是放下心来。叫外公,外公能认出外孙子来,还“佳儿佳儿”地叫得亲热,可一个午睡起来,他又糊涂了,把司马佳认成大孙子,还得舅母告诉他“又糊涂了吧?您大孙子早就到外面跑生意去了,这是您外孙!” 在外公家待到下午,司马佳正要告辞回家,忽然被二舅母拦住。二舅母一脸神秘,把司马佳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听说你有了个儿子,是不是真的?什么时候抱回家看看?” 司马佳大骇,道:“舅妈从哪里听来?” “整个西村都知道,”二舅母道,“东村也传遍了,起初我们不信,后来听人说得真真的,不得不信了。不管那孩子什么来历,只要是你的骨血,就算是咱家的人,见外什么,抱来给家里人看看嘛。” 司马佳不知道二舅母打的是什么算盘,不敢多说,只道:“没有,只是朋友的孩子,放在我家养了不少时日,舅妈听到的那些,不过以讹传讹罢了,不要信他们。” 二舅母看上去倒不是很信他这番说辞,道:“你哪个朋友,把孩子放你家养做什么?你家又没个女人,养孩子难道方便么?听说你还专门的请了个奶妈?” “没有专门,”司马佳道,“是柳妈找了个人来替她做活儿,那人顺便带孩子罢了。” 二舅母见司马佳一口咬死不承认,也不好再问,只说“改天带孩子来玩儿”,就任司马佳去了。 司马佳如释重负回到家里,晚上又要面临马四的问题:“少爷金榜高中了么?” 虺圆满挥挥手说:“少爷去京城看到了那群当官的,个个貌丑秃顶大肚子,吓住了,不敢当官,就回来了。以后别再问了!” 马四见少爷黑着脸不答,孙妈眼睛滴溜溜转,虺圆满又说的不知道真假,不明白自己哪儿说错了,吓得不敢说话,再者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往后也就不问了。 当晚,司马佳把马四的那份礼物给了,回来清点剩下的,包了一包,递给虺圆满道:“这些东西,你明天拿着,回山上去给你家人,也算是你去了京城一趟,没忘记他们。” 虺圆满其实不知人的这些礼节,但见司马佳这般体贴,便也答应了,道:“明天你和我一起上山呗?” “我就不了,”司马佳摇摇头,“我明天要带清儿去见私塾先生,让清儿入学。” “这么急?”虺圆满道,“这才刚回来呢,你不要歇歇,孩子还要歇歇呢。” “我不急能行吗!”司马佳的语气果然很着急,“你看看,清儿长得这般快,再不让他念书,就要长成粗人了!我还愁怎么跟夫子说这事呢。” “好好好,这事随你,反正我不懂。”虺圆满见司马佳急了,便不想再计较,回身脱衣服。 虺圆满脱得精光,来抱司马佳时,司马佳才意识到:“哎?你想干什么?” “一路劳顿……难道你不想的?”虺圆满嬉皮笑脸。 “我还真不想!”司马佳笑着推了他一把,“臭不要脸。” “现在不想,一会儿就想了!”虺圆满死皮赖脸缠上来,褪下司马佳的裤子,钻进他的长衫底下,来来回回,舔着他肚皮上的疤痕,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司马佳的喘叹之声。二人搂到一处,几度缠绵不提。 第二天,虺圆满一早准备上山,离家前对司马佳道:“对了,昨天你说清儿长得快,我想起来了,我们族里都说,像他那般大的孩子,现在是见风长。” “我知道。”司马佳道。“见风长”是形容小孩子长得快,司马佳从小听到大的俗语,不仅虺圆满家才用,他便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虺圆满走后,司马佳与司马清吃过早饭,便往东村私塾来。这位周夫子,便是司马佳小时候的老师,司马佳只说司马清是自己义子,请夫子收下当学生。周夫子围着司马清看了看,又问答了几句话,便答应下来,叫他明日入学,今天回去准备桌椅课本。 家里桌椅课本都是现成的,吃过午饭,司马佳从库里翻出了儿时的小桌子小凳子,还唏嘘了一番。孙妈拧了湿毛巾来给司马佳擦汗,道:“少爷快歇歇,天热,小心热出病来。” “还没入暑,怎么就这般热?”司马佳拿凉凉的湿毛巾擦着汗,一股沁人心脾的舒服。 “这几天都这样,”孙妈道,“过两天下起雨,就凉下来了,后面才是夏天呢。” 司马佳点点头,把湿毛巾还给孙妈,道:“清儿呢?” “睡着午觉呢,”孙妈道,“中午因为太热,哄了半天没睡着,给他把凉榻拿了出来,搬到天井里让他睡,才算好了。少爷也别忙了,去睡个午觉吧。” 司马佳点点头,先到天井里看司马清。司马清穿着个肚兜,敞着小褂子,虽睡着,却不老实,一会儿翻个身,司马佳生怕他从凉榻上掉下来。 凉榻边上放着蒲扇,想是刚才孙妈哄孩子睡觉时用的。见孩子热得满头汗,司马佳便拿起蒲扇来,坐到榻边,给孩子扇风。 扇着扇着,司马佳也打起盹来,头困倦得一点一点,只是手还在持续扇着,慢慢地快睡着了,忽地失去了平衡,往前一跌,吓醒过来,才清醒了,想回房去睡,转头看一眼孩子,猛地吓了一跳! 只见司马清的小褂子小裤子,本来宽宽绰绰的,现在都在身上绑得紧紧的,肚兜也遮不住肚皮了,红绳子还勒出肉来。 司马佳吓得一下子站起来,喊道:“孙妈!孙妈!” 第三十二回 司马佳只是打了个瞌睡,醒来便见儿子长大了一圈,登时唬得大叫孙妈。孙妈赶到,也是吓了一大跳,躲到司马佳身后道:“我知道小少爷长得快,可刚刚就这一下子,是怎么长得这么大的?” 孙妈在司马家一向谨言慎行,把各种怪事看在眼里,烂在肚里,十分稳妥可靠。即使眼看着司马清这个长速极快,娘不知在哪里,相貌偏偏又像两个爹的孩子,她也强忍好奇,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可是今天,她还是被吓住了,她只是离开没多久,怎么孩子就生生地从四五岁大小,长成了七八岁大小呢?这难道不是什么志怪故事里才该有的吗? “我也不知道啊,我刚才坐着给他扇风,不知不觉睡着了……”司马佳慌乱地说着,忽而想起,“扇风?” 虺圆满走前说了,在他们族里,这么大的小孩子“见风长”……总不会真是字面意思上的见风长吧! 司马佳先把扇子藏到背后,道:“孙妈啊,你……你暂且先别动他了,等姑爷回来再说。” 司马佳被孙妈和马四叫习惯了,也跟着他们称呼虺圆满为“姑爷”了。 “这怎么可能呢?”孙妈照顾司马清的饮食起居,暂且不动?如何做得到。 “总之,别给他扇风!”司马佳道,想了想,又说,“也别给他吹到风!” 孙妈到村民家去借了两件小孩衣服,先给司马清穿上,然后开始着手做衣裳——司马清以前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 虺圆满傍晚回来,一进门就被司马佳拉着说了这事。虺圆满一听,脚不沾地地就跑来看儿子,见长高了好些,乐得不得了:“对,就是这样,见风长!” 说完,还拿手在司马清耳边扇了扇,被司马佳一把抓住,道:“别扇了!他一下子长这样大,我明天都不知怎么跟夫子解释了!” 虺圆满可不管司马佳怎么跟人解释,搓着手乐道:“好好好,再长长,就长成大人了,长大了,就能求封了,然后就能成龙了……” “你说什么?”司马佳打断了他,把虺圆满拉回房间,问道:“难道清儿也会求封?” “当然啦,”虺圆满道,“我们蛇子,出生后都有一次机会求封,但有早有晚,第一次求封不成,就要等五百年。” “若是成功呢?”司马佳皱着眉问。 “求封成了,就是龙了,就上天了呗!”虺圆满朗声说着,突然被推了一下。 “干嘛?”虺圆满瞪着眼看推他的司马佳。 司马佳又推了他一下。 “怎么了啊?”虺圆满一头雾水。 “怎么能让清儿求封呢?”司马佳道,“清儿是我的孩子,他要走科举的路!我也不想让他离开我身边,这要是上了天,我们父子还怎么见面?” “那没法子啊,”虺圆满坐下来,翘着脚道,“尿葫芦也是我儿子,蛇的儿子是一定会求封的,但是成与不成,就只能听天命了。” 司马佳沉思半晌,忽而抬起头来,笑道:“不然这样行不行?我天天守在清儿身边,等他求封时,第一个看见的必定是我,我就不让他求成,他不就能留在我身边了吗?” “哪儿那么简单,”虺圆满道,“求封之时,会降大雨,求封的蛇会离开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撞上一个陌生人,由那个陌生人的话决定成败……你又不是陌生人,这法子肯定不行的。” 司马佳便闷闷不乐:“我儿子一定要考取功名,不然,我真是白活了。” “唉,你操心操那么早干嘛,”虺圆满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不是你们人常说的吗?我这儿子有出息大发了,你想想,他日后要么成龙,要么成状元,多牛啊……” 司马佳还是不悦,虺圆满将他哄着拽着地拉去吃饭。正值马四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嚷着热热热,叫孙妈拿蒲扇来。司马清围着马四,叫着“四叔”,拱他带自己玩耍。马四一看司马清也吓了一跳,道:“怎么长这样大了?”顺手拿着蒲扇也给司马清扇扇。 “住手!”司马佳看到了,吓得不行,冲上去夺下马四手中的扇子,“不许给他扇!” “没事没事,”虺圆满笑着走来,“他扇没用,我今天在山上特意问了,需得血亲父母给他扇,才能长呢。” “什么?我扇也没用?我不信了!”孙妈道,抓过蒲扇就对着司马清猛扇,果然毫无动静,孙妈竟然挫败得很:“吃我奶长大的,我扇怎么能没用呢,真是……” 次日,虺圆满抬着小桌子小凳子,司马佳牵着司马清,将孩子送去私塾,费了好一番口舌,撒了好些谎,才将夫子的“这孩子昨天还没这么大,今天怎么换了个孩子似的?”的问题回答上来,只说这孩子是外族的异人之后,天生长得奇快。夫子虽半信半疑,但还是将孩子收了下来,给他在学堂安排了个位置,今日起带他读书。 司马佳谢了夫子,又好生关照了孩子一定要听夫子的话,差不多快上课了才出来,又舍不得走,站在窗外偷偷看,瞧着儿子装模作样地跟着夫子诵读,心中一片欣慰。虺圆满也从窗缝里往内看,笑道:“你看咱儿子,人模狗样的,我看就像个状元的料,幸好像你,嘿嘿嘿嘿……” 可惜,司马清的人模狗样维持了没多久,窗外的两位父亲就看到,夫子一转过身去,他们的儿子,就开始蠢蠢欲动,不是捅旁边的孩子一下,就是玩桌子上的笔墨纸砚。 司马佳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 “这叫像我?”司马佳隔着窗户指着司马清,“我又不是个大猴子,生出这小猴子来!不行,我得进去教训他!” 司马佳拔脚要进学堂,虺圆满赶快拦腰抱住了,道:“孩子交到老师手里,咱们就不能插手了,要教训回家教训,这会儿你可别进去捣乱!” 正巧学堂里,夫子出其不意地回身,一眼看穿了司马清的小动作,抓住他那乱动的小手,掏出戒尺来,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要打他的手板子。 司马清在家时总被好生呵护,不论如何调皮,都没受过太大惩罚,司马佳每每说要打,真打下去又手软,总是拍几下屁股,不疼不痒地了事。就这样,虺圆满还总会半路杀出,救走儿子,让司马佳连屁股也打不着。如今到了学堂上,夫子说打,铁板子当真就落下来,拍在小肉手上,发出“啪”的一声,无比响亮,整个学堂的孩子都默默地盯着他,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更没有人来救他。夫子的板子又落下第二下,第三下……司马清开始时是怔住了,这时终于感觉出了那钻心的疼,嚎啕大哭起来。 司马佳在窗外看着,虽气孩子不争气,又心疼得不得了,眼睛一酸,差点也落泪了。虺圆满再三拉他,道:“走吧,别瞎站着了,不就是打几下手嘛,你不是说过,你小时候也常挨板子吗?” “板子谁没吃过?”司马佳道,“小时候念的书,还不都是板子打出来的。” “那就对了,”虺圆满道,“你都受得住,咱儿子还能受不住?是你要让他当状元的,从这会儿就心疼了,可怎么办?” “谁心疼了,我是怕他惹夫子生气,”司马佳勉强笑道,“走吧,放学再来接他。” 只一天,司马清就被整得服服帖帖的,放了学回家,也不知是终于学乖了呢,还是没精打采,也不嚷了,不闹了,温习完功课就爬上床了。第二天早起,嘴里也还念着功课,生怕又挨夫子的板子。 司马佳看到儿子这样,还以为他终于懂事了,心里顿时轻松不少。可惜事实总不是那么顺意,司马清乖了没几天,便磨练出更高超的捣蛋技艺,该调皮的一样没少,只是没那么容易被夫子抓住了。打手板子也不哭了,憋红着脸不出一声,打完了还要说:“夫子不够用力,就像挠痒痒。”周先生教了一辈子书,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学生,找司马佳说了几次,司马佳回去对司马清又是打又是骂,总是才好了几天,就一切变回原样。 司马佳也没料到,带孩子竟是这么个苦差事,这还是有孙妈帮着的情况下,若是他一个人带,不知要被折磨成什么样。 这日送了司马清上学去,马四和虺圆满去了地里,孙妈在院内洗着衣服,司马佳找了个空闲,在书房里挥毫写字,先在一个斗方上写下“耕”,又在另一个斗方上写了“读”字,写罢欣赏一阵,自诩耕读之家,心里正美着,就有人上门来了。 上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先生,司马佳忙让座奉茶,道:“夫子怎么来了?学堂的孩子们不用看管么?” “学堂里哪还有孩子!”周先生半是气的、半是晒的脸通红,花白的胡子打着颤,“都是你那好儿子,纠集了几个同学,趁我去茅厕,在外面把门锁了,一学堂的孩子,全都放了羊!我真是不明白,你是村里唯一的举人,怎么却把儿子教得这般顽劣!” 周先生也是司马佳的恩师,被他这么一说,司马佳大为惶恐,又颜面无存,只道:“夫子教训的是,是我教子无方!我现在就去找这个孽障,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此刻的司马清,正和小伙伴们拉线放风筝,偏偏不找宽敞地方,就在东村的街巷里横冲直撞,惹得差点被他们撞到的路人直骂:“小兔崽子,作死也不找个好地方!” “司马清!风筝线断了!”一个小伙伴叫道。 司马清果然觉到手里一轻,断线掉了下来,往天上看,那手糊彩色大风筝,正飘飘悠悠地从空中往下跌去。 “快追!”司马清叫了一声,拔腿往风筝的方向跑,其他小伙伴也都跟在他后面。 也算他们跑得快,穿街过巷,连撞几人之后,他们看到了他们的风筝,已经快要落到地面。司马清仰着脖子,伸出双手想去接下,忽地一阵风吹过,那风筝在空中一个翻滚,落入了一堵高高的院墙里面。 “掉进去了!风筝掉进去了!怎么办?”小朋友们叫道。 “看到了,叫什么?”司马清俨然孩子头的样子,走到墙前面,伸手摸了摸上面几块凸起的砖,转头对一个长得高壮的孩子道:“你过来,蹲下。” “干什么?”那孩子也不笨,看看高墙,道,“这太高了,你踩着我也爬不进去的。” “我踩着你,再踩着这些地方,就能进去了。”司马清道。拍拍凸起的砖块,那些凸起的余地不大,大人很难踩着攀上院墙,孩子却有可能。 那孩子看了看司马清指的地方,便走过去,蹲在墙边。司马清踩上他的肩头,手抓住墙上的凸起,道:“站起来吧。” 随着脚下的孩子慢慢站起,司马清扶着墙,不断找着能抓住的凸起,等站稳了,脚便尝试着离开肩膀,踩到刚才看好的凸起上,接着是另一只脚……等司马清双手双脚都抓住了墙,他便开始向上爬。 围观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司马清爬了两下,觉得不难,竟又爬得快了些,眼看上面就是墙头,他伸手一攀,抬脚跨坐了上去。 墙下的孩子们集体叫好,鼓起掌来。 “干什么呢!”一名孩子的父亲找来了,手拿着准备用来揍儿子的鸡毛掸子,凶神恶煞地喊道,孩子们一看不妙,立刻作鸟兽散。 墙上的司马清也有些慌,一不留神,没坐稳,朝墙里跌去。 第三十三回 司马清朝墙里跌去,把墙外的孩子父亲吓住了,心说这么高的墙,跌下去,还不摔死?等了半天,不见司马清在墙内有什么动静,心中更加慌,也顾不得找自家孩子了,转头往学堂跑去。还没跑多远,迎头就看见周先生和司马佳沿着街走来,便大声喊道:“夫子!不好啦!我看到有个孩子从墙上掉下去啦!” “哪个孩子?”气归气,听到学生有危险,周先生也是急得不行。 “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好像是经常带我儿子他们一起野的那个!” “清儿!”司马佳顿觉不妙,冷汗瞬间冒出来,“是不是清儿,他在哪儿?” “跌到戴家大宅里头去了……”那名孩子爹答道。 司马佳已经跑了出去,周先生也提着长衫小跑在后。 话说司马清跌到墙里,是死是活?有没有受伤?也算是他命大,这墙里正靠墙放着一堆杂物,有桌椅,有架子,有箱子,垒在一起,正好接住了孩子。 司马清先是拼死抓住能下手的地方,稳住身体,然后手脚并用地从杂物堆上跳了下来。落到平地上。 这是一个大院子,杂物堆正位于一个花坛后面,花坛很高,里面的植物遮挡住了杂物堆。旁边是棵大樟树。司马清从花坛旁边露出头来,观察这里的环境,想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去。 “老太爷,这儿晒,我们坐阴凉底下去吧。” 有个声音传过来,司马清赶紧把脑袋缩回去。 丫鬟扶着戴老太爷走到樟树下的阴凉里,又去搬了个椅子过来,让戴老太爷坐下。司马清露出半只眼睛,看到樟树下的老爷爷,穿着玄色丝质家常长衫,底下还能看出些暗色寿字花纹,没有戴冠,发髻颜色是三七分的黑白。丫鬟站在旁边,给老太爷打着扇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老人说话,老人没有回答,但总是发出“嗯,嗯”的声音,表示听到。 戴老太爷闲适地乘凉,闭上眼,靠到椅子上,不久竟发出鼾声。司马清被困在花坛后面,又出不去,竟无聊地背靠花坛坐到地上,捡起一朵落花,百无聊赖地玩起来。玩着玩着,就被一个尖利的嗓音给吓得手一抖,转身扒着花坛看发生了什么。 “老太爷!”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走进院子,颠着小脚快步走到老人身边,“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到外面来!还有你也是,怎么就带老太爷出来了呢?我说的话全当耳边风了?” “大太太,是老太爷说闷得慌,一直想出来走走……”丫鬟还要说什么,猛地挨了一个耳光,响亮的“啪”声,震得花坛后的司马清都一皱眉。 戴老太爷自然也被吵醒了,大太太厉声道:“快,回房去!” 戴老太爷不大乐意,又不敢反抗,小声念了几句什么,司马清没听清,就听见大太太更严厉地说:“不行!想都不要想!你别出门了,快回屋去,再私自出来,晚上的饭就不给你吃了!” 戴老太爷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缓缓朝房内走去,大太太跟在后面一路大声:“有没有拉在身上?尿布垫了没?” 司马清眼看着他们慢慢远去,便从花坛后面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决定沿着那三个人走过的路走,才刚走出没几步,刚才的丫鬟回来搬椅子,一眼看见司马清,当时便喊了起来:“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丫鬟一叫,其他人也都被吸引过来,司马清原地踌躇了一下,忽然往丫鬟身后蹿去。丫鬟本不怕这来历不明的小孩子,倒是给他这一蹿差点撞到,吓得叫出声来。 司马清在老宅里到处逃窜,这地方做得跟迷宫似的,一忽儿撞进一个小房间,里面几个太太在围桌打麻将,一忽儿进了个学堂似的屋子,里面有个先生,还有四个男女学生;一忽儿又闯进个空屋子,黑洞洞的吓人……震动了戴家全宅,满屋里捉拿这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孩。 司马清最后被角落里埋伏的小厮一把捞起,捉去见了大太太。大太太看着司马清也满心不解:“这是哪家孩子?怎么进来的?难道是个小贼不成?” “我不是贼!”司马清被小厮按着,踢踢打打的,不老实。 “那你说说,你爹叫什么,住在村里何处?”大太太坐在扶手椅上,搭起脚盘问。 “我爹叫司马佳!是当朝举人!还不快放了我?”司马清小小年纪,就知道“举人”二字可拿来唬人,大太太也是真的被唬住了,只不过不是为了这两个字。 大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溜圆的眼,张着嘴,围着司马清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心中奇道:都道司马佳有个私生子,我还以为是襁褓里的孩子,司马佳满不过二十岁,哪来的这七八岁大的小子?难道真的如他跟二太太所说,是朋友家寄养在这的?不管怎么说,这给司马佳捂了那么久不让看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的,总算给我见着了! 大太太脸上露出奇妙的笑容,对着同样惊讶的小厮和丫鬟们道:“你们看看,这叫一个自家人不认自家人!这孩子怎么玩得这般脏,快带下去洗干净了,捡几件三少爷小时候的衣裳给他穿!哦对了对了,把二太太叫来。” “二太太在打麻将。”丫鬟提醒道。 “我知道,你去上桌顶她一会儿就是了,”大太太不以为然道,“我这个二妹妹呀,一定乐意见见这小子!” 司马佳心急如焚地找来老宅的时候,两位太太早就忍着笑坐等他了。司马佳眼看着情况不对,但没见着司马清,又不能回避,便直言道:“二位舅妈,有没有见到……” “噗!”二舅母先笑出来,大舅母跟着也笑了。 “佳儿真是见外,你有儿子,也不让家里人见见,瞒到现在,”大舅母作势责备道,“倒是小孩儿自己顽皮,爬墙摔了进来,要不然,我们岂不是一辈子也别想见到?” 面对舅母的责难,司马佳无话可说,既然知道了孩子在他们手里,就不得不软下来乖乖求饶:“舅妈说得对,是佳儿的不是,听说孩子从墙上跌下来,不知道受伤没有?” “这倒没有,”大舅母道,“就擦破了点儿皮吧。” 司马佳松了口气,道:“那不知孩子现在哪里?我该领他回去了。” “别急啊,”二舅母道,“留下吃了饭再走。” “对对对,”大舅母应和,“再把家里的亲戚都认认,虽不是你的亲生骨肉,毕竟是在你家养了,你和咱们见外,咱们却不能太见外了。” 听到大舅母说“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司马佳放下心来,看样子老宅还不知实情。这一放心,便轻松了好些,道:“当然要见见,晚上也招待一下周先生。” 周先生边喘边跑地跟来,也到了戴家老宅了。 这晚饭席上,司马清没的突然多出来了一堆亲戚,什么太外公,舅奶奶,和他差不多大的表叔表姨,还有个抱在怀里的小表弟。 “可惜了男人都不在家,”大舅母道,“他们也该见见这孩子。” 司马清暗暗吐了吐舌头:要是都在家,那还不得又多认好几个亲戚? 饭后,司马佳和司马清送了周先生回家,万般地道歉,司马佳还一直叱令司马清跪下,直到周先生说“算了,下不为例”,父子二人才离开。 回家的路上,司马佳训斥了司马清一路,到了家也不歇气,骂得虺圆满和孙妈都听不下去,都来劝道:“小孩子知道错就行了,还要教训成什么样?” “我前几次教训他,他若知道错,就不会犯下这次的事!”司马佳不愿放过儿子,道,“把先生锁在茅厕,亏他想得出来!” 虺圆满不知怎么的,想着这个画面,觉得有点好笑,便笑出声来,旁边的孙妈也笑了。司马佳更气了,道:“就是你们这样不正经,小孩子才不学好!” “得了,姑爷,我们快走吧,连我们也有错了。”孙妈对虺圆满笑道。 “走走,走……”虺圆满也觉得,司马佳气头上,得回避一会儿。 当下剩了司马佳和司马清单独在屋里,司马佳又骂了一会儿,自己也累了,喝了口茶歇口气,司马清站在当地,突然抬起头来,道:“爹,把夫子锁在茅厕是不是大错?” “当然是了,”司马佳见司马清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一股火要冒起来,“对老师,要像对父亲一样敬重!” “那,我今天怎么看到,大舅奶奶把太外公锁在屋里呢?”司马清说着,偏头想想今天刚学的称呼用错没,“那她是不是犯了大错?” “什么?你说什么?”司马佳忽然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你亲眼看到?” “是啊,”司马清道,“她还骂太外公,骂得可凶呢,还说晚上不给他吃饭!太外公是不是大舅奶奶的父亲?是不是跟老师一样?不能锁不能骂的?” “这当然了,”司马佳说话有点磕巴了,不过不想给司马清可趁之机,很快道,“大舅母要是真的这样做,也是大逆不道,也该受罚。” 司马清没疑问了,低头挨训。司马佳却没心思训他了,把他打发去睡觉,就怎么也忘不了司马清刚才说的话。 正值虺圆满进房来,司马佳便问:“孙妈睡了没有?” “在伺候小祖宗睡觉呢,”虺圆满道,“这会儿还没睡。” “那就好,”司马佳点点头道,“你去跟她说一声,找出我的好衣服来,我明天去老宅。” “明天还去?今天不是刚去的?” “我听清儿说了件事,”司马佳拧着眉,道,“非去弄清楚不可!” 第三十四回 次日清早,司马佳打扮停当,先送了司马清去学堂,然后就往戴家老宅来了。 戴老太爷一向起得早,以往,司马佳早上过来时,常会看到外公站在院子里打拳,今天进了老宅,却是静悄悄的。司马佳径直走向外公的屋子,正逢丫鬟掀帘子从里面走出来,一抬头看到他,道:“少爷坐会儿吧,老太爷睡着呢。” “还没醒?”司马佳问道。 “天刚擦亮就醒了,”丫鬟道,“现在又睡了。” 司马佳听这么说,也不便打扰了,就在外头坐了,丫鬟给他送上茶来。司马佳问丫鬟道:“今天天气不错,也不太热,我想带外公到村子里走走,如何?” 丫鬟支支吾吾地,磨蹭了半天才说:“这个,我可做不得主呢,少爷你得问大太太才行。” “为什么要问她?”司马佳心说果不其然,“外公乐意不就行了?大太太成日里又要管家,又要带孩子,还有心思管这些小事?” “反正,大太太不准老太爷出门,少爷你可千万别随便带老太爷出去,要害死我呢!”丫鬟急了,不知怎么解释,干脆实话实说。 “大太太不准外公出门?”司马佳继续套问,“听说她还不给外公吃饭,是不是真的?” “这……”丫鬟不敢说了,“大太太都只是说说,也没真的不给过……” 司马佳眉毛一竖,竟是生气了:“岂有此理,外公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可她也不能为所欲为,一手遮天吧?把她找来,我要问个清楚。” 丫鬟不乐意了,道:“少爷你要找,自己找就是,干嘛叫我这个下人去讨苦头?我可不想再挨一巴掌呢。” 司马佳一赌气,站起来就走:“我去就我去!” 走出一截,司马佳又站住了,心说我怎么这么鲁莽。当下眼珠子转了转,想出个主意,迈步出了大宅。 过不了多久,司马佳又回到戴家,身后带着一顶四人抬小轿。司马佳找到大舅母,说:“昨天清儿才刚认了太外公,我想接外公回家坐坐,后晌就送回来。” 大舅母不好说什么,道:“你外公不能吹风,也走不动那许多路。” “所以我特地雇了一顶软轿子来的。”司马佳笑眯眯的,也学会那笑面虎的招式了。沅村小地方,也不知他从哪里雇来的轿子。 大舅母没别的借口了,只说:“记得太阳下山前一定送回来!” 司马佳满口答应着,伺候着外公上了轿,让轿夫们加紧脚步送到西村去。到了家门口,落了轿,司马佳扶外公进屋,让孙妈拿钱打发了轿夫,开了个平时用来堆东西的房间,开始着手整理,往外清东西。 孙妈看这情形不对,便问道:“少爷清屋子,难道是给老太爷暂住的?” “是给我和姑爷住的,老太爷住我们原来的屋子。”司马佳一说话,就被烟尘给呛得直咳,孙妈看不下去了,道:“少爷,你一个人整理不过来的,这样吧,您先陪老太爷说会儿话,我去地里把姑爷喊回来帮你。” 孙妈说完,也不等司马佳答话,径自就走了。司马佳望着那一屋子的杂物,也觉得不是自己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也便暂时搁下,等虺圆满回来再开工。 司马佳坐下与外公聊天,外公现在倒还清醒,只是不乐意说话了,司马佳说五句,才能换来一句回答。孙妈去了不久,虺圆满就抄头从地里回来了,进了堂屋一见老太爷,又是哈腰又是抱拳,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司马佳看不过去他这丑态,走过去搡了他一下,对外公说:“外公,这是虺圆满。” 戴老太爷带着满面笑容点头道:“你好,你好。” 中午的时候司马清回家吃饭,看到戴老太爷,司马佳让他叫了声“太外公”,老太爷也是满面笑容地说:“你好,你好。” 司马佳道:“外公,您昨天才见的清儿,忘记了吗?” 戴老太爷看着司马佳,也说:“你好,你好。” 司马佳才知他是又糊涂了。饭后,司马佳让外公在自己房里歇午觉,司马清也要抓紧时间睡觉,下午再到学堂去。虺圆满和司马佳合力清出了那个库房,再摆个旧床进去。 “这么说,老爷子以后就住这了?”虺圆满问。 “我是这么打算的,”司马佳道,“事先没问你,你能不能接受?” “这有啥不能的,”虺圆满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 “哎,你家有没有老人啊?”司马佳忽然想起,在虺圆满家时,没见到他的爷爷辈。 “我就没见过我爷爷,”虺圆满道,“听说他一直云游四方修行,没准现在已经成龙了呢。” “修行就一定要云游四方啊?”司马佳笑问,“在家修行不行吗?” “在家容易分心嘛,”虺圆满道,“在外见识也多,总归是有助益的。” “哎,你不会有一天,突然丢下我和清儿,也去云游四方修行去吧?”司马佳突然想到,“不会吧?” “那……当然不会了!”虺圆满被问到这个问题,好似有些尴尬,但还是果断答道。 “为了我和清儿,放弃了修行,值得吗?”司马佳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垂下眼睫,问虺圆满。 司马佳问归问,但虺圆满要是胆敢答一个“不”字,他一定会君子动手,把虺圆满打出一头包的。 “有啥不值得?”幸好虺圆满答得利索,“修行嘛,啥时候都能修,找个可心意的人,那可不容易。” 司马佳斜瞟了他一眼,心说算你过关!但是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哎,你们妖精活的年岁可比我们人久多了,难道说……等我死了,你还是这样?还能自在逍遥?再找个可心意的人,再生个大胖小子?” “嗯,差不多吧。”虺圆满话没过脑子,说溜了嘴了。 司马佳手拿一只刚翻出来的瓷枕,就朝虺圆满丢来。虺圆满猝不及防往后让,伸手想接,冷不丁摔了个倒仰。孙妈抱着床单席子进来,见了这景象,笑道:“如今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还是没个正形,打打闹闹的跟小孩子似的。” “我可没打闹啊,”虺圆满抱着瓷枕仰躺在地上,“是他在对我施暴啊!孙妈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孙妈把东西放下,理也没理虺圆满,极有眼色地出去了。司马佳也不赌气了,道:“算了,我看不见的事情,我生什么气?我死后,你爱怎样怎样,去修炼你的也行,再找十个八个心上人也行,我是管不着了。” “你看看你,”虺圆满本想等司马佳拉他起来,等了半晌不见司马佳来,只好自己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才多大,倒想到死了。还得好几十年呢。” “你现在是觉得日子长得很,”司马佳道,“但到了那时候,你再回想这一切,就像是白马跳过一条缝隙一样快……《庄子》里说得清清楚楚,我初看不明白,后来年岁越大,经历得越多,越能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司马佳的这番惆怅不是没有道理,但虺圆满也并没有好法子来化解他的这股忧郁之情,此时若是能适时地说上几句甜言蜜语,至少能哄得司马佳暂且放下这些忧思。偏偏虺圆满又不是惯会说好听情话的人,竟然说:“没事,你现在虽愁这些事情,但很快就会有别的烦恼盖过这个去,人生在世就是烦恼堆烦恼,然后……然后可能就像你说的,突然结束啦!哈哈哈哈哈……” 司马佳听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不过,也正如虺圆满所说的,下一个烦恼到来时,他也就没空去想这些远的了。 下午本该送戴老爷子回去,但司马佳没送,到了快晚上,老宅那边就派人来接,司马佳只说:“外公在这儿玩得高兴,今天留下住一夜,明天再说。” 老宅派来的人无法,只得抬着空轿子回去复命。司马佳与虺圆满住进了用库房清出来的房间里,让外公住了他们原来的屋。戴老太爷睡觉倒是不择席,吃过晚饭没多久,就坐在椅子上打呼噜,司马佳给他送去床上睡了。到了半夜,虺圆满醒来想撒尿,暗里没看清,一下床便迎头差点撞上一个黑影,吓得大叫:“有鬼啊!” 司马佳被他吵醒过来,下床点了灯一照,原来是戴老太爷。老人晚上醒了,头脑不清楚,找不着茅厕,满家里瞎跑,故而撞进了这里。司马佳赶忙先不理吓得缩到床上的虺圆满,来问外公:“外公怎么了?是要去茅房吗?” 戴老太爷愣怔了半晌,答道:“这龙尾砚给我进一批,拣些雅的送到京城去卖。” 司马佳给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唬了一跳,思忖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这是又糊涂了。便搀着外公道:“砚台的事明天再说,今天这么晚了,先睡吧。” 扶上外公,司马佳的鼻子嗅到了一些异味,让外公回屋脱了裤子,很快弄清:原来老人没找着茅厕,憋不住就在裤子里尿了。司马佳虽嫌脏,但大半夜的不好吵醒孙妈,便自己拿了自己的干净裤子给外公换了,又把尿湿的裤子丢到外头,等明天孙妈处理。 第二日清早,老宅又来人了,不同的是,这次由大舅母亲自来接,欲知司马佳怎么打发的大舅母?且听下回细说。 第三十五回 这天虺圆满和马四刚上工,司马清刚出门上学,大舅母便亲自来接戴老太爷,司马佳迎出去,道:“舅妈这么早就来了,外公还睡着呢。” “我知道,”大舅母被司马佳挡在了门外,“等老爷子回笼觉醒了,就接他回家去。” “舅妈也太心急了吧,就让外公在这多住几日都不行?”司马佳道。 “在这儿毕竟少人照顾,还是回老宅,能放心些。”大舅母说得都挺在理。 “有我照顾外公,”司马佳不悦道,“还不比下人们尽心?” “这不是怕累着少爷吗?”大舅母虽然假笑是一绝,但也不想再继续赔笑脸下去了,“少爷快别闹了,舅妈知道你进京考试,没考上,回家闲着没事儿,但也不能拿你外公作消遣啊,快送老爷子回家吧。” 司马佳听如此说,又羞又恼,道:“舅妈好会说话!这与我考试有什么关系?要不是听清儿说,我还不知道舅妈是怎么对待外公的,不知就算了,一旦知道,哪个做孙儿的能看得下去?” 大舅母一听也火了,提高了声音,道:“司马少爷是个读书人,说话可是要讲理的!怎好血口喷人?” 司马佳想也知道舅母不会认错,干脆耍赖似的说道:“总之外公就在这儿暂住下了,舅妈再站下去也是没用的,请回去歇着吧。” 大舅母气得直跺脚:“哪有你这样的小辈?说你不孝顺吧,你天天嘴上外公长外公短,说你孝顺吧,你在这儿给我倒打一耙!” 两人站在门口吵架,吵得左邻右舍都出来看了,见是他们,还劝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一定是哪儿误会了,好好说说话,这事儿不就完了吗。” 大舅母一向自诩是村中大户,这会儿被人看了热闹,脸上颇挂不住了,一不小心说了重话:“我倒是想拿他当自家人呢,就怕司马公子不把自己当戴家人!” 这话让司马佳听了,那可是激起重重的怒火,但他一个斯文人不好爆发出来,只顿时沉下脸来,道:“既然不是一家人,那舅妈也不用再来我家了,不送!” 司马佳说完这番话,返身回了门里,从里面把门关上,插上门闩。对着门默默又气了一会儿,司马佳走回天井里,孙妈正在那儿搓洗昨天老太爷弄脏了的裤子,一边洗一边念叨:“小的还操心不过来,这又来了个老的,唉……” 司马佳走过去,想要推开孙妈,道:“孙妈,我来洗吧,你歇着。” “哎呀,少爷!你哪会洗这个,”孙妈抓住木盆不愿离开,“没留意到你过来了,对不住啊!” “怪我,没考虑到外公来了,你的活儿就又重了,”司马佳道,“我会给你加工钱的。” “少爷给的工钱已经不少了,”孙妈道,“我也不是抱怨活重,就是……少爷啊,孙妈有句话,少爷你愿不愿听?” “孙妈,你也知道,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做家人一般看待,你有什么话就说,不必顾虑。”司马佳道。 孙妈在围裙上擦擦手,站起来,面对司马佳,道:“少爷,我就是想说,这家务事,一点不比国家大事容易些。少爷您从前肯定从没想过这些吧?” 司马佳道:“以前一心读书,从未想过这些,现在回乡耕读,的确是时候操心家务了。” 孙妈继续道:“看少爷的样子,也不准备成亲吧?” 司马佳脸红了红,道:“我的事,何曾瞒过你们?原想着要是做了官儿,是得娶妻才像样子,如今也做不上官了,外公也糊涂了,娶妻的事也就搁下来了……” 孙妈忙道:“少爷宽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既然你不娶妻,家里没个女人,很多事就得自己学起来了,做杂事你可以雇人,但算账管家、抚养孩子、孝顺老人,这些可就不能全交予下人去做了。少爷你说是不是?” 司马佳听着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妈子讲道理,听得连连点头,道:“孙妈说的是,我们家也是多亏了孙妈照料。” “拿人工钱,给人干活,这不是应该的吗,”孙妈道,“我看小少爷长得也快,也许没两年就能长成人了,那时候我也就能离开了,先把这番话说到了,到时少爷你是再雇人,还是自己打理,我都放心些。” “离开?”司马佳道,“去哪?” “回家啊,还能去哪,”孙妈道,“我自己也有孩子。是为了生计,没有办法,才出来做工。我的孩子们虽没小少爷长得快,也日渐大了,我这个娘不在身边,不像话。” “把孩子带过来啊,”司马佳道,“和我们住在一起,让清儿也有个伴。” 孙妈又摇头:“我家不但有小的,还有当家的,还有老人,难道都搬过来?也住不下啊。再说人总是要还乡的,若是这两年年景能好些,有些结余,我就回家去。虽说也是往后的事情了,但话得提前说,是不是?” 司马佳也不便再挽留,只说:“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好心给我说了这么些话,该学的我会学。”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戴老太爷醒了,司马佳便忙去伺候,这一天平静过去不提。 第二天,马四和虺圆满去地里,司马佳从床上拖起司马清,赶着他去上了学,又赶在戴老太爷再次睡着之前让他吃了点东西。刚松下口气,敲门声就响起来。 司马佳知道老宅那边一定会再上门的,所以一直将大门关着,此时听到门外有人,便定了定神,给自己鼓了鼓气,走去将门打开,迈出门外。 结果门外头的,既不是大舅母,也不是二舅母,甚至不是老宅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胖胖,面容和气。 司马佳愣了一下,道:“您找谁啊?” “戴老太爷在吗?”她笑着道,“我是冰人,来问问戴老太爷,最后决定了说哪家的闺女没有?” 司马佳愣住了没说话,那媒婆便接着说:“去年就讲好了的,给司马少爷说亲,看中了几家,说是年后再找我,可是到现在也没找我呢!昨天大太太派人找我来,我今天早早来了,却说老太爷在这里。” “是大舅母叫你来的?”司马佳算是有点明白了。 媒婆上上下下把司马佳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就是司马少爷啊!我跟老太爷说过好几次,想见见你,老太爷不让,非说他这个外孙如宝似玉,叫我尽量拣好的姑娘看便是,我给看了好几家,老太爷都不满意……今天总算让我见到了,果然好!怪不得老太爷这么上心了。” 司马佳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道:“你先回去吧,老太爷如今没空。” “那什么时候有空呢?”媒婆可不会就这么给打发了,“哪天有空我哪天来。” 司马佳不会应付,只得道:“你也不用来了,我的亲事不用说了。” “哎哟!”媒婆的眼睛瞪得老圆,“这话恐怕不是老太爷说的吧?公子你也别开玩笑了,谁还能一辈子不娶亲不成?要么就是找了别的冰人?我可敢拍胸脯的,这十里八乡再没比我更好的冰人了,你们找的是谁,说给我听听……” 司马佳听不了她聒噪,道:“我们没找别人,就是暂时不想说亲事了。” “那公子你可就不对了,”媒婆道,“你这年纪还不说亲?还要等到何时?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媒婆的声音又尖又细,吵得司马佳耳朵疼,也怕她把左邻右舍引来,赶紧丢下一句:“总之你别来了!”躲进了门里。 司马佳回了家,悄悄从门缝往外看,见那媒婆被冷落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也就走了。司马佳虽松了口气,心里却明白:这是大舅母捣的鬼。自从外公糊涂了,大舅母二舅母也都懒得再挂心他司马佳的婚事了,怎么今天突然叫了媒婆来?还不是来给他找麻烦令他出丑的!司马佳想来想去,心中更恨了。 经历了这件事,还不知舅母能不能放过他,司马佳已经够烦心了,司马清中午回来时挂着个脸,他也不想计较了,倒是孙妈问了句“小少爷怎么了?”,司马清一句话不答,钻回房里。司马佳没放到心上,道:“也不知他怎么的,一天疯一天静的,都说七岁八岁讨人嫌,我看他是真到讨人嫌的年纪了。”其实司马清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岁,只不过外表看起来已经七八岁而已。 司马清下午上学,晚间回来得却晚,马四虺圆满都回来了,还不见孩子的踪影。司马佳怕他又与同学玩野了,正准备出门找,司马清却回来了。 司马佳这一看儿子,却吓了一跳,只见司马清脸上身上,红一块破一块的,显是挂了彩了。司马佳吓得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司马清“哼”了一声,道:“他们伤得比我更惨!打不过我,就知道找夫子告状。” 司马佳一把抓住儿子,横眉立目道:“你居然在学堂打架?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对不对?” 没待司马佳再苦口婆心,司马清不耐烦地一挥手,道:“他们说我没娘!是野孩子!是怪物!什么难听话都讲了!爹!我娘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没见过她?” 第三十六回 司马佳为之一震,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虺圆满过来催司马清洗手洗脸吃饭,司马清又转去问虺圆满:“阿爸,为什么我没娘?” 虺圆满挠挠脑袋,道:“因为你有俩爹,所以没娘,别人捞不着两个爹这种好事,所以得补他们个娘,知道不?” “那为什么我有两个爹?”司马清没有就这么被打发,“别人都只有一个爹。” “你管别人干嘛?”虺圆满道,“谁说你非得跟别人一样了?” “可是他们都说我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司马清道,“说我是野种。” “乱说!”虺圆满道,“他们都说了他们是从哪来的了?” “有的说是父母捡来的。”司马清回忆了一下,道。 “对啦,那他们才是野孩子嘛,”虺圆满道,“你还不是捡的呢。” “还有说,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司马清大声又补充了一句。 “你是爹身上掉下来的,一样一样!”虺圆满道,“行了,吃饭去!” 司马清步子是挪了,嘴里还在说着似信非信的话:“那,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 “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些,”虺圆满想也没想就糊弄,“长大就知道了。” 司马清虽暂时被糊弄了过去,司马佳心里却是记挂上了这事。晚上,看着外公睡着了,司马佳便来到司马清床前。孙妈正坐着做针线活计,见司马佳进来,站起小声说:“刚睡了。”司马佳点点头,在司马清床边坐下。 司马佳轻轻抚着儿子的头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被学堂里的孩子说“没娘的野种”,司马佳气得哭,又被嘲笑是娘娘腔,两个表哥气不过,帮他挥了拳头,回来反被外公教训……这过往的一切,又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虺圆满寻司马佳寻到这儿来,笑道:“你果然在这。”孙妈又站起来一次,小声道:“姑爷小声点,小少爷睡了。” 虺圆满跟孙妈笑笑,走过去拉拉司马佳的袖子:“还不睡啊?” 司马佳怕虺圆满吵醒司马清,站起来走出屋子,虺圆满也跟出来,在天井里将司马佳一搂,道:“怎么啦?是不是尿葫芦问娘的事情,你又想多了?” 司马佳勉强一笑,道:“今天何止这件事,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我大舅妈派了媒婆上门来,被我打发走了。” “哎呀,”虺圆满笑道,“别打发走啊,赶快让媒婆给你说门亲,连尿葫芦也有娘了!” 司马佳一拳挥过去,软绵绵的,被虺圆满捉住了。 “孩子也大了,以后别尿葫芦尿葫芦地叫了,”司马佳道,“多不好听。” 司马佳呵呵笑着答应,拥着司马佳回房睡觉去了。 司马佳睡觉不老实,爱乱动,所以眠浅,再加上总担心外公睡不好,所以一听到动静就醒了。大半夜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就听见天井里有“咚咚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很是干净清脆。 司马佳猜不出那是什么响动,推醒了虺圆满,问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虺圆满哪里听得出,只道:“怎么听着像敲地呀?出去看看不就得了。” “大晚上的,我不敢,你去看看。”司马佳撒起娇来。 虺圆满直接就下了床,灯也不点,冲出去看。司马佳忙着来点灯的时候,虺圆满已经拍着胸脯回来了:“唉呀妈呀,吓死我了!” “怎么了怎么了?”司马佳被虺圆满的表现也吓到了。如果是进贼,那虺圆满是不会吓成这样的,难道真是鬼魅一类的?一想及此,司马佳浑身一寒。 “你快去看看!”虺圆满道,“是你外公!” “外公?”司马佳端着灯快步出门,进了天井里,就看见戴老太爷,拿着个拐杖,在那里走来走去,拐杖敲在地下的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司马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长出了口气,回头对虺圆满道:“是我外公,你怕什么?” “好好的人,这样大半夜的来回走,我都走到他跟前了他也没看到,你不觉得很可怕吗?”虺圆满再看一眼老太爷,还是吓得一缩。 司马佳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搀扶住外公,道:“外公,这么晚了,您又糊涂了,快回屋睡觉吧,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土地,是我们的根本!”外公给的是这样的回话,“我在外经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回乡置地。我的儿子们年轻时在外跑商,老了也要回家守着田地……” “好了,好了,外公,”司马佳有点着急,看外公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烦恼,“这可不是地里,这是我家里,你看那天上,那也不是太阳,现在是大半夜啊!您还不睡,是要做什么呢?” 戴老太爷果真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你先走吧,我等下就回去。” 司马佳放开了外公,道:“真的等下就回去睡觉?” 外公点点头。司马佳就佯装往回走,走进了房门,回身从窗户往外看。戴老太爷站在天井里,也不回房,也不原地来回走了,就这么拄着拐站在原地,泥塑一样地一动不动。 司马佳焦躁了起来,冲出去大声道:“外公!你不是说我走了你就回去睡的吗?为什么不动?” “啊?”戴老太爷像是刚被唤醒一样,迷糊着,还在强打精神说,“我透透气,透透气……” “透什么气啊!”司马佳气得一把拽住外公,强行往屋里拉,“你都吹了够久的风了!难道还真想着凉,跑肚拉稀不成!” 给司马佳不幸言中的是,戴老太爷第二天果然跑肚拉稀,并且全都拉在了裤子里面,司马佳伺候他洗身上,换衣裳,苦不堪言。不好意思让孙妈洗外公弄脏的衣裳,司马佳心一横,准备自己上阵,孙妈笑着拦住他,说“少爷哪干过这个,我来吧”,两人正互相客气推让着,一个尖利的人声透过大门传了进来。 “哎呀,诸位乡亲,你们说这家公子怪不怪,年纪到了不娶妻,还把外公骗家里,找了邻居一打听,原来是和个汉子住一起!” 昨天来过的那个媒婆,正簪着花,擦着粉,在司马佳门前口沫横飞,大声宣扬,说得竟然跟念顺口溜一样。 司马佳开了门,喝停她:“说什么呢,快住口!” 媒婆暂时停了下来,看着司马佳笑道:“小公子,我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媒,没见过你这样的,所以跟街坊邻居议论议论。” 这话说得,跟放屁也差不多了,司马佳的事,街坊邻居没少议论,但都是私底下瞧没人的时候说的的,哪有站在人家家门口扯嗓子喊的?这不是生怕人家听不见吗? “谁叫你来的?”司马佳知道这肯定和老宅,和舅妈们脱不了干系,遂问道,“她们给了你多少银子?” 媒婆得意地叉了叉腰,道:“我这就是奇闻共赏,不花钱的热闹,街坊们爱听不听!哎话说这家公子真奇怪,年纪到了不娶妻,驱赶媒人没道理,外村男子家里住,你说他们啥关系……” 邻里路人也有爱热闹的,但听媒婆说得这么露骨,都各自藏在家里听,或离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司马佳当然脸上挂不住,但他是不会动手的,任他磨破了嘴皮,媒婆也不搭理他,兀自制造着热闹。还是孙妈早早跑出去喊了马四回来,两个人连凶带骂得把她赶走了,才算完。 司马佳给她这一闹,差点气病,可一想到自己要是病了,这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哪里管得过来?便硬撑住了,在书房赌气思忖了一夜,提笔写下一篇文章来。 文章里例数他大舅母的罪过,从虐待老人,到派媒婆闹事,都说了个通透。司马佳这举人文采,自然非凡,把鸡毛小事,说得天般大,从文章上看起来,他那大舅母,简直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司马佳写完了还不解气,叫马四出门,贴到连接东西村的桥上去,第二天东西二村便传遍了,家家皆知司马少爷与戴家老宅闹翻,一时间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话题。 老宅也没料到司马佳如此敢撕破脸,大舅母一气便卧床不起,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演戏给人看。总之司马佳用这一手,换得了几天清净,总算不用白天大门紧闭了,却因这一时之气,而和老宅彻底断了来往。 虺圆满是觉得,和家里人闹得太厉害,似乎是不大好,不过不好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司马佳又在气头上,他不十分敢劝,干脆不闻不问,去围着孩子转得了。司马清又掉了一颗牙,虺圆满看清了是下排的牙齿,便蹦到房顶上将牙塞到瓦下面。孙妈冷不防一抬眼,笑着喊了声:“姑爷,这一眨眼的,也没见你用梯子,你怎么就上房了?” 马四笑着帮虺圆满回答:“咱家姑爷肯定练过!” 说笑间,司马佳穿得停停当当从屋里出来了,面容严肃地喊上司马清,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我去学堂见夫子,你们照顾一下我外公!” 孙妈答应着,见他走远了,才一吐舌头,笑道:“小少爷又淘气了,夫子把少爷叫去训话了。” 因还没到农忙时节,虺圆满和马四这两天常常躲懒偷闲,晚些再去地里。虺圆满伺候老爷子吃饭喝茶,发觉今天戴老太爷的精神不错,神智也清明,还能和他聊上两句,还和虺圆满说了些司马佳小时候的事,便一时兴起,对戴老太爷说:“老爷子,随我出去逛逛吧,别憋在家里闷坏了。” 戴老太爷捧着茶壶说:“好好好……” 司马佳回到家中时,孙妈正忙着生火做饭,他没打搅,先去找外公。可去了趟外公屋里,又在家里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影,吓得大叫孙妈。孙妈从厨房赶出来,忙着说道:“少爷少爷,刚没留意你回来了,老太爷随姑爷出去散步去了!” “什么?”司马佳不禁大怒,“谁让他带外公出去的?你怎么不拦住他?” 第三十七回 面对司马佳的突然爆发,孙妈有点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姑爷跟着呢吗。” “姑爷不管用!”司马佳一拍大腿,准备冲出去找,刚一到门口,迎头就看见虺圆满搀着戴老太爷回来了。 司马佳上前挽住外公,一边训斥虺圆满:“谁让你带他出门的?” “就转转呗,这有啥。”虺圆满不当回事。 “有啥?”司马佳道,“你难道不知道,村里的人被那媒婆和我舅妈她们一宣扬,都用什么眼光看你吗?你带着我外公出去,不是给人当靶子吗,外人指指点点也就算了,就怕老宅的人乘机把外公抢走,那可怎么是好。” “我会让他们把人抢走吗?”虺圆满听着可笑,挺了挺腰。 “那可难说,”司马佳道,“面对那等无赖,你是不能动手的,动手你便理亏了;说理呢,他们也是满嘴歪理,你说得过他们吗?” “这个……”虺圆满被问住了。 司马佳又向戴老太爷道:“外公,以后要出去,我陪您;我不在的时候,您就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知道了吗?” 戴老太爷咕哝了几句什么,司马佳听得是:“我想出去就出去,不用你陪。” 司马佳一听,火气了上头,就控制不住了。 “不是我不准您出去!”司马佳冲着外公便吼起来,“我们现在与老宅闹得不愉快,我怕他们有些什么动作,不放心!您明白吗!” 看到外公浑浑噩噩,全然不像明白的样子,司马佳又丧了气,道:“总之,没有我在,你一步都不许出去!” 司马佳说完,刚一转身,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下来。孙妈急着来打圆场,把戴老太爷送回房,虺圆满则来安慰司马佳:“好了好了,多大的事,怎么又淌眼泪了?” “我……才发现……”司马佳抹着眼泪说,“我现在……简直就和我大舅妈一个样……” 他在刚才的一瞬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倍觉恐惧。 这年端午,司马佳不好回老宅过节了,便与孙妈等守着外公在家里过。门口插了艾草,家里包了粽子,学堂也给司马清放假一天。马四打了酒回来,要与姑爷干杯。虺圆满闻了闻,便放下了杯子,道:“这味道我不喜欢,还是拿普通的酒来,我与你干。” 孙妈笑着给自己也斟上一杯,道:“过端午嘛,雄黄酒是应景的,都该喝一喝,驱驱五毒,来,姑爷,我敬你。” 司马佳一听说是雄黄酒,一下便把虺圆满的杯子口捂上了,道:“姑爷不喝这个,去拿平常的酒来。” 孙妈虽也和马四一样不解,但她从来不问什么,起身便去拿酒。孙妈刚离席,司马清忽然从桌子底下窜出来,抓住孙妈的酒杯,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水。马四哈哈笑着说:“小少爷真调皮,小小年纪就馋酒了!” 虺圆满却是吓得不轻,一把抱起儿子,冲进自己的房里,关上门。孙妈和马四面面相觑,又看司马佳,不知姑爷怎么了。司马佳想到了儿子是蛇子这一层,也担心了起来,站起离席道:“你们先吃吧,多喝几杯,我去看看姑爷怎么了。” 司马佳走到自己房前,敲了敲门,道:“是我,让我进去。” 房内传来桌子椅子的碰撞声,还有一些打斗声,司马佳听着费解,也越发担心,又敲了几下:“圆满,快开门,里面怎么了?” 桌子椅子又响了几下,房门突然被打开,虺圆满满头大汗的脸出现,还说:“快进来,把门关上,快!” 司马佳闪进了房,反手关上门,定睛一看,大惊失色! 虺圆满手里抓着一条大白蛇,虽没碗口粗,但也很惊人。大蛇不停扭动,虺圆满不得不用浑身的力量压制住它。 “这是……”司马佳的冷汗都冒了出来,“难道是清儿?” “不是他是谁?”虺圆满奋力想要制住那条蛇,但看起来十分吃力,“这孩子捅大娄子了!雄黄酒都抢着喝,这下现原形了!” 司马佳从没看过司马清的原形,初次见到难免吃惊。这条白蛇,与虺圆满的原形几乎一样,就是小了些,正极力扭动,想要从虺圆满手中挣脱。 “快帮个忙!”虺圆满喊道,“我制不住他了!” 司马佳闻言,刚要帮他按住蛇身,那白蛇忽然极大动作地一扭,竟挣出了虺圆满的掌心,然后疾速向门这边冲来。虺圆满大叫“拦住他!”,可惜司马佳情急之间,身体竟僵住了,一动没动,让那蛇撞破了门,冲了出去。屋外传来孙妈的惊叫声。 马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也是慌了一会儿,但很快举起板凳来,大吼着便向下砸去。虺圆满及时出现,飞跃过去抓住了板凳,大叫:“别打!” 司马佳跟在虺圆满后面,扑到地上,以身体压住了那蛇,只露个蛇头和尾巴在外面。孙妈尖叫道:“公子小心!”虺圆满说着“不妨事,不妨事”,一边叫司马佳“别动,就这么压着他!”,然后也顾不得当着孙妈和马四的面了,趴到地上,对着蛇头念了几句咒语,抬起的蛇头渐渐垂下去,贴上地面。司马佳觉出身下的蛇身不再挣扎了,就赶快起身,生怕压坏了他。虺圆满将蛇抓在两只手中,快步将他送回房去。 孙妈和马四都吓呆了,半晌,孙妈才冒出一句话来:“少爷……自我到了这个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过,唯独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司马佳自觉瞒不过去了,先把外公送回去睡觉——戴老太爷一直在桌边打盹,刚才的一切都不知看见没有——再看看周围,又跑去将大门关了,回到依然呆滞的孙妈和马四面前,道:“我也不瞒你们了,其实……” 待司马佳说完,孙妈和马四依然维持着目瞪口呆,整座宅子里一片寂静,风从墙外带进几片树叶来,擦到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孙妈仿佛被那种细微的声音惊醒,打了一个寒战,终于开口说话道:“少爷呀,你可吓死我了!” 司马佳也很不好意思,道:“这事不得不瞒你们,如今你们也知道了,在不在这儿干,由你们决定,但只求你们,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要往外说,行不行?” 司马佳哀求的语气,换得了孙妈的一声叹息,道:“少爷,你该早说啊,难道说我这一年来,天天都跟蛇睡一屋?” 马四也回过神来了,道:“你没事抱怨什么,少爷还天天跟蛇睡一张床呢!” 司马佳本就羞愧,被这么一说更加尴尬,简直无地自容。孙妈缓过来了些,安慰他道:“少爷宽心,我是给吓得不轻,可回头想想,好多原来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下想通了!小少爷只要不是天天这样,他是我带大的,我还能怕了他不成?” “那姑爷呢?”马四问道。 孙妈坐下,拾起筷子,不屑地在空中划了一下:“姑爷也不足为惧!” 马四便笑起来。司马佳见他俩都不介怀虺圆满和司马清并非人一事,又感激又欣慰。不多时虺圆满也从房里出来,擦了把汗,说:“让他在床上睡了,一觉睡醒就行了,没事。” 孙妈招呼道:“既然没事,那就坐下继续吃!” 司马清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虺圆满去问他还记得什么不,孩子想了半天,想得头都痛了,也唤不起任何记忆。司马佳摸摸儿子的头,道:“你喝了酒,就醉倒了,不省人事。现在知道了吧?以后还敢不敢偷喝酒?” 这一个端午过后,家里又来了人。这个人,孙妈不认识,虺圆满不认识,马四却认识,跑着去喊司马佳,叫道:“少爷,少爷,你看谁来了!” 第三十八回 司马佳走出来迎客,才看到背影,先就惊呼了一声:“大哥!” 戴明穿着松绿色常服,站在厅中看墙上的楹联,听到唤声,扭转身来,对着司马佳一笑。 司马佳招呼戴明坐下,让孙妈奉了茶上来,将戴明带的礼物收下去。 “我回来过节,在家里没见着你,问了我娘,才清楚了事情缘由。不是我说,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我娘闹着别扭,不听我的,不愿意来,我却不理她,来你这走访走访。”戴明笑着说。 “大哥见笑了,”司马佳道,“按理说,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说大舅妈的不是,但此事她做得也太过了……” “你就不过分了吗?”戴明身子壮实,声音也低沉,说起话来震得椅子嗡嗡地颤,“把爷爷接来就不还,亏你想得出来。” “我是不忍看外公吃苦。”司马佳道。 “爷爷在家能吃什么苦?”戴明问。 “我听说,大舅妈关着外公,还不让他吃饭。”司马佳把听说的说了出来。 “你说的这些,在我娘嘴里,怎么是两样儿呢?”戴明道,“我娘说,那阵子老爷子感了风寒,吃着药,大夫说不能招风,但爷爷总记不住,她说了好些回也没用,气急了,就强硬了些。至于不准吃饭,是没有的事,不过是将爷爷当小孩子对待,吓吓他罢了。” “舅妈说话,当然处处有理了。”司马佳的语气,却是像不信的样子。 戴明笑道:“我娘有什么毛病,我当然知道,她性子急,说话难听,但是肯定不是坏人,这一点我敢以命担保的。说她僭越,吼爷爷了,那我信;说她虐待爷爷,她还是做不出的。” 司马佳听着,头低了下去,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是不能原谅大舅母。 “反正,你可能也听说了,”司马佳道,“我现在,功名上求不成了,只能回乡过日子,外公在我这儿,有我照料,横竖吃不了苦去,和在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戴明道:“是,你是觉得没什么差别,我也觉得都一样,可是人家不这么想,别人都觉得,这是老宅之耻,都笑话咱们家呢。这你还能奈何得了吗?” “就因为我姓司马,不姓戴?”司马佳抬起头,看着戴明的眼睛问。 戴明脸上也笑不出来了,点点头,道:“子善,我的好弟弟,我知道你心里苦,从小没了爹娘,我娘和二婶没少难为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们只是些妇人,总在小事上计较起来,谁也拿她们没辙,你不能和她们一般见识。” 司马佳冷笑了一声,道:“既然你都说得这么开了,我也不假惺惺了,我确实不喜欢她们,从小就怕她们,长大了畏她们,也不知为什么,她们非跟我过不去,我也不知哪里碍了她们的眼,连外公都看出来她们那点心思,给我分出来住,才好些。” 戴明叹了一声,道:“你哪里碍了她们的眼,你是真不知道吗?” 司马佳拿眼看着戴明,不知他要说什么。 “你从小,到了我们家,就是爷爷的心头肉,”戴明道,“爷爷疼你娘,更疼你,你娘没了,他就恨不得连你娘的份一起放到你身上疼了才好。我只记得小时候,爷爷总宠着护着你,别说没打过,就连别人跟你说话大了声,爷爷也要说他们。我和二弟,小时候的确皮了些,但你和我们一起厮混时,也不能说一些儿小错都没犯过,可爷爷就是偏袒你,骂我们,拿板子教训我们,独把你捧在手心里。记得小时候,我问过我娘,‘为什么爷爷喜欢三弟弟,不喜欢我?’我娘安慰我说,‘因为三弟弟小’,我说‘可是二弟弟和三弟弟的岁数差不了多少,为什么也不见爷爷疼二弟?’我娘又说,‘因为三弟弟念书好,夫子总夸他’。说实话,我从来不爱念书的人,看见圣人文章就想打瞌睡,可那一个月,我天天好好读书,夜夜温习功课,终于得了夫子的夸奖。有了那声夸奖,我就像得了圣旨一样,回家到处宣扬,家里上上下下都夸我,给我好吃的……可是你猜怎么着,爷爷只说了句‘读书不是一时之功,不要得意忘了形,下去吧!’,呵呵……当时我的心就凉透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得不到爷爷的一句好话了。晚上,我躺着睡不着,我娘以为我睡了,就哭着对我爹说‘老头子偏心也偏得太狠了,在我们面前偏心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也这样,寒了孩子的心!’我爹就说,‘那有什么办法?老头子就是偏心,就是喜欢佳儿,没办法!’。第二天,我爹就又离开家,出去做生意了,临行前他跟我说了好多话,什么好好读书,孝敬爷爷,听娘的话……我都记不清了,唯有那一句,我记了一辈子。爷爷就是偏心了,有什么办法?” 戴明说完,又苦笑了两声。司马佳头一次听见大哥说这段往事,竟是惊讶得说不上话来。戴明拍了拍弟弟的胳膊,道:“三弟,别太怨恨你舅妈,她也有她的苦处。你没爹娘虽苦,但你有个你外公,也算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各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谁也别太为难谁了,何况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司马佳细细咀嚼这“各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谁也别太为难谁”的话,觉着大哥在外几年,果然更成熟有见地,反观自己,闷头在家读书,读成了呆子,竟和妇人一般见识,害得家里不和睦,被外人笑话。 司马佳羞愧得红了眼,道:“大哥,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我是真想给外公养老。” “我知道,”戴明道,“可爷爷总还是要在老宅里,家里人心里才会安稳,外人看着也像样些。你把爷爷接到你这,道是爷爷享了福,却没想过我娘的面子上有多搁不住呢?村里人怎么说她这个主母呢?老宅一家没有爷爷这个主人,从主到仆都空落落的,脚下无根呢。” 司马佳听了便不言语,良久才道:“我知道了,择日将爷爷送回去便是。” 戴明见他听了劝,这才高兴了,站起来道:“爷爷醒着呢?我去看一看他。” 戴明见了戴老太爷,叫了声“爷爷”。戴老太爷其实现在分不大清楚这几个孙子了,就会一脸笑意地说“好,你好”,“嗯,乖”,这些话,戴明在老太爷膝下承欢了一阵出来,竟十分满足。 “你看,”他对司马佳说,“爷爷现在分不清我们了,我在他那儿,终于和你是一般对待了,哈哈哈哈哈……” 司马佳听得更加不好意思,戴明却高兴得察觉不出来,又道:“对了,我娘叫媒婆来闹事那件事,我听说了,她的确做得不好,我也劝她了,可你在桥头那告示一贴,也算是扳回来了吧?你俩的事就谁也别再计较了。” 司马佳点点头,道:“大哥吃了饭再走。” “我还要再待几天,不急,”戴明道,“倒是你,回家吃个饭吧,听说你收了个义子,也把他带去,见见我爹他们。” 司马佳也应允了。送走了戴明,司马佳与虺圆满说了这事,虺圆满道:“没想到养个老人还这么多讲究,总之你决定什么就是什么,我没啥话说。” 晚间吃饭时,司马佳对戴老太爷道:“外公,明天送您回老宅去,好不好?” 外公还是笑眯眯的,一概答:“好,好好……” 司马清觉着太外公这样好玩,故意说些玩话来捉弄他:“太外公,我明天不去上学了好不好?” “好,好,好……”戴老太爷答道。 司马佳心情正低落,拍了儿子一下,道:“明天你下学先别动,等我过去会你,带你去伯伯家。” 孙妈送上来一碗干竹笋烧肉,司马清先就要下筷子,戴老太爷突然吼道:“不许动!” 司马清唬得筷子也停住了。司马佳教训他道:“哪有你先吃的份,没规矩,要等太外公举了箸,你才能动。” “这是佳儿最爱吃的,都别动,干干净净放着,等佳儿回来先吃!”戴老太爷接着说,不知道都把在场的人当成了谁。 司马佳看着外公,眼泪忽地就流了出来,跪到地上,抱住外公哭道:“外公,我不想送你走啊……” 次日司马佳携了司马清,扶了外公,回了老宅,与舅母和解,与伯伯哥哥见面,这场与老宅的纠纷,就这样结束了。戴明还偷偷把司马佳拉到一边,说:“得空,把你家里那位也带来见见?” 司马佳知道他说的是虺圆满,方知此时已被全家人知晓了,羞得只会连连摇头,怎么也不愿答应。 戴老太爷走后,司马佳也不搬回原来的卧室了,就叫司马清住了进去。“反正孩子也大了,不用乳母陪着,孙妈也能喘口气。”他说。 司马佳与老宅和好,最高兴的竟然是马四:“我还担心马上双抢,老宅不借人,就我和姑爷两人,干不过来,现在可好了,到时候还能借两个人手。” 司马佳笑道:“怕什么,我也能干活,我帮你们就是了。” 马四笑了,说了句没规矩的:“少爷,您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司马佳道:“怎么,我还不能学吗?” “抢收抢种的时候都忙得很,生怕误了时,”马四道,“谁有功夫教你啊。” 司马佳听完,都没问了,马四自个儿认真想了想,又说:“少爷你还是在家读书吧。” 司马佳知道种地辛苦,又想到虺圆满自打一到这来,就帮着料理田地,自己一个游手好闲的,从未关怀过他累不累,心中一阵歉疚,就寝时特地安排了一场情事,让虺圆满心满意足舒舒爽爽了,才甜蜜蜜地搂着道:“你给我家种地辛苦了,马四他还有工钱拿,我可给你点什么好呢?” 虺圆满道:“那点活计不算重,我不觉辛苦。至于给我点什么,我看你是糊涂了,连你的人都是我的,你还有什么可给呢?” 司马佳听着,又欢喜,又待要撒娇的,虺圆满把他按住,连嘴了几个,两人又抱在一起说了些体己话,眼见夜已深,准备入睡之时,忽听得窗外传来“咳咳”之声。 “谁呀?”司马佳躺着问道。现在戴老太爷已不在这住了,有谁还大半夜的在窗外扮鬼?孙妈是不会的,听那声音也不是小孩声音,马四也不至于没眼力见到如此。 “哥,是我……”窗外那人弱弱地说了句。 虺圆满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富贵?” 虺圆满披衣下床来开门,果然看见他堂弟站在门口呢。“富贵,你咋来了?怎么不走大门啊?” “哥,我就是来通报一声,说完话就走。”虺富贵拿做贼一样的眼睛看看举着灯台过来的司马佳,道。 “说什么呢,这么急?”虺圆满问。 “那是得急啊,”虺富贵道,“伯母叫我告诉你一声,闹白蟾了!” 第三十九回 “真的?啥时候开始闹的?闹到哪儿了?”虺圆满也很惊讶,当即问道。 “南边在闹呢,闹了有好几天了吧,好像这次的挺厉害,南边来的妖精们都过来给我们打了个招呼,叫我们防着点。”虺富贵说。 司马佳不知道虺富贵在门外站多久了,要是把他和虺圆满的私房话都听了去,那可真够讨厌的。想到这里,司马佳忍住尴尬,与虺富贵客气道:“富贵进屋说话吧。” “不了不了,”虺富贵道,“话传完了,我就该走了。” 虺圆满道:“啥时候斗白蟾一定要跟我说声啊。” “那自然的。”虺富贵说完,往房顶上一蹿,几步跳出墙外去了。 虺圆满忧心忡忡地回头,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进了房。司马佳问他:“什么是闹白蟾啊?” “啊?哦,这个啊……”虺圆满道,“今天太晚了,明天跟你说,睡觉睡觉!” 司马佳不知他搞的什么鬼,看他跳上床,也便不再多问,躺回去睡了。次日司马佳醒来时,虺圆满已不在身边,他下了床,出去洗漱,却在天井里看到了那个枕边人,只是姿势有点不对。 虺圆满头朝下,脚朝上,正在天井里拿着大顶。 “你干嘛呢?”司马佳倍觉好笑,问道。 “练练功,”虺圆满吃着劲儿,说,“多日不练,手生脚慢了。” 说着,虺圆满又撤掉了一手,变成了单手拿大顶,马四路过,拍了个掌,从丹田运气叫了一声:“好!姑爷好工夫!” “好好的练这些玩意干什么,又不出去卖艺。”司马佳从小以读书为最高要务,其次就是种地了,对这些杂耍活计不是太感兴趣。 “现在正是练功的时候,”虺圆满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说话吃力,“等会儿再……慢慢跟你说。” 司马佳正懒得理他,要走开时,忽见个小人儿一个跟斗翻过来,在虺圆满身边也倒立住,道:“阿爸,我来陪你!”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倒立在天井里,吸引得孙妈也来看了,还和马四赞叹道:“平日也不见小少爷练这个啊,怎么那么能啊!” 司马佳起初也觉得可爱,后来越看越心里不得劲,他想着:清儿做这事就做得高兴得很,让他念书,他就不乐意,这样下去怎么成得了才?遂叱道:“清儿,够了,我是叫你清早起来晨诵,不是叫你清早起来练功,快给我拿书去!” 司马清恹恹地双脚落地,照着爹的话做了,孙妈和马四也很快退散,生怕惹得少爷不高兴。只是虺圆满练完了倒立,又打起拳来,招惹得司马清晨诵也不专心,老拿眼睛往阿爸那边瞄。司马佳看到了,又去赶虺圆满:“快别卖艺了,没人给你撒钱。要练上地里练去,别耽误孩子读书!” 虺圆满不听他的,还继续打,司马佳急了,想抓住他不让他练了,虺圆满往旁一让,一跳,就上了房顶。 “阿爸好棒!”司马清扔了书来拍手。司马佳更加烦恼了,站在屋檐下往上喊:“快下来!叫你别打,你更闹腾了!” 虺圆满站在屋顶上,叉着腰,朝下看着司马佳,摇摇头:“你太文弱,闪开你的攻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得找个高手过过招。” “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哪来的高手,”司马佳皱眉道,“你先下来!” “阿爸,我知道!我认识个高手!”司马清突然高叫起来。 “你闭嘴!再不读书,我就揍你了!”司马佳气坏了,扬手真作势要打。司马清其实是不怕爹打的,但他怕爹不高兴,只好收回那兴奋的神色,捡起书本,又读了起来。 这日司马清下了学,呼朋引伴地正要去玩耍,迎头看见他阿爸站在学堂门口等他,吓得一缩头,喊了声:“阿爸。”旁边的小伙伴们一看这情状,都机灵地马上退散干净。 司马清都准备垂头丧气乖乖回家了,忽听得阿爸说:“尿葫芦,你今天说的那个高手呢?带我去见见!” 司马佳最近每日都去老宅看望外公,这天下午过去,傍晚方归,路上便看见一群孩子朝着河畔跑,边跑边叫:“有人赢了阿豹了!可能打了!快去看!” 司马佳并没有看热闹的爱好,只是变成习惯地在那群孩子里找了找司马清,没找着,就继续沿着路走,可两个正跑过的孩子的对话传进他的耳朵里,让他一下就站住了。 “就是司马清叫阿爸的那个人!” “司马清的爹不是姓司马吗?” “谁知道!反正他有个爹,还有个阿爸!” 一听到司马清的名字,司马佳蓦地就警惕了许多,再一听到虺圆满也和他在一起,司马佳的心中猛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河边,虺圆满把又一个小青年摔到地上,为难地抓抓后脑,道:“清儿,你请的这些高手,都不够高啊。” “怎么会呢?”司马清也十分没有想到,“阿豹哥是我们村功夫最好的,我还在和他学拳脚呢。” 司马清一不小心,将秘密说了出来。虺圆满却道:“你和他学功夫?那还不如和你阿爸我学,我看他们都不行。” 虺圆满当然不知道,司马清找来的那些人,都是这附近的小混混,那两下三脚猫拳脚,哄小孩儿玩还可,哪过得了真招? 司马佳从人群中钻出来,走到这对招风的父子身前,一手拉了一个,气冲冲地往外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为情得脸通红。 司马清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被抓了个正着,低头认怂跟着爹走;虺圆满却傻乎乎地不明就里,不停问道:“怎么了?子善?怎么了啊?” 等走出了一截,周围没什么人了时,司马佳才将他两个的手一摔,道:“你们父子俩,给我挣的好脸!” 虺圆满还不明白,还要问,司马佳已经委屈得眼泪都快要出来,道:“小的不好好念书,成日家心思竟然放在打打杀杀上;老的为老不尊,上梁不正下梁歪,带着孩子走歪门邪道!” 虺圆满看他快哭了,也就不好再追问,正要走近抚慰,司马佳忽然一个扭身避开,强忍了眼泪,也不看他们父子两个,厉声道:“给我回家!” 当下虺圆满与司马清乖乖回了家。司马佳抽了扫帚,让司马清趴在条凳上,把他一顿好打,打得司马清哭声传出半个村去,打得孙妈都看不下去,推马四去夺下扫帚,她护住司马清:“小孩子,教训到了就行了,照这么打,打残了怎么办?” 虺圆满虽没挨打,也着着实实地遭了冷脸,司马佳一晚上都没和他说话,直到临上床前,四下无人之时,才红着眼儿抱怨道:“你居然带着清儿和地痞流氓厮混,你对得起我吗?” 虺圆满愣道:“怎么那些人是地痞流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叫清儿给我找几个人作对手,我好练功的。” “你抽什么疯突然要练功?”司马佳骂道,“自打我认识你,就没见过你练功,今天突然急着要当武状元了怎的?” “说到这个,我正要跟你解释,”虺圆满拉住司马佳的手,坐到床沿上,“昨天晚上,我弟弟不是来通知我说,要闹白蟾了吗?” “嗯,”司马佳差点忘了这茬,“怎么了?” “我告诉你,白蟾是个怪物,”虺圆满道,“可能很多年都不见,也可能一下子就冒出来。白蟾会在人田地里捣乱,可能派出一大堆蝗虫吃庄稼,可能在水田里放许多蚂蝗吸人血,马上双抢不是要到了吗?白蟾也许让在抢收的时候下大雨,或者抢插秧的时候晒干田,这都是有的。” 司马佳听他说的这妖怪古怪,不由得也犯疑起来:“为什么?你不是说,司云雨的是龙吗?这白蟾能管天下不下雨?” “他可以呢,”虺圆满道,“不过也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还得打赢才行。” “打赢?” “白蟾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和当地的妖怪打擂,打赢了擂台,他才能尽情捣乱,打不赢,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乖乖到下一个地方去,”虺圆满道,“上一次闹白蟾,已经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我眼看着他打败了所有厉害的妖怪,让他给沅村白白旱了一季,全村都欠收,当时我们村的妖怪,都觉得挺对不住沅村的人……” 司马佳依稀有印象,外公说过某年大旱欠收的事儿,便也给说迷糊了,点点头,道:“那,你练功,就是为了……” “为了打赢白蟾啊!”虺圆满道,“我知道我的功夫不行,所以上次闹白蟾时我没上场,可是这次,事关我们家的地,我们家的收成,我便是不行,也要上台拼一拼!不能让他毁了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 原来是这样!司马佳恍然大悟,当下便原谅了今日虺圆满的所为,又被刚才那番窝心的话打动——虽然虺圆满并无此自觉——待要再说些什么来熨帖熨帖虺圆满时,忽然想起了一点,又问道:“但是,为什么是你们妖怪去对付白蟾?满天神佛是做什么的?我们成日家拜他们,难道白拜了?” “哦,这个不一样,”虺圆满道,“普通的妖怪作乱,都归神佛管,唯独白蟾是天上派下来的怪物,等于是上天对人间的惩罚,所以要靠地上的生灵们自求多福,打赢了便好,打不赢就得让百姓受罚。” “惩罚?上天为什么惩罚百姓?”司马佳很是不平,“百姓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上天的事情?” “通常都不是百姓做错事吧,”虺圆满道,“听说,如果人间的皇帝做错事的话,上天就会降灾罚他呢。” 第四十话 司马佳听了此话一惊,不敢贸然说话。须知虺圆满此时的意思就是:皇帝做了错事,所以上天才会降下白蟾——司马佳哪敢随便说皇帝的不是? “那……”司马佳只好问点别的,“为什么要你们妖怪去和白蟾打擂呢?人就不能出点力吗?” “当然可以啊,”虺圆满道,“只是大部分地方,是妖怪的武力更强些。如果有武功或法力高强的人,我们也会去请他,让他和白蟾打擂的。” “哦……”司马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那倒不会,放心吧。”虺圆满说完,便躺上床睡了。司马佳呆坐着想了半晌,最后也还是倒下睡了。 第二天清早,虺圆满在天井里头练功,司马清瞅着司马佳不在,跑过来说:“阿爸,说好教我武功的,可不能反悔啊。” 虺圆满正倒着立,对儿子眨眨眼,道:“我几时反悔了?你跟着练就是。” “爹会揍我!”司马清倒是清楚得很。 “那你就先好好念书,念好了,再跟我练武。”虺圆满又怕司马佳不高兴,又不愿拂了孩子的兴致。 司马清对这个回答仿佛有些不满,撅着个嘴,刚要再说什么,司马佳走了过来,大声道:“清儿!你又躲懒,我看你是又想挨打了!” 因为虺圆满的捣乱,司马佳特地把司马清赶到书房去晨读了。司马清屁股还疼着,坐不下去,只好站着读书。 司马清为了能练武,果真好生乖了几天,虺圆满便到司马佳面前求情。司马佳见儿子能为了练武好好收心,心想也许这是一个能诱使他读书的好方法,再加上周先生又在司马佳面前夸了司马清几句聪明,司马佳一高兴,也就松了口,准许司马清每天上学前和下学后跟着虺圆满练功,加起来快一个时辰。虺圆满反正正好要练的,顺带把儿子教了,也不觉得负担。 司马佳是不懂习武的路数,但虺圆满对他说的是,司马清天分极高,在蛇妖里也算武力上乘的,若是再大个几岁,可就不得了了。司马佳听了还笑:“难道是文状元当不成,真要去考个武状元?” 月末,司马佳又去老宅看外公,回来时还早,心血来潮去了学堂,从窗户外面向内看,想看看司马清上课专不专心。不看还好,这一看,就看到司马清两手持着书,挡着脸,头在书后一点一点,竟然正在打瞌睡! 司马佳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即冲进学堂去揪起儿子的耳朵,把他痛骂一顿,才能解心头之恨。周先生也是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了司马清心不在焉,昏昏欲睡的样子,一直假装不在意,直到司马清睡着,他才慢慢一边讲书,一边挪动到司马清的桌边,猛地将他手里的书一抽,叫道:“司马清!” “嗯啊?”司马清倏然惊醒,吓得浑身一颤。周先生手里的书马上重重拍到他的头上:“给我站出去!” 司马清垂头丧气地走出学堂,刚要驾轻就熟地靠墙一站,抬头便看见司马佳满面阴沉地走过来了。 “爹……”司马清心知这下完了。 “你以后……”司马佳气得浑身发抖,“别想再练什么武了!” 说完这句话,司马佳转身便走,司马清想追上去,但回头看看还没下课,又靠墙站了回去,想想刚才爹说的话,心内十分沮丧悔恨。 司马佳撇下司马清,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上地里来了。马四和虺圆满看到他,笑着说了什么,他也气得没听见,挂着个脸,穿着好衣服好鞋便踩进田里,揪住虺圆满大骂:“都是你带清儿练什么武艺!把孩子的精力都给磨完了!害他上课时候打瞌睡!他以后成不了材,就是你害的!” 虺圆满吓了一跳,弯腰挽起司马佳沾上泥的长衫下摆,轻手轻脚拖他离开,走到田边树下,才说:“你消消气,清儿又怎么了?” “又怎么?”司马佳道,“还能怎么,还不是不好好念书!大白天的打盹,那是我外公这样的老人才干的事儿,他却在课堂上干出来!可见精力都耗到别的地方去了,没剩一点儿给念书上!总之这武不用学了,回去我好好教训他,你可别拦着!” “不至于,不至于……”虺圆满道,“清儿的体力我知道,我也没给他练得太狠,不至于磨掉他的精力。” “那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上着课打瞌睡?”司马佳道。 虺圆满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嘿嘿,那就是夫子教的东西太乏味了呗,不感兴趣,所以就想睡了……” 司马佳一听这话,端的快气死了:“对圣贤书不感兴趣,他还想对什么感兴趣?不好好读书,难道想一辈子做粗人?他不好好读书考功名,他还能有什么出息?” 虺圆满听了,便低下头不说话。司马佳见他不语,偏要追问:“你做什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说,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虺圆满不答,反而叹了一声。司马佳本来就在气头上,听到他这一声叹,气得差点跳起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虺圆满见他气急败坏,便只好说道:“你先别气,消消火,你看看你这样子,哪像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呢?” 司马佳又是气,又是委屈,况且自己也知道虺圆满指的是什么的,皱着眉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脾气又差,说话又难听,整个人俗气得不得了,就跟上了年纪的婆娘一样?” 虺圆满嬉皮笑脸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司马佳扬手欲打,被虺圆满轻飘飘地握住了。 “你不知道,”司马佳皱着个脸,心里别提有多苦,“以前我也觉得,我舅妈们骂我哥哥们的时候,是小题大做,斤斤计较,没点儿涵养;我现在总算明白,自己最亲最爱的人,最让自己失望,这心情……真是难过得说不出来。” 虺圆满轻抚司马佳的后背,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清儿好,才总生他的气,只是小孩子嘛,不明白这些。其实我也不明白,读书嘛,读个差不多,能认识字就行了,干什么逼得这么紧呢?孩子又不爱读书,非逼他,那不是跟孩子结仇嘛!” “你难道不知道?”司马佳怨愆地看了虺圆满一眼,“我读书时是什么样子,最后落得个什么样子,我能甘心?能不指望我的孩子能有个好功名?再说了,世人都知道读书好,就算是大字不识的庄稼汉,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孩子送去读书,这是为什么?难道天下的父母,个个都想与孩子结怨吗?还不是希望孩子以后过得好些。而但凡平民百姓,没什么出身的,如何能够过得好?只有读书一条路!” 虺圆满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我短视了,我从来没想什么过得更好,只觉得现在就已经过的是好日子了,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呢?高官厚禄,高门大院,山珍海味,妻妾成群?可这些,我都不觉得好。” 司马佳摇摇头:“你没过过好日子,也没什么见识,所以也只能想到这些浅的了。再在人间多过过,你就明白了,人间的哀愁苦难太多,所以人们才想挣扎,所谓的好日子,就是不再有这些苦的日子……唉,现在说太早。给你说得我气也消了,总之以后别再带清儿练武了。” 虺圆满不置可否,司马佳便当他答应了。司马清当天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多说话,饭后便躲进书房温习功课,司马佳在他窗户下道:“你如今这些小把戏是骗不了我的了,做戏乖个一两日给我看,等我心软了,你又顽劣如常。若从此你天天如此,收心最好;若是不知道改过,我当真打断你的腿!” 司马清听了,在桌前恨得直咬牙,但还是要偷些空儿,躲开司马佳的眼,和虺圆满偷偷习武。司马佳其实也知道他的这些小动作,只不过看他不过分,便不拆穿罢了。 六月抢收头茬稻,抢种第二茬,家家户户忙得底朝天,学堂也放了假,只因双抢人手不够,孩子们多要给家里帮忙的缘故。司马清和同学们一样也下地去,泥水里滚着,捉泥鳅黄鳝,顺便搭把手,半玩半帮忙。 就连司马佳,如今也不好意思闲着,去看看哪里能帮上一把。不料他去了,竟好像比司马清还没用,马四和虺圆满又要护着他,又要忙活计,一边叫他“帮着扯秧好了”,一边又担心“别扯坏了秧苗!”,司马佳甚觉自己多余得很。虽说有虺圆满偷偷用云朵遮着他头上的毒日头,司马佳依然亲身体会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每每累得发晕,但又倔强地不愿回去歇着。 这日正忙着,田头上跑来一个人,咋咋呼呼地老远便叫道:“哥!哥!白蟾来了,白蟾来了!” 司马佳一抬头,果然看到了虺富贵正向这里跑来。虺圆满一听“白蟾来了”,惊得一下子跳起,正要跑,被他儿子一把扯住,叫道“阿爸去哪,带我一起!” 虺圆满看看儿子,也没工夫细想,就道:“行!”然后一把抱起儿子,正要跑,又被司马佳叫住:“等等!我也去!” 司马佳知道他这是要斗白蟾去,虽说了没有生命危险,也怕他莽撞受伤,所以想要跟着。 虺圆满也道:“好吧!”,拉了司马佳,吩咐马四道:“地里你先照管一下!” 自从知道了姑爷的真身,马四就再不追究姑爷的各种奇怪行为,头也不抬地答应了。虺圆满和司马佳、司马清三个,也来不及换衣裳,甩着一脚泥就跟虺富贵去了。 他们去了哪里?见到白蟾没有?打没打赢那个擂台?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虺圆满一家三个,跟着虺富贵就上了瀹山。一进山里,司马佳便看见身边来往着许许多多生面孔,地形也与自己记忆中的不同,便知道这是又进了法阵了。 在法阵里,似乎能走得快些,司马清坐在虺圆满肩上,虺圆满拉着司马佳,虺富贵则头也不回地走在他们前面。不过,就算虺富贵不带路,司马佳也知道该往哪儿走了——顺着人流走。 前方豁然出现一片空地,在这长满树木杂草的山上,格外突兀。空地上人头攒动,司马佳与虺圆满、司马清走近了,才看到人头们围着的那座硕大的擂台。擂台铺着红色的布,旁边插着各色的小旗,台上坐着的,是一个大白胖子。 那胖子又高又壮,离远了看不清究竟有多高壮,只觉得像座小山一样镇在台上。“那就是?”司马佳虽心内猜得差不多了,也还是问了一声。 “那就是白蟾!”虺圆满道。 白蟾上身只套着个小马甲,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下身穿条青绿裤子,捆着裤腿。饶是这么大个儿的人,头上却留着个小孩儿的发式,脸也长得十分孩子气,此刻正站在擂台中央,沉静地朝下看。 “圆满,你来啦!”虺圆满一到,就有人认出他了,还给他让出位置,“今天上台吗?” “看情况,看情况,呵呵……”虺圆满一边拉着司马佳往前挤,一边说。 “你不上不行呀,今年村里好几个年轻人都不在,”又有人说,“也没请来什么高手。” “富贵呢?”司马佳眼见虺富贵消失在了人群里,便拽拽虺圆满,问。 “富贵啊?估计他要上擂台打吧?”虺圆满道。 “他?他打白蟾啊?”想想虺富贵那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再看看台上那位壮汉,司马佳有点不能相信。 “不能几个人联手一起打吗?”司马佳又问。 “那哪行,”虺圆满笑道,“不合规矩。” 说话间,虺圆满已经带着司马佳挤到了前排。司马佳看见虺圆满的老舅,像模像样地拄着个拐,正站在台下,旁边站着个手持锣的人。 老舅看到了虺圆满,也不打招呼,就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虺圆满肩上的司马清,再看看司马佳,然后便迈步走向台上,持锣的人紧跟在后。 虺圆满老舅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旁边的人就“咣!”地敲响了锣,其声脆亮,把老舅吓得往后一蹦。 司马佳看着有点好笑,但又觉得斗白蟾这件事该严肃一点,硬是憋住了没笑出来。台上的老舅平息了一下惊慌,又重新清了嗓子,说道:“闲话不多说了,今年白蟾到了我们这地界,也就按例摆下这个擂台。有哪位敢上来比试?” “我来!” 老舅话音未落,便有人在下面答话,接着从人群中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跟头,翻到了擂台上。 “哇,这是进财啊,”虺圆满和其他人一起鼓起掌来,“进财,看你的了!” 进财长得黑黑壮壮,倒是一副能打的样儿。敲锣的和老舅迅速退让到台边,老舅高声道:“拳脚无眼!” 司马佳以为他接下来会说“招下留情,不要伤了性命”什么的,结果老舅说的是“台下的人都站远点!” 老舅说完,台下的人们果然“呼”地集体向后退了一大步。司马佳惊恐地问虺圆满:“这得打得多激烈啊?” 台上两人站定位置,老舅下台,敲锣人敲了一声之后也迅速闪下了台,进财和白蟾各自亮招,台下观众嚷嚷起来,一色的都是在给进财鼓劲儿,都不自主地往前蹭,把刚刚退的那一步都蹭回来了。 台上,进财一个横翻躲过了白蟾的进攻,又跳起来骑在白蟾脖子上,任白蟾怎么甩动,也狠狠扒住,绝不松手。台下的人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胜利在望了,纷纷提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呆看。在这一片安静里,司马清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打啊!打他!”他在阿爸肩头大叫,还挥着拳头,仿佛要加点儿力道上去。 “你在给谁鼓劲啊?”司马佳听到孩子这么爱打,有些不悦,拧着眉毛问。 “不管谁,打得好看就行!”司马清兴奋了,不在意地答道。 “哎不对不对,”虺圆满道,“尿葫芦,咱们这么说吧,那个又白又大的,是坏人,来破坏我们的庄稼的,我们得打赢他才行,所以你要帮进财助威才对。” “不管帮谁,喜欢打打杀杀就是不对的,”司马佳道,“就不该带他来。” “打打杀杀也分的,”虺圆满道,“关系到咱家的收成,为了庄稼打白蟾,就是好的打打杀杀,你不能一概而论啊……” 就在此时,人群突然大为哗然,虺圆满和司马佳赶忙将目光投回台上,只见白蟾摇摇晃晃的,突然向后倒去! 白蟾这一下倒得又快又重,骑在他脖子上的进财冷不防也被摔了,后脑勺着地,摔得头晕眼蒙,手上脚上的力气也松了。这白蟾,别看身子重,却一点也不失灵活,一挺身跳起,转身看见进财正挣扎着想站起,手一捞便抓住了进财的双腿。 白蟾两手抓着进财的两个脚腕,在台上原地转起了圈,越转越快,四五圈后,脱手将进财抛了出去。 人群中一片惨叫,早有人冲去救进财。司马佳颤抖着问虺圆满道:“你不是说,没有生命危险的吗?” “性命危险……肯定是没有,”虺圆满为难地道,“他也不会死啊,顶多就是……走不了路了而已。” “不行!”司马佳突然决定,拉着虺圆满就要走,“你不许和他打!” “我,我晚点儿上去,那时白蟾体力会消耗很多,没有刚才这么凶残……”虺圆满不愿走,司马佳拉不动他。 “那也不行!”司马佳绝决道,“我可不想你受伤!” “阿爸,咱们一起打那个坏人!”司马清提议道。 “想都别想!”司马佳指着司马清道,“你也给我回家去!” 司马清将虺圆满的脖子一抱:“阿爸和我才不回去,爹要走,自己走好了。” 司马佳气个半死,虺圆满说好话安慰道:“毕竟是为了今年的年景,咱家的庄稼也指着这个呢,就算不打,留下看看总行吧。” “就算是今年颗粒无收,我也饿不死,”司马佳说的是实话,以外公的财力,还是能撑过一个坏年景的,“但为了这点儿粮食,就让你去冒险,我实在不想看到。” “可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啊,”虺圆满道,“对你来说是一点粮食,可有些人却就指着这点呢。唉,我也知道危险,可斗白蟾是我们妖精的职责。再说我们的伤恢复得快,再严重的外伤,也总能长好的。” 司马佳依然是不乐意的样子,但也不拉虺圆满走了。擂台上响起了一串锣声,接着又有人爬上了擂台。 接下来的几个人,都很快落败,在局势一面压倒的情况下认了输。铜锣又敲起,老舅朗声问:“还有谁来挑战?还有谁愿挑战?” 虺圆满往前走了一步,但被司马佳拉了一下,这一下力量极弱,却让他止住步伐,回首看向了司马佳。司马佳眼神恳切,哀求般地摇了摇头,虺圆满便不禁犹豫了。 “阿爸上,阿爸上!”司马清倒是一刻没放弃撺掇阿爸,但虺圆满扬手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嘘,少说话!” 虺圆满又回头去看台上,刚一眨眼,已经有人上去了。此人正是虺富贵。 司马佳看着虺富贵那一副细胳膊细腿,在白蟾面前,简直是纸片一般脆弱,不由得也为他捏了把汗。 果然没过多久,也就低个头抬个头的工夫,虺富贵就被从台上扔下来了,且正向着司马佳面前的地面砸来,司马佳正不知该接该让,一团肉球飞扑过来,趴到地上,接住了虺富贵。接完之后,那肉球抬头对着司马佳和虺圆满一笑,才让司马佳认出来了:原来这是穿得大红大绿的虺圆满表妹,多日不见,她更胖了。 虺圆满看看天,说:“我该上了,等太阳下山,白蟾就回去了。” “可是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呢!”司马佳急忙要留。 “可是我们现在太处劣势了,如果没有人上去挽回一下局势,哪怕不打赢,哪怕揍到白蟾两下,都能给咱们长点儿士气,不然情况只会越来越差。”虺圆满说完,把司马清从肩头放下来,拍了拍他,道:“儿子,站稳了,好好看着。” 司马佳要拉,没拉住,虺圆满真就走了上去,到台边,和老舅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一级一级上了擂台。 司马佳紧张得都快喘不过气,不由自主抓紧了儿子的手。铜锣响后,虺圆满静静站着,也不摆什么姿势,像是在等着白蟾打过来。 白蟾先发制人,先踢腿试探,虺圆满轻松躲过。白蟾再上一步,虺圆满迎面击来,白蟾忙扎稳下盘,双掌推出,势在必得,自信能将虺圆满推出擂台之外!可就在此刹那间,白蟾眼前一晃,面前的妖精就忽然消失了。 第四十二回 虺圆满在白蟾眼前突然消失,原来是他瞬间趴下了身,从白蟾的下身灵巧地穿到白蟾背后,没等白蟾有所反应,便以手撑地,身体抬起,双脚用力向后一踹,将白蟾踢了出去。 沉寂了很久的观众们一片欢呼。司马佳算是看到虺圆满天天拿大顶的成果了。 虺圆满一弹身站起来,白蟾才好不容易站稳,他便又一个跟头翻过,两手撑地,如法炮制,又给了白蟾一脚。 白蟾连挨两脚,脸色大变,又在台上“嗷嗷”叫起来,飞身扑向虺圆满,想以重量压制住对手。虺圆满看了白蟾前几场的打斗,也预料到了这一招,但却没什么好的方法躲避,只得向后跳去,但还是被白蟾压住了两条腿。 司马佳见虺圆满被白蟾压住,不能动弹,也是倒抽一口气,司马清还在大叫“阿爸揍他!阿爸揍他!” 司马佳怕得蹲下来,一把抱紧了儿子。 台上的虺圆满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还冲着白蟾笑了一下,接着一片白雾腾起,虺圆满变成了一条白色巨蟒,尾处虽然被压着,但头颅扬起,带动足够长的身体部分,向着白蟾冲击,凶残地张开巨口,咬住了白蟾的肩部。 白蟾惨叫一声,跳将起来,这声呼号震得树木沙沙落叶。司马清是最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不停地问司马佳:“阿爸是不是变成了一条蛇?” 司马佳没空与司马清解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众人此时皆以为胜利有望,有的已经开始庆祝,虺圆满的老舅也走上了台。 老舅站到犹在捂着伤口哀嚎的白蟾身边,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胜负;得到自由的巨蟒也恢复了人形。 老舅抬头,对着白蟾只发出了一声“呃……”便被震飞出去!白蟾停止了哀嚎,霍然化作一只巨型怪兽,凸眼圆身,满背的疙瘩,通体雪白,原地一蹦,擂台便呼啦啦地倒塌。 台下的人们纷纷退让,有的干脆返身逃跑了。虺圆满一看大事不妙,也忙一边倒退一边举起手臂:“我认输,我投降!” 白蟾并没有理会虺圆满的声明,一张口,吐出一股热气,向前蹦去。虺圆满脚下倒是挺灵活的,一边躲,一边大叫:“别过来啊,我打不过你,我投降还不成吗!别追我啊啊啊啊……” 虺圆满四处逃窜,还冲到人群里,人群吓得一下就分散开,一片混乱。司马佳抓住刚刚爬回来的虺圆满老舅,道:“老舅,快把圆满救下来呀!” “白蟾这是非赢不可啊!”老舅颤抖着声音道,“往年从没有见他这样。看来今年的庄稼守不住啦!” “那你倒是把圆满救下来啊!”司马佳急得抓住老舅直晃。 “我……我没那本事……”老舅没打先认怂。 “那谁有?”司马佳快急死了。 “那……那……那孩子!”老舅涣散的眼神忽然一亮,看向司马佳身后。司马佳不禁回身,看到了个差点把他吓晕过去的场面。 白蟾已经把虺圆满叼进口中,司马清不知何时跳到了白蟾背上,正在对着白蟾捶打:“放开我阿爸!放开!” 司马佳顾不上危险了,就要冲过去:“清儿!” 虺圆满的表妹堂弟一起拉扯住司马佳:“别啊,两个人一起打白蟾是犯规的,再加你一个就更不对了……” 司马佳回头狠狠瞪他们:“都到这份上了,你们哥哥要被吃了,我儿子有生命危险,你们还在担心这个?” 虺圆满的堂弟本来就怕人,司马佳这一瞪,他给吓得一抖,道:“白蟾不会真吃下去的,含在嘴里而已,我哥要死也是被臭死的。” 表妹也说:“对对对,嫂子别激动,而且我看小侄子也挺能打的,说不定能打赢白蟾呢?” 果然,司马清坐在白蟾背上,一拳一拳捶下去,小肉手虽小,打起来力量却足得很,打得白蟾一口吐出了虺圆满。 虺圆满的老舅冲过去喊:“要和白蟾打擂,请先站到台上,面对着面,等锣响……” 虺圆满浑身沾着口水浓浆,大喊:“台都没了,站什么!就这么打吧!” 显然白蟾也是这么想的,他发出一声怒吼,满地打滚旋转,司马清抓得不稳,被甩了出去。 司马佳吓得大叫出声,但司马清在地上滚了一圈,复又站起来,捏了拳头,还要冲过去。司马佳大喊:“清儿!不许去!” “尿葫芦别动!”虺圆满也吼道,且向着司马清跑来。司马佳也跑过去,与他和儿子在一起。 “小娃娃很厉害啊,”老舅走过来对司马佳说道,“就是小了些,不然没准能打赢白蟾呐。” “小?”虺圆满灵光一闪,一把抓过司马佳,解下他背上背的草帽。 这草帽是在地里干活时戴的,进山里凉快,司马佳便将之挂在背上。“你干什么?”司马佳问。 “快扇啊!”虺圆满捏着草帽,用宽大的边沿给司马清扇风,“只有血亲才能扇长大啊!” 表妹又突然出现,“噌”地递出一把团扇,说:“嫂子快扇吧,扇大了小侄子,肯定能赢白蟾!” 司马佳本来是想严词阻止司马清与白蟾战斗,但在周围这一连声的“快扇啊!”的催促下,他只好将本来的话咽回去,也拿着扇子,对着儿子扇起来。 在草帽和团扇的夹攻下,司马清“呼”地长大了一圈,衣服绑在身上,便干脆扔了,裤子短了一大截。 “闪开,都闪开!”虺圆满的堂弟一边奔跑,一边呼号着向这里跑来。众人抬头一看,他身后跟着巨大的怪兽白蟾,正甩着舌头追过来。 “散开!”虺圆满一声令下,与老舅默契地同时发功,将众人震开,自己也往后跳开。 已经长大了一圈的司马清匆忙躲避,虺圆满在一旁喊道:“尿葫芦!侧翻!” 司马清听了阿爸的话,向左侧翻。虺圆满又喊:“尿葫芦,蹲下!” 司马清抱头蹲倒,只听虺圆满又喊:“向前翻!” 司马清不敢耽误,一个前滚翻起来,发现自己正处在白蟾的背后, “尿葫芦!跳上他的背!揍他!抱住他的头!拧他身上的疙瘩!千万别掉下来!”虺圆满喊得身嘶力竭。 司马清这回不用阿爸说,就自己知道往白蟾背上爬了。白蟾吃过一次亏,怎会让他那么容易得逞?只见他剧烈摇摆地身体,让司马清没那么容易攀爬,等司马清好不容易用手抓到了一个疙瘩,突然一个转身,将背上的孩子狠狠甩了出去。 “不行,还不够大,还得扇!”虺圆满抢了一名围观人手里的蒲扇,腾空便跃到司马清身边,还没来得及扇,迎头便见白蟾撞过来,虺圆满拉了司马清,两个人一起往侧一滚。 白蟾体型过大转身不便,虺圆满便趁此机会抓紧扇两下,等白蟾冲过来,父子俩又动作一致地躲开,再扇两下。 被虺圆满扇着,司马清这个头是“噌噌”地长,身手也是越发敏捷,躲白蟾躲得快比虺圆满还快了。老舅在旁边看着,摸着胡须点头赞:“嗯,好天赋,好天赋……” 心急旁观的司马佳,眼见着虺圆满带着司马清满地地滚,司马清则被扇得越来越大,转眼已经长到十四五岁大小了。十四五岁的司马清手长脚长,一跃便蹦上白蟾的背,不仅用拳头打,还站起来用脚踢,跳起来双脚向下踹,最后竟然还能在白蟾背上扒稳了。白蟾被揍得奄奄一息,趴在了地上表示投降。老舅带着敲锣人走近,看了半天,确定白蟾不会再起来了,便高声宣布道:“胜白蟾者,我外甥的儿子!叫……叫什么来着?” “司马清!”虺圆满道。 “司马清!”老舅说完,抓着敲锣人的手,亲自敲响了铜锣。人们蜂拥而上,把司马清抬起来庆祝。没抬着司马清的人,一看虺圆满站在旁边闲着,也顺手捞起来抬着。 等白蟾消失,看热闹的人群也庆祝得差不多了,开始逐渐散去时,司马佳才看到虺圆满司马清父子二人向他走来。“收成保住啦!”虺圆满张开双臂大笑。 司马佳也终于放松地笑了,但依然心有余悸,暗暗决定,以后再不能同意这对父子来斗白蟾了。 “跟你商量件事,”虺圆满站到司马佳身边,低头说,“我想让你和尿葫芦,回小龙洞里住两天,也让尿葫芦认认我那边的亲戚。” 司马佳其实不愿去小龙洞,但是一想到司马清长这么大,还没让小龙洞里的亲戚们见过,为了不显得自己自私,便道:“你是该带清儿回去住两天,我就不去了,地里还忙呢。” “哦对,”虺圆满道,“那我们也不回去了。” “不不,”司马佳笑道,“你俩是该回去,不要考虑我就是。” “我们还是把地里的活做完再一起回小龙洞吧,”虺圆满道,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们今晚在小龙洞住一晚,明早回去插秧,不也一样?” “你和清儿回去吧,”司马佳道,“我是真的累了,只想早些回家休息。” 虺圆满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好吧,那我叫富贵送你回去,我和尿葫芦去小龙洞住一夜,明早就回去找你。” 司马佳点点头:“这就对了。” 虺圆满便唤虺富贵送司马佳回村。司马佳其实不想麻烦虺富贵,等被送出了法阵,自己认得路时,便打发虺富贵回去了,接着,独自一人往村里走来。一路下山,远远看见村外片片收割后的田地,没的心里竟涌出一份自豪之情:这是我的儿子拼命保护来的! 司马佳见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估摸着马四肯定还在田里忙,没敢早回去,便想先去一趟自家水田,快要走到时,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厮,却是司马佳认得的。 “司马少爷,少爷!”这是司马佳外公家的小厮,这人跑得气喘吁吁,停下时弯下身子,以手叉着腰大口喘气,“可,可找到您了!” “怎么了?”司马佳笑问,“急什么,慢慢说。” “老太爷归天了!” 司马佳整个人停顿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然后眼前一黑,好似夕阳忽然整个沉到了地底。 第四十三回 “你说……什么?”司马佳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更希望旁边能有个人,能让他抓住,让他依靠。然而,这不但是真的,身边也无人可让他依靠。 “是真的,少爷,”小厮苦着脸道,“老太爷仙去了,少爷您先回老宅吧!” 司马佳失了魂魄一般跟在小厮后面,听小厮说着一切来龙去脉:“这几日老太爷的精神都好,吃饭好,神智也清明。今天中午还喝了二两酒呢,然后就非得要去田里看看。大太太说,这么大的太阳,出去了只怕要中暑,就没给老太爷去。老太爷还不睡,非要见工头,大太太就派人把工头叫来了,老太爷就问,地里怎么样,收成如何,插秧插了多少了,工头都答了,然后老太爷才安心去睡觉……等咱们发现他老人家已经归天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笑呐!” 这些话,司马佳都听进去了,却都不在意,他只能想到:外公不在了,再也不在了,这世上最为疼他爱他的亲人,已经去了,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即使是糊涂的外公也好,认不出他是谁的外公也好,外公只要在那里,他的心就踏实,就安定;而没有外公……他从来不敢想,没有外公会怎样。而这一天,竟就这样突然地到来了。 回到了老宅,司马佳被管家递了白麻布。管家瞅了瞅司马佳泪盈盈的双眼,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少爷快去吧。” 戴老太爷已经被穿好了寿衣,这些都是给年高老人早早备下的,棺木也已有了,只等明日抬来。司马佳进屋便大哭,二舅母搀扶住他,道:“佳儿别哭,你外公是寿终正寝的,还是喜丧,不要伤心成这样!你哥哥们没回来,你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哭哭啼啼的顶什么用呢?” 大舅母在旁,看不下去二舅母这时还不忘奚落司马佳的德行,遂过来把二舅母拨到一旁,拉着司马佳道:“别哭了,去见见你外公最后一面吧。” 不用舅妈说,司马佳缓缓地走到床边,看着安详地躺在那里的外公。外公的嘴角的确好像微微上扬,和活着时一般无二,只是整个人都灰了下来似的,让人的确能相信,他是被抽除了生命。 司马佳跪到外公的床边,趴着床沿,眼泪连续不断地落下脸颊。两位舅母让他哭了一会儿,就叫人去拉他起来。司马佳抹去了眼泪,道:“今晚就让我在这儿守着外公吧。” 大舅母道:“还没到守灵的时候呢,你要注意点身子。” 司马佳道:“我今晚只想在这儿。二舅妈说得对,家里没男人,有什么事,我担着吧。” 大舅母不禁失笑道:“你二舅妈说笑的,你也信?谁还真让你担着呢?老大离这儿最近,已经派人去送信了,三天就能回来,自然是等他回来主持丧事。你一是外孙,二也没当过家,怎么会劳动你呢?” 司马佳一愣,然后便垂下眼睫道:“是,我想多了,我一个外孙,又不是孙子,哪轮得到我掌事呢。” “你就好好地把身子养好,别太伤心就行了,啊。”大舅母又安慰了两句,便去忙着准备丧事了。 司马佳等人都走后,搬了一把凳子,在外公床边坐下,晚饭时候仆人来请他,他也不去,最后丫鬟送了饭来,便退出去了。司马佳就这么坐着,直到夜深。他一点也不觉着饿,此刻他只想好好陪陪外公,但是又觉得怎么陪都不够,陪得不吃不睡也不够,直到天亮也不够……司马佳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无尽的深渊里沉不到底,没有什么能接住他,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抓一把。 黑暗中,司马佳觉得自己就像那盏零星的灯火,分外孤独。 司马佳正在这儿对影凭吊,忽地头上的孝布一动,像是有人拨了一下,司马佳一惊,回过头来,便看见虺圆满笑眯眯地站在身后。 “你要吓死我了!”司马佳责怪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住山上吗?” “我回了家,怎么都放心不下你,就回来了,结果果然出了事。”虺圆满也搬了个凳子坐到司马佳身前,轻轻用手抚弄司马佳憔悴松散的鬓发。 “那清儿呢?”司马佳问。 “清儿在山上住几天,回头我去接他。”虺圆满道。 司马佳低下头,叹了一声,道:“也好,让他玩两天,等这边丧事开始办了,他就得回来了。” 虺圆满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戴老太爷,道:“你外公寿终正寝,这是福气,你伤的哪门子心呢?” 司马佳道:“我也知道这是外公的福气,只是,还是觉得他走得太早了,丢下我一个,从此没个依靠……” “谁说没依靠,还有我呢。”虺圆满道。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司马佳苦笑道,“可是对你的依靠,和对外公的依靠,是不同的。再怎么依靠你,我也是个大人;但只要外公在,我就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挂念我,有人心疼我,还能无忧无虑,还能有家可回,还能叫声‘外公’,还能伏在他膝下,假装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司马佳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只是一声长叹:“我猜,我的哥哥们也和我一样伤心难过,但他们毕竟有父有母,我……” 虺圆满与司马佳靠得更紧了些,也不说话,就揽住司马佳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放。司马佳便自然地靠了过去,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虺圆满则一声不吭,静静听他说。 “少爷,太太请您去睡呢。”丫鬟的声音突然出现,接着便是门帘子响。 司马佳一惊,站了起来,道:“我今晚就在这陪着外公,哪也不去,你们都别进来!” 可是丫鬟已经走进来了,诧异地看了看司马佳,又看看司马佳身边。司马佳心虚地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虺圆满已经消失了。丫鬟看着那两只并排放在一起的凳子,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道:“知道了,那我去给少爷拿铺盖来。” 丫鬟去了又回,给司马佳拿了席子铺在地上,又盖上褥子和被子。司马佳赶她走道:“行了,让我清净清净。” “少爷有事就叫我,我睡在外头。”丫鬟道。 这下不能和虺圆满说话了。看着丫鬟走出去,一会儿虺圆满又凭空出现,司马佳便捂着他的嘴小声说:“你回去吧,别给人发现了。” 虺圆满笑嘻嘻地,又不好说话,揽过司马佳的头,与他额头碰额头地蹭了蹭,然后才消失在窗口。 司马佳虽陪了外公一晚,仍不减忧伤,至次日将外公移入棺椁,放置在大堂,他也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起初大舅母还劝劝,后来因屡劝不动,也就懒得再说,只在背后偷偷和二舅母说他“矫情,非显得我们不敬老太爷,不伤心难过似的”。 戴明最先赶回家来,又算了算其他人到家的日期,便定了个办事的日子。丧失操办得十分热闹,因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又是喜丧,登门的人们络绎不绝,家里的碗都给偷得不够用。 到了戴老太爷入土后,戴明见司马佳还是不展愁眉,便拿了一套碗与他,道:“守了好几天了,你也别再想不开了,来,拿个碗走,偷偷寿。” 司马佳接了东西,道:“大哥,我早已想开了,你不必担心我。” “我倒有件事要问你呢,”戴明道,“这次回来,我看我那侄儿,怎么和上次见着的不一样了?人倒是同一个人,可是足足有十四五岁样子,上回见他时才是端午,那时他左不过七八岁……” “哦,这个……”怎样搪塞这件事,也叫司马佳头疼,“他亲父母是异族人,天生长得高大,我想他大约与他亲父母相似。” 戴明笑道:“我在外奔波这些年,怎么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族?是哪里的异族?叫什么?” 司马佳支支吾吾地也不知该怎么编了,好在戴明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说:“你熬得也够久了,看你脸色多差,今晚便回你自己家好好歇一歇吧。” 司马佳自打外公去世,便没离开老宅,此时也觉疲累不已。丧事结束后,他便带着司马清,回了西村自己家。归家后自然好生养神不提。到了第二天,马四突然从地里回来了,回来后先找孙妈,两个人在角落里叽叽喳喳说了许久,最后孙妈依旧让马四回地里,自己则往司马佳书房来找主人。 “刚才马四是不是回来了?”司马佳看到孙妈,问了一声。 “是,”孙妈道,“他回来说了件事。” “什么事?怎么不与我说?”司马佳问道。 “这个……马四他怕他说不好,叫我来说,”孙妈道,“少爷,这是大事,但你可千万别急,别像上次老太爷的事一样和老宅闹得不高兴,那就不好办了。” 司马佳警觉地放下手中的笔,问道:“看来倒是挺严重的,可是外公刚去,我们家还能有什么更了不得的事吗?你说来,我听听。” “马四刚才回来说,”孙妈道,“老宅那边放出话,说是要把咱们家的十亩水田收回去呢。” 第四十四回 “什么!”司马佳一下子站了起来,“马四听谁说的?” “听老宅那边的工人呀,”孙妈道,“那边的工人是听宅子里的老妈子说的,还说,这事儿只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私下盘算,老爷少爷们还不知道呢。” “她们怎能这样?”司马佳道,“姑爷知道这事吗?” “马四还没教姑爷知道呢。”孙妈道。 “先别说给他听,”司马佳低下头想了想,道,“我还是先去找一趟表哥和舅舅,让他们知道了这事才好。” “这的确是个法子,”孙妈道,“可是少爷,老宅的男人总是要出去做生意的,等他们走了又如何呢?” “他们给外公守孝,还得守三年呢。”司马佳道。 “那三年过了又如何?”孙妈道,“少爷,你别看三年长得很,过起来也是一眨眼呢。” “那你的意思是?”司马佳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把咱们家地的地契弄来,才是最实实在在的!”孙妈道,“地契不在,老宅那边随时都能收回去,谁都没法给你做主;地契到了手,她们便不敢再打这主意了,若不然,是要见官的!” “地契?”司马佳为难,道,“外公当时给我那十亩地的时候,并没有说地契的事儿,不过是一句话就完了。后来他还说了要给我旱地,给我果园,我都拒绝了,我都只当是外公的馈赠,想也没想过要地契的事儿。” “这就是少爷您欠考虑了,”孙妈道,“地契拿不回来,这地再怎么都是戴家的,不是你司马家的,戴家随时可以拿回去。” 司马佳想了想,站起身来,道:“我现在就回老宅去说这事去。” 孙妈追在后面,不忘叮嘱:“少爷千万记得口气,别闹得跟上次那样啊……” 司马佳一路上都在好好盘算,怎样说才能又达到目的,又不失了和气。到了戴家大宅,正遇着他表哥在那里。表哥见了司马佳,笑着招呼他坐下喝茶。司马佳坐到表哥对面,等丫鬟捧上茶来,又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才开口道:“大哥,我怎么听说了件事,挺吓人的,只希望别是真的,若是真的,岂不是不让我过活了?” 戴明好容易忙到丧事结束,刚得休息,一听司马佳说事,不得不强打精神,问:“什么事,说与我听听?” 司马佳便将马四给孙妈说的话委婉道来,戴明一听也是大惊,道:“你先等一下,我去问问我娘。” 戴明甩下司马佳走进后堂,不一时,大舅母的吵闹声传了出来,听上去十分激动。 “我做得出那种事吗?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不识好歹的东西,倒先告起状来了……” 司马佳正襟危坐了一段时间,戴明擦着汗回来了,神色尴尬,道:“我娘她说,她不是要夺你的田产,是想让你回家住,不要再单独住在西村那里了。这些年你虽和我们不住在一起,可是账务都是从老宅走的,一直也没算从老宅分出去,如今爷爷不在了,我娘想让你住回来,一家人热闹些……” “成家立业了才能分家呢!”大舅母气得了不得,一心以为是司马佳搞鬼,告她的状,在后面大声道,“又不是我不给他娶媳妇,是他自己不要……” 司马佳被骂得面上十分难看,也不愿留下吃饭,匆匆告辞了大哥,一路快步回家来,待要与孙妈或虺圆满商量商量怎么办,却瞧见了司马清在厅里站着,旁边坐着个老儒生,正是周先生。孙妈在给周先生上茶,一回头看见司马佳,马上道:“夫子您看,我们少爷回来了!您别急着走了,有什么事,跟少爷说吧!” 司马佳头一件事想到的便是:肯定是司马清又在学堂捣乱了,让夫子找到家里来。所以一开口就是:“清儿,我跟你怎么说的,再惹夫子生气,你就给我跪天井里面去,跪一夜!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还不跪去?” 周先生伸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头也摇了摇,道:“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司马佳这下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坐到周先生对面,问道:“那敢问先生是为何而来?” “你出去吧。”周先生向司马清示意,司马清乖乖出了厅。 “子善啊,”周先生叹了一声,道,“你这儿子我怕是教不了啦。” “怎么?”司马佳心头一颤,这个消息,比水田的事更让他心惊,“为什么?是清儿太调皮了?他又惹您生气了?”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周先生早就想好了要说什么,“你这儿子,放了一个假回来,又忽地长了好多,倒把我吓一跳的。你说他是异族,可是也未免长得太快了。” 司马佳也知道瞒不过周先生,可更不能把实话说出来,只好说:“子曰诲人不倦,难道先生就因为清儿长得与别人不同,便不愿教他了吗?” “我教书数十载,”周先生似乎被司马佳说得有些不悦,“从来都是以传道授业为要务,你也做过我的学生,你难道不知我是怎样的人?” 司马佳听得羞愧难当,道:“老师息怒,是学生无礼了。” “你这个儿子……”周先生顿了顿,又叹了声,还是说了,“我教了一辈子书,也看得出来,你这个儿子,和你小时候可不同,并不是读书考试的材料,可也并不是说,不是这块料,便不读书了。有些孩子小,还没定性,兴许长大了能懂事。可是你看看,你这孩子,没等怎样,便已经长大了,这可怎么是好呢?他若是愿意读书,也还罢了,偏偏他不愿读,还领着其他的孩子一起不愿读,他长得又大,力气武功都要强,孩子们都愿意服他,倒不愿意听我这个老师的,你说这可怎么办?” 司马佳听了,忙离席求道:“清儿顽劣,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只求老师千万别不愿意教他!” “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周先生道,“你何苦一定要让我教你的儿子呢?你是举人,我只不过是个秀才,我的功名还不如你高呢!而且我一辈子教的都是幼童,没教过你儿子这么……这么大的孩子啊!总之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也别怪孩子,明天就不用叫他来学堂了。” 周先生说完,便看着司马佳,可司马佳就像个泥像一样一动不动,周先生知道他是一时心急,怔住了,便不再说什么,站起来自顾走了。司马佳也没说送,倒是司马清自己看到先生走了,送出来。周先生到了门口,转回身对司马清道:“以后要好好孝顺你爹,听你爹的话,你再这样无法无天,不知收敛,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爹!” 司马清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老师普通一说,照常点着头认了,返身回家,估摸着司马佳还有一场话要训,便老老实实地自己走到厅里来。司马佳这会儿终于是回复了过来,一看见司马清,便陡然火起,喝道:“跪下!” 司马清被打被骂得都习惯了,麻溜地跪下,准备承受狂风暴雨,谁知道司马佳举着藤条都走到他跟前了,那一下却迟迟没有打下来。 司马清本来一直盯着父亲动来动去的长衫底部,这会儿长衫不动了,却在原地颤抖着,他便抬头向上看。只见司马佳看着儿子,泪流满面,干脆一甩手丢了藤条,捂住脸,向后跌坐回椅子里。 司马清跪在那儿看了好半天他父亲,也没觉得怎么样:爹爱哭,他是打小就知道的;自己常惹爹生气,早就变成死猪不怕开水烫,任打任骂,过后依旧如故,这次爹左不过又是生气罢了。 可是等了半天,司马佳也不过是一声叹息,道:“我不想打你了,你出去吧。” 司马清没挨着打,反倒不自在起来,跪着行到司马佳脚下,道:“爹,您还是打两下吧,我皮厚,打不坏,给你出气。” “你以为我打你是为了出气?”司马佳此时只觉十分无力,纵有万般的火气,也打不出手了,“我打你,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却以为我为了出气?我本以为等你长大,你就能体会爹的这一番苦心,可是……你看,你都长得这么大了,为什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呢?” “爹……”司马清嘴里嗫嚅了一句什么,司马佳没有听清,但好像隐约听见了什么危险的字眼。 “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爹,我不是人吧?”司马清道,“我和学堂里那些人都不一样!以前你总骗我,现在可骗不了了,我在阿爸村子里住的那几天,算是弄清楚了,我不是人,阿爸也不是,我和爹、和夫子、和同学都不一样,我只和阿爸是一样的。” “谁跟你说了什么了?”司马佳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也怒气也忘了,弯下腰抓住司马清,生怕他跑了似的,“在你阿爸的村子里,都发生什么了?” “这还用谁跟我说吗?我又不是傻子!”司马清大声道,“阿爸能变成蛇,我亲眼看见的!” “这件事你要听我慢慢说,我本来打算等你长大了再说的……”司马佳眼看瞒不住,忙着解释。 “爹你不要解释了,你从来没对我说过真话,”司马清道,“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娘在哪里,你都不告诉我,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你根本不是我爹。“ 第四十五回 司马佳浑身一颤,然后一扬手,一个巴掌就打了下去。 司马佳明明觉得手上无力,这一巴掌不可能打得儿子多疼,但却清楚地听到了皮肉的响亮声音。 司马清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没有伸手去捂脸,而是怨忿地抬头看着司马佳:“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爹,我娘在哪里!” 司马佳用抖得不行的手指着儿子,道:“我不是你爹?我若不是你爹,我为了你操这么多的心干嘛?我若不是你爹,何必为你生气,为你难过……” 说到“难过”二字时,司马佳有大粒的泪珠从眼眶中滚出,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司马清也忍不住,哭了,道:“就算你不是我亲爹,我也认了!我就想见见我娘,我也想有娘,她到底在哪,为什么我总见不到她,我到底是谁生的……” “你这个傻孩子!”司马佳跪到了地上,抓住司马清的肩膀,道,“我就是你娘,是我生的你!” 司马清愣了一下,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被吓住了:“爹你又骗我,你是男子,怎能生孩子?” “你听好,从现在开始,我给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司马佳的手指抓得更紧些,盯住了司马清,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你阿爸,或者你阿爸村里的人。现在你先看看这个。” 司马佳放开了司马清,开始着手解长衫,随着绳结的散开,司马佳光滑的肌肤坦露了出来,他又将裤子向下扯了扯,让小腹上的疤痕呈现在司马清眼前。 “你看见没有?”司马佳早就想对儿子说这番话,“你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没错,我并非女子,所以要用刀划开肚皮,比女子遭更大的罪,才能将你生出来!你还敢说,你不是我亲生?” 司马清看着父亲肚皮上这道丑陋的疤痕,听着他的解说,一时间也不敢相信,但顾不上想什么,先就大哭起来,扑进了司马佳怀里,哭道:“爹,爹,我错了!你就是我娘!你就是我娘!” 司马佳一把抱紧儿子,与儿子哭成一团。 这一刻还有第三个人也在抹着眼泪,就是孙妈。她的眼泪却是吓出来的,只因听见动静,不确定该不该进去,便在窗边听了一会儿,不经意便听了这千古奇闻去,也算是解答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疑虑。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彼此都有一肚子的委屈,哭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好了,孙妈才进去劝。虺圆满回来时见司马佳和司马清都肿着个眼,吓了一大跳,直到司马佳跟他埋怨“你让清儿在小龙洞住着,也不管管你家里人的口风,清儿一知半解的,还以为他不是我亲生的”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去找了一趟儿子,把事情原原本本与他说了一遍,当然还要再加上一句:“这种事在人间怕是不多的,你还是不要往外说为好。”司马清总算彻底弄清了自己的身世,处在震惊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与儿子说完,虺圆满回了房,看见司马佳还是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便笑道:“清儿都不哭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还有别的烦心事呢。”司马佳道。虺圆满问是什么,他便又将地的事情说了一遍。 虺圆满听后,沉思了片刻,道:“照这么说,你舅母竟是为了你好?” “什么为了我好啊,”司马佳撇撇嘴,“就算她是为了我好,也不知这‘好’占她心思的几分呢。我如今和你和清儿在一起,怎么也不能再回老宅去。我外公当年就是为了让我不受她们的气,才让我搬出来,我这会儿再回去?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既然这样,”虺圆满笑道,“你就把地还他们,叫他们派人来收,正好我和马四在家歇几天,不用干活了。” 司马佳瞪他:“你倒大方!没地,我们吃什么?” “不是老宅养你么?”虺圆满笑得没个正形,“他们收了咱们的地,就得养活咱们!” “胡闹!”司马佳道,“我可不还。” 虺圆满笑着去掰司马佳的肩膀:“没事儿,你听我的,真没事儿!你明天去把地还了,我让你看场好戏!” 司马佳狐疑地看虺圆满:“什么好戏?你在盘算什么?” “你到底想不想要那地?”虺圆满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已经在解司马佳的衣带了,司马佳却浑然不觉。 “当然想了。” “那就照我说的做,这事儿我管保能成,”虺圆满揉揉司马佳的脸,“好了,别挂着脸了,给我亲一个?” 司马佳这才发现:“你什么时候偷摸地把我衣裳脱了?去去,离我远点!” 虺圆满才不会听他的呢:“咱们正经夫妻,脱你衣裳那叫光明正大,谁偷摸了……” 司马佳便笑着去搡他,虺圆满撅着个嘴凑上来,俩人打打闹闹了一会儿,便滚到一起了。 虺圆满在司马佳身上大动时,司马佳一边配合着抬高了腰,一边说:“咱们做了这么多次,你说我会不会再怀上?” “不是光靠这样就能怀上的。”虺圆满低头耕耘,竟没太在意。 “那要怎样才能怀上?”司马佳竟认真问起来。 “你想再生一个?”虺圆满这才眼睛里带着笑意,看着司马佳。 司马佳给看得不好意思,偏过头去,道:“我就是问问。一个清儿已经够让我烦的了,谁还想再要一个。” “其实,再生一个,也行啊,”虺圆满伏下身,与司马佳做了个嘴儿,算作哄他,“再生个女儿,就儿女双全了。” “要生你生!也不想想我受多大罪!”司马佳动了动屁股,“别分心啊,用点劲儿。” 虺圆满一面大力顶动,一面笑说:“我怕太用力,把你弄怀孕了。” “别……废话……”司马佳情潮上来,不管不顾,与虺圆满一抽一送,此杵彼臼,扭腰动臀,挥汗相缠。 虺圆满也是一厢爱意,恨不得都化在了他身上,与司马佳十指交握,一边抽动,一边念道:“我……真想……就这么……让你再怀上……我的孩子……娘子,我要都丢给你了!” “给我,丢在我里面,让我……啊,相公!”司马佳握紧了虺圆满的手,也是到了极致。 次日起来,司马佳头一件事便是给司马清讲书——司马清如今去不了学堂了,司马佳也不能让他的学业松懈,亲自揽下了教书的活。虺圆满则果然叫马四歇息一天,不用下地,马四头先还很不解,后来也就乐得悠闲了。 司马佳讲完了书,又给儿子布置了功课,叫虺圆满看着他背书,自己则换了身衣裳,到老宅去交地去。 初听到司马佳要归还十亩水田,戴明还以为是表弟在赌气,还好言相劝,说:“此事还有的商量,你不要这样,我再和我娘我爹说说……” “不用了,”司马佳道,“我家的人今天已经不去地里了,你们快派两个工人去照看一下吧。” 戴明也是没想到,回家后还能有这么多的烦心事,恨不得再出门去经商算了。一边照司马佳说的,安排人去接收水田,一边留司马佳下来吃茶聊天。但看司马佳与他舅舅、舅妈说话都举止得体,言谈和气,也不像是赌气的样子,戴明虽觉心安了点,又怎么都觉得这样不像他表弟的脾气。 司马佳留在老宅吃了饭,午后,长者们去歇午觉,戴明则与司马佳摆上棋盘下棋玩。戴明自小棋艺便比不上司马佳,但这些年在外,与不同的人都下过,颇有些长进,早就思忖着回家再与表弟切磋,此时手里攥着两个云子,一边在手心里捏动,一边皱着眉思索棋局。 一个人影从他们身旁擦过去,戴明一抬头,喊:“干什么的?” 那人站定了回头,叫道:“大少爷。” 原来是戴家的管家。戴明笑道:“大中午的,你怎么这么匆匆忙忙的?” 管家的袍子上全都汗湿了,满头的汗水正瀑布似的往下流,与悠闲地穿着薄衫下棋的戴明对比鲜明。 “大少爷,”管家道,“我找一下老爷太太。” “老爷太太睡午觉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戴明道,“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这个……”管家看了一眼司马佳,欲言又止。 司马佳方才也一直在想着后着,没留神管家和戴明都说了什么,这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管家道:“莫非有什么我不方便听的么?那我回避一下就是了。” “没那回事,你坐着,”戴明道,又指管家,“你说。” 管家只好说实话:“刚才地里有人急着赶回来,说,从司马少爷那儿收的十亩水田里面,满满的全是蛇,根本没法下脚!工人不敢下地,特回来问问,该怎么办!” 第四十六回 “蛇?”司马佳比戴明还先惊叫出来,一下子站起,手里的棋子也撒了。 戴明狐疑地看了司马佳一眼,道:“三弟,那块地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蛇的?” “从来没有过,”司马佳一听到“蛇”,就知是谁捣的鬼了,强忍住好笑,佯装诧异道,“我亲自下过那块水田,从没见过有什么蛇。” “那就是工人躲懒,编造了理由来骗我。”戴明道。 “不是不是,”管家首先否认,“就算编,也少有人能想出这种理由来,那工人吓得不轻,说是满田里都是蛇!” “这怎么可能呢?”戴明道,“有一两条小蛇倒还寻常,满满的全是蛇,可就匪夷所思了。” “但是工人真的是这么说的……”管家也知道此事荒谬,不知怎么说才好。 “这样吧,干脆我亲自去看看怎么样?”戴明放下棋子,拍了拍手,道。 “这大中午的,太阳太大,大少爷还是等等再去吧。”管家道。 戴明笑了:“我在外面做生意时,管他三九还是三伏,正午还是三更,还不都一样到处跑?生怕晚到了一天,利就少了一分,哈哈……我什么时候那么娇嫩了?还怕太阳?走走走……” 戴明说着就要走,忽然又站住,道:“哎呀,我忘了,我虽然习惯了,三弟弟可经不住,要么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司马佳也急着想去田里看看到底怎么了,便笑道:“你也太把我看柔弱了,前阵子农忙,我还下地干过活呢。我同你一起去吧,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交还给你们就出事,我要不去,别人还说是我故意的呢。” 戴明听他这话,便不再说什么,只叫管家“前面带路”,与司马佳一同向水田而来。 戴明虽说了不怕,但真出来,还是热得发虚,不停地摇着扇子,以袖子挡在额头遮阳。再看司马佳,虽然也在扇纸扇,但表情要轻松许多,好像全然不怕这毒日头似的。 戴明奇道:“三弟,我真是小瞧了你,还当你是小时候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呢。” 司马佳心中暗笑:戴明没发现,他脚下一直有一块阴影,随着他的脚步移动,那是因为头顶上有一朵小云一直跟着呢。也因为这朵云,司马佳彻底确定了是谁在搞鬼,也不急着去管他,先看看情形再说。 三个人好容易走到了地方。司马佳对这片田是再熟悉不过了,不过此时田边的人却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了,而是老宅的两个长工,靠着树正休息,看到戴明来了,一骨碌爬起,跑过来道:“大少爷,您看看这田里!” 戴明站在田边向水田里看,只看见浑浊的泥水。“哪里有蛇?” “有啊,有啊,你看!”工人指着一处大喊。 戴明这才看见一条光滑的影子在水下一闪,赫然竟是条蛇!个头还不小!再仔细看,相隔不远处,也有同样的蛇在翻滚,这片水田里,到处都有蛇!戴明大骇,问司马佳:“三弟,这块田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说过了,昨天还好好的呢。”司马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也很意外。 “只有咱们家有?”戴明问工人,“别人家地里没有?” “出了这十亩地的地界,一条蛇都没有!”工人满头大汗地答道,显然也是十分焦急,“大少爷,这叫人没法下脚啊。上午我不知道,一脚就踩进去了,突然有什么滑滑凉凉的东西在我脚旁边蹭,我低头一看,吓个半死就跳出来了,还好没被咬……” “这些蛇有没有毒啊?”戴明蹲下身,仔细看水里,“或者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赶走,或者弄死……” 听到“弄死”二字时,司马佳一惊,脱口而出:“不行!” “怎么了?”戴明回头看他。 “这……这些蛇也是生灵啊,我们怎么好害它们性命?”司马佳赶快编了一句话来搪塞。 “但是,它们捣乱,我们下不了地啊,”戴明道,“还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毒,被咬了会不会有事;就算没毒,也没人愿意被它咬上一口啊。” “让我试试吧。”司马佳挽起长衫下摆,往前走了两步。戴明忙拉住他道:“好弟弟,难道你要下地?” “这有什么奇怪的?”司马佳笑道,“我如今又没有差事,不种地做什么?早就不是第一次下地啦。” “别别别,”戴明恐慌道,“那里面可有蛇。我可记得,你小时候被蛇吓过,最怕蛇的,不是吗?” 司马佳如今自然不可能再怕蛇了,抿嘴笑道:“大哥尽说我小时候,你也不看看我现在多大了?” 司马佳说完,不顾戴明劝阻,脱了鞋子,挽起裤腿,将衣服下摆拎在手里,一脚便踩进田地里。 田里的水凉凉的,泥土踩着很柔软,司马佳蓦地感到有个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从脚边擦过,虽然有所准备,也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很快,他脚旁的蛇便离他而去,不见踪影。司马佳又在水田里走了几步,不禁笑道:“大哥你看,我一下来,这里面便没有蛇了呢!” 戴明还是不放心,一直叫道:“上来,快上来!”倒是工人发现了端倪,大呼小叫:“蛇真的没了!没了!” 司马佳扶着戴明伸出的胳膊上了田埂,笑着说:“大哥,这蛇怕人,我进去它们便跑了。” 戴明摇摇头,还是死盯着水面:“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过不了多久,工人们又都吼起来:“蛇又来了!水里又有了!越来越多!” 司马佳忽然想戏耍他们玩玩,便故技重施,提着袍子跳进水田里,笑道:“让我来赶走它们!” 果然司马佳下地后,水里的蛇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等司马佳上岸,众多的蛇影又会重新出现。 “见鬼了……”戴明看看弟弟,又看看水里,最后说道,“行了,先别管了,你们二位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我回家去问问老爷太太,他们经的事多,没准知道该怎么办。” 戴明这话说得不甚对头,也是他生意场上说惯了场面话的缘故。戴家的老爷太太何时亲自下过地?便经的事情多,能多过日日泡在水田里的工人们?此时戴明不过是打个圆场,暂且让事情有个结果,推到以后来对付罢了。 工人们听了戴明的话,不再守着这十亩蛇田了。司马佳也说要回家去,戴明便让管家送一程,司马佳推托不掉,只得从了。直到走进村子里,管家才走,司马佳这时终于露出了憋了许久的笑脸,也顾不得仪态了,甩开泥腿,往家里飞奔。 虺圆满就在大门口等着司马佳,司马佳一进门,就直接冲进了虺圆满怀里。 “少爷下地巡视回来啦!”虺圆满将司马佳一抱,哈哈大笑着说。 “你都知道啦?”司马佳问他。 “我都偷偷看着呢。” “那些蛇……真是你变出来的?”司马佳闪着大眼问。 “不能算是我变的,”虺圆满道,“算是我叫去帮忙的。” “好,好!”司马佳拍手道,“让他们收我的地!偏要让他们闹心一回!” “光闹心可不行,”虺圆满大叹司马佳心思善良,“我们可要闹得他们不敢再打地的主意才行。” “这样不好吧……”司马佳果然犹豫起来,“这算胜之不武……” “那能有什么法子?”虺圆满道,“这地的的确确是你外公送你的,但你又的的确确没有地契,要堂堂正正地说,你只能任他们摆布;除非走歪门邪道,像我现在做的这样。我知道你不愿意沾惹这些事,所以事先没告诉你,全算我一人所为,不能算到你头上,好不好?” 司马佳也是没想到,虺圆满竟连这都替他想到了,便也不好再说别的,只是低头想了想,一抬头便换上了促狭笑脸:“其实,我今天看见他们被你耍得团团转,也觉得挺好笑呢!” 虺圆满也跟着他一起笑:“对吧对吧?特别是那管家那脸,可好笑了是不是?” 虺圆满学出老管家的挤眉挤眼的着急样儿来,司马佳一看又笑了。这二人便站在大门口相对傻笑,连过来喊停的孙妈看着他们,都禁不住笑了:“少爷姑爷,干嘛呢?要犯傻进来犯呀,别站在门口,给人看了笑话去。” 司马佳这才挪动脚步,去洗了脚换了衣裳,检查司马清的功课不提。 这头戴明回去,把这事与父亲母亲一说,他母亲当时便拍桌子道:“这不用说了,肯定是司马佳那孩子捣的鬼!不然怎会那么巧?我说他怎么那么好心,突然不轴了,愿意把地交出来了!原来还有后招呢!” “娘,我是觉得,要不,咱们就把这十亩地的地契,干脆给他得了,反正外公在世时,说过送他的。”戴明其实心里也觉此事与司马佳定有关联,他这么说也是想息事宁人。 “我会贪他这点地吗?”大舅母道,“我图的还不是这口气!这个孩子,处处跟我们拧着对着,从来不给我们顺心!以前不过仗着你爷爷在世,护着他,总不能连你爷爷不在了,他也能横行霸道吧?我是正儿八经他舅妈,连这点颜色都给不了他?” “他也不是横行霸道吧,”戴明要说句公道话,“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与我们互不相犯,也不伤和气,挺好啊。” “难道你还要帮他说话,不帮我?”大舅母瞪了一眼儿子,道。妇人就是这样,每每将正经事情拗到帮谁不帮谁的问题上,变成个人情事情,总还爱做出个痛心状,加上眼泪愁眉之类的表演,看起来像是谁亏欠了她们许多,让人不得不服软。如此她们便当自己胜利了,连正经事也不用说了,只要顺了她们的意便是,如若不然,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戴明与母亲多辩驳了几句,便被她扯入这样的人情纠纷中,不知道正题在哪里了。戴明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做到的!而显然他父亲已经早就习惯这样的争吵了,显得十分不耐烦地说:“就为了十亩地,你们俩吵来吵去像什么?咱们家缺那十亩地?给他又怎么了?他是我妹妹的亲儿子,给他难道还亏了咱们家?” “不可能!”大舅母刚在儿子这取胜,不愿这么快又像丈夫低头,“不就是几条破蛇吗?明天多派几个人,拿着刀,或者拿着叉,去地里给我见蛇就杀!要不就在水田里下药,毒死这些蛇!我就不信了,我们人,还斗不过这些没脚的玩意儿! 第四十七回 戴明又与母亲争论了几句,反惹得大舅母斗志更强,第二天,她便盯着戴家的工人们举着棍叉等,到田里去驱逐蛇类。虺圆满这边也很快得到消息,没多久,田里的蛇便都不见踪影了。 大舅母很得意,对戴明道:“看到没有?做人最要紧的就是不能低头,你服了软,认了输,人家就会愈发骑在你的头上。你若强起来,人家反而不敢再怎样了。” 戴明虽觉得这道理用在自家人身上不甚合适,但又怕和母亲吵,便不敢说话了。 当天晚上,大舅母在镜前卸去妆饰,准备就寝,将玉簪拔下时,那簪子忽地一弯,绕在了她的手臂之上,凉凉的,还在爬行——赫然是一条小蛇!大舅母吓得一边甩手,一边大叫,丫鬟赶过来,她便拉住丫鬟,指着被她甩下来的小青蛇道:“蛇,有蛇!” “哪儿呢?”丫鬟却是看不到的样子,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给大舅母看,“太太,您看错了吧,这不是蛇,您看,都被您摔断了……” 大舅母再使劲揉揉眼,的确,那不是蛇了,而是断了的簪子。可是她刚才,分明看到的是蛇。那冰凉的、在皮肤上爬过的触感仿佛依然还在,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算了算了,”大舅母不想多想了,“你下去吧,叫老爷回来睡觉。” 丫鬟答应着去了。大舅母兀自坐在妆台前,发了一会儿怔,待平复了心神,才站起来,吹灭了灯火,只给大舅公留了一盏小灯,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上床。待过了一阵子,大舅母阖着眼准备入睡之时,又有一个什么东西贴在了她的腿上,又凉又滑,还在缓缓挪动。 大舅母惊得一下睁眼,头皮发麻,困意全消,掀开被子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 白色巨蟒,正躺在她身边,还抬头朝她看了看,吐出鲜红的信子。 大舅母惊声惨叫,恰逢她相公掀帘子进来,皱眉道:“大晚上的,一惊一乍的干甚么?” “蛇!蛇!”大舅母指着床喊道。 “哪里有蛇?”大舅公快步到床边,粗略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 “有的,有的!”大舅母失魂落魄,“就在被子里!” 大舅公又掀开被子,依然什么也没见着。 “你啊,一定是成日介想着什么杀蛇,给想魔障了!”大舅公不满地说道,“一个妇道人家,不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每日里争强好胜,难怪你要自己吓自己。” “我是真的看到蛇了!”大舅母可不想理什么怪力乱神,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她亲眼所见的事实。 “那你就是疯了!”大舅公才不买账,理也不理大舅母,掀被子上床,好好地躺在那里,没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大舅母眼看着丈夫在床上睡得香甜,哪有什么巨蟒出来扰人?不由得也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真是我想着杀蛇想多了,魔障了? 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大舅母,上床躺在大舅公身边,这下可是再难入睡了,满脑子都是蛇在晃来晃去,她想爬满蛇的水田,想变成蛇的玉簪,想躺在身边的巨蟒……渐渐地,她入了梦。梦中,她的玉镯变成了蛇,茶杯饭碗变成了蛇,丫鬟下人们变成了蛇,最后,连儿子和丈夫都变成了蛇! 大舅母猛地从梦中惊醒,挥去了一身冷汗,眼看已经是天光微凉,张口便叫:“来人,来人!” 丫鬟揉着睡眼、捧着灯台进来,大舅母吩咐道:“去把管家找来!让他把那十亩田的地契给司马少爷送过去!这地我们不要了!太糟心了,难道还真的遭报应不成……” 给了司马佳水田的地契,大舅母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那田给了他,从此他就靠田吃饭吧!以前他的吃穿用度、工人老妈子,都是老宅出的,现在老宅不会再给了,让他自己用那地挣出来吧!” 算来算去,马四和孙妈还是老宅在付着工钱,该回老宅去,可是这二人都自愿给司马佳干活,大舅母便停了他们的工钱,让他们找司马佳要。这下一来,司马佳虽是彻底拿到了那十亩水田,日子反而比往常过拮据了。好在房契在他手里,现在又有了地契,可算是一房一地俱全了,虽过不上公子哥儿的生活,好歹心里踏实。再则大表哥看不惯母亲的做法,时常也偷偷派人贴补些,司马佳倒还不觉得日子苦到哪儿去。 于是司马家五人,凑凑合合又过了一年,一年间还算顺当,唯一令司马佳发愁的,便是儿子司马清了。 司马佳发现,司马清天资聪颖,背书习字都不在话下,可惜一心好玩,不爱读书,抽到空就躲懒儿,甚至溜出门去,和同乡青年厮混,由于他体格好,武功高,很快成了头头,到处惹是生非,攀比拳脚,俨然竟成了当地一霸!司马佳为了儿子操碎了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哭也哭了,最后都不管用,而且司马清现在长得更大,活脱脱是十七八岁样子,上房翻墙是说干就干的事,司马佳根本看不住。 虺圆满对儿子,从来都是放羊似的在看管,这会儿也终于看出不对劲来了,向司马佳提出“要不,就送回小龙洞去吧?那里的孩子都和他差不多,他嚣张不起来,也许能治治他这毛病。” 可是司马佳不愿离开儿子,更担心一旦回了小龙洞,就没有念书的环境,司马清再无希望考取功名了,便一直也没有同意,就这么拖着,每日忧心不已。 盛夏的一天,司马清在天井里凉榻上睡午觉,司马佳眼看他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刚要上前看究竟,只见睡在榻上的司马清突然腾空而起,在空中变为了一条大蛇,撞破了屋檐,飞上天去,不见踪迹了。 司马佳悚然,赶紧追了出去,只是也没个方向,不知往哪里找才好。过了不久,就听见从东边传来喊声:“有大蛇把桥弄坏啦!” 司马佳赶紧跑过去,只见连接东西村的石桥正中,漏了一个大洞,透过洞口可以看见下面的河水。 “有条大白蛇飞过来,”目击了的村民给大家讲道,“那大得呀,有小树粗!冲我一张嘴,我就吓得呆住了,还以为它要吃了我!结果他往下撞破了桥,就钻进河里去了!” 那村民讲得绘声绘色,把巨蛇描绘得十分面目凶残,骇人听闻,说得其余村民都惧怕不已。司马佳自是着急,又找了虺圆满来,一同找儿子,直到晚上,才在村外的河边找到了湿淋淋躺在岸边的司马清。 村里这下传起来了:有大蛇害人来了,大得能撞坏石桥,嘴一张就能吞下一个人头!村里都给传得人心惶惶,白天也要紧锁门窗。 司马佳把司马清带回家后,也是家门紧锁,不敢让他出去了。司马清自是不愿意的,虺圆满道:“你现在还控制不住自己,随随便便现了原形,岂不是要吓坏别人?这阵子风声又紧,你听听都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我看还是憋上几天,等风头过去再说。” 村里因要修桥,又到处张罗人找工匠、买石材。虺圆满因为心知肚明是自己儿子弄坏的桥,便自告奋勇去镇上采买石材。大伙儿们凑了点钱,给了他一辆板车,虺圆满便去了。 虺圆满去时是一人一车,回来时板车上除了几块石材,还多了个人。虺圆满把人运回了家,倒把孙妈等人吓了一跳。 虺圆满笑道:“这人是我在附近河里救的,不知道为了什么想不开,投河来着,被我救上来后,也不说话,也不告诉我姓甚名谁,也不回家,我怕他再想不开,就运回来了,哈哈哈哈……” 孙妈拿了手巾来给那中年男人擦去身上的水,只见他身宽体胖,面白须长,身上衣服的料子也颇为讲究,不像是一般农户。孙妈便悄声告诉虺圆满:“这说不定是哪家的老爷,我们未必款待得起,快叫少爷来。” 虺圆满一边擦着汗,一边就去叫司马佳。司马佳听说他带了个人回来,也是奇怪得很,到前面来看,远远地就觉得那人在哪见过,及至走近了一看,更是大惊失色!此人他不但见过,而且从来未敢忘记过他的容颜,此时就算对方形容憔悴,须发掺白,衣装皆变,他也依然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这个人,司马佳永生铭记。 第四十八回 这个人,曾令司马佳的人生彻底改变。 “韩大人?”司马佳已经一眼认出来了,但还是问道,“莫非真是韩英韩大人?” 韩英情绪消沉,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才眯着眼睛看过去:“你……你是……沅村司马佳!” 很显然,韩英也认出了司马佳。 司马佳面对韩英,心情其实很复杂,就是这个人,令他高山仰止,奉为圭臬;也正是这个人,将他发配深渊,万劫不复。 “韩大人,真是世事难料,没想到大人会光临寒舍,学生……晚辈实在惶恐……”司马佳本想以“学生”自称,但转念一想,亲自将他逐出考场的韩英,未必肯认自己这个学生,便赶快改了口。 “你也不必叫我大人了,”韩英坐着,虽对司马佳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是苦闷模样,“看来你真的是回乡务农,不问世事了。皇上已经罢了我的官职,我两个月前就回圩村养老了!” 孙妈一看少爷与这位客人有渊源,这客人又脸黑得跟阎王一样,早就觉得不妙,赶快抓了虺圆满闪避出去了,留下司马佳与韩英在那里。 司马佳实在是尴尬至极,但内心却也是平静的。距他被韩英赶出考场,并除去一切功名前途,已经一载有余,司马佳从心灰意冷返乡,到了重振精神教子,逐渐感到,后者已经超越了前者,占据了他的生活。对于考试一事,司马佳虽然还是时常想起,时常哀怨,但有时转念一想,对比一下官场的险恶和乡村的安宁,他竟觉出了些许安慰。 韩英却是不同,他此时对于司马佳,倒是生出了歉意。 “我那时也是性子直,又急于杀一儆百,来给学子们立规矩,现在再想,当日对你们的处罚,是严了些。” 韩英率先提起了这件事,司马佳不知怎么回答好了。是再次喊冤呢?还是与他客气,安慰他,说他并无不公呢?若是喊冤,是不是显得自己死不认错,毫无悔改呢?若是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岂不是等于默认了自己行贿舞弊的罪行吗?因为这些想法,司马佳一时间竟没有答话。 韩英竟然也不介意了,就自顾说下去:“现在是江朔当政了,你去托人与他说,或者写信给他,说是受我陷害,以致功名全毁,再多说些我的不是之处,写得有文采些,他一定会提拔你重入仕途的。” 韩英的样子显得十分疲劳,说话也提不起精神。司马佳听见他这般说,再想想他跳河的举动,再结合一些风闻,大致也就猜出来了:必是韩英为人太过刚正,被政敌江朔暗地打击,而皇帝也竟昏庸,撤了韩英的官职,令他回乡,韩英归乡后,终日郁郁寡欢,竟想自我了结,没想到被虺圆满所救。 “大人,晚辈既然回乡,也就认了这样的命,不再多想。大人如今还是该照料好自己的身体,不要为了晚辈再劳神费心才是。”司马佳不敢再晾着韩英,赶忙答道,自觉答得还算妥帖得体。 韩英意味深长地看了司马佳一眼,道:“你真的这样想?” “晚辈不敢骗大人。”司马佳道。 “已经说了,我不是大人了,”韩英说,“我当过你的考官,你虽没考成试,也是师生一场……” “老师!”司马佳心尖一颤,竟是有些激动,失口就叫了出来。 韩英点点头:“当日和你一起被赶出考场的另一个考生,我记得叫马文博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提及马文博,司马佳也有些惆怅,低下头,道:“他到现在还没有下落,不过留下过一首诗,从那诗的意思看来,该是云游四方去了。” 韩英叹了一声,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的一时之怒,活生生地让你们两个落得了与其他考生不同的命运……这就是为什么,手中有权的人更要小心行事,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作下业来。” 司马佳也小小地叹了一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司马佳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出这八个字来安慰自己和韩英,没想到韩英听了,却是一拍大腿,亮声道:“对!” 司马佳没想到他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被唬得一愣,很快明白过来,韩英这是有话要说。“看来老师颇有感触?”他问。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韩英拊着掌,道,“真是至理名言啊。你想想,你虽未当成官,但能在乡间,有自己一方田产,吸天地之精华,感日月之光辉,岂不是福?那马文博,游弋于山水之间,做得个逍遥之主,岂不是福?我虽做了官,还是不小的官,每日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被江党弹劾,被天子罢官,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一腔冤屈无人可诉,这难道,不是大祸吗!” 司马佳听他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赶紧伸手搀扶了,道:“老师千万不要有此想法,您该想想,如今您也同我一样,回归乡野田园,做个自在农夫,岂不是祸中得福?那些官场中浮沉的人们,正身处祸中,还不自知呢!我们身为有福之人,难道还不该珍惜吗?” 韩英悲愤得散了光彩的眼睛,突然又汇聚起光芒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司马佳,的确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宁静和满足,不由得心中一震。 “你,说得对……”韩英道,“我能够平安回到家乡,已经是福了。” “老师,学生不是说老师该庆幸这个,”得到了韩英的承认,司马佳竟有些惶恐,“我是说,在乡间,也有乡间的好处,可躬耕鄙野,更可吟啸田园,是别有一番风味……” “我明白,我明白,”韩英示意他不用解释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今日竟然这样相逢,也是缘分,不是每个学生,都能看到我一身全湿,这般狼狈的模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韩英笑得轻松,司马佳才放心下来,招呼孙妈进来,去寻几件宽敞的衣裳给韩英换上,又派马四去韩英说的地址给韩家人报个平安,留韩英住了一夜,第二天亲自送回圩村。 经历过韩英这事后,司马佳更加坦然,甚至连司马清的学业也不怎么狠逼了,司马清便能得空出去偷懒贪玩,司马佳虽还担心着他会不会控制不住突然变身,但看了几次也都正常得很,便想这变身想必也不常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也就是这一放之下,出了件事情。 虺圆满自从听过司马佳说韩英的事情,便想到:“去年闹白蟾,是不是正是天子失职,开始排挤忠臣的时候?所以上天降下罪来,使白蟾为害人间?” 司马佳虽惊讶,但细想想,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虺圆满还说:“既然这样,那上天的降罪也许还不止白蟾,兴许还有别的。” “你是指今年的旱情?”司马佳一听,便知虺圆满有所指。今年雨水稀少,地里干得快要不能长庄稼,村民们把喝的水都省了灌进田里,也还是救不了急。村民们想不出原因,只好乱猜是不是龙王不高兴了?还商量着在瀹山上修一个龙王小庙,奉些供养,让龙王体恤灾情,降些雨水。 虺圆满也不十分确定这旱情就与皇帝有关,便道:“我只是一猜。龙是最慈悲的,怎么会这么些天不降雨呢?会不会是有别的缘由?这一想就想多了。” “不管你猜的对不对,我们如今都没有办法,”司马佳道,“该好好想想,怎么把这难关度过去才行。” “百姓嘛,自然是没办法了,”一向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虺圆满,不知什么时候,面上也染了些忧愁,腰也有些微弯,把两手往腰间一叉,道,“虽然知道建庙也没什么用,我也不好打消他们的兴致,毕竟现在还有个盼头,还有个念想,就是不知道建好后,要是再不降雨,百姓该怎么过活哟。” 虺圆满身为妖精,本来人间不论旱涝,都不会影响到他的生计,如今竟也忧国忧民起来,即使司马佳告诉他“家里还有些积蓄,不用担心这一年”,他也还是总拧着个眉头,为了别人担忧。 就在龙王庙快要竣工之时,司马清约了两三个伙伴上瀹山玩耍,见了新建的龙王庙,便免不了好奇,要进去观瞻观瞻。 这庙本就十分窄小,无甚可观,司马清与友人进去转了一圈,只觉索然无味。因没什么别的可看,司马清便多看了那龙王像几眼。 这庙虽是新的,龙王像却是从别处请来,方才司马清粗略看过,只觉得神像老旧,没怎么留心,这次一看之下,猛地竟看出些个味道来。 第四十九回 只见这龙王龙首人身,雕得虽不精细,却粗犷得别有神韵。造型巧妙,远观便有神气;线条流畅,衣褶栩栩如生,衣角下露出几根脚趾,颇有动态之感。 司马清仰头,从龙王脚下向上看,看那头上伸出的龙须,和露出獠牙的龙嘴,猛地发现,这尊神像之上,竟然没有点出龙眼。 “这好好的像,怎的不画眼睛?”司马清奇道,“不画眼睛怎么能像?让我来给他添上!” 司马清说完,刚好看到脚下有一块煤灰,遂在手上抹了点儿,刚抬手,发现够不到那像,左右看了看,竟真给他看到一架梯子,是修庙的工人留下的,他就手搬过来,叫了朋友来扶着,就爬上去。 司马清爬上梯子要给龙王画眼,他朋友在下面扶着梯子乱笑:“司马清,你好不怕死,龙王也敢冒犯!不怕天上来道雷劈死你!” 司马清也笑:“他要是那么灵,早就该下雨了,耗到现在都不下雨,我看他不是个聋子就是个瞎子……你看,他连眼睛都没有,可不是瞎子吗?让我给他画上,好让他看看民间疾苦,早点儿给咱们下……雨……” 司马清一席说着,一边用大拇指给龙王的眼睛部分抹了两个圆点,一边哈哈大笑着,想要扶着梯子下去,还颇为得意地抬头欣赏自己的大作。就在此时,司马清看到,那两团煤灰画成的眼睛后面,蓦地闪了一下精光,他就像是被龙王狠狠地瞪了一眼。 向来胆大的司马清,竟然心中一寒,失手没抓稳梯子,“啊!”地叫了一声,就要掉落下来。扶着梯子的青年看见司马清失手,也都吓得咿呀怪叫。转瞬之间,司马清想要在空中抓住什么,但只是徒劳。 龙王庙外,停栖在屋顶上的鸟儿们被身边瓦片的突然破碎惊到,纷纷震动翅膀,飞上天空,比它们飞得更快更高的,还有一道白影,若是有人有幸能够看得清楚,一定能看出,那是一条蛇,一条巨大的白蛇! 司马清的朋友们,站在屋顶漏出的大洞底下,直接看到了天空,全体愣怔了片刻,接着先后失声惨叫着,跑出了龙王庙。 司马清变成了大蛇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沅村。同时,愤怒的村民正在寻找破坏龙王庙和对塑像不敬的凶手。求雨无果,他们不免将责任归在了这位“惹怒龙王”的人身上。 司马佳当天没有找到司马清,悔恨交加。次日再出去找,刚出村口,就看见司马清自己走回来了,满身泥土,一脸疲惫,据称是在一个不知是何处的地方醒来,茫然走了许久,又问了许多路,走了一夜,才走回沅村。 司马佳看到已经长得比自己高的儿子,想要骂他两句,又觉得骂不出口了,只能一把拉过儿子,生怕他又跑了似的,将他护送回家,不再让他出门了。 司马清如今长得又高又大,比司马佳和虺圆满都要魁梧,相貌也老成,和显嫩的司马佳站在一处,简直就像是父亲的兄长似的,实在是奇哉怪也。这次失常的变身,也将司马清自己吓着了,知道闯祸,头一次乖乖待在家里,不敢出门。 可是他不出门,村民就上门来了。本来司马佳这个长速惊人的怪儿子,就在村民眼中略为特殊,而司马清偏偏不是专心读书的善类,反而是纠集青年,到处闲逛闹事的主,简直是村中一害。如今也能确定,他就是那个破坏龙王庙,激怒龙王的真凶,再听到那骇人的变蛇传闻,村民们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其时天干大旱,地里的活想干都干不成,他们便扛起农具,集体上司马家叫门来了。 司马家的大门几乎快要关不住,孙妈想佯装镇定,但是说着洗衣服,却跑进厨房;想做两个菜,却连火也忘了升——已经六神无主了。马四被敲得烦了,扬言要出去与他们干上一架,了结是非,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司马佳开头还怕他冲动误事,劝了几次,后来也就懒得劝,也没见马四真的冲出去。 司马佳打从一开始也没指望虺圆满,只想靠着闭门不出,蒙混过关。但眼看这大门都要被敲烂了,村民们还是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也慌了,问虺圆满道:“这该怎么办?” 虺圆满顿了顿,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要不……我把尿葫芦带回我们村里去躲两天?” 司马佳便不说话。把孩子送走,他是绝不情愿的,但看眼下这阵势,不躲是不行了。虺圆满也知道他的脾气,又说:“你要是舍不得,就和我们一起回村里,不是也行吗……” 司马佳实在不想去,但自忖也没有别的办法,抬头,刚准备答应下来,孙妈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嚷道:“小少爷出去了!我拦不住!” 原来司马清隔着门,听着外边村民喧嚣不已,他在房内也开始头疼——是真的头疼,逐渐头痛欲裂,身上作烧,如火点灼。 “我还是不是人?我是不是怪物?”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不去,司马清开始视物模糊,恶心欲吐。他难受,他想喊爹,但是却喊不出来。这时他有一种奇异的听觉,他听见爹和阿爸在隔壁合计,屋外的村民们的叫喊也十分清晰。渐渐的,连村民们之间的窃窃私语,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龙王庙就是他给弄坏的!” “再不下雨,今年就完了!” “我早就看他邪门了,这次我们人多,千万别散,就算天黑也要安排人守着,不把这一害赶出村去,晚上觉都睡不着!” 司马清突然怒吼一声,跳起来便向门外冲去,途中被孙妈和马四拦了一下,他随便一拨,那两人便消失在视野了。 打开门,司马清站到了门口,大叫道:“杀了我,就能下雨了吗?” 村民们没料到他突然出来,看司马清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再想想他变蛇的传闻,倒有点怕他,唬得集体倒退一步。但其实此时的司马清,已经病得快要站不稳、看不清了。 “如果杀了我,天上能下雨,你们就尽管来杀!”司马清怒吼道,“如果能下雨,我自己杀了自己!” 司马佳此时早追过来,叫着“清儿,回来!” 司马清回头,看了爹爹一眼。司马佳只看到儿子忧伤的眼神,下一刻,眼前便已模糊。 因为此时突然狂风大作,卷起灰尘,迷了村民们的眼,又灌进屋内,使司马佳不得不举袖遮挡。接着一道闪光,天上雷声滚滚,先是几粒雨滴落地探路,接着雨便倾盆倒了下来。 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村民们仰头看天,拿手接着雨水,欣喜若狂,已经忘记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幸和所有的恶意。他们甚至没有发现,司马清已经不在那里了。 虺圆满追出来,大喊“这是求封啊!”,追进了雨中。 “求封?”司马佳也陡然心惊。他已知道了求封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司马清的求封,来得如此突然。也就是说,司马清经此一劫,要么一举成龙,要么像虺圆满一样,须得再修五百年。 司马清也追了出去。他不想让儿子求封成功,他不想让他离开自己。 在暴雨之中,司马佳没有打伞,被淋得通身透湿,雨帘让他看不清稍远的东西,逐渐的,连虺圆满的身影也看不见了。他徒步走在村外的泥土里,身边的稻田在拼命地积聚雨水,他仿佛能看到农民们欣慰的表情,他仿佛能看到秋天时丰收的场景……他的思绪不受控制,飘得极远极远,对眼下的满身泥水浑然不觉,只想快些找到司马清。 在前方的稻田里,有一块白色的石头样的东西,司马佳一惊,已经察觉到什么,跑近一些。果然,那是一条白色的巨蟒,盘在一起,如同白石。这巨蟒的头部正昂起,对着一个方向。 那是求封! 而且,不是对着司马佳求封。司马清的命运如何,全看被求的那人如何说话。 司马佳顺着蛇头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雨中见着了一人。那人身着灰袍,却一尘不染;披散头发,却滴水不沾,不用打伞,就这么站在雨中,却像是站在清风白云之下一般。 那人本背对着司马佳与蛇,此刻回过头来,向下看到了那求封的妖孽。 司马佳待要跑过去,祈求那人不要封了此蛇,没跑几步,就发现,这个人,他是认得的! 第五十回 司马佳认得的这个人,身材颀长,面若清癯,长发并未束起,而是飘逸地披下,散在风中。配上宽袖长袍,颇有些仙风,与司马佳记忆中的那个通身儒雅气息的马文博完全不同——是的,他就是一年前,考场失意后又逢情场失意,从此消失遁走的马智马文博。 “文博兄……不,文博兄!那蛇……”司马佳呼喊起来,但雨帘沉重,将他的声音吸进了雨水里,没有传至马文博的耳中。 司马佳只看到,马智对着那蛇,嘴唇蠕动,说了句什么,他自然也听不见,接着便见那白蛇蓦地化作一道白光,从暴雨中穿过,飞向马智,钻进了他的广袖之中。 “文博兄!文博兄!”司马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智这是封了?还是没封?他疯狂地呼喊着跑在泥水里。霎时间雨过天青,阳光也露了踪迹。 马智就在这雨后的第一缕阳光里,看到了司马佳。此刻二人相对,一个通身泥水,一个衣袂飘飘;一个心急如焚,一个平静安详,俨然天壤之别。 马智看着司马佳,并不惊讶,只道:“子善,你怎的还在红尘之中?你这样的人,不该陷于俗事滋扰。” 司马佳没有心思答他的腔,赶忙问道:“文博兄,刚才那条蛇呢?你对它说了什么?” 马智这才露出些许讶异来,道:“难不成你识得那蛇?那是求封的小龙,但他道行远远未到,若置之不顾,他又会为害人间,我便对他说,‘孽畜,你愣着作甚,还不快随我修行去?’他现在已在我袖中,日后与我结伴修行。” “不,不,不行!”司马佳急了,道,“你不能带他走,快放他出来!” 马智道:“咒言一成,便无可再更改了。子善又是何故,要留下这半妖孽畜?须知他修行未够,留在人间,只会徒增祸患。” “他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不能带走他!”司马佳早已忍受不了这种装腔作势的说话,只想急着留下自己的亲子,“是的,我陷入了红尘俗世,这是我自己愿意的!男人生子,你可能觉得闻所未闻,但是这是真的!这孩子我无法割舍,请你不要带走他!把他还给我!文博兄,我求求你,看在我们的同窗情分……” 马智拧着眉头,静静听焦急的司马佳说完所有的话,才道:“可是,随我出游修行,也是他自愿选择的,不然他不会来我的袖中。” “那就放他出来啊!”司马佳几乎要用手抓住马智那一尘不染得诡异的袖子。 马智摇头:“他已立下誓言,不可再破。” “总还有别的方法的!”司马佳大声道,“你不能把我的孩子带走!” 马智怜悯地看着司马佳:“你怎么还不明白?留下他,对他毫无益处,对沅村的村民,也是徒增危害。他不是人,你不能强留他在人间。修行,是他最好的出路。” 司马佳只觉马智冷面无情,油盐不进,不禁急得泪流满面,哽咽说道:“我离不开他,如果没有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母的自私,莫过于此,”马智完全不为所动,反而是准备就此告辞,“我该走了,子善保重。” “等等!”司马佳追在他身后,却奇异地完全追不上。只见马智轻松地在前面走,但和他之间的距离眼看变得越来越大。 司马佳眼看要把马智给丢了,急火攻心,气得大骂:“你这个抢别人孩儿的强盗!你也算是圣人门生吗!你一定不得好死!” 任司马佳再怎么骂得用力,马智也丝毫不为所动,两人像是走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互无相干。司马佳绝望了,停下了脚步。这时他才觉得又累又渴,浑身沉重得像灌铅一样,脚想抬都抬不动了。 “你休想逃!”突然一声熟悉的喝声,虺圆满从天而降,只回头看了司马佳一眼,送出一个让司马佳安心的眼神,便拔脚追去了。只见前方的麦田风景,忽然扭曲,四面八方重叠着延伸着同样的画面,像是进了什么阵法——而实际上,这也的确是虺圆满的阵法。 马智止住了步伐,回头看到虺圆满。“你拦不住我的。”他说。 “拦不住你,我就伤你!”虺圆满捏着两个拳头,站在马智身前。他自知马智天赋异禀,稍加修炼就有高强法力,但还是没有让步。 “你不能伤我,”马智很明白,“你是妖物,一旦伤了人,就会堕入邪道,永世不能修成正果。” “是啊,”虺圆满感叹道,“你生为人,是多么幸运啊,上天护着你,妖精不敢伤你,略练出点道行,就能带走别人家的子女,不管人家父母是多舍不得,多痛心。” “你也是修行之人,怎能讲出如此在家之话?”马智道,“我以前也是执着,看不穿尘世,后来才知自己肤浅。放开,其实是对人对己都好的做法。” 虺圆满摇摇头:“我正与你相反。从前,我以为做人的好,就在于顺天地之气而生,上天宠着他,妖精让着他……但现在,我不觉得那些有什么了不起了,我觉得人生的好,全在有个真心相伴的人,有个普普通通的家,就算烦恼,也都是有滋味的烦恼,就算被人生折磨得要死要活,事后回头想,我还是爱我的生活——这些,才是生为人,最重要,最快乐的事情……” “可是那又怎样呢?”马智面无表情,“你不是人。” 虺圆满噎了一下:“是啊,我不是人,但是我儿子起码有一半儿是人,他应该过这样的生活,而不是……而不是你这样的。” 第五十一回 司马佳估摸着这又是哪位神仙妖怪,不敢怠慢,问道:“您有何事?” 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通司马佳,说道:“我自天庭而来,到此找寻蛇妖虺圆满!” 司马佳道:“虺圆满不在家,在田里做事,要不您先坐着,我去叫他。” 来人突然笑道:“司马相公,你不认识我了?” 司马佳惊道:“这位天官,你怎会识得我?我们难道在哪里见过?” 来人笑弯了腰,道:“司马相公,我就是你当日,在瀹山上救下的那只母鸡呀!” 司马佳活活愣了半晌,才勾起那遥远的记忆,那还是他产子当日,虺圆满背他下山,买了一只母鸡,母鸡挣扎得可怜,被他叫虺圆满放了,难道…… “可是,那是母鸡啊,仙官你……”眼下的仙人,明明是个男子的形态。 “成了仙,这种事情就随意了,”鸡仙官笑道,“我被你放了后,就在外面到处游走,有一日,不小心吃下了太上老君掉在人间的丹药,就成了仙。” 司马佳揶揄着笑道:“哦,哦……幸会,幸会。” “这个盒子,你记得转交给虺圆满吧。”鸡仙官将手里的瓷盒子递了过来。 “这个……是给他的?”司马佳还以为那是什么法宝之类。 “是啊,”鸡仙官道,“他救了下世文曲星,上天奖赏他五百年功力,都在这个盒子里,当面打开,就能功力立增。” “真的?”司马佳很高兴,“那,谢谢仙官,我一定转交!” “这个……”鸡仙官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我是因为你救过我,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句,一旦虺圆满多了五百年的功力,他可就……可就该第二次求封了!” 司马佳突然惊醒,从头到脚像是被桶凉水泡过,寒毛根根直立,周身顿时泛起一种伴着恐惧的麻木。 虺圆满得了五百年功力,就有第二次求封的机会。如果求封成功,他就会成龙,就会离开这个家,离开自己……司马佳不敢拿着那个瓷盒了,赶忙将之放到桌上,好像那是个什么烫手的玩意。 “总之,你好好想想吧,”鸡仙官道,“那五百年功力就在盒子里面,不打开,就不会跑到虺圆满的身上。你想今晚打开也行,想过几天打开也行,甚至……等这一辈子过完了再开,都不是问题……” “这是……上天赐给圆满的东西,”司马佳不安地道,“什么时候打开,该由他来决定。” “好吧,”鸡仙官的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那就麻烦你转答吧。” 司马佳家里好容易来了个神仙,还没落座就走了,留司马佳在家对着那个青花瓷盒子发呆。 是告诉虺圆满呢?还是不告诉虺圆满呢?司马佳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陷入了这样的为难之中。隐瞒此事吧,不像是君子所为。坦白此事吧……他又生怕虺圆满打开了盒盖,得到功力,离他而去。司马佳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只有虺圆满了,如果连他也离去,司马佳决计无法承受。 在司马佳还在犹豫之时,不知不觉日已西沉,司马佳听到虺圆满与马四说说笑笑地进门了,一时间手忙脚乱,将那青花瓷盒子抱着,到处找地方藏匿,但总觉得无处可藏。耳边传来虺圆满呼唤他的声音,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司马佳情急之下,一把将瓷盒塞进了床底下。 “子善,你在做什么呢?”虺圆满进门,却看见司马佳趴在地上,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啊?没,没事啊!”司马佳赶快从地上爬起,左顾右盼,不敢直视虺圆满。 自从司马清走后,虺圆满就一直不放心司马佳,即使在司马佳平复了之后,也还是时常挂心,生怕一回家,就看到司马佳消沉绝望的样子。这几日,司马佳显得好多了,虺圆满才敢放心下地劳作,可刚才那一幕,又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真的没事?”司马佳越是不敢看虺圆满,虺圆满越是追着他的眼睛看,“你不会又多想了吧?不是都跟你说过一百遍了吗?孩子只是出去闯一闯,他还记得有这个家,就一定会回来的。你再伤心,再折磨自己也没用……”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司马佳心中有鬼,只想赶快把虺圆满引离此地,“我饿了,快做饭吧。” 孙妈走后,家中还没来得及找别的老妈子,而虺圆满也说“算了,这事急不得,要么就不要,要寻就寻个好的,不就是几件衣服几顿饭,我做也行。” 司马佳也知道自己家里不比往昔,现在必须抠着钱用,一些不是必须要买的东西,必须要雇的人,都能省则省了。虺圆满和马四要去地里干活,司马佳也想多少做些事情,一来不至于变成什么都不做的甩手掌柜,二来也让自己忙一点,不至于天天想着司马清,徒增伤心。家务事看着简单,一做起来才发现难,扫地洗衣什么的倒还能凑合,这饭做不好,可是会让一家人都饿肚子的。司马佳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后,就再也不敢碰炉灶了,倒是虺圆满,一直很有这方面的天分。 “那好,我去做饭,你好好的。”虺圆满听到司马佳说的,同时也是怕马四忙了一天肚子饿,就赶快去准备晚饭的事。 司马佳默默看着虺圆满的背影。那个背影,好似不如过去那般跳脱轻巧了,身上多了烟火气,早已不像个妖精,而更像是一个人……是啊,人,虺圆满如果是个人该多好,就能陪他一起老,一起死了…… 想到这里,司马佳也被自己震了一下。他还这么年轻,以前就算想到生老病死,也没有这么认真严肃地想过,可是他现在,不但认真,而且怀着敬畏和不安,虔诚地想到了。 晚上,司马佳摸着虺圆满的身上,还是那么的凉,他叹了一声,收回了手,却被虺圆满无意间一把抓住了。 “又是好多天没有下雨了。”虺圆满抱怨的内容,也与普通农民没有区别了。 司马佳知道。自从司马清求封那天,下了大暴雨,之后,天上就一滴水也没有往下落过。司马清已经不在村里了,村民们找不到人责怪,转而又重新责怪起了老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司马佳道,“即便是皇帝失德,老天不下雨,也惩罚不到皇帝,受罪的还是平头百姓,何至于旱这么久?” “今年要是打不下来粮食,你就跟我回洞里过,”虺圆满道,像是怕司马佳担心似的,“马四也可以跟我们回去。” “圆满……”司马佳没有回答他,而是轻声喊道。 “嗯?”虺圆满随意地答了一声。 “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丢下我的吧?”司马佳问。 “当然了。” 两个人躺在黑夜里说着话,既像是与对方说,又像是与面前的黑暗说。 “你会陪我到死的吧?” “当然了。” “哪怕是你能成龙呢?” “那还有五百年呢。” “不要说那五百年!”司马佳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就说现在!如果你现在就能成龙,你会不会丢下我?” “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真的可能的话!”司马佳握紧了虺圆满的手,“你会丢下我吗?会吗……” 虺圆满还当他是因为司马清的事,心中空虚害怕,只管一味安慰道:“当然不会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成龙,只想陪着你。” 司马佳听着,声音便哽咽了,道:“好,你记住你说的话。你一心想修炼成龙,我也实在不想成为你的阻碍,只是现在我离不开你,真的离不开你……” “好了好了,怎么又哭了,”虺圆满搂了司马佳,“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永远在这儿了……不,哪怕你赶我走,我也在这儿不走了!” 司马佳心中的万般愁绪,都说不出口。一边挂心着床底下那个青花瓷盒子,一边哀叹着虺圆满为何不是个人,思来想去,还是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没敢告诉虺圆满盒子的事。 司马佳便藏下了这么个秘密,将日子过了下来,虽不算十分顺遂,倒也甚少磕绊。可他总是不心安,总是在一天里的某时,胸口会忽地弹动一下,好似一脚踩空一般的心惊,然后他便会跑到床边,趴下来,往床底看,看到那只瓷盒子还在那里。有时光是看到还不放心,还得伸手捞出来,仔仔细细看过,确认盒子毫无损伤,再松下一口气,小心地放回床底去。 虺圆满担心的,则是这片天上,依然没有要下雨的动静。村民们穷则思变,又捣鼓出许多方法,烧香拜佛请道士,都不管用。这一日,司马佳听到门口有响动,像是聚着许多人的样子,便开了门看。 只见司马家门口,几个村民围着一个人,正说得欢:“上次那条大蛇,就是从这里飞走的!我看得真真的!” “那蛇已不在这里了?”被拥着的人道,“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管驱蛇,其他的不会。” 司马佳一看,那人又是个认识的,你道是谁?还能是谁。当然是捕蛇人,石宽。 第五十二回 石宽也看到了司马佳,并露出了一种满含深意的眼神,让司马佳心中一凉。 “公子,听说你家的蛇飞走了?”石宽向着司马佳问道。 他这一问,让他身边的村民们也都一起看向了司马佳。司马佳的家里飞出蛇来,村民们背地里怎会不议论?只是还不至于当着司马佳的面表露好奇。现在有石宽当面问出来,谁都乐得看个热闹,没有什么比看一本正经的公子哥儿出洋相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司马佳除了尴尬,更多的还是害怕,害怕石宽会是来找虺圆满的麻烦的。 “你想做什么?”憋了半天,司马佳也才说出这句。村民们为之失望。 “我是来帮你的呀,”石宽道,“这两年来,我每天磨练技艺,就是为了能回来,赶走你家的蛇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飞走,实在遗憾……” 司马佳突然反应过来:原来石宽以为飞走的大蛇是虺圆满!石宽并不知道司马清的存在。那么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帮助虺圆满躲过一劫呢? 司马佳闪了两下眼皮,说:“是啊,我家已经没有蛇了,你不用担心了。” “你难道就不担心那蛇妖再回来?”石宽道,“我送你一些雄黄粉,你在家常撒撒吧。” 司马佳生怕说多了露陷,或是虺圆满突然回来,就糟了,只一心想让石宽快走,便道:“雄黄粉我家自有,就不劳您费心了。” 石宽眯着眼睛看司马佳:“不过,也许它也不会再回来了。” 村民们不知道石宽和司马佳打的是什么哑谜,还以为他们说的是司马清,有人问道:“把蛇赶走,真的就能下雨了吗?” “这个,我们到村外再说。”石宽道,像是怕被司马佳听见什么似的,带着村民们急忙走了。 司马佳见他走了,也是很趁心意,松了一口气,在原地站了站,又迅速想到:该到地里去通知虺圆满,叫他回山上躲几天去才好。 于是司马佳返身进屋去抓了钥匙,出门落锁,就要往地里跑,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嫂子……嫂子……”声音是从司马佳身边传出来的,但司马佳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嫂子,嫂子!”这声音越听越眼熟,司马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在地上寻找。 “嫂子,我在这儿呢,嫂子!” 司马佳听出来了,这是虺圆满的表妹的声音。他向着草丛看去,果然看见一条小蛇,盘在草根旁边,抬着头看着他。 “你是……圆满的表妹?你怎么在这里?”司马佳问那小蛇。 “嫂子,不好了,出事了!我从山上来的,想去找圆满哥,但是圆满哥不在地里,我就来这里找了,差点遇上那捕蛇人,吓死我了!” “出什么事了?”司马佳问,“你先进家再说吧。” 司马佳这会儿也不怕蛇了,伸出手来,捧起表妹,将她放进袖中,回到家门口,开锁,进屋,再把表妹放出来。 “你怎么不用人形呢?”司马佳问道,“那样也方便些。” “我被打回原形了!”表妹道,“被那个捕蛇人!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什么?”司马佳这才意识到,表妹说的“出事了”,是真的出事了!“捕蛇人,石宽?他都做了什么?” “他对村民说,天不下雨,是因为山上有蛇妖,堵住了水脉!村民们相信他的话,跟着他一起,上了瀹山,把小龙洞里的蛇窝都给端了!里面的蛇,多半被他们打死了,还有的受了伤,侥幸逃出来!”表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司马佳仿佛能看见她的泪眼。 “怎么……怎么能这样!你们不是有法力的吗?怎么会让他这么糟蹋?”司马佳虽然与小龙洞里的妖精们都无甚交情,但因为虺圆满的缘故,听到小龙洞遭殃,他的心也是揪了一下。 “那捕蛇人不知是怎么修炼的,本领又精进一层了!”表妹道,“而且,他还带着那么多人!那些人拿着锄头棍棒要打我们,可我们不能反击!一旦伤了人,我们就会坠入魔道!只能想办法逃命而已!我来,就是想告诉圆满哥这个消息!可是没找见他,嫂子,你知道他在哪吗?” “他不在地里?”虺圆满不在地里,司马佳也不知道他会去哪了。 “难道是……”司马佳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抛下表妹,冲进卧室,趴到床边,往床下看。光线暗,看不清楚,司马佳就伸出手,在床下掏。那个位置他太熟悉了,一捞便捞着,将那青花瓷盒子抓了出来。 盒子安然无恙,司马佳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松了口气,同时闻得外边有人在喊:“子善,我回来啦!咦,人呢?” 是虺圆满回来了,司马佳忙把盒子塞回床下,站起来弹了弹衣服,走了出来。 虺圆满没有来得及找到司马佳,便被表妹叫住了。他也惊讶于表妹的原形,在那里将司马佳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表妹又说了一遍。当司马佳看到虺圆满时,看见的,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暴怒。 虺圆满的手里,还提着点心包,看来是跑了点儿路,去给司马佳专门买回来的。 “你们在家待着,我去找捕蛇人算账!”虺圆满把点心塞给了司马佳,转身就要走。 司马佳吓坏了,扔下点心,一边叫着“等等”,一边追着就要拦。表妹也跟在虺圆满身后叫:“圆满哥,不要去啊!那捕蛇人的本领比以前强多了!何况……他是个人,你一旦伤了他,就会坠入魔道了,枉费修行了!” 虺圆满的动作停了一下,显是犹豫了,但忽而退缩,又有点放不下面子,只得假装摸摸这个,碰碰那个,问表妹:“那,家里的人都怎么样了?我老娘怎样了?” “大姨毫发未伤,现在忙着找其余失散的蛇,安排避难呢。”表妹道。 虺圆满一下子就平静了好些,继续问:“我老舅呢?” “你老舅当然没事啦!”表妹道,“还用你操心?” “哦,哦……”虺圆满一边说着,一边往后缩,然后摸到个椅子扶手,就坐下来,“既然大家都没事,那我也没必要去了……” 虺圆满这怂样,真是让司马佳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或许看上去丢脸些,可少惹了多少是非。 “那富贵呢?”虺圆满问了一声堂弟的情况。其实他并不担心虺富贵,虺富贵那么猴精的人,绝不会让自个儿受到任何伤害。 谁知道表妹突然哭了出来。“富贵哥……他……”表妹抽抽嗒嗒地道,“他不见了……” “富贵不见了?”虺圆满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是受伤了?是逃了?是死了?总得有个说法,什么叫不见了?” 虺圆满的语气有点急,不但有焦心之意,还有点责备表妹没把虺富贵看管好的意思,表妹哪能没听出来?接着道:“不是我没拉着他!是他东跑西窜的,救这个找那个,一上火了还要跟捕蛇人拼命!你是没见着他那样儿!我这辈子也没见他那么凶过,一个没拉住,他就不见了!” 在表妹止不住的哭声中,虺圆满反而要安慰起她来。“算了,你也受伤了,就好好在这修养吧,”他说,“富贵只是失踪了,你们没见着他的尸体是吗?” “没有,也没有谁看到他受伤什么的。”表妹道。 “那就可能是被捕蛇人捉走了,”虺圆满道,“不然,他不会不来找我。” 司马佳立即想到了今天,石宽在门口的表现。会是石宽捉走了虺富贵吗?他知道虺富贵和他们的关系吗?他今天的到来,又到底和虺富贵有关联吗?石宽表现得不知道飞走的那条蛇是司马清,是否也是在故意骗他?那时他为何没去注意看一下石宽有没有携带蛇类在身上? 虺圆满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一掌拍在椅背上:“我还是得去找那捕蛇人。” 司马佳有点儿发晕,他想劝,但心里也知道,恐怕劝不回来了。现在和刚才不同,对于虺圆满真正经过考虑后的想法,他很难拧转。 “不,不要去。”司马佳有种预感,虺圆满这一去,将会带来一场漫长的分别。“求求你别去……”司马佳抓住虺圆满的袖口,“我还有话……没有对你说……” “不能去啊,圆满哥!”表妹也劝,“万一你不小心伤了他,你这辈子的修行就完了!” “修行?”虺圆满突然冷笑一声,“他杀了我们那么多族人,毁了我们的家,我却还要顾忌修行,反而躲着他走不成?我们的族人也都太守规矩,哪怕有一个豁得出去,与他一搏,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我此去,能救出富贵便最好,救不出,我就算是堕入魔道,也要报仇!” 司马佳不敢相信地看着虺圆满。虺圆满也没忘了司马佳,转过头来道:“哪怕我成了魔,你也不会嫌弃我的吧?你不嫌弃,我就还回来找你!” 司马佳还没完全弄清怎么回事,就感觉自己的胳膊上被狠狠捏了一下,面前的虺圆满便马上掉转头,准备出门寻仇去了。表妹大叫:“嫂子!快拦住他!一旦坠入魔道,天上地下,都会与他为敌,可不是那么好开交的!我们是正经修行的蛇妖,可不能跌进魔道啊!” 司马佳看着虺圆满的背影在一步步离开,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离他而去的司马清,那种崩溃感又袭来,从脚尖开始,顺着皮肤攀爬,让他的头脑一片昏蒙。一瞬间,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圆满,你等等!我还有一句话,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司马佳再也看不了虺圆满的离去,只想能多留一时是一时。 “嫂子!不要让他去啊!圆满哥会送命的!要是坠入了魔道,比送命还惨!”表妹还在这么叫着。 “你不该这样的……”司马佳忽然喃喃地念着,脚下动了动,接着向卧室跑去,“你不该冒这样的险,你不该与魔道有关,你甚至都不该在这儿,在人间……你可以成龙的,你可以成龙的!” 司马佳这样念叨着的话,虺圆满并听不见,但他毫无所觉,跪到地上,从床底掏出了那只青花瓷盒子。 “我只想多留你在身边一刻也好,果然还是不能如愿……与其让你冒险,我还不如……不如……还你一次求封!” 司马佳捧着盒子往外跑,想追赶虺圆满。虺圆满走出得并不远,司马佳追出门口,大叫一声:“圆满!” 这声嘶力竭的一声呼唤,让虺圆满回过头来。司马佳远远看着他,将手中的盒子高举过头顶,蓦地将双手一松,青花瓷盒子掉落下来,跌在地上,瓷片破裂,向四处弹开。 第五十三回 虺圆满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被一股气流迎面冲击,接着身体里充进了一团真气,在丹田处抟聚,再流窜到四肢——虺圆满立刻恍然大悟。 “你……”虺圆满的身子开始发热,就像是身处天地这只大蒸笼里,连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被蒸腾着一般。这种感觉他多年前也曾有过,那是求封的前兆。 “对不起,我瞒了你……”司马佳的声音很小,但此时的虺圆满,耳中充满了嘈杂,连树叶上的一只虫子飞走的扑翅声都能听见,司马佳的这句话,便声如洪钟般地灌进了他的耳中。 “我瞒了你……这是你应得的五百年功力,我没有告诉你,我怕因此而失去你。可是……果然是我错了,我欠你一次求封,就注定该还你一次!这次你一定能成龙!”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我不会怪你啊!虺圆满的脑中充满了这样的话语,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甚至,他还有愤怒:如果你送我走送得那么心甘情愿,为什么你的话里带着哭声? 可惜司马佳听不到虺圆满的心声了,他只看到一道白光飞上天际,不及想什么,便追了过去。 紧接着而来的,是村民们期盼了许久的大雨,让干渴的地面饱饮。人们只会以为这是石宽除蛇的应效,更加感激捕蛇人,庆幸听了他的话捣毁蛇窝,而不会想到司马佳和虺圆满的爱恨,和怨仇。 追不出几步,司马佳就失去了白蛇的行踪。可他依然在走着,不想停下来。他现在没有什么停下来的理由,也没有什么继续走的理由,也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的理由,就是这样走着,在雨中。这样的场景,与司马清离开那天何其相似,但又何其不同。 司马清走时,司马佳痛苦,是因为他抱有希望。现在,他感觉不到痛苦,是因为他已放弃希望。 当司马佳在雨中,看到那只向他抬起的白蛇的头颅,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早就做好了准备。也许这就是宿命,也许这就是人力无法逃离的注定。 他凝视着它,看到的是虺圆满的面孔,那张脸孔并不开心,甚至是痛苦地扭曲着,眼神期待地看着司马佳。那种期待,到底是在期待着他说什么呢?封?还是不封? 只消司马佳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结局。他还可以后悔,现在还不晚!司马佳的决心并不坚固,只消轻轻一捅,便会一溃千里。 “成仙上天,成龙……下海!”司马佳以前从没有想过,自己此生竟真的有说这句话的机会。 此言一出,白蛇的身体突然扭曲,在地上弯曲缠绕,像是在奋力抵抗着什么,分外煎熬,迟迟不肯成龙。 “去吧!”司马佳的眼泪终于迸出,“你不是一直很想成龙的吗!你去天上,记得要看着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他有危险,不要让他受苦……” 白蛇痛苦地直起身体,向着司马佳伸去。司马佳仿佛看到了虺圆满无奈和气愤的脸。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它。当他的手与白蛇的头相距只有毫厘之遥,天命终于不能再被违抗,成龙的时间片刻不能拖延。白蛇显然是感觉到了这一切,控制不住已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发出一声刺破天空的长啸,忽地化作闪电,消失进云里。 接着云开雨停,太阳又露出脸来,没有了云层的遮挡,显得比之前更加毒辣,照得司马佳连眼睛都睁不开。 司马佳强行撑开眼皮,硬要看向天上,被阳光刺得眼泪直流,非要看着那朵被闪电钻入的云彩,飘向了什么方向。 司马佳跟着云跑,不在乎是什么方向,不在乎要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疲倦,直到他被河水拦住了去路。 河上没有桥,也没有渡船,云朵已经飘向对岸,而司马佳只能对着河水,束手无策。他此时才终于觉出了被掏空了一般的疲乏,被雨淋湿,又被汗浸透的衣服沉重无比,让他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 针芒般的阳光直射在司马佳的身上,带着必杀的恶意,仿佛要蒸发掉这个已经失去魂魄的人的最后一丝精神。在太阳那么高的地方看来,阳光照射得到的大地就像一片刑场,司马佳就像刑场上的一只任人宰割的蚂蚁,随时可以被抹去。 忽然,慢慢地,一片阴影缓缓地接近,盖上了司马佳的身体,逐渐覆盖住了他的全身,以及全身周围的一大片地方,连河水上都蒙上了一片深色。 这片影子,就像一块丝绸,盖着司马佳的全身,等待着他恢复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佳动了动手指,看到了身下这一片凉意的来源,瞬时便意识到了什么,一抬身,眼前就是一片漆黑,身子晃了三晃,缓了缓,才看清楚东西,站直了,再抬头看天。 ############################################################## “我没别的本事了,我们一族,修炼的法术都是云啊雨的,你知道的嘛,为了有朝一日得封成龙,可司一方云雨。” “那你那云最大能变多大?司一方云雨,总不能就靠这么个小东西吧?” “嘿嘿,我法力低,就只能这么大了。 “那管什么用?就靠这个,怎么能司一方云雨?” “真成了龙,肯定就不止这么大了啊,那时候,我就有好~大好~大的云,还能打雷能打闪的,可威风了。” ########################################################## 司马佳就这样仰着头,眼睛发疼,连泪也流不出来。 第五十四回 一年后。 司马佳走在瀹山的山道上。他这是要去龙王庙。今年又没有雨水。村民们不明白,庙也建了,蛇也除了,为什么却旱得更厉害了?去年便是欠收,今年再旱,便要颗粒无收了。 可惜老天没有听见他们的祈祷,或是听见了也没有理会,把东西沅村分开的那条溪水已干得见底,小孩子们不知忧愁地踩到河底玩耍,他们的父母却没有水去洗他们身上的泥。 司马佳自告奋勇地来龙王庙祈雨。村民们都知道,这一年来,司马公子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只有一个马四陪伴着他。他家的地也没出多少东西,若不是戴家老宅接济,这个公子哥儿也要在饿死边缘走一遭。 谁也都没有忘记从司马佳家里飞出的那条大蛇,起初大家都不肯与司马佳多做接近,后来看他孤苦伶仃的可怜,便也去走动走动,一年下来也不见他家再有什么异样,便不以为奇了。 这次司马佳主动要上山求雨,村民们道:“公子,这求雨的事儿我们也求了好几遭了,再求一次也可以,但实在拿不出什么贡品来了……” “不用贡品,”司马佳道,“只我一人,心诚则灵,龙王也不稀罕人间的贡品,他若还有半点怜悯苍生的心意,早就该降雨了。” 尽管这么说,司马佳还是去了老宅,从花坛里挖出一罐子好酒来,带着上了山。 龙王庙的地方着实很小,上次祈雨时留下的东西杂乱地落了一地,就不剩多少下脚的地了。司马佳将东西收拾了收拾,再把香烛点上,打开酒罐,往酒碗里倒了一杯,香气飘了出来,充满了整个正殿。 司马佳捡了几只垫子拼在一起,坐在上面,他今晚准备在此过夜。 “你看得到我吗?”司马佳看着那龙王的雕像,又似乎没在真正看着,“你会出现吗?一年了,你真的成龙了吗?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你知不知道,再不下雨,有多少人要饿死?有多少人要离乡逃亡?有多少人要乞讨过活?你难道成了龙,就失去了怜悯,失去了人情了吗?” 司马佳说着这些话,想象着已经成龙的虺圆满就在面前的样子。然而他自己心知肚明的是,若虺圆满真的出现,他所能说的,恐怕只有:“我真的很想你……” 司马佳不知道虺圆满今晚会不会来,他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甚至,今晚能不能有其他的生灵来到这间小庙宇里,都还是个迷。因此,司马佳没有刻意多做等待,靠在墙上,眼神涣散地看着龙王的泥像,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司马佳从未想到自己竟会那么快地睡着,直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意识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睡的。 也不知现在是几时了。司马佳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星星闪烁,貌似预示着明天又是个大晴天——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司马佳拧上了愁眉。忽的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光线猛地扑闪了一下,整间庙宇黑了下来。司马佳回身,发现蜡烛的火灭了,线香倒还燃着,便走到供桌前,取下线香,用它来引燃蜡烛的芯。 司马佳专心将蜡烛都重新点亮,一回身,看见一个金碧辉煌的身影站在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眉眼,司马佳便因某种预感而肉跳心惊。 “圆满……是你吗?” 司马佳原本脑海中也想过,想着虺圆满那副脸孔,穿上光鲜的衣帽,变成神仙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虺圆满穿着遍体发光的天衣,头上戴着金冠,是人间没有的样式,不但不可笑,且非常有神采,以至于司马佳看到他的第一眼,想到的不是虺圆满,而是真的当作了是哪位神仙。 虺圆满一反常态的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反而看上去有几分不悦。那表情可怕到,让刚刚涌上喜悦,想要扑过去的司马佳,骤然冷却,动作凝固在那里。 “圆满……你……你是圆满吗?你认识我吗?”司马佳不确定了,真正的虺圆满,怎会这样一点笑容的没有?怎会看到他却毫无反应?真正的虺圆满,明明是喜欢把眼睛笑成两条缝,又体贴又温柔的人才对啊。 是的,那是人。司马佳突然意识到,虺圆满现在已经是龙,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龙王……大人?”司马佳失望之极,试探地说。 虺圆满向他点点头。司马佳一阵发晕,不得不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才敢睁开眼,捏紧了拳头,屈膝在虺圆满面前跪下,道:“求龙王大人,给我们降一点雨水,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天上的神明看不到吗!” 虺圆满静静地俯视着司马佳,不说话,也没有别的表情。司马佳跪着向前行了几步,一把抱住虺圆满的双腿,道:“圆满,你是真的吗?我这一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就只是活着……只要一有点念想,想的都是你和清儿,但你们都不在眼前,我连你们在哪都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有多难熬?” 虺圆满矗立的身躯动摇了一下,但是司马佳的情绪忽而大波压上,竟令他没有注意到。 “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司马佳其实早就计划着一件事,就等虺圆满现身。此刻他钻进虺圆满的衣衫下摆,摸索着解开裤子,动作迅捷得像是已经排演了无数遍。 司马佳抓住虺圆满的分身,像是垂涎已久一样地张口凑上去,虺圆满极度震惊之余,忍不住也泄出了一声舒适的感叹。 虺圆满站着,腰微弓,拨开衣服下摆,两手抓住司马佳的头发,感觉着他卖力的前后动作,不由得要再施力,将他按得更深些,恨不得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司马佳或许是感到了些许不适,松开了虺圆满,看到眼前的景色,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继而又抬头看着虺圆满,道:“我一个人,太孤独了,再给我一个孩子吧,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说完,司马佳重新埋头,百般花样用尽,试图吸嘬出虺圆满的精华,然后像他最初误吞经验那样,怀上蛇子。虺圆满知道了他的意图,像是要刻意成全他一般,在一声极为飨足的赞叹之后,将龙精留在了司马佳的口中。 司马佳逼着自己硬是咽下,被呛得咳了几声,抬手抹去漏出嘴角的白色,抬眼道:“这样……就可以怀上了吧?” 虺圆满弯下膝盖,与他同跪,抓着司马佳的头发,与他两唇相接,深深一吻。这一吻中,司马佳感到什么清凉醇润的东西,由虺圆满的口中,渡到了自己的口中,不知怎么的,忽而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所谓的“经验”,与自己所想的,并不是同一种东西。 虺圆满吻完,两手捧住司马佳的脸,静静看着,良久,才吐出一句:“你瘦了。” 司马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听到了虺圆满的声音,是他的圆满,没错,不是什么龙王,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圆满。 “圆满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司马佳委屈得要死,“我还以为,你成了龙,就不记得我了。” 虺圆满不答,只是攥住了司马佳的手,叹了一声,道:“你这次回去,就能怀上孩子,以后有个孩子陪你,不知你会不会好些。” “希望他长大,不要再像清儿一样……”司马佳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虺圆满捏了捏他的手心,道:“清儿平安,别的我不能多说,只能说到这里。” 司马佳猛地一抖,道:“你现在是不是被许多规矩束缚着?所以不能多说?那,我刚才那样……会不会害了你?” 虺圆满的脸上依然忧郁,道:“那倒……没什么关系。” “那……你还能跟我说什么?”司马佳满怀期待地看着虺圆满,“我很想你,我想和你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虺圆满拧紧了眉头,过了半晌,才又惜字如金地说:“我怕说错话。” 司马佳忙道:“那不说话也行的,我只要看看你就行了。” 于是司马佳真的就这么看着,虺圆满也静静与他对视,两人手拉着手,彼此感受着对方身体上最细微的触动,然后同时,与对方抱在一起,剥拉着衣服,躯体绞缠,发丝散乱。唇挨着肌肤,唇挨着唇。肌肤挨着肌肤,肌肤被舌所湿润。 “啊!”司马佳一年未经润泽,后庭干涩,忽经人事,不由地痛呼出声。感受到虺圆满因此而停了动作后,他忙唤道:“不,别停,再深点,我想你……” 虺圆满懂得他的意思,便又向上一挺,将他整个人都顶得动了动,尻部高耸,双腿分张,同时呼喊出声。虺圆满初时缓缓试探了几次,感觉到顺滑后,便挺身大动,两人叠在一处,喘声和叫声也交织在一起,用彼此最深知的姿势,用只有对方才能理解的最细微的动作,表达着狂热的思念。 “对……没变……”当司马佳看到了脱去龙王的衣装,最纯粹真实的虺圆满,才算是会心满意地笑了。他摸着虺圆满冰凉的肢体,感到内心十分地充实:“就是这样,是你,没变……” 一场迷乱过后,司马佳当下已无所求,只想搂着他的圆满,让这长夜永不过去,险些忘了正事。 “对了!”司马佳忽然弹坐起来,道,“雨!我忘了问了!你当了龙王,本该让我们风调雨顺才对,怎么却旱得出人命?” 虺圆满不答,只是拉了一把司马佳,将他重新搂进怀中。然而司马佳却想到了答案,或者说,答案早已在他脑内盘旋,只是一直没有落地。 “是因为……和沅村人捣毁了小龙洞蛇窝有关?” 第五十五回 虺圆满面色凝重,没有说话,但等于承认了一切。司马佳不由悲从中来,点头凄声道:“果然……我没有做错,我把五百年功力还给你,让你成龙,没有做错。这一年来,我几乎每天都会后悔,后悔我做得太绝,也许不用这样做,也能留住你?现在看来,如若我当初不这么做,你一定会誓死寻仇,直至堕入魔道!只是没想到,你即使成了龙,也还是没有忘记,在用这种方法报复我们!只是,那些杀你族人的村民纵然有错,其余没有这罪愆的人又为何要受这个罪呢?咱们家的田也一样旱,连我也一样挨饿,难道你就忍心?还是说,你也怨恨我?恨我放你走?” 司马佳说得情切,虺圆满却无所回应,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司马佳,欲言又止,道:“天快亮了,你睡一会儿吧。” 司马佳自然不愿意,但虺圆满以一手盖住了司马佳的眼睛,浓浓的困意便覆盖上来,司马佳极力抗争,但毫无用处,很快便失去了实感,陷入迷蒙之中。 司马佳醒来时,已经是清晨,阳光从窗格子中透进来,鸟鸣在他耳边回荡。司马佳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穿得齐齐整整,若不是印象十分清晰,简直要怀疑昨夜的一切不过是春梦一场。但当他站起,走到供桌前,发现盛酒的碗已空了时,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司马佳下山后,竟下了一场大雨,这雨持续了很久,把干涸的溪水都重新填满了。村民们以为祈雨起了效,都拿出家里最后的一点东西来,登门拜谢司马公子,想让司马佳再去几次。但司马佳一一回绝了,在家闭门不出,静静等待。 果然没过几天,司马佳的肚子便鼓起来,一天一天地变大。虺圆满的表妹来探望嫂子,见嫂子又有孕,自然问起,司马佳便将那晚的事情告知了表妹。表妹一是挂心虺圆满,同时也担心起司马佳来。 “老舅他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现在就启程去找他,若是不能在你临盆前赶回来,谁能给你接生呢?” “我记得还有个牛大夫,”司马佳道,“只是他没有麻沸散,顶多我忍一回疼便罢了。我已叫马四去镇上找了。” “那我也还是去找老舅吧,”表妹道,“不喝麻沸散,看不疼死你!” 司马佳苦笑了笑,不知怎么的,他现在竟不觉得这疼痛是什么顶天的大事了。肚子大起来之后,他也去过山上的龙王庙几次,想再次见到虺圆满,但都失落而归。即使他身怀他的孩子,他也不出现,那想必便是难再相见的了。 表妹一走便没消息,两个月后,司马佳的肚子已是足月大小,令他不安的是,不但表妹没回来,连牛大夫也没找到。马四跑了好几趟,不仅跑镇上,还去了县城里,到处寻找,也没看见牛大夫。眼看着孩子随时要临盆,可接生的人一个没找着,马四也急得上火,天天往外跑,最后还真领回了一个人来,只不过不是牛大夫,而是孙妈。 孙妈是被马四从家里挖出来的,一听说少爷有事,她随便把家里料理了料理,赶紧的便来了。一看司马佳这么大的肚子,孙妈也是吓了一跳,再听司马佳大致说了说这是怎么回事,孙妈便拍胸脯道:“少爷,你怎么早不找我?姑爷不在,我照顾你!生完孩子的月子,我也都包了!” 司马佳千般感谢过了孙妈,自己摸着肚子,皱着愁眉,若有所思。 司马佳腹痛那日,天阴阴的,没有太阳,又偏不下雨,闷得人透不过气来。胎儿在腹中大动,司马佳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像水一样地流。马四着急忙慌地穿鞋,大叫着“我去找那个姓牛的大夫!找不到他,就找个别的大夫回来!”跑了出去。司马佳摇着头,叫不出声。 孙妈扶住司马佳伸出的手臂,急得说话都带哭腔,道:“少爷先忍忍,马四一会儿就回来了!” 司马佳拼命摇着头,喘气喘得几乎把肺给耗空,挤出几个不连贯的字:“拿……刀来……” “少爷,少爷你想干什么,你不能啊……”孙妈哭着抓住痛得乱动的司马佳。 “拿刀来!”司马佳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也早已默默决定了该怎么做。 “少爷……” “拿刀来!你想看着我死吗!”司马佳突然大声喝出这句话,就虚脱地躺回床上。 孙妈被吓住了,慢慢后退着道:“好,少爷,我去拿,我去拿……” 司马佳的头发全部汗湿,散下的几缕沾在脸上。他侧头,看见孙妈拿着厨房的菜刀过来,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那菜刀的一瞬,险些没拿住,赶快用另一只手一起抓了,掉过刀尖来对着自己的肚子。 “少爷!你要做什么!”孙妈吓得急忙抓住了司马佳的双手,“你不能想不开啊!” “快……帮我……剖开……我的肚子……”司马佳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但手还是死死握着刀柄,“把孩子……剖出来……” “不行啊,少爷,”孙妈道,“我们又不是大夫,谁知道会怎样,会流好多血的!你要是丢了命,可怎么办呢!” “就算丢了命……”司马佳额头滴着汗,“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少爷,马四会带大夫回来的,你别一时冲动啊!”孙妈哭道。 司马佳全然不听,或者说,已经听不见什么,只顾调用了自己全身最后的力气,聚在刀柄上,还要对抗着孙妈向外拉的手,奋力向下一划。 “啊!”司马佳惨叫出来。太疼了,疼得钻心,疼得如同濒死,然后双手一撒,就此昏死过去。 司马佳还以为,自己永远醒不过来了。他早就有此自暴自弃的觉悟,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至于自己,早就已经觉得活着是煎熬,如果生不下孩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迷失的幻境中,司马佳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房子里有虺圆满,也看到了司马清,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景,只觉幸福得无与伦比,哪儿也不想去了,虽然听到有人在虚空中叫着他的名字,也依然理都不理,满心只想向着虺圆满和司马清奔去。 然而跑着跑着,他突然察觉:眼前的一家三口里,有虺圆满、有司马清,还有……还有他自己!那么现在的这个自己,看见他们的自己,是谁呢? “圆满!清儿!”他唤着,但那两人毫无所觉,只是与那个“自己”一起欢笑着,吵闹着,头也不回。 “圆满,我在这里啊!清儿,我才是你爹啊!”司马佳撕心裂肺地叫喊,声音却好像都被吞进了哪里,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少爷!少爷!司马少爷!”此刻呼唤他的声音更大了,更清楚了,司马佳仰头看天,向上求救:“带我回去!这里不是真的,我要回去!” “少爷!” 司马佳猛地睁开眼,张开嘴大口吸气,像是在水里憋了许久,刚刚露头到水面。 “少爷,少爷,你终于醒啦!”马四挂满泪痕的脸出现在面前,司马佳一瞬间有些疑惑。 “我……”他一说话,便觉到腹部的疼痛,不由得龇着牙吸了一口气,拿手一捂,腹部已经平了。这当儿,牛大夫便说话了。 “司马少爷,还记得我吗?”牛大夫说着话时,还一边在擦着手里的刀。 “牛大夫,我找了您很久了。”司马佳虚弱地道。 “我刚跑出村子,就看见牛大夫了!”马四道,“牛大夫真是神人啊!知道少爷今天生,就来了!” 司马佳倒不认为牛大夫是什么神人,如果是,那他早去哪了?但依然十分感激,道:“多谢牛大夫救了我和孩子一命……我的孩子呢?” 孙妈抱了个用小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蛋过来,脸上也是写满“怪事”二字,道:“在这儿呢。” 司马佳一看到蛋,便觉痛楚去了大半,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摩挲着蛋的表面,只顾自己想自己的心事。 牛大夫大约是猜出了一些,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司马佳的事,叹了口气,道:“司马少爷呀……你这是何苦呀……” 司马佳这才抬起头来,道:“马四,快去给牛大夫拿诊金,不可吝啬了。”又对牛大夫说:“这两年我们沅村大旱,家里实在没什么富余,牛大夫不要嫌少,这救命之恩我永远记得,来日再报。” “不用了,”牛大夫在桌上把刀整整齐齐地插进布袋里,卷好,道,“难得让我见到这么个奇事,公子你这么个奇人,我也很佩服啊,公子,诊金什么的,就别提了。” “不,一定要收,”司马佳才不管牛大夫说什么,只叫马四去拿钱,“再说也不止今天,今后我这身子如何调养,孩子如何孵化,还都要问牛大夫呢。” “那我可就不会了,”牛大夫笑道,“不过无妨,过不了几天,公子家就会有人来,帮你解决这些问题。” 牛大夫告辞后,果然才过了两天,表妹就领着老舅来了,一进门就嚷嚷:“生了没有生了没有?我们来迟了没有!” 得知司马佳平安无事后,老舅看着司马佳的伤疤,也叹气:“你受苦啦。” 接着,蛇蛋的孵化就交手老舅负责了,除了被老舅呵护,其余时间,蛋都被司马佳抱在怀里不撒手。一个月后,司马佳抱着蛋正睡觉,蛋的壳儿突然裂了一条缝,接着有一只小手穿破蛋壳伸出来,摸到了司马佳的脸。司马佳醒来一看,忙握住那只小手,叫道:“老舅!老舅!孩子孵出来了!” 司马佳这次生的,是个女孩,孙妈现在却是没奶,又给张罗着找了个奶妈,全家人忙活得欢欢喜喜。这女孩长得也和司马清小时候一样快,没过两个月,也就断奶了,那奶妈回家,孙妈也要走,被司马佳和马四又强留了一阵子。表妹和老舅看孩子长得差不多了,也不便在人间逗留太久,也要告辞。司马佳便道:“都等等吧,等明天,我们一起,带着孩子,上山去,到龙王庙里,点一炷香,告诉圆满这些事儿,让他看看他的女儿。” 当下几人就这么说定了,静待第二天上山。可下午偏偏下起雨来。雨是好雨,可司马佳又怕次日早上停不了,上山不方便。日落时分,马四从地里回来,神情怪异。只见他提着衫子的角,弯着个腰,将那两只角掖在腰带里,手臂捂着护着,活像是刚偷了一衫子的棉花。司马佳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马四瞪着两只眼,看着司马佳一字一字地说:“少爷,姑爷好像回来了。” “什么?”司马佳的心脏停了一下,赶快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好像是姑爷,回来了!”马四没有任何迟疑,又说了一遍。 第五十六回 司马佳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险些摔倒,急忙扶住了墙。 “在哪儿?”司马佳看向马四身后,并没见着人影。 “在这!”马四把手一摊,露出他用衣襟兜着的东西。那是一条蛇,一条碗口般大小的蛇,正蜷缩在一起,没精打采地窝在马四的衣衫下摆里,蛇头前方,触目惊心地露着两个黑洞,往外流着血。 “我没见过姑爷的真身,但是见过小少爷的,我记得就是这个样子的蛇,而且又出现在咱家的田里……”马四解释着他为什么觉得那蛇是姑爷的原因。 “不用说了……”马四是猜的,司马佳却是亲眼见过虺圆满的蛇形的,几乎一眼便认出,“就是他!圆满!圆满!” 司马佳的叫声引来了表妹和老舅,这两个人一看这条白色巨蛇,双双惊叫起来:“他怎么回来了!” “圆满的头上……”老舅惊叫,“龙角!龙角被拔了!” “什么龙角?”其实司马佳也没听明白,没想到表妹也一样,还率先问出来了。 “你看到他头上那两个窟窿了没有啊!”老舅跺脚道,“他成了龙,本该有龙角啊!现在龙角不见了……这,这是发生什么了呀!” 老舅把虺圆满抱在怀里,以手掌从上到下抚了一遍,似是发现了什么,甚为震惊。司马佳等不及,从老舅怀里抢过虺圆满,用身体护着,跑到卧室里,放到床上,拉过一床被子来捂着,自己趴在床边,虚抱着被子,轻声呼唤:“圆满,圆满……” 老舅紧跟着赶到,特意在司马佳身后等了等,才把手放到他的肩上,道:“圆满已经不是龙了。” “我不要他是龙!”司马佳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白蛇,道,“我只要他好好的!他现在这是怎么了?好像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 “我们蛇的头上有一对暗角,如能修炼成龙,暗角就长成龙角。圆满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角被连根拔了!连暗角也没了!我们的身家性命全吊在角上,角一没,就活不长了啊……也不知他是怎么在没有角的情况下,还找到家里的田里来的……” 司马佳被老舅说得几乎被吓死,想要说话,试了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最后颤颤巍巍、细若游丝地说:“那,那圆满他,还有救吗……” “那要看你怎么认为了,”老舅即使说着很沉重的话,也依然镇定,“有我在,他死不了,但没了角,他这辈子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也永远不能再修炼,不会化成人形,也永远没有变成人形的可能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永远看不到他,永远听不到他和我说话了?”司马佳只觉眼前慢慢被白色吞噬,逐渐变成亮白的一片,让他丧失了视觉,直至老舅再说话,那白色才慢慢褪去,再让他看得见东西。 “没了角,他连一条普通的蛇都做不成,”老舅道,“若是放他出去,他一天也活不成。” “我不会让他出这个家门的!”司马佳道,“我会养他,养一辈子,就算我死了,还有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司马佳这话说得,既不强硬,也不倔强,也不委屈,只是淡淡无力地说着,因为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可是圆满的角,为什么会被拔掉呢……是谁干的呢……”老舅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马佳双目放空,久久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老舅,麻烦你先陪着圆满,我把孩子抱来,给他看看。” “呃……嗯。”老舅点了点头,没有告诉司马佳,现在的虺圆满没了角,别说修为,就连通常的灵性都没了,连人也不认识,哪里还能记得孩子什么的? 司马佳走出房间,想去孙妈那把孩子抱来,却听见有人在喊他。 “司马相公,司马相公……”那人是这样喊的。 “谁?”司马佳回头找人,却找不到,满院子里寻找声音的源头。 “司马相公!”那人突然凭空出现,把司马佳吓退了一步。只见他身着五彩天衣,头顶金冠,脚踏丝履,正是一位仙人。 “你是……鸡仙官?”司马佳认出来了。 “不错,”鸡仙官笑眯眯地,“司马相公,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选吧!” “我不想选,”司马佳现在这功夫,哪有心情选这种东西,“你要说便说,不说,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司马佳说完要走,被鸡仙官拉住了:“哎哎哎,你就不想知道,虺圆满为什么没了角?” 司马佳猛地顿住,转身时双目已如炬:“你知道?” “那当然,我就为这事而来的。”鸡仙官道。 “是不是圆满有救了!”司马佳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对方是神仙,先就一把抓住了鸡仙官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你先别激动!先听我说完!”鸡仙官倒给司马佳这巨大的转变唬了一跳,赶快定了定神,道:“虺圆满是被玉帝拔去龙角,打下凡间的。” “什么?”司马佳浑身一颤,“为什么?” “你知道吗?”鸡仙官斜着眼看司马佳,有种有话未说的深意,“你们村子,听了捕蛇人的谗言,捣毁了小龙洞,害死了无数有修为的生灵,造下了罪孽,玉帝罚你们大旱三年,你们原该在这三年的饥荒中折损一半人口,偿还业障。可虺圆满身为龙王,竟然违旨降雨,玉帝大怒,将他的龙角拔下,发回人间。” 司马佳顿时恍然大悟!此时才明白过来,此前他对虺圆满的所有误解、埋怨,是多么的无理,而虺圆满的沉默,又是多么的无奈。想及此,司马佳心酸之极,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可挽回的余地吗?” “刚才那是坏消息,现在我要说好消息了,”鸡仙官笑眯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想要让虺圆满恢复人形,自然也是有方法的。” “什么方法?”司马佳满怀希望,全部寄托在鸡仙官的下一句话上,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 “虺圆满是为了沅村而受罚至此,若想破解,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沅村再旱三年,才算虺圆满弥补了罪行,可以令他恢复一部分功力,虽不会再成龙,与你厮守,总是够了。”鸡仙官看着司马佳的眼睛,说道。 第五十七回 西村的司马公子疯魔了,村民们都知道。 听说,司马公子养了一条大蛇。那蛇足有碗口粗,丈许来长,一张口足能咬下个脑袋来。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东西,司马佳竟然给养在家里!那玩意儿吃的都是活老鼠,司马佳满村里捉了来喂蛇,也不知图的什么,简直是疯了。还好近日来每有雨水,村民们不用每天昂着头看天盼雨,就已经很满足了,做活做得热火朝天,哪有工夫管别人短长。 “外甥媳妇,你小心点,我来喂吧,”老舅看着司马佳手里拿着鸟蛋,企图亲手喂到水缸里的大蛇口里,着急地说道,“圆满他现在是失智的,什么都不知道,也认不出你,你小心些,不要被他伤了!” “圆满不会伤我。”司马佳眼神朦胧,手里的鸟蛋已经被蛇吞下,他还迟迟不收手,刚吃完鸟蛋的蛇还不足,又张开嘴,露出尖牙凑上来。 “小心!”老舅一把抓过了司马佳,让他的手指堪堪避过蛇口。 “唉,子善啊,你何必这样呢?”老舅看着司马佳的凄凉之态,不仅叹气道,“你既想他,为何不答应鸡仙官的条件,让圆满恢复人形呢?” “我是这么想过,”司马佳道,“但我知道,如果换了是圆满,他连想都不会想,就会拒绝的。” 老舅也知道虺圆满的人品,所以没有多说,而是道:“圆满是个傻孩子……” “他就算冒着被拔角的惩罚,也要给我们降雨,落到这个地步……我若拿全村三年的雨水去交换,等到他恢复了人形,他岂是不要怪我?况且……那可是全村人的雨水!我有什么资格替全村人做决定?我做不出,我对不起圆满,我这一辈子好好照顾他,下辈子再好好偿还……” 老舅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也不能在人间留太久,是时候该走啦,我们走后,你可要好好保重啊。” 司马佳道:“这是自然,老舅放心,圆满和孩子,我都会好好照顾的。” “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没有?”老舅问,“我走前,想知道她叫什么呢。” “取好了,”司马佳道,“我给她取名为澜,司马澜。” 老舅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你知道的吧?如果让我选,我一定会选择救圆满,不管牺牲多少人。” “嗯。”司马佳应了一声,低下头,等老舅走了,才将强忍的泪水释放出来。 老舅和表妹走后,司马佳过着勉强可说平静的生活,但日子总不会让人过得太舒坦,比如司马佳想抱女儿给虺圆满看,总被孙妈大呼小叫地抢走,司马佳拼命解释:“圆满不会伤害她的!”孙妈却以为他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一开始还好心劝说:“少爷,您清醒点,姑爷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别伤着孩子!”后来见司马佳听不进话,干脆强行把孩子抱着,从早到晚不离身,不让司马佳带走。 孙妈和马四都有点怕蛇形的虺圆满了,只有司马佳还当他是人,晚上还想与蛇同床,把马四吓得,和孙妈两个好说歹说,才给劝住了。 虺圆满住的水缸不封口,根本关不住他,偷偷溜出去,家里人也不知道,结果在外面吓到了小孩子,尖叫着喊人,村民们拿着棍棒锄头赶来打蛇,幸而司马佳赶到了,死活用身体护下来。村民见司马佳如此护着大蛇,又急又怒,道:“你养个什么东西不是玩儿?猫儿狗儿的满村都是,非要养个这玩意?这是给家里养的东西?这可是要伤人的!你自己不顾死活没关系,可不能害了全村人!” “害了全村?”司马佳听不得这话,趴在地上侧抬起头,那眼神让说话的村民唬得后退一步。 “你说我害了全村?”司马佳哭笑不得,竟又哭又笑,怒极反笑,一副失常的模样,“我害了全村?你们,你们真是愚蠢!” 司马佳笑得瘆人,接着又抱着蛇身哭起来,他积郁在心的太多难言之苦,此刻都语无伦次地说出来:“要不是你们愚昧,捣毁了小龙洞蛇窝,上天怎么会降罪大旱?他为了你们,连命都差点没了!你们却说他害你们!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人世间,还有比这更不公的事情吗!” 司马佳半趴在地,爆发地申诉,天上“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配上司马佳这疯样,倒把村民们吓了一跳,有的就这么散了,有的还打打圆场,说:“把你的蛇看好了,下次再跑出来,绝不放过!”等他们归家后,都对家人说:“司马佳真的是疯了,以后让孩子离他远点儿。” 雷声过后,下起雨来。司马佳在雨中一动不动,看着身边的白蛇,忽然生出一股念头,伸出手指去碰了碰它的嘴。白蛇对司马佳的凄凉和绝望一无所知,兀自吐着信子,沾到了司马佳的手指。 司马佳慢慢俯下身来,与白蛇对视,轻声道:“你若真的不认识我了,就咬死我吧,我们一起等来世……” 说完,司马佳闭上了眼,将唇凑了过去,与蛇喙轻轻碰触。这一刻他的心几乎暂停,耳边只剩雨声,也不知是要从这一吻中求得生欲,还是干脆从这一吻中死去。 时间凝固住了,良久,这冰冷的一吻还在持续,雨声里也多了些杂音。 “少爷!”是孙妈声嘶力竭的呼声,和马四重重的喘气声。 “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孙妈死命拉住司马佳,哭道,“你还有个女儿,你忘了吗!” 司马佳猛地把眼睁开,想起了自己的闺女。“对,我还有个女儿,”他说,略带悲哀地,“我得活下去。” 孙妈扶着司马佳,马四则负责把白蛇弄回家,司马佳回了家便抱着女儿不放,直到自己的体温烫得司马澜大哭,孙妈才觉出不妙,把司马佳扶到床上歇了,又熬了姜汤,吩咐马四次日记得出去请大夫。 司马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时梦时醒,只觉浑身发烫得不行,额头上孙妈拧的凉毛巾早已发温,他一把掀开被子,贪得一时凉爽。 恍惚中,有个凉凉的东西贴过来,他不禁一把揽住,将烧得通红的脸向上蹭,整个身子都靠过去。过了许久,才渐渐清醒过来,强睁开眼看看那东西,果然是白蛇,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床,正在他身旁任他抱着,不走也不动。司马佳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它会伤自己,就这么抱着蛇睡了一夜,梦里,他好像看到虺圆满恢复了人形,就躺在身边,将他完全地纳入怀中,眼神温柔,不停吻着他的头顶。 司马佳病了几天,倒老实了些,乖乖地喝了大夫开的药,也不下床,安心调养,没过几日便病势将去。这一日他刚下床活动,便听见门外有人,似乎为数还不少,孙妈扒着大门向外看,不敢开门,他道:“看什么?是咱们家来人吗?” “这……”孙妈为难地道,“人太多,有点儿怪。” 司马佳冷笑一声,道:“你不在时,咱们家早就被人围过了,可一点儿也不奇怪,你闪开,我来开门。” 司马佳打开大门,迎头便看见捕蛇人石宽,身后簇拥着大批村民,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司马佳马上便想到了因果缘由:“你们……你们就这么不放过我,竟然找他来驱蛇?” 这人一定是对虺圆满不利的!司马佳很想马上就去护住虺圆满,石宽要是敢动他,就以死相拼。 石宽朗声道:“司马公子,蛇可不是养来玩的,你的乡亲们特地请我来,你就体谅一下乡亲吧!” 石宽得意的话还没落地,忽然被身后的村民们一拥而上,抓住手脚,拿出藏在腰间的绳索,将他五花大绑,扔在地上。 “司马公子,就是这人叫我们捣毁小龙洞蛇窝的,这人就是罪魁!我们将他捉了,任你处置!” 司马佳大为讶异,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直到村民们进屋,与司马佳讲了来龙去脉,他才知道,原来暴雨那夜,所有的村民们,晚上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一个身着五彩霞衣的仙人,对他们说了白蛇的身份,又讲了这所有的故事和缘由。村民们次日醒来,都深感奇怪,互相一说,才验证了这的确是仙人托梦,不敢怠慢,聚在一起商量之后,决定派人去找石宽,假意请他来驱蛇,实是为了捉他还债。 “然后我们就去龙王庙请罪,咱们都是讲理的人,总不能让这样一个好蛇精代我们受这么大的惩罚。”村民道。 “是啊,”另一个村民说道,“司马公子,你早该跟我们说的,不然我们哪知道你这是为了什么,还以为你疯了……” 司马佳苦笑,他深知,说归说,若是真的早与他们说了这番故事,村民们也不会相信,非得鸡仙官帮忙,现了这等托梦神迹,他们才会笃信不疑,人力之弱,人智之浅,不过如此。 就在此时,白蛇突然从院子里蹿进来,张开大口,露出尖牙,直扑石宽而去。司马佳不禁大叫:“圆满!不要!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这样的人自有天收,我们不要再作孽了!” 大蛇把石宽吓得高声惊叫,以致尿了裤子,又突然退去,没有动他一根汗毛。 司马佳将石宽放了,石宽受惊过度,过河时没注意,跌落进水里,次日才泡得肿肿地浮上来。村民们买了香火,集体上瀹山龙王庙请罚,求上天降罪,自愿大旱三年,以赎回虺圆满的罪愆。这样连求了半月,一日,鸡仙官突然降临司马佳宅院。 “恭喜司马相公,”鸡仙官笑眯眯道,“玉帝已重新降旨,从轻处罚虺圆满,他当然是不能再做得成龙了,蛇精也做不成了。” “那,那能做得成什么?”司马佳听了前半句,大喜得几乎昏过去,可一听后半句,又担忧了起来。 鸡仙官一笑:“玉帝罚他做人,受生老病死、轮回之苦。” 司马佳狂奔回房,果然看见虺圆满站在那里,一无变化,就像从来没离开过。而当他投入他的怀抱时,惊觉虺圆满的身上,居然有了体温,不同于他一向的冰冷,那是人的温暖。 沅村果然大旱了三年,三年内都鲜少雨水,但是从瀹山小龙洞里,忽然流出了一股清泉,那泉水源源不竭,喝下一杯,满口生津;拿来灌溉,胜过寻常水十倍,帮沅村撑过了三年。 而司马家,半年后即得了虺富贵的音信,再半年,又有了司马清的消息,司马澜的生长也变回了普通小孩的速度,孙妈回了自己家,但常常来往。 司马佳与虺圆满耕田育儿,老舅与表妹不时来访,东村的司马本家也常走动,过得和乐融融。一年后,虺富贵与马智回村与他们相见,并带来了司马清的近况。终于在两年后,司马清回到家来,一家人终于团圆,得了个完美结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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