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饥荒瘟疫(一)
胸口那一刀,伤口虽然不浅,刺客也刚吃饱喝足力气十足,可到底是个孩子,腕力和准头都有失火候,对于赵子衿这样的高手,从金蚕蛊搅乱的真气顺畅后,也就算不上什么大碍了。 他醒来就和顾恽在房里厮磨窃语了一个时辰,赵全红着脸贴在门板上,恨不能化成一张封条,谁也不让进去,直到门板被从里头叩响几声,他才将自己从撕下来,心虚无比的垂着头,看着门扇从里拉开,走出绛红青碧两角长衫来。 两人出来后,赵时伍也从门里走出来,四人去了最左边的一间厢房,里头躺着赵全嘴里的小畜生。 那孩子被抬进去的时候昏厥着,大夫换了九盆水,才勉强将他身上的血污清理的差不多,撒了药粉裹完纱布,整个人就像是掉进面粉里的糯米团子,头脸四肢甚至脚趾,没没一处露着皮肤,白惨惨一片,很快又被沁出的血水染成桃粉艳红色,看着就叫人揪心。 不仅如此,他还发着高烧,滚烫的热意在皮开肉绽的躯体上烧着,连见惯伤势的大夫都说,他能活到现在,当真是罕见,能不能醒,也是个未知的情境。 瞧他的伤势,又听大夫危言耸听的描述,顾恽本来以为,没有个十天半月,这小子醒不来了,谁料才走到门口,就听里头一阵鸡飞狗跳,凳子被推到的声音、婢女哀求躺好的哭声,以及嘶哑的听不出原声的威胁,昭示着此间客人,已然转醒。 顾恽眉毛一挑,扭头和赵子衿对了一眼,觉得这孩子实在皮实抗摔打,顽强坚韧的如同离离原上的野草,野火总也烧不尽,不知心里藏着什么春风。顾恽抬脚迈过门槛,心里却想着,这孩子,日后必然不会普通。 屋里一片狼藉,能摔破的东西,一件也没留下,到处是破碎的瓷片,下脚的地方也没有;能推到的东西,在目前能力所及的范围,也都东倒西歪,而在这一片废墟似的厢房里,正上演着一场诡异的对峙。 横陈着两个圆木凳儿的桌边,撑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小瘦子,他气喘嘘嘘虚弱无比,一手撑着桌沿不让自己倒下,另一手捏着一片破碎成刀状的瓷片抵对着两名婢女的方向。而被他指着的年轻婢女手臂搀挽在一起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梨花带雨的哭着,右手捂住左手,指缝里却有鲜血蜿蜒沁出,另一个呜咽出声,也是一副惊恐神色。 四人推门而入的动静,惊醒了对峙中的三人,皆都扭头看过来,神色态度却是截然相反。两名婢女认识这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虽然不知那位白发的俊朗王爷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见了四人救星一般,愈发泪流如雨,连呼大人救命。 那孩子就没这么弱气,他目光凶狠的扫过来,见多了个青衣人顿了一瞬,很快就锁定在赵子衿身上,见他气色苍白迷茫一晃,很快又清亮犀利,里头恨意迢迢如山似海,好像和赵子衿有着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张嘴嘶哑的说了几个字,捉摸不透意思,他说:“你没死。” 他语气平平,好像说的是你没吃一样,听不出遗憾惋惜,也听不出庆幸雀跃,不知道他心里是想赵子衿死,还是想他活。 赵子衿好心赏他一顿饭,没得投桃报李涌泉相报,倒是被回报了胸口一刀子,可他心里并没有愤怒和杀意,就是有些奇怪他为何要杀自己,同时也有些意外,再见这孩子,他怎么成了这副惨样。不过他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过来,想来是陈三思自作主张,脱罪心切将他打成这样。 他一看到这个素昧平生的野小子,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有切身经历过相同境遇的人,才知道稚子孤苦的活下去有多艰难,与其说可怜他,倒不如说是在可怜自己。那时初到辋川,他也曾异想天开,吴歌会突然良心发现,趟进这毒林来救他,后来才发现,那当真是一场幻想,这世间除了自己,谁也依靠不得。 可见他在泔水里掏捡,他又忍不住,想让他过得好一些,记得善意记得好,哪怕只是白驹过隙的转瞬即逝,也不至于将心凉透。 赵子衿无视他眼中的敌意,对两名婢女说了声你出去,就朝那孩子走近,赵全伸手想拦,被他抬手压下了,赵全又去求助顾恽,那人对他笑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随着赵子衿渐近,那孩子握着瓷片转向他,戒备的盯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赵子衿走到桌边,抬脚挑起一方歪倒的凳子摆正了,坐上去,看着他道:“想和你谈谈。” “要杀就杀,休说废话,我和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无话可谈。” 赵子衿曼斯条理道:“你死了,小梓怎么办?” 那孩子额角青筋暴起,目光毒辣又痛苦,终于被激怒了,吼道:“狗官,不许提小梓,我杀了你……” 他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中途却被一双青色的衣袖的揽住腋窝,他浑身是伤,一碰就钻心的疼,身子一软瓷片就被那人轻柔的卸掉,坠在地上砸成更碎的片段。那人揽着他,说了句别动,依样画葫芦的伸脚去挑凳子,却怎么也立不起来,还是那白发的狗官含笑瞥了他一眼,伸手去扶了一把才站住,随即他将自己按在上头,自己弯腰拾起一把椅子,坐在自己和那狗官之间。 韩牧之费力的扭着头,去和顾恽对视,那人见他望过去温温和和对他一笑,韩牧之一愣,任他施为,自己也不清楚,这人明明和朝廷的走狗是一伙的,自己却不加反抗,可能是这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无害,又或者,只是他真的已经精疲力尽。 坐下后那孩子依旧仇视的盯着赵子衿,虽然知晓赵子衿已经恢复,顾恽还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右手便随意搭在他瘦薄的肩膀上,看着赵子衿道:“你还问么?” 赵子衿点头,抬眼淡然对上那孩子,道:“说完为什么想杀我,你就可以走了。” 若他没有王爷那身份,韩牧之其实不讨厌他,相反,对于这个少见的给予他善意的男人,他甚至是感激的,不过一切都掩盖在对当官的深恶痛绝之下,他上翻着双眼,眼白一大片,看起来愈发凶狠。听见他说放他走,又结实的愣了一下,眼神却没有丝毫迟疑和欣喜,仍旧戒备道:“哼,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会上当么?” “我说的是人话。” “呸,你们这些当官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都是些口蜜腹剑的腌赞货。” 赵子衿被骂的狗血淋头,不怒反笑:“我们?我和谁?” 韩牧之咬牙不语,赵子衿看着他,抬手指着他旁边的顾恽,道:“除了他,我和任何人,都不是一伙的,还有,”他突然稍微前倾身子,挑起一边嘴角笑了下,“我希望你弄清楚一点,我对你杀我的动机,并不感兴趣,对你的小命也没兴趣,你扎我一刀,看在你还是个孩子以及对小梓的情分上,这次我不和你计较,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我之所以问你,可能是难得善心大发想要管个闲事,你不领情,那就请便。” 韩牧之大吃一惊,不可置信的盯着他,挑眉怀疑的问道:“你就这么…放我走了?” 赵子衿站起来往外走,波澜不惊道:“对,水涝当头颗粒无收,我养不起你这样的饭桶,一刀杀了还损阴德,你要是走的动,自个走,走不动,就让你身旁凶神恶煞的大哥送你一程,阿恽,我们走吧。” “凶神恶煞”的赵全一愣,委屈不满的嘟囔告状:“爷,我不去!” 事态急转直下,直接就大事化无,过渡极为突兀,韩牧之掏了死罪依旧有些消化不来,可赵全老陈醋一样浓郁的恶意,他老早就感受到,那厢不愿意,他这边还不屑于,当下十分鄙夷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不劳您大驾。” 赵全挑眉瞪眼,被气了个七窍生烟,不住的捆袖子,像是要上去给这小畜生一顿胖揍。 韩牧之本来以为赵子衿是欲擒故纵,谁料那两人走到门边脚步一丝停顿也没有,眼见着就要拐个弯不见了,他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冲动,忍着剧痛跌跌撞撞的追了过去,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等他扑倒在门框上,咂出哐当一声巨响,探出头往外看,那两人已经下了台阶踏上院内的青砖,闻声头也不回,听那白发男子道:“赵子衿,他是顾恽。” 韩牧之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一抬眼那两人已到院门处,犹豫一瞬还是叫道:“韩牧之,我的名字。” 走出院门的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姓韩? 三年前轰动天下的勾敌叛国案,主谋的上将军韩伊,就姓韩,韩式被满门抄斩,可漏网之鱼也不是不可能。 韩伊是赵子衿父王赵引的得力爱将,那时他偶尔清醒,对那个混在一堆五大三粗队伍里,寡言少语又冷面寒霜的男人,印象稍微深刻,一如他父亲赵引,他也不信那人会投敌叛国,追根究底,皇上赵愈就是信了奸臣贼子的挑拨,因为韩伊自小分离的妹妹,辗转人世,成了幽国国舅的爱妻。 若是如此,他如此痛恨朝廷,那也就勉强说得通了,顾恽扭头对着赵子衿道:“子衿,看来那孩子,并不如面上那样讨厌你。” …… 赵子衿在云锣昏迷数日,沿河形势愈发恶劣,罗艺急得团团转,又不能罔顾上级直接带着银粮上路,只能原地待命,求神拜佛的祈祷怀南王早日苏醒,谁知这么一耽搁,就出了大事。 赵子衿和顾恽才走到院口,就见罗艺满头大汗的奔走过来,面色惊慌,步伐急乱,天塌下来似的。 不待赵子衿开口相问,罗艺已经抬眼看见他二人,急道:“王爷,大事不好了,城外爆发瘟疫,灾民袭击南城门,已有大批涌入了云锣城内,在城内肆掠抢夺,城内慌乱无序,死伤不少。” 赵、顾二人对视一眼,面色俱都凝重,果然,灾荒过后瘟疫盛行,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第八十四章:饥荒瘟疫(二) 报—— 急报日夜兼程的传回都城,信使策马直入宫门,至太和殿门口的云梯前翻身下马,停顿也没有便冲入议事殿,将正在群臣聒噪中昏昏欲睡的皇上惊了个清醒。 自打上次的私吞赠灾银案件后,朝堂接二连三的曝出高官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的证据,证据不知被谁悄无声息夹杂在朝官的奏折里,谁也不知情就端到了皇上的御书房,翻开奏折一看,都是铁证如山。皇上盛怒之下,一连抄斩了九位高官,文武皆有,午门的邢台上血渍新覆旧,干涸后浸入地面,雨水也冲刷不净。 类似的事件一直未停歇,朝堂如同浪潮翻涌的海面,惶惶不可终日,做贼心虚的高官们私下窃语,个个都是心如明镜,行动如此诡秘无踪,一击必杀,丝毫线索也不落下,只有盘踞百年的秘密组织“蜉蝣”,才有这份实力和手腕。 想起那个诡谲的组织,百官们心里一阵恶寒,甚者上茅厕也要前后左右的看清楚,生怕自己不觉间就被黑暗里一双眼睛给盯住了。 “蜉蝣”并不直属于皇帝,连皇帝赵愈也不知道,这个组织如何运作。他从最初的盛怒里平静下来后独自静坐思索一阵,心里就忍不住发虚,“蜉蝣”效忠的是西原江山,可谁又能心甘情愿的替旁人守一生天下,若是“蜉蝣”首领,生了二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他焦虑了没几天,毕竟不是帝王之才,又是个死于安乐的性子,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潇洒,可作为一国之主,实在堪比朽木。爱妃善解人意的送几碗参汤几盒糕点,他的深谋远虑立刻就烟消云散,沉浸道荒银快事里去了。 贪官污吏层出不穷,该杀的杀该抄的抄,见得多了,他索性全部推给了刑部,自己偷闲花天酒地。文丞相实在看不过去,进宫劝了好几遭,说是内忧当前外患未解,皇上应当励精图治,已报我西原长治久安,赵愈记挂着他的宝贝雀鸟该喂食,对这忧国忧民的老丞相十分敷衍,文丞相寒了心,也不再劝。 急报传入太和殿,水涝地界陡现瘟疫,传染速度如同风卷残云,被灾民一路疯势北上逃命,势如破竹开城门四道,如今大片被暂时阻隔在云锣城外,少数患病者潜入城中。 朝野哗然一片,赵愈被高声叫唤惊醒,愣了好一阵还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还没享乐够最是怕死,张嘴就下令不许难民突破云城三座,城池封闭不许进出。 他这命令并没过错,可衷心追随过怀南老王爷的将领们却心生出些不满,王爷好不容易老来得子,明知是傻子,这新皇却派他去赠灾,如今瘟疫爆发,又不许越城回京,怕带了瘟疫回来,若是出了好歹,让那七老八十的老王爷怎么办。 朝臣心思各有思量,急报里却又说翰林院修撰顾恽顾大人返京途上到了云锣,也被阻隔在了那里,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暗道这朝堂新秀顾大人,和怀南王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哪都能凑上,实在是倒霉催的有缘。 朝堂一片乌烟瘴气,此时南方发涝后又起瘟疫,少不得调粮调银集草药,又是一番大出血。可去年年头不顺,上缴的税务本就不充盈,加之公主出嫁为彰显大国风范,带走的嫁妆十分丰厚,青黄不接的时候泛涝生瘟,皇上就是有心也无力,国库拨出五百万两,派了工部几位朝官,携着一道圣旨,赐予怀南王随意征集银粮药的权力。 明眼人瞧得明白,皇上这意思,就是让怀南王以及随众自力更生,就连素来重视的状元爷也不要了。可这边是弃如敝屣,那边却依旧得叩谢天恩。 云锣城变成一道屏障,阻隔两边,按照皇上赵愈的意思,是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过去,五百万两赠灾银连同圣旨也抵达的十分不易,从只开了一条缝的城门塞进去,而后又一路栅栏摆设重兵护拥,这才安全抵达县衙。 圣旨到的时候,赵子衿心里冷笑一声,他没什么家国观念,失望寒心自然就无从谈起,可心里却忍不住替顾恽不值,想他十年寒窗,却逢上这么一个皇帝,若是赵秉当朝执政,怎会出现这种局面。 顾恽却并不这么想,古来更为昏庸无道的皇帝多不胜数,赵愈虽然不管事,可到底还是拨了银钱下来,虽然不多,却聊胜于无,再说,若是江山有幸逢圣主,他才不来淌这浑水。他心里记挂的,一是来势汹汹的瘟疫,二是身中蛊毒的赵子衿,三,就是回国后一直悄无声息的幽明鉴,那人眼里有蓬勃的野心,觊觎西原这片辽阔的疆域,他越是按兵不动潜伏日久,顾恽就越是忧心有诈,最可怕的,就是乍起平地一声雷。 赵子衿心里讥讽暗嘲,在人前却还得是个傻子,膝盖还没直起来,就装出一副委屈惶恐的模样,扭头对着顾恽嘟囔:“阿恽,这里又乱又吵,我不想呆在这里。” 传旨的公公听这肆无忌惮什么都敢干的傻子王爷一句抱怨,吓得冷汗直流,换了旁人斗胆也不敢这么干,可这位……那还真是难说,他要是从城头一跃而起,谁能拦他得住。公公吓惨了,噗通一声跪下来,求王爷三思而后行,场面叫人忍俊不禁,接旨的跪着,宣旨的也跪着。 顾恽虽知他正常无比,猛听这么一句久违的疯言疯语,立刻就失心疯的有些想笑,怀念起平沙那段被蒙在鼓里的日子,那时他一无所知,赵子衿也安然无虞,如今这一团乱麻的局面,只能兵来将挡随机应变。他配合着痴傻的怀南王,问道:“那你想去哪里?” 赵子衿歪头想了想:“去你家。” 他是认真的,顾恽心里感动,可对面的公公一脸苦水,他也见好就收,不去为难传话的下人,板出师长的威严来,一点分量也没有的叱道:“胡言乱语,接旨罢。” 赵子衿不情不愿的接了旨,姿态十分大逆不道,可现在天高皇帝远,这位瘟神又是个傻子,无比凶残,公公不指望能回都城,只巴不得传了话,离这王爷越远越好,怀南王前手刚接旨,公公立刻找了个借口逃窜而走,好像对面的是毒蛇猛兽。 …… 瘟疫蔓延势如破竹,不到几日,云锣城外黑压压一片都是倒地残喘的难民,衣衫褴褛浑身污浊,一无药物二无食物,高烧一起,身上很快就开始溃烂,流脓淌水臭气熏天,在饥饿的催发下,死亡的阴影高高笼罩,不到十日,城下尸首满布,哀鸿遍野。 形势拧成一场僵局,诡异的以死亡和饥饿维系平衡。顾恽也不敢随便给城下放粮,那点粮米,比起灾民的无穷无尽,简直堪比泥牛入海,相反可能会引起暴乱,为多活一日而举刀杀向身旁之人。 登上城楼举目远眺,一连望到灰色的视野里看不清的远方,道上都是这种灰土一样的颜色,那是颠沛流离的难民,被风沙和苦难浸染的衣裳。这种不输于战争惨烈的苦难,压的人几乎喘不过来,不止顾恽,连赵子衿都被这种天灾的惨烈压抑给影响,一连几日胃口全无。 城内也有之前暴动时闯进来的难民,瘟疫不可避免的被带了进来,第一个猝死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被包围的固若金汤的城镇也不再安全,被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之下。 城内每日艾草烟气缭绕,阴天里白昼都看不见路,可怜刘大夫一大把年纪,都被编排进了医治的队伍里,捻着胡子对着面前一长串百来个文火炜煮的药罐子眉头紧锁。 赵子衿需得藏拙,顾恽对着议事的五位大人苦笑一番,众人都省得他意思,王爷除了会添乱没别的本事,指望他拿主意,就和妄想母猪上树一个难度,权全托付给顾大人照看指挥。 顾恽和罗艺俨然成了稳住大局的角色,几人在房里商讨对策,而赵子衿坐在顾恽身旁,无比乖巧。 罗艺叹了口气,愁容满面,道:“今日城尾又现十五起感染,虽然被单独隔离看押,可诸位心里也明白,此举连标也治不了,城中药铺的药材日渐虚空,补助的药材也才过晋中,这可怎生是好。” 吏部郎中薛智平也是面色凝重,道:“下官这边也没什么好消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城里的大户都冷眼旁观,下官这几日上门征粮,个个哭穷,借口别出心裁的很,不是老丈人过世铺张送丧,就是他大姨家二闺女新婚彩礼,哼,我就想不通了,这和粮仓里存好的粟米有甚关系,真是——气煞我也!” 他越说越气愤,突然一掌拍在桌面上,发出嘭一声闷响,将忧心忡忡的其他几位吓一跳,惊完了责怪的瞥他一眼,目光连带着瞟向赵子衿,眼神示意他莫要过于激动,王爷还在这里哪。 薛智平顺着扫过去,对上怀南王一本正经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激动,将这位爷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尴尬的老脸都憋红了,腆着脸道声下官唐突,赵子衿道声无妨,便不说话了,顾恽接话让负责其他事宜的大人交代一下情况,都是八()九不离十。 如今的情况就是,灾情泛滥不消多说,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药没药,越缺什么就越没什么。 第八十五章:出谋划策 赵子衿熟悉药理,顾恽忙的脚不沾地,怕他心疼自己忍不住多嘴露馅,索性将他赶去给刘叔做帮手,也省的他在会堂里,几位大人有所顾忌。 赵子衿每日坐在院子里,为了耐脏,一头白发扎起,一身黑色长衫,两相对比甚是扎眼,县令府上的小丫鬟,见了他都脸红心跳,拐弯抹角的往那药气熏天甚至有瘟疫病人的小院子里钻,刘叔烦不胜烦,最后从县衙搬到了驿馆,这才稍微清静下来。 赵子衿拿把小蒲扇,被刘叔使唤的团团转,赵全对药理一窍不通,不停的捣乱,被气急的刘叔一膀子推出去,跟着顾恽跑难跑北,每日累的像条死狗。 两人如今就在同一个院子,见面的时间也很紧凑。官大一级压死人,王爷靠不住,几位大人凡事不得不找这后生拿主意,拿着拿着竟然将他当成了主心骨,一有变故就叫他去看,一有难题就跑来求助。顾恽成了一个陀螺,不见停的从转,不是商讨议事,就是脚步匆匆的去查探病患,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深夜才回来,日理万机的忙。 赵子衿将他的辛苦和忧虑看在眼里,也是在这时候,见识到顾恽的胸有万壑和神机妙算,心里就更多一分钦慕和自豪,这个心有九窍又不失温良的男人,是他赵子衿的心上人。他心疼他,更敬佩他,他若是和自己一样铁石心肠,就不会叫他迷恋不可自拔。 城中大户不肯开仓捐粮,顾恽就让衙役捉了几麻袋耗子,闹饥荒和瘟疫的时候,这玩意儿和瘟疫一样横行,靠食腐肉为生,个个目露凶光体型彪悍,拢在一堆叫声极其刺耳,拴在麻袋里饿着。 几位大人都不解他其中深意,颠颠的跑去问他,他也不故弄玄虚,笑着解答,百姓家粮仓里若是发现一只耗子,那就说明谷堆里藏着千百只,须得清仓晾晒,粮仓也得空置一阵,将做窝的耗子饿走。 他说到这里,大伙也就明白过来,祸乱年头,柴米油盐比贵于金银,米粮须得藏得比财宝还好,省的守着一堆金银裸子,饿到头眼昏花的时候,能拿来当馒头啃? 随便拉出一个千户,仓里的谷物都不会少于数十万担,这灾民遍布眼冒绿光的时候,能拉出来晒么?显然不能,不能晒,就只能被老鼠啃食,到头来两头空,思来想去就只剩抛售这条路子,这时再想办法,那就不再是被动的拉下脸上门讨求了。 罗艺对这年轻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早先还看不上这些个死读书的酸腐秀才,觉得他们除了粉饰门面卖弄风雅,就没什么实际作用,可眼前这法子,比他们想破脑袋去威逼利诱都要绝妙,简直不费一兵一卒。 罗艺便衣深夜造访大户周围几乎中上人家,许了些银钱又洞晓情理,邻家素来也瞧不上这些一毛不拔为富不仁的千户,一口便答应帮忙。邻里乡亲应了之后,一股脑将饿了几日的耗子半夜从围墙外倒了进去,虚影一般窜得飞快。 没过几日,东家长西家短的不停出现粮仓有许多耗子,匆匆忙忙的将粮仓里那点粮米卖于贱卖给了粮商。那几位大户见了,也沉不住气了,兴师动众的差人开仓一看,好家伙,道道黑影窜得比离弦的箭还快,咻一下不知从哪里打出的耗子洞里消失了,留下脑满肠肥的主人家,对着巨大一仓谷物长吁短叹,只觉那一堆老鼠吃掉的不是那几两谷子,而是他身上的肉。 大户趾高气扬的来卖粮,想着能赚一点是一点,却又遭到粮商的果断拒绝,说这么大买卖吃不下,让众位老爷另谋高就,大户本以为这是砍价的欲擒故纵手段,前脚走出很远也不见人挽留,心里发虚的回去找老损友商量,却都是一样情况,几人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最后做出决定,一半卖给官府做顺水人情,剩下一半和粮商再商量。 大户们结伴去找薛智平薛大人,薛大人不愧是京城里下来的京官,气度风范就是不俗,之前被各种推搪着扫地出门,这会自己腆脸上门,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会遭到些白眼和无视,谁料薛大人不计小人过,依旧笑脸相迎,仿佛之前的不悦和拒绝,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几人表达出自己愿意为国出力的心意,薛大人笑着称颂各位老爷真是知晓大义体恤百姓,如此功德日后必然福泽延绵,他又说朝廷不能白收众位院外的血汗钱,他日赠粥棚搭起,定然挂上众位的大名,好让受了恩惠的百姓记挂在心里,如此一通迷魂汤,将几人灌成了心甘情愿,离开的时候飘飘然,臆想着自己成了大善人。 几人一走,薛智平道貌岸然的正义笑脸就变成了憋也憋不住的哈哈大笑,只觉心中那口恶气荡然无存,看着桌面上那几封盖着鲜红手印的赠与书,对那年轻的状元爷拿捏人心的精准折服不已。 不仅如此,另一半粮食,也兜兜转转进了县衙不再空荡的粮仓。原来粮商吃着官家饭,交道打的多,比谁都知晓当官的得罪不起,工部的罗大人找上门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协议,普通百姓家的米粮他按照原价,官府也不管,可这几位大户的粮食尽量往低了压价,买粮的银子官府出一半,粮食全进县衙。 粮食筹了一些,不多,却能也可以开始搭棚赠粥了,更何况城外的情境已经不容再拖了,许多人悬在饿死那条线上,只剩一口气,再等,什么都不用忙活了,等人死光了,在城里圈个一年半载,瘟疫退下去后还没死,就可以回京复职了。 可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一个两个人在你面前死去,你可以当做视而不见,可当死亡连成一片,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漂浮着看不见的亡魂,在虚空里凝结出一道悲哀沉重的钟声,在每个目睹灾难和死亡的人心上敲响,振聋发聩。 粮食的问题上有了进展,可也就只能止步在此,云锣只是西原无垠幅员上沧海一栗般的城池,养不活小半壁江山的灾民。 再来就是银子和药材,国库拨下来的五百万两塞不了赠灾的牙缝,可到现在出去买粮的银钱,几乎并未开销,三百九十二万两,整整齐齐的码在县衙的密室里,出不了城,再多的银子,都是屁,就算将银锭子从城头撒下去,就快饿死的百姓,也没那个力气去拾捡。 可罗艺依旧将顾恽拐弯抹角中他自己意会出来的阴招,用到了城内富庶的商贾身上。法子很老套,却一直很奏效,无非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一个大枣,棒子由“别人”去闷,大枣由我方去给,在人感激涕零的时候去游说,少有不成功的时候。 派几个官差伪装一番变成流落在城里走投无路的灾民,去商贾家里打劫,个个都是走投无路的狗急跳墙,打砸抢骂,将一众老爷夫人吓得屁滚尿流,等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官府介入,一举拿下乱党,老爷们受人恩惠,怎么能不请罗大人喝个茶留下吃个饭,这个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提到苦处,商贾顾念着还是热乎的恩情,多多少少捐助一点。 罗大人再一次不经意,说某老爷实在慷慨云云,这位老爷就总能比上一位更慷慨,这么一位位下来,银子林林总总也攒了有一百多万。 最难办的就是药材,城里的药材已经告罄,只剩下刘叔横眉冷对才强硬的留下了几袋子零散药材,那个是用来研究治病的最后本钱。 请求征粮和加送药材的上书已经派出去半月,回信却迟迟未传来,倒是王府的影卫秘密潜入一批,说是老王爷派来给主子和顾大人当帮手的,赵子衿一点数目,当下就沉了脸,三十六人,加上赵时伍以及还在养伤的顾玖,王府如今的守备,只剩十二人。 十二人,连个阵都凑不齐,他有些放心不下那双老父母,态度强硬的遣走十人回京守护。被挑出来的暗卫们两边为难,不过碍于小王爷那身浓重的寒气,灰溜溜的又从云锣城潜了出去,披星戴月的赶往平沙。 五月月末那天,紧闭将近一月的云锣朝南向城门轰隆拉开,锈化的铜锁发出嘲哳揪心的摩擦声,饿透的灾民只剩掀动眼皮子的力气,费力睁眼扫去,就见八骑并列拉着平板车,上头搁着巨大的木桶,桶里氤氲冒着热气,钝化的嗅觉里,好像能闻到一丝久违的香气——是米粥! 稍微清醒些的活人兴奋起来,饥渴的望着那个齐人高的木桶,灼灼的目光恨不得在桶上烧出一个一个洞来,好让里头的食物流出来,重现在眼前。可他们实在没力气,连站起来也做不到,只能带着热切的渴望,看着官差将桶抬下来搁在地上,摆开桌子排上小碗,用长勺分盛,然后端着走向自己…… 那日,城楼下许多人落下泪来,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憎恨,只是因为,劫后余生。 第八十六章:当务之急 云锣城门开启赠粥后,情况非但没有得到丝毫好转,走投无路聚集过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昼夜光景扭曲的颠倒,白日里城下黑压压一片,乌云盖顶一般,到了夜里,却一簇簇密集的亮起取暖照亮的篝火,燎原之势的亮透半壁山河,火光里是骨瘦如柴的百姓绝望麻木的脸。 反观城内,却是灯火萎靡,城外无人收敛的尸骨越积越多,死亡的恐惧浓重的罩在百姓心头,没了玩乐心思,早早就歇息,今宵不知命数几何,抓紧时间对着日日口角的同枕人说几句掏心窝的心里话,黑灯瞎火里,也有温情脉脉。 夜凉如水,赵子衿推开门,们轴吱呀暗响,细风从门口灌进去,拂动屋内昏黄烛光动摇曳,他朝内一看,没看见人,猜想顾恽是在里屋,进去反手阖上门,越过桌椅拐了个弯,就见束起的帘帐后的里屋正中,搁着沐浴用的木桶,桶沿还挂着一层稀疏的水光,说明此间主人方才洗漱。 赵子衿又朝里走了几步,就见顾恽歪倒靠在床头,双目阖上呼吸清浅,睡着模样,一头湿发搭在肩头和后背,正淅淅沥沥的积攒着小水珠,汇的足够,便从末端滴下去。他手臂滑落在身侧,指尖捏住一方毛巾,半片悬在空中,想是擦着头发就瞌睡过去。 赵子衿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盯着他细看,顾恽忙的脚不沾地,自己几日没能好好看看他,只见他眼底青黑浓重一片,在紧闭的眼睫下晕出一块更大的扇形,自上而下黛色愈浅,是日积月累的疲倦和乏睡,连自己推门进来,他都没发现。唇上粗砺一片翘起的死皮,因为多日不停奔走,时常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赵子衿心疼的厉害,却又不能替他奔走,世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到处都是哀嚎和死亡,触目皆是灰霾和死别,浓重的悲哀弥漫在空气里,连他都不再打那主意,琢磨着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抹黑带顾恽远离这些烦乱俗世,寻处世外桃源过暮鼓晨钟的生活。 他无声叹口气,动作轻虚的将顾恽手里的毛巾拖走,在对着他的床头蹲下,手臂抬起,高度正好和顾恽铺落在床板上的头发相当,捞过他还在滴水的头发拿毛巾裹住摩尼揉搓,给他细细擦了个半干,将人放倒在床上躺好。搬动间顾恽眼皮微动,像是要转醒,却不知是气息熟悉还是怎的,又渐渐平静下来。 赵子衿瞧见他细微的脸色变化,笑着低头在他唇上碾上,飞快的舔了他发干的唇角,小心惊醒他而有些遗憾的退开,给他掖好被脚,心里暗自盘算思量起来。 他们被困云锣赠灾已有两月,京中由德高望重的元老如文丞相以及怀南王等在官员中筹来的银资即将抵达。阿恽连同罗艺等人,也是天高皇帝远,阳奉阴违的派着影卫北上征集银粮药材,手段并不光明,可用在为富不仁的人身上,也没什么叫人同情的地方;再者刘叔对于瘟疫的研析也颇有进展,有几例病患虽不说治愈,发烧咳嗽,却一直未死亡,这可算得天大的好消息。 为今当务之急,一是稳定秩序和人心,二是不断充盈银粮和药草,晓以时日,瘟疫对症药方配法,总会治出。 赵子衿垂下眼,拽了顾恽一只手扣在手里,松松勾挠指节交缠,想着这些都是阿恽揽下的事务,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每日做的,就是在院子里对着煨煮的药罐子思索金蚕蛊的解法,好早日解了后顾之忧,不叫那人忧虑担心。 以毒攻毒是无药可解时最有效的办法,可金蚕蛊为蛊毒至尊,百毒不侵,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引渡至旁人身上,金蚕蛊以毒喂养,毒性越烈,蛊虫越喜,寻天下至毒药草,或许可以一试。 赵子衿后来不止一次的提起过,要看百毒老叟给顾恽的那张药方纸条,顾恽藏掖了几次后来还是拗不过自己,给自己看了,赵子衿将上头笔画刻在脑子里,回头临摹了一张找人看,和顾恽说的却几无差异,这就更加让他坚信,这纸条,不是原来那张,那原来的里头到底有什么,叫他这样苦心波折的瞒着自己。 不过上头的信息也不是全无作用,起码那味龙胆草,就是稀有罕见的剧毒之物,寻得此物做药引,大抵错不了。他已命王府影卫暗中出门寻药,至今传书不断,龙胆草的踪迹依旧未明,他也沉得住气,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那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他其实不是有法子,叫顾恽吐露真言,十二楼的迷魂术相当了得,他虽然不算精通,可配着药物,效果也不凡。可迷魂术说到底,就是和人的意志做拉锯战的一门邪术,像顾恽这样清醒和坚定的,施术程度深了,极有可能会伤脑子,他舍不得叫他受这份罪,便想着自己独自一人尽快解决金蚕蛊这个隐患。 说起隐患,赵子衿心里一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一直变故不断,先是蛇山中蛊,后是遣任巡抚,刚来到云锣,就蛊毒发作被人捅了一刀昏睡将近十日,而昏迷的第七日,就是每隔两月给幽明鉴解药的时间。按理说他药丸告罄,怎么也该联络自己,可这个月来,自己并未收到来自幽州的只言片语,幽明鉴没有,王府埋下的探子也没有。 难不成,幽明鉴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解药?还是找到了深藏山野的世外高人?…… 幽明鉴是个难缠的对手,特别是这一生他为了陪在顾恽身边,在地府对着网开一面的阎罗发过誓,要一世积德行善,不能像上一世那样随性所欲满手沾血。可幽明鉴不一样,他的性子有些像容颂语,心狠手辣、疯癫执着,可野心和手段,却比容颂语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容颂语心心念念只有一人,幽明鉴却意欲蚕食吞并天下;容颂语满手血腥,却不喜欢耍阴谋诡计,而幽明鉴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赵子衿心道,幽明鉴这人,还是早些除掉为好。 他正想着如何布置,门外突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听方位是朝着这里而来,赵子衿瞟了呼吸平稳的顾恽一眼,眉头一皱,心想不知又是哪位大人三更半夜的找上门来,正欲上门去堵截,就听门外不近不远的响起一道禀告:“大人,门外有个孩子,吵着要见王爷。” 顾恽睡得本就浅,之前模模糊糊感觉有人在挪动自己,他知道那是赵子衿,眼皮子打架粘连的厉害,也就没睁眼,这会被这声音一闹,立刻就眯眼掀开一条缝,抬腕揉揉眉心,就见赵子衿坐在床头,盯着门口,眉心蹙成一道川,有些薄怒似的。 顾恽撑起半拉胳膊,窸窣的动静让赵子衿回过头来,他看着顾恽不说话,神情里已然不显山不露水,可顾恽就是在他平静的皮相下,看到了怒气。他撑坐起来,将两人紧扣的手臂拖起来摇晃一下,笑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里杵着干嘛呢?” 他声音里还带着睡意未醒的暗哑,语气里又听不出质问和疑惑,合着嘴角的笑意,愈发温柔似水。赵子衿忍住他这不经意的美色诱惑,左边嘴角微斜着挑起:“谁说我不睡觉了?” 顾恽挑眉:“那你这是?” 赵子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来睡觉!顺便…督促你。” 顾恽一脚蹬开被褥,顺势也给了赵子衿一脚,笑着唾他一口,道:“翻了天了你还,三从四——” 门外又起三声叩门,顾恽打住胡咧歪,作势起身,正经起来问道:“谁在外面?” 赵子衿抬手压住他胸腹,心里大致有个人选,装糊涂道:“不知道,说是来找我的,你接着睡,我出去看看。” 顾恽奇道:“找你的?这可稀奇,我和你一起去,反正醒了,也就睡不着了。” 赵子衿想想也是,便随了他,顾恽匆匆披了件袍子,叫人进来回话,仆人说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看来想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两人来到厅堂,堂中站着一个孩子,瘦骨伶仃衣衫褴褛,却又神情桀骜双眼透亮,不是韩牧之,又是谁。 韩牧之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人,有些恍惚。赵子衿有过相似的独自求生过往,对他的情绪感知分外敏锐,而顾恽深识人心,蛛丝马迹也难逃他慧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在这个敌意浓厚的孩子倔强的眼神里,瞧出一丝没能掩藏住的哀伤绝望,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惶恐不安,完全不似上次那般敌视和凶狠,倒是显出一丝孩子气来。 韩牧之自己找上门来,见了两人又觉得十分屈辱,这是他的敌人,可他如今却要向他们低头,这跟打断他脊梁骨一样让他痛不可当,可一想到小梓就要死了,他就觉得是在要他的命,断个脊梁骨,又算个屁,况且这两人,和其他狗官,是不一样的。 韩牧之抬起头,强忍着翻涌的酸涩恐惧,激得他眼眶里一阵阵灼意,他长了嘴,声音里不知怎么就带上了自己听了都糟心鄙夷的委屈,他声音有些绷不住的发飘,说:“求你,救救小梓——” 第八十七章:同生共死 在距离见到韩牧之那条臭巷子不到一里地的废弃破房子里,赵子衿和顾恽见到了他口口声声念叨的小梓。 房子外头看起来离坍塌就差一步,撑梁的柱子朽断一根,蜘蛛网百结,灰土沾成厚厚一层絮状,里头照样破败,几乎空空如也,却收拾的很干净,也没什么用具,窗沿上摆了几个裂口的破碗,下头的地上搁着一个水桶。 只剩床板的塌上铺了一层稻草,中央凹陷,躺了个小身影。 自从上次意外后,容梓醒过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韩牧之百分明显的察觉到这种变化,可他什么都没说,说实话,他更喜欢现在的他,安静温柔,知书达理。 以前的容梓活泼娇气,胆子比针眼还小,夜里上个厕所都要拉着自己,烦的要命,不过他生的冰雪可爱,容伯伯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韩牧之就算心里全是报仇杀狗官,也狠不下心肠对着眼巴巴的容梓,被他生生磨出了不符合年龄的耐性。 可上次在逃荒的路上,他被人贩子骗走,自己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了,衣衫被撕得支离破碎,身上遍布青紫淤痕,头顶酒杯大小一个血洞,淌了一大滩血。他身边一地破碎的瓷片,瓷片堆里躺着一个只剩一口气的男人,后脑勺扎在瓷里,血污遍地,四肢无力的抽搐,尖嘴猴腮形容猥琐,下身的裤头还挂在腿弯上,露出不堪入目的涨紫下身,看样子竟然是想奸银容梓,未遂,被急起来拼命的兔子咬了一口,两败俱伤。 韩牧之又气又悔,不该在人群里松开他的手,他检查了容梓周身,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一身骇人的淤痕和头顶上那个冒血的豁口,再没有其他伤势了。韩牧之撕了衣服给他扎头,站起来转身向那男人,双目赤红表情凶悍,那男人还没死透,被韩牧之在心窝扎了十几刀,死的再干净没有,他背着容梓离开那里的时候,放了一把火,将那处烧了个灰飞烟灭。 然后他在荒废的药店里搜刮来一本医术,背着昏迷的容梓进了沿途的深山,那里野兽出没,却也比大道上吃食多,最重要的是有现成的药草。他找了个山洞栖身,带着容梓在山上过了半个月,容梓反反复复发烧说胡话,一会儿楚楚可怜的哀嚎牧之哥哥我怕,一会儿咬牙切齿的怒骂天理何在,一会儿又沧桑的叹气说他不是江湖骗子…… 总之乱七八糟不知所云,韩牧之被他弄得满头雾水,他还从来没在容梓脸上,见过除了嘟嘴撒娇皱眉哭闹之外的表情,倒是觉得他这样子挺稀奇可笑的。 就在韩牧之耐心告罄,准备丢下他下山杀几个狗官,同他一起死了算了的时候,容梓终于睁了眼,那时韩牧之正在给他灌药,一对上他疑惑打量的目光,失手将一勺浓绿的药汁全泼在了他嘴角。那不是容梓会有的眼神,戒备、审视、陌生、疑虑,韩牧之呆愣当场,他却晃神一瞬,憋足的叫了声牧之…哥哥。 容梓身上本就没什么大伤,醒来休养几日,两人就下山了。 韩牧之觉得容梓浑身都不对劲,他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哭爹喊娘的说累,也不再挑三拣四的说要吃满汉全席,最后是可有可无的一点,他不再小尾巴似的讨好的叫哥哥,都是大爷似的韩牧之韩牧之的叫,人也勤快精明了许多,他像个涉世已久的老油条,轻而易举就能打入逃难的婶娘内部,分些肉干和瓜果回来,多半都留给自己。 韩牧之拐弯抹角的试探他,他却又将幼时在院里第五棵槐树下埋了金子的事儿都知道,韩牧之纠结几日,也就当他是经事成长,慢慢习惯起他的照顾来。 最奇怪的一点是,有一次在城楼下,他们遇见一个算命的老瞎子,容梓给了瞎子一把野果,和那老瞎子嘀咕半晌,临别时瞎子赠他三枚铜板和一副小巧的龟壳。再往后走,他时不时就念念有词,没事就往地上抛掷铜板,写写画画一堆鬼画符,韩牧之负责生活大计,对他这突然来的兴致不感兴趣,也懒得管他。 两人跟着人流颠簸到云锣城外,恰逢灾民和官兵在城门拉锯,想来随波逐流的容梓一反常态,叮嘱韩牧之死也要混进城去,被隔在城门外,只有死路一条,还是饿死的。 容梓说韩牧之武艺不凡,必要时丢下他独自逃命,韩牧之冷哼一声,心道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我要留着命,给我韩式满门报仇雪恨。 两人在一片混乱的刀枪棍棒中艰难穿行,韩牧之肌腹多日,拉着容梓逃命,一身力气很快就花光了,他脚步以跄几乎扑到,手臂撑着避过,后脑勺就有敌我不分的一棒子刹不住力气闷了过来。容梓就是在那时,不要命的飞身扑过来将他推开的,那种奋不顾身的保护姿态,深刻的刻进骨髓里,连头破洞成絮的污浊衣摆,都一生难忘。 他的一生无数次攸关性命,却再也没有那样一个瞬间,叫他心惊胆战,棍子砸在容梓后背是时候,不久前要丢下他的念头像一把业火烧在他心头,灼出层层热浪似的羞愧,他很快冷静下来,并做了一个决定,容梓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韩牧之推开门,看了身后跟着的二人一眼,脚步急匆匆就往床头奔,待到床边弯下腰,动作轻柔的拍了拍床上的人脸,轻声唤道:“小梓,醒醒,我找人来给你看病了。” 他又唤了几声,床上的人才悠悠转醒,嗓音嘶哑破碎,根本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听得他笑道:“咳——咳——呵呵,你身无分文,又穿的像个叫花子,这阵子患病的除了瘟疫还是瘟疫,哪个大夫失心疯,会随你来看病——又想骗我起来锻炼,门儿都没有,告诉你,我就这么一滩烂泥了……” 他虚弱至极,还有心思苦中作乐的拿话去取笑韩牧之,完全嘶哑的声音盖去了稚气,语气里传达出来的意态轻松,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冷静懂事的不像个孩子。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声音渐低至不可闻,轻喘着歇息。 “失心疯”的赵子衿扭头和顾恽对视一眼,眼神里各有深意,赵子衿想的是这孩子怎么和顾恽一个德行,而顾恽想的是这孩子,比韩牧之还有意思。 韩牧之单腿跪在床上给他顺气,被他气惯了现在十分淡定,道:“哼,我哪里骗得住你——不过后半句倒是真的,但你这自知之明也就只在嘴面上,来,我扶你坐起来。” 容梓闻言听话的伸手,像根软烂的面条似地被他手臂穿过腋窝抱起来,床头朽蚀的只剩半拉发涨的断木头,根本靠不住人。韩牧之膝盖辗转,抱着他转了半圈,将人往斑驳掉灰的墙壁上靠。 容梓头脸被他罩在肩头,有些难以呼吸,强忍着一动不动,不去给他增加负担。韩牧之抱着他挪动,紧贴的身躯骨头支楞戳得他生疼,自己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颤抖,想来是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他心里突然就难过起来,要不是自己拖了他后腿,凭他一身本事自保无忧,早就越过城墙入了安定富庶的别城,怎会过的如此艰难,忍饥挨饿衣不蔽体,还要费心伺候自己。他面上浮出痛苦,被埋在了韩牧之还未长开的胸膛里,忍住挠心挠肺的咳嗽,叹息道:“牧之,放下我,你走吧。” 韩牧之动作一顿,手臂蓦然紧扣,容梓只觉扣在腋下的手臂铁钳似的收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不见韩牧之的脸,也不敢随便乱动,等了好一会,才听他辨不出情绪的道:“好啊。” 韩牧之就是头倔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突然妥协,容梓心里完全没底,正待温言相劝,就听他又一字一顿的道:“除非我死!” 容梓怔在当场,脑子变成了余音回荡的空旷幽谷,好一会他才拢住韩牧之的脖子,出声说话:“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不说这种话了,容梓和韩牧之,此后同生共死。” 韩牧之嘴角得意的翘起,对着一堵破墙谁也没看见,他本来就话少,见达目的也就闭嘴,哆嗦着胳膊将容梓往墙上轻靠。 “桌上的竹篾罩子里有半个馒头,再放就嗖了,去,把它吃——”容梓后背靠上墙,才露出脸来就开始指手画脚,话未说完突然瞥见门口站了两个男人,左方那人一头白发分外惹眼,面容英俊神情冷淡,一身贵气逼人,而他旁边那个青衫子,眉目温和清隽秀雅,都是出众的风流人物。 容梓一愣,不料韩牧之真的给他请来了大夫,就是不知眼前这谁也不像大夫的二人,到底哪个才是大夫。 就在容梓打量二人的时候,赵子衿和顾恽也在打量他,床榻上的孩子看起来比韩牧之还要小些,虽面容清白惨无人色,却掩不住精致剔透的好模样,在饥饿和病重的夹击下瘦的脱形的脸上,一双眼睛就大的有些突兀,里头盛着的眸光深邃悠远,流光溢彩,单看那双眼睛,会让人生出对视之人是个历经沧桑的人。 顾恽觉得这孩子怪异得很,就像幼童的身子里住着一道成人的灵魂,他心里疑惑,脸上却未表现出一丝一毫,可那瘦的病容浓重的小子和自己对了一眼,双眼一眨再睁开,就是一副教养良好的书香门第家的孩子模样,眼里有疑惑和天真,歪头去问韩牧之:“牧之,这二位是?” 第八十八章:大祸临头 韩、容二人,被赵子衿和顾恽带回了驿站,就安置在刘叔钻研药方的院子厢房里。 容梓的病情不容乐观,韩牧之跟在二人身后将他背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昏厥了,浑身的高热吓得韩牧之六神无主,不住的叫他名字,那位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每逢韩牧之唤他,还会猫似的细哼一声,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刘叔大半夜的爬起来,一见厢房里两个脏兮兮的野孩子,老脸登时就沉下来,叫人抬了水给他二人洗刷泥浆污垢,说是污浊更易感染瘟疫。 韩牧之犟的像茅坑里的臭石头,在别人的地盘也十分不合作,不许人碰容梓,将人赶出去自己飞快的洗了个澡,光着身子将容梓扒拉干净,抱着跳进另一个浴桶,给他细细洗尽风尘,抱着他发了会呆,将人捞出去擦干了套上赵全的衣裳,这才出门将赵子衿一众请了进来。 刘叔给容梓诊脉扎针开药方,筋疲力尽的去回屋睡了,顾恽叮嘱一句早点歇息,和赵子衿出门去了。两人走到门口时,韩牧之突然叫了声赵子衿,赵子衿半转过身来,就见韩牧之直直从床头溜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虔诚的给他磕了个响头,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伏在地上,说:我欠你一条命。 他这么一说,赵子衿想起那日自己随口打发他,说不杀他,算他欠了一个人情,那时他愤愤不承认,如今却立誓一般严肃,不由就有些想笑,自己要他的命有什么用,不过顾忌他要强的自尊心,笑笑便当是答应了,转身边走,眼角余光里扫见韩牧之像是吁了口气。 顾恽和赵子衿在门口分开,各自踏进了相邻的卧房,他一进门,本能就察觉有人进来过,目光朝屋内一扫,就钉在了桌面烛台下,烛台底座下,正压着一封信纸。他心里一紧,飞快的阖上门走过去移开烛台,就见发黄的信封左下角,印着一枚浅淡青花色的蜉蝣,玉佩大小,躯体细长,尾部两条细尾,羽翅撑开做飞翔状,上头有着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细致纹理。 这是“蜉蝣”的传信标,信纸出现在这里,说明蓟无双已经找到了相关线索,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顾恽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他蜷起手心捏了一下,心里期盼着里头务必要装着好消息,并不急着去拆信封,却是拿起信封盯着蜉蝣标记猛看,而后斜里踏出一组看似杂乱无章的步伐,停在中堂和里屋交界的雕花圆门下,仰头仔细盯了一阵,折身搬了个椅子垫在脚下,在镂空的画廊间一阵翻找,指尖离开时,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枚乌黑的药丸,他跳下椅子将那枚药丸丢进嘴里咽下去,这才回到桌边伸手拿起信封,撕掉封口将信纸摊开。 这是蓟无双写给他的亲笔信,字迹俊逸飘洒,笔墨简练温和,一如他给人的感觉,蓟无双在信上忧喜参半,说了两条讯息:其一,龙胆草已有眉目,在愁眉山断崖下的湍流深处,鬼斧神工的藏着千年寒冰厚层,据传冰层上生着龙胆草,但是如何下河采摘,还得从长计议;其二,探子来报,幽国近来晓有异动,部分队伍化整为零,匿藏到民间不知所踪,加以追查后发现,竟是进了幽州多瘴气毒物的穷山恶水,目的暂时不明。 蓟无双在信上说,幽国既有异动,怕是战乱不远,希望顾恽能大刀阔斧的解决的水涝危机,以免拖久了内忧外患双管齐下,西原的江山会愈发动荡不安。他已经发出“蜉蝣”令,责令沿路各城池县衙积极配合赠灾,粮药会陆续送达,军队也会就位,届时水患和秩序就交给顾恽了。 末了,他在信尾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说道:重阳九月九,望与顾兄共饮一杯酒! 顾恽将信纸连同信封一并凑向烛火点燃,任烛火寸寸舔舐纸笺,忧虑像是纸上的明火一样蔓延在心头,愈演愈烈,龙胆草采得与否还是个未知数,幽国的意图却已明确,祈王远在知州,暗中稳住局势的蓟无双,也是命不久矣活不过今年。 第二日清早,顾恽召集几位大人议事,一改往日只出主意不出头的风格,雷霆手段不绝于耳。他先是让罗艺上城头朝城外百姓宣告,明日起十日后,除去十三以下、五十以上的百姓,不再无偿赠粥和送药,改为以劳易食,劳务为挖掘河道引流,按土方量兑换粮食,此策一出,米汤填不饱肚皮的青壮哗然响应。 罗艺曾治河有功,经验丰富,他说河流泛滥的原因是下流河道被泥沙淤堵,要想治本最理想的办法就是纾泥缓淤拓宽河道,可夏季是出水期,拓宽河道是天方夜谭,只能暂时引流泄水挖出泥沙疏通河道再说。顾恽将此事全权交给他,罗艺带着工部另外二外大人围着地图圈圈画画分析了几宿,最后选定距离云锣城十五公里处的一片沼泽洼地,作为水流的积攒点。 为了缓解粮食欠缺的压力,顾恽命人从北方调来一种薯类,生长期限短而产量丰厚,用在这个时候,尤其适合。他派人调动灾民在云锣城外的荒地里种上,等着块茎发芽破土。 忍饥挨饿的情况得到改善,瘟疫蔓延扩散的速度也缓和下来,“蜉蝣”和朝廷补给的粮药也先后抵达,死亡如影随形,却不再那般速度惊人。 是年七月下旬,引洪道开挖,动土地点在离无定河涝水三十丈远,至此朝沼泽开渠,渠道完工后,用雷石弹药将剩余处炸开打通。 一方面有粮食奖赏,另一方面故土难离,难民门挖渠的热情和积极性都十分高涨,妇孺老少也加入工程队伍,帮忙做饭、分食和送饭。而老年之中亦有不少对地形和汛期了如指掌的老农,给出的建议中肯实用,如将渠道适当加入弯弧,减缓泄流洪水的冲势,大河水势在深夜的时候最为低落…… 好吃懒做的人不在少数,偶有争执闹事,却也无伤大雅,长河以南严重的灾情,终于慢慢有了起色。 顾恽也不再早出晚归一整天不见人影,呆在驿站和刘叔同一个院子,老头称量药材文火慢煮,满院子清苦药气,他则叫人磨了炭粉和硝霜,勾兑着制起弹药来。而赵子衿坐在他身旁,拿个小勺子听他指挥,在称上精准的称了斤两,将一勺勺白如雪的硝粉和黑似墨的碳粉往里倒,笑着看他一通搅合。 耳旁时不时响起来自远方的号子,质朴雄厚而积蓄着力量,是哀鸿遍野的云锣城下,久久未出现的高声呐喊,听着叫人情不自禁就打心底生出一股希望来。 自从来了这里,日子过得颠三倒四,两人几乎没有静静坐下来说会话的时候,如今虽然内忧未解照样奔走,可坐在这将近盛夏的院子里,难得偷了半日闲,碍于闲杂人等过多,不能敞开心扉述衷肠,可偶尔对视的目光里,自由心有灵犀的默契和情愫流淌。 赵子衿丧心病狂的觉得,这里衣食简陋,却没有勾心斗角,一直这样,就挺好。而顾恽比他知晓更多局势内情,愈发觉得这是所剩不多的好日子,心里打定主意,要多挤出些时间来陪他,一旦开战,不管如何,他都不许赵子衿上战场。 日子流失的飞快,转眼月余,人多势众,大渠已挖出百余里。城里月前来了位中年文士模样的游医,大伙叫他陆大夫,只有顾恽知道他来路和身份。这位陆先生医术精湛生死白骨,得了刘叔的诚心佩服,两人合力钻研成效颇丰,瘟疫几乎是停住了蔓延的势头,感染者被集中治疗,死伤也越来越少。 依照这个势头发展,不出意外再有三两月,引流泄洪成功后水势退下,水患基本就算解了,剩下的,就是休养生息。 韩牧之生于大将之家,尚武,恰好赵子衿又是世间少见的高手,没几天那虎视眈眈的小子就丢盔弃甲,完全忘记了之前你死我活的威吓,见了赵子衿就一弯膝盖,厚着脸皮就叫前辈,求赵子衿为他指点一二。这孩子尚且年少就知道能屈能伸,赵子衿瞧他眼睛就知道他心里仍旧残存恨意,也并不戳穿,尽心指导,得此良师,韩牧之进步是一日千里。 容梓的病情也得到了良好的抑制,虽然高烧不退,身子却爽利许多,精神充足清醒,韩牧之高兴的合不拢嘴,见了赵子衿和顾恽欲言又止,素来冷冰冰的小脸上全是扭捏和赧意,活叫两人忍俊不禁。 这边是山雨欲来前的息风止浪,远在千里的西原朝堂是粉饰太平的一团浆糊,而盘踞西南的幽州都城深阙里,有人披发铣足静立窗前,对着窗外的凄风苦雨,精心设计了一场局。 一众黑衣人呈扇形跪在他身后,听他一声令下:去吧——鸟兽状散开不见了。 黑衣人消失后,奢华宽阔的宫殿内,除了点亮的凄迷烛光,清冷的什么也没剩下,侍夜的宫女和太监都不知所踪,窗前的人石化似的静立不动。良久,他突然痉挛似的颤抖起来,站都站不住的歪倒,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上,华美的帘帐后突然急速掠出一道黑影,鬼影子似的看不清身影。黑影一把抄起那人,疾点他胸前几处大穴,顺势往他嘴里塞了个黑色的药丸。 之前站立窗前之人仰头喘息,散乱的发丝下是张面无人色的惨白面孔,姿容秀丽,正是幽明鉴。 而扶住他的黑衣人,身形瘦小模样诡异,全身从头到脚,都照在黑布里,只余一双阴狠的眼睛,从挖了两个洞的布上露出来。 大祸既显苗头,那就必然临头,时间或早或晚,该来的,终归躲不掉。 第八十九章:回京侍母 顾恽心里早有准备,可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依旧惊得怔在当场,半晌都未回过神,他怎么也没想到,战争的序幕,居然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拉开的。 上元三百二十一年八月初八,幽国国主幽凤楼薨,死于枕榻,七窍流血,血色黑紫。经太医查证,幽王死于鸩毒,而毒药来源,在于皇后赵慈瑛午后遣人派送的莲子银耳羹中。 后宫里嫔妃间的争斗诡计百出,这种嫁祸手段屡见不鲜,本来也没这么快就能敲定皇后就是凶手,可大理寺进宫搜查的时候,赵慈瑛竟然不翼而飞,随行而来的宫女侍卫也都不见了,这就应了那句话,做贼心虚。 慧清公主是被迫和亲,又是骄纵跋扈的泼辣性子,到了幽国虽然刻意收敛,可行为举止恣意散漫,没有国母的大义贤淑风范,幽国百官特别是文官对这女子极其不喜,没人当她是幽国国母,皆都当她是对头大国的公主,赵慈瑛在这里衣食无忧,过的却也艰难。 国君突然驾崩,群臣本就激愤伤痛,赵慈瑛这一逃匿,潜意识里就被迁怒了。明青候幽明鉴成了幽国的顶梁柱,当天就有百官上书请命,要求西原给出一个说法付出相应代价,幽明鉴一反往日不入朝堂的行事风格,手段凌厉态度强硬的朝西原遣使带意,让赵氏交出赵慈瑛,连客套的虚与委蛇都省去了,交出之后又待如何也只字未提。 皇上赵愈勃然大怒,气的枉顾不斩来使的邦交原则,下令将传信之人拉倒菜市口砍成了血瓢葫芦身首异处的两半。赵愈是贪图享乐,可他并不傻,他这次头脑异常清醒,立刻就嗅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政治意味,赵慈瑛的性子他了解,那丫头就是个色厉荏苒的纸老虎,打小连兔子爷没宰过一只,更别说人了,更何况,她若是能贤惠到给人送汤的地步,自己才该求神拜佛,所以毒杀事件,只能是被人陷害,他堂堂西原的公主,被人当了一颗棋子。 看透的高官们也没人上前阻拦,一来皇上怒气勃发,谁也不敢上去撞枪口,二来幽国皇帝死的蹊跷,幽凤楼威名在外,传言是个心机深沉滴水不漏之人,这样的帝王如此轻易被人毒死,本就疑点重重。 大伙结合起半年前突兀的和亲要求,就不难猜出,和亲乃至于毒杀,都是早就布好的连环局,幽国需要的不是国母,也不是诚意臣服,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噱头和借口,足以挑起动乱的、分量足够的筹码。 两国执政者态度一个比一个仇视强硬,隐藏在太平假象下的局势立刻紧绷起来。对于西原的态度,幽国朝堂怒不可遏,觉得西原欺人太甚,高官们结缔迅速将明青候推上了帝位,幽明鉴登基上位的第一件事,不是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而是大肆集结军队,朝两国边境行军进发。 西原不甘落后,长河以南涝灾未解,驻扎在晋中以及越地的军队也开始集结,朝两国交界的西南重镇洛城行军,领兵之人是骁骑将军李云山、越骑校尉张坤等人,这些老将领,都是怀南王赵引曾经的部下。 是年八月下旬,第一缕烽火,在洛城外的老槐坡燃起,初战就惨败,出城的全军覆没,西原还折损一员大将,越骑校尉张坤血洒疆场,有去无回。 奄奄一息的探路兵摇摇欲坠的挂在马背上冲回城下的时候,一声长“报——”喊得几不可闻。 李云山正站在城楼上远眺老槐坡方向,见状心里就浮起不祥的预感,命人将探路兵抬入城内,就听他悲痛沉重的说了句全军覆没。李云山不可置信的愣在当场,老张是他多年的老搭档,跟着老王爷出生入死,行军打仗很有一套,怎么一出征,就没了呢—— 他回神就想揪着探路的衣领质问,一见那人也是进气短出气长,就知这人也活不了多久了,连忙敛神让他汇报了情况。 原来,老槐坡早就被设下了埋伏,我军一入地势起伏的那处,还没开打,林间就唧唧作响,飘出一阵深浓的紫色烟雾,地面上黑色的潮水一般涌来一批东西,细看全是蜘蛛蜈蚣,张校尉命令大伙捂鼻撤退,已经来不及了。敌军不知何时从背后绕过来包抄,毒雾吸入肺腑人就晕了,再有毒虫咬伤马蹄马匹跪地不起,一场仗打的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惨烈。 探路兵说完就口吐白沫晕了过去,随行的军医前来诊断,确认是中了毒,将他口中的紫色毒物暂定为是和蝎毒类似的药性,短时间就能让人昏厥吐沫以至于死亡。 李云山气的胃疼,鄙视敌军不择手段,却又没有良策应对,敌人的毒雾应接不暇变幻多端,拿上一次的解药去防下一次的对阵,接连几场对仗都损失惨重,最后只能闭城不出紧守城门,一边向京城传信请求增援。 临近九月,离京锻炼三年之久的祈王赵秉,终于被皇上一旨诏书给宣回京城,才上朝觐见,歇息都不得片刻,就立刻接旨率军南西南而下,去增援李云山的大军,守住洛城那道门。 当下内忧外患,终于一应俱全,西原稳固百年的江山,开始被战火侵蚀,动荡不安。 战火一路疯燃到九月,九月初,顾恽到底没能回京,赴蓟无双的酒约,而赵子衿却被一封家书,连夜催回了平沙:怀南王妃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赵子衿舍不得顾恽,却不得不回京,柳偲是他的生母,他对她到底存了几分真情,平时并不亲厚,可接到消息的时候,却黯然半晌默然无语,心里止不住的低沉哀伤。 顾恽看他上马,策马相送十里,行至荒野无人小路,再不能前行,勒住缰绳细细嘱托:“子衿,回京了便向皇上禀告要常伴母亲左右,若是…若是老王妃……,唉,总之之后就别去上朝了。” 赵子衿明白他担心什么,怕自己一出现在朝堂,就被奸臣贼子以大将之子上告去西南率军打仗,一拍马鞍身躯以坐姿飘起,轻无的就落在了顾恽的马背上,揽住他腰身带向自己,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别担心我,自己一切小心,涝水也别急着疏通,就在这里呆着,我办完事了,就来接你。” 顾恽嘴上老实的嗯了一声,心里却打着小算盘,他不能不急,水患解决的差不多了,他就该偷偷回京,去见蓟无双了。他放软身子躺进赵子衿怀里,一手搭在他手背上,心事重重道:“我最担心的,其实是你……” 碍于赵全在场,他话并未说全,可赵子衿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闷声笑了笑,侧头在他耳廓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也不退开,翁合着嘴皮子说悄悄话,听他愉悦轻松笑道:“我不会死的,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这样低语,他却说的这样坚定,顾恽心头猛烈悸动,剧烈到让他有种心脏都要呼出胸膛的错觉,那瞬间,藤蔓一样密密麻麻长久缠绕在他心头的畏惧死别,像是被拔了根茎迅速枯萎脱落,心里是许久未有的轻松释然。 他垂眼抿嘴,却是呵呵笑出声来,微微的震动扫的赵子衿胸前酥麻一片,他正恼怒离别,就见顾恽扭头上扬着看进自己眼里,语速轻缓笑道:“生相依,死相随,与君共把酒一杯,携手长览东流水。傻子,备好嫁妆,等我回来,结发交杯——” 他说完凑上来,无视已经自行躲到路边上恨不得钻地缝的赵全,攫住赵子衿两片线条美好的薄唇,主动吻了上去。 容梓已能下地行走,两人不好吃白食,就力所能及的帮些忙,韩牧之负责打扫,容梓则帮刘叔和陆先生拨拨炉火查看药汤是否熬好。 韩牧之从厨房出来,臂弯里端了个硕大的托盘,上头是厨房刚做好的点心,给老头儿提神醒脑用。他从后院钻进来,就见陆先生和刘老大夫坐在桌边上攀谈,而容梓站在一罐药炉前一动不动,看着既不像拨火又不像扇风,他端着托盘走过去,从他身后探出头,叫了声:“小梓?” 谁知容梓受了大惊似的一抖,做贼似的扭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呆愣震惊,手里的东西咔哒落地,韩牧之一边低头去看,一边道:“干什么呢,慌慌张……”他声音猛然变了个调,目光里也是惊疑不定,盯着地上的东西猛看一阵,抬眼对上容梓的眼睛求证似的问道:“小梓,这…是——” 容梓手里捏着端药的抹布,低头去看地上的东西,声音飘渺,叹息似的不可闻:“别问我,我也就是…心血来潮。” 古朴的青砖地面上,砖缝里积累的泥土里,生了毫末似的绿芽针叶,一块凹凸而带着棱角的龟壳盖在地上,壳上有沧桑古老的纹路,壳边被磨的发白光滑。一道突兀的皲裂横跨龟壳,将上头用朱砂写下的三个字贯穿。 龟爻问吉凶,裂痕破字一分为二,是为大凶! 裂开的龟壳上红笔朱砂,清清楚楚的写着一个名字:赵子衿—— 第九十章:江湖恩怨 人无法阻止死亡,却能以意志延迟。 怀南王妃数日前就被太医断定活不过子时,她却奇迹般的吊着一口气,只在有人推门而入的时候掀开眼皮子瞧一眼门口,复又闭上。老王爷心力交瘁,府里的人也悲痛非凡,谁都心知肚明,她是在等人,想在今生过尽前,再看一眼她怀胎十月的傻儿子。 赵子衿披星戴月的赶,终于在七日之后的凌晨抵达朝阳城下,夜色已不浓郁,视野昏暗视物却无碍,破晓的金光在远处东方的天幕点亮,城外静穆安然,一片太平,而千里之外的西南边境,却是枭声四起,尸骨遍地。 城门拉开的瞬间他就策马而入,快马奔至王府门口,天光微亮却见他爹赵引单薄里衣站在门口眺望,见他从雾霭里穿行出来,先是不可置信的惊了一瞬,而后朝他笑,那种肃穆悲痛里强撑出来的笑脸,是赵子衿在他豪放不羁的半生里,见过最为虚假的一次,他咧咧嘴角,满嘴发苦。 老王爷像小时候一样拉着他穿过院落的时候,赵子衿发现他刀脊一样锋利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时悄然佝偻,鬓角霜华满布的白发,衬着哀寂的的面孔,平添苍老数十载。他一直盯到眼睛发涩,才痛苦的别开,想着这一生遇到一双好父母,却没一日孝道也不曾敬过,他对不起二老,愧为子女,他唯一不曾辜负的人,就是顾恽。 他默然半晌,突然在疾行间问道:“爹,因何起的这样早,衣裳也不添。” 赵引笑了笑,扭头看他,道:“你我父子心有灵犀啊,爹未时突然醒来,就再睡不着了,总觉着你今儿会回来,就老想跑门口去看,真不想就把你小子给盼回来了。你娘昨晚还醒了一次,念着你的名字,我跟她说,你明日就回来看她了。我每天都这样骗她,也不知她是清醒还是糊涂,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真不如去了舒坦,她啊,想见你一面。” 赵子衿心里压着千斤重担一般喘不过气来,那石头跟药渣堆砌出来似的,将他的心浸透泡在了苦水里,他憋闷的厉害,愧疚的狂潮几乎将他淹没,却不知如何表达慰藉和陪伴,只是停下脚步环住他爹,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说:“爹,对不起。” 赵子衿离京前,他母亲柳偲还心疼不舍的拉着他,指着桌上那盆簸箕里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大红缎面被套笑着打趣,说等他回来,就给他娶妻成家用,那时他笑着将这老母亲揽在怀里,目光越过窗户去看院里的老樟木,心里想的是顾恽。 谁料如今一脚踏进卧房,见到的却是一个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几月前的端庄贵气指尖的流沙般迅速散尽,只剩下一具灵魂都即将消散的苍老皮囊。赵子衿走到床头跪下,拉住她消瘦的手指,在她耳边唤她。 柳偲费劲气力睁开眼,浑浊无光的眼眸迸出生机,刹那亮的惊人,炙热的视线将她的儿子笼罩,像是要将今生的面数看尽。她张嘴说话,吐出的字句却虚弱的听不见,赵子衿将头贴上去,才勉强辨析出她说的是:“子衿哪,娘终…于是将你给…等到了,也可以…安心的去了,只是…遗憾,没能见……你成家,这是为娘……一点心意,代娘送…给你的——心上人……还有,你爹就托——你照顾了。” 她动了动右手,看样子是想抬起来,却已然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赵子衿明白她手心里必然有什么东西,就伸手过去取了出来,捆开掌心一看,那是个小巧的香囊,香囊正面绣着劲竹一簇,背面拿深绿的细线,勾了一个苍劲的字:顾—— 赵子衿愣在当场,扭头去他爹,赵引却对他摇头,不是他,那就是只能是柳偲自己猜的。这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子,而且智慧异常,若不是这场死别近在眼前,她不知会将这个秘密瞒到何时。赵子衿眼眶发热,潋滟的水光在眼里闪现,吉光片羽般又不见了,他将柳偲干枯的手背贴在眼眶上,郑重其事而心怀感激的道:“我和阿恽,谢娘大义成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爹的。” 柳偲艰难的朝他笑笑,别看目光去看赵引,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渐渐阖上眼,她道:“引哥,对不住,我先走一步——” 柳偲断气的时候,赵子衿下意识就扭头去看他爹,就发现那个半生驰骋疆场出生入死的狂妄男人面上老泪纵横,一丝一丝的泪水都每一道皱纹里嵌入,像是古老的祭礼上铭文间流淌的祭血,嘴角却扬着温柔和穆的笑意,目光盯着断气的老王妃,浑身都是说不尽的悲意,比嚎啕大哭更甚千倍。 那瞬间,赵子衿想,若是顾恽没了,自己会是怎样一番情景,然后他发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柳偲的葬礼隔了一天才举行,因为老王爷说,宾客往来喧哗嘈杂,会吵到她上路的步伐,这老头子在灵堂坐了一天一夜,将二人爱恨纠缠的一生重复一遍。赵子衿就坐在他身旁,盯着那个绿色的香囊发呆,静静的将这两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刻在心里,又是悲伤,又是羡慕。这晚,他在母亲灵前,提笔给顾恽写了一封信,将那个绿色的香囊一并夹入了心中,让影卫送去了沿河。 老王妃的丧礼只发了一天,一身素稿的老王爷诚请各位见谅,一来国难当头,而来亡妻喜静,大伙都劝他节哀顺变。柳偲死后并未入多年前就备好的陵墓,而是应她要求,葬在了城西乞灵寺上的山腰上,说是喜那里清静。 老王妃入土后,老王爷哀痛过度,说要留在乞灵寺陪陪她,赵子衿只能回王府搭理一切杂乱事物。 战报源源不断的从西南传送过来,赵子衿呆在王府里,自有耳目回来报信。据报,赵秉带兵守住洛城,损失却不可小瞧,幽国军队里有奇人异事会驱使蛇虫,数量数以亿计,威力不可小瞧。 赵子衿听了直接从战场回来的影卫汇报,坐在树下出神,按照影卫的描述,幽明鉴必然是请了擅长用蛊使毒的高手,可养蛊这技艺天下会的人并不多,除去岭南一带盘踞的世家,可那些人都是避世不出的隐者。还有幽明鉴,也没派人联络过自己,想来是已经找到了解毒之人。 那这蛊毒高手,是谁?他脑子里掠过蛇山上的百毒老叟,却很快又将它否定了,他想,那怪老头,不是被阿恽一个雷公丸,给炸得灰飞烟灭了吗。 可世上,多的是意料不到,多的是死里逃生,命运诡谲纠缠,像极一盘巨大的棋盘,而世上每个人,都是盘上一颗被随意拨捡的棋子。 幽州深宫的天井下,茂密的藤萝缠满木架,自动编绕出一方荫蔽来,幽明鉴披着明黄的龙袍,在藤萝下审阅战报,他气色已然好了许多,面容渐渐焕发出荣光来,张牙舞爪的龙袍加身,平日嬉笑的秀丽容颜正经凌厉,无端加持出一股森然的气概。 此刻他盯着手中摊开的战报,心情大好,一旁的何群满脸苦恼,再三思索纠结,还是没忍住说道:“爷,咱们这样对战,不会遭天下人耻笑吗?” 幽明鉴登基已有些时日,可何群自小跟着他,叫了一二十年的爷,总是改不过来,索性在人前不说话,幸好他平时就是个闷葫芦,这才不至于被文官怒骂放肆。 幽明鉴嗤笑一声,白他一眼道:“阿群哪,就你这榆木疙瘩脑袋,以后怎么当将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手段其实是可以不拘的,假以时日,人人都会淡忘你是如何胜利的,他们只会记得,是谁胜了。况且,你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我且问你,如今情势如何?” 何群:“我军略胜一筹,可手……”他艰难的咽下浮到嘴边的“段不堪入目”,跳过接着道,“西原大军虽稍微显出劣势,城池依旧固若金汤。” 幽明鉴抿嘴一笑,道:“你自己也清楚了不是么,西原朝堂虽然人才不多,可祈王赵秉,可是国师预测的紫薇星宿,西原天定的帝王人选。他的能力和号召力,你也见识过了,其麾下的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你说,我放着捷径不走,去和他公平的硬碰硬,你以为幽国的穷山恶水,能和物华天宝的西原耗上多久,嗯?” 何群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偏偏这次幽明鉴说得还全是实情,他仍旧觉得有些赧然,对于两军交战的问题不再多发一言,像只萎靡的蛐蛐儿一样杵在幽明鉴身边,又道:“爷,我还是觉得,那邱先生过于歹毒,你将他放在身边,我总是放不下心来,跟颈子上缠了根毒蛇似的。” 幽明鉴好笑的瞥他一眼,道:“嘿,你这莽夫还知道打比方,危险又如何,只要是能伤敌的利刃,割破个手,又算什么呢。我还仰仗着这位老先生给我军大施强援,你就是对他不喜,也得恭恭敬敬,坏了我的事,看完不抽了你的皮——” “爷,抽的是筋,皮是扒的……”何群小声的辩驳道。 幽明鉴阴笑:“我不介意让你开个眼界,看看皮能抽不能抽。” 何群被他笑的发怵,假笑:“不,不用了,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诶,爷,这几天怎么没见着邱先生,是进山抓虫去了么?” 幽明鉴合上捷报,仰头从藤萝叶片的缝隙里望出去,后头是澄碧的蔚蓝,他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奇异笑容,轻声道:“不,他去平沙了。” “这个时候去平沙作甚?” 幽明鉴乐不可支似的笑出声来,接着道:“江湖恩怨江湖了,他去找怀南王算总账了……呐,阿恽,赵子衿之后就是轮到你了,你该——怎么办呢?唉,阿群,你家爷好想过去看戏——” 柳偲去世的第十天,在乞灵寺暗中保护老王爷的影卫赵十七浑身是血的跌进怀南王府,说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人就昏了过去。 老王爷遇袭,敌人不明,让小王爷九月十五,到襄水城蛇山一叙! 第九十一章:欲擒故纵 襄水城,蛇山,月中十五,战场上的毒虫,幽明鉴的解药,一切线索串联起来,直指一个本来不该存在的人,百毒老叟。 那老怪物身受重伤,居然还能成功的避过雷公丸,这是赵子衿和顾恽都所料未及的,不过回头捋一遍当时的情况,却是也是太过放松警惕。 他呆了一瞬就回过神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心里飞快的思量起来,百毒老叟和幽明鉴沆瀣一气,那他的藏身处必然是在幽国,他之所以故意写信提到襄水城蛇山,是示威,也是挑衅,意图无外乎就是告诉自己,他还活着,这是回来报仇雪恨了。 至于他会不会如约出现在襄水城,那就全看自己去不去,想来王府以至于平沙城里,眼线已经悄然布下。在自己出现之前,爹的性命至少无忧,可那老妖怪锱铢必较心狠手辣,难免会迁怒于他,皮肉之苦少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人截下,省的他带着爹逃入幽国,到时愈发大费周章。 他脑子飞快的转起,百毒老叟带着自家老父,模样又怪异,特征太明显,太容易留下线索,不可能大模大样的白日里行走,他要离开平沙,要么坐马车,要么走夜路。今天是九月初三,至十五还有十二日,按着江湖人行路的速度,十二日绰绰有余,百毒老叟不可能这么早赶去蛇山守株待兔,这次他孤注一掷,准备定然得做的万无一失,所以,他现在不是在乞灵山,就是在平沙城内。 赵子衿冷哼一声,勾起嘴角笑了笑,笑意森然冰冷,他想,擅长蛊毒可能天下无敌,弊端细微不起眼,却也不是没有,比如随身带着中意珍爱的蛊虫,痴迷此道的高手,每日不喂毒,他就寝食难安,和痴迷武学之人一日不挥刀舞剑就浑身难受一个道理。寻常的山林里,可是没有马蹄莲、当门子这样毒性剧烈的成品药粉…… 思毕,赵子衿走到书案前弯腰挥毫写了一张小笺,递给跟在身后打转的赵全,道:“赵全,明日天一亮,街头的铺子开了门,你花钱雇些零工,上各大药铺去,将纸上的药材每家买一样,记得,买光,每日都去,直到我说停为止。” 赵全不知自家王爷要干什么,期期艾艾的应了,想想还是很好奇,揪着脑袋求甚解:“爷,这是要作甚?” 赵子衿觉得三言两语跟他解释不清楚,便随口敷衍他:“那老怪物受了重伤,必须要这几味入药。” 赵全若是懂些药理,轻易就能看穿他家王爷是在忽悠他,纸上一整页全是剧毒的草药,随便一味都不能分量过重,这么多杂在一起,除非是自杀配鹤顶红。但遗憾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恍然大悟状的一点头,觉得自家王爷就是英明神武,然后从屋里颠出去了。 还有,赵子衿在屋里缓缓踱步,他想,这个消息,该不该告诉顾恽。他思索一阵,决定先瞒一半告一半,只告诉他百毒老叟还活着,让他怎么心里也有个保底的准备,至于其他的,什么也不告诉他,免得他担惊受怕。 他算盘是这样打的,如今云锣城闭塞,京中也没傻子会往瘟疫泛滥的地方去,顾恽又没什么心腹,消息十天半月才传过去,或许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都已经将爹救回来了也说不定。而他自己,则一脸惊慌就差屁滚尿流的进了宫,低着头向皇上哭诉他爹被贼人从乞灵寺劫走,六神无主的问赵愈他该怎么办。 赵愈正值烦不胜烦之际,内忧外患搅得他心慌意乱,赵慈瑛又一直下落未明。幽国沙场以待,备受宠爱的幽姬身份立刻尴尬起来,他心里挺喜欢这善解人意的妖媚女人,却因为大局而对她心生不喜,将幽姬禁锢在深宫,也不去看她,每日对着到处是祸乱的奏折和气氛凝重的朝堂,竟然烦闷的喘不过气来。 赵子衿傻里傻气的一通禀报,将他弄得更加不耐,耐着性子好生劝慰了几句,说是会派禁卫全城搜捕,草草将赵子衿打发了。不过既然搜捕,就已经合了赵子衿的意,只要让他们无法安然藏身便可。 只是赵子衿算来算去,竟是小瞧了恨意滔天的百毒老叟,也不知怎么将从蛇山受伤回来一直呆在顾府养病的顾玖给算漏了,不过也正是这点遗忘,给他日后埋下一线生机。 赵子衿推测的没错,百毒老叟却是还滞留在京,身上也带着刚养不久的蛊虫,他带着赵引躲在平沙,派属下去买药。赵子衿做的隐晦精巧,每个药店只缺乏一味药材,负责买药的幽国犬牙只是奉幽明鉴之意暂时听这全身一抹黑的邱先生调遣,不明他曾经的恩怨,并未发觉异常,一家一家找下去,只管将药集齐了交差。 老王爷失踪第二日下午,之华堂收了赵全银两的药铺活计将买毒药之人特征报与赵全,因这些是剧毒药材,所以他格外留意观察过,赵全大喜,屁颠屁颠就滚去告诉了王爷。 赵子衿命人按着特征画出一幅肖像来,让余留的影卫十五人秘密搜查客栈民居类似之人,影卫训练有素,随风潜入夜的细雨般沁入夜色里不见了。 官兵搜索平沙城未果,在第四日终于停止搜索,那日城内许多人,都看到满头白发的怀南王,策马从闹市的街头飞驰而过,身后跟着一列人马,约莫二十人左右。他呆滞的脸上是突兀的冰冷,一路打马疾行,朝着出城的朝阳古道去了,众人纷纷猜测,可怜的傻子王爷,刚才死了亲娘,转眼就得去寻他爹,真真是可怜。 深夜,平沙京郊的荒废破庙里,一道黑影从树影里掠出,落下来潜进了黑灯瞎火的破庙。黑影摸至破庙佛像背后,在莲台下按了一片莲瓣,只听轰隆一声沉重的闷响,他脚边的地面竟然移开一个半丈见方的豁口,火光从里头照出来,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地下密室,而且里头如今还有人。 黑影跳下豁口,地面笨拙的移动,很快又阖上,破庙里又恢复了空荡和漆黑,朽烂的帘帐无声的轻翻,刚才那处密室和亮光,像是一场虚幻的场景。 半晌,又有一道身影猫着腰潜进来,一系列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幽灵一般,显然比刚才那人要高明上许多。后来之人也绕到佛像后,跪在莲台下轻柔的碰触一阵,很快便出门遁匿不见了。 第二日,一列黑衣人马从城郊的破庙凭空钻出来,携着一辆马车快马加鞭的朝南下而去。颠簸的车里坐着两人,各占车内江山半壁,一人全身拢在黑罩子里,只剩一双阴测测的招子露在外面,另一人被五花大绑,头发花白衣衫凌乱,可面上神情却从容不迫,大将风范独具,正是失踪被虏的老王爷。 黑衣人盯着老王爷赵引,声音沙哑难听,听他疯癫笑道:“嘿嘿,王爷,瞧你儿子多孝顺,去往襄水救你了,得子如此,夫妇何求啊——” 他说着夸赞的话,语气却截然相反,咬牙切齿,里头的恨意排山倒海,恨不得吃赵子衿心肝,抽他的皮筋。赵引眉头一皱,目光如电的盯着对面的怪人,道:“砍头尚且送顿好饭,赵某自问一生光明磊落,不求死的体面,但求明白。阁下与犬子到底有何怨尤,竟然恨他至此。” 他这话并无任何玩笑不妥之处,可百毒老叟却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笑声一波三折尖锐陡峭,渗人的慌。赵引冷眼看他发癫,过了会他像是笑够了,这才顿住阴阳怪气的说起话来:“哼~~他二人害我至此,却不曾与人知,瞧你的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直到他伸出左臂,赵引这才发现,那截包裹着手臂的衣袖,覆着胳膊延伸,到了肘弯处,陡转而下直直垂向地面,下半截手臂居然是没有的。 被捉来这几日,这怪人鲜少露面,又全身黑乎乎的,惯常用右手,又有人伺候,以至于赵引根本没发现,他竟然断了一只手,他暗嘲一句自己果然是老了,又听百毒老叟激愤道:“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还有那个青衣的朝官,是翰林院的顾恽顾大人是吧,哼~~我也饶不了他!” 赵引一想,就大概知晓这仇怨结在他离京追着顾恽回乡的路上,自家儿子的性子他自问还是了解的,那小崽子满心眼都是顾家那小子,可劲儿黏糊都不得空,哪里有功夫去惹是生非,必然是这老王八先做了什么不仁不义之事。心里这样想,可嘴上却道:“若是犬子不对在先,按着江湖人以牙还牙的规矩,阁下自可断他一条臂膀,牵连家戚,又算什么好汉!” 百毒老叟鄙夷怨毒的盯着他,道:“王爷,激将法?你也不看我多大的年纪了,而且你的宝贝儿子相当了得,断他的臂膀?呵,老夫可没那本事,只能——要他的命!……还有,我敬你是条汉子,一直以礼相待,王爷莫要不知好歹自讨苦吃,还是闭嘴罢。” 他话音刚落,疾行中的马车猛然刹住,百毒老叟在仍旧前冲的车厢里拍壁浮起,才不至于被甩至车门,而赵引被绑的像只粽子,刷一下就被甩了出去,肩膀都碰到帘子才被百毒老叟揪住绳索拖了回来。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前辈才是好本事,要在下的命,却劫我父王作甚!” 第九十二章:背道而驰 咋听见那声音,百毒老叟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按他的猜想,赵子衿还在平沙城里急的团团乱转,时间一到,他就得马不停蹄的奔往襄水,月圆之夜金蚕蛊发作,落在自己手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他再看一眼赵引忧心忡忡往帘子外看去的目光,就知道赵子衿是真来了。 他瞬间有些惊慌,平常状态下的赵子衿,他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胜他,更何况如今失了一臂膀。不过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心想他老爹在自己手里,他还敢胡来不成。 百毒老叟哈哈大笑,窜出马车跃上车顶,就见赵子衿一身黑衣,坐在不远处树下的高头大马下,神情泰然自若,身边并没其他属下,像是打马赏花踏青而来。可百毒老叟知道他绝对还有同伴,藏在这树影幢幢的树林里,只待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一跃而出。 百毒老叟一看见赵子衿,眼睛就再也移不开,眼眶里满满都是恨意,怪异的脸上狰狞笑着,自高处俯视赵子衿,道:“赵子衿,许久不见,是不是把我老头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哪~~~看见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天叫我命不该亡,我倒下那处,是处古老的深井,炸药将地面炸开的瞬间,我被炸断一直臂膀,然后坠落下去,这才捡回一条命。” 赵子衿策马朝前走了几步,曝露在日光下,雪白的头发银亮刺眼,英俊的轮廓清晰而深刻。百毒老叟对他设防甚深,立刻就冷声制止:“站住,不许再前行!” 赵子衿平静的看他一眼,目光里有浅淡的鄙夷,却并不明显,他抿了抿嘴角,虚假的笑了下,毫无诚意的恭贺道:“哦,恭喜阁下大难不死!您过谦了,阁下的面目如此发人深省,见之难忘,赵某记得清清楚楚,阁下若是不信,赵某可以当场为你画一幅肖像。” 百毒老叟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瞧他半边姣好的眉眼,就不难推出他也曾风度翩翩登楼望月,后来因为心术不正毁了半张脸,心性急转而下,便成了如今这副人鬼不像的德行模样。可到底,他的脸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别人说一次,就像在他心上踩了一脚,他蒙面多年,江湖人早不知他面貌如何,而赵子衿此举,无疑是并着脚在他心头刺上活蹦乱跳,他气血上流涌上头,赤红着双眼剜过来,恨不得将赵子衿千刀万剐,到底心里还残留一丝理智,叫嚣着冷静下来,不能中了这小子的激将法。 百毒老叟紧握双拳,告诫自己不要中他奸计,可他不做点什么,又觉得怒气蓬勃的恨不得吐血,只能占占口头便宜,咬牙切齿道:“趁着还能开口说话,你就多说几句吧。” 赵子衿瞥见他青筋暴露的手背,就知他已气的七窍生烟,他接着不露痕迹的挑衅,面上一本正经,道:“赵某爱说不说,这个就无需阁下操心了。前几日阁下掳走我父王,我就想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阁下将赵某的祖宗十八代都搂的一清二楚,我却除了百毒老叟一个空荡荡的名号外一无所知,所以啊,我就想了个法子。” 百毒老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哑巴迷药,疑了眼睛戒备的盯着他,等他接着往下说。 赵子衿突然甚为开怀的露了个笑脸,炫耀似的接着道:“我家阿恽,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连丹青也是平沙一绝,画人尤擅,连大理寺卿都夸他,画的简练又传神。之前我中了金蚕蛊,你给他那张方子上的草药都寻不到,他便画了一些阁下的肖像,准备到岭南去张贴,预备找到你的老相识或是老仇敌,或许能救我的命——后来因为一些变故而耽误了,正好前辈上门找茬,我也没时间去岭南探察,就属下带着画像,去了一趟晋中的蓟北楼,也晓有收获……” 蓟北楼三字一出,百毒老叟终于变了脸色,蓟北楼是江湖中所有消息的聚集地,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诡异地步。赵子衿竟然派人去蓟北楼查他底细,百毒老叟身上沁出一层虚汗,却强作镇定冷笑道:“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么?而且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 赵子衿道:“我知道了当然不如何,可若是岭南的着闲首领邱璧……” 百毒老叟突然怒喝一声闭嘴,身形暴起朝赵子衿疾掠而去,赵子衿暗笑一声阿恽果然猜的不错,其实根本不关蓟北楼什么事儿,那都是顾恽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小道消息里推测出来的。 赵子衿一拍马鞍从马上飘起,迎着化成一道虚影的百毒老叟跃去。两道黑影瞬间交接而后弹开,各自后飘着一蹬树干,再次在空中相遇,眨眼间就交手不下二十招,掌风阵阵踢腿抬膝,招招都是凌厉的杀式,意图将对方毙于掌下。 原来,百毒老叟之所以再也沉不住气,就是因为赵子衿说出了那个邱字,这就相当于间接的识破了他的身份,若是放他活着,散布出他的身份,邱璧山必然穷极天涯海角,会将自己碎尸万段。 他本是岭南着闲首领家的二公子,因痴迷炼蛊受人煽动,溜进禁地偷蛊,恰逢父母正在换蛊,被他这么一打断,登时就蛊虫反噬双双而亡,他那时鬼迷心窍,又受了惊吓,偷了金蚕蛊就逃出了着闲,镇族之宝无端失窃,许多被金蚕蛊压制的蛊虫纷纷作乱,着闲因此差点遭逢灭顶之灾。他大哥邱璧山后来查出是他在作祟,便发了通杀令,他在江湖无处容身,才诈死披上黑布,变成了百毒老叟。 树下也乱成了一锅粥,百毒老叟被赵子衿牵制的瞬间,王府的影卫突然从树林里窜了出来,人数不多,却是由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和幽国的禁卫战成一团。 赵子衿被金蚕蛊吸去半成功力,可百毒老叟依旧打不过他,因为赵子衿如今百毒不侵,他的蛊虫对他完全失效,他又断了一只手,战况迅速急转直下。他在空中一个鹘子翻身,避过赵子衿摘叶飞花灌注内力的柳树叶片,脚尖在树干上急蹬两下,飞快的瞟了一眼树下也呈现出败势的幽国禁兵,他骂了句饭桶,不进反退,身形在树影间穿梭,几个起落很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十分俗套的狠话:赵子衿,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王府的影卫很快将敌手收拾掉,影卫掀开马车帘子,老王爷担惊受怕的脸立刻露了出来,大伙长吁一口气,进去给老王爷松了绑。赵子衿钻进马车,立刻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说他不该涉险,赵子衿笑的腼腆,任老爷子暴跳如雷,等他熄了火,难得温情的拉着他爹的手,说了句他最不擅长说的掏心话,他说:爹,对不起,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是阿恽,其次才是你,可就算是其次,也要重过我的命。 赵引怔然半晌,将他儿子满头异常的白发揉乱。父子二人回到怀南王府,赵子衿心里梗着个疑问,就算这次是出其不意,百毒老叟退让的也实在太过容易,其中必有蹊跷,他想了两日仍旧不思其解,不过到了第三日清早,他就知道了。 老王爷再次失踪了,他的卧房里留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迹歪斜扭曲,可笔锋和走向,就是出自老王爷之手,上头写着让赵子衿九月十五那天,到洛城外的崔嵬谷,一决生死,落款之人除了百毒老叟,后头还沾了一个名字,幽明鉴—— 赵子衿将信纸捏成一团碎末,这才想通百毒老叟的最终目的,他根本不是想引自己去襄水城,他就是想将他往战场上引,除了百毒老叟,想让自己死的还有幽明鉴。襄水不过是个缓兵之计,他那次突袭,不过是将这场对阵,提前了一个月而已。 他爹赵引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百毒老叟下了“迷虫”。迷虫雌雄一双,类似于苗疆的情蛊,由雌虫控制雄虫,分别种入施术者和被控方,这种蛊虫会让种入雄虫之人丧失本性,听从施术者的命令,距离几里之外都可以控制自如,十分了得,也很罕见,不过他连金蚕蛊都弄得到,一对迷虫又算什么。 赵子衿想起纸上那一页歪扭的字迹,心想蛊虫尚未完全适应,他爹赵引定然是在半清醒的情况下,用尽意志抵触着写出这封信的,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那时,他是什么心情。 信纸后半段威胁他并没看完,他甚至不需要看,就知道就算那里是龙潭虎穴,自己也得去,不然按照百毒老叟的性子,英明尽毁晚节不保那都是身外事,他不能让赵引,屈辱的死在战场上。 赵子衿连夜收拾了行装,驾马朝西南奔去,此去凶险不明,他只来得及在王府留下一封书信,等顾恽回京的时候上门来取。彼时,北上的小道上,顾恽正冒着风雨朝京城赶回。 君朝西南我朝北,漫路策马北道驰。 第九十三章:祭祀祈福 云锣城内张灯结彩,一来是重阳将近,二来是药方差不多已经研制出来了,旁人还未见痊愈的迹象,可顾大人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是已经精神十足,虽然仅此一例,可也叫人士气大增。 容梓是瘟疫里挺过来的第一人,大病初愈脸上却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喜色,这小个子整天不言不语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于他的深沉,韩牧之是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 沿河的情况慢慢回苏,渠道也已经完工,只待月中霜降后,河水降落至最低点,便可炸通泄洪,水患至此就快告一段落,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让百姓们重新整顿起庄家和房屋,让沥湿的荒野重新长出绿树个庄稼。 初五那晚电闪雷鸣,弄得人心惶惶,到了最后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天边的闪电亮了半宿。顾恽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总是忍不住去想赵子衿,就算拖出枕头下他上月末写给他的平安书信,也压不下那股子不安。 他索性起身披了件长衫,开了窗子倚在一边,心里合计着就这几日,他就回平沙,站了没多久,就见赵子衿带回来的两小子从廊下溜出去,在院中蹲下,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捯饬什么,神神叨叨的。 两人捣弄一番,其中一个站起来,个子瘦条高些,是韩牧之,容梓则跪在地上,朝四面八方磕了个头,然后对着正北方,低低的念着什么,两手飞快的动作,看不清手势。紧接着韩牧之掏出火折子,吹亮点了一支蜡烛,蹲下立在容梓面前,容梓拿着一叠纸样的东西点燃而后撒开,跪在原地姿态奇怪的三跪九叩,每叩一次,他就竖起手掌对拍两声。 顾恽不知道这里哪里的风俗,可他大概能看出来,容梓是在做法事,至于是替人求平安,还是渡鬼早安息,都是好意祝福。 顾恽本来准备回踏上去睡,转身的瞬间却看见满地余热未尽的散碎符纸,竟然全部飘起来朝空中聚拢,金红色的火光掺杂着深灰,慢慢排列成三个铭文字,那复杂的笔画他就算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也能一眼认出来认识,灰烬写出的字,是赵子衿。 顾恽脚步登时钉在了原地,看见字的瞬间,他心里的不安扩散,隐隐结成一道不祥的网。 跪着的容梓突然摸出一把刀割破了手腕,将嘴唇压在伤口上吮吸,韩牧之站在他旁边,膝盖弯了弯,像是要去拦他,手都伸出去了,却什么都没做。 容梓恍若不觉,他吸了自己一口血,两手扣起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鼓起腮帮子对着空中悬浮的字喷去,几乎完全变成灰色的字体接触血沫,瞬间亮起烈日一样的亮光,然后爆裂破碎成千万碎片,朝四面八方飘去。 这是祈福的祭礼,顾恽在书里见过类似的描述,只是那处记载由人转述,如何祭祀并不明确,只是这种金光,却绘声绘色的记录过,像是金色的微小萤火,飘散中遁去行踪。 顾恽震惊之下来不及感激,脑子里没有容梓为何会这个,也没有容梓为何要替赵子衿祈福,他满脑子都只剩一个念头:赵子衿怎么了—— 做完这一切,容梓像是筋疲力尽一般跪也跪不住,身子一软就朝左边歪倒,韩牧之连忙丢了拉住接住他,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顾恽听到了,因为他直接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就快走到二人身边,一向警觉的韩牧之因为担心过头而没听见这动静。 韩牧之将容梓靠在自己怀里,伸手去捏他动脉,一边给他缠伤口,一边压着嗓子低叱:“傻啊你,不就是一口血么,犯得着割这么深么。” 容梓听上去很虚弱:“不懂就别瞎说,这样只会显得你愚昧无知,去,给我弄点红枣银耳汤什么补补血。” 韩牧之无奈的妥协:“是是是,我愚昧无知,你经天纬地,待会就去弄。忍得住么,来,我抱你回去。” 容梓气息微弱的开始吹牛:“少!见!多!怪!想当年,爷好歹也是血流如注淡定自如的汉子啊。” 韩牧之将他抱起,讽刺他:“我怎么记得,那时你娇气的要命,刮起一点薄白皮儿,就哭爹喊娘震山响,汉子?是小娘子吧。。” 容梓这次回的坚定又快速:“你记错了。” 韩牧之抱着他转身,准备结束这种无意义的口角斗争,他放下心来警觉才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抱着容梓转了一半,突然察觉身后有人,迅速扭头的瞬间喝了声谁,就见顾先生单着里衣,站在他们身后五步之处。 韩牧之心想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看去了多少,知道了什么,就见顾恽看向容梓,问道:“他出事了?” 容梓不做声,顾恽垂下眼,自言自语:“那就是即将出事了,”他又抬眼盯着容梓,声音瞬间就嘶哑下来:小梓,我这么走了,对你会有影响么?” 泄露天机,无故篡改他人命数,是要遭报应的。 容梓顿了会,对他笑了笑,摇头:“没有,那里本来就是你该去的地方,先生,你的七寸就在于,顾虑太多。” 顾恽呵呵一笑,道:“你倒是个知己,小梓,谢谢你为他祈福。我今晚就走,你们要是没有特别的打算,也愿意的话,稍后就跟着刘太医回王府吧。” 容梓忍了忍,还是没憋住那个哈欠,他打完两眼全是泪花,无所谓道:“谢什么,牧之还欠王爷一条命,先生一路走好,祝……携手同归。” 顾恽谢过转身就往房里走,容梓却突然叫住他:“先生,真的没什么要问的么?” 顾恽在廊下回头,嘴角的笑容温润如玉,他说:“不了,你二人好自珍重,我们他日再聚。” 容梓很少对人心服口服,可这一刻,他心潮翻涌,突然就有些难平,他见过很多很多人,却没有一个像顾恽,会将他的命运纳入思虑里,一面豁达,一面决绝,和赵子衿一样,都是很奇怪人,可自己和牧之,都很喜欢他们。 顾恽已经踏进了屋内,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打哑谜的韩牧之抱着容梓也准备回屋,容梓却在顾恽门扇关闭的前一瞬,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向北——” 顾恽身形一顿,转过身来,并不说话,却对着容梓深深鞠躬,行了一礼。 顾恽带着赵时伍,不眠不休的赶往平沙,半道上运气甚佳,遇到了准备南下报信的顾玖。顾玖在离开平沙前回了趟顾宅,将消息摸得差不多才上路,顾恽听到百毒老叟还没死的消息时,忧虑更上一层楼,一个幽明鉴就够难对付,再加一个擅长蛊毒的老怪物,只盼子衿他,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顾恽并没有取道西南,而是风雨兼程的赶回平沙,去庚楼月见了蓟无双,而此时,相隔不过一个城镇的林道上,赵子衿带着王府的影卫,同样披星戴月。 蓟无双的情况也让人绝望,这病公子之前是病容满面,如今却是死气沉沉,只是那份藐视生死的看破性子,依旧还在。 他见了顾恽十分高兴,挣扎着坐起来,用惨白色的鸡爪子一样是手指斟了茶水,和顾恽当酒碰杯,他悠哉的笑道:“子安,你再不回来,我可就派人去抓你了,不负重托,龙胆草找到了。” 他这模样像是在卸下重担,可顾恽心里还是难过,又听蓟无双大逆不道的感叹:“‘蜉蝣’就是一个火热的油锅,将我身上的油水炸的一干二净。子安,原谅哥哥不厚道,要将你推下油锅,要是继任是你,其实我还有点不忍心,可我实在累坏了,你先接应我一段吧。祈王爷是个好主家,一切落定后,你可以把蜉蝣交给他,要如何,你自己丈量着办。我先睡一阵,希望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一个成定局的天下,你且多保重。宣明,带顾大人去地宫试练。” 一个宽袍广袖的白衣男人不知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顾恽对蓟无双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去了,他能闻到这人身上的木质气味,蜉蝣按照七十二行分类,他猜这人是个能工巧匠。 他被带到一座地宫门口,巨大的青铜门上饰以狻猊赑屃等传说中的神兽,粗重的铜环下是一副四方的九宫格,八格上刻画河流山川,顺序凌乱,需要拼凑。 崇明将人带到之后,就离开了,顾恽推动方块,不出一盏茶,咔哒一声细响,铜门开始震动,然后从里头朝两边推开,从里灌出的长风激的顾恽衣摆狂飞,他只是抬脚,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 两天后顾恽从地宫的另一头出来,浑身狼狈,衣衫破烂,左眼受了损伤,眼下血迹覆了一脸,视物白茫茫一片,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历经了什么,只是从他向来温和的脸上残余的肃穆和冰冷,窥探出其间艰难险阻之一二。他眯着右眼,一步一步朝蓟无双走来。 蓟无双坐在轮椅上,眼神悲伤沉寂,只有从那扇门里出来的人,才能知道里头世外桃源一般的表象下,潜藏的凶险可怕,没有人能无欲无求,门内的诱惑却是囊括世间万千。要从中穿越,就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他舍了一双腿,而顾恽,看样子是瞎了一只眼,可笑无所不能的蜉蝣历届首领,除了第一代创始人,几乎个个,都是残废。 他掩住悲意,朝顾恽笑笑,说了句苦涩的恭喜,伸出左手,将手心里拽着的一个长条锦盒,慎重的搁在了顾恽手心。 顾恽接过那个分量轻轻的锦盒,用很轻的力道,将它握的很紧,像是拽着两条性命,赵子衿,和他自己的。 第九十四章:卑鄙无耻 九月十三,边界洛城,大军围城,剑拔弩张。 幽国十万大军,方阵铺成在洛城城外的荒草地上,黑甲黄胄,城楼下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一片。 幽国这次出来叫战的,是兵统副都尉魏武,此人生的五大三粗魁梧异常,浑实的身躯竟然有七尺来高,一双同牛目似的铜铃大眼,加上面皮黝黑赛锅底,一瞪眼,能吓哭十来岁的顽皮童子。 这模样吓人的大块头一副破锣嗓子也十分了得,骂的一口好街。 只见他打马由队伍里跑出来停在城下的空地上,对着城门紧闭的连缝儿都难寻的洛城门高楼上龟缩不出的西原军队放生大骂:“你娘的龟儿子,来了不打仗,躲在城里尿裤子,怎么不滚回娘肚里。你们西原人怎么这么孬,这么骂你们也不吭气儿,裤裆里头不带把儿啊——嘿,你们不是有个战神王爷,叫什么赵引么,这老不死的不是战无不胜么,让他出来,和老子比上一场啊……” 那厢不堪入耳的粗鄙叫骂隔了老远,传过来都似雷贯耳,孟淮阴黑色短打轻甲胄,头发高高竖起,压在黑丝面网绷出的帽子里,他站在箭口的砖墙后,听得是心惊胆战怒气勃发。 怀南老王爷赵引是西原的骄傲和英雄,人人敬仰和爱戴,哪里受得了人这样抹黑,他垂下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弓,手指蠢蠢欲动,挠心挠肺的想搭上一支箭,将对面那黑匹夫翻动的上下嘴皮子串在一起。 可他不能轻举妄动,时值两军交战之际,放肆随性不得。他一面气的恨不得吐血,身旁的将士也个个愤慨,不仅如此,孟淮阴还得留个心眼,目光时不时往登城口瞟,生怕怀南王爷突然从那里冒出来,将这一通污言秽语给听到了,那可怎么好。 于是他只能默默祈祷,自家主子和小王爷,对策商讨再久一点,最好是今天天黑之前都不要出来了,往一条绝世妙计上想去吧。 魏武这人生于市井,脏话那是滔滔不绝,他一骂就是半柱香,一点停顿的迹象也没有,他肚子里还有存货,可嘴巴实在是渴得很,攒出来的唾沫又厚又稠,糊住喉头那叫一个难受,秋老虎又毒辣,嗓子眼都在冒烟。 可引敌出洞的目的尚未达成,他不能半途而废,他虽然不知道上头打什么主意,令他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怀南王赵子衿引出来,也没说引出来之后干甚,没头没脑的,可他本人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半傻子,只管听指挥,指哪打哪。 魏武艰难的咽了口干唾沫,铁质的头盔被烈日晒的滚烫,他有些头昏脑涨,还是整顿士气接着骂道:“哈哈哈哈,老子怎么忘了,你们的战神如今已是一条腿踏进棺材里的老混账了,耳聋眼瞎的,别说刀棍挥舞不起,连女人都干不了了,啧啧,真可怜哪~~~你说这杀人如麻的老不死的,生出来的儿子,是不是没屁眼啊哈哈哈哈——” 孟淮阴听得恨不得翻白眼,他有些哆嗦的想,幸好小王爷不在这里,否则……孟淮阴眼角捕捉到一抹异色,他浑身一僵,只觉一口老血直飙喉头,还没否出则来,就僵在那里满脑子空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更糟糕的是,自家主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孟淮阴紧张的盯着城楼口,登时吓了一大跳,只见上楼的梯台处,正缓缓走上一黑衣人来,那满头独一无二的惹眼白发,除了怀南王,还有何人。 孟淮阴心里凉飕飕的直冒冷气,怀南王的伸手他见识过,内力深厚精湛,细微动静都逃不过耳目,他也拿不准赵子衿到底听见了多少,反正保底的“没屁眼”,他绝对是听见了。 成楼外的魏武还在哈哈大笑,孟淮阴飞快的瞥了远处一眼,心道你这混蛋还不快自求多福,转而看向赵子衿,快步迎上去,道:“王爷怎么来了,我家主子呢?” 他在心里飞快的算计,若是怀南王一个激愤过头,他就是拼命,也得将他拦下来。在孟淮阴做好这样的觉悟的时候,邻着的士兵站的笔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而赵子衿已经迈步走到了豁口的箭牌口,目光平着放出去,落在空地上的武夫身上。 魏武虎目一瞪,就见远远的城楼上出现个异色,亮银色,晃眼的紧,他登时就有些激动,正主出来了,当下更加卖力的喷粪。 赵子衿素来情绪寡淡,此时也瞧不出起伏,孟淮阴心里没准,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这样更让他惶恐,可怕的不是暴风雨,而是暴风雨什么时候会来。 孟淮阴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鼓足勇气,自己都觉得说服力微弱的劝道:“王爷,莫要听他胡言乱语,中了敌人的激将之计。” 就是打死孟淮阴,他也想不到怀南王嘴唇一张,居然吐出这么事不关己的一句:“淮阴,你说,他渴不渴。” 孟淮阴能跟在赵秉身边,就是因为心思玲珑,可这会脑子打结,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更让他崩溃的是,他居然跟着小王爷发疯,抬眼细细观察了空地上的魏武,眯眼看清那人不停滚动的喉结和满头阵雨似的热汗,一本正经的敲定:“渴!” 等他铿锵掷下这一句,他才彻头彻尾的恢复正常,暗自恼怒一瞬自己不够坚定冷静,这才犹豫的问道:“王爷,你不生气么?” 换了旁人早就气的七窍生烟神志不清,可赵子衿上一世被人骂多了,对于谩骂和侮辱习以为常,生出了铜墙铁壁似的盔甲,流言蜚语虽甚于刀枪剑戟,却也伤不到他,故而就算他爹被人泼了满身污水,自己也成了没屁眼的,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情况越是凶险,他就越是冷静,他他听了一小段,发现大半都是针对他爹赵引在泼脏水,意图就十分明确,对方是想激怒他。想通这点,他就愈发冷眼旁观,看着魏武卖力的叫骂,声音渐渐嘶哑,听见孟淮阴问话,只道:“没什么好气的,我有没有屁眼,难道他还比我清楚?” 他越是正经,效果就越是喜感,孟淮阴磕紧了牙关,才死活憋出了没笑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扭曲的厉害。孟淮阴嘴角弯起又抿直,如此重复几次后,看着楼下问道:“王爷,此人上前叫阵,我们该如何应对?” 怀南王手握兵符半枚,洛城大军将领又全是归附赵秉的武官,赵秉当众宣布过,若是他不在的时候,就问怀南王拿主意。 赵子衿不欲久留,作势转身离开,边道:“杂碎啰啰别管,由他去骂,他不是渴了么,那就叫他太阳落山之前,都别喝水。” 孟淮阴合手道声:“是。” 那日下午,幽国的魏武从正午开始叫阵,一直到傍晚夕阳西下,愣是没有停过嘴,骂的声嘶力竭又不好撤退,他每次觉得没意思的时候,敌方就会有个大嗓门跳上城头挑衅,说你他娘的怎么词穷了,爷爷还没听够呢。 魏武的个有勇无谋的蠢货,立刻就中计,等他忍着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开骂了,对面那位跳下去又沉寂了,如此反复十来次,魏武这傻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耍他,格老子的。 西原大军藏匿洛城,自从祈王抵达后就再也没开城出兵,只是死守城墙。幽国一直在准备云梯火箭,见对方一直毫无动静,像一条死狗似的屯在城内,于是放肆起来,营地越溯越近,由最开始的离城二十里,渐近为十五里、十里,而今竟然屯在城外五里处,早就越过了边防线,可西原军队毫无反应,他们得寸进尺,作战的云梯、竹箭、刀枪一车车往前推运,夜里营帐的火光,密集的像是燎原的野火。 九月十四日巳时三刻,幽国兵结城下,再次派出一人上前叫战,那人一张脸尖嘴猴腮,眉眼贼溜斜视,一看就是阴险下流之辈。只见这人策马跑上空地,什么狠话都不放,扯开嗓子猛喊:“请怀南王赵子衿上城楼一见。” 孟淮阴不欲理他,也没叫人去通传,谁知这人喊了一个时辰,猛然换脸,高喊道:“我幽国以礼相待,西原的诸位实在欺人太甚,那就怪不得我这边唐突了,带出来!” 他头也不回的朝后一扬手,幽国潮水似的大军突然分出一道空隙来,一辆囚车由人驾驶着从中跑出,行到那人身后停下。 囚车中用锁链烤着一个人,并未穿着白色的纹字囚衣,身上也算干净,男人头发花白,昏迷不醒,头部歪倒朝左,隐约能看见轮廓。 囚车四角各自站了一个黑衣人,三人手按在腰刀,一人横刀压在囚犯颈上,就算此人已然昏迷,都如此森然戒备,可见这人,是非比寻常的筹码。 守城的多是下等新兵,许多并不认识此人,可孟淮阴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惊呼出声来,他好歹保持着镇定还未失态,可一旁刚上城楼来巡视的骁骑将军李云山却突然扑上城头,失神激愤的大喊一声:“老王爷——” 一炷香后,赵子衿从屋檐上直飙上城头,鸿毛似的轻飘飘落在了箭口上,他面容肃穆冰冷,旷野的长风将他黑色的衣摆和白发向后吹去,使他看起来,像是长白山巅的仙人一样,就要乘风归去,可浑身的层层的杀意,又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寒,毒蛇一般将人盯住,就无处可逃。 上前叫阵的猥琐中年人怔忪半晌,心有戚戚的转达了国师邱先生的命令,让怀南王明日,至崔嵬谷一决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否则,老王爷不仅晚节不保,尸体会被串起来,挂在幽国行军的高旗上,他们不介意,让老王爷和天下人坦诚相见。 然后这人带着囚车,很快就倒退回了幽国的军队里,生怕赵子衿有什么异动,来不及补救。西原将士悲愤莫名,倒是异常的士气大振。 是夜,赵子衿在卧房内提笔书信,明日就是十五,此去凶险莫测,若是晚上戌时他还没回城,可能就真的陷入绝境,他得给顾恽留封信,若是他追过来了还没见着自己,也叫他不要担心,等着便是。 他落了笔,将信纸摊在桌上风干,然后从领口拖出一个玉片来,形状并不规则,铜钱大小,碧绿清通,水光莹润,是块上好的翡翠。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却是顾恽的传家宝,留给顾家儿媳妇的,他珍重虔诚的亲了一下,又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思念。 门扉突然叩响,赵子衿说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居然是披着长袍的赵秉,他手里捏着样东西,走动间亮光咋现。 第九十五章:初次交锋 “子衿,明知有诈是陷阱,你还要去么?”赵秉坐在桌边,有些担心又有些迟疑着问道。 赵子衿很浅的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超脱豁达,他道:“他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我去救他,不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么,”他对上赵秉欲言又止的视线,安抚的笑了一下,道:“放心吧,若是救不回来,我就……亲手送他上路。” 赵秉心里悲意层层涌起,怔然半晌,拿出长兄的架子,叮嘱道:“这个时候,五哥本来不该给你施压,可不得不给你提个醒,算是未雨绸缪。虽然你武功高强,可这里不是江湖武林一对一战,这里有大军十万,就是人吐一口唾沫,都能将你淹死,幽国指定让你应战,崔嵬谷必然陷进连环。昨日我与你分析过崔嵬谷地势,你到时量力而为,实在不敌,千万不能死犟逞强,先保住性命再说,咱们是去救人的,救不了人,也不给送死。” 末了,他仍旧不放心,又自以为是的加上一颗定心丸,道:“顾修撰也在来路上,约莫也就三两日后,他是来见你的。” 赵子衿眼神剧烈的激荡起来,一面是狂喜,一面又是担忧,阿恽他怎么突然就从云锣跑到洛城来了,他心思起伏,嘴上却嗯了一声,让赵秉放心。 赵秉见交代的差不多,就将左手里的东西拿起来放到赵子衿面前,那是两样东西,一样是薄而朴素的半面青铜面具,在烛光下罩着生硬的冷光,另一样软趴趴的叠在桌上,瞧那形状和颜色,赫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 九月十五天色隐晦,躁然无风,沉重的灰色乌云罩在洛城上空,一场淋漓的大雨蓄势待发。 洛城高楼上升起战旗,蔫蔫在风里轻舞,三声战鼓轰然擂起,在沉闷的阴霾里石破天惊,气势如虹。紧闭月余的洛城城门缓慢的拉开,藏匿的大军整齐划一踏步而出,长矛铠甲震出同一个鼓点,铿铿作响。 打头领军之人高坐马上银兵铠甲,身姿如戟飒爽英姿,隐然有不动如山的大将之风。盔帽下的脸上罩着一张青铜面具,遮去了半片脸面,只余抿成一线的薄唇和线条坚毅的下巴,可从盔帽下雪白的鬓角,却十分明显的昭示出此人身份。 祈王赵秉一身请便短打,额头系布巾,岔开双腿站在猪皮战鼓前,挥舞开精悍有力的双臂擂出一曲恢弘豪气,他一边擂鼓,一边扯开低沉的嗓子高声唱到: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 这是战场上司空见惯的长歌,西原将士个个耳熟能而,赵秉低沉浑厚的声音飘远,三军将士忍不住跟着和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响,在交战的战场上肃穆又鼓舞,赵子衿带着三万将士,在广和的歌声里渐行渐远。 崔嵬谷是片山群围起来的深谷,山脉长而连绵,谷内宽阔无边,是并起几座城池的规模,谷内还有许多起伏不平的小山丘,长满了荆棘和野草,将平直的视线分割阻挡,此处不利于行军,却利于隐蔽躲藏,正是最为糟糕的一种战场,人防不胜防。 时值阴雨夏末,空气里绷着一股压抑危险的气氛,低陷的深谷内连一丝风也没有。 赵子衿带着西原大军小心戒备的涉入谷口,一入谷口就将大军化整为零,朝着几个方向潜入,没越过一段山坡就得驻兵停下,派出探子查实没有埋伏才肯上路,就这么小心谨慎的前行,速度很慢,却也并无伤亡,而且一路也没碰见幽国士兵,崔嵬谷这么大,带着笨重冗长的队伍穿梭其中,和辗转于迷宫也相差不离。 赵子衿知道百毒老叟的目的,他是想拖延时间,到了晚上,自己蛊毒发作,非但无法奋勇杀敌,反而会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累赘,到时西原将士为保将帅而被动受敌,而他自己,不仅救不出赵引,还会变成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情况对他千般不利,他却还是来了,为了敬上他这一生唯一的孝道,他不能就这么毫无目的的摸索死等,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他爹赵引,要么救出他,要么……杀了他—— 纵横疆场数十载的老将李云山跟在他身边,赵子衿下了马,铺开崔嵬谷地势图,和李云山商量对策,怎么引蛇出洞。 李云山指着地图上那点朱砂圆圈道:“小王爷,崔嵬谷虽山丘无数,可大体地势西高东低,我军自西口入谷,恰好今日又是东北风,我们不妨占据高地,来一个放火烧山,棘草枯枝浇上些水,浓浓的烟雾熏不死这些地老鼠,就是熏不死,那么多人齐齐咳嗽,声音不得冲天响?呵,还愁找不到人——” 赵子衿钦佩的看这皮肤黝黑的泛光的粗犷汉子,暗道此人虽然五大三粗,心思却细腻灵活,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道:“大将军谋略过人能文能武,实在让人佩服,普通的浓烟没什么杀伤性,不如加些迷药混在里头,将军且看行得通么?” 李云山一拍大腿,赞到:“妙啊哈哈,可这迷药,要从哪里得?” 赵子衿笑道:“山谷潮湿多药草,现成的就有。” 李云山一愣,大眼瞪着赵子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豪气冲天的哈哈大笑,道:“诶哟绝了,老王爷连麦草和韭菜都分不清,生了个儿子竟然是神医,这可稀奇。” 这糙汉子,给根细针就当棒槌,认得几位药就是神医了,那念叨几声爱卿平身,不得成皇帝? 西原大军按兵不动,在山林间匍着翻地皮,一个时辰后,高坡上架起许多簇篝火,燃起就有人拿着绿树叶子往上扔,有士兵蹲在火堆旁,勤勤恳恳的在石头上又捶又砸,弄了满手的绿浆,而后捧起被捶成渣末的草叶丢进火堆,即刻就有青白色的浓烟排山倒海的涌起,被阵阵山风往低处吹。 此计甚妙,赵子衿站在巨木顶端那一抹尖头上,耳聪目明,敛神静气阖眼,几乎达到天人合一,细细感知山谷里的动静,声息都拉长放大了传进他耳朵里,背面而来的长风呼啸,火堆噼啪作响,来自南边的候鸟群过,啾啾鸣唱……捕捉到那股动静,来自东南向的微弱的人声,赵子衿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从树上跃了下去。 幽国盘踞在谷中东南角,黑压压一片,数量较西原只多不少,赵子衿带着前锋精锐部队一千人马,悄悄的以环形包抄过去的时候,幽国将士还在涕泪横流晕头转向的整顿集合。迷药分量并不重,在山里长距离晕开,效果也就并不那么明显,可干燥呛人的浓烟却是取之不尽,将幽国躲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大军呛了个昏天暗地。 西原部队就这么从天而降,将幽国杀了个措手不及,赵子衿对于杀敌并不感兴趣,西原前锋挥刀跨马冲进重围的时候,他从马上拔地而起,直接飘上了高空的树梢,借以俯视低处乱成一锅粥的第一个战场,目光锥子似的扎进其中扫射,寻找着赵引和百毒老叟的踪迹。 然后他发现,他们不在这里。 身后响起细微又急促的破空声,赵子衿双眼一眯,心道来了,他左脚一点树梢,借着那点弹力在空中陡拔数丈,升腾的空隙里飞快的扭身,不出所料的看见裹成一个黑面口袋的百毒老叟弓腰斜步的立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眼睛狠毒的盯着自己,像只躬身龇牙试图发起攻击的黑猫。 百毒老叟保持着那个便于攻击的姿势,瞧了眼树下血肉横飞惨叫声声的战场,阴阳怪气的赞叹:“哟,虎父无犬子,这么快就找到了幽军所在,真是了不起……怎么,没看见你老子,是不是很失望?” 赵子衿冷声道:“没看见他,看见你也不错——” 话音刚落,他就陡发杀招,提起十成功力朝这边疾速掠过来,身形快如鬼魅。百毒老叟不敢大意,一个倒挂金钩而后直坠地面,在贴近地面一丈来高处像张纸片人似的哧溜一下贴地而滑,窜出几步后猛然竖起身躯,贴在地面上跑将着急速前掠,利用脚掌蹬地的力道加快速度,赵子衿在后头穷追不舍,一面揪下叶片甩掷树干上嵌入,给后头赶来的影卫标记路径。 赵子衿一连追出十余里,翻过数十个山坡低陷,最后跟着百毒老叟窜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林间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白昼里瞧着也是寒意森森,不时响起一阵阵爬动的沙沙声响,紧接着尺余粗细的酸枣树开始大幅度的摇晃折弯,隐约有花色斑纹的东西在树上绕动,定睛一看,竟然是水桶腰身粗细的巨蟒,猩红的蛇信子从大张的嘴里伸吐,成人小臂长短。 第九十六章:九死一生 深夜的马道上渺无灯盏,黯淡的月光穿不透层叠的树影,道上黑灯瞎火。 拐角处猛然响起马蹄阵阵,黑暗里驶来一列疾行的黑影,风驰电掣般策马狂奔,再有一二里,路边就有个草庐茶棚。 “大人,停下歇会,吃点干粮喝点水再上路吧。”顾玖突然开口道。 最前方那人猛然勒住缰绳,马头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被人拉了缰绳扭了半圈落地,半朝着身后几人,马上那人声音嘶哑道:“是我疏忽了,就搁这歇息吧。” 几人翻身下马,茶棚收摊后桌椅并未收拾,摞在一旁,几人动作迅速的拾了枯枝生了堆火,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顾玖掰开一个冷硬的烧饼,递给西北向而坐发呆的那人,劝道:“大人,吃点东西吧,这么赶路又吃的少,身体会吃不消的。” 顾恽接下对他笑了下,拿起烧饼咬了一口,咀嚼两下不到,速度减慢到几乎不再动作,右眼垂下就盯着火堆出神。 顾玖和身旁的赵时伍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浓浓的担忧。 明灭的火光里都能瞧出他一脸青黄不接的疲惫倦态,就这短短几日,人就瘦了一圈,纵马跟在他身后的时候,蝶型的肩胛骨轮廓清晰的透出衣裳,几乎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他左眼上蒙着一块方正的纱布,只余一只右眼露在外面,对着人的时候勉强还能平静温和,一旦发起呆来,就越发显得深若寒潭,清隽的面孔就显得有些凌厉起来,这种状况,自他从庚楼月地下的深宫里出来,就开始了,此后愈演愈烈。 他左眼受了伤,被硬物刮伤了瞳仁,情况十分严重,庚楼月的老板娘南姑娘是“蜉蝣”里的药师,尤擅长岐黄之术,给他看眼睛时候,先是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惊愕的看了他一眼,插着银簪坠流苏的头不住摇摆,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你也真是狠得下心。 顾玖满头雾水,以为是眼睛没救了,冷淡的性子难得着急上火,不停追问姑娘这是何意,南姑娘瞥了顾玖一眼,指着伤处道:这里,是他自己用指甲抠伤的。 双目乃全身最为脆弱之处,就是溅点油星灰土,都会疼的撕心裂肺泪如雨下,一个人要到什么样的绝境,硬多狠的心肠,忍住多大的痛苦,才能将自己的眼睛毁成这样——他在里面,到底看到了什么? 顾玖震惊良久,才回过神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询问,顾恽就和蓟无双关在屋里密谈半个晌午,出来后直接带着“蜉蝣”组织里的铁器行、药肆行、巫行以及木匠行的行主以及自己个赵时伍两人,快马加鞭的往洛城赶。 再有两天行程,他们就能抵达洛城,顾玖忧虑的看了眼面无人色的顾恽,他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 时间紧凑,可每日停歇个把时辰还是敲定,毕竟千里的行路,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抵达的,可顾恽就是不敢睡,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他一闭眼,就是蜉蝣地宫的反五行花树阵中的场景,这种阵法能让人耳目俱失效用,如坠浓云迷雾,会令陷落之心念浮动,生成诸般幻象,心底最怕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而顾恽看见的,就是尸骨横陈堆积如山的战场上,赵子衿被无数根长枪戳成了一个刺猬,他身上遍布血污,像是被血水泼洗过,满头雪色般纯洁的白发也全是污迹,眯了眼也看不见一丝本色。迷阵里,赵子被束缚在拿着长枪戳穿他皮肉的幽国大军里,回头朝自己笑,狼狈又凄美,仿佛在笑完,就是诀别—— 那瞬间,顾玖心里涌起近乎狂潮般汹涌的恐惧,他步履仓皇的朝那边扑去,却在堪堪接触到赵子衿衣角的瞬间察觉到违和,视线微微模糊却又再度清晰,顾恽醍醐灌顶,惊觉这都是幻觉,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往虚假的战场上看,他甚至做不到闭上眼这么轻而易举的动作。 恰好左手伸出去够赵子衿,就在左眼边上,他一狠心,僵硬的食指一勾,剧痛将幻觉打成碎片…… 他从来没有这样焦躁惶恐过,容梓的祝福像是一记无所不在的警钟,时时刻刻提醒他幻象虽虚,可绝对不是噩梦一场,它会上演会发生,会真实的呈现,或许是以不同的方式。他一闭眼,睡意席卷意识,脑子里就不停循环的掠过赵子衿诀别的脸,他笑的缱绻又悲伤,好像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赵子衿说过他不会死,自己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可月中十五的金蚕蛊,像刀削面团上飞舞的尖刀,将他的笃定和冷静,一一刀一刀的切割。 如果他出事了,类似的假设一起,顾恽就觉得浑身脱力,万念俱灰,感情是浮云,遮蔽他看透的望眼。 左眼油煎火燎的疼,痛意剜心剖肺,却比不上心里那股喘不过气的闷堵和压抑,女扮男装随行的南姑娘不止一次的威胁说再这样下去会失明变瞎,可他就是睡不着,他也没办法。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都疼,时常头晕目眩驾不住马,大腿内侧被不眠不休的赶路颠簸摩擦破皮,可不知怎么就是别着一口傲气,怎么也不肯倒下。 子衿,等我。 渺无人迹的崔嵬谷变成了人间地狱,冲锋陷阵的吼声交杂着亡命的将士绝望凄厉的惨叫,在封闭的山谷内久久回荡。 双方兵力相当,幽国将士骁勇彪悍,西原大将经验老道,这场对阵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有气无力的偃旗息鼓,青碧的绿草被践踏的凌乱折断,满身血污的战士一批批倒下,层叠压覆在一起,不分西原与幽国,血流成河,将山涧的清泉都染成了血色。 双方半斤八两,尚未到来的胜利用人命和尸骨堆砌,在各自损失了将近万余人之后,首先撤退的是幽国大军,他们并未见败势,却因为地贫人稀,经不住这样的折耗。幽国开始撤退,李云山下令穷寇莫追,整军列队清点人数,对着倒下的尸骨唱起送魂歌,粗粝的歌声哀痛沉重,催人泪下。 那厢赵子衿追着百毒老叟窜进密林,提起戒备的跟上七拐八弯,一路蛇虫遍布,却畏他身上的金蚕蛊而纷纷避开,赵子衿捕捉到丛林里埋伏着敌人,虽然刻意隐藏,却因数量过多而此起彼伏。 百毒老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直在林中绕圈子,赵子衿知道自己的处境,一到天黑,他就只能任人宰割,他加紧步伐,撇开前面的黑影,陡然一个急弯斜里掠开,决定自己去找。 半个时辰后,仍然没找到行踪,王府的影卫却是死活紧追上来和他会合,分作几堆各揽一个方向开始搜索。 日头将幕的时候,一行人在一截隐蔽的断崖边找到了赵引,那处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而老头被以沉重的锁链绑在顶端,头颅无力的耸拉,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迷。 可奇怪的是,千辛万苦弄回来的人质在这里,可绑架勒索之人却毫无踪影,不仅百毒老叟不在这里,连普通一个幽国将士都没有,空荡荡的山崖上,愈发诡异的像一个复杂诡谲的陷阱,等着猎物主动前来投网。 赵子衿带着影卫等了一刻钟,一点动静也不见,他知道百毒老叟的算盘,可眼见着日头一点点下沉,却是不能再等下去,赵十一和赵十三上前一步,说是要出头打前锋,赵子衿默然看二人一眼,让二人万事小心。 两人握着武器从树上飘落,谁知就在落地那一瞬间,像是按开了某个活络的机窍,空中的气氛肃然危险紧绷,变故陡生! 只见原本寻常草色青黄的地面,像是水面般承不住重量,赵十一和赵十三预料中的脚掌落地的实质感并未来袭,踩下的瞬间脚下凹陷,这地皮下竟然是空心的。 两人大惊,但慌而不乱,各自飞快的伸出一只手拉起,赵十一先是侧脚在赵十三脚背上狠踩一脚,赵十三瞬间就被他蹬的矮下一大截,赵十一拔空而起的时候又提着他使命一甩,就这么借了两次力,身形已然腾起。 树杈上的影卫射出一根树枝,赵十三踏步踩上去,身形朝原路返回,可飘行丈余,本能的危机意识觉得后背生寒,他正待扭头,就听远处的赵五大喝一声:“十三背后——” 他还来不及回头看,一股凛冽的劲风携带着一股腥臭自后背袭来,赵十三拉着赵十一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泄了气猛然下坠,他眼疾手快的瞅准方向将赵十一朝一根树枝上甩了出去,自己也利用这股力道在空中来了个鹘自翻身。翻到一半大头朝下,看见身后偷袭自己的东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真气一泄差点像颗大头葱倒栽进下头的空地里。 那是一条水桶粗细的五花蛇,大张的巨颚里猩红丑陋,老长的蛇信子飞快的吞吐,身长约莫有十来丈,遍布鹅蛋大小的鳞片,从搭着的草皮下窜出来,身子笨拙,游行的速度却快如闪电。眨眼间,倒翻上去的大嘴就射向了赵十三,他甚至能闻到那大蛇空中腐烂的臭腥味。 赵十三急速下落,完全无处借力,巨蟒的速度又实在太快,他连刀都没摸出,蛇的大头就已至胸前不到一尺,就在他以为会丧命蛇口的瞬间,说那时那时快,自他背后闪电般探出一只手,只见空中虚影一片,赵十三就觉自己的后领子被人拽住,开始急速后退。 一瞬间赵十三就脚板就踩上了树干,他谢王爷救命之恩的说辞才到嘴边,就见之前的巨蟒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叫,紧接着它开始疯狂的扭曲摆尾,一击一击含着千钧之力,狂风扫落叶一般将那块掏空的地皮搅得天翻地覆。 然后,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掏空的地面下,交缠叠压着数条沉睡的巨蟒,个头只大不小,被发狂那条的动静惊醒,开始扭身摆尾仰起头来,坚硬的鳞片摩擦出金铁般的叮叮声,七条巨蟒直立起身子,诡异森冷的竖瞳看着这群搅蛇清静的入侵者。 眼睛被赵子衿飞掷的树枝穿透的巨蟒蛇尾乱扫,有好几次,劲风都差点甩到禁锢着赵引的石碑上,众人心生寒意的同时又不免心惊胆战,听动静,断崖半腰处像是有一条湍急的瀑布,若是落下去,就不知会被冲到哪里去了。 猛然林中响起一道揪心的笛声,蛇群像是受了指令的士兵一样绷起身子后弓,而后大嘴一张,闪电般朝众人夺过来,赵子衿低喝一声散,影卫就做鸟兽状四散。 苍老嘶哑的人声突然不知从林中何处传来:“哈哈哈哈赵子衿,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今天也难以逃出生天,你狼狈挣扎一番,就放心的去吧——老头子不是棒打鸳鸯的人,你在黄泉路上稍作停留,我很快就送你那心肝宝贝一样的顾大人去和你团圆。” 赵子衿前脚才踩在树枝上,就听身后一群密集翁合的挥翅声,扭头一看,身后铺天盖地的都是黑色的牛蝇以及蝙蝠,还有飞快在树干上爬行的蜘蛛和蝎子。 第九十七章:尸骨横陈 九月十五这天晚上,顾恽在离洛城不到四百里的驿道上飞奔,心里突然剧烈的悸动一下,他一愣神,直勾勾的从马上栽了下来,额头磕在半截埋在土里的断砖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被顾玖和赵时伍从地里拔起来的时候,心口疼的像是被人剜了个豁口,他想,赵子衿……是不是出事了。 尽管顾玖觉得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地步,一路狂风大作,他却始终没有倒下,一日后清早,他们赶在城门初开的瞬间入了城。 城内的气氛十分紧绷,几人策马行至赵秉落榻的织造府,却被告知祈王爷昨日就上了城楼,一宿没回来,顾恽心里拔凉一片,更加确信是赵子衿出了事。 他让赵时伍带着南姑娘等人去落宿休息,自己则带着顾玖脚步匆匆的又往城头赶。 顾恽带着“蜉蝣”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他从台阶下冒出头的时候,目光第一眼就锁在面朝城外的那个背影上,一身黑红相间的戎装套在身上,负手站在那里,像是压住这开始动荡的西原江山的一块阵脚。 那人想是听见了动静回过身来,目光正好和顾恽对上,俊朗的五官上牵着一双眼,眸里是浓重的隐忧。 这是顾恽和赵秉第一次照面,心里十分笃定对方身份,却都没心思细细观察评判对方,两人心里如今同时装着一个人,而那人,生死不明。 赵秉对他颔首,素来温雅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是很轻的说:“你来了。” 顾恽跨上城楼,朝他那边走去,目光越过赵秉越过城墙,飘向城下的旷野,他问道:“他人呢?” 赵秉看着他贴着纱布的左眼,沉默一阵,道:“下落不明。” 顾恽心里突突的跳,他压下那股心悸,像是脱了力似的道:“祈王爷和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赵秉点头,从幽国的威胁和挑衅开始,一直说到昨日晌午,王府几名影卫,浑身是伤带着昏迷的老王爷狼狈回城,而赵子衿却失踪了。 告捷的西原大军在李云山的带领下,十六日午时便班师回了城,李将军说是小王爷派人传了信,他让他们别再崔嵬谷久留。赵秉有些担心,在城楼上呆了一天一夜,直到王府的七名影卫浑身是伤的回城,还带着昏迷不醒的老王爷赵引,赵子衿却并没跟着一起回来。 赵秉脸色无法自抑的就沉了下去,究其原因,回来的影卫说,山谷里不止危险重重,除了埋伏,到处都是陷阱,腰粗的巨蟒刀枪不入,发起狂来又会误伤老王爷,小王爷为了给自己等人争取营救的忌机会,带着十四等十二人引着巨蟒朝东边去了,等他们脱离虎口,才知道王爷并没有回来。 赵秉说完,就见顾恽脸色青白的近乎死灰,站都站不稳的直打晃儿,虽然他心里也不乏担忧,却笑着开口安慰道:“子安,别忧思过头,子衿武功高强,受伤在所难免,我也派人去寻找,他会回来的,你长途奔波,少说也去歇息一两个时辰。” 顾恽艰难的闭上眼,心里痛苦的暗道,我知道他武功高强,可我还知道……他中了金蚕蛊,那日是月中十五—— 悬而未决的等待,最是度日如年。 顾恽白日还能镇定住心神,和众人坐在一处出谋划策,一到晚上夜深人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油锅里翻着面儿的煎炸焖煮,死别的恐惧将他的四肢百骸全部笼罩,片刻都不得安宁,他甚至会破罐子破摔的祈祷,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是来一条吧。 不知老天爷是看他可怜,还是念他心意诚恳,两日后赵子衿的消息终于出现了,却是让顾恽强撑的意志和清醒瞬间土崩瓦解的坏消息,绝顶糟糕,于他来说,是惊天噩耗。 幽国吃了败仗,可那个大嗓门的黑驴子却再次打马上前,趾高气昂的对着洛城高楼上放声大吼:“告诉西原诸位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贵国的小怀南王爷不是下落不明么,放千百个心,我幽国将士,帮你们找着啦——来,请上来,给诸位辩辩真伪。” 随着他话音渐散,幽国大军中缓缓推出一辆奇怪的囚车来,与其说是囚车,不如说是吊杆更为适合。只见车板上压着一座方圆的台基,木头搭就出一截锥形的构架来,构架上又绑定了一根硬质木头,朝天伸出八九丈高,顶端绑着幽国的战旗,飘扬的战旗下,用绳索挂了一个人,浑身血污四肢无力,随着马车的行进而微微晃荡着,生死不明。 赵秉和顾恽闻讯飞快的奔上城楼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混乱,李云山在楼上歇斯底里的骂你娘的王八蛋,还有更多义愤填膺的声音附和跟着骂骂咧咧,闹哄哄的像是大吵一架的菜市场。两人对视一眼,抬脚飞奔。 方踏上楼面视线不被城墙遮挡的时候,目光才触及那截木头上的人,赵秉是巨惊之下后退一步,而顾恽则是眼前发黑,悲极攻心当场就喷出一口血来。 高处悬挂的那人头脸低垂完全看不清,可混着血污变成褐红的脏乱长发,却透出那人举世无双的银丝雪发征兆,瞧身形和破烂的穿着,也都是赵子衿的特征。 他突然吐血,将赵秉吓一跳,扭头见他面色灰败,伸手就疾点他胸前神封和天枢穴,伸手将他扶住,稳声劝道:“子安别慌,这还不能确定,那就是子衿。” 顾恽伸手捂住嘴角,汹涌而上的血沫却源源不断的翻腾而来,他像是打了个嗝,指缝里瞬间就泼下几股暗色的血流,顺着手腕飞快的蜿蜒进了衣袖,势头急促的让人惊心。 赵秉脸色一沉,心道不好,右掌摊平了贴上他背心,蓄起内力给他顺气平血,他道:“子安,你冷静些,身形相似的比比皆是,白发也不知是真是假,脸都不见,你就慌成这样,未免对他太不自信。出征前他特意留了话,让你到了这里,只管等他,他连樟木都伐好了,预备等你消除水患返京的时候,同你结发偕老,你……” 他话未说完,百毒老叟突然从万军之中掠出来,飘落在桅杆顶端,瞧他身形凝滞,像是受了重伤,可露在黑布外头那双老眼却癫狂兴奋,他像是野猫闻不得鱼腥,仅仅一眼就锁在了楼上的顾恽身上,见他手背紫黑一片,就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他道:“顾大人,襄水一别,真是好久不见哪,顾大人送我的雷公丸,着实让老朽差点就无福消受啊——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不,老朽也送顾大人样礼物,顾大人权看,喜欢么……” 他突然从桅杆上蹲下来,低头伸手去拽离顶端只有一尺来远的人头上的污发,尖锐怪笑着将那人头颅提起,还体贴的将人脸上乱七八糟覆面的发缕拂开,露出下头那张脸来。 血迹抹脸,衬得肤色愈发惨白灰败,轮廓深刻俊朗,确认无疑,脸,是赵子衿—— 远处那张失去生气的脸,和蜉蝣地宫里死气沉沉的笑容奇异般的重合,顾恽脑中天旋地转,眼前白色的虚影匆匆,他长久陷在幻象的恐慌里,当局者迷全然失了冷静,过渡透支的体力和孱弱至极的身体终于支撑不起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两眼一翻身子虚软,就从赵秉扶住他肩头的手掌下溜了下去。 赵秉一惊,赶忙将他抄起,就见顾恽两眼泛白,已然半度陷入昏迷,大片大片的血迹从嘴角涌出,他神志不清的呢喃:“尸体…我要亲…自验尸……” “子安!” 第九十八章:掩人耳目 赵子衿死后,都还是一只饵,西原派出死士,来抢夺怀南王的尸骨,只是又是高手环绕,又是重兵包围,还有凶猛的毒虫盯守,三次突袭都未能成功,反而重伤了不少。西原这才偃旗息鼓,风平浪静的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百毒老叟几日在城外谩骂威胁,说要将赵子衿烧成一把灰,都始终不见顾恽出现,不仅如此,这样士气低迷的时候,连稳住军心的祈王也是来也匆匆,神色忧虑。 百毒老叟几次都试图潜入城中一探究竟,都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势力给挡了下来,他暗地里惊心不已,西原朝堂潜伏着这样的高手,为何之前,却丝毫没显露出来?他心里疑虑重重,却因为和幽明鉴缔结了契约不得擅自行动,而没有将这一发现告诉幽明鉴。 他只能猜,洛城内出了事。 消息流传的途径千条万道,不胫而走,隔着一道国恨的城门,顾恽出事的消息都飘到了敌方的军队里。 据说,那日城楼上吐血的青衣人,是西原这一届科举的金科状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貌似和咱们桅杆上挂着的怀南王爷关系匪浅,听闻死讯伤心过度,人啊,失心疯了。还有啊,每日吐血吐的跟喝茶似的,个把时辰就来一泼,照这样子,也活不了几天。 百毒老叟对此半信半疑,密信飞鸽传往幽州,半道上就被人收下了。幽明鉴在行路的马车里,拉开何群呈上的字条看了一眼,心里一跳复又平静,很是随意的将字条丢弃在坐垫上。 何群捡人丢弃的回来一看,一张嘴就拧成一个长条的圆,瞪大的眼睛里全是震惊,他哪里想得到,那个森冷诡异的老怪物一出手,就解决了主上两个难缠的狠角色,这太让他吃惊了。他挂着一张震惊脸去看他家主子,却发现他既没有剔除大患的欣喜,也没有痛失美人的低落,一张脸板成了烙糊的烧饼样,蓬勃的冒着怀疑的气息。 于是何群问道:“爷,这消息,你是不信么?” 幽明鉴沉思半晌,斩钉截铁道:“我没法信,赵子衿可以死,可顾恽绝不会疯,他的优势和悲哀,恰恰都是太清醒。” 何群不知他哪里来的笃定,照幽明鉴的说法,他是个糊涂人,他只关心自己思所能及的事情,故而他顿了会儿,问道:“爷,顾恽想必不会放过邱先生,我们要派人保护他吗?” 幽明鉴斜里侧眼看他,上挑的眼尾和眼中深不可测的幽光使得他看起来愈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嘴角微勾笑的意味深长,道:“邱壁水是有两分能耐,可性子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像一头养不熟白眼狼,留在身边,我也没底。赵子衿已死,他也就没什么用了——” 狡兔死走狗烹,无利可图就抛弃,何群觉得自己怎么也该有些怜悯寒心,可事实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又或许,从跟随幽明鉴那天开始,他心里,就隐约暗生了这种假设。 何群将邱壁水从脑子里摒弃,又道:“假设顾恽并没有疯,那为什么我们埋在那边的探子却带回了这样的消息,这不是很奇怪吗?” 幽明鉴伸出左手在空中翻看,道:“连蒙带猜,有这么几种可能:一,他可能真的还没清醒;二,为了转移注意力,掩人耳目。” “掩什么耳目?” 幽明鉴笑道:“是啊,掩什么耳目呢……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才要放着安乐窝不呆,跑到烽烟四起的战场上去。别废话,加紧赶路,还要多久能抵达?” 何群:“照这个速度,明日午时就到了。” 何群估摸的时间不差,第二日午时一刻,幽明鉴便衣一行,入了幽国边塞溧水城。皇上突然出现在这里,不仅惊掉了众位大臣的眼睛,连百毒老叟也难免吃了一惊,凭他对这幽国新皇的观察和了解,此人惯于享乐养尊处优,一日都离不了软玉温香的美男子,怎么突然就一声不吭的跑到战场上来了。 幽明鉴密访而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装混进普通步兵的行列里,去看了桅杆上悬挂的赵子衿的尸身,却是赵子衿无疑,而后他又像百毒老叟求证过,那张脸不是人皮面具,眼前的一切证据都表明,赵子衿已经死了,亲眼所见,他才放下心里最后一丝怀疑。 幽明鉴来疆的消息被封锁的很好,除了城内几位首脑,没人知道圣上离京,他换上一身侍卫衣裳,摇身一变成了何群的下属跟班,在洛城外密谋战事该如何布置,并且亲自观察敌国城头上的一举一动。 赵子衿的身体一直悬挂在桅杆上,在烈日的暴晒下皲裂干枯,又在露深寒重的夜里被浸泡腐烂,尸斑爬上露在外头的皮肤上,使得他眉目愈发模糊可怖起来,可奇怪的是,就算站在桅杆下,也闻不到尸腐臭味,蚊呐虫瘿更是没有。 洛城像是一潭死水,两日后的傍晚,幽明鉴看着橘黄色的余晖里静静挂在桅杆上的尸体,突然变了脸色,他想,他大概知道,抽不出思绪的怪异点,在哪里了。 就算顾恽疯了,自顾不暇,还有赵秉坐镇,他会任自家老皇叔的儿子,耻辱的挂在敌国的桅杆上耀武扬威?对于赵秉这样求仁得仁的人来说,绝不可能! 那是什么,让他放弃了夺回尸骨,又或者说,他是有心无力,因为洛城内的高手,大部分倾巢而出—— 幽明鉴神色一禀,心里飞快的将之前的疑虑连接起来,他刻薄的哼笑一声,心道,顾恽,原来是这么疯的…… 想通后,他一边大步往回走,一边低声对着身后的何群下令道:“阿群,速带铁卫三十,搜查崔嵬谷,将顾恽带回来见我。” —— 崔嵬谷虽苍翠秀丽,可名为崔嵬,自然也不可能是风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谷内地形奇特,气候也和外头不能相提并论,谷内气温昼夜相差大,就算是盛夏,也有冰雹陡降的时候。 时值九月中旬,可四面环绕高山的崔嵬谷内,在连降三日绵丝细雨后,谷内寒气直逼隆冬,二十日这天正午,突然落起雪花来,起先是难以察觉的冰晶,后来越下越大,竟然飘成了鹅毛雪。 顾恽在谷里的密林里穿梭,浑然不觉光天下的变化,他身上仅着长袍单衣,却是满头的细密汗水,脸色不见出汗走动的潮红,惨白一片。 谷内坡洼无数,他须得不停的爬上爬下,雨湿地滑,一踩就是一个凹陷,他在一个上坡路上,走的极其艰难,等他翻过那座小山坡,从树林里钻出来,才发现漫天飘雪,荆棘草皮上,已然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粉。突来的降雪驱走了鸟虫,谷中万籁俱静,和谧无声。 白色对他而言,实在是深刻入骨的一种颜色,赵子衿若是仰躺在床上,他的头发,就会在榻上铺出这样神似的景象来。顾恽仰面闭眼,任雪片落在脸上融化,脑子里突然想起那句带笑的话来:阿恽,我不会死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想,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现在我离你,有多远,一里?十里?还是百里? 雪未间断,忽大忽小的下了一天一夜,崔嵬谷内银装素裹,偶有风吹过,枝上雪粉飘落。 顾恽停在西南角一座山壁半腰上的洞穴前,垂落的藤蔓和落雪覆在上面,尽管这里隐蔽无比,可他连猜带蒙外加愈发清晰的直觉,居然也给他找到了。 他将当拐杖用的竹枝立在洞口,手指有些轻颤抖的将藤蔓掀开一条缝,就对上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 那人背靠在不过丈许深的石壁上,蓬头垢面,却没有披头散发,因为他的头发,只剩指甲盖那么短的一截,绒毛似的贴在头上,像个忘记剃头的和尚一样不伦不类,胡茬覆脸,一身衣衫褐黑发臭,形容狼狈不堪,双眼却依旧透着清亮的冷光,他看见自己,松开手边的短刀,笑道:“阿恽,我很想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尽管他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嗓音,可话音入耳,那些跗骨之蛆般的担心恐惧才真正褪去,他活着,真切的存在着。 顾恽忍不住有些眼热,他本来想回嘲一句你以为你比我能好到哪里去么,却不知怎么总是开不了口,他心里涌起一股迫切的情绪,想要伸手碰触赵子衿,却被钉在原地似的一步也迈不出去,他越急,这种桎梏就越强烈,手指紧握的青筋暴露,欲言又止数次,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赵子衿像是叹了口气,他笑了笑,手指抠住洞壁上的石头艰难的站起来,右腿迈出半步,侧着身子探出手,勾住顾恽的肩膀,将人拉过来,狠狠搂进了怀里。他身体的重量压在顾恽身上,头搁在他颈侧亲了一口,柔声安慰道:“阿恽,你看,我没死,别后怕了。” 顾恽像是被雷击似的剧烈一震,伸手很紧的抱住臂弯里的身躯,眼眶里的热流终于盛不住落了下来,他闭紧双眼,细流却连绵不绝的淌下来,他有些哽咽,却能勉强平稳的开口道:“早知道要担这份心,我就不该把玉佩给你!” 赵子衿呵呵笑出声来,和他四目相对贴的很近,道:“阿恽,才现在后悔,晚了。” 第九十九章:偷天换日 洞外白雪皑皑,洞内寒气森森,赵子衿内力护体,寒暑不侵,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苦了顾恽,一停止走动,热汗凉透湿衣裹身,不住的哆嗦,险些被冻成冰棍。 赵子衿一面感动万分,一面又有些恼他胡闹,他一个文人,要给冻死在这里了,叫他怎么办,小声嘀咕教训几句,顾恽皮厚,笑吟吟的点头说是,像是先生教训下口是心非认着错的学生,赵子衿无奈的叹了口长气,觉得自己拿他没办法,便岔开双腿伸手将他揽过来贴在怀里,运起内力给他将衣服烘干。 顾恽顺从的靠在他怀里,感受这个久违的拥抱,他身上总是带着份凉气,并不那么温暖,却让自己觉得很安定。他看见赵子衿腿上严重的伤势了,身上一定也有,可他现在不想管,他还活着,自己就该谢天谢地了,对了,还要谢谢容梓—— 顾恽低头去看扣在自己腹部的手,修长的手指上全是擦伤,斜向密布着,像是梅雨季节飘落的绵厚牛毛细雨,心里就像无数毛刺在扎,他想,他蛊毒发作,左腿又被箭对穿,他小心的避过搜捕,忍着多大的痛苦,翻山越岭的爬,才能藏到这里来。 他忍下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曾经许诺过自己,要陪自己白头到老。 顾恽觉得心像是泡在了老陈醋里,酸的他鼻尖都是涩意,他抬起和赵子衿指节相扣的手,将泛紫冰凉的嘴唇贴上去,甚至伸出舌头,在虎口那处重些的伤处舔了一口。 唇是凉的,舌尖却是湿热的,软滑的滑过虎口,羽毛似的轻无,却是刷在了赵子衿心上,激起酥麻一阵,他剧烈的心悸了一下,连忙伸手往回拽,瞬间口干舌燥,嘶哑道:“阿恽别闹,脏。” 顾恽的笑声从胸膛里震出来,后仰着头看他,道:“那你说,哪里不脏?” 说话间赵子衿的脸已经近在眼前,和他鼻尖碰触,两人四目相对,深深看进对方眼里,赵子衿呓语似的说了句“这里”,对着他的唇角压过去。 久别加劫后,仅以亲吻宣泄思念和惊惶,赵子衿一直是主动强势的一方,可这次顾恽却不甘落下,他扭着头不方便,一面热切的在赵子衿口腔里细细的舔刷,灵活的舌尖在他齿缝上游弋,一面撑起手臂,就着交融的唇齿转过来,跨坐在他大腿根上,两手勾着赵子衿的脖子,扑在他身上,以免不小心后仰伤到了他的腿。 他温柔主动,又贴心照顾,赵子衿心里满盈都是喜悦和感动,他自问心如铁石,可心尖上最柔软那处,却毫无保留的留给眼前这人。顾恽的唇舌柔软一如往日,赵子衿捧住他的脸,勾住他四处点火似的软舌,大力吮吸交缠,空谷无声,天地间仿佛都只剩相拥的两人,与洞壁内回荡的清浅喘息。 良久,赵子衿放开气短的顾恽,心满意足在他鼻尖上轻啄一口,抵着额头看他脸颊泛红,像是涂抹了晨间最美那抹霞光,眼带水光粼粼晶亮,一副任君采撷的成熟佳果模样,从裂开的皮肉里往骨头缝里渗透的痛觉都迟钝许多,伤疤没好就忘了痛,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手指在他背上挠痒似的抚摸。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抱着,过了会,赵子衿问道:“阿恽,冷么?” 顾恽趴在他肩头,低声道:“不冷,高兴到忘了。” 赵子衿一愣,知道是自己吓着他了,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拍他的背,柔声道歉:“叫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顾恽拱了一下,将嘴唇凑到他耳边,道:“你很好,比谁都好,我爱你——”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赵子衿却有种振聋发聩的感觉,那声音在他脑子里回荡,声音越来越大,他脑子打结似的听不懂最后那三个简单的字眼,好一会,他才猛然回过神,剧烈的情绪汹涌而来,让他心潮澎湃,他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欣喜若狂的将顾恽搂的很紧,像是要揉进骨血同自己合二为一。 一生一世求而不得的等待,以及黄泉的因缘壁边几百年的凝望,这一刻,终于开花结果。 他语调发颤的、虔诚的在顾恽额心上亲吻一口,喃喃道:“我也爱你!” 重逢的狂喜褪去后,赵子衿这才注意到不对,顾恽的左眼眨得厉害,血丝密布,而且貌似有些发虚,他飞快的伸手在他眼前挥动了一下,顾恽下意识就眨了一下,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眨个不停,并且面部肌肉紧绷,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 赵子衿心头一沉,伸手拉住说是要出去弄点雪块来给他擦洗的顾恽,拧眉问道:“阿恽,你左睛怎么了?” 顾恽心里一惊,不想赵子衿观察如此敏锐,为了不让他察觉,自己在入谷之前撕掉了眼上的纱布,并且一路不停的用雪块冰镇,南姑娘还特意配了洗眼的药水,谁料一通折腾准备,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心思活络,迅速就找了一个借口,横眉冷对赵子衿,居高临下道:“我在洛城外看见‘你’的尸骨,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你死了,就不眠不休哭的肝肠寸断,大夫说了是用眼过度,饮食清淡,过两天就好了。倒是你,残躯贱命的,少闲吃萝卜淡操心。” 赵子衿被他训的哑口无言,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顾恽这样的人哭成肝肠寸断的模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消瘦的背影从洞口钻出去,晃悠悠的走远了,心里只有平静和欢喜,靠在墙上,忍不住就垂眼发起笑来。 过了会儿,顾恽抱了铜盆那么大一块雪球钻进来,还没站直,就笑的不怀好意,浣纱姑娘似的单手抱着大雪球,右手飞快的往前一抛,笑呵呵的道声:“看招——” 空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精准的往赵子衿头顶上落去,在堪堪接触他那支楞的白色短发时,被一只手鬼魅般的探上来接住,反手一掷又飞了回去,啪一声砸在顾恽脸上,炸开糊了一脸,他皱着眉头去揩雪迹,赵子衿则悠哉的靠在墙上得意的笑。 顾恽朝他走来,一边将脸上的雪弄得差不多,蹲下来将雪球搁在地上,低头细看赵子衿重伤的左膝盖。箭身已经扒掉,膝盖肿的厉害,像蒸屉里发起的馒头,圆形的伤口周围除了血块,就是黄白油亮的燎泡,里头淤积着脓血,隐隐透着腐烂的臭气,让人不忍直视。 顾恽抠下一块雪,结实的敷在他膝盖上,将狰狞的伤处遮的一丝也看不见,这才盘腿坐在他旁边,拿短刀搁下一块衣料,捏下一小块雪在手里捂化成水,竖着手指滴到布片上,浸湿了给他细细的搽脸,他指尖过处,浮沉撇去,露出下头英俊的眉眼来。 “城头那具尸体是谁?”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两人心有灵犀的同时开口,又无比默契的同时收音,对视一眼,不由笑出来,猜到可能又会冲突,顾恽飞快的说道:“你先说。” 赵子衿嘴唇才张开一条缝,闻言又闭上了,过了一会,才道:“那是新来的影卫,顶替顾玖的位置,叫赵九,是跟来的影卫里,和我身形最相似的一个。” “那时我们被百毒老叟和巨蟒追赶到一处山崖边,并不险峻,下头水流很湍急,那老怪物不敢和我们硬碰硬,就一直在拖延时间。那几条巨蟒,应该是他本来就养了很久的大蛇,他用笛声操控毒蛇攻击,等我杀掉那几条蛇,天已经黑了。” “我没料到的是,金蚕蛊发作的这样早,照之前三次,应该过一个时辰左右才会发作,百毒老叟发现破绽,一刀就砍在了胸口上。影卫察觉到我的异常,拼了命了护我离开,那老怪物却穷追不舍,我被伤了两处跌落进水里,被流水冲到了下游。” “百毒老叟带着属下沿河搜寻,我不是带着面具么,影卫们就全带上面具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而最先找到我的是赵九,他问我要人皮面具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秉哥找过他,让他在危难时刻替我赴死。” 顾恽捏着雪块,在他眉骨轻搓,那里有处细小的伤口,糊了结实的血痂,他一边动作,一边问道:“那人皮面具,可是经过特殊处理,贴上去,就再也取不下来?” 他冻得手掌通红僵硬,冰块似的在自己脸上轻柔的滑动,外头天寒地冻的,赵子衿心里高兴又赞叹,曲起右腿搂住他的腰,扭头就在他冰凉的食指上亲了一口,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蜉蝣’里专门有易容这行当,技艺精湛神奇,这张人皮面具的举天之下独一无二,最开始像纸一样平整,原型之人覆在脸上塑形后,揭掉下头一层,贴上去就和脸皮一样,揭不下来了。这是‘蜉蝣’首领,给秉哥的东西。” 他目光里浮起细碎的痛苦,顿了好一会,才到:“十三在赵九身上,划下和我身上一样深浅走向的伤势,又将我腿上的箭扒出来,射进赵九的膝盖,他在跳进河里之前,我给了他一味药,穿心莲,服下之后剧痛而死,尸体腐烂的速度会减慢许多,和金蚕蛊在宿主身上死去的效果类似。” 顾恽暗自庆幸,难怪,百毒老叟没发现异常,也亏得蛊虫不能单独存活这一特性,不然,上哪去找百毒不侵虫蛇不近身的毒药或是虫蛊。 赵子衿接着说:“赵九顺着水势飘下,影卫全部去拖延那老怪物,而我,则是顺着潜在水里,等着金蚕蛊的效用过去,之后贴着河岸,往上游溯去,找到这么一处地方。” 他一笔带过,可顾恽深知其中艰险,暂且不提带着重伤躲避搜查,就是十五那晚水中潜伏一夜,但凡他意志褪去一瞬,就会被水流冲刷到下游,届时,洛城外的尸体,就是两具—— 他还在后怕,赵子衿说完了自己,问道:“阿恽,我很奇怪,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一百章:贤妻良母 “我能找到你,亏得是有高人相助。”顾恽手上动作不停,手里那块布料已经乌黑不堪,他便又割一块,继续未完的清洗事业。 赵子衿歪头看他,道:“谁?” “容梓。” 赵子衿并不惊讶,他本来就能感觉到,容梓十分不寻常,可他到底怎么个不寻常法,他还尚未见识,于是问道:“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么?” 顾恽摇头:“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他就和我说了两个字:向北——” 赵子衿将那个两字放在心里咂摸,他们如今所处的山壁在崔嵬谷西南角,和“北”字,根本没什么关系,那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被阿恽参透了,继而能顺利的找过来。 他抬眼去看顾恽,顾恽和他撞了个目光,接着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让人打着夺回“你”的尸体的由头观察伤势,祈王爷身边的高手告诉我,你身上伤口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却莫过于胸口和左腿膝盖这两处。” “我想若是尸体不是你的,那起码身上的伤口必然和你身上的一致,胸口那处暂且不计,可腿上那处却能妨碍你在谷里自由穿行,你不可能长时间飞行,更不可能步行,这样太容易留下痕迹,所以我猜,要么你是寻了处别人都发现不了的洞壁藏起来了,要么你就是走的水路。” “我入谷后,去了你坠水的湍流,发现这条河流向与一般溪流有异,它是自北而南的流,就在那时,我突然反应过来,小梓的向北,是什么意思。我沿着河岸往上走,走到尽头却是一面瀑布,径直向北对我来说不可能,你当时受了重伤,也不可能,那就只能东西取一向。” “东面近处是荆棘远处是密林,西面近处是片戈壁,几里之外起伏,放眼望像和尚的秃头,按照人之常情,都会选择密林躲藏,可有人爱反其道而行之,为的是让人意想不到,况且这么光溜一道坡,横着滚下去,简直是通行无阻,所以我又猜,你是往西面走了。” “翻过那片碎石戈壁,又是奇景‘一线天’,地形难走复杂,我从山缝里横着穿过,就找到这里来了。” 难为他能翻山越岭的找到这里来,赵子衿感动敬佩之余,还有疑惑:“就算你穿过一线天,离我不到一里地,这里枝蔓繁茂虬轧,几乎是寸步难行,你是凭借什么,这么快就能断定我在这里的?” 顾恽浅淡的笑了一下,道:“离你越近,就越简单,你身上不是有金蚕蛊么,正好下了雨林间湿滑,蛇类爬行的痕迹很清晰,我只要贴着地面寻,哪里有大片蛇类迁移,抬头观察哪里的蜘蛛最少,就能大约确定你在哪里。” 赵子衿佩服的看他一眼,不加掩饰的赞道:“阿恽,你真聪明。” 顾恽可有可无的瞥他一眼继续忙,将他真心实意的称赞当成放屁,他弯下腰凑在赵子衿胸口,布料浸湿了给他清理胸口的血痂,横贯胸膛的伤口上化满黄脓,顾恽觉得有些怒火中烧,他语气不善道:“这么多天,你就任伤口这么摊着?荒郊野外的要是发烧了,真成傻子了,你还指望我对你不离不弃么。” 赵子衿任他口是心非,见他眉头拧得像麻花,手上的动作也是不能再轻,便当他嘴里的恶语是甜言,独自偷着乐,在雪上抹净双手,时不时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愣是没敢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烧过了。 顾恽知道自己在胡乱发脾气,他伤成这样,也没办法出去弄药,可心里就是烦得很,想训他两句,骂完了又觉得自己脑壳被门夹,只能憋着生闷气,道:“你这几日,可曾吃过东西?靠什么度日的。” 靠内力度日,可他不敢这么说,目光一转看到洞口的藤蔓,开始胡编乱造,“吃过了,洞口的藤萝叫槐葵,正好结了果。” 洞口的藤萝是槐葵没错,可他来之前,就被山里的松鼠或是其他动物给啃食干净了,别说果子,就是果皮也没剩下一张,顾恽也不知信了几分,嗯了一声剥掉他那身发馊的衣裳,开始给他擦身。 等顾恽从头到脚将赵子衿涮了一遍后,就发现他的衣服实在是脏的没法穿了,他一扬手,烂衫飞到洞边上,彻底成了一团麻布,赵子衿赤身裸体的也不觉得难为情,就是微微觉得有些冷,才将三肢缩起来,左腿笔直的伸开,下巴搁在右膝盖上,盯着顾恽的背影发呆,只是这样一来,这位爷的那处就愈发一览无余。 顾恽脱完外衫准备给赵子衿盖上,待会生堆篝火,抱在一起,也就没那么冷了。谁知一转身,就看到这么一幕,他也不知该说是活色生香,还是不知羞耻,不过一想他冷,还伸手捂住那处,就觉得那场景十分爆笑。 他笑的别有用心,目光上山路下三路的横扫打量,觉得除去伤势和肤色稍微偏白,赵子衿的身条不算壮硕,却十分流畅优美,他对此颇为满意,摇头晃脑的走过来,将外衣披在赵子衿身上,笑道:“我去寻些枯枝,再摘几味药草,很快就回来,等着我啊。” 赵子衿想了想,问道:“阿恽,老怪物和幽明鉴,没派人来搜山吧?” 顾恽笑道:“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找过来,我去去就回。”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他还没回来,赵子衿就有些急了,他正要坐起来出去寻,就听一阵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响,脚步声频率均匀一致,间或有木材碰触的声响,是顾恽回来了。 洞口只容两人并肩穿过,顾恽拖着一个藤萝编成的筏子,根本进不来,他站在外头将手里的东西都丢进来,丢了老半天也没进来,倒是赵子衿吃惊的看着他一件一件的往里丢,收获丰富让他咂舌。 柴火、草药、山鸡、兔子、野果,胡麻、藤萝……然后才是头顶上一片白毛的顾某人。 四处都是战利品,他没眼没鼻钻进来,还一脚将一个红里透黄的野果踩得爆皮蹦浆,十分无情的一脚踢了出去。 赵子衿没料到他这么能干,居然还能捉到活物,愣了一会才盯着他道:“阿恽,这兔子和鸡,你是怎么弄到的?” 顾恽蹲在地上像个贤妻良母似的满地收拾,将野果拢做一堆,柴火码在墙边,胡麻团起来,尽管赵子衿并不明白,胡麻和藤萝是干什么用的……他听见问话头也不抬,道:“捡现成的,这蠢东西们被冻死了,可怜的。” 赵子衿嘴角一抽,瞥了瞥腹部还在微微起伏的俩肥兔子,以及那只被藤萝的外皮捆住翅膀像是要提去觐见老岳丈的锦鸡,非常不留情的戳穿了他:“阿恽,那还是活的,你是怎么捉到的,这兔子虽然肥,可我不认为你跑得过它们。” 顾恽用雪擦干净一个果子,扭头抛给他,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确实跑不过它们,于是我就在灌丛后面放了一块木板,然后将左右两边的灌丛用雪藏起来,在后面作势拼命的追,这两兔子闷头狂奔,砰砰两声就撞晕了。” 赵子衿咬了一口野果,饿久了不敢咽太快,细嚼了吞下,道:“顾大人妙计,在下佩服,那只鸡呢?” “这个真的是现成的,山鸡尾巴大,我在灌丛里寻果子,一脚给它踩住了,它咯咯两声扑腾起来,倒将我吓一跳,”他将小块的柴火堆在洞中央,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了火,摸走赵子衿的短刀开始造杀孽,嘴里喃喃自语:我佛慈悲,为求生计,莫要怪罪——手起刀落,却是意外的利落狠毒。 他将其中一只兔子的毛皮十分小心的剥下来,钻出洞外用雪搓净了埋起来,这才进来接着忙活,两手全是温热腥气的血迹。 赵子衿则乘机问道:“阿恽,你说的安排好了,是指什么?” 顾恽正在揪山鸡的尾巴,表情有些狰狞,道:“时间还充裕,明天我再与你细说,今儿吃了东西,咱们都好好休息——对了,你还有刀吗?” “有。” 顾恽扔过去几根树枝,“削几根木叉。” 赵子衿一切听指挥,摸出一把柳叶飞刀,飞快的削起来。 等到内脏洗净了架上火堆去烤,他也将那兔子毛皮当做水囊,蓄了水一袋水回来。 顾恽想想虽然觉得没必要,待会就弄掉了,可还是将药草送进嘴里嚼碎了,给赵子衿敷在腿上和身上,而后又像个老木匠似的倒腾起来,藤萝绕木板,胡麻交缠,很快搭出一个板状的方块来,赵子衿看了老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扎门。 他看着顾恽又缠又编的,发丝和轮廓,在火光里被镀上一层金色,神情十分专注,心里就徜徉起一股熨帖的暖流,他想,同样是在这里,自己独自一人,就冷清寂静,他来了,就温暖的,像是归处。 简陋的门板搭好了,顾恽将它翻起扣上洞口,又在后头支了两个斜棍子撑住,免得被疾风掀倒,洞里即刻就暖起来,木叉上的野味也烤的焦黄流油,满洞飘香,顾恽深吸一口气,将木叉取下来坐到赵子衿身边去,两人都饿极,也多日没吃到热荤腥,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狗屁仪态优雅,一通狼吞虎咽,很快就只剩一堆骨头。 吃饱喝足,两人搂在一起,饱暖思银欲,独处的气氛又恰到好处,温暖又安静,顾恽扭头去亲赵子衿的唇角,情不自禁就滚在了一处,顾恽跨到他腰胯上坐着,手跟蛇似的灵活钻进侧纫,在赵子衿身上流连抚摸,赵子衿被激得一抖,隔着衣裳压住他作乱的手,低沉的话语含在两人嘴里:“阿恽,别玩火,这里什么都没有,会伤到你。” 顾恽眼角斜上飞,沾了情欲,蛊惑似的勾起赵子衿的浴火,他无奈的低笑两声,凑上去将赵子衿的耳垂含进嘴里,在他耳边轻声道:“笨哪,有你,有我,不就够了——” 酥麻自耳垂升起,席卷四肢百骸,最终都急速窜向腿间,赵子衿眼神一暗,抱着他侧向躺倒,飞快的翻身,将人压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一章:坦白从宽 赵子衿醒来的时候,顾恽还在睡,两人赤身裸体的贴在一起,地上铺着顾恽的外衫和里衣。 空气里还弥漫着清浅的气息,糜烂又醉人,赵子衿一垂眼,就能看到顾恽颈侧锁骨上的红痕点点,他露了个笑,心里喝了琼浆玉液似的满足,这里虽然简陋空挡,连对红喜烛也没有,可他还是觉得,和他预料中的洞房花烛夜同样美满。 顾恽主动雌伏,更是让他激荡无比,虽然情难自禁,可第一次,荒山野岭也没什么准备,一切都在忍耐中以龟速进行,可饶是如此,进入那一瞬,顾恽还是疼的差点背过气,好一会才缓过来,气息微弱的打趣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那种销魂蚀骨又妙不可言的快感,好像还残留在灵魂上端似的,想起来尾椎骨都微微发麻。赵子衿用目光细细描摹顾恽眉眼,想到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千里相随、披荆斩棘,以及昨晚的退让忍耐,脑海里就只剩一句话在回荡:夫复何求—— 是啊,除了这人,他本来就没什么可求的,如今心愿得偿,不是何求,又是什么呢。 顾恽可能是冷了,八爪章鱼似的缠在赵子衿身上,还在睡梦里,都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赵子衿左手一抬,对着木架上洗净烤晾的衣服屈指一拉,那两件衣服就像是被线牵住的风筝一样飞向他手里,经络里的真气畅行充沛的让他一愣,有些诧异,但还是先将顾恽裹好了。 他抱着顾恽运起内力,只觉大小周天通行无阻,内力充沛的像是冰消雪融的溪流,将他日积月累的疲惫和倦怠一扫而空。 赵子衿僵直身子,心底有些发寒,这种久违的状态,只有在他没中金蚕蛊之前,才有,如今这是—— 念头一起,顾恽昨晚的主动就变得异常诡异突兀,他瞬间就变了脸色,联想到某些可能,登时心头大恸,也不管顾恽是否还在沉睡,伸手就去推他,语气僵硬的仿佛能摊成一块铁饼:“顾恽,醒醒!” 相逢后,他一直将他视若珍宝,从来没有全名全姓的叫过他,也从没用如此恶劣的语气,同他说话,可见这次真是气疯了。 顾恽嗯了一声,迷瞪了半天还没睁开眼,放在平时赵子衿铁定心软,跟着就是一通好哄,让他安心接着睡,可这次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要叫他醒来问个清楚,他强硬起来,一张刀削斧凿的脸,就显得十分不近人情,甚至显出凉薄来。 再说,顾恽也不是这么不识好歹的人,自己若是有事叫他,他不会连醒觉的毅力都没有,就算没有毅力,退一万步讲,他就是拿牙签儿,也会将眼皮撑开,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人,只要天不塌下来,一切以他为重。 可若真是如他猜想,那他的天,和塌下来也差不多了。 赵子衿见他这样,愈发觉得他是在装歪逃避,心里越发惶恐的踏实那个猜想,方才浸泡着心脏的琼浆玉液,立刻就变成了滚烫的火山熔岩,疼的他恨不得拿刀剜去。 他急红了眼,以至于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责怪,顾恽的脖子就在手边,自己的颤抖不已,手止不住的就想往上靠,恨不得掐死他一了百了,可赵子衿心里明白,他再恨的牙痒痒,也会在掐死他之前,剁掉自己的胳膊,顾恽就是他的罩门,七寸,和逆鳞,他是他的命。 顾恽本来还想装睡,眼皮缝儿里看见赵子衿一副恨不得杀了自己再自杀的狠绝,立刻就装不下去了。他默默又沉重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劳苦的忙碌命,浑身都疼,眼睛疼、腰杆疼、屁……这个不说也罢,疼成这样了,还要操心的安抚这钻进了牛角尖的破孩子,想起这个,头也开始疼了。 顾恽将眼缝合上,扭扭身躯在赵子衿身上蹭了一下,瞬间像是不堪剧痛似的嘶嘶吐气,清隽的眉眼皱成一块苦瓜,就着抽气的空挡,憋出两眼水光慢慢睁开,做无辜的睡意朦胧状,潋滟磷光闪的看向赵子衿,声音有些暗哑,笑道:“叫我作甚?” 正所谓嗔拳不打笑面、床头吵架床尾和,顾玖觉得自己的策略没错,赵子衿必然也会吃这套,可——天杀的,他发誓左眼角连绵不绝往下淌的那玩意儿,真的不在他计划中…… 赵子衿本来满腔怒火,可一见他扭动腰胯时微妙的吃痛表情,嚣张的怒火就实化成木头似的被削去一截,断口上长出丝丝愧疚来,昨晚不该那般折腾他的。 赵子衿有些心虚的错开一眼,一瞬又飞快的撤回来,准备铁了心严刑拷问,谁料目光一对上顾恽的左眼,瞬间就妥协成了秋后算账。他觉得嗓子眼堵了一团棉花,将他想说的话全部给堵住了,他使劲握紧手指,才借由细微的刺痛回过神来,颤巍着伸手去碰顾恽的左眼旁侧脸面,断续道:“阿恽,你的…眼睛——怎么了?” 顾恽疼的想龇牙咧嘴,却碍于赵子衿在气头上而不敢让他觉得自己不够诚恳严肃,正一门心思在忍痛,猛不防听见赵子衿声音打颤拐弯的来了一句,还有些不明所以:“嗯?我的眼睛?怎么了?” 赵子衿在他左眼下轻轻一碰,被火烫似的扯开。 顾恽是觉得左眼有些怪异,可他才醒,赵子衿就快气死了,他忙活着捋顺毛装乖巧,也没在意,赵子衿这么一擦,手臂退开正好悬在他面前,他这才就看清,赵子衿食指指腹上的液体,不是他以为他泪水,而是暗红色的血—— 顾恽一愣,不想左眼的情况已经严重恶化到这个地步了,之前太不注意,如今才有切身的恐惧,这只眼睛,不是南姑娘口中的威胁警告,而是真的会瞎。可这种感觉,说实话,又实在不够强烈,一只眼睛,换赵子衿一条来去自如的命,他觉得值当。 可赵子衿不这么觉得,他迅速冷静下来,边披衣服边往门外走,他抬脚就想踹门,因为神速,可一想这是顾恽辛苦扎起来的,就改腿为手,将藤麻缠就的门拉开,在地上抓了一团雪,走回来贴在顾恽左眼上,面容绷得很紧,怒气集结,不肯说话。 顾恽被他两手一前一后按着后脑勺和眼睛,眼睛火辣辣的疼,被冻麻了反倒好受些,只是可怜半拉鼻子,冻没了似的。赵子衿好歹还裹着衣服,虽然光着腿,可也比自己一丝不挂要好太多,虽然巫山也赴了云雨也翻过,可眼下正值算账,赤条条实在有些那啥,况且不披人皮,总是觉得心虚气短。 顾恽顶风作案,一边注意赵子衿的脸色以防它风云变幻,一边做贼似的伸手,去捡地上的衣服,他平着头,只能在地上一通瞎摸,好不容易摸到两片衣角,还都被自己压在尊臀下。 自己那件外衣就在他手侧两尺,赵子衿打定主意冷眼旁观,让顾恽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他想,讲道理这条路明显走不通,这厮歪理一大串,而且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还不如一言不发,他要是心里有自己,总不能看着自己变成哑巴。 可不说话,又不代表不管他,在他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伸出去捡了衣裳披在他光溜溜的肩膀上,然后飞快的撤开,兀自酝酿沉默。 半晌,头顶裁决的屠刀并未落下,可顾恽实在受不了这种诡异的静谧,开始坦白从宽:“子衿,你别闷不吭声的,我觉得怪不习惯的,你有什么话就问,别憋着,我发誓知无不言,不打一丝马虎眼。” 赵子衿平静的盯着他,好一会才道:“那你先说眼睛是怎么回事儿,阿恽,别骗我。” 他冷淡的简直有些过分了,可顾恽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道他这是关心则乱,和善的朝他笑笑,道:“在‘蜉蝣’地宫里被伤的。” “谁伤的?” “我,”他飞快的补上解释:“地宫里有迷阵,我中了幻象,看见一些迷惑神智的,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出此下策。” “嗯,那昨晚,你对我做了什么?” 顾恽嘴角僵了僵,干巴巴道:“明明是…你对我做了什么。” 赵子衿冷淡的嘴脸有些皲裂,可瞬间又修复回去,他垂眼不去看顾恽,冷声道:“别想转移话题,我现在不吃这套。” 顾恽有些奇怪的用独眼看他一眼,心道,啧,鬼门关上走一遭,这小子心眼涨了不少,牵着鼻子不肯走了,现在就这么难办,以后没法敷衍了,真是让人绝望,可他不知道的是,赵子衿有的是心眼,只是一直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顾恽觉得经历昨晚那么一夜,不仅是床笫之间的上下问题,连拿主意和掌大旗的权力,好像也瞬间颠倒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压住赵子衿肩膀,道:“我吃了龙胆草。” 赵子衿猛然抬眼瞪他,眼底风云变幻,目光凌厉的像要在他脸上削去一片肉,他心里基本有数了,可亲耳听他用这样无所谓他口气说出来,除了怒火中烧,还剩绝望,他一字一句的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顾恽笑意盎然,神色坚定:“知道,救你,也救我自己。” 赵子衿眼角发红,语气激动:“你以为金蚕蛊是闹着玩的吗,发作一次,能疼死你。” 顾恽左手覆在赵子衿搁在自己左眼上的手指,用仅剩的右眼看着他,条分缕析道:“听我说,子衿,我这么做,并不是准备代你去死,相反,是为了你我二人,能更早摆脱金蚕蛊——别打断,听我说。理由有很多,” “其一,你武功高强,金蚕蛊吞食内力,假设解蛊要二十年之后,那时你的修为你的内力,可能就所剩无几,我是个花拳绣腿都不会的,到时离开朝野浪季天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遇着山贼可能就横尸荒野了。可换成我中蛊,我没有内力可供它吸食,你就算不会做买卖,也该算得清其中的好处。” “其二,你武功高强,又懂医蛊,你大可以踏遍天下奇峰绝谷,去为我寻医问药,解蛊的日期,必然会提早许多。” “其三,你每次蛊发,我就担惊受怕,可就算我彻夜守在你床榻,百毒老叟来杀你,咱两同时丢掉小命,可转换过来,就算带着我是个累赘,你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其四,金蚕蛊虽然霸道厉害,可一月只会发作一天,我照样过我的日子,为祈王出谋划策,而你可以上阵杀敌,争取早日能平定战乱,你我也能早些离开这里。” “所以啊,算盘我是噼啪打过,才决定这么做的,木已成舟,回天无力,你再生气也没用,别气了好么。” …… 终于,他两眼一闭,决定不要脸了:“我…我…我屁股疼……” 赵子衿沉重的叹了口气,伸手去抱他:“我头疼。” 第一百零二章:岭南着闲 大雪初歇,崔嵬谷中静谧无声,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平静,在空挡的山谷久久回荡,晕开模糊的像是鬼叫,听的人头皮发麻。 范围极大的罗网铺天盖地的罩下来,百毒老叟这才反应过来,他中计了。 顾恽根本不在这里,这里有的,只是陷阱和埋伏。 他独臂握刀,灌注内力朝天一挥,网被划破一条狭长的裂口,他趁机从缝隙里一跃而出,将带来的幽国禁卫弃子一般抛弃,独自逃窜。 东面的赵十一抬脚就想追,却被带队的赵毅喝止,他嘴角噘着一抹冷笑,嗤笑道:“随他去,前方自然有人在等他,我们还有其他任务。” 顾恽诡计多端,百毒老叟不敢走回头路,他取道向南,准备从另一道谷口出去,他在林间飞纵,心里的恨意蓬勃汹涌,他本来以为,弄死一个赵子衿,顾恽失去依靠,就是蝼蚁一只,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哪料到那男人诡计多端,将他骗的团团乱转,他先是在城头吐血,而后躲在城内装疯,后来潜进崔嵬谷,被幽皇识破空城计,派人来搜山,自己跟着幽国禁卫潜进来。本以为他是无法接受赵子衿的死讯,进来寻尸,追着进来,却被漫山遍野的青衣人晃得头晕眼花,鬼似的这里窜一下那里窜一下,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身。 山里到处是陷阱,幽国的禁卫损兵折将,追到谷中,又发现他们是在埋设阵脚,可能是为了下一次战争做准备,他正想回去向幽皇禀报这一讯息,就被一张大网迎头罩下,差点就来了个瓮中捉鳖。 真是可恶至极,可恨至极。 抬头已然能看到谷口一线,穿过这片树林,就能出谷,百毒老叟加快了疾行的速度,他报复的计划绝不取消,可目前只能暂时延迟。 在他身形飘在半空,离出口不到两丈的时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蜜蜂同时振翅,他凝听一瞬,突然脸色大变,将内力蓄仅剩那只手上,朝着旁边的山壁拍出一掌,身形急退,越飘越低落在地上,单手将陶制的埙管捏在手上,目光戒备的紧盯着谷口。 那里突然走出一列人来,以当中那人为中心,排成两翼伸展的阵型,个个头戴斗笠肩披蓑衣,腰悬竹管,打扮极其怪异,不像是中原腹地的人。 当中那人取下遮住目光的斗笠,抬头看向百毒老叟,面无表情道:“叛徒邱壁水,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让我亲自来捉。” 百毒老叟,也就是岭南着闲的邱壁水,虽然早知迟早都有这一天,可他现在特别不甘,他被顾恽那个小奸贼耍了一次又一次,不杀了他,他死不瞑目。他对上当中那人的眼,文不对题道:“大哥,三十多年不见,您老可还安然无恙?” 他口中的大哥邱璧山脸上浮起怒气,他道:“交出金蚕蛊,我留你一具全尸。” “哈哈哈哈,金蚕蛊,诶哟我的好大哥,你来的可真不凑巧,中了金蚕蛊那人,刚死没多久,尸体还未火化,就挂在洛城外的幽国军队里,您要是觉得还有用,就多跑一趟去取了来吧。” 邱璧山有些震惊,他朝前走了一步,怒道:“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真将金蚕蛊下到人身上了。” 邱壁水露在外头的眼睛里全是讥诮,他嘲道:“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不是用在人身上,你们何苦千辛万苦的养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东西来。哼~~事实证明,你们自以为让人求死不得的金蚕蛊,也不过如此,那小子蛊发二次,仍旧活蹦乱跳,还是第三次蛊发坠入水中淹死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邱璧山拧眉道:“不可能,若此话能当真,那他必然是武功臻至化境的绝世高手,常人绝对熬不过第二次蛊毒发作。” 邱壁水哼道:“你深居幽谷坐井观天,就少在那里自以为是。” 邱璧山:“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叙旧到此为止,邱壁水,随我回着闲。” 邱壁水暗中运起内力蓄势待发准备逃跑,嘴上飞快的道:“回去被丢进聚蛊洞喂虫子?那我宁愿死在外面!” 话音未落刚落,他突然陡退,身形如狂风里的落叶一般迅捷,那瞬间,蓑衣人也动了,他们像几只大鸟似的腾空而起,轻功步法诡异沉重,不走中原轻灵飘逸踏雪无痕的路数,速度居然也能快如闪电,几人很快窜入密林,遁去了身影。 邱璧山却站在原地没动,眯着眼平视前方,像是在等人,一炷香后,他目光如电的抬起来,看向东面的树林。 在他的注视下,两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其中一人头发极短,竟是少见的少年白头,相貌十分英俊,只是身上的衣裳除去干净,和丐帮的长老级人物也差不了多少,破破烂烂的;另一人被他负在背上,行头更怪,一块布料围着眼睛裹了一圈,左眼那处一片青色草浆,右眼处却挖了个大洞,露出笑吟吟的右眼来,虽然半遮琵琶,却能见几分眉目秀雅。 独眼那男人看过来,笑道:“想必前辈就是着闲的邱首领,久仰大名,我是顾恽。” 邱璧山喜怒不形于色,朝他点点头,道:“多谢顾公子为我们提供邱壁水的踪迹,这份恩情着闲记下了,他日如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当义不容辞。” 赵子衿背着顾恽走到邱璧山面前站定,顾恽有些无奈的笑笑,道:“身体有恙,恕顾某失礼了,邱首领大义灭亲,才让吾等佩服。惩善除恶是本分,本不该有所要求,可说来惭愧,顾某现下自顾不暇,也只能厚着脸皮收下首领这个人情了。” 邱璧山长他二三十岁,人情世故自然省得,他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顾公子有话直说无妨,力所能及之处必然不会推辞。” 顾恽搂在赵子衿脖子上的手松开抱拳行了个礼,笑道:“多谢邱首领,我想向邱首领打听件事情,关于金蚕蛊。” 邱璧山目光一凝,看向赵子衿道:“中蛊的是你么?” 从邱璧水口中得知,中蛊之人武功奇高,可顾恽听吐息就知道是个毫无内力的寻常人,可站着这人却脚步轻无吐息绵长,不出手都知道势力不可小觑,故而他才认为,中蛊的是赵子衿。 顾恽连忙道:“不瞒首领,现在中蛊的是我。” 邱璧山有些惊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最后停在顾恽身上,道:“现在?你们竟然找到了龙胆草?” 顾恽避而不答,道:“金蚕蛊是首领一族养出来的毒蛊,对其特性和研究必然全面,若是首领知道些什么,希望首领能告知与我们,强人所难也罢,不情之请也罢,也都顾不上了。” 邱璧山沉思半晌,道:“对不住,除了你试过的法子,暂时没有其他解法,二则,告知于你不可能,这关乎着闲一族的秘密,但你中蛊也是因我族而起,你可以上岭南,入我着闲深山,我与众长老们一起为你想想办法。” 这已是法外开恩,顾恽笑道:“如此,先不论成败,就先谢过首领,待手中事了,再上门叨扰,估摸着贵族人也快回来了,在下就先走了。” 邱璧山点头,随手摘下腰间挂着的犀牛角骨笛掷过去:“带上这个,着闲二十三道深山,通行无阻。” 赵子衿伸手接住,见面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多谢前辈。” 语毕,他背着顾恽,转身朝树林的方向走去,顾恽在他背上回头,同邱璧山挥了挥手。 作别邱璧山之后,赵子衿背着顾恽在树木枝桠间飞快的穿行,金蚕蛊已解,他的功力也恢复了,可他非但没有卸下重担的感觉,反而感觉身上压了一座山,就是正老实趴在他背上的某顾姓人。 顾恽的眼睛情况十分严重,必须立刻回城医治,片刻耽误不得,不知哪个片刻迟了,他这只眼,或许就保不住了。 两人奇形怪状的出现在洛城织造府,最先看见他们的是赵全,这小厮当场就尖叫一声,由于音量实在太高,所以也听不出是狂喜还是凄厉,然后泪水刷刷往下淌,像枚飞镖似的扑过来,一手抓一个,哭了个肝肠寸断,被往里走的赵子衿像衣摆似的在地上拖行。 他抽抽搭搭的打着嗝,语无伦次的颠倒是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王爷,你还活…嗝…着真是太好了——嗝,吓死小的了,你怎么穿的像讨饭的…嗝…你眼睛怎么啦——嗝——顾大人怎么…嗝…没头发了…嗝,好像哪里不对……” 赵子衿被他嚎的挺烦,一脚揣在他身上,道:“先去叫顾玖和时伍来见我,再去把南姑娘请到顾大人房里来,然后去叫祈王爷过来,还有,老王爷怎么样了?” “嗯,好,嗯,知道了,嗯,马上就去,老王爷昨晚上醒了一次,后来又睡过去了,不过南姑娘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王爷放心。”赵全得令,抬脚就跑,谁知激动过头,跑到院子口才发现这是去厨房的路,又赶忙折了个方向王回奔。 顾玖和赵时伍几乎是瞬间就窜了进来,形容都很激动,看见两人难民似的行头愣了一下,连忙下去烧水抬桶了。 南姑娘来的也很快,背着药箱子一路小跑,箱子里的刀具药材哗哗作响,她一踏进来,看见顾恽眼睛上那个奇葩而新颖的包扎,大夫对这个比常人上心许多,登时撑着细腰嘲笑了半天,而造就这等鬼斧神工银巧的怀南王坐在床边,脸色沉得像锅底。 祈王爷人是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串老尾巴,侍卫孟淮阴、大将军李云山以及方才议事的将军都尉们,最让顾恽意外的是,杜煦那厮居然也出现在了这里,屋里登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赵秉走上来,什么也没说,伸手将赵子衿搂住,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比起那两人兄弟情深,金科前二甲的相逢问候,就显得水火不容。 顾恽仰着头任南姑娘给他解绷带,右眼看向杜煦笑道:“杜榜眼,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杜煦弯下腰,伸手在他眼眶上碰了一下,回敬道:“顾独眼,上次一别,已有一阕。” 第一百零三章:只羡鸳鸯 院内一树海棠怒放,红如朝霞,绿叶来衬。 杜煦吊儿郎当的倚在院子口,看着内院笑的像只偷腥的猫,贼兮兮的。一想刚才顾恽坐在自己对面,手里的白子还没敲到棋盘上,就被半路杀出的赵子衿从椅子上捋起来腾了个空,那样子,诶哟喂,太大快人心了。 赵秉从回廊尽头拐出来,一眼就看见他笑的开怀的侧脸,时不时还嘿两声,那得意开心的小摸样,叫人看着就忍不住跟着他发笑,他慢慢踱过来,想看杜煦到底在笑什么。 自从上次“洞房”的自作主张后,顾恽彻底失去了赵子衿的信任,他不再相信他的指天发誓,也不再吃他那套温言软语,耳根子和心肠都突上好几层楼,变得油盐不进起来,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哪跟哪,片刻不离的盯着。 这不,趁着他去配药的功夫,顾恽溜到杜煦房里,准备一诉衷肠,谁知棋盘摊开没多久,就被他给撸走了。 顾恽正被赵子衿打横抱着往躺椅上放,仰着笑脸搂着人脖子低声说着话:“赵子衿,我棋还没下完呢,你就给我弄走了,还这么抱过来,杜煦铁定笑的捶桌,你越来越独断了,真不讨喜。” 赵子衿懒得跟他废话,这些日子他也琢磨出诀窍来了,对付这种嘴上应的飞快脚上纹丝不动的两面派,就得二话不说直接行动。他将顾恽搁在竹椅上,顺势坐在他腿边,一手端起旁边的药碗就开始舀,道:“南姑娘说你得休息,等你眼睛恢复了,不眠不休的下棋我也不管你,来,把药喝完,喝完让你去笑他。” 顾恽扫一眼那黑乎乎的药丸,胃就开始翻腾,叹了口气,开始打商量:“子衿,我能不喝么?” 赵子衿没听见似的,一勺四平八稳的往他嘴边凑:“不能,张嘴。” 顾恽改变策略:“那只喝一半?” 赵子衿抬眼和他对视,拿勺子在他唇上碰了碰,示意他张嘴,抿嘴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耍赖不肯喝药,传出去才叫人笑话。” 顾恽忧伤脸:“我不是怕吃药,我是怕一天到晚每隔一个时辰就被灌一碗,苦倒是其次,就是时时闻着这味儿,怪倒胃口的。” 赵子衿想起他中午只喝了一碗清粥,还吐得七零八落,就有些心疼,但药还是得喝,他不介意变成顾半瞎,可自己介意。他想了想,垂眼做低落装,耸拉下手腕叹口气,撇开头,道:“你受这份罪,到底是怪我。” 顾恽一听那语气就不对劲,再瞧他脸色,像是要后悔终生的预兆,忙不迭就坐起来,捧着他脸小心的哄:“干什么呢你这又,关你什么事了,那是蜉蝣的试练,是我的事,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渴了,要喝药——” 赵子衿被他气的想笑,再想又觉得有些心酸,渴了不喝水——他有时觉得上天待他不薄,兜兜转转,这人终归是归了自己,可有时,又忍不住悲愤莫名,不过求一生相守,却是聚少离多生死辗转,总是想着以后就好了。 可以后是多远,又在哪里呢?在着闲的深山里?在塞北的荒漠上?亦或是,根本就没什么以后。 阿恽他没走过江湖,不知深浅,金蚕蛊百年难得,本就是为了对付绝顶高手而制,试想寒暑不侵罡气护体的武林人士都扛不住,他一个常人,哪里受得住。他能破万人冢,能过蜉蝣地宫,意志坚韧自不必说,可金蚕蛊这东西不是虚幻之物,不是生抗就能熬过去的东西。到了月圆之夜,它会从心脏里钻出来,在全身血脉里肆无忌惮的穿行,血流里都是它释放的毒性,疼,连满地打滚的力气都没有—— 阿恽元气大伤,就算这段日子猛补,也起不上多大作用,就算自己有心想把一身功力过给他,他那筋脉也根本承不住,这样下去,他根本熬不过第一次蛊发,自己怕是得离开一阵子,下趟江湖。 顾恽咽了药汤,却迟迟不见赵子衿撤勺,抬眼就见他在出神,眉头锁得死紧,不用想就是在纠结金蚕蛊的事,也不打扰他,含着勺子也开始魂飞九天,去想这战事布防设置,很有点嫁鸡随鸡的觉悟。 杜煦一边幸灾乐祸,觉得顾恽这妖孽终于被人给措拾了,被管束的服帖,像儿子似的,自己和许季陵的天下从此太平了;另一面,心里又忍不住有些羡慕,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放下名利和俗事,围着你管东管西,这本来,就是件值得艳羡的事。 世事凉如水,人活一世,说长也短,心头还是红血的不过求心安,心肝抹黑的求利欲,甭管心肝是啥颜色,没人不盼着,能有人来长相伴。顾恽这厮掌纹长而浅淡,注定是个坎坷多舛之人,可他得了赵子衿一颗真心,谁又能说他不幸运,起码自己,就很羡慕他—— 他正感慨的兴起,头顶突然拂过鬼手似的触感,杜煦吓一跳,动静极大的猛一转头,就见后头站的不是鬼,而是丰神俊朗的祈王爷,那人手臂还没撤回去,恰好悬在他鼻子前,指尖上捏着一片枯树叶子,风一吹,将鼻头挠的有些痒,登时仰头就是一个惊天响亮的大喷嚏。 阿——嚏—— 赵秉手上的叶子刷一下被气流拂的飞翘,又慢慢落下来,同时,脸上还被喷了一脸口水。 杜煦一个喷嚏打的两眼水光乍现,一看面前的祈王爷被自己喷了个开门红,是为恩将仇报的大不敬,急吼吼的就想道歉,结果也不知道是那个缺德的在这个时候想他,一张嘴,头不自主的往后一送,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回来,像门上足火药的炮筒,再次给赵秉来了一点洗脸水。 打完第二个,杜煦立刻就捂住了嘴,生怕后头还跟着一个两个,他一边惊得恨不得弹到天上消失,一边恨不得刨个坑将自己活埋,遇着祈王是多大的荣耀啊,普通人几辈子都修不到进他身的机会啊。 可自己大概和荣华没缘分,和祈王八字不合,第一次见他,就奴才似的叫人小饼子,好不容易有了改善印象的机会,还没说话,就先给了人两摊口水,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自己都觉得十分可气。坏了菜,新仇加旧恨,他要是一怒之下,赏个两三百军棍跟卷大葱似的,这里的士兵又个个威武雄壮,自己一个弱智女……额不对,男子,打不到一半就断了气,那可怎么办—— 他脑子里装的是面粉,这会子被口水浇上了热水,成了一坨咕咚冒泡的浆糊,正着急上火愁煞个人,就见对面的祈王顺势收回手,松开让树叶落在墙角,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的笑道:“一个人躲这里乐什么呢?” 他声音醇厚温和,给人一股镇定沉着的感觉,杜煦这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听他说话,突然就不怕了,心性转换的实在迅猛,这和他急于表达对顾恽的鄙视也很有关系。 只见他弯了眉眼就朝赵秉粲然一笑,捏住袖子下摆垫了脚,去给高出他半个头的赵秉擦脸,赵秉也不避让,任他楮黄色的绸缎袖子在脸上扫过,垂眼盯着这笑眯眯的小青年,觉得他很有活力,也很可爱,像他养的小狐狸。 杜煦不知道自己被人和狐狸比成了一团,擦完了脸,手臂顺势往院中指,目光还对着赵秉的,笑道:“王爷,你看我们顾大人,被人吃的多死……诶人呢——” 赵秉低低笑了两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笑道:“他们回房了。” 杜煦半信半疑:“这么快?什么时候?” 赵秉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就在你刚刚打喷嚏的时候。” 杜煦嘿嘿嘿嘿笑出一长串,自己都觉得有些猥琐有些怂:“下官真不是故意的,人生有三件事憋不得,喷嚏、拉屎、放屁,王爷一定能明鉴。” 杜煦一说完,又恼的恨不得缝上这张大嘴。可能是赵秉太没架子,杜煦总是记不起他尊贵不可冒犯的身份,老以为对面站着的是顾恽一流,张嘴闭嘴就随性胡扯,这实在要不得。 他吐字不太文雅,赵秉也觉得没什么,他一半的人生都是在军营里度过,一水儿都是魁梧的彪汉子,用词粗鄙有时简直不堪入耳,却也是咬文嚼字从不会有的恣意和真性情,这样挺好。他见杜煦怂眉拉眼一副懊恼像,就想逗逗他,抿嘴笑道:“怎么不叫小饼子了?” 杜煦被他的和气温言吓了个半死,常说伴君如虎,虽然这厮还不是君,可他很快就是了,那也是金口玉言的呀。杜煦腾一下就往地上跪,开始嚎:“王爷赎罪,下官真的无意冒犯,王爷一身乔装的功力炉火纯青,扮相十……” 他猛然关上嘴阀门,觉得扮得像确实叫人高兴,可一想赵秉扮的是太监,登时就不那么好了,越急越想不出好借口,小命堪忧,脑门子瞬间就罩上一层薄汗。 赵秉眼疾手快托住他往地上溜的身子,抄住咯吱窝将人提了起来,见他急的眼泪汪汪的就想笑,道:“我逗你哪。” 第一百零四章:集思广益 近来天气一直阴霾,铅块似的乌云沉甸甸的堕在低空,时而狂风大作,时而电闪雷鸣,总在人以为会下场暴雨的时候,却又偃旗息鼓,恢复成那种闷燥的阴沉。 幽国不知在打什么必胜的算盘,一直盘旋在城外静而不发,西原这边也是静观其变,两国大军隔着天涯咫尺的一道城门,成了两只佯装沉睡的狮子猛兽,皆是蓄势待发。 顾恽和赵子衿外出走走,就时常能听到将士们低语的心声:这样的日子真好啊,虽然提心吊胆,却不用将脑袋拴在裤带上奔战场,命还在,还能回家看老婆孩子。 顾恽心里悲凉,满脑子都是身不由己,一转头却扎进书房,沉思良久,提笔在黄历上将朱砂画的圈,叉掉后一个再圈上前一个,画圈的,代表的是开战的日期。 将士们觉得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是赚一天活头,他也这样觉得,可粮草不允许,军饷不允许,那些已经在战场上洒下热血的亡魂,也不允许。 幽明鉴不是傻子,这样的平白的消耗,就像是对决的双方还未出招,却不约而同在自己身上砍一刀,鲜血哗啦啦往下流,却又谁也不去关注,幽国和西原同样耗不起,这一点,顾恽可以拿命做保证。可幽明鉴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不知道,也无从猜起,只是一直如此被动,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是时候打破僵化的局面了。 一众人马聚在厅里,中间的桌子上搁着精细的地形图,大伙站着围一遭,若是将某些人手里的小飞镖小令旗换成筷子,就和围着吃火锅差不了多少。不过这虽然不是在吃火锅,可气氛之热烈,却丝毫也不逊色。 脾气老暴躁的大将军李云山,将手里的飞镖恶狠狠的钉在幽国大军扎营的地方,凶神恶煞道:“甭管他龟儿子有什么陷阱,要我说,直接杀上去给他个措手不及才他娘的解气,老子叫他有命挖陷阱,没命收猎物!” “老李,大伙知道你憋坏了,可你也不能这么冲动,战略失误,那是硬伤。”镇南将军劝道。 “是啊是啊,将军息怒,咱们还是听听王爷怎么说。” “对啊对啊,还有状元爷和榜眼在这里,也能帮我们出出主意。” 赵秉站在北面,手里捏着枚小飞镖,眼睛再沙盘上来回逡巡,想着幽明鉴会怎么行军。洛城城门自西而东,绵延数百里,西接莲鸣群山脉,东交万盛大河,将两国泾渭分明的隔离开来,要大规模攻打西原占领疆土,只能从城墙边下功夫。 城中有敌国探子,这事儿他早就知道,可为了不打草惊蛇,就一直没派人潜查,幽明鉴不可能毫无行动干耗着,明面上越没动静,就说明暗地里陈仓越多,难道他已经秘密派人混进城中,想要里应外合? 人心之所以难测,是因为隔着一张修炼得当就看不穿的人皮,面上和善的笑起,心里歹毒的算计。 赵秉思量半晌,还是没什么头绪,便看向顾恽和杜煦问二人有什么意见,这两人之前一直在小声嘀咕来着,总不该是在谈论晚上吃什么吧。 顾恽蒙着一只眼,用剩下那只瞥了杜煦一眼:闻名柳州的智囊凤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看你的。 杜煦选了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偷偷白了他一眼,鄙视中意义鲜明,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瞪完飞快敛去嫌弃,一本正经的面向众位将军,朝前迈了一步,对着给他递飞镖的赵秉转转眼珠子,示意不用,而后拱手行了个礼道:“行兵打仗,众位将军都是沙场老手,我们就不献丑了,只能出出馊主意,大伙莫要见笑。” 他贼眼一溜,就将准备独善其身的某人拖下水:“是这样,我与顾、大、人商量一二,想出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法子。我军驻扎在城内,而幽军露宿在城外的空地,他们不是白日里集军装装样子么,那我我们就昼伏夜出,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我们可以每隔几个时辰,就击鼓吹号,甚至打开城门,派出部分队伍做预备偷袭的样子,等他们仓皇结队,咱们就撤回来,将门一关,接着睡大觉。” 赵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看向杜煦,眼底浮起赞赏,抬手就往杜煦头顶招呼,不轻不重的揉了几把,笑道:“果然妙计,可这样过不了几日,幽军就会转换策略,也在白天睡觉了。” 杜煦觉得有些丢脸,不都说了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来不许摸么,哪能这么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头呢,跟狗似的,可碍于王爷的面子,他也只是很浅的皱了皱鼻子,没有高傲的一甩头颅,将他的狼爪给扔下去。 这细微的动静却没能逃过赵秉锐利的双眼,他自觉还算一个正人君子,可不知怎的,看见杜煦这孩子就忍不住想逗,行为心思都是掩藏的恶劣,不过这样他心情也好,也就难得放纵自己。他不仅没松手,反而又搓了几把,这样一来,杜煦连眉头都皱起来了,他暗自发笑,面上平常依旧,眼底却丝丝缕缕掺了笑意。 顾恽只剩一只眼,可观察力并没有虽眼睛数量消减,大伙都在吵嚷发笑,他目光却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的来回几遭,莫名就有种杜煦遭贼惦记的诡异错觉。 杜煦皱着眉眼接话道:“等他们回过神,那我们就换成白天偷袭,晚上休息,反正我们守在城内,先占了便宜,等闹的差不多了,估计幽国也就沉不住气了,到时候,战争可就真正开始了。” 几位将军五大三粗,可察觉不了这样微妙的变化,只是先后咂摸出味来,对视几眼开始哈哈大笑,声响最大的就是李云山,他指着对面那两个弱不禁风文人笑道:“嘿,你俩小子,可真够蔫坏的,哈哈哈哈,这计策老子喜欢,先整的那堆藏头露尾的东西筋疲力尽再说,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服不行啊。” 赵秉瞧着议事也有两个多时辰了,他那老妈子操心鬼附身的弟弟也该来捉人来了,等人声差不多静下来了,便道:“时候也不早了,没什么要说的话,今天就到这里吧,大伙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攒足精神,大干一场!” 将领们目光噌亮,很有干头,一一和王爷道了别,稀稀拉拉的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三人,赵秉和顾恽将沙盘移开,在椅子上坐下,杜煦走过去将门阖上,转身回来拖了张凳子,也坐下了。 顾恽看向赵秉,道:“王爷查到奸细是谁了么?” 赵秉:“有了几个大概人选,可暂时还不能确定。” 顾恽:“在我们今晚议事的人中么?” 赵秉笑了下:“却不确定,要是计划失败了,就说明在其中,可反过来,也不能说明就不在其中,这奸细既然能在军中呆这么久而不露蛛丝马迹,必然不寻常。我估摸着不出十日,战事也该起了,到时我可能得上前线,这城门后头,就托付给你二人帮我守好了。” 杜煦顿了会,和顾恽碰了下目光,转头看着赵秉道:“不,我随你去前线,这里就交给老顾。” 赵秉敛了眉:“不成,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打起仗来又乱成一团,太危险了。” 顾恽笑着劝道:“王爷,让他跟你去吧,我派蜉蝣的高手护他就是,把他留在这里,委实太屈才了。” 赵秉闻言去看“有才”的杜大人,疑道:“不知阿煦,身怀什么绝技?” 杜煦密不透风的神秘兮兮,垂下眼像是参佛的得道高僧,慢悠悠道:“不可说——” 上战场能需要什么才,将才呗,赵秉猜的差不离,也就随他去神叨,顾恽是稳妥人,既然他都这么说,那自己也就甭操心了,再说了,从私人来说,他其实也挺喜欢看到这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小子,于是他道:“那就依你们,”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便转向顾恽,问道:“子安,子衿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难事?” 顾恽脸上的笑意一僵,看着赵秉道:“无事,我昨日不肯喝药,将他惹恼了,这会子气还没消呢,多谢王爷关心。” 赵秉见他不想说,也就不追问,想着稍后去问赵子衿,也是一样。 而杜煦深知他尿性,心思藏得比海深,一丝软弱也不肯让别人看了去,他在心里鄙视一声德行——小王爷把你当心肝宝,别说不喝药,你就是砍他一刀,他照样笑脸相对,症结必定出在你这厮身上,看爷不对你严刑逼供。 从议事房出来后,杜煦勾肩搭背的挂在顾恽身上,让人将他往客房拖,一边在他耳边咬耳朵:“老顾,说吧,你又干了啥,让小王爷担心成这样,都茶饭不思了,午时吃饭的时候,出神了好几遭不说,我的乖乖,筷子差点没戳进鼻孔里去。” 顾恽被他叨叨的烦,赵子衿的失常他哪能看不进眼里,看来这金蚕蛊,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抗,他拿胳膊去别杜煦,没好气道:“你再胡说,我把筷子戳你鼻孔里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还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着他,我和你认识多久了,他和你才认识多久,为了一个认识的没我久的男人,你连挚友都残害,顾恽,我瞧不起你——”杜煦很快就跑题了。 顾恽在他腰上使劲一挠:“你有完没完,撑着了自个围着院子蹦跶,别来烦我。” 杜煦扭得像油锅里的虾,发出一声怪笑:“哈——顾半瞎,你这招太贱了。” 顾恽皮笑肉不笑,右手做蓄势待发状:“承蒙夸奖,你下不下去?” 杜煦心有余悸,蚱蜢似的弹开了:“下来了。” 而后又弹回去,这次却没再挂上去,而是站在顾恽面前,搭住他肩膀拍了拍,神色很正经,很浅的笑道:“不闹了,说说吧,你在烦什么。” 顾恽一直觉得杜煦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成天都笑眯眯的,像个缺心眼的二货,他这笑容不算虚假,却也并不是发自内心,就像是一张面具挂在脸上,偏偏却能叫人觉得掏心掏肺。或许是他一直笑的开怀,所以减淡下来,就沉稳可靠的,像是变了一个人,很容易掏出你的心里话。 顾恽怔怔的看着他发了会呆,突然开口,将京城分别后发生的事,缩略的和他说起。 杜煦静静的听,像是一桩木头站在对面,良久,顾恽收了声,杜煦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不想他回家这段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多事。顾恽说的很简略,可聪慧如他,自然能从赵子衿的举止中,窥探出顾恽的情况不妙。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声笑道:“夜深了,王爷在等你,回吧。” 而相隔不过两个院落的厢房门口,短发的赵子衿站在门口,一黑衣人朝他一礼,一转身,窜出了院子。 第一百零五章:行走江湖 愈近深秋,寒气日重,夜如浓墨,月似淡彩。 杜煦去了茅房,顾恽念着赵子衿在等,脚步倒也匆匆,才到院口,就见赵子衿杵在门口发呆,烛光从他身后透出来,在他剪短的绒发上镀出一层昏黄色光环,脸色却在沉沉夜色下晦涩模糊,一副出神模样。 月光如水,顾恽从院中趟过去,走到他身前,脚步不止,手腕却勾住赵子衿臂弯,将人拖进了房里,赵子衿在后头顺势带上了房门。 顾恽拉着人走到桌边坐下,也不松手,笑道:“都没人和你约在黄昏后,在外面傻站什么呢。” 赵子衿道:“反正没什么事,就想出门等你。” 他这几日心事重的都快盛不住了,顾恽觉得自己该和他谈谈,便坐正了,道:“子衿,你心里有事,我这半瞎子都看的出来,你许多次都欲言又止,我想着顺其自然,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告诉我就行。可看样子,还是得我从你嘴里往外掏,你这人哪,就不能稍微主动一点么,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坦白从宽,不然,今晚就让你睡地板。” 赵子衿不说话,看着他笑的温柔似水,心里却翻江倒海的难受,他才和他聚了没几天,这就又要分开了,他甚至没法安慰自己,短暂的离别,是为了长久的相守。 赵三赵四下江湖查探,带回消息,妙山的青冥师太手里有洗髓丹,坤乾派的镇派之宝就是三纹茯苓芝,以及九华山巅的绝壁上,有人曾见过烈焰红莲,这三样,都是火行里顶尖的药物,对于镇压金蚕蛊这等寒性毒虫颇有奇效。 洗髓丹和三纹茯苓芝可以交给影卫去取,威逼利诱随他们手段,可九华山巅高万仞,山顶相传有神奇的天火阵,不是谁都能登临绝顶的。他需要亲自走一趟,算上来去行程,不出意外最快也得将近二十天,最迟明日,他就得走,这里又乌烟瘴气,他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赵子衿酝酿半晌,对上顾恽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道:“阿恽,我要出门一趟。” “作甚?” “取药。” 顾恽来了劲,兴致勃勃的问道:“什么药材还要你专门去取?” 赵子衿顿了顿:“洗髓丹,三纹茯苓芝,烈焰红莲,听说过没?” 江湖里的风云变幻不亚于朝堂,关于江湖记载的书籍也少,所以顾恽对这些并不了解,他老实的摇摇头,赵子衿当即就松了口气,生怕他知道自己叫人去强取豪夺了。 不料他一颗心才安稳的悠回肚子里,顾恽突然笑道:“虽然没听过,可这些名字听着就十分不俗,你要上哪去求?还有,人会这么轻易就给你么?” 枕边人太聪明,也不是时时都是好事,偶尔糊涂,方为甚好。赵子衿恨不得扶额,却板着一张正气的面孔招摇撞骗:“阿恽,这你就不知了,江湖人就爱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好听着金贵不俗,还有那些招式,哪个不是取得威风八面,目的就是为了在动手之前就杀杀对方士气。” 这诋毁的,可真够彻底,一下抹黑了整个江湖,这厥词若是被脾气火爆好面子的某些掌门听了去,不得追杀他全家。 庙堂和江湖,确实是相去甚远的两个地方,顾恽觉得有理,又总觉得是歪理,便狐疑的盯着他:“是这样吗?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也没下过江湖么?” 赵子衿十分真诚的和他对视,心道我上辈子在江湖混了一生:“阿恽,你忘了,我自小就习武,听着楚伯说江湖故事长大的。” 顾恽还是半信半疑,却不再问,笑道:“等你回来了,也与我说说那些江湖故事,你什么时候走?要离开多久?” 赵子衿将他拉向自己,将人搁在腿上坐好,一手揽着腰和他额头相抵,微侧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心道好,等我回来了,就把几百年前容家兄弟的故事,说给你听。他一边探头去亲吻顾恽,一边轻声道:“明晚就走,下月十五之前赶回来。” 顾恽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捧住他后脑勺压向自己,让彼此的气息更加深入的交融,间隙里轻喘,道:“辛苦你了,我等你回来,一路平安。” 纠缠间,赵子衿见他似乎有些情动,而他本人早已浴火翻腾,那处硬有了反应,不软不的烙在顾恽腿根处,有些难受胀痛。他一手在人背上滑摸,顺着上衣领子钻进去,在后背上头拿指尖轻刮,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而顺滑,忆起那晚销魂的快意,眼里点燃两簇火苗,幽黑的眸子上划过阵阵细碎的流光,舌头勾着顾恽的缠绵一阵,发出细细的黏腻水声。 顾恽在情事上脸皮薄,只有弄得狠了,才肯发出一两声幼猫哼似的动静,低沉温软的七拐八弯,赵子衿觉得很动听。他起了玩笑心思,突然伸舌探向口腔伸出,力道十足的划过,顾恽打了个轻嗝似的一颤,终于从嗓子眼泻出一声变调的闷哼来。 赵子衿笑的眉眼弯弯,下一瞬却猛地呼吸一窒,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顾恽伸手,在他抬头的欲望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强烈的快感从那处蓬发,刺激的他有些发软,他瞪着眼前极近这人,眸光清亮,笑的像只偷腥的狐狸,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又腻歪两口,赵子衿实在难受了,便分开黏在一起的嘴皮,和他鼻尖对着鼻尖,满眼期待的望着顾恽,声音低哑:“阿恽,你可全好了。” 顾恽白他一眼,笑着叱道:“我说你是不是缺根筋哪,我明示暗示都这样明显了,难不成你要我脱光了到床上横陈,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来,还要学着青楼里的窑姐儿唤一声‘客官快来呀~~~’,你才能开窍么。” 赵子衿嘴角抿不住的越翘越高,心道我这不是怕你吃苦么,不知好歹的东西——边骂的自己心里蘸了蜜似的,又忍不住得意他这样好,将人抱起来往床榻走,问道:“阿恽,我明晚才走,奸细的事情,要我帮你么。” 顾恽搂住他脖子斜眼瞥他,沾染情——欲的眼角上飞,特别撩人心炫,赵子衿心头砰砰直跳,血脉里都燃起一层火,微凉的皮肤发烫,听得他道:“不用,奸细也有奸细的好处,你就别操心了。我明日不出去了,留在屋里陪你。” 顾恽被赵子衿放倒在床上,就被压了个瓷实,嘴唇就黏在一起,手臂缠得像疯涨的藤萝,在身上大力抚摸,衣衫被除的飞快,顷刻就光着身子贴的密不透风。赵子衿跨在顾恽身上,支起上身拉过被褥一角,盖住自己腰身部分,四条长腿露在外头,或跪坐或屈直。 赵子衿作画似的细致,在顾恽身上一路亲吻,上到额头,顺着眉眼舔过,含住微凸额喉结,拿舌尖舔刷碾压,听得身下之人受不住的轻喘,发烫的身子微微颤栗,手指扣在自己背上,掐进去些许,却并不疼痛。赵子衿只觉一股猛火从头烧到脚,灵魂都快融在这剧烈的感触里,又从中涅盘,生出全心的满足来。 赵子衿开疆辟土似的往下,含住他左胸前那点茶色时,顾恽猛地一抖,猝不及防似的长吸了一口响气,喘得愈发厉害,他伸手去推赵子衿的头,声音难耐破碎:“别…别…弄那……呃~~~你属狗的么——” 赵子衿心情大好,含糊不清的伏低做小:“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别没…唔…完没了啊~~我又不,是你奶娘……“胸前阵阵酥麻温热,顾恽觉得胳膊有些发软,上次是因为要解蛊,心里揣着亏心事,感觉没这么强烈清晰,这下看着一个脑袋埋在胸前连吸带吮的,登时僵成了一块铁板,偏偏快感又一波波袭来,他窘的恨不得拿被子捂死赵子衿,一张嘴,音调却是碎成了七拐八弯。 赵子衿玩笑心思一起,还真就学着婴儿吸奶似的吸了一口,听着顾恽气息一窒,乐得呵呵笑出声来,嘴唇若即若离的悬在红肿的乳头上,说话间羽毛似的擦过,调笑道:“阿恽,你这可太屈我心意了,我可对奶娘,可起不了这心思——” 话音未落,他笑着伏下去,沿着胸线一路吮舔,最终将顾恽抬头的欲望含了进去…… 这次准备充分,枕头就有上好的红玉膏脂,细细润滑开拓了,加之顾恽之前射了一次,两人都得了妙处,不由就有些放肆,一直折腾到后半夜。顾恽累的像条狗,赵子衿还在他身上抽动,人就不争气的睡过去了,直将赵子衿气的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掴醒了,又舍不得,只能一人得趣,曼斯条理的磨,复又加紧挺动几下射在了里头,就这么抱着,也不退出来也不清理,就着满屋子浓郁的交欢气味,就这么依偎着睡过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赵子衿就醒了,疲软的性器从顾恽身上抽出来的时候,隐隐又有些故态复萌,他赶紧爬起来穿了衣裳,草草擦了身子,亲自去厨房端了盆热水,将早起烧火的婶子下的魂飞魄散,回屋给顾恽擦洗清理,边擦边念清心咒。 约莫收拾好了,他将顾恽卷在被子里,推开门去了药房,一个人在药房里碾磨称量分包装瓶,直到天蒙蒙亮,这才收拾了东西,揣着满怀的瓶瓶罐罐,回了院子,径直敲响了杜煦的房门。 第一百零六章:烽火连天 夜深人静,早早就在洛城西南城门下集结的五千轻骑拉开城门冲了出去,马蹄上包了厚厚的毛毡,跑起来风驰电掣一般,却是声响轻微,不到近处不易察觉。 赵子衿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东北边的城门下,与顾恽、杜煦和赵秉作别,另外两人识趣的躲远,留于两人一诉别殇。 顾恽摸了摸赵子衿寸短的白发,沉吟道:“子衿,你这样,会不会太惹人注目了?” 赵子衿心里微暖,劝道:“阿恽,你别担心,我就去趟九华山顶,下山了就直接回来,碰不到什么人,不会和人争抢。倒是你,要记得晨起锻炼按时吃药,将身体养得强健些,金蚕蛊发作不是好玩儿的,十月十五晚间之前,我一定赶回来,等我。” 顾恽清浅笑道:“一言为定,万事小心。” 赵子衿给了他一个安静的拥抱,撤开翻身上马,一扬缰绳,飞快的隐入了远处的夜色里,朝着千里之外的九华山连夜策马。 他身影看不见很久了,顾恽才上马回城,虽是夜里,月光却清透,一路杨柳依依,柔韧的细枝在风里款摆,顾恽这才发现自己心里,其实装了满心不舍。 幽国军队被这种小队突袭的扰人清梦策略搅得人仰马翻,不出两日就开始采取行动,先是将营地后撤了三十里,而后用沙袋开始在营地周围堆筑简易围墙,而后轮班派守约莫五千兵力轮班换守。 西原夜袭的小队为了便于撤退或不至于折损太重,人数本就是少众,西原营盘这一后撤,距离太远不利于回城,夜袭的计划也就用不上了。 几人再议一场,又想出个妙计来,命人在本城以及邻城征集了数千只水牛,在尾巴上绑了鞭炮,牛角上绑上火把,驱逐在城外命轻功好手点燃了鞭炮。牛群受了惊吓发了疯,犄着角撒蹄在旷野狂奔乱撞,蹄子奔成斜向前的角度,虎虎生风,踩在脚板的沙土呼啸着飞起甩在后一头身上,三五十里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这群不知道怕死的红眼畜生气势汹汹,将幽国的军帐冲撞的如同狂风后的满地残红,凌乱不堪,逃不及被踩死踩伤的爷不在少数,幽国营盘处哀嚎遍野。 不过一个时辰后,牛群奔散了也跑累了,速度慢下来,不再那般风驰电掣,训练有素的幽国禁卫兵飞身而起手起刀落,将牛头一一斩下,牛身子抽皮扒筋,成了幽国大军几日的荤腥。 幽国大军被叨扰的心力交瘁,几乎见不得风吹草动,吃饭的时候又明显群情激昂万分期待。幽明鉴气歪了鼻子,将何群骂成了猪头肉,掀翻了好几碗莲子羹,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传令下去让军中嗓门最洪亮的汉子跑去城楼下道谢,说是多谢贵军送来的牛肉,筋道十足肉美汤鲜,简直是多谢多谢。 那边洛城的城楼上,也来了个声如洪钟的站在箭牌口,隔着远远的距离望过来,山坡间对唱山歌似的拉着嗓门回应:这位将军不必客气,我家王爷看各位风餐露宿日晒霜冻的,给各位送些肉质长膘抗晒御寒,客气客气。 这等饶舌根子都是背后人教唆的,幽国的傻大黑个子听完答话,愣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暴跳如雷的问候城头上众人老祖宗,一边打着马飞快的往大军里窜,自觉都是面红耳赤。 前头文绉绉,后头直爆粗,实在是——狗屁不通。 幽明鉴看着一直处于被动,暗地里却是另有打算,他心里清楚,要想长驱而入,首先必须夺下重镇洛城,就算夺不下,那就得想法子,让西原也占不了便宜,大家都赤条条。 平心而论,两国的形势是半斤八两,幽国上下统一,拔尖的良将贤才却并不多,而反观西原实权偏颇内斗无数,而怀才之人却如雨后春笋。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若得明君,贤才珠蚌之光尽掩其下,而昏君当道,则忠闲英雄顶梁而上,盛世因明君,乱世出英雄,其实也没什么好喟叹的。 可每次看着手下一群粗人蠢材,再想赵秉那边有顾恽、杜煦等人,他就忍不住极为光火。 洛城东向交接万盛大河,河床的高度其实和城池差不多,中间隔了道山体当做天然的水闸,若是凿穿这块山壁,让水流倾泻而下,一举将洛城湮没,西原大军措手不及,只能仓皇撤退。 洛城近邻的城池是岭曰,那里地势高,且西高东低,东边就是长河无定,不用担心水流一路湮没,而且岭曰城军事不妨远不如洛城,更别说那扇小小的鎏金铜门,一根木桩子就能撞开,和洛城下的铜墙铁壁,完全没法比,到那个时候,要破城而入,可谓是轻而易举。 他已秘密派人,悄无声息的渡水而过,宿在那片山壁上,潜在水底凿岩锤石,谁料那边进展不多,这里却麻烦不断,西原的首脑里奇才不在少数,策略条条油滑奸诈损失微小,再这样下去,还没开战,幽国军队的士气就衰竭殆尽了。 事不过三,若是西原再出诡招,那这仗,可算是未打先拜了,如此,是等不到水道打通那一天了,是时候,更换计划,整顿整顿,一边攻城,一边开道,免得将士一蹶不振。 九月二十五日午时,幽国大军集结压进,鼓声擂起轰鸣作响,打头阵的步兵擎着盾牌,列出一道人墙,重骑辍在后头,再后头是手握长刀肩负弓的步兵和射手,铠甲长矛在整齐划一的行进里敲打摩擦出铿铿的巨大金铁声,似一道黑色的潮水朝洛城下席卷,飞扬的战旗在空中飘舞,肃穆而逼仄。 至此,战事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城外的幽国大军运着云梯和撞城木,拉着号子在城外猛撞,哐哐的巨响震得人耳朵生疼,或是扛着云梯,斜搭在城墙上往上爬,因受了上级银钱奖赏鼓励,第一个攀上城头的,赏银一千两,个个如虎似狼。 西原的士兵拉弓射箭,剑雨斜飞如绵绵细雨一般插在敌人的尸骨,或是歪立在草地上,前面的人尸骨未寒,后面的将士迎头扑上。战争无论何时,都是惨烈悲壮的,城下哀鸿遍野,满是血污的尸骨和四处烧着的火堆,远目间一片焦黑,夜枭在墨色里发出凄厉的鸣叫,听得人潸然泪下。 九月二十六日清早,洛城城门大开,祈王赵秉亲率大军十万,出城迎敌,大军过境战鼓擂,士气如虹,战马奔腾出雷霆般的声响,朝着幽军碾压过去。 而幽国新皇幽明鉴,也身着黑底蟒纹蟠龙绣战袍,头戴将军盔甲,横刀在手领兵在前,两国掌实权的上位者,在久闻大名之后,于这深秋的战场上,第一次会面。 两国大军的距离越来越近,顾恽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条分界线像是对面扑来的两层浪潮,渐渐模糊了边界,混成一团厮杀起来,他蒙着左眼看不分明,耳边却充盈着嘈杂而巨大的声响,怒吼声、金铁交击声、受伤呼痛声,声声缠绵不绝于耳。 西原大军出城后并未回城,而是追着幽国大军且战且撵追出了二十余里,幽国大军连连败退,西原却不肯再深追,恐防有诈,直接在城外五十里处的空地上安营扎寨,静观其变。 赵秉怕杜煦遭奸细暗伤,白日里派人守着,到了夜里索性塞在自己的帐篷里,看他摊在简塌上,满脸怒气的将褥子捶的砰砰作响,气的冒烟,将有勇无谋又不听指挥的某将军骂的满地找牙,而自己就翘着腿坐在一边,看他一张讨喜的脸皮,变戏法似的喜来怒去,孩子一样活泛灵动,才觉着这无时无刻不在死人的战场,还有那么一点值得高兴的事。 每每论及军事,他又不由对这唇红齿白的世家少爷一而再再而三的刮目相看。建议不再深追的人就是他,记得那时他在主帐里舌战群雄,愣是将豪情壮志倾占城池的将军们说的哑口无言,旁人弱气的哼一句,他就口若悬河的蹦出十句,什么若是幽军反扑,或是另有阴谋,那洛城失守,就指日可待,再想回头追赶,敌人早就深入腹地,烧杀抢掠去了。 看他一张嘴皮子口若悬河,赵秉突然就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并不擅长说教,统帅们都是五大三粗的倔驴脾气,每次相劝顾着免生嫌隙,都是收效甚微。杜煦却不一样,他是文官,巧言善辩,就算言语不当得罪了众将军,也不会出现主从不和的局面。 月明星稀,于谁都是不眠之夜。幽国主帅的军帐里,幽明鉴面如寒霜,沉着脸靠在床头,何群木着一张脸站在一旁小心询问:“主子,他们不上当,离城不远不近,接下来怎么办?还……炸山吗?” “炸,为何不炸?”幽明鉴喜怒难辨的说道。 “可……一碗水端平,水道一炸开,我军将士,不也淹在水里了么?”何群拧着眉,迟疑着。 幽明鉴手指敲着床辕,沉吟道:“何群,传令下去,责会水的士兵换到队伍的前头去,每晚朝后头的高坡撤人,不要太多,,小队小队的撤离,不能引起地方的注意,十日后炸开山壁泄水。” “是,属下这就传令下去。”何群作势要走。 “慢着,这个不急,先给我备纸笔。” 何群拿了纸笔铺开研磨,见他提笔待落,笔尖欲沾纸却突然顿住了,垂着眼好一会没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笔尖的墨迹凝成细珠,啪一声落在纸上,溅开一团墨点,他也没发觉。 何群站着从高处看他,睫毛遮住了幽深的眼,只余秀气挺直的鼻梁,看起来恬淡柔美,神色却有些伤心。 而后他落笔笔走龙蛇,飞快的划了一通,也不等字迹干透,说了句“传进城内”,起身便去了里屋。 何群拿起那张只有一列竖字的信纸,目光才落上去,就醍醐灌顶似的有些了然。 纸上书:洛城内现下主事者,秘杀之! 第一百零七章:将计就计 炉文火轻炖慢熬,白气氤氲,满屋子浓郁的药味。 赵全拿把小蒲扇,扑棱扑棱的扇着,时不时还要掀开盖子看看,里头的药汁收干到何种程度了。 “全子,出来帮我抖抖褥子。”还景的声音从厨房外头传来。 赵全诶了一声,放下扇子跑了出去,在他身影完全消失在院落外头后,一道鬼祟的人影飞快的窜进厨房,而后又匆匆离开,被来去如风的动静拂歪的白气歪扭四散,很快就淡去了,了无踪迹。 等赵全回来的时候,炉上的药汤已熬过了,滤不出一碗水来,他懊恼的一拍脑袋,记着王爷的吩咐,火候、时间丁点马虎不得,想要重新煮一碗,时间却又不够了。和顾大人一起来的蓝衣公子,叫他出门一趟,大人急着走,刚刚还景还催了一次,也罢,兑点水烧沸了喝了再说,总比不喝的强。 赵全往药罐里到了半碗冷水,很快药汤沸腾起来,他熟练的倒入碗中,端着滚烫又黑乎乎的药往顾恽房里去了。 他端着药碗进屋,还景正在里头,忙的团团转,又是拉扯幛子,又是般挪凳子,非要趁着今儿的好天气,散散屋里的霉气,屋里给他搅得四处扬尘。 顾恽坐在桌边上,看样子是在等着喝药,赵全笑了一声,道:“大人,久等啦,药还烫着,稍微再等等吧。” 顾恽微微颔首,伸手点了点桌子,笑道:“搁这吧,你去帮还景吧,瞧他累的满头大汗。” 赵全欢快的应答一声,将药碗搁在顾恽面前的桌上,就奔到幛子下去给桌子上摞凳子,凳子上再站个还景的几重唱扶椅子,只见还景伸长了胳膊个头还不够,脚还垫着,整个人在搭戏台的物什上摇摇晃晃,一副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架势。 好不容易将幛子拆下来,两人合力将厚重的帘子塞进大木盆里,撸起袖子抬起来,撅着屁股艰难的往门外抬。两人脚步总是踩不到一个点上去,抬着个盆在屋里撞来撞去,一边哎哟叫唤,一边翻着白眼对骂,倒也热闹。 顾玖笑着看二人又骂又闹,见药凉的差不多了,才端起来,门口就想起一道男声:“大人,可以出发了么?” 屋里三人闻声扭头看门口,就见一身白底点青花兰叶长袍的男人站在门口,正是蜉蝣木行的俞崇明。 顾恽道声稍等,抬腕端碗往嘴边凑,却听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腹前一阵冲击,全身被撞的往后一倾,差点连人带椅子被掀翻了。 罪魁祸首是还景和赵全,两人尽顾着去看门口,一时没看前路,大盆便哐一声撞在桌腿上。两人面面相觑一瞬,正要道歉,却听见一阵细碎的兹兹声,像是油锅里煎炸的声音,又没那么尖锐,两人去看顾恽,却见他盯着地上,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地上那摊泼洒的药汤处,正沸水开锅似的冒着一圈一圈的黄绿色气泡。 这现象,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剧毒,入口封喉。 有人想要杀了顾恽—— 赵全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同样受了惊吓,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目光呆滞的去看顾恽脸色,那人垂着眼,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全又在腐蚀的地砖之间来回几次,蓦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红了眼睛给顾恽磕头求饶,他语无伦次,说的飞快,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人,不是我,这毒绝不是我下的,我我——” 他自小听嬷嬷们偷偷的讲宫里见不得光的歹毒事长大,个个奴才都是顶黑锅哼都没哼一声,就被乱棍打死,他一颗心惶惶到了极点,几乎看见了自己满身血污被打断了腿的垂死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顾恽在想是谁,一时出神,哪里料得到赵全这么大反应,他连忙将药碗搁在桌上,将他拉了起来,摸了摸他额头,笑道:“傻小子,我知道不只是你,瞧你这点出息,快别抖了,去,拿笤帚将这里收拾了,稍后有事叫你去办。” 赵全睫毛上还挂着一地泪,事态的发展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人还有些呆:“大人,你真的确定,不是我么?” “行了我确定,别哭了,你男子汉的气概哪里去了——也不知是谁,当着赵子衿的面猛拍胸脯,说我就交给他照顾了。”顾恽凉飕飕的嘲笑道。 赵全窘的耳根都红了,兔子似的逃走,窜到门口,见俞先生在看他,更是恼羞成怒,突然吼了句:“是我,赵全!” 之后便后烧屁股的跳走了。 俞崇明本来等着顾恽去校验最新的臂弩,一见着突发情况,就知道他是走不了了,便抬脚进了门,走到那趟还在冒泡毒药前,问道:“可需要我叫阿南过来看看?” 顾恽想了想,摇头道:“我马上要叫人进来议事,这样吧,我用瓷瓶倒一点给你带去给南姑娘验一验,看里头都有些什么毒药,喝下后会有什么症状,等人走了,让南隅悄悄到我房里来一趟。” 俞崇明拧着眉头问道:“大人是不是有头绪了?” “稍后再与你们详说,现在先下去吧,还景,去把府上的所有人都集中起来,让他们到花园候着。” 还景心有余悸的瞅着那碗毒药,迟疑道:“那大人,这药……小的拿去倒了吧。” 顾恽嘴角噘着一股意义不明的笑,道:“不用,倒了,可就没法唱戏了。” 还景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俞崇明却敏锐许多,猜想他必然是要拿这碗毒药作饵,引出那个投毒的奸细。他面上滴水不漏,斯文俊秀,瞧不出怒气,也瞧不出喜色,实在是沉着冷静的很,俞崇明突然就有些明白,蓟无双为什么对他一见如故,因为他们就是同一种人。 府上上至总管下至花匠,无一遗漏,全被还景叫到了花园,众人满头雾水,却只是聚众往那处去。 到了花园,发现顾大人也在,所坐的石桌上,用布蒙着,也不知道放着什么,见大伙站定了,便笑着问道:“人可都来齐了?” 总管拱手上前一步,问道:“都在这里,不知大人召我等前来,所谓何事?” 顾恽两手扣在桌上,措辞似的慢悠悠说道:“各位也看到了,战事爆发,城中百姓大都内迁,带着家眷细软往内城去了。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不必顾忌我这里不好开口,若是有想走的,我绝不阻拦。” 列成一排的仆从里,性子软些的婢女,登时就红了眼眶。 顾恽目光不不经意似的扫过,内里却深藏窥探,将每个人的表情刻进脑子里,然后顺势收回视线,掀开那块白布,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银锭子,接着道:“背井离乡不容易,这里有些银两,不算多,却是我给大家的一点心意,不管走与留,攒些银子总是没错的。赵全,来,每人二十两银子,给大伙分下去。” 老管家感动的有些哆嗦,嘴唇嗡嗡合合想说话,却被还景抢了话头。他站在顾恽身旁,等他说完了才笑道:“大人,赵全去厨房了,不在这里。” 顾恽扭头一看,道:“瞧我这记性,他不在,你分也是一样。” 还景应了一声,正要伸手去端盛银子的小托盘,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叫唤:“诶,诶,诶,我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赵全那小哥,毛手毛脚的端着一个碗往这边快步走,走的近了,冒着白烟儿传来一阵药味儿,不用想就是药了。他走的急,碗里的药汤一波一波的往碗边上荡,每次都在瞧着要泼出来的时候又落回去,看得人急着不已。 赵全一边走,一边兴奋的直叫唤:“大人,祈王爷传信回来了,诺,就在这里。” 他还怕人老眼昏花,炫耀似的单手举起手里那枚信封在空中挥来挥去,此举引得手里的药汤再一次差点泼出去。 众人被他引去了注意力,都去看他,谁也没有注意到,顾恽的目光水似的浸透了每个人的面部表情,看到其中一人时,目光微妙的顿了顿,几不可察的弯了弯嘴角,而后视线自然的转向赵全,笑容满面:“快拿过来我看看。” 赵全连蹦带跳的奔过来,先将药碗递给顾恽,道:“先喝药!” “怕了你。”顾恽苦笑一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上扬着头喝药的时候,药碗挡住半张脸,没人注意到这人细长的眼睛平视前方,盯着队列中左手边第五个人。 顾恽每次喝完药,都要回房午睡两个时辰,分发银子之事交给了赵全,顾恽在还景的陪伴下回了房,还景看着他睡着了才退出来,去院子里找赵全。 日头在檐角透出一片阴凉,蝉鸣鸟叫意境悠悠,十分寂静,午睡之后大伙都精神不振,蔫不拉几的忙着手上的活计,蓦然一声惊叫划破院落,众人被吓了一跳,接着就见赵全那小哥六神无主的奔出卧房,破音发颤的嘶声喊叫:“大夫,快叫大夫……” 大伙愕然一瞬,很快就有小厮飞奔着出门,一会儿就领回了回春堂的老大夫,步履匆匆的进了顾大人的卧房。 一个屋檐下,消息传得快,谁能料到,中午还温和笑着给众人分发银子的人,下午却在卧房吐血不止,昏厥不醒,据大夫说,是中了剧毒,穿心散。 府上乱成了一锅粥,东北的院角处,一只小小的飞禽从院中窜起,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传信之人转身欲走,一转头,却钉住似的呆愣在场,目光惊愕中掺着恐惧,看着面前笑的温文尔雅的青衫人,嗓子眼锯木头似的发出一声:“你——” 只见他面色如常,目光清亮,哪有半点下午卧房里惨白如纸血涌不住的垂死模样。 顾恽微挑了眉头,和善的笑道:“嗯?我怎么了?小离,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幽国埋下的探子,竟然是个不过双十的女子。” “我亲眼看你喝下的毒药,连药碗,都是我收的,怎么会……”名为小离的婢女不可置信的叫到。 顾恽一摆手,身边的俞崇明一跃而上,瞬间就和小离颤斗到一起,两人都是高手,眨眼间掌风相对呼呼作响。顾恽退了几步,看着两人眼花缭乱的过招,笑道:“福祸相依,托某人的祸,我如今,也算是多了一技之长,可以将毒药,当水喝了。” 第一百零八章:警觉有诈 九华山高数千仞,山壁陡峭,半露在外半插云霄,也就成了一半青翠一半雾白的壮阔奇景。 赵子衿一身白衣,吊在半山腰的一根干枯藤葛上,眯着眼四处寻找下一处落脚借力的地方,从山下灌上来的山风凛冽,掀翻他衣摆,使他看起来像是停在山腰上的一只白鹤。 不到此间,不知其险,难怪一座不会移动的山而已,却鲜少有人能攀上山巅。原来越往高处走,寒气也越甚,植被目见稀疏,灰褐的山石上竟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仰头一看云雾缭绕的更高处,竟然透着一阵银白雪亮的光,山巅上,竟是常年积雪。 霜层触手即化,滑不溜手,根本攀不住,幸而赵子衿内功深厚,并不觉着寒冷,他仰头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着急,他在山上已经爬了十天,折掉回路三天三夜,所剩的时间,着实紧凑的叫人烦躁不堪。可越急越慢,他只能强自压下那股焦虑,凝神去看上头的山壁。 千里之外的荒野战场,两军正在激烈交锋,浓黑的硝烟四处燃烧,一股一股朝天飘,奔驰的骏马上将士长刀划过,一颗人头冲天而起,满腔热血喷薄而出,划出一道壮烈苍凉的弧度,飙溅着撒在草色青黄的野地上,又被杂乱的脚步践踏。 赵秉立在旗杆上,手臂扣着杜煦的腰,杜煦脚踩在他脚背上,赵秉的头没处放,只能搁在杜煦的颈子旁,两人就着这么一种紧贴而扭曲的姿势悬在高处,一本正经的研究起阵仗来。 杜煦两手一前一后的握着个不伦不类的圆筒状东西,对着战场方向抵在右眼上,眯着左眼专心致志的看,他看了好一阵都没反应,赵秉被他踩的有些脚疼,正要说话,询问杜煦自己打横抱着他可以不,就听他严肃道:“赵秉,我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来,你看看。” 他说着就把那一打宣纸卷起来的物件儿直接杵到赵秉左眼上,赵秉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就摇了摇头。杜煦本来指望和他凑一对臭皮匠,扭头灼灼的盯着他,见他摇头,登时有些嫌弃他,又眯着眼东看西看,自顾自嘀咕:“是哪里不对呢?” 等两人从旗杆上下来,赵秉脚背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了。 而后接着几天,赵秉不带兵的时候,杜煦就缠着他说要上去观察敌情,赵秉想起脚背上一片淤青,就有些迟疑,试探着问道:“我让淮阴带你上去,可好?” 杜煦脸一皱,十分嫌弃孟淮阴,他自小娇生惯养,不喜欢和闲杂人等肢体碰触,便道:“那算了。” 赵秉叹了口气,只能脱了外层盔甲,将人提了上去,这次却不肯让他踩脚了,直接一撩膝盖弯,横着抱起,杜煦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也就熄火了。 四天后的傍晚,夜幕降临,两军各自鸣鼓收兵,杜煦神色凝重,垂下手腕靠在赵秉身上,正色道:“王爷,我想,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嗯?哪里?”赵秉抱着他跳下来,将人放在地上。 “人数不对,少了不少,好像是成规模减少的,因为每次数量不多,所以察觉不出来,过了这么些天,累积起来,战场虽然混乱,可细看,还是能看出些异常来的。” 赵秉有些惊叹于他的敏锐力,两军交战期间,总人数没有二十万也有十五万,这么混乱这么庞杂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发现少了人,便问道:“乱成这样,你是怎么看出来?” 杜煦很轻的笑了笑,道:“打起来确实很乱,可交战和撤兵的时候,却是四方整齐的,你有没注意到,幽国撤兵的路上,有道稍微有些凹陷的洼地?” 赵秉想了一会,道:“确实有这么一块。” 杜煦蹲下来,伸手抽了赵秉靴中的短匕首,开始在地上划,道:“那块洼有些像人眼的形状,诺,就像这样。前日我看的时候,幽国的四方军队退到那里,前后左右的位置大概在这些方位上,”他在地上那块人眼图形上横竖划了四刀,位置在接近重合的边角处不远。 接着,他又在靠里的地方划了四刀,又道:“可今日看,位置大约就在这里了,按规模估计,大概少了四万人,折掉死在战场上的,就和我军一样相当,减去近一万,其余三万人,去了哪里?” 赵秉眉头一沉,目光如电般看向杜煦,慎重问道:“阿煦,话不能乱说。” 杜煦十分正经,琉璃似的眸子光华流转,坦荡的和赵秉对视,道:“赵秉,我很认真。” 赵秉顿了会:“我信你,回营。” 他说完就拉起杜煦,急匆匆的往营帐赶,准备对着沙盘细细商讨一番,看幽明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两人在帐中秉烛夜谈,最后叫来蜉蝣的两位行主,叫他们去打探监视幽国军队的动向,两天后,这两人传回书信,说是幽国每晚有几千人马都撤向了不远处的高地,藏着上头什么也不干。 杜煦和赵秉在屋里苦思冥想幽明鉴的意图,都找不出头绪来,杜煦便只能揪住高处这个字眼来回纠结,猜测幽明鉴这么做,必然是因为占据高处会有益处,可会有什么益处,他也不知道,便同赵秉商量着,要么有样学样,也悄悄的往高处撤离部分队伍。 赵秉点头,顾忌着军中还有奸细,又商量着怎么先揪出这颗老鼠屎隔离着再说。 之后,赵秉成天带着杜煦,恨不得将他拴在裤腰上,对他关怀备至,旁人看在眼里,流言蜚语就挫窜起来。更有不知道从哪个大嘴巴口里泄露出来的惊天消息,说是夜深人静在营盘边上,看见王爷和杜军师抱成一团,两颗脑袋凑得可近了。后来听见有人的动静,军师才咻的一下弹开了,脚步快的像是去投胎,而王爷撵在后头劝,声音温柔的能掐出水来。 这等大人物的秘事传的可快,没两天,八九万将士全都知道了,军师是王爷的宝贝疙瘩,吃饭的时候就爱扎堆儿,贼眉鼠眼的嘀咕,问真假问细节,军帐里的男人,可不比市井里的长舌妇,好到哪里去。杜军师一天到晚红着个脸,见人就躲,这反应,无疑是给两人的关系板上钉钉。 会面多些的老将军如李云山等,也都怪不好意思的,看见两人就尴尬,想问又不敢,欲言又止的别扭不已,军中的氛围十分诡异。 帐子就那么薄薄的一层,里头点着烛光,人影投在帐篷上,干什么外头都一清二楚。 杜煦跨坐在赵秉腿上,搂着他脖子将脸侧着贴上去,一边还别着眼睛去看帐子上的人影,姿势是否正确。摆弄好后,他就僵着在赵秉脸旁说话:“你说‘他’会不会来?” 他说话的热气都喷在赵秉脖子上了,轻轻的像是温热的羽毛在刷,有些痒,赵秉下意识就往后撤了一点,立刻又想起杜煦又要摆半天,就想恢复到之前的位置上去。谁知才朝前动了一点,忽觉面前一阵异样虚无的热度,下一瞬唇上一热,就贴上了一处很软的触感。 四唇相贴,两人都有些傻眼,四只眼睛直直的对上,杜煦眼里全是茫然和吃惊,而赵秉眼中,却飞快的滑过一抹暗光。 原来杜煦一直盯着帐篷上的影子,见赵秉的影子突然就动了,眼睛都没撤回来就往上追,哪里料得到赵秉突然折回来了,就成了如今这副情境。 杜煦长期混迹勾栏院,却是个只谈情不上床的空架子,再说他也没兴趣去亲不知道多少人亲过的朱唇,是以这次,当真就是他第一次亲人,或者说是被人亲。他脑袋有些打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居然傻乎乎的问出这么一句来:“王爷,你不会大叫非礼吧?” 他要说话,嘴巴也不撤开,两片嘴皮子微微的挪动,在赵秉的嘴唇上碾来碾去,像舔似的。 赵秉只觉得唇上的触感软的不像话,还有些桂花甜糕的味儿往鼻子里钻,他心头猛地跳了一下,礼义廉耻指导他应该退开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却一直迟迟没有动作,就这么贴着,低声说话,嗓音有些沉:“咱们不是一对儿么,我为什么要叫非礼。” 杜煦这才回过神似的,尴尬的满脸通红,身子一动就要往后撤,嘴里蚊子似的哼:“那不是做…唔——” 杜煦被吓得差点弹起来,因为赵秉扣住他后脑勺,突然将嘴唇压了上来,将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一边还作势去剥他衣裳,用一种十分宠溺的语气说:“乖,放松。” 杜煦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向帐篷外的。 杜煦心神领会,一边用膝盖顶了赵秉一下,眼睛朝地上瞟了一眼,一边伸手藤萝似的缠上他脖子,羞怯的低声道:“我,我有些怕,据说第一次,都疼的要命。” 赵秉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被他拖腔拿调的作怪语气激得直冒鸡皮疙瘩,他将人揽住了往地上放倒,自己则覆身压了上去,眼睛去盯帐外,嘴上哄着:“别怕。” 随即抱着杜煦满地滚,趋势却是慢慢朝帐篷边上去。 杜煦几乎憋成了内伤,他本来还想欲说还休的说一句“那,那你可要温柔些”,结果还没张嘴就差点爆笑出声,连忙将嘴捂住,笑的花枝乱颤。他一边笑,一边伸手在赵秉曲起的靴子里摸出匕首,塞给赵秉。 就在那时,赵秉突然就地一滚,姿态十分迅捷一刀挥向帐篷,外头蹲着的黑影发现不对劲想跑,已经被从破口中扑出来的赵秉一脚踹翻了,拿刀抵在脖子上。黑影挣扎着反抗,却被赵秉一个手刀砍在后颈,晕了过去。 李云山等人听见动静跑出来,就见祈王爷脚边,躺着一道人影,定睛一看,正是镇南将军手下的王都尉。 第一百零九章:大水突发 洛城内平静依旧,只是守城的卫兵,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顾大人了,来查看战况的是,是一个拿着大人官印的白衣男人,大伙认得这人,是顾恽身边的谋士,俞先生。 有人问起,他只道大人忙别的事情去了。 幽明鉴精心策划,不惜动用幽国早早就在西原埋下的几枚棋子,飞鸽传书的内容都十分合他预料,顾恽中毒,垂死迢迢,而赵秉更是出乎他意料,在这当口,居然动了真情,和随行的小军师搅和到一起蜜里调油去了,那军师他还有过几面之缘,正是杜煦。 都说色令智昏,这本来是个好消息,事实真是如此,那杜煦,不失为一个威胁赵秉的好棋子,若帝王薄情,那也不打紧,反正死了这么多人,连顾恽都快死了,多死一个杜煦,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是这样想,可他心里就是有些烦躁,觉得事情顺利的有些蹊跷,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便耐着性子去准备他的大事。 十月六日撤兵的时候,幽国的将领突然大喊:“我家主上邀贵国祈王爷,明日战场上一较高下。” 他吼完也不管这边答复,调转马头就跑了,想来真是个爽利人,只管传话便是。 是夜,李云山等人在军帐里苦口婆心的劝,希望王爷不要答应,谁知道他们又有什么陷阱,赵秉但笑不语,等他们说完了,兀自安排道:“将军稍安勿躁,我和阿煦探讨过,明日必然会发生变故,我之前不是让你们将军队撤了一部分躲到后头的高坡上去了么,明日你们随机应变,一见不对,立刻撤往高处,至于阿煦,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就把他,交给你护着了。” 李云山急的脸红脖子粗:“诶不是,王爷,什么变故什么交给我,你说清楚点。” 赵秉笑道:“我要是说的清楚,还需要你见机行事么。” 李云山被他绕的云里雾里,连本意都忘了,被赵秉一句夜深了全打发走了,赵秉又细细叮嘱了杜煦,让他不要随性子胡来,老实跟着李云山,杜煦乖巧无比,说什么应什么,赵秉见状就更没底了。 第二日辰时,幽明鉴一身戎装英气勃勃,挺腰直背立在阵势前头,很有几分帝王之气,赵秉因为得了杜煦的提醒,眯着眼去看,发现幽国的军队,果然是少了不少人,他目光看似随意,实则警惕的八方扫量,观察着不同寻常之处。 两人在阵前寒暄,幽明鉴道:“听闻祈王爷是紫薇星降,真龙天子福泽延绵,就是不知道,这龙困浅滩的时候,是否还飞的起来。” 赵秉神色平静,回道:“我皇兄才是真龙天子,玄乎道人胡说,幽皇竟然也信。” 幽明鉴不料他四两拨千斤,也懒得再多费口舌,只是赵秉作为对手,也着实是世间难得,他看着对面之人铠甲配长枪,再往后,是铁骑数万,肃穆磅礴。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渴战的杀戮豪情,男儿生于世,本当马革裹尸还,棋逢对手,当值一战。 幽明鉴突然拔起长刀,指天怒吼一声“杀——”身后登时响起雷声似的附和“杀!杀!杀!” 赵秉并不说话,却是直接晓以行动,取下背上长弓,拉成满月,凝目,射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羽箭带着开山裂石一般的气势在空中呼啸而过,快的视线都几乎追不上,只听一声隐没在叫喊里的闷响,西原军队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嘶吼:冲啊—— 箭尾在空中轻颤,像是美人柔荑下拨动的琴弦,箭身过处,是幽国的旗帜,被箭尾的尖头射入旗杆里定住,连飘,也飘不起来。 赵秉到底是军中长大,在如何把握提升士气上,穿针引线般精准,幽明鉴虽熟读兵法,对于沙场男儿的血性和坚韧,到底是缺了历练,比不过赵秉。 旗帜被对穿,幽国军队的士气明显不如西原高亢兴奋,两国军队挥舞着长矛刀枪,交错着厮杀在一起。 与此同时,两军主帅也策马交锋,刀刃砍在一起,而后使力逼退压制,钢刀自交界处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脆响,两人松了缰绳,各自拍出一掌,幽明鉴袭向赵秉前胸,而赵秉掌风所向,是幽明鉴胯下的战马。 幽明鉴从马上凭空拔起,骏马受赵秉强劲一掌,竟然直直的飞了出去,而赵秉则是一撩右腿从马上歪了下来,左脚旋着勾住马镫,在即将一头栽进土里的时候飞快的伸手拉出缰绳,一个利落的鹘子翻身,从新坐在了马上,身边的将士都是跟着赵秉的老伙计,见状一边抗敌,一边从嘴里发出一些口哨怪响,意为得意示威。 幽明鉴心生不悦,他在幽国皇宫,自小就是最为优秀的一个,这下被人比下去,争强好胜的心思就起了,余光见着身旁驰骋过一匹马,也不管是敌是我,扭身一脚踹下马,夺了缰绳就朝赵秉杀去。 正好那个骑兵是幽国人,周遭的将士见状,登时有些心寒,杀敌的气势登时就低落下去。 幽明鉴和赵秉且打且策马跑,交手越深他就越觉得赵秉武功高强,他本以为赵子衿这样的高手,在西原朝堂已是绝无仅有,他打不过赵子衿,因为那人是怪物。可他连赵秉都打不过,就不免气急败坏,他杀红了眼,一时忘了炸山这件事。 何群抖着缰绳,在刀剑翻飞的战场上四处奔找,双眼急的赤红,恨不得跪地求神拜佛,这都什么时辰了,主子怎么还没撤回后头,再有一刻,洪水可就要冲过来了,一个个的,怎么都不按计划走,真是愁杀人。 何群艰难的在人肉阵和刀阵里跋涉,一盏茶后,终于看见了打的昏天黑地的自家主子和西原祈王,时间就快来不及了,何群也顾不了那么多,张嘴就是一声大吼:“主子,时间到了——” 幽明鉴拼着肩头生抗赵秉一刀,一刀砍向赵秉小腿,赵秉飞快的撤腿,还是有些没赶得及,被划破一刀深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两人正待大刀所向,何群那嗓子突然就爆发了,幽明鉴一惊,暗道自己太过大意,此时不跑,再无机会,他长刀脱手,朝着赵秉笔直大力掷去,同时左手一拍马背,蓦地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叶片似的朝后疾飘。 赵秉一刀隔住幽明鉴那把刀,使了个巧劲儿以刀身画圆,让那把刀绕着自己的刀转了几个圈,手腕一转,朝着幽明鉴掠走的方向甩去,暗自揣摩这那句话,时间,什么时间到了? 他打马追出一二里,见幽明鉴落在那侍卫的马背上,那侍卫掏出一枚信号朝天一射,只听一声响箭,幽国大军突然丢盔弃甲不再缠斗,反而是退潮似的朝后猛跑,方向追着那匹马而去,竟是朝他们身后的高坡。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并不强烈,范围却十分广泛,细察之下,像是从东边传来。 将士们不明所以,纷纷顿住去四下瞧看,震动越发强烈起来,隐约能听到轰隆的阵响,赵秉凝神听辨,觉得那声音,像是巨浪拍案的动静,东边突然涌起一片深灰,连带着同片的天幕,都像是乌云笼罩,那层灰色沿着地平线蔓延过来,越来越厚。 那是,水—— 赵秉瞬间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要撤往高地,幽国的士兵听了命令,撒腿狂奔,西原这边确实茫然失措,赵秉迅速冷静下来,暗自庆幸幸好杜煦机敏,早已撤走一部分精锐,否则这一场大水下来,就几乎全军覆没了。 赵秉站在马背上,看了一眼己方藏兵的高地,远,太远了,根本跑不过去,他双目一眯,灌注内力下了命令:“跑,跟上幽国的队伍。” 与其自寻死路,还不如破釜沉舟。 西原士兵慌乱一阵,听见命令很快便平复下来,虽然很多是强自镇定,可赵秉在这里,他们就像有了主心骨,将士们飞快的将刀插进裤带,拔腿开始狂奔。 身下的骏马烦躁不堪,可能是察觉到危险,马蹄不住的在地上蹬刨,像是在催促赵秉。赵秉却并不急着走,只是一脸镇定的等后头的士越过他。 突然,他目光锁定在最后头那个步兵身上,觉得那人身形看着熟悉,瞧了两眼眉头突然皱成了一道深深的川字,只觉气的有些头晕,他抽了下马屁股跑过去,将那厮一把捞上马背,锁在手臂间,一抖缰绳飞快的策马。 身前被盔帽遮得看不见脸的人喘着粗气,赵秉差点气疯了,伸手去拧他耳朵,旋着一转,怒道:“杜!煦!我怎么跟你说的?” 杜煦疼的直吸气,一边又因为喘得厉害,又吸又吐的一张嘴忙不过来,两相冲突之下,他居然打起嗝来,听得他求饶:“疼疼疼疼!大爷快松手,耳朵要掉了,嘶~~~都他妈说了要你松手了!” 赵秉看他耳朵上红的要滴血,冷笑:“这玩意儿不听话,留着也没用。” 话是这么说,手上到底是松开了,没处撒气,气的肝疼。 杜煦捂着耳朵犟着头,还是看不见赵秉的脸,这样也不利于顺气,便又扭回去,没脸没皮的呵呵笑:“那什么,我不是担心你么。” 赵秉一听,气就消了大半,心里泛暖,还是教训他不知天高地厚:“你来了就会拖后腿,呆在安全的地方担心,不也一个样么。” 杜煦振振有词:“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又看不见你,都不知道你还喘着气儿没,心多悬哪。” 赵秉有些高兴:“那你来不也只会添乱么。” 杜煦叹了口气,自知理亏而有些惆怅:“那就劳烦您吃些累,把后腿接我拖一拖。” 身后水声跟响雷似的,前头又是别人的地盘,这下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无路可退。赵秉心跳的失了节奏,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人说担心的时候,有些怦然心动。 疾行的马蹄飞奔,却不如水势迅疾,浑浊中带着青色的巨浪席卷过来,顷刻,就将一切掩盖。 仓促间,赵秉只来得及飞快的绕了缰绳,将两人的手腕,缠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章:如履薄冰 十月七日那场大水,不仅将洛城泡在了水中,也将祈王冲的失去了踪迹,生死不明。 洛城城墙果然无坚不摧,距离洪口最近,却只缺了最边上几块墙砖,只是那道城墙,如今却起不到固城防御的作用了,因为城里城外的水势,几乎是持平,洛城和城外的战场,成了一片汪洋。 幸而城中的百姓,早就被遣散到了内城,如今城中留下的人,除了守城的精兵一万,就是织造府里的一些人。大伙不是鱼儿青蛙,没法泡在水里过活,只能学着蜘蛛癞蛤蟆,不是挂在树上,就是蹲在露在水面上的屋檐上。 水面上游弋着一条寻找栖地的花斑水蛇,线条似的身子在水中扭出一道道波纹。 “呀——救命!”还景吓得魂飞魄散,闭着眼也不看旁边是谁,一个纵跳伸手一抱,就挂到一人身上,还觉脚不安全,滴着水脚也缠上去,整个人像根藤似的缠在人身上。 “不就是一条水蛇么,至于么你。”赵全被自家王爷满院子毒蛇训练出来了,神态语气都透着十分的鄙夷,并暗自为自己的镇定和胆量鼓了次掌。 接着,他又叱道:“快下来!你看你把俞先生弄成什么样儿了。” 俞崇明看着文质瘦弱,却实在有两把力气,还景冲上去挂在他身上,他愣是纹丝不动,跟挂了条丝带没两样。俞崇明倒是很无所谓,可有可无的说了句:“不碍事。” 还景怕的要命,自家少爷又在战场上不见了,本来就担惊受怕,加上昨晚大水冲了洛城,一宿没处睡觉,疲倦的厉害,踩在崩溃的边缘线上摇摇欲坠,这会听见俞崇明三个字,立刻觉得这公子哥生的俊俏人也好,男天仙也不过如此了。 俞崇明并不理他,一个人独占树梢的南姑娘笑了声,老鸨瘾犯了对着俞崇明笑道:“崇明,你看这小子,像不像庚楼月里的兔儿爷?” 俞崇明看了南隅一眼,冷淡道:“无聊透顶。” 南隅碰了个钉子,斜着明眸唾他一口,叹道:“一天到晚的蹲在树上装麻雀,我确实快无聊死了,”接着她转向顾恽,问道:“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顾恽站在水里,两条裤腿被赵全自作聪明的卷了起来,衣摆扎进束腰里,头顶再戴个草帽,他这打扮就像极了老农。 他一直垂眼盯着水面,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这会听见南隅叫他,愣了一下回过神,眉头拧得死紧,道:“眼下迫在眉睫的,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一是如何消退水势,保住洛城,二是尽快让主帅回到军中。” 赵全不解的问道:“大人,洛城跟泡在汤里的馍馍似的,捞出来都稀烂了,要啥没啥,守着干甚哪?我们为什么不退到岭曰去呢?” 顾恽解释道:“确实稀烂,可你想想,洛城是边塞重镇,唯一的优势就是这道城墙,因为它坚不可摧。若是水势一直这么居高不下,敌人划船就到了岭曰城边,稍加攻击,那小城门就垮了,还怎么御敌呢。” 赵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喃喃道:“可现在淹成这个样子……” 顾恽苦笑:“所以说,要是没办法退水,之前说的就是屁话。” 赵全:…… 还景这会又来插话,低落道:“大人,你说我家少爷,他在哪呢?” “听李将军的传书,说杜煦是自己偷摸跑掉的,我猜人是回战场找王爷去了,两人应该碰头了,你别这么焦虑,祸害遗千年,放心吧啊……” 顾恽的手掌温暖干燥,他面相生的温柔,脾气也能很温柔,还景被他按着头轻柔,一晚上累积的委屈害怕突然就爆发了,抱着俞崇明嚎啕大哭,眼泪鼻涕蹭了人一身,一边嚎一边叫:“少爷,你在哪里呀~~~” 搞得跟哭丧似的。 俞崇明盯着前襟那片黏糊糊的像是鼻涕的东西,嘴角猛抽几下,就很想将这小子给甩下去,却因顾忌这是个孩子,而忍得青筋微露。 一旁的赵时伍闲的发疯,见状登时心花怒放,倒霉的时候,看见更倒霉的,不知不觉就会忘了自己也在倒霉。更别说,他就是看不惯这男人一张债主脸,见谁都板着,没招没惹他的,昨儿个水里他差点断气,自己好心给他渡口气,在水里就被踹了个窝心脚,这叫一个糟心,他俩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赵时伍凉飕飕的添油加醋:“俞少侠,还景还是个孩子,又不会武功,您老悠着点儿,可千万别一冲动给他一脚,小命就没了。” 俞崇明一听他说话,脸色就乌云密布。他出身世家,养尊处优长大的,又因为有门独特的手艺而有些心高气傲,旁人畏惧他身份,也都谦卑有礼,这见不光的臭侍卫居然敢非礼于他,没用小弯刀将他削成骨肉干脆分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还有脸来招惹,嘴脸实在可恶——可现在也不是教训的时候,便决定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顾恽见两人之间一片刀光,心里突然就很想赵子衿,虽说他在身边的时候,话不多,也给不了什么好计策,可他就无声的坐在那里,自己就觉得安定,觉得累了,能借他肩膀靠一靠。哪像现在,浑身懒散的恨不得一头栽倒在水里,也得强自打起精神应付着各种。 也好,也不好,再有六七天,他就回来了。 顾恽心里飞快的合计,祈王文韬武略,就算深入敌腹,自己也不必为他担心,杜煦跟着他,还能出出馊主意。眼下最迫切的,倒成了洛城这大水。幽明鉴既然想法子将万盛河水引过来,那就说明他早已备好船只,只等大水淹了西原大军,然后渡水直过洛城攻打岭曰,到时西原无军可守,幽国大军长驱而入,也就轻而易举了。 可这水,要怎么退? 洛城地势低,东边是水西边是山,不管怎么引水,得先想法子将东边的水口堵上。洛城里什么都淹在水里,看来,他们还得先撤到岭曰去。 众人见他似乎陷入沉思,都熄了声响,让他好想对策。 老半晌,顾恽站起来,环顾一周,说道:“时伍,你水性好,你挑几个人去万盛河边的山体上探探洞口的形状,用绳子丈量了大概尺寸画下来,拿到岭曰去,越快越好,辛苦你们了;阿南和吴笙留在这里看着幽国的动向,随时给我传信;白璧,你去趟小高坡,给李云山将军带句话,让他尽可能利用周遭的树木,造些拐杖之类的东西,便于在淤泥里行走的。阿玖,你也留在这里,我把祈王的令牌给你,这一万守城兵,九千留给你带;崇明和连成随我去岭曰,罗都统,劳烦你手下的一千人随我一起。三日之内,我必回来一趟。” 众人并不十分明白,却都拱手道声:遵命! 赵全没听见点名,急了:“大人,那我呢?” “你和十三他们一起,将老王爷送回京城。” 赵全两边不落心:“我……我答应王爷要照顾你的,就让十三他们送王爷回京,我留在这里,不行么?” “十三他们是粗人,你比较细致,听话,我这里,还有还景在,再说,过几天,子衿就回来了。”顾恽笑着劝道。 赵十三:…… “那我把王爷送回京了,再来伺候你。”赵全两边为难,还是妥协道。 “好。”顾恽笑着应了,心里却想,来去一两月,或许那时,战事已经一边倒了。 大伙得令,按部就班的开始行动。 幽国占领的高处,是一片长堤,将士们聚集在上头,从高处看下来,像是海中一条蜿蜒的长龙。 主帅军帐内,一人跪地汇报到:“报告陛下,还是没找到祈王的踪迹,俘虏不肯张嘴。” 幽明鉴看来心情不错,嘴角上挑,光着半边臂膀,露出下头细白的皮肤,何群正勾着腰,给他涂完伤药扎绷带。 昨日一役,他虽然也折了不少士兵,但西原损失更为惨重,水里不知泡着多少,光是逃窜到这里来的俘虏,就有将近一万,被五花大绑圈在长提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士围着,插翅也难飞。 只是祈王赵秉,却不见了。 大水奔腾而来的时候,不少将士们说见过他,骑着快马在四条腿,刷刷的跑的比他们快多了。除非他能飞天遁地,否则,他就只有这么一处活路,可全军上岸之后,却怎么也搜不到他了,虽说眼前大水茫茫,里头到处是浮尸,可幽明鉴并不相信,赵秉会是这其中一员。 要是没死,他又能去哪呢 赵秉,必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在西原的军队里了,幽明鉴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孤傲,暗道,要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腿上不是中了自己一刀么,全军搜查一次,不就将他撵出来了么? 念及此,他冷漠的抛出一句话:“不肯交代,那就随便杀几个,让他们彻底闭嘴。” 跪在地上的将领知他狠辣异常,对他深怀畏惧,听他下令不明不白的,也不敢追问几个到底是多少,只道遵命就准备退下去,又听他道:“之前在战场上,有个士兵想临阵脱逃,被我一刀砍在了小腿上,这种人留在军中,简直是败坏军纪,你去将他找出来,后日午时之前提到我面前来。” 将领后背生寒,心里苦不堪言,想着那人八成是要求死不能了,可这么多人,后日交人,自己怕是也逃不离杖责了,揣着满腹苦水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退了出去。 何群也给他包好了伤,正收拾,就听幽明鉴问道:“船准备的怎么样了?” “城内传来消息,十万只,后日就能完工,全部运到这里来,大概还需要三四天,月中之前,必能抵达。” “很好,那就在这之前,将赵秉揪出来。” 因高坡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并不宽阔,幽国是士兵除了将领级别,都是直接露宿在潮湿的土面上,而且队伍延绵出很长,为图方便,每隔七八里,就设个生火做饭的点,配置三名伙夫。 夜里寒意中,又没帐篷,只能生了一连串的火堆,柴火潮湿,泼了菜油才烧得起来,三三两两靠着休息,着实艰苦。 东边接近队尾的一处灶台,靠着三个人,一人独身靠在这头,歪着头睡得沉沉,另外二人靠在一起,在灶台另一头。 屈腿那人手里甩着根柔软的细条,帽檐压住脸,看不清面相,却是低声道:“腿如何了?” 他靠着那人身形高大些,背却驼的厉害,仰头看天上晓星沉月,烛光里一张脸平平无奇,闻言微微弯了嘴角,扭头耳语似的轻声笑道:“不碍事,我就是有些奇怪,你身上,怎么什么都带。” 第一百一十一章:渡水登城 几日下来,水势稍微褪去一点,水面上的尸体越飘越多,循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被推到岸边,皮肤泡的惨白发胀,有些瞪着双眼死不瞑目,黯淡无光的眼珠子热锅里的鱼眼似的,层层叠叠的挤在一起,也不分西原和幽国,看的人后背生寒。 幽国的船只被串成一线,由人掌舵运了过了,整整四日才得以完工,坡下停了成千上万的简陋木船。 十月十三日,幽国所处的高坡上,正在进行一场祭祀,用以为大战开场。 大水沁入脚下的土地里,高坡上稍微开阔了些,幽国大军尽数站起,落入敌手的西原士兵被拨出千数人来,捆绑推搡着聚拢到面朝西原部队的高坡方位。辰时,有人擂起了战鼓,声嘶力竭的吼起了祠堂里祭祀的长歌,为了自己死去的同胞。 歌声尽时长刀落,俘虏身首异处,血流飙出来,先溅到尸体堆砌的岸边水中,而后才是人头,最后尸体倒下,红色像是满眼的水草,顷刻就将沿坡一线,染成一片渐变的悲凉血色。 幸存的西原将士哭喊谩骂,却是谁也不肯降敌叛国,惹恼了一些失去同伴挚友的官兵,又是一通屠杀,断气的尸体直接抛进水里。 天色阴暗乌云低压,掺着恐惧的国恨,以及含恨而终的冤魂,像是能飘到天上去。 赵秉人间蒸发了似的,幽明鉴派人几乎将大军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他坚信赵秉没死,却不能再等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存在的变数越多。 小离传来消息,说洛城残存的守备,全部退到岭曰去了。而顾恽奄奄一息,早没了人形,只剩两口出气,至多撑不过两日。 幽明鉴看着纸上那个和死丝丝入扣的名字,脑中却想起朝阳城外那场雨中,那人一身绛红官袍,打马从细雨中现出面孔,面容清隽气质温雅,那时他就想,此人似修竹,若着青衫,必然风流。 他果然是自己见过,穿着青色最合适的人,沉淀、秀雅,一身文人风骨,似松如柏。 幽明鉴脑中有一瞬空空如也,他描画了许久,却没能勾勒出顾恽没了人形的垂死模样,记忆里最为深刻的,是青楼那次,他明明窘迫不堪,却强自镇定,他说:侯爷,我是良家的,既不卖艺,也不卖身—— 他心里有些堵,想着若是没有姓赵的从中作梗,他们的交情,不会浅淡至此。他确实是带着目的在接近顾恽,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某一瞬间,他是否曾经动过心。 顾恽匆匆回了一趟泡在水中的洛城,带着一大批赶制的木船,遣任划水送到李云山屯兵的山坡上去了。有了工具,一批士兵开始在夜间往城池回撤。 隔着老远的水面和遮挡的土坡,双方各自谋划开了,只是除了靠猜测,也没法调查敌方到底在埋伏些什么。 十月十五日这天清晨,天色阴霾的紧,水面上罩着一层浓灰的幛子,视野里像是鬼蜮一般,看不清远处。 幽国大军,在辰时采取了行动,连战鼓都没击响,四人一艘,划着轻舟悄悄的靠近洛城,前头打头阵的五千精兵,都是幽国皇宫的禁卫,身手了得训练有素。 洛城疲倦的守城兵,人数本就不多,此刻多数还在睡梦里,根本没起到警戒的作用,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被人割了喉,去地底报了道。直到一名浅眠的士兵听见动静醒来,喉咙上已有一柄开始拉动的尖刀,他惊慌失措却已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好歹是在死前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尖叫,算是给人报了信。 幽国军队,清早突袭! 幽国前锋解决了洛城薄弱的守备,给后头发了信号,浩浩荡荡的小船部队入水,划过洛城,向岭曰城下进发。 水势就在城墙下不到两丈,轻功稍可之人,可以直接从船上一跃而上,可多数人将士都是普通百姓,就只能借助飞爪等工具,由水中登城也不容易。 岭曰城毕竟兵力稀少,大多还孤立在高坡上,等着船只运送,不比幽国数万大军直接碾压,抵抗虽然剧烈,却十分辛苦。火箭用完了,就开始扔掷石头,实在没办法了,更有往城墙上泼油的,叫人打滑爬不上去。 虽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勉强能占着地势打个齐手,可饶是如此,到了傍晚,幽国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水面上黑压压一层,像是一阵黑色的滔天巨浪,要将岭曰城,一个翻卷吞没。 城下依旧在交锋,嘈杂混乱暗影横飞,却以显出疲态来,双方都是。 水面上被点燃的火光照的黄光粼粼,幽明鉴亲自踩着轻舟,在大军的避让下滑倒船队阵首,心里是一统江山的豪情万丈,想要亲眼见证,西原的关卡,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被敲卵一般轻易的打碎,而后大军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一般,将这占据了繁华地的前一个国家,吞并占有。 火光照着他的眼,里头波光诡谲,秀丽的面容绷紧,冷眼看人生死,淡漠无情,已然透出几分孤家寡人的冷酷狠绝来,何群站在他身旁,觉得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样,野心勃勃。 越来越多的幽国将士抵达城下,蝗虫一样密集的攀在墙上,而岭曰城头的守城兵,已然稀疏的像是深秋里慢慢掉进枯叶的老树,孰胜孰败,已经显而易见了。 仍在水中的幽国将士忍不住挥舞着火把高声怪叫起来,为城墙上壁虎一样的战友鼓劲喝彩,大伙都以为胜利在望,可就在那时,变故陡升! 城头上猛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手里抬着东西往城下倾倒,拉着飞爪往上爬的幽国士兵登时就兹溜下去一大片,惨呼一片。 突然冒出来的人叫人有些吃惊,更奇怪的是,他们不去袭击近在眼前的敌人,而是一刻不停的往水里倒着东西,味道越来越浓,从风里飘过来,就连幽明鉴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都闻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菜油的气味。 幽明鉴这才惊觉自己是上当了,瞧这埋伏就知道,岭曰城绝不是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有人把控着大局,精心算计,不惜牺牲上万的士兵做戏给自己看,就是为了让自己放松戒备,前来自投罗网。 是谁,在总领大局?他脑子里瞬间划过一角青衣,很快就否认掉,小离不可能背叛他,那不是顾恽,会是谁? 幽明鉴飞快的思量,除了顾恽,西原朝堂有这份狠心和谋略的,恐怕就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蜉蝣”首领了。 呵,这头有埋伏,身后必然也有追兵,自己倒是要看看,这行踪诡秘的百年组织头儿,是不是和马王爷一样,多生了几只眼—— 幽明鉴面色狠厉,猛然一脚轻点船面,轻飘飘的从船上一掠而起,夜色里身形水鸟一般从水上掠过,偶尔在水面上登萍渡水似的转换踏脚,再度跃起,几个借力,身法轻盈流畅的落在了城头上。 猛觉面前袭来一阵劲风,却是有人伺机偷袭,幽明鉴嘴角一勾,面露鄙夷,眼睛都不抬,听风辨位就拍出一掌,一点余地也没留,用上十层功力,掌风凌厉强劲,偷袭之人被一片无形的大板狠狠拍击似的弹了回去,嘭一声闷响撞在城墙上,隐约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幽明鉴转身而立,看着偷袭的黑衣人捂着心口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慢悠悠的走过去,卡着喉咙将人提了起来,和风细雨的问道:“是谁让你来杀我的?他人在哪?” 黑衣人被他打了个半死,又卡住脖子,很快就翻起了白眼,痛苦不堪的模样,却还是艰难的张了嘴:“呸……” 话音说完,就听咔嚓一声骨头错位的脆响,人头无力的垂向左边,幽明鉴松了手,黑衣人就像只破麻袋似的软到在地。 幽明鉴身上戾气很浓,却笑得愈发秀丽,两相对比之下,看得人寒气从脚底直往脑门猛窜。 城头往倒下油的人见这人不过片刻就纵上了城头,一招就将人打了个半死,没问一两句,将笑着将人脖子拧断了,可见心狠手辣,个个都惊惧异常,连手上的动作都暂缓了,戒备的盯着这人慢慢走近,皆都渐渐后退。 幽明鉴哼笑一声,轻声问道:“我只问一遍,让你们这么做的人,他现在,在哪?” 随着他慢慢逼近,终于有一个双腿打颤,声音也发颤,有些破音的嚎叫着:“在知府衙门。” “多谢……” “啊——” 谁也没料到他道完谢后会突然出手,隔空一掌拍出,告密那人一声惨叫着从城头翻了下去。 幽明鉴正待将城头这些人杀光,猛觉不远处脚步轻无,似有一批高手接近,他定夺一瞬,决定先勤王再说,一个转身从城头跃下,踩在屋脊上沿着城中西北方位疾行而去。 幽明鉴落在知州衙门的院子里,就见院内灯火通明,一间厢房门口大开,一人正端着盆往外走,快到门边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警觉道:“谁——” 那人目光如电的看过来,就和自己对了个正着。 那人他认识,是顾恽府上的管家。 幽明鉴突然就明白过来,这间房屋内的人,是顾恽。 小离没回复自己的召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死了。 小离要是死了,那自己之前得到的一切消息,都是伪造的,顾恽根本没有中毒,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正是他。 幽明鉴心底冒起一股寒气,一步错,步步错,对上顾恽和赵秉这样的对手,踏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看来今日,幽国必败。 败也就败了,可别的地方,总能讨回一些本来,譬如说,亲手杀了他—— 空气中有很重的杀气,顾恽打起十二分戒备,心里仍然没有胜算。从杀气的刺骨程度来说,就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对手,俞崇明等人尽数被派遣出去,南姑娘去给大人配药了,十三他们又送王爷回京去了,这里的守备,几乎可以说就剩自己一个,大人又…… 他还在盘算,幽明鉴却已经发动了攻击,招招致命,顾玖根本无从反击,只能尽力躲闪,拦住他去路。不过一盏茶功夫,顾玖被一脚踢在了腹部,倒飞出好几米跌在地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血沫来。 幽明鉴志不在顾玖,没功夫对他痛下杀手,见他无力动弹,转身就往门里踏。 顾玖急虑交加,不停的呕血,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并用的在地上爬,手臂伸的长长,试图拽住幽明鉴哪怕一瞬,可他离他,有好几十个臂膀的距离,只能浑身剧痛的看着幽明鉴一步步踏进去,嗓子眼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呼唤来。 幽明鉴恨不得将他抽皮扒筋,却在看见床上的人时,又莫名站住不动了,心里的讶异不少憎恨。 床上的人浑然失去意识,全身剧烈的抽搐着,身体绷出扭曲的姿态,扣在床沿的左手上青筋毕露,指甲被挤压破裂,流下一股蛇形的血迹来。牙关咬的紧,咔嚓咔嚓的磕响着,双眼紧闭,面部狰狞,口中不停的呕着血,大股大股的喷涌而出,顺着下巴趟过脖颈,将颈旁和胸前的衣襟,浸出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这模样,确实像是中了毒。 幽明鉴看着失去从容的顾恽,面上晦涩不明,半晌,他抬掌蓄力,心想,这下真是一举两得了,一半杀了贼首,一半,也算是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送他一程,早死早超生。 蓦然间,他手腕一翻,凌厉的掌风在手心范围凝成一片水波般的气流,掌心扣下,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朝床上之人决然拍下。 一路,走好—— 只听嘭一声巨响,床板不堪力度,碎成无残片,四溅着飞射而出。 可原本在床上的人,却倏忽就不见了。 幽明鉴一掌落空,心中大惊,瞬间扭头,就见顾恽的身躯被一根长鞭缠住,拖拽着朝门口极快的飞去,而长鞭另一头,一道白影正鬼魅似的迎上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命赴黄泉 来人接住顾恽,横抱着人一个转身落地,青白的衣摆旋开,如同一朵倒扣的玉兰刹那绽放。 幽明鉴转身提起戒备,冷眼看门口之人,来人一身白衣染成浅灰,也不知几日没换洗,发色较衣裳更白,短的奇怪,背后负着个长条竹筒。 此刻,他正飞快的将仍然吐血的顾恽半搂进怀里,一只手往怀里探去,却是一眼也没看过自己。 再见此人,幽明鉴发现自己并不惊讶,声音里掺着冰钩子似的,一字一顿道:“你果然没死,赵、子、衿。” 赵子衿心弦绷的就差一线就崩裂,此刻将顾恽还是温热的躯体搂在怀里,感官几乎都失灵,不仅没听见幽明鉴再说什么,更是连朝顾恽痛下杀手的人是谁,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心里全是庆幸。 幸好山巅上那脾气古怪的老怪人放弃了纠缠,幸好山脚下围攻抢夺红莲的人只有二十三个,幸好那老头子助了一臂之力,幸好在半路遇见了赵全一行,幸好,他还在等自己…… 他生怕顾恽熬不下去,一路不眠不休的赶路,连马匹都弃了,直接纵着轻功抄近路。 越近衙门,心里就越没底,从院子外跳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着的顾玖,朝着那扇大开的门,发出野兽濒死的呜咽嘶吼,那瞬间,赵子衿心脏都差点停跳,直到触碰到还是活着的顾恽,这才冷静下来。 他伸手去捂顾恽唇边一股一股的血流,手掌顷刻就被染红,蛇形的暗红从指缝间钻出来,势头汹涌的向下淌,赵子衿露了个哭一样难看的笑容,看着顾恽纸色一般的面容,轻声唤道:“阿恽,是我,我回来了。” 那个晚风拂动的柳条下,温言笑语说等他回来的温柔男人,这次却没能笑着应答一句,回来就好。 赵子衿觉得心里缺了个豁,源源不断的寒气窜进去,涌进骨头缝里,几乎将他冻成一根冰凌,那三个日夜里蚀骨掏心的剧痛,仿佛又回到了身上,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到,这人还活着,可离死也差不远了。 他想,是自己来的太迟了,还是,不管迟与早,这都是他的命。 转醒的金蚕蛊在顾恽器里冲撞,内脏必然破损出血,他疼的受不了,便晕了过去。再有,金蚕蛊释放的毒素也融进了血脉,赵子衿翻开他手腕一看,果然,手臂内侧一条浓郁的黑线,正顺着小臂正中慢慢想肘部蔓延,这是毒性渗透到脏腑的深浅征兆,若是不加医治,黑线会在一夜之间,沿着手臂流向肩膀的水突,而后斜向胸口正中,经灵虚到神封,也就是心肺,到时,就不用大费周章,只等火化了。 赵子衿镇定下来,面色冰寒,看不出喜怒,他飞快的从怀里摸出一个褚红的瓷瓶,用嘴咬掉封塞,往左手上倒出一枚朱砂色的药丸,正是千金难得的洗髓丹,硬掰开顾恽下巴塞了进去,一系列东西快如闪电。 顾恽没法吞咽,赵子衿便将内力蓄积在掌心,顺着他喉咙往下走,好歹用内力将丹药给送了下去,另一手抵在顾恽背心,给他输着内力护心。 他明明是这样想抱一抱他,触摸一下他的皮肤,唤他一声名字,听他笑着诶一声,睁开眼看自己一眼,然后眉眼弯起说一声你回来了——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这里还有威胁,而顾恽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也什么都没法回应。 赵子衿喂药的空挡,是求之不得的偷袭佳际,幽明鉴眼神幽暗,也管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两手一翻右手朝外画半圆为勾手,左手收回做推势,身形如利箭一般朝二人疾掠而去,杀气有形似的将周遭的帘帐激得摇曳飘摆。 赵子衿本就暗自戒备着,察觉到杀气倏然抬头,就见幽明鉴一身戎装,已在身前不足两丈之处,正风驰电掣般朝这边袭来,掌风所向,对着自己。 顾恽生死不明,这人又频频作乱导致二人分离,赵子衿冰霜的面孔上眉峰拧紧,心里刹那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久违而熟悉,想要将面前阻拦之人,杀得一干二净,看人垂死挣扎的嘴脸和热血渐凉的触感,让他觉得平静而公平…… 他动作飞快的将顾恽放倒靠在门框上,起身的瞬间提气跃起,身形在空中化成一道虚影,拖着迷离的幻影朝幽明鉴迎上去。 赵子衿双目赤红的瞥向幽明鉴,觉得眼角有些痒,便曼斯条理的抬手抹了一下,指尖的血迹在眼角流下一道斜飞的红痕,英俊的五官平添几分妖异诡谲,刺骨的杀气在他周身聚集,搅得衣摆无风自舞。他歪头看向幽明鉴,嘴角斜挑笑着,慢慢朝前踏了一步。 幽明鉴一个激灵,被他杀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的感觉到危险,见赵子衿迈出一步,便警备十足的后退了一大步,手心扣着五枚银针,警惕的盯着眼前这人,觉得这人好像变得不寻常起来。他和赵子衿交过手,自己不是对手,可也没有这样彻骨的寒气,此刻的赵子衿,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杀人如麻的血腥气,看起来,像是魔物附身的妖孽。 赵子衿进一步,幽明鉴就退几步,赵子衿顿住了笑道:“退什么,你不是要杀我么——” 他说话怪腔怪调的,幽明鉴终于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种怪异了,那就是癫狂,赵子衿他疯了……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成形,还没来得及庆幸或是忧虑,他就已经无暇他故了,因为赵子衿鬼魅似的掠过来,身形较以往交手,要还要快了许多,幽明鉴大惊,连忙架起全副功力应对。 赵子衿的攻击性陡然大增,一脚将屋梁提的四分五裂,碎末飞镖似的,打在人身上疼的厉害,他同时扭身一掌切下,幽明鉴坠落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他利刃似的掌风,只是头盔被削掉,落下几缕青丝来。 幽明鉴冷汗阵阵,不由庆幸再慢一瞬,头就被他削掉了,他一手撑地上两腿长伸着绕手划了个凌厉的圆,将赵子衿逼退一丈,还未起身,那人又瞬间欺身而上,一腿上劈着扫出,正中幽明鉴腰腹,力度奇大,幽明鉴当场就被他踹出了好几丈远,狼狈不堪跌落在地,登时喷出一口血。 就在那瞬间,外头突然噪声大作,幽明鉴一愣,听出声源距离远,正是来自岭曰城口那处,里头哗然杂乱,惨叫惊呼声不绝于耳,幽明鉴双眼还不及望出去,就见墨样的夜空里,自城门那边映来一片铺天盖地的暖黄,如高山上的日出破晓一样壮阔。 明灭不定的黄,辨得出是火光! 可要得如何广阔的火势,才会映出这样半边天的景象。 想起城头瓢泼的菜油,幽明鉴的心,噗通一声沉了下去。 本以为水淹洛城,是毁了一座屏障,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幽国大军,成了油锅里的蚂蚱。 幽明鉴心里飞快的分析到,水面上的浮油毕竟只是薄薄的一层,除了摇晃惊吓军心之外,杀伤性不至于太大,最怕的就是自乱正脚,且敌人还有后招。依他对顾恽的猜测加了解,他绝不会泼油点火吓乱了敌人之后偃旗息鼓,这个时候,他会乘胜追击,并且再次出其不意——不好,有人堵后路! 幽明鉴脸色急变,看向顾恽和赵子衿的目光怨毒狠辣,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撕成碎末。他心里记挂着战场,又被赵子衿一脚踢中了侧腰,这一脚上灌注了内气,他疼的眼前发黑,几乎有种被拦腰砍断的错觉。 赵子衿看似想速战速决,幽明鉴目光一转,袖口一沉,指尖就捏住几枚淬毒的袖箭,斜里飞掷出去,袖箭带着劲风朝顾恽射去。赵子衿跃身过去横腿一扫,叮叮几声袖箭被扫落在地,衬着这个空挡,幽明鉴一个提气从地面拔起,直接打穿屋顶飞了出去,踩着屋脊朝城外飞奔。 此刻他来去,赵子衿已经完全入不了心了,因为就在幽明鉴逃走的瞬间,顾恽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沫,身子沿着门扇慢慢往下滑去。赵子衿大惊失色,一改疯癫变得惊慌失措,飞扑过来,在他倒地前一瞬将人抄了起来。 他将手指搭在顾恽脉象上,想来平稳的手势,竟然不知觉有些抖,赵子衿没发现自己异常,只觉指尖下的皮肤跳动势头越来越慢,缓到给人一种几乎停止的错觉。 顾恽血气几乎耗尽,一大半全部呕了出来,血流里暗色的血块极多,都是破损的内脏,身上许多地方血管爆裂,皮肤上像是涂了搽不掉的鲜血一样,到处都是红色晕开的斑块。 源源不断的内力涌进去,却像灌进了无底洞,一丝作用也没起到,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怀里人剧烈的抽搐缓慢下来,身体的温度也凉了下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备受折磨浑身鲜血的——死人。 某一瞬间,赵子衿等很久,都等不到脉象起伏哪怕是微微的跳动一下,他看着这个自己惦记了几世的人,心里诡异的没觉得疼,只觉得冷,九华山巅千年不化的积雪,都没能让他有过这种刺骨的寒意。 要是他今晚就断了气——这个念头一起,赵子衿就觉得心口跟被人活生生撕出一个血洞似的疼,痛不欲生的同时,却还要自虐的想好退路。他心口刀搅似的痛,脑子却像是雪融冰水洗过一般清醒。 他想,要是他真活不过今晚,那自己是不是该在他断气的前一刻自我了断,先行一步上黄泉路口等他,免得像地府里等待的两百多年,终归是白等,错过。阎王开恩许他一世,可他不甘心,他想要的,是只要这灵魂还带着容颂语记忆的一天,都和这人相守度过,若来世无缘,他宁可拉着这人,去做无处生根的孤魂野鬼,在世上幽暗处躲藏,永远不见天日。 良久,指尖下的微弱搏动再也没有起伏过,赵子衿撤了手,不再输内力,反而是给他理了理头发,细看这张离别半月的脸。 顾恽眉心偏左的皮下裂了一道血管,晕出指甲盖大小的丹红,状似梅瓣一角,给他酱紫过后又变成惨白的面色添了一抹亮丽,浓艳的些微透出些蛊惑的妖异来。 赵子衿看的痴迷,百看不厌似的,他捧住顾恽的脸,笑着弯下腰,眼角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伤心意味。他将唇覆在顾恽的唇上,记忆里温热柔软的甜美触感,如今冰冷而粗粝,他低低笑了两声,想起之前在崔嵬谷带着重伤穿过戈壁山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倒在一线天齐膝的溪水中时,心里全是遗憾和不舍,记得昏迷前自己说了一句:阿恽,我不等你了—— 谁料,他在顾恽耳边低语,嗓音低哑温柔,掺着悲意浓重:“阿恽,到头来不等人的,竟然是你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绝处逢生 都说水火不相容,可岭曰城外的火势铺在水面上,燃了个火势汹涌,偌大一片水面,由近及远火苗愈低,将头顶一片天幕,映的亮堂如白昼。 幽国大军乘坐的都是薄木轻舟,虽然油星尽了火势就会消去,烧不了多少时辰,可城下近处的小舟还是炭化烧燃,将舟上的士兵吓得魂不附体,在本就摇晃的小舟上蹦来蹦去。船翻了不少,落进水里噗通噗通的挣扎,大呼救命,临近的船只自顾不暇,也没工夫搭救,燃着火苗的水面上,登时乱成了一塌糊涂。 见状,城下的舟楫开始往远处撤走,并喊叫着让稍远些的也后撤,到一个安全的范围,一时间,木浆搅水的声响大作,将喊叫声全然湮没。 幽国水上的军队正一门心思的逃离水火,鲜少有人注意到,岭曰城头上冲天亮起一簇信号弹,拖着扫帚长尾状的亮光,瞬间点亮后,又泯灭为粉尘。 旁人没看到,可捂着侧腰飞奔而来的幽明鉴,却将这道信号看进了眼里,他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很强烈的意识到,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让幽国彻底损失惨重。 他沉着脸面若冰霜,一步跃下城楼在水中蜻蜓点水,朝着己方的部队飞驰而去。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轰鸣,带来强烈的震感,幽明鉴干过这种事,仅仅是一瞬,他就反应过来,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了——有人在炸山! 他炸山,为了引水湮没西原大军,而如今,敌人以牙还牙,同样也是炸山,为了泄水,要让他们幽国大军被水势冲的七零八落,一如之前。现世报果然不假,只是来的,实在有些太快! 幽明鉴心里明镜似的,今日一役,幽国倾巢而出,怕是再无反败为胜之机,他贵为幽国帝王,本当以身殉国,可他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并不觉得败了,就羞愧于面对天下人。 相反,他觉得问心无愧,因为他确实尽力了,在他还不是帝王的时候,他就帮着幽凤楼把持朝野,让幽国百姓勉得安居,他发起战争,也是为了让本朝百姓脱离穷山恶水,过的更加风调雨顺一些,对于西原来说,他是罪魁祸首,可对于幽国百姓,他也算仁至义尽。 幽明鉴飞快的合计着,如今大势已去,赵秉广德好施,不是嗜杀成性之人,大水急退时还能幸存的将士,赵秉不会难为他们。而他自己,也不是那种重誉如命的人,他半生为朝堂和权势而活,为此不惜亲手将兄弟送入地府,他这种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可此刻就死,他又觉得还有些没活够,心头有些遗憾…… 雷霆般的水声从脚下的木板上传来,本来还算平静的水面突然翻涌拍击,像是水底沉睡的巨兽转醒,在水下兴风作浪。 幽明鉴踩在随波荡起的木板上,散乱的垂落发丝飘散,披在两颊旁,神色淡然平静,恬淡的几乎像是另一个人,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幽国大军,目光平平有些发虚,心想,之所以会觉得遗憾,可能是这一生,还没有人对自己一心相待别无所求吧,就像,赵子衿之于顾恽……他突然笑了下,想着自己总是看赵子衿不顺眼,其实是嫉妒他,能如此不为世俗所累,随心所欲。 不过一瞬,他又心思歹毒的想到,也什么好嫉妒的,顾恽看着活不了,赵子衿无论生死,都不是什么圆满的结局。 他身体摇晃的厉害,正想着,忽然觉得震耳欲聋的水声里,好像有人在叫自己,他歪头细听,又什么都没听到。 水势奔涌着下落,势不可挡的朝着东面流去,许多轻舟底朝天的盖在了水里头,船上的士兵惊叫发出一般,就消音不见了踪影。幽明鉴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如履薄冰的踩在偶尔荡起几尺,偶尔下落半丈的水势里,摇摇晃晃的踩在上头顺着水流朝东急速滑去。 蓦然,随水下坠的木板撞到一处硬物,幽明鉴全副心神在稳住身形,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顿住身形,竟然直直朝前窜去,脚下除了水,再无可以借力的地方,他飞快的稳住心神准备踩水借力,谁料在那瞬间水势又猛地回落,他一脚踩个空,直接沉到水里头去了,一头急水浇下来,叫他灌了好几口生水,口鼻耳眼里全是青黄色一片茫茫,晕头转向。 幽明鉴闭气在水中漂流,水底到处都是树梢和流物,他被击中好几次,后来一下撞在水下的树干上,位置正好在侧腰,剧痛之下吐了好几个气泡,憋住的气便全散了,水势争先恐后的钻进口鼻,将他呛得差点断气。 就在他以为一世风流却没死在牡丹花下,反而被淹死泡烂的时候,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紧紧的将他左腕拽住了,他在那瞬间失去意识,心里却因为安定而在水里露了个笑,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他晕头转向两眼发黑,都能确定,自己认识那只手的主人。 …… 水势退得奇快,还不待开打,幽国大军已经被冲的七零八落,不少卡在树梢陷在淤泥里,几乎没法动弹。 第二日天将破晓,西原大军从高坡杀过来,个个手里撑着两根拐杖似的木棍子,在厚厚的淤泥里捣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将筋疲力尽的幽国士兵俘获。 祈王赵秉从天而降,而幽国陛下下落不明,西原士气大振,两军在泥巴地里胶着几日,幽皇的尸体被找到,据说是被祈王爷亲自斩杀,至此,幽国将士开始投降,局面呈现一边倒。 赵秉腿上带着伤,感染十分严重,不容轻视,被忠诚的部下劝诫,协同杜煦提早回岭曰城休养。 原来,那日大水后,两人抹黑混进了幽国大军,杜煦这厮身上什么都带,连人皮面具他也有,不消说,就是问顾恽要的,正好就用在了赵秉的脸皮上。为了躲避搜索,两人伪装成伙夫,那时正值混乱,也没人认出他俩面生来,可没过几日就听见要搜腿部受伤的士兵,伙夫也无从避免,为此,两人合计一刻,杜煦两眼一抹黑,将滚烫的油锅泼在了赵秉腿上,烫出一片惨不忍睹的燎泡来。之后顾忌不上疗理,又是淌水又是熬夜的,便恶化腐烂,隐约透着臭气,烧了刀子刮下一大片糜烂臭肉来,看得杜煦揪心不已。 杜煦搀着赵秉踏进知府衙门的院子时,就觉得里头气氛诡异,十分不对劲,静谧无声,死气沉沉,打门口走过的仆人提心吊胆的模样。等到踏进内院,一眼看见门口依偎的两人,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心里登时就咯噔一响。 杜煦将赵秉胳膊拿下来,对他说了句等着,就快跑着奔向门口,一到近处,看见顾恽满身血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紧跑着两步上前蹲下,去看顾恽的脸,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也是一片苍白,唯有眉心一点艳红,极其扎眼。 杜煦后背浮起一股寒气,伸手就要去摇他,嘴里叫着:“老顾,爷累的像狗,你居然在这里睡大头……” 手指触到顾恽手背的瞬间话音顿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来,残余在指尖的触感,却是冰凉如寒透的尸骨。 杜煦有些手足无措,得胜的喜悦瞬间消散,心头生出一层层惶恐来,巨石压心头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艰难的抬眼,有些不敢看赵子衿,另一边却抖着手指去拉顾恽,声音也抖的不成样子:“老顾,老子活着回来了,你……给点欢迎——” 顾恽的手没被他拉起来,倒是他自己的手被人推了下来,杜煦愣了一瞬抬头,就见面前石雕似的赵子衿说了句:“别碰他。” 他目光低垂看着顾恽,温柔缠绵,声音却冷得像冰钩子。 杜煦后背生寒,空伸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扭头去看赵秉,就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走上来。 赵秉走到门槛前站定,蹲下身探出二指去按压顾恽手腕,赵子衿又伸手来推,被赵秉沉着脸反手一挡,甩到身旁,哐一声砸到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子衿一抖,这才像是清醒些似的,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眼底的情绪并不明显,却让杜煦瞬间酸了鼻子。 杜煦见他双眼赤红,眼珠子却黑的渗人,好似上好的黑玉浸泡在血泊里,眼角干爽并无泪痕,面色惨白短发如雪,黑红白的强烈对比下,使他看起来恶鬼似的,即渗人又悲凉。 杜煦心里难受的厉害,恨不得声嘶力竭的狂蹦嘶吼以发泄,他根本没法想象,赵子衿是用怎样一种心情,只是静静的坐在这里,搂着…死去的顾恽,什么也不干。 赵秉压在顾恽手腕上的二指越压越深,脸色却是越来越阴郁,好一会,他才撤开手,不忍似的拍了拍赵子衿肩头,到了嘴边的“节哀顺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老顾…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幽明鉴下的毒?”杜煦一见赵秉神色,蹲不住似的倒坐在地上,有些崩溃的捂住脸,嗓音开始变调发颤。 良久,话音跟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支离破碎。 “害死他的人,是我——” 杜煦无法置信的抬起头,眼角划过水迹,失声叫道:“不可能!” 赵子衿本来想耐着性子跟他说来话长的解释,从襄水城蛇山上的金蚕蛊开始,谁料还没张嘴,却觉得眼眶火辣辣的灼热,他眨了下眼睛,两行泪就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啪嗒两声轻响,一滴落在了顾恽眼睑上,沿着眼角蜿蜒而下,看起来,就像是他在流泪一样;而另一滴落在他唇缝里,瞬间就沿着干裂的纹路渗进去。 赵子衿突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搂紧顾恽,心里又是憎恨又是绝望,他想,自己倾尽一切换来的,到头来还是死别。上一世他恨着自己,想着死了能让他高兴,虽然舍不得,死的时候还是心甘情愿的,这一世如愿他爱着自己,却走在了自己前头,那时许诺的白头到老,原来不过是痴人说梦。 生不同衾,死当同寝,阿恽,黄泉路上你走慢些,我这就来追你—— 蓦然,赵子衿手腕一翻,闪电般朝自己心口拍去,赵秉双目一禀察觉到不对,飞快的伸手去勾他手肘,却碍于后发而慢了一程,眼见着劲道绵厚的一掌将震碎心肺,院落外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叫唤。 住手—— 第一百一十四章:问路招魂 那是道孩子的声音,气喘吁吁且听来中气不足,毫无气势可言。 可赵子衿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顿住动作,荒芜的心里刹那生出些迟疑和期冀来,他手势诡谲的微微错开,一道劲风擦着衣襟扫过,在空中化出一片剑气似的白芒,疾射着正中桌腿,登时削下一条来,桌子站立不稳,歪倒落下茶壶杯盏来,铛铛碎了一地。 赵子衿目光灼灼的看向院子口,尽管此刻,那里空无一人。 他这自绝太过迅捷,杜煦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到瓷片的动静四起,他才猛然回过神,吓出一头冷汗,正待苦口婆心劝诫,却见赵子衿盯向院口,眼中浮起一片狂热,却又小心翼翼的叫人心酸。 杜煦顺着他目光所指望去,就听院口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脚步杂乱无章,来也匆匆,有人高声叫着“小贼哪里跑”,又婢女尖叫着惊呼“呀,他们闯进院子了,快拦住他们”——不消片刻,两道并不高挑的身影从遮挡处奔了出来,急匆匆投胎似的模样。 本以为来人是仙风道骨的隐士奇人,待看见两人反差太大,杜煦伤心之余,结实的愣在了当场。 那还是两个孩子,精瘦那小高个子眉目硬朗,脸色极臭,锅底似的,和身上的黑衣裳几乎一个颜色。背上背着个孩子,比他还小些,一张小脸容貌出众,表情却很急迫,一入院子,目光就满院逡巡而后落在顾恽身上,焦急更甚,伸手在黑衣少年肩上拍了一把,唇角微动,接着那黑衣的就背着他快步朝这边跑过来。 想起顾恽说过关于容梓的言谈,赵子衿心突突的跳,锤子似的在心里敲,他心道容梓身负绝技,会算命会祭祀,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因为……能救阿恽! 念头一起,他便急不可耐的一把将顾恽抱起,一步就跃到正迎上来的韩牧之面前,一边将顾恽往地上放,一边抬头盯着容梓,嗓子眼发紧的说道:“小梓,阿恽他…还有救,对吗?” 他素来淡漠清冷,这样一边状若疯狗一边又脆弱伤心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韩牧之额头上一股一股的汗流,身上热的像个火炉,容梓也是气息不稳,脸上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再看两人衣摆上的尘土泥浆和青黄不接的脸色,就知他两必然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的。 容梓见他这样,就觉得有些难过,可时间紧迫,就没顾上安慰他。南边的大水退了下去,他本来跟着刘大夫在去平沙路上,夜观星象发现西南有文曲星欲陨落,想想为顾恽算了一卦,结果是大凶之兆,这才猛然改道西南,匆匆往这边赶来。 容梓低头敛目去瞧顾恽眉心,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从脸色灰败的程度来看,灵气全无,这人早该魂体分离了,可目前的情况却是三魂归天下黄泉,七魄虽紊乱在体内四窜,随时都有脱窍的势头,却不知为何没有随着三魂一起归天。 换句话说,就是人死了几天,却仍旧没死透。 容梓心道,他一定是有着极深的挂念,才让本该被镰刀勾走的魂魄,留下七魄,被意念或是功德限制,锁在了尸体内。 容梓捶了下韩牧之示意他松手,自己则从他背上跳下来,顺势就蹲下去半跪在顾恽身边,手臂一挥,做了个生人勿进的手势。 赵子衿忙不迭的退开两步,心想只要容梓还有动作,那就意味着还有一线希望,他识趣的不做声,心里急喜酸痛悲怒怨,种种情绪像沸水冲泡的茶叶,发开了缠绕翻滚,木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眼巴巴的盯着眼前的情况,恨不得下一瞬,就能见顾恽睁开眼睛。 杜煦和赵秉则是对视一眼,觉得这孩子十分奇异,年纪小如斯,气势风范却十足,不输于逢年过节时宫里请来的高明祭师。 韩牧之则就近蹲下,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外掏,手脚利落的摆放在容梓身边,朱砂、香灰、符纸、桃木小剑、罗盘、、铜钱串、无墨的白头毛笔,细颈瓷瓶……摆完后他也退后,站在和赵子衿对面差不多距离的青砖上。 容梓跪在地上,跪姿些微奇怪,两脚交叉着叠压,上躯轻微的弓起前倾,卑微而虔诚。他用香灰和朱砂,在地上画出一个圆,然后在里面填满各种诡异的画符。画完后,他对赵子衿招招手,指了指顾恽和圆心,赵子衿会意,一步窜过来将顾恽抱起来,放到上面。 赵子衿正待退开,却被容梓拉住了衣袖,抬头,便见容梓满脸凝重,他道:“备好利刃,待会听我叫你,便迅速过来划破手掌,将血迹滴在他身上,片刻不得耽搁。” 赵子衿将他言语一字一句刻在心头,慎重的点了头,容梓又道:“王爷,先生三魂离体,七魄却还缠裹肉身,这世上一定有他眷恋极深割舍不下的东西,用你们的话说,他确实已经死了。” 赵子衿脸色煞白,死死了闭了下眼睛。 “还有,你别看我这一通大架势忙活,丑话说在前头,我并无十分的把握,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做好生死两手准备,免得到时承受不住。稍后我问路招魂,以你血为媒介,替你传达心意,全神贯注什么的我不多说。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在我手势收住之前说完,他魂在黄泉路上,若是听见了,保不定会折身踏回鬼门关。无论成败,机会都仅此一次,王爷,一半看天意,另一半,就看他对你有几分执念了。” 这实在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行事做派,可在场几人心思灵巧,却谁也没注意到。 赵子衿颔首,退开几步,容梓敛了神色,在圆周的东、南、北方位上分别摆上罗盘、、桃木剑和铜钱串,然后跪在西面,双眼微阖,凝神静气集中精力,手指蝶舞似的翻飞,绕圈收拳结印,复杂的手势叫人眼花缭乱,嘴唇快速的掀动着,无声的念着什么。 不过一会,四人见他穿花似的比划出许多繁复动作,而后两手对交,十指或扭曲或后翘或对直,定成一个手势,抵在自己眉心一瞬,表情扭曲显得有些痛苦。 在场就连最迟钝的杜煦,都敏锐的觉得周遭的气场变得有些异样起来,比如风、比如声音,都好像渐渐消去了,此间寂静的,像是天地混沌未开的沉谧。 过了会,容梓撤开手印分解,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右手飞快的在虚空划着环绕的线条,同时左手精准下探,握住细颈瓷瓶,拿到嘴边咬开了灌进一口,腮帮子鼓起额瞬间右手撤开,仰头对着比划过处使劲一喷。 那瞬间,赵子衿仿佛看见水汽里出现一列缠绞的藤萝似的白色弯曲线条,像是符纸上的笔迹花纹,那虚影眨眼就四溅开去,如同风里的炊烟,朝顾恽周身漂移而去,他眯眼准备细看,那些白烟却都不见了。 其余三人貌似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很认真的盯着容梓的一举一动。 之后容梓开始画符,他依旧闭着眼,咬破手指在符纸上不停的划着,十个手指头都被他咬烂了,这才写好一寸来高的两打,而后他将顾恽浑身贴满,紧接着他开始对着四周三跪九叩,每一磕都力度极大,没几下,额头上就出现涨红淤紫。 随着他的叩拜,本来万里无云的天上突然翻涌起灰色的云层来,慢慢汇聚在知县衙门上方,厚厚的云层里闪过蓝色的闪电,低沉的雷鸣随之而来,空气里的氛围变得凝重而诡异,寒意森森,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慢慢接近这里。 院外响起几道人声,韩牧之面色一禀,转身就朝后跑,跑到院口站住,门神一样守在那里,不让人进来。 雷声越来越响,道道蓝光划过,容梓停下磕头,拿起地上的桃木剑对着左腕发狠一划,削尖的木头刃口也算锋利,瞬间就划出一道血口,血滴淅淅沥沥坠下,一些落在圆圈里,一些落在顾恽身上。 容梓突然仰头对着天空大声诵念:“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话音刚落,他合十的掌心拉开,丝丝缕缕的金光从指缝间射出来,一道由光汇聚的符纸出现在他掌心之间,掌心的血迹受牵引一般分出细丝滑过去汇在上头,慢慢凝聚出符文的痕迹,愈渐清晰成型。 容梓突然喝道:“王爷!” 赵子衿一步窜过去,手心凝出刃气划破手掌,隐隐可见其下白骨,暗红的血流喷涌而出,瞬间将顾恽本就斑斑的衣裳再覆一层。他不觉疼似的,飞快的低下头在顾恽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谁也没有听清。 容梓急迫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爷,听着,等我将这符贴在他身上,你就带着我跃开,越远越快越好。” 赵子衿嗯了一声,走到容梓身后站定,一手悬在他后衣领子上。容梓脸上划过破釜沉舟的狠绝,翻转手腕朝下,快速朝顾恽身上按下去,同时他喝了一声:“撤——” 赵子衿手指一收,内力灌在脚心上,在地上发力一踩,提着容梓飞速后掠。 符纸贴在顾恽身上,登时金光大盛,极为耀眼。 第一百一十五章:失而复得 电光火石间,一道巨大的闪电斜划过天幕落下来,轰鸣的雷声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炫目的银光刺得人忍不住闭眼,耳膜剧烈的刺痛,脑中一阵锐利的刺耳鸣响,周遭全是雷击的麻痛感,一瞬间除了站的远些的韩牧之捂着双眼稍微好些,其余几人都有些灵魂出窍的错觉。 赵子衿带着容梓从那片白光里穿出来,踉跄着落在地上,登时吐出一口血,他眼前黑暗混着亮光交错闪耀,被晃的头晕目眩,容梓的情况却比他好上一些,脸色虽惨白,却并没呕血。 赵子衿使劲眨眼间,眼睛能模糊视物的瞬间,就去看顾恽所在的方向。 只见圆圈中间的顾恽满身都是阴火,黄符燃烧着在他身上覆盖出一层泛红的火苗,可他身上的衣服却完好如初。 赵子衿飞扑过去,伸手想去拉他身体,手指从那火苗中穿过,没感觉到热度,却是刺骨的冰寒,像是藏匿冤魂的忘川河水。 他手臂有些发抖,心脏砰砰跳的极为厉害,频率却很慢,顾恽的手腕离他不过一尺来远的距离,他却觉得自己伸出手的时间,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长久。终于,他指尖怯弱,小心翼翼的如同一只极易受惊的蝴蝶,悄无声息的落在顾恽手腕上,呼吸都不自觉秉住,去感知手指下的皮肤,是否恢复了哪怕是微弱的跳动。 什么都没有—— 赵子衿脸色难看的要命,浑身克制不住的轻颤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下压一点,再下压一点……直到顾恽手腕处出现一道浅浅的洼,他终于不再继续这微小的变化,脸色惨白的和地上的顾恽相差无几,嘴里呵呵的笑起来,赤红的眼角却源源不断的滚落下泪水,一滴一滴在空中串成一条线似的,沿着下巴滴在顾恽手腕上。 缓过神的几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的盯着赵子衿的神情,眼见着他脸色越沉越低,众人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浮起一股无力和苍凉。 世上那么多伤心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容梓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泪水能充盈到这个地步,他甚至不用酝酿,那带着咸味的、苦涩的透明液体,便如溪流一样滚落下来,好像他一生一世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克制不住的流出。 情之一字,伤人最甚。容梓虽然还不懂,却发自内心的觉得悲痛。 容梓虽然有言在先,可见赵子衿疯了似的在那里呵呵发笑,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大,仰头眼泪横流的笑着,他心里还是愧疚不堪,他想,自己可能将赵子衿求死的意志,都给磨灭了。他抿着嘴去看韩牧之,孩子发达的泪腺,立刻就盈满了泪水,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初衷,可身体较理智,总是更为诚实。 杜煦想上前,脑子里却乱的一句安慰也理不出,这里除了赵子衿,和顾恽交情最深的就是他,那人就这么没了,他同样伤心难过,觉得这一切跟梦一样不真实。和那厮把盏笑谈拌嘴唠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一具不言不语的冰冷尸骨,这……委实太伤人了。 赵子衿突然伸手抱起顾恽,提线木偶似的站起来,动作诡异僵硬,浑身都透着怪异。几人戒备的盯着他,以防他胡来,谁知他带着一脸的泪,一边笑一边小声嘀咕,将人抱着往院子外头走。 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阿恽,…辞……们……回家……海…寄……岛…十二…… 容梓觉出不对来,连忙叫道:“牧之,拦住他!” 韩牧之叫苦不迭,心道我连他一根头发都拦不住,小梓你也太刁难我了,手臂却是大开,将院口横了个只剩边角。 可就是十个韩牧之,也不可能拦得住想走的赵子衿。赵子衿连手都没出,直接抱着顾恽拔地而起,轻飘飘的枯藤枝叶缠满的弧形石门上跃了过去,韩牧之一惊,转身夺门而出,跟在后头撵,大声叫着王爷留步,可赵子衿恍若未觉,抱着顾恽惊鸿似的从空中滑过。 杜煦呆在当场,盯着院门处,眼睛不知看到了什么而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讶,又像是惊喜。 他脑子有些打结,思虑极慢,回想着刚刚看到那一瞬,极力分析着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在赵子衿说完话,抄起顾恽腾空的瞬间,他看见顾恽的尾指端动了动,动作微小,可因为自己一直盯着他,所以才没错过。 他脑子里全是一句话:他刚才动了,那就说明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赵子衿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杜煦才猛然回过神似的蹦起来,想要大叫一声,嗓子眼里咕噜作响,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能狂跺两下脚,将手对着天空挥的如同疾风里的野草。可赵子衿早就没了人影,杜煦恼羞成怒,撒腿就朝着韩牧之的方向撵。 赵秉本来想追,步伐都踩起来才看见杜煦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看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急的暴躁无比,居然抬脚就跑。不知为何,赵秉就觉得杜煦的发现很重要,念及此,他完好的单腿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贴地而起的燕子一般掠起,瞬间就追上了杜煦,手臂一勾,就将人掐着腰提了起来,一个纵气猛然拔高,在院墙上瞪了一脚,前行的趋势愈发快速。 杜煦突然腾空,被吓一跳,脱口就是一句骂:“嗬~~作死,是谁……”他眼珠子突然一转,发现自己能正常说话了,登时也管不得余惊未息,扭头摇着赵秉的胳膊就道:“快,快——老顾他动了,他手指蜷了一下,我看见了,快追,让他回来……” 赵秉一听,脸色立刻一喜,抬头看着前方风驰电掣往前飞掠的人影,灌注内力高声喝道:“子衿,子安他没死,杜煦看见他动了手指,你快回来!” 赵子衿急速前窜的身形陡然来了个急刹车,容梓这么一遭,那话听着动听,他却不想再信了,可入耳后,他下意识的低头去看顾恽的脸,谁料目光一触上去,就再也移不开了。 顾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可他紧闭的左眼尾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了一行泪,因颈部无力的后仰着,而沿着眼尾淌进了鬓角,看起来像是唱罢浮生的戏中人,登台前描眉画眼,还未抹开的浓墨胭脂。 赵子衿悲痛欲绝之下,之所以还能看到分明,是因为那行泪痕,不是透明的水色,而是妖异夺目的色彩,心头血似的,艳红而刺眼。 死人,是不会流泪的…… 赵子衿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排山倒海的委屈和庆幸,在失而复得之后,强势的将他击倒,他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力气却一点一点流失。 顾恽死而复生,赵子衿觉得欣喜如狂,他将这人搂的很紧,几乎嵌入了身体,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他想大笑两声或是假惺惺的嗔骂两句,你这个反复折腾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一个字了……可之前太过浓烈的情绪将他心神消耗殆尽,如今面对这绝处逢生的大喜,尽管他心里高兴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可他完全笑不出来。 他盯着顾恽,目光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发狠责怪,眼中浸透吉光似的一层琉璃粼光,透亮的水色之下,幽深的黑色翻涌,心底的感触,全印在了眼里。 他满脸还是未干的泪水,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嘴上却迫不及待的发誓道:“阿恽,在我有生之年,这是你最后一次自作主张,”说完这句,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声音就开始发虚:“阿恽,我累了,等我醒了,你也醒来好吗……” 子衿!小心——老顾!啊—— 有人在不远处惊叫,赵子衿笑了笑,将顾恽护在怀里,身体慢慢的歪倒,从屋檐边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昏迷不醒 洛城外的水势退了下去,骄阳当空照几日,泥浆覆盖的地表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皲裂,露出下头泡涨的尸骨一角,零碎支离,一如世上万千失去亲人的寻常百姓家。 幽国的将士虽然抵死反抗,却无奈大势已去,幽国皇上幽明鉴生死不明,大军损失惨重,前线不乏誓于吾国共存亡的忠义将领,而为之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的家国,却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将他们弃如敝屣。 十一月中,幽国内地传来消息,丞相何中云趁机起势,谋朝篡位,自封荣庆,改年号为敏埕。仍在奋战的大将军冯楚听闻消息,虎目含泪当场在城下遥言相告,命余下士兵降于西原,而后引刀自刎,血染疆场,幽国剩军悲恸不已,最终在副将刘文治的率领下,投靠了祈王赵秉。 赵秉敬佩冯楚忠信大义,举军脱帽,为这位将军哀悼三日,在面朝西北的山坡上,马革裹尸埋了起尸骨,郑重其事的鞠了三躬,投降的幽国将士见此,不禁潸然泪下。 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悲壮的塞外曲,而后和声越来越大,哽咽的、嘶哑的、悲伤的、低沉的男声汇聚一处,在满目苍夷尸横遍野的旷野上,久久回荡。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试拂铁衣如血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兵;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至此,战争将近收尾,可造成的伤痛和损失,数年内挥之不去、弥补不来。 赵秉留在边境处理余下事物,杜煦留下给他打下手。 顾恽活了下来,却一直不见转醒,赵子衿整日不言不语,愈发冷淡,情绪却一直很平静。军中的大夫擅于外伤,却查不明他不醒的原因,南隅也没诊断出什么来。 没过几日,赵子衿弄来辆马车,将顾恽放进去,带着韩牧之和容梓,取道东北,十来日之后,回了平沙怀南王府。 平沙依旧安宁繁华,洛城外的尸骨未寒和这里喧闹的茶余饭后,极致的仿佛两个世界。 已近深秋,枝头的落叶渐转青黄,被风一勾,便参差不齐的悠悠落地,被仍旧毒辣的烈日焦上一日,踩上去簌簌作响,碎成末似的零星。唯有四季常青的树木,还能在此时翠色盎然,与其他泛黄仍混青的树叶泾渭分明。 韩牧之拽着缰绳将马停在王府院外的时候,已是黄昏光景,残阳在西边的天幕上铺开,半边都是彤彤的橘红,他还没来得及打量眼前这座贵胄府邸,就被高出院墙外那颗树木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颗多年的樟木,枝干粗细和女子细腰相当,枝繁叶茂长势良好,想是主人家精心培栽过。深碧的圆滑叶片上头一层厚厚的天然蜡质,被橘红的余晖一描,镀上一层剔透的流光,某些角度上,还能看见泛出的彩色光晕。樟木在静谧的黄昏里迎风而立,透着一股岁月静好又朴实无华的美感。 门口的守卫看着那辆马车停在门口,驾车的少年跳下去,将帘子掀开,不由心道好大的派头。紧接着里头钻出一个人来,胳膊上还抱着一个,右边的守门愣了一会,才认出那个短毛的白发怪人,是自家小王爷,霎时大喜过望,撒腿就往门内跑,大喊着叫道:“管家,小小,小王爷回来啦——” 剩下那个则是几步奔下台阶,本就细长的眼皮更是笑得只剩一条缝,迎上来,见自家王爷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可给人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 他也不敢肆无忌惮的盯着主子看,便垂下目光,正待说两句恭迎的话,却看清了王爷抱着那人的面孔,正是几条街开外的顾大人,只见他面色灰白气息孱弱,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不由就有些心惊,心道怎的弄成这幅模样回来了,嘴上却笑意满满道:“王爷回来啦,老王爷一直盼着您哪。” 赵子衿抱着人下车,一句话都不想说,抬脚就往门口走。容梓从车里钻出来,也是一副大难不死的虚弱模样,韩牧之心疼不已,背着车辕将人背起来,跟在赵子衿后头撵。 熟料赵子衿突然转身,对着韩牧之道:“牧之,马车里的竹节筒,帮我拿进来。” 韩牧之有些懵,容梓却瞬间就反应过来,记起那玩意儿是他赶到知府衙门的时候,赵子衿寸步不离背上身上的大竹节,里头封着什么东西。他心思灵慧,只是稍微转了转脑子,就隐约猜出那应该是顾恽的药,笑着道声好,晃了晃腿,韩牧之便背着人折回了马车。 赵子衿刚到门口,就见第一道院门口迅雷不及掩耳的窜出一条人影来,细瘦的身子炮弹一样向他弹过来,伴着惊天动地的埋怨:“王爷,你可算回来了,顾大人……” 最后一个“呢”字戛然而止,那小厮飞窜的身形前冲着,见鬼似的瞪着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受惊的忘了踏步,腿脚一扭,直接五体投地扑在了地上,语无伦次道:“王爷,大人他、他这是…怎么了?” 赵子衿已经很久没见过赵全了,这小个子好像长高了些,嗓音有些发沉,不似之前那般清脆,轮廓也开始现出男人的英气来,一双圆眼却依旧清澈见底,透着天真和机灵,十分讨人喜欢,此刻望过来的目光,欣喜中暗含讶异担忧,赵子衿难免有些心酸。 顾恽昏迷的日子里,赵子衿不想和人说话,便一个劲儿的回忆往事,想多了,心里酸甜苦涩,记着顾恽的好,更恨他的歹,憋屈难受的忍不住了,就只能背地里发狠,等他醒了,要怎么剜掉他一身的弯弯绕绕的狐狸心思,TJ成乖巧听话的小兔子,教他不敢再背着自己暗自算计,将小命给搭进去。 偶尔,他也会想起身边的人,诸如双亲,诸如赵全,想的多了才发现这些年,对这些人,良多亏欠,便想着以后,要对他们上心些。 赵子衿挤出一个很浅的笑脸,边走边道:“他睡着了。” 赵全心里咯噔一响,怎么看这架势,都不像是睡着的样子,不过还不待他追问,就有几人健步如飞的左右绕过他,朝着赵子衿迎上去,前头那个大步流星的是老王爷,后头那个大腹便便的是福全管家,最后那个敷衍小跑的,是大夫刘叔。 老王爷赵引恢复的不错,除了头发花白更甚,人倒是精神十足,此刻见了自己亲儿子,更是心情大悦,步子奔的就差飞起来,一丝威严也不见,此刻他就是个老父亲,一样的天下父母心。 儿子是他手把手拉着长大的,赵引甚至不用费眼力去看,光凭直觉就能感受出赵子衿是悲是喜,他一见他臂弯里横抱的顾恽,就知道那人情况必然很糟,可他儿子还没发疯,就又说明这人并没死,只是他的宝贝儿子,束手无策了。 赵引走上去,看着赵子衿苍白消瘦了许多的脸,慈爱的笑笑,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摸他的头,只是这次,他必须扬起手臂,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他开口说话,声音是父亲那种稳靠如山的踏实:“儿子,回来就好,来,进屋再说。” 一股酸涩冲上鼻梁,赵子衿心里有动容和愧疚,可他眼里没有泪光,他嗯了一声,语气少见轻快,对着他爹身后笑容满面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二老点点头,而后对着管家道:“福伯,劳烦带牧之和小梓下去安顿休息。” 赵子衿抱着回了自己的卧房,老王爷和刘叔跟进去,赵全则小跑着去了刘叔的院子,将四方沉重的药箱子搬了过来。 刘叔给顾恽把脉,一连换了多个地方,手腕、心口、颈侧、脑门,脸色越变越奇怪,而后又用银针扎穴位。良久,他放下银针,抬头看向赵子衿,疑道:“真是奇怪,他脉象孱弱,却也正常,血液里余毒未清,却无伤大雅,五脏六腑受损严重,这阵子也被你调理的差不多了,可为什么还是一直不醒,老头子也不知道。但是我能肯定的告诉你,他不醒,不是因为中毒或是内伤,可能是其他一些比较玄乎的东西也说不定,比如被鬼附身啊、勾去了一魂两魄啊等等,要我说,请法师来做场法事如何?” 老头眼角扫到老王爷别有深意的眼神,登时气得胡子乱翘,怒目而向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也是为了你儿子好么,不识好歹!” 老王爷呵呵一笑,目光再自己儿子和顾恽之间来回扫,有些不怀好意,他道:“刘贺文,注意你的态度!我没有嘲笑你,我只是在想,冲喜……会不会是个更好的办法?” 赵子衿一愣,抬眼就去看他爹,脑子里莫名就浮出那颗成年的樟木来。而刘叔也愣了一下,很快褶子满脸的脸上堆起促狭的怪笑,对着老王爷必出一个大拇指:“老小子,有你的,我看行!” 赵全出去端了盆水,刚到门口就听见自家老王爷的绝妙主意,他一脚没抬起来,直接磕在了门槛上,绊的朝前一倒,铜盆脱手而出,水泼在地上又哐当滚了几下,昂昂的绕着圈儿,敲锣打鼓似的。 屋里几人登时扭头看过来,赵全朝前跄了好几步才站住脚步,脸上震惊无比。 冲?冲?冲什么玩意儿来着—— 第一百一十七章:行至奈何 这是一条无尽延伸的黄土小道,路旁没有树木花草,只有一片极致的黑,路上也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如果他注意看的话,还能发现自己的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顾恽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走了多久,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不停的走,冥冥中像是有种无形的牵引力,将他朝着小道前方拉。 他脑子空的厉害,心里仿佛记着有很重要的事,总想回头看一眼,可他想不起来,每每准备回头的瞬间,心底都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道混沌迷糊的声音:莫回头,回头万劫不复—— 他脑子里生了锈似的,想着,万劫不复?万劫不复是什么来着? 他就这么一直走,直到前方出现一座桥,桥中有个凉棚,棚里的桌上,趴了个人。终于见到个人,顾恽走过去,准备向他打听一下这是何处。 顾恽走上去在桌前站定,趴着那人看身量是个青年,一只胳膊蜷着将脸严实的埋在里头,另一只直愣愣的伸开,腕子垂下去,上头的皮肤细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顾恽站了一会,见那人毫无危机意识,一点转醒的趋势也没有,便伸手扣了扣桌子,轻声道:“兄台,醒醒。” 那人动了动,将头从胳膊里伸出,一张脸上全是衣褶印子,眼皮子使劲往开拉,眨巴眨巴全是泪花,看的顾恽有些愧疚,这是多久没睡了,醒来这样艰难。 这人模样生的嫩,下巴圆润,看起来只比赵全大一点,他揉了两把眼睛,将眼睛擀面似的撑开一些,眼里蔓着一层碎光,看过来的目光却仍旧一望见底,十分清澈。 小青年有些赧然似的揪了揪袖子,将上头的褶皱抹平一些,未语先笑,嘴角一咧就是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很和气的笑道:“对不住,睡过去了。” 顾恽有些好笑,大路朝天的陌生人,自睡你的呗,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这青年一举一动都淳朴可爱,顾恽对他极有好感,便笑道:“是在下扰人清梦,才该道歉,对不住了。叫醒兄台,其实是想问兄台打听个事。” 小青年正低头从桌子下拿出个破碗来,一边伸手去翻刚压在胳膊下账簿,翻书动静很大,书纸哗哗作响,闻言揪着一叶书纸抬头,不太习惯这么客气似的:“请说。” 顾恽站在桥上环顾四周,发现河岸靠着来路那边,是一片娇艳的火红色花朵,灿烂夺目,沿着河流一路流到了很远的地方,桥那头是条稍微宽阔些的大道,不出几步远有个亭台,再远些,有间破败的门户,门匾低矮歪斜,不甚亮堂的视野里,很容易就被忽视了。 门匾上的字被人刻意用东西遮住了,就在顾恽看过去的瞬间,有条人影凭空出现在门口,身量修长,绛红色衣袍,有些像西原的官府,只是没有补子。 那人伸手就去推两扇破门,顾恽一边收回目光,正巧桌前的小青年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回看,顾恽没经心,接着说道:“是这样,我想问问这里是什么地……” 谁料面前兔子似的青年突然跳起来,拔腿就往桥那头跑,一边跑一边怒嚎:“崔钰,你给我站住!不许进去!!!” ……顾恽有些摸不清情况,见那青年投胎似的跑得飞快,一溜烟滑下桥头来了个急转弯,玩命似的狂奔。再看门口推门那人,隔得太远有些看不清面貌,却能很强烈的感受到捉弄意味,门已被他推开,他就站在门口看那小子狂奔,在人离他还有不远的距离时,抬起一条长腿就迈进去,笑道:“二子,里头藏了什么见不得鬼的东西,本府君非得好好查找。” 范二恨不得吐血,一半是跑的,一半是气的,念及此,他不由就有些悲从中来,想起自家司君还在的时候,树大好乘凉,自己过得多逍遥。那时这衣冠禽兽的崔府君,还是鬼五鬼六的谦谦君子,温和好脾气,有求都必应,谁知…… 司君走了还没一年,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他的跟班了,紧接着温柔似水的崔府君就来了个形象大挪移,突然变成了周扒皮,将自己可劲儿使唤,被打压奴役的跟狗似的,他连鬼都不放,简直丧尽天良。 范二气势汹汹的扑过去,一把将崔珏搂住,自以为将人锁死了,吹鼻子瞪眼怒道:“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就破门而入,你这贼!” 崔钰在地府带的太久了,觉得日子过得人间的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日复一日刻板循环,可现在他找到点乐子了,那就是看范二吃瘪,鼻子猛皱眼睛怒瞪眉毛高挑,小狗似的,看着就逗得很。 崔钰抿嘴直乐,眼里全是故意的取笑,面上却端的十分宠溺宽仁,他一把提起范二的后领子,将人往外撕,先给了他一大棒子:“二子,你再这么对我大呼小叫,如此僭越,被楚江王手下的小鬼听去了,又得抓你去浸忘川水,你说你这傻孩子,光记吃不记打,实在不妙!” 范二被他一唬,真真切切被吓到了,想起上次自己当众骂了他一句,被恪守礼数的楚江王听到了,一张胡子拉碴的阎王脸本就黑的可以,当即真是能泛光了,气氛刹那就严肃下来,那阎王铜铃巨目一瞪,张嘴就是一声怒吼:“放肆!” 范二记得自己膝盖一抖软在地上,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的忏悔,楚江王却执法严明,大手一挥就上来两小鬼,一左一右提着他咯吱窝将人提起来,要去泡忘川水,最后还是崔府君不计前嫌,出面说是玩笑话,这才逃过一劫,可范二对楚江王的深度恐惧,达到了闻之色变的地步。 这会崔钰一提楚江王,范二精神上就崩塌了,鬼没有实质的皮肤,他却真实的有种鸡皮疙瘩群起的错觉,他莫名其妙就抖了一下,顺着崔钰的手劲松开手,闷头拉着他往奈何桥上走,边走边瞎喊:“走了走了,桥上都没人当值了,出了差错婆婆又要骂我了。” 崔钰早就看见桥上有人了,因为这个才没有进屋,范二拉他,他也就顺着他的力度走,看向桥上那青衣人,越看目光里疑惑越多,他道行深,一眼就看透那鬼的人形里,其实只有三道魂,七魄不在这里,眉头一皱便问道:“二子,那魂是什来头?” 范二大步迈走,闻言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刚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路引诶。” 崔钰知道和这迷糊货说不清楚,也不和他费口舌,预备上桥了亲自盘问。 两人很快就回到桥上,顾恽礼数周全,一步也没走开,范二见这公子风骨天成又教养良好,心里对他很是喜欢,对他咧嘴一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啊差点忘了,这里是奈何桥。” 他说完便松开崔钰往桌子上钻,埋在书本里飞快的翻起来。 崔钰对顾恽点点头,仪态十分稳重,并不说话,心里却十分在意这人魂魄分离的形势。 顾恽听见奈何桥三个字,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些什么,有很多言语,还有一个人,那人有张英俊精致的脸,身量高挑修长,总是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衣裳,最为异于常人,是那头雪色的长发。 顾恽一怔,心里泛起深刻入骨的熟悉感,脑海里浮现的那张脸平静无波,可顾恽十分肯定,他笑起来,左边嘴角上会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会有些小天真和羞涩,迷人的要命;他心口有颗黑痣,米粒大小;他后腰上有块胎记,颜色浅褐,状如簪蝶兰……他是,他是—— 顾恽目光混沌起来,他使劲想,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他莫名就觉得非常惶恐,这样熟悉的人,自己居然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自己的记性,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 范二一边翻,一边端起碗念叨:“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一碗孟婆汤下肚,三千红尘皆过渡。” 随着他的诵念,碗里开始慢慢渗出黄亮的清汤来,莹莹润润的,和茶汤相似。范二将水碗递过去,对着顾恽笑道:“喝吧,喝了好上路。” 顾恽心里很是抵抗那碗清汤,总觉得喝了之后会错别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有着一种很诡异的牵引力,让他没法拒绝,他手指蜷了几下,有些受蛊惑似的伸手接住那碗汤,抬起手腕往嘴边凑。 范二还在狂翻,一边抱怨:“诶呀在哪啊,这些日子过桥的鬼魂实在太多了,生死薄都记不下了,鬼差写的潦草又错乱,我眼都要看花了啊,真烦。” 崔钰没理他,看着那青衣人将药碗抵在唇边,魂魄里流动的意识是抵制,动作却不受支配,脸上不自觉,有着很浓很浓的悲意。 崔钰想了一下立刻了然,心道,八成是因为这人魂魄不全,受彼岸花的影响较深,说不定,他的智慧、记忆、功德,全部都不齐全,可能他现在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 崔钰垂眼苦笑一下,这种魂魄分离的人,都是不肯死的,对俗世执念甚深,不惜忍着魂魄撕裂的痛苦余留精气在人间,最终,不过是自找苦吃,报应都回馈在自己身上,喝了孟婆汤的残缺魂魄跳下轮回台,转世不是痴呆就是傻子,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就是上一世不肯投胎的报应,何苦! 念及痴傻,崔钰突然想起孤魂司里那个孤僻冷漠的容颂语来,他想,他在地府赎罪积德,如今是否得偿心愿,和他的心上人,两厢厮守了? 范二突然叫起来:“啊,找到了,顾恽,上元二百八十九年,生于束州……” 与此同时,死寂的地府里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十年香樟木,百年白首约——阿恽,我备好丝绸两箱,等你回来成亲! 崔珏脸色刹那巨变,叫道:“别喝!” 顾恽听见那道声音的时候,嗓子眼正灌下一口孟婆汤,他迷雾遮挡的眸子清明起来,心里剧烈的疼痛起来,终于想起那人的名字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结发同心 月色如洗,清辉撒尽。 市井褪去白日的繁华喧嚣,转为静谧安详,月色共灯火,夜色不甚浓,路上行人少,只影悠悠。 怀南王府白昼里就大门紧闭,主人家不见客,却不是因为出门在外。事实上,王府里头动静极大,三五吆喝着,仆从奔跑着,满院子张灯结彩,喜气的大红浸透眼帘,热闹非凡,到了夜里,更是灯火辉煌,璀璨异常。 近邻的太傅和仆射家听见动静,派人出来查看,却被一扇大门遮挡视线,不得其中闹事为何,只晓得,自打老王妃过世,这府里凄清冷寂的,许久没有这么闹腾过。 王府内院大堂,一片喜气洋洋,烫金的大幅双喜贴在祥云暗纹的门厅上,案台上摆设瓜果香炉,两旁插着印了龙凤呈祥的红色对烛,素色的帘帐换成了金丝红帐,梨木太师椅上系着团花红绸缎,全是成亲的布置。 管家福伯一身团福字绛红员外袍,正指挥着小厮们搬鼎取香烛,青铜鼎搬过来后,他看了看天上月亮,转而对着小厮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将老王爷请出来,你去将小王爷和顾公子请来。” 小厮得令,撒开腿就奔了出去。 赵子衿一身喜气的大红,坐在床榻边上,动作轻柔的给顾恽穿着衣裳,前来更衣的赵全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衣帽腰带和靴子。 他素来都是红衣打扮,并不是对红色有多么偏爱,只是前世的习惯改不过来,沾了血看不出来方便。今日却是真心喜欢,一身衣裳披在身上,再给顾恽换上样式相同的,莫名就有种牵连的感觉,好像这样一来,自己和他,不止心意,连身份也绑在一起了,结发,多么美好的一个字眼。 顾恽闭着眼,陷在大红的鸳鸯锦被里,身上又是同色的红,衬得一张脸越发惨白,他多日未进食,仅靠赵子衿以口相哺外加内力强行灌下些药汤续命,消瘦的很厉害,几乎有些脱了形,颧骨微微凸起,之前的风流倜傥都不见了,看起来七分似鬼,除了一口气还吊着,和死人几乎无异。 想起这人在记忆里温润模样,笑起来春风拂面似的和气,后头的赵全鼻子一酸,眼泪唰就落了下来,心里觉得顾大人太苦了,可王爷更可怜。 赵子衿听见身后有刻意压制的吸气声,倒是什么反应,今儿是他这么多天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了。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一边给顾恽拉平衣领,手下的肋骨突兀,他在心里笑着唾道,呸,你个不省心的,抱你睡觉都烙的慌,一边头也不回道:“赵全,把东西放在床头,去洗把脸,然后到门外候着。” 赵全见他还在笑,哽了一声,眼泪流的更加汹涌,变着调子诶了一声,将托盘搁在床头,摸了把脸转身就奔了出去,跑的远了,还能听见捂在嘴里的呜咽。 门被从外头阖上后,赵子衿伸手穿过顾恽腰下,将人稍微抬起些,把腰带从缝隙里塞过去,再松手捡起腰带两端,拉起来扣在他小腹前。腰带在顾恽腰线处,将喜服束出一道内收的弧线,显出细瘦的腰身来,他本来就腰细,这会瘦的几乎能和庚楼月的楚腰女子有的一拼,赵子衿用手量了量,这才褪了懵头懵脑的欢喜,觉得心酸不已。 他给顾恽穿了靴,将人抱起来靠坐在身上,拿起梳子给他梳头,久未进食,他头发枯槁发黄,在床上呆久了,凌乱打结的厉害,杂草似的,摸上去粗糙发涩,记得他以前满头青丝黑亮细软,缠在手里柔滑冰凉,感觉可好。 篦子梳上去,滑不了几寸就卡死,赵子衿舍不得拉扯他,也没伺候过给人梳头,十分没有经验,只能撤开了换一把头发继续梳,弄了半天也没梳顺一缕来。他便越来越烦躁,越想越悲哀,觉得命运就像这一团乱麻似的纠结发丝,将他和顾恽逼到了无路可退的窄小犄角,进退不得,舍不得那点生的希望,一直等一直等,却丝毫看不见转机。 他痛苦不堪的将脸埋进顾恽那披着一团杂草似的头发的颈窝里,手指发力握紧,篦梳不堪重负啪一声断裂,崩裂声像是刺穿了他心里自欺欺人的幛子似的,赵子衿发出一声孤狼濒死似的模糊呜咽,低落无力的声音从顾恽脖子处响起:“阿恽,几百年我都等了,可最近,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今晚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这就醒来好不好——求你了……” 两人紧贴在一起,一动不动,若是赵子衿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就能看见顾恽的脸上飞快的划过一丝痛苦的挣扎,嘴唇微弱的张了张,喉结滚了滚,被人紧扼住咽喉似的。 床边不远处,放着两个低调华丽的木箱子,雕工精细呈龙呈凤,缠枝细莲鸳鸯戏水,上头系着大红花球,里头装着满箱丝绸,隐隐满室的樟木清香。 门外有人说话,很快赵全的声音响起来:“王爷,吉时到了,这就去拜堂吧。” 赵子衿松开指尖,断掉的篦梳掉落在地上,他在顾恽颈间深吸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就已恢复了从容淡定,如果不过眼眶微微有些红,方才的软弱恳求,便如幻觉似的。 他起身将人抱起来,走到门口门扇突开,是赵全在外头推开了们,他抬脚迈过门槛的时候,主厅前头的院落里,突然亮起很盛的光芒,高喷的涌泉一般,带着炫目的银光,洒落一片火树银花,曼妙绝伦。 赵子衿觉得成亲是他和顾恽的事,不想引人注目,王府不在夜间扰民,这场喜事,没有宾客满座,没有声声祝贺,没有奏乐,没有鞭炮,高堂只有一方,新人有一对,一个却久睡不醒。 长风从门口穿过,赵子衿抱着顾恽迈开步子,顾恽的头发从他臂弯里垂落,在风里朝后飘拂,有些乘风归去的感觉。王府布置得富丽堂皇,可那些喜庆的红色,却丝丝入扣的透着凄凉,坟墓一样。 此刻,千尺之下的阴曹地府,奈河桥下的忘川水,在那道不属于阴间的声音传入后,突然怨气大盛,万年平静的浊黄色水面像是烧开的沸水一样咕噜咕噜的冒起泡来,隐约有深色阴影从水面下氤氲开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水下钻出来。 浓烈阴风平地而起,将桥上的人衣摆吹得簌簌作响,飓风刮过,刀片似的割得阴魂生疼,范二被寒气激得忍不住发抖。 顾恽端着药碗,刹那间将一切都想了起来,他想,赵子衿,自己怎么能忘了赵子衿呢。 如今的处境他也算有了些头绪,知道自己和赵子衿阴阳两隔,自己没能遵守诺言,等到他回来,和他白头携老,理清这个事实的时候,他疼的孤魂一阵阵模糊,几乎散了人形。他知道正往嗓子眼里落的东西叫孟婆汤,喝了这东西,就会忘记前尘往事,可他不想忘记赵子衿,怎么办? 顾恽飞快的丢了药碗,朝下弯腰,还在嘴里的孟婆汤被吐了出来,可流进嗓子眼的却呕不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汤水正向蛇一般往他食管里流,心里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来。 崔钰一听范二念出那个名字,就知道这人是谁了,容颂语转世的人选,还是他亲自挑选的,入选的人,都和一个人有联系,那就是顾恽。同一时间,一道人声突然响彻地府,活人的生气引得忘川里镇压的冤魂蠢蠢欲动,崔钰并不认识那道男声,那种说话的语气和速度,却是他所熟悉的,他十分肯定,说话的人,就是因缘壁前那个不苟言笑的白发男人。 他想,必然是人间有天赋异禀的术士天师,作法劈开阴阳道,将人间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同情,心道这术士当真厉害,声音传进来还清晰如故,只是做了这等逆天改命的事,遭受的报应,必然不亚于天打雷劈,往后的人生,可见艰险坎坷。 崔珏心下定夺,要帮一把容颂语,行随念动,虚幻的阴魂动作快到人不能及的地步,范二眼睛还没眨下去,就见崔钰消失了,瞬间再现行,却是紧贴在那个叫顾恽的身边,伸手就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修长的手指飞速下滑,掐在顾恽脖子上,将人掐的双眼泛白,一副杀鬼灭口的架势。 更为奇怪的是,那个叫顾恽的男人明明难受的三魂分散,影子分成三股,扭曲变形的脸上却艰难的挤出一个笑来,万分感激的模样。 随后崔钰抬脚,一脚凌厉的踹在顾恽腹部,同时松开手上的桎梏,顾恽被踹出好几米,砰一声砸在了桥边的石头栏杆上,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精气凝就的血来,那口孟婆汤被上涌的血气顶了出来,尽数吐了个干净。 他鬼魂的虚影聚聚散散,边缘发虚,崔钰松了口气,两步上赶过去,掏出一枚珍珠大小流光四溢的珠子给他塞进嘴里,好一会魂魄才重新清晰起来。 顾恽顾不上形象,又吐了好几口,觉得嘴里没有孟婆汤了才打住,抬袖抹了抹,看向崔钰,面前这男人眉目并不是十分出众,五官端正,却是十分耐看,给人一种沉稳能依靠的感觉。顾恽诚恳道:“兄台大恩无以为报,只是我不明白,兄台为何肯帮我?” 崔钰伸手将他拉起来,笑了下去看又渐渐平静的忘川水,目光悠远,他道:“其实我也不算在帮你。” 顾恽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直觉这人和赵子衿有些关系,初遇赵子衿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像是第一次见自己,可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他迟疑一瞬,还是问道:“你帮的人,其实是赵……” 崔钰一惊,心道这人未免也太触类旁通,他还没来得及想想该实话实说还是敷衍了事,桥那头却出现一个步履蹒跚的白发婆子,崔钰面色一禀,伸手推搡他,沉声打断他:“快跑,再不跑就走不了了,你有问题,去问你枕边人,走!” 顾恽顺着他目光斜里看去,就见一银发婆娑的老妇人正往这边走来,他明白那可能就是传说里的孟婆,不敢久留,道了声谢转身就跑,心里想着赵子衿可能等了很久,便将吃奶的力气都用在了腿脚上,后头传来一些争论,他也没理。 “诶诶那谁,你小子给老婆子回来,哪有入了地府还钻出去的,回来!” “婆婆,别人就来问个路,问完发现走错了,也没浪费您口舌,随他去吧,好嘛好嘛~~~” “你个吃里扒外的小龟孙,别拉着我……还有,府君近来越发不成体统了,合着范二胡闹,被鬼捉去了把柄,非得免了你的职……” …… 疼,浑身都疼,散了架似的疼,四肢使不上力气,酸软无比,并且僵硬,脑子嗡嗡作响,眼睛睁不开。 顾恽疼的哭想爹喊娘,想叫一声赵子衿我不舒服,嘴皮子却粘在一起似的撕不开,他觉得这身体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哪里都支配不了。缓了好一会,耳朵才率先恢复了功能,入耳闹哄哄的,像是有人在高声诵唱,又有人在附和起哄,还有鼓掌的声响。 他揪着耳朵去听,却不甚分明,而后感官慢慢恢复,他感觉到有人扶着他的身体,带着他向下弯腰,眼睛也稍微能睁开一些,隔着迷雾似的看不清人影和物件,眼帘上却是一片模糊的大红。 他试着动了下手指,指尖缓慢的蜷曲着,辩声越来越清晰,有人唱喝:“夫……夫对拜——” 顾恽评价道,中间那个停顿略显生硬,而且时间有些长了,不对,夫、夫、对、拜!!!那是什么…… 然后周遭一片兵荒马乱。 “王爷你松手,夫妻…啊不,夫夫对拜的时候是要对着叩首的,你不能扶着顾大人了。” “全子,就你多事,这和夫妻那不一样,爷爱怎么叩首就怎么叩首,管得着么你。” “我这不是为求美满嘛——” “要不弄只公鸡来代替拜堂吧?” “有病啊你,都拜了一半了换成公鸡,蠢得伤人心!” “就是,要不背着吧?一弯腰都弯腰了。” “一拜天地的时候不是背过了么?” …… 大伙争的不可开交,虽然有些僭越礼数,可七嘴八舌这才驱散了一些之前的凄苦氛围,福伯小心的观察着小王爷的表情,见他并没生气,这才一声怒吼结束了馊主意乱飞的场面:“都!闭!嘴!” 接着他又弯着腰凑到跪着的赵子衿面前,撑起笑意询问道:“小王爷,你觉得呢?” 赵子衿脸上挂着笑意,细看又有些伤心,他正待说就我抱着他拜吧,一道声音却横插进来:“在下有个建议,我来代他拜堂,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声音虽虚弱嘶哑,却掩不住笑意迢迢。 赵子衿剧烈的抖了一下,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微微笑弯的眸子,流光溢彩,情意深藏,里头翻涌着千言万语,却不需对你娓娓道来。 那瞬间,赵子衿觉得自己麻木的内心冰消雪融,狂热的喜悦将他包裹,他甚至忘了笑一笑,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的盯着面前这人,想在结发对拜之前,转身叩谢苍天。 大厅里响起一阵阵欢呼声,充当随礼的福伯回过神,也乐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他清清嗓子,再次高唱一句:“新人对拜——” 顾恽四肢僵硬胀痛,可他挥开了前来搀扶的赵全,慢慢的,却一丝不苟的看着赵子衿的眼睛,虔诚的拜了下去。 “礼成!送…入…洞…房——” 月华大盛,新房的窗纸上,印了两道人影,一人背着另外一人,背上那人搂着他脖子,头颈交颈鸳鸯似的交缠在一起,不知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话,影子慢慢的在纸上移动。 院里的树影投下一片暗影,墙角有荆桃,可前方不远处的樟木却只剩一截木桩,伴着两声清脆的鸣叫,两只燕子斜着掠下来,落在断桩上啄毛拂脸,细小的短喙时而摩擦,亲昵异常。 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正文完—— 结文有感 从五月到八月,《两箱》至此完结,期间有些纠结,就想写个后记,让自己别忘记,菇凉们不爱看家长里短,可以就此打住揭过mua~~~ 首先感谢菇凉们一路支持陪伴,给了某俗很大的动力,人数不多也不点名,感激你们懂的! 菇凉们说的攻受互动少得可怜,不是昏迷就是分离,提着一口热气等到最后,小眼神儿一对,诶哟卧槽没了!!!!这不科学!!!! orz……我明白,相当明白,并为此深表痛苦,给菇凉们道歉,先跪一个,接下来坦白。 下面说说《两箱》写到现在,自己的心路历程和发现。 从五月到今天结文,基本保证每日一更,这是我挖坑的基本要求,并不是说我有多少存稿,事实上,开坑之前能有3章一万字的存根,都是零概率事件。基本所有章节,都是当天生煎出来的,有时写不下去,磕到半夜,心里捉急着没更新,就觉得自己成了叛徒,而碰巧周末没事宅家里,偷偷存下个章把准备周一轻松一天,一看这让自己都心焦意难耐的龟速发展,一怒之下就存不下了。 我是个没什么计划性的人,经常脑残脑抽脑中风,想起一个萌梗就鸡血爆棚,坐立不安辗转反侧的像个女深井,也不爱写大纲,流水账流到哪里是哪里,流到没水了就死磕自己,以前没感觉,后来发现这样很不好。 于是在开《两箱》的故事时,努力克制自己,东查西找编了个大纲,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挖了坑,那时信心满满,想起来都能感动得自己掉一把老泪,心情翩翩的像是小蝴蝶,左飞飞右飞飞,时不时就想得意地笑,然后在公交车上和某路人甲对脸的时候猛然僵住,默默的扭开。 按着大纲,本来的主线是这样: 哥哥牵着弟弟的手啊,一摇一晃天涯走啊; 遇见土匪不低首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哥哥智慧大大的有啊,弟弟英俊真枪手啊; 先捉一个流寇头啊,再破谜案刀封喉啊。 共进浮生一杯酒啊,到头来两厢厮守啊! (ps:啊你妹的够了啊,这是要唱好汉歌的节奏啊) 可事实上,是这样的: 一开始,杜煦?许季陵?这谁啊魂淡,事先没说好有这两货啊,想名字倒是分分钟啊!!! 紧接着,英明仁德的皇上赵愈成了昏庸无常的蠢货???从天上掉下个万民敬仰的祈王爷??? 所洗嘚,幽明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百毒老叟不是武林大会的反派么魂淡!!! 好嘛,都出来了,也没法按回娘胎回炉重造,重新捏造成变态杀人犯或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话说我肚子也没那么大,塞不下。 再往后,没法放在一起对比了,歪的一塌糊涂,简单总结,就是以前几章为90°直角的L形病态发展。 ……(扶额,后面的不忍心说下去了,自觉足够!) 剧情延展开来,就超乎我所能控制的方向了,陷害、计谋、两国暗地交锋、水患、国难当头……说实话,我对历史并不熟悉,基本上朝代顺序都撸不清,遑论两国之间的明枪暗箭,那就更是满头雾水。 这样的前提下,主体构架就不可能恢弘大气。我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不出现常识性的bug,有时一天搜好几遍时辰、官职、府邸o(╯□╰)o,我记不住orz…… 刚开文的时候,被一个毫不起眼的问题缠住好几天,就是金榜题名后举子们回乡探亲的时间以及期限,搜不到相关资料,又去问人,被人喷了一身狗血,说是吃得太撑了,反复折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很模糊,瞎编乱造的对不起。 菇凉们可能不会注意这个,我很介意,剧情拖沓不够激情吸引人,但只有认真这一点,我尽力做到最好了!!! 好吧被你看穿了,其实我这么说,还是在打煽情牌,希望不会被怪的太狠,真的很爱菇凉们,和平友爱善解人意,失去你们会痛彻心扉! 有过钻进死胡同的时候,很多次都觉得将两个人物给糟蹋了,从一开始的激萌,到后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发展两人的对话,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写的不多,可几篇下来,都是因为心里很清晰的有人物设定,才能在没有大纲的情况下,歪歪扭扭的走到最后,还爱着里头的两个以至于更多的cp。 失去萌点,就意味着全文崩塌离析。 考虑之后,发现萌点开始散失的点,在恽哥发现王爷是在装傻的地方,不再装疯卖傻的小王爷,就成了和恽哥相当的正经人,人物正经又没有亮点或槽点,如果不是波澜诡谲的剧情牵引,就很难吸引读者视线。 死穴就在我本意一开始设置朝堂篇,就不是货真价实的朝堂风云,而是挂羊头卖狗肉,准备走悬疑探案的路线。话说我本人也更喜欢江湖,恣意自由,我命在我手,一剑傍身,天涯行孤旅,《轻生》写下来,就算不出彩,好歹也是一气呵成,这篇不是,写的非常艰难,有种用此一文,换自己十年便秘的相杀feel。 写完这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在意菇凉们的看法,尽力不给你们烂尾的即视感。也想了很多,关于节奏,关于cp,粗略总结几句冥思苦想的成果:攻受之间,必有一贱,烂打死缠,偷摸惦念,如若不然,萌点不见。。。(怒吼:滚粗、、、) 以后的文里,会用绳命避免出现这种失误,也会尽量精简氛围渲染(麻痹流泪坦白这是劳资最爱),除非剧情需要,比如最近丧尸激萌的心理画像案件里的诡异死尸等等o(╯□╰)o,剧情的发展进度都会努力进步。 主线歪离,就只能添枝加叶,将主线往战事上拉。这一拉,就是废话连篇,不能结束的太草率,不能表现的不悲壮,不能开金手指一指碾死对头,还要有些生离死别泼狗血赚点眼泪,不然不够虐心虐肺。 话唠的道路,越奔越宽阔,三字抒胸臆,就是哦尼玛。 本意是30万字结束正文,番外随心添加,然而事实却让我绝望的发现,要是交代到金蚕蛊解开的那天,我非得再弄出个40万来orz……真的恨我自己。 太多的事情没交代清楚,比如解蛊,比如杜煦x赵秉、许季陵x沈复白,容梓逆天改命的天谴,和韩牧之的以后,西原朝堂的新变化……以及最最最最重要的,是小王爷如何面对打动最后搞定他刻板守礼的老岳丈o(╯□╰)o—— 刚看见妹纸说没看够,窝他妈乐得合不拢嘴,有点得意啊槽(郝建的脸……) 谢谢妹纸给予的精神支持,让我不那么坚信自己写的是一坨屎。(实在不够自信的人你们懂orz) 答应的番外不会食言,这就去恶补h漫和肉文,这几天就渣给菇凉们过目o(╯□╰)o 有菇凉想看的话,得空了,未雨绸缪,会接着写下部,将之前的大纲废物利用上来,走破案路线,间或涉及江湖。某天找到一张很美的地底图做封面的时候,半路出家,重新开始,等我~~~ 手头开了很多开头,人兽的、超自然的、短萌的、悬疑的各种,最近想写写城市犯罪,因为真的很萌心理画像啊喂,觉得牛逼哄哄啊喂!!! 主攻心理扭曲相关人格,正在努力恶补知识,买书熬夜看电视,近期开坑,会将链接按钮放在这篇的开头或是番外里,略微重口味,路人甲很少,充斥高智商的强、、奸犯、暴力犯、变态和深井冰,感兴趣的欢迎继续跳坑。 与你共同勉励进步!祝有爱的妹纸们各种顺利。 说句题外话,最近老是收到亲戚癌症不治的消息,有些惊心有些低落,祈愿我的你的父母亲人身体安康,平平安安。 ——某俗于2013年8月18日晚敬上! 番外:夜雪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本该是寒潭落水暮山凝紫,叶片转金黄,层林浸染,可洛城郊外的崔嵬谷,却是漫天飞雪银妆束裹的奇异景致。 厚厚的雪层覆在地面和枝桠上,天寒地冻的连鸟也不飞过,飞雪斜斜的飘着,谷里静的诡异。夜色悄悄来临,却因满地银白,而黑的没那么浓郁,谷中隐约能视物无碍。 谷中西北角有处山壁,壁上的缝隙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光,昏黄色似烛火,想来是有个山洞,被人用木板之类的东西给挡住了。外头静的连枝桠经不住雪压折弯了簌簌落雪的声音都清晰可见,洞里人耳鬓厮磨的低语,隔着一层并不密实的门板,却也约莫能够听见。 “阿恽,虽然…我并不赞成你来找我,可你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真的高兴,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 赵子衿躺在地上,顾恽骑在他身上,正低着头认真的解他腰带,他仰着脸看了会,突然将搁在腰间宽衣解的手上移,改为捧着顾恽的脸,看那人微微一愣,而后顺着他力道压下来,将脸悬在咫尺之外,呼出的气息交融。 顾恽眸子带笑,清亮的眼里光华暗转,盛着银河星光似的,眼角微微挑起来,醴酒一般醉人。不知是山洞里暖意太盛,还是吃饱了浑身发热,又或许是这人近在眼前,赵子衿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 顾恽一手撑在他颈侧,空出另一只挑着中指反复摩尼他端正的眉骨,笑着在其上落了一个吻,温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来找你,可我在洛城外见到那张贴着你脸皮和头发的尸体的时候,差点没吓死,过后回过神觉得你该没死,可仍旧不敢上城头,一看尸体就怕的发抖,怕你受了伤无法自理,死在外头……” 顾恽这种人冷静自持,就算一心一意的揣着你,都不会说半句山盟海誓,他只会将情意悄无声息的掺在一举一动里,因为他觉得这些不必说出来,你懂便好自珍惜,不懂便任君糟蹋,不过以他的性子,是万不会将心给人糟蹋的主。这个静谧的雪夜里,可能是顾恽这一生,唯一在感情上表现出软弱的时候。 赵子衿做梦也料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言论来,听着顾恽有些低落的娓娓道来,双眼微瞪显得有些错愕,心里刹那涌起剧烈的动容,像是一股温泉突然就从心里迸开,用山洪的姿态席卷四肢百骸。 他觉得就算没有下辈子,自己也松不开他的手了。 身体里像是有一股情绪在四处奔突喧嚣,想要冲出体外,理智急切的催促着自己要做些什么,来平复这股异常的悸动。和顾恽相贴的躯体处像是生了火似的,烧出一阵阵翻腾的燥热,冲的嗓子眼发干眼眶发热,呼吸也渐渐失了轻缓平静。 赵子衿突然扣住顾恽后脑勺往下压,一手肽住他下巴,准确的将嘴唇印在自己的唇上,张嘴就伸出舌头去掀顾恽的唇缝,柔韧温热的舌尖坚定而有力度在缝隙里滑动,撬锁的贼一般,姿态十分狂热激动,一反往常腻乎温柔的缱绻缠绵。 顾恽察觉到他的急切和异常,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便顺从的张开嘴,让赵子衿的舌头滑了进来,更是将手掌从拉开的交襟领口里钻进去,小心翼翼的抚摸,避免碰到他胸腔长长一道斜过的刀伤。 两人亲近的时间也不短了,默契已然十足,轻车熟路就能达成旗鼓相当的局面,你来我往的拿舌头交锋,可这次顾恽却兵败如山倒,赵子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改往日和风细雨的较量,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顾恽丢盔弃甲的速度快到让他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 赵子衿有些发狂,舌头温热糯湿,灵活的从顾恽上颚刷过,力道有些重,没带起疼痛,反而激出一阵酥麻,从那处蔓延开去,顾恽被他莫名一抖,从交融的唇瓣缝隙里泻出一声含糊暧昧的闷哼,浑身别着用来伺机反败的力气破口的囊袋似的,飞快的卸了去,身躯不可避免的软了下去。 赵子衿搂着人猛然一翻身,将顾恽压在地上铺着的外衫上头,舌头还在口腔里肆掠舔刷,滑过后槽牙,刮过细腻柔软的内壁,然后缠住顾恽的舌头吮吸卷裹,狂风鄹雨般激烈,充盈的口水在交缠的唇齿间,被搅得轻微作响,听得两人都有些心跳加速。 顾恽被他亲的有些气短,脸皮开泛起红晕,头微微仰着承受赵子衿疯狂的亲吻,呼吸声急促渐渐变。那厮合身压在他身上,一条腿卡在自己两腿中间,也不是是天意还是故意,下身抵在一起,随着不知是无意识还是故意的亲吻起伏微微摩擦,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变化。 周遭的空气点着了似的,热的叫人意识迷糊。 只是这意味实在露骨,顾恽被亲的七荤八素,意识里还绷着一根筋,瞬间就觉得有些难堪,顾恽蜷起腿,有些想后退,却被赵子衿压的瓷实。他是个男人,在遇到赵子衿之前,一直以为往后自己会娶一个姿容素净的安分女子,生的一男半女,谁知世事不可测,他和赵子衿被紧紧的缠在了一起。 以前,他其实也没少想过上下问题,只是赵子衿没提,他也没问,想着顺其自然,到时黑灯瞎火的……还是再说吧! 他一直没纠结出结果来,直到赵子衿为了救他中了金蚕蛊,从百毒老叟衣袖里摸出那张药方的瞬间,他就知道天意冥冥,替他决定了件扰心烦事,毋庸置疑,他要救赵子衿,命都可以拿去换,还有什么是舍不下的。 不过是男人那一点尊严,他破釜沉舟的想,更何况对象是赵子衿。 只是想归想,实际面临的当口,还是觉得很伤自尊。 赵子衿将顾恽当老佛爷伺候惯了,那人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瞬间察觉,压住的身躯有些僵硬,能感受他刻意控制着放松过。赵子衿心下了然,知道他在紧张什么,登时就觉得有些想笑,一半发自真心,感激顾恽考虑过为他雌伏,另一半是觉得他难得窘迫至此,机不可失赶紧幸灾乐祸。 他缠住顾恽软滑的舌头使劲吸了一口,末了飞快退开,空气里登时响起“啾”一道黏腻的水声,然后悬着头,等顾恽魂魄归体,笑着在他唇线上舔,看着那两片茶色的唇此刻饱满通红,火光一照,又剔透的泛着粼光,像是成熟的鲜红果实,极为诱人。 顾恽一张老脸差不多被憋成了猴屁股,偷得半刻闲暇,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喘气,还没顺匀,就听赵子衿低哑着声音惊人一语:“阿恽,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在下面。” 顾恽一愣,抬眼就撞进了那双黑如砚墨的眼睛里,神色十分认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有一瞬间,顾恽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就那么望进赵子衿眼里,以为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赵子衿最打动他的,就是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付出,就算过了这么久,他都和他在一起了,他仍然无法理解,是什么驱使着赵子衿,让他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将心比心,远的不说,就说现在,这样的自己,其实配不上他满腹情深。 半晌无声,顾恽眨了下眼睛,确信自己真真正正是的心甘情愿,而不是因为金蚕蛊的威胁,不委屈不求全,只是因为,他爱他。 他压下赵子衿的脸,吻上去之前,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在下面——” 还有半句被藏在了心里,也…舍不得!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