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箱丝绸(穿越)中——俗念亲
俗念亲  发于:2014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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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同床共枕

 两人昨晚同床共枕,他独自睡了十七八年,顾恽本来以为他会失眠,可事实上过了习惯了最初那阵身旁有人的怪异感,他很快就坠入了沉沉梦境,睡的只比猪浅显一点,还一觉睡过了头,赵子衿什么时候起来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鼻尖嗅到一阵食物清香,五脏庙轰然作响,他才翻了个身睁开眼,就见赵子衿衣冠楚楚的朝他走来,手上还托着个雕花木盘,上头搁着个青瓷碗。 顾恽睡久了,人还没清醒,脑子像年久失修的车轱辘,一转动就吱嘎吱嘎发出噪杂的声响,震得他头昏脑涨,浑身也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是累意,若是眼底加圈青黑,那就像极了纵欲过度。 他像条死鱼似的瘫在床上,目光发直的看着赵子衿悠然走近,英俊的脸庞噘着浅笑,柔顺的银发散在身后,透亮的日光在他背后踱出一层浅黄的微光,他不说话的时候几乎看不出痴傻,看起来谪仙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他脑子里浮光一般闪过一些画面,明明是昨晚才发生的事情,这会子睡眼惺惺忪,就像蒙上一层岁月的似的悠远。 他沉甸甸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配赵子衿这个傻子,倒是刚刚好。一把春药将他和赵子衿之间风平浪静的相处给搅得乱七八糟,对于赵子衿,他狠不下心拒绝,却也觉得莫名其妙,他既没有倾城之姿,也没有对他特别照顾,就死也想不通,这傻子一腔痴情,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 这像一个关卡,堵塞在他和赵子衿之间,使得相处毫无进展,也寸步难行。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不管是学问钱财,亦或是真心实意,都需要付出和经营,他就和他萍水相逢,凭什么值得赵子衿赤心相待。 就是举案齐眉的结发,都不一定做得到,在下雨时节带着伞去城下等你,在深夜未归的时候在门扉静候,在危难当头的时候与你身前挡,理所当然的,好像这就该是他尽的本分,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 他不是不动容,不是没深思,人生一世,说短白驹过隙,可说长,也望不到尽头,他也想寻得一人,细水长流的过一生。可遇见赵子衿之前的念想里,携手之人该是个玉簪挽青丝、粉黛不施的素净女子,不用多么貌美,才华有一些,智慧有一些,安安分分便可,谁知女子还没见着一位,就被个瞧了一眼就晕倒的男人给缠上了。 换了旁人这样可劲凑近乎,他立刻就会心思电转十八弯,觉得人是别有所图,先且不论自己有什么可让人图的。可赵子衿不是别人,那傻子笑容一敛,他到嘴的措辞就说不下去,他对赵子衿心软过度,好像前生就欠了这人良多,在他面前无端就生出三分退让来。 赵子衿说,因为他没有推开一个傻子,这便喜欢他,可顾恽不信,在赵子衿身上,他能感受到一股和痴傻十分违和的锐气,在他出神发呆的缝隙里,从神情和眼神里流泻出来,这总是让他有这种错觉,赵子衿有很重的心事,严严实实的瞒着他。 可昨晚,自己将他推开,他一反往日的温顺,居然压上来去撬自己的牙关,破釜沉舟的萧索神色,看起来竟然很有几分迫人的气势。顾恽叫苦不迭的同时,未免有些生气,情急之下就口无遮拦,就说了句狠话,让他滚出去。 其实他心里是怕,怕自己神志不清了,做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情来。 不想赵子衿听了这话,却是一副心如死灰状,深深的盯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沧桑,他语气轻的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濒死之人,从嗓子缝隙里里泄露出来似的:“阿恽,我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亲亲你,你别生气,好么——” 顾恽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是好意,却表现的如同憎恶一般,这傻子单纯,想多了可就糟了。结果赵子衿不仅想多了,还钻进了死胡同,他语气虽微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一点也不间断:“阿恽,我爱你,你觉得很突兀,对么。怎么会突兀呢,我…上一世就喜欢你了,我经常梦见你,然后醒来,就会很高兴……阿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好,还是因为…我是个傻子——” 世间种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上一世这种说法,只有在缠绵凄美的志传小说里才会出现,活生生从人嘴里听见这么一句,笑话似的没有说服力。 可顾恽笑不出来,因为赵子衿的神情沧桑,百年光阴浸染过似的,透着一股沉重的伤感,让他不敢将他这轶闻一般虚幻的说辞当成玩笑,他甚至真信了,他说的上一世。还有他说,梦见你我就会很高兴的时候,那种打心底发出的微笑,纯粹的叫人动容。顾恽心一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张口就说了句:“你很好,也不傻。” 然后赵子衿眼神晶亮,瞬间就被治愈拯救了似的,极其快速的断章取义:“真的?两样都不是,意思就是你是喜欢的,阿恽哪……” 余音散尽,在唇齿和空中。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答应,还义正言辞的教训他这是次意外,绝没有下一次,他应是应了,可一切好像就变了样,自己和赵子衿的相处,突然突破一大步,颠倒顺序似的,那厮对他管东管西,还事无巨细。 施针之后,自己被赵子衿强行扣留在王府留宿,偌大的王府空房无数,他非要和他同挤一榻,又非要搂着他,自己觉得别扭不妥当,赵子衿就用一种弃妇似的可怜眼神盯着自己,顾恽那个糟心哪,糟心完了,接着妥协。 赵子衿倒是老实,安分的搂着,并不瞎胡闹,只是高兴的说着悄悄话一样的耳语:阿恽,院子里有颗樟木,现在正是花季,明早带你去看可好,顺便给你讲个故事……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正望见他推门而入。 顾恽看着这谪仙款款走近,在床边坐下,将手里的木盘搁在床头的四角矮凳上,俯下身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继而心满意足的眉眼一弯,笑成了一个傻子。 微凉的触感落在额头,像是一阵狂风扫过四肢百骸,将那些残留的睡意和疲软拂到千里之外,顾恽彻底清醒,然后飞快的伸出手,将赵子衿笑着往下挪移的头颅一把捧住,推远一些,十足的师傅教训语气:“赵子衿,别得寸进尺,说了昨天是个意外。” 赵子衿心情极好,幽明鉴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处尽归他得了,阿恽嘴里虽训斥着,却看不出一丝怒气和不悦,他虽没亲口答应自己,可这样的进展,也是他没想到并且欢欣雀跃的,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多年的心愿,就会达成了。 他心里高兴,嘴角就忍不住弯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将皇上赵愈下令给顾恽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笑道:“阿恽,起来洗漱吃饭,吃完带你去看我种的树。” 听他这语气,好像他这颗树,比稀世珍宝似还让人稀罕似的。 怀南王爷三岁亲手种植的樟木,在平沙城传言的沸沸扬扬,顾恽后来听杜煦说了,也觉得十分好奇,想着要问问赵子衿,种这树有什么深意,却总是被鸡毛蒜皮的小事给拖延耽误了。 再说这樟木,他在知晓大名之前,就见过了,想来就好笑,会试那天他抄小道,路过王府外墙,还盯着那颗枝繁叶茂先鲜翠遇滴的树,酸腐无聊的唱了段戏:待到小生他日高中,定来迎娶小姐过家门…… 他确实高中了,可这家没有小姐可以嫁他,倒是有个傻子,看上了他。 赵子衿见他突然就笑起来,递过长勺,问道:“阿恽,你在偷笑什么?” 顾恽饿的前胸贴后背,接过长勺白他一眼:“偷笑?我犯得着么。”接着,他将方才想起的往事同他简略说了一遍,自个笑的无奈,像是都怪自己多嘴,惹来这么一尊大佛。 赵子衿抿嘴乐,觉得这是冥冥天注定,他就是该,和自己在一起的,樟木本就是为他而种,他还对着樟木说要迎娶院中之人,不是命定的缘分,又是什么。 他极力掩藏住得意,天真无邪又信誓旦旦道:“阿恽,你什么时候来下聘,我好择日,砍了樟木做成箱子,两个,装上丝绸。” 顾恽被他逗乐了,拿着长勺在碗沿打拍子似的敲,像个唱戏的似的和道:“我说王爷,媒妁之言父母之约何在,你自个张罗着,就要把自己嫁给在下,实在太不矜持。” 赵子衿腼腆道:“矜持了,你就被人抢走了。” 顾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抢手货,但赵子衿正经的好像真有其事,他就忍不住直乐。 两人正八百里跑题的说着话,门猛然就叩响,赵子衿说了声进来,王府的小厮走进来说,有人要见王爷,自称是杜大人家的还景,顾恽一听,以为是杜煦找他有事,连忙让赵子衿放人进来。 谁知还景一进门,还带着满脸的急汗和眼泪,六神无主的说,他家少爷不见了。 还景怕是一路胡思乱想过了,居然哭着加了句:“顾公子,庚楼月我家少爷去过好几次,怎么这次就平白无故的不见了,会不会是…明青候将我家少爷带走了?” 顾恽从床上下来,边走边安慰:“还景,镇定些,你家少爷是个混世魔王,不去祸害人就谢天谢地了,他不会有事的,”他顿了顿,看了还景一眼,道:“明青候带走你家少爷作甚?” 还景涨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道:“他,他他不是喜欢男人么——” 顾恽无声赞同,没错,而且我还差点深受其害,不过这些还景不需要知道。 尽管他在心里将幽明鉴抹成了黑炭,嘴上却说:“杜煦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侯爷不会胡来的。他大概是半夜离开去了哪,没看见你,就独自先走了,你回府等等,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 还景还没说话,赵子衿却截住话头,道:“阿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吃过饭,我们走一趟别馆。” 他素来对幽明鉴避犹不及,这会却主动要去串门,实在有些反常,顾恽狐疑的抬头看他:“你不是讨厌他么?” 赵子衿正气禀然的回望他:“杜大人的安危比较重要。” 还景内心泪流满面:我家少爷的安危这么重要,为何还要吃过饭才去—— 赵全满心紧张惶恐:来了来了,王爷这是,要去看明青候死了没有么? 第四十二章:花柳怪病(一) 马车上了青砖大道,车辕上扣着缰绳的小厮,将马车赶出不急不缓的速度,木制的车轱辘在砖缝里一格一格碾过,迫得马车些许颠簸。 车内有人轻声说着话,语气清浅,隔着一层晃荡的厚实帘子,夹杂在外头时不时的吆喝对话声里,倒也没人听得见。 赵子衿坐在顾恽对面,看那人一上车就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摸出一本古籍,然后毫无形象的铺在车板上,整个人霸道的斜贯马车还不止,就着车顶洞口的亮光翻得不亦乐乎。 书本实在破烂,线状的蓝皮书籍旁斗大的一行字,被磨得七零八落,连他这样的好眼力,咋一眼掠过,都没看出写的是什么,还待再看,书面已经被顾恽一把拍在了车板上,姿态颇有几分街头灌大饼的豪迈。 王府的马车虽然较寻常百姓家要宽敞不少,可它毕竟只是个车厢,而不是厢房,顾恽这么一横摊,脚就免不了要戳出帘子。 其实蜷着也不需要特别大的幅度,可顾恽被赵子衿搂了一晚上,睡觉的时候没察觉,醒来才发现,腿脚僵了一晚上,动也没动过。这会走路都打怵,踩一脚麻一脚,比瘸腿的还痛苦,他是个懂得善待自己的人,活的潇洒自在,又当着赵子衿,就更不肯委屈自己,那点仪态等同于放屁,直接倒下去滚了半圈,肢体伸展开,索性一横到底。 赵子衿不觉得帘子豁开一个缝有什么打紧,就是有些心疼顾恽,于是自己盘着腿靠车壁坐着,捞过他两条腿搁在腿上,给他脱了鞋,手指在他腿上的穴位上揉压,给他疏通血气。 顾恽猛然被他突袭,吓一跳,扭过头瞪他,待明白过来他是要给自己按摩,就忍不住心下一暖,又觉得他堂堂一个王爷,给自己按腿,实在不妥,撩腿就要滚下来,笑着让他别胡闹。 赵子衿一本正经的说这不叫胡闹,然后低下头一门心思的给他捏腿,模样像是个小丫鬟,不过他手指过处,先是胀痛而后舒爽,顾恽被按得飘飘然,正想问他在哪里学的好手艺,一想他们习武的懂穴位,就干脆闭了嘴,低头翻书。过了会,他那点不妥也散尽了,心安理得的看起书来。 赵子衿看着他面容凑在书上方一尺来处,神色十分认真,眼睑半垂,睫毛朝着书面,在空中拉出一道浓密狭长的弧线,嘴角时而意味深长的翘上一翘,见着书中的黄金屋了似的,气度恬淡,丝毫看不出昨日的翻涌情潮,当然,也看不出被人算计的愤恨委屈,没事儿人似的。 被觊觎的没心没肺,赵子衿却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纠结,一想着待会就要看见幽明鉴那张十辈子都看够的狐狸脸,他就忍不住要去想,待会仇人见面,阿恽会怎么想,他看不透,在想什么。 过了会,他还是没想出什么来,于是决定直接问:“阿恽,昨天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顾恽头也不回,顺手翻过一页,顿也没顿一下,听他无所谓道:“这点破事有什么好想的,我什么都没想。” 这人像个封口的葫芦,自身什么都瞒的滴水不漏,上辈子就是这臭德行,心事重,也不肯倾诉吐露,所以活的比谁都累。赵子衿不爱看他这模样,好像自己是个千里之外的外人似的,他不高兴的叫了声阿恽,手上故意使了把力气,将猝不及防的顾恽捏的哎哟叫唤一声,扭头不悦的瞪他,目光算不上恶狠狠,却十足的没办法。 顾恽瞪了两眼,赵子衿有些生气的和他对视,他登时泄气似的投降,耸了耸肩,道:“怕了你,你想从我嘴里扒出什么。” 赵子衿有些得意,却没有表现出来,十分严肃正经:“幽明鉴昨天想强迫你,你不生气么?你恨他么?” 顾恽见他这么正经,不由自主也正经起来:“气的,我都快气疯了,恨哪,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这个死骗子——赵子衿拧眉瞪他一眼,叱道:“阿恽,你再拿张口就来的谎话敷衍我,我……” 我——就怎么样呢?赵子衿颓然住嘴,照样,什么样也没有,天下仅此一人,舍不得打骂,狠不下心疏远,恨不得又恼不得,心有千千结,个个他身系,他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沧桑的悲寂,顾恽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像个心死的老头子,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压抑。顾恽一边往起爬,一边忙不迭的承认错误:“子衿,你别那副脸,我错了行么,我这就掏心窝,成么?” 赵子衿抬了眼皮,木然看不出喜怒,惜字如金的鼻音上扬,哼了一声:“嗯?” 顾恽想笑,想着自己还在承认错误的路途上,便低眉顺眼的老实交代:“我又不是呆子,遇到这种事,必然是生气的,合欢散的滋味,相当深刻难忘,至于恨么,倒是谈不上,恨是个沉重的字眼,轻易别沾上才好,再说了,我不是没事么。” 赵子衿恨恨的嘟囔:“你倒是宽心,要是有事,不是一切都晚了么?” 顾恽笑道:“傻子,能有什么事,他这么金贵,随便给他蹭块皮,吆喝一嗓子,他那侍卫恨不得请太医来,哪能让他继续下去。” 这人在情事上,缺心眼到了一定的地步,姓幽的真要是兽性大发,侍卫拦得住么?可赵子衿不想再继续这个想起后果就堵心的问题,便恶毒道:“阿恽,你不想报复他么?” 顾恽这次倒是老实,笑眯眯的盯着赵子衿,道:“想,可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法子不可行,现在局势微妙,幽明鉴哪怕是磕碰一下,都可能被幽国拿去大做文章,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 话到关键处,他突然卖起关子来,兀自笑得不怀好意,直到赵子衿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他才笑着把话接上:“你瞧他这人荒银不羁,从不知洁身自好为何物,一个不慎沾上点难言的病痛,无可厚非啊——方才我在古书上看见个生僻的奇方,以钩吻兑藜芦,稍后再辅以茵陈、防己、丁公藤、薯莨、鸡骨草等药草适量,就会使中毒之人产生与花柳病相同的症状,唉,就是剂量不明,可惜了……嘿,研方之人,真是个缺了大德的旷世奇才……” 顾恽夸得真心实意,赵子衿却听的又是欣慰又是心虚,欣慰的是,自己和阿恽,竟然如此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了,只不过他还在想着,自己这边就已经下手了;至于心虚么,顾恽口中的缺德奇才,正是百年前十二楼的娄七,自己的得力手下之一。 他怪异的看了一眼那本老旧的破书,陡然生出一种光阴过隙的感觉来,百年后,他辗转一世,在老古董一般的书本里,看见了百年前的幻影。 天知道他看着直叹可惜的顾恽,很想安慰这么一句:阿恽,没事,剂量,我知道—— 别馆门口有两尊威武的石狮子镇门,衬着高墙和带刀守卫,霸气庄严。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内的人未出,赶车的小厮却跳下车辕,趾高气扬的往门口一站,也不说话,拽上天似的。 看门的侍卫小哥有双看人的利眼,但凡遇着这么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爱拿鼻孔看人的奴才,其主不是大富大贵惹不起,就是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这个时候,就要结合衣着行头来判断,这桀骜的矮子虽是小厮打扮,衣裳料子却是绸缎,可见来头不小。 看门者颠上去,询问之下,发现来人竟然是身份尊贵的怀南王,不敢怠慢,笑着道声稍等,转身飞奔入了内院去通传。 幽明鉴接到通报赵子衿上门拜访的通报时,正在花园里看美人抚琴,人美花娇,互相辉映,琴声曼妙,引人入胜。 他今天莫名有些乏,动也不想动,吃也没胃口,蔫蔫的提不起精气神,反常的紧。好不容易何群出门将庚楼月的蒹葭姑娘请上门,给他奏曲清心乐,难得悠哉,猛然侍从跑上来汇报,听见怀南王三个字,初生的好心情瞬间降了好几个台阶,只觉这白头傻子真是无处不在,处处与他作对,到哪跟哪,连独自听个琴,他也要来掺上一脚,实在惹人厌烦。 幽明鉴恶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想着总有一天,他要将赵子衿狼狈落魄的踩在脚底下,叫他那一头白色的头发,全沾上灰土泥巴,以卸他心头之恨。 发完狠,他又恢复之前的笑面虎风流模样,差了何群去将赵子衿迎入花园,自个躺在椅子上望天,猜测着赵子衿的来意,觉着七八成,是个顾恽有关。一想到顾恽这到了嘴边的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他就觉得赵子衿更加遭人嫌,他想,赵子衿这会来,是要得瑟显摆,还是要兴师问罪? 很快,赵子衿就被何群带着来到跟前,身旁成双成对的跟着顾恽,身后两个头相当的小厮。 顾恽看起来已无大碍,幽明鉴站起来,刻意忽略心里头那点遗憾和莫名其妙的憋闷,朝两人笑道:“怀南王大驾光临,实在让本侯所料不及,不知王爷前来,所谓何事?” 幽明鉴其实有些疲倦,他极少有觉得这么累的时候,好吃懒做又找不到缘由,只能乱七八糟的腹诽,西原疆域好风水,养出来的美人会吸人的魂,不过他这人擅长隐忍,就是被人剜几刀,牙关都咬碎,也是不能让人看出弱势的,况且那股酸软无力都藏在骨头缝里,旁人也看不出来,再则,赵子衿突然找上门来,他对这人疑虑不定,极有打交道辩深浅的意向,便瞬间成了战斗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 赵子衿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心里大概就有了数,这姓幽的,内功修为很是不差,药量下的不轻,又过了一宿,他还能这般如常,着实不可小觑。 不过……赵子衿勾起嘴角,肆无忌惮的露了个冷笑,心道,慢些不打紧,他这不是,亲自上门,来送他一程么。 第四十三章:花柳怪病(二) 赵子衿面色不善,像是个上门来找茬的陈年旧怨,幽明鉴却当他是因为昨天的事愤愤难平,凭他对顾恽的独占欲和青红皂白不分的护短,嚷嚷着挥刀杀过来,幽明鉴都不疑有它,故而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被人颠来倒去的算计,甚至还觉得,这才是一个傻子该有的反应。 赵子衿礼数全无,语气很冲:“幽明鉴,杜煦人呢?” 等他都说完了,他太学师傅这才懒洋洋的拉住他,可有可无的叱道:“赵子衿,还有没有礼数了,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只是他这劝阻来的不仅迟,而且诚意全无,教训有条有理,语气却十分的不搭调,既无怒气,又无威慑,听在幽明鉴耳朵里,更像是打情骂俏,他觉得自己有些听不下去。 况且,他总不能和一个就会胡搅蛮缠的傻子认真,就算不传出去,搁在这院子里被七嘴八舌几天,也有够丢脸的,于是只能故作大方的截断话头,七分装蒜三分奇疑,道:“杜大人怎么了?怀南王说什么,本候不太明白……” 接着他似笑非笑的转向顾恽,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笑道:“阿恽今日…气色不错,想必昨晚歇息的不错。” 顾恽看见他就来气,他虽不像许季陵那般清规戒律,想和幽明鉴鱼死网破的心,他是没有的,不过膈应总是少不了,一见他那张笑脸,喉咙里卡着一根细鱼刺般燥的慌,屁股上那股扭曲个怪异感就历历在臀似的。偏偏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只当面前站了根木棍子,语气平静无波:“一夜好梦,还得多谢,侯爷昨日赠药。” 幽明鉴本意是嘲讽,想看他难堪,结果自己却被被噎得一怔,登时脸色不佳的闭了嘴。恰逢仆人端上茶点,幽明鉴一扬手,将几人请到了别院的凉亭。 此时虽仍是春末,可世间是奇珍和巧手的工匠,总能错开四季装点名庄,凉亭后头是处湖泊,伸入水里的红漆木头骨架周围游弋着红白相间的锦鲤数尾,悠哉自如。再远些,小巧的荷叶贴着水面,连绵层叠的铺出方圆碧色,几支细细的荷杆从碧色里探头出来,顶端缀着娇艳的深粉,或半开做犹遮琵琶,或全盛如玉立美人,端的赏心悦目。凉亭的柱子缠了白纱,风过处轻柔飞舞,幽静的如同人间仙境。 可美景当前,却无人有心赏。 亭内坐三人,站三人,站着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事不关己,坐着的几人间却激流暗涌无数,惊奇无形浪涛千层,赵子衿质问不休,幽明鉴头昏脑涨,只有顾恽最悠然,端着个茶碗静坐,赵子衿在侧,他往往就只剩看戏的份。 幽明鉴本来只是身体酸软,可自从赵子衿带进了凉亭,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开始耳鸣头晕了。 赵子衿突然变成了结巴,还翻来覆去只会说那几句话,大意就是:不交出杜煦,跟你没完没了,唐突阿恽的事,也跟你秋后算账。 除了武学上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思作祟,幽明鉴其实是瞧不起赵子衿的,一个没有头脑的武夫,再厉害,充其量能以一当百,可一个胸有千壑的文人,却能运筹决胜千里之外,他这人看着好色成性,可心里的弯弯绕绕,旁人就无可知晓了。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或许赵子衿,才是西原最为难缠的人,和一个坚定不移的傻子讲道理,如同试图感化一块无心的磐石,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以为之,实在叫他叫苦不迭。 杜煦突然就不见了,他也觉得挺讶异,可这事千真万确和他没有一丝关系,他昨晚深夜就回了,走的时候,根本就把这两人给忘了个干净,走的十分赤条条,再说了,他们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他儿子又不是他属下,他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管。 偏偏赵子衿又咄咄逼人,他只好保持着淡定自如的微笑,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聋子。 赵子衿昧着良心装了半个月的傻,他是个寡言少语不会撒娇的,心里别难为情,别扭的要死。每次疯傻,都要先在心里打一遍附稿,像是唱戏的要描眉上油彩,涂上满脸素稿惨白,才肯翩然上台,从来没觉着有什么好处。 可就在今天踏进幽明鉴所住的别院时,他突然开了窍似的,咂摸出傻子一点好处来,他完全可以借着这么个身份肆无忌惮的胡搅蛮缠,对幽明鉴恶言相向甚至动手动脚,没人会觉得奇怪,也没人会深究缘由,一个暴跳如雷的傻子,杀人放火也没人觉得奇怪,为何,因为不在其位不知其所感,常人怎么能知道,一个傻子是怎么想的呢—— 他自知心眼小,只装得下寥寥几人,就算有朝一日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他也悲悯不过来,不过念着赵引的好,想着顾恽的心愿,就不想生事端。 可这姓幽的花蝴蝶,干的每一件事都让他难以忍受,特别,是昨天那件。 一切就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似的,他需要留在阿恽身边,然后成了旁人眼中的傻子,他正好需要一个理由拜会明青候,杜煦就在这时候不见了,可不就是天意么。 幽明鉴苦哈哈又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王爷,杜大人真的不在本侯这里。” 目光却勾子似的往顾恽脖颈下钻,像是要穿透那几层交叠的衣襟,看见布料下头的皮肤上,是否有欢好留下的痕迹似的。他是个美人在怀变虎狼的色胚,便看所有人都不像柳下惠,想着如此万事俱备的机会,赵子衿这痴念的傻子,哪有不趁虚而入的道理。 可他又没什么天赋异禀,目光再灼灼,也是不能实在将衣裳烧出两个洞的,故而瞪了半晌,除了那片青色衣料,什么也没看出来,心里倒是有些意难平,像是还没开打,就已经输给了这傻子似的。 赵子衿将他盯在顾恽脖子上的视线看在眼里,以为他又在打什么下流的腌赞注意,心里大为不悦,垂下眼睫,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冷光,再抬眼,就是恨不得吃人的不耐烦神色了。 只见他突然暴起,飞快的隔着桌子探出身子,一把推在幽明鉴肩上,袖子从桌上幽明鉴的茶碗上堪堪掠过,再低分毫,就要在里头浸一遭上好的特贡雨前茶。 不过事发突然,连动作来不及提防,谁也没心思注意他的袖子,因此谁也没看见,袖子掠过杯口的瞬间,些许粉末从他手心落下,瞬间融入茶水里,不见了。 幽明鉴不料他突然发难,这傻子动作又快如闪电,电光火石间他刚想避开,赵子衿的手就抵在他肩头,一股蛮力从他手下传来,差点被推的从石凳子上掉下去,反应过来后伸手在桌沿借了把力,这才免得人前失态。 何群比幽明鉴反应还要慢一些,见他家主子被怀南王推搡,沉了脸色就准备质问一声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子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眉头拧死,双目微眯,薄薄的唇抿出一道坚硬的一字,面上愠色滚滚,如同傍晚十分的雷雨前的乌云盖顶,眉毛缝里都透着怒气,一副被气得神志不清的模样,推完了也不收手,指尖纸质幽明鉴笔尖,极其无礼,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幽明鉴,怒道:“姓幽的,人是你带走的,你今天不给我和阿恽一个交代,我们就不走了。” 他说完就一屁股屯在凳子上,一副言出必行的赖皮架势。 顾恽觉得他那样子挺好笑,又觉得赵子衿今日有些反常,他虽然时长语出惊人行出诡异,可那都是被逼急了,平常他是个安静斯文的性子,况且杜煦和他交情也不深,这会子为了杜煦在这里胡搅蛮缠,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倒是什么都没说。 幽明鉴只当他说说而已,哪里料得到赵子衿言出必行,他还当真就不走了,僵在凉亭里对他怒目而向,幽明鉴被虎视眈眈的死盯着,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他拿言语去撩拨顾恽,顾恽不理他,他实在无聊,只能端了茶碗续了一杯又一杯。 三人杵在氛围不甚明快的亭里,一坐就是小半天,直到前来传话的奴婢说午膳已备好。 幽明鉴早已饥肠辘辘,他早上没精神,就喝了几勺喜儿凤尾粥,现在就差前胸贴后背,可赵子衿不走,他去用膳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只能笑着问道:“王爷要是不嫌弃,一同去用膳如何?” 照他的猜想,赵子衿会冷哼一声,然后桀骜的扭开头做不屑状,谁知道他点头就应,然后才扭头温颜温语的去问顾恽是不是饿坏了,幽明鉴完全猜不到他一步一步的想干什么,只能请他移步,将人带到了佳肴遍布香气四溢的饭厅,吃了顿堵心饭。 赵子衿用饭的姿态倒是十分优雅,并不说话,捏着筷子细嚼慢咽,只是频频在菜碟和顾恽瓷碗间来回的竹箸给幽明鉴添堵。 幸好午膳的菜色甚合他口味,他对金线银鱼情有独钟,偏偏这娇贵的食材只有西原青海郡的冰水里养的出来,在西原都只有达官贵人家才享用得起,乌垣更是见不到这东西,于是一到平沙,几乎顿顿必食,竹箸频频夹银鱼。 赵子衿夹了筷桃仁山鸡,将顾恽的饭碗堆成一座山,目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再次夹了条鱼的幽明鉴,又扫一眼青白瓷的碗碟中寸长的白鱼,嘴角不可察的弯了一下。 桌上气氛十分冷清,三人心境各不一,饭后,赵子衿像是吃人嘴短似的,终于肯离去,送走这尊大佛,幽明鉴觉得自己更累了,回了卧房小憩,结果一觉睡到晚上天色沉沉还没醒。 第四十四章:花柳怪病(三) 踏出别院的大门后,还是没寻到杜煦的一丝踪迹,还景人前还能强忍着,这会一出门,本来就红通通的眼眶瞬间就淌下两行泪来,天塌了似的。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又是大户人家没出过远门的小厮,生平遇到最为惊险的事件,不过是九岁那年被杜煦怂恿着上树掏鸟窝,一个不慎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除此之外,目前为止的生活,可谓风平浪静。 不经苦难千锤百炼的人,自然谈不上心志坚定冷静镇定,就像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不知道路有饿殍,草根亦可作吃食。 还景没了主心骨,六神无主,心里怕的要命,逛青楼,居然把少爷给弄丢了,老爷知道了,一定会打断他的腿。要说这可怜孩子心里最怕的人,就是他家老爷,杜煦生的吊儿郎当,可他父亲杜元山却是个威严并重的中年男人,身量不高却极其壮实,国字脸上是天生的严肃相,对比着杜煦的和颜悦色,像个正经的土匪,在还景心里,老爷差不多就是阎罗王,发起怒来,他就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还景想起杜老爷那张严肃脸,竟然瑟瑟发起抖来,他一边哆嗦,一边哭哭啼啼的去拉顾恽的袖子,两眼泪汪汪的看着顾恽,哭道:“顾大人,怎么办呐?我把少爷给弄丢了,老爷知道了会打死我的,你说我家少爷,不会是给人掳走了吧?” 顾恽拍拍他肩头,温言安慰道:“他没事的,啊?别哭了,谁没事半夜在青楼里掳人,他可能是在庚楼月遇到熟人,对方邀他去玩,你隔了老远在长椅上睡觉,他没看见你,定然以为你回家了,于是就这么走了。你先回去等着,要是过了今晚他还没回来,我们就去找他。” 还景犹犹豫豫:“可是——” 顾恽笑道:“没什么好可是的,你和赵全都还没吃饭,赵全,带还景去吃饭,然后将他带回杜宅。” 赵全笑嘻嘻的应了:“好咧,那你和王爷……” 顾恽笑道:“我和子衿出去走走,过会就回。” 赵全眼神暧昧的在两人之间来回,一副我很了然状,对着赵子衿意味不明的嘿嘿笑几声,一把拖住还景就跑,边跑边嚷嚷:“放心吧顾大人,还景就交给我了,你和我家王爷多逛一会。” 尾音还在,人却已经一溜烟跑远了,还景被像只风筝似的被拖着一路狂奔,差点从赵全身后飘起来,期期艾艾的叫唤“哎、你慢点——” 对于赵全的识大体,赵子衿十分满意,这会子就剩他和阿恽了,真是又清静又好,就是不知道,阿恽要去哪里走走,可就算是去厕所,他照样甘之如饴,这么想着,他就笑得无比灿烂。 顾恽见他如此开怀,丝毫不见今早这一上午的怒气和激动,不由笑了一声,转身沿着青砖路面慢走,只给他一个背影,嘴里说道:“赵子衿,你方才有些反常啊,你什么时候和杜煦这样要好了?” 他语气如常,赵子衿却忍不住心头一跳,生怕他察觉出什么来,可他背着自己,又看不清表情,于是快走两步和他并肩,眼神去瞟他侧脸,见他还是笑着,看不出疑虑神色,这才放下心来,精心糊弄道:“我和杜大人不熟,我就是找个借口过去撒气的,他昨天居然敢给你喂合……” 顾恽微微偏过头,眼角微弯,清冽的视线盯住他的脸,轻声道:“是么?” 隔着一寸来远的距离,赵子衿在他眼帘里清晰的看见了自己,顾恽的眸子极其黑白分明,那点水光潋滟的黑色此时深不见底,目光清透而不带压迫,很平和的一次凝望。 可对视一瞬间,赵子衿却有这种感觉,他好像知道些什么,这让他瞬间有些慌乱,他底气不足的错开眼,盯着他眼角下墨点似的痣,正要说当然是,顾恽却突然笑开了,像是午夜一朵优昙刹那绽开,赵子衿忍不住怦然心动,顾恽却已转头去看前方的路,听他道:“你说是,当然就是。” 声音入耳的时候,赵子衿觉得,世界好像突然寂静无声起来,蝉鸣鸟叫声消绝,行人笑闹声匿迹,连细微不可察风声都止住了,唯有他那句话在耳边盘旋回荡,而后凝成一道无形的剑气,朝他心口扎了过来,强烈的感觉从心底蔓开,却不是疼痛,而是欣喜若狂。 赵子衿被顾恽一句话弄得怔在当场,心潮澎湃不已,眼帘里只容得下那衫青碧的消瘦背影,竹节一般挺拔静气,前方行人来去匆匆,他站在皇家别院的青砖路面上,突然就很想在青天白日下,牵一牵那人的手,携手在世人的眼中走一遭。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他脑子里还在顾虑阿恽会不会生气,脚步已经飞窜两步,右手探出,精准的捉住了那人随着走动轻轻晃动的指节,见缝插针的将手指插入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心头跳的有些失了节奏。 顾恽猛不防被扣住手,手上一紧,两人的手指就盘扣似的对接在一起,他脚步不停,静静的目光盯了两眼手,又掠上去看了一眼赵子衿,看不出喜怒爱憎。 赵子衿有些紧张,他想,阿恽要是甩开,我必然有些伤心的,可我该顺势松手?还是紧扣不放? 他脑海里正天人交战,谁料顾恽只是看了两眼,颇为无奈的露出个笑脸,走动的步子略微斜着两步走,就和他臂膀贴臂膀,小声交代一句:“走到前边的街头,你就松手。” 赵子衿心里一暖,眉眼弯弯:“嗯!” 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并肩街头走,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一来两人贴得近,冗长的衣袖青红叠压,盖住了握住的两只手,不擦肩而过,还真难以发觉;再来这条巷道都是达官贵人的住所,街头奔走的寻常百姓,极少打这里走过,巷子里行人稀疏,隔着老远才能看见一个,这也是顾恽默许赵子衿的原因之一,至于之二么,那就老生常谈,他既受不住赵子衿可怜兮兮的看他,又扛不住他低沉失落的模样,不许,堵得慌,许了,躁得很,可丢脸和憋闷比起来,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 走到巷口,赵子衿说到做到,虽恋恋不舍,仍然一把松开了,还掏心掏肺的朝他一笑:“阿恽,你真好。” 他这笑容发自真心,和扮不扮傻不相关,就是他原本的模样,这个时候,他也会笑成这般,看起来温柔又宽和,顾恽被他笑容蛰的心神一晃,先是没忍住跟着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就好了?你可真是容易满足。” 赵子衿不说话,心道,阿恽,你看走眼了,我可能,比你想的,还要贪心。 赵子衿心里清楚,顾恽是故意支开还景和赵全的,至于为什么,他猜想,七八成还是因为杜煦的问题。 果然,上了闹市,顾恽一路七拐八弯,沿着太清河一路走到繁华处,庚楼月。 赵子衿跟着顾恽走进门,迎门的小石子看见这位过目难忘的白发王爷,满脸堆笑的迎上来,询问客官是要听曲儿,还是要姑娘相公,赵子衿不说话,顾恽接下话头,说要找三楼的东阳相公,小石子像是个店小二似的应了一声得咧,脚底生风的找管事的汇报去了。 很快,一个模样精明的白胖子快步走过来,自称是一楼的管事姓罗。这胖子生的白生生圆滚滚,像极了刚接锅的蒸屉里皮儿光洁的白面馒头,一脸福相,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霎时就成了掖藏馅儿料的包子,心思难为人知。 罗管事笑呵呵的朝两人行了礼,明知赵子衿身份,却丝毫不露口风,就像是不知道似的,顾恽沾了这头白发的光,一跃成了临门贵客,备受关注和打点。罗管事问明来意后,二话没说,道声客官随我上楼,顾恽笑着寒暄,说罗管事莫要客气。 直奔三楼,东阳正在接客,罗管事将两人好茶好点的安顿好,缺了大德去搅人好事,听得屋内破口大骂,没几句又安静下来,不过一小会,草草穿了衣裳的东阳跟在罗管事身后,行走不便似的来到顾恽二人面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受过凌虐。 罗管事是个识趣人,将人带到后,说自己还有些事,这就告退,顾恽道声慢走,罗管事谢过后,扭头对着东阳叮嘱要好生伺候着,东阳郑重应下,他这才转身出门,还善解人意的反手将门带上了。 东阳脸上青紫一片,神色也尴尬,他对顾恽印象极好,此刻被这人看去了难堪一刻,羞愤的无以复加,头顶上压了千斤重担似的抬不起来,一副低人几等的模样。 世态炎凉万千险阻,能活出人样,又有谁会愿意活的如同猪狗,甚至不如?只道人定胜天我命由我,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破釜沉舟的气概魄力,挥刀斩断命里纠缠的乱麻。 顾恽叹了口气,心头有些悲悯,却没生出同情,这世上的可怜人比比皆是,东阳可怜,自有比他更可怜的,同情和施舍一样,伤人自尊。顾恽看向东阳,笑的一如昨日客房静坐时,也像昨日一样抬手到了杯茶,推到对面的位置上,说了声:“东阳,坐。” 东阳坐下后,又听他道:“东阳,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东阳用指尖贴着被茶水浸的滚烫的茶杯外壁,感受那阵和巴掌不同的熬心痛觉,也不抬眼,低声道:“客官请问。” 顾恽道:“昨日和你一起被挑中的另两位公子,你可记得是哪两位?” 东阳惊讶的抬起头,似乎是奇怪他为何要问这个,嘴上答道:“记得,是松意和念眉。” 顾恽又道:“你记得我右手边那个杏黄衫子么,我想知道,陪他的,是哪位相公?” 东阳:“记得,那位公子面善,爱笑,陪他的是念眉。” 顾恽笑道:“多谢,能否劳烦叫人,让念眉相公过来一趟?” 东阳眼中疑惑更重,可他深知不该问的别问,只好敛了好奇,说公子稍等,起身一瘸一拐的开门出去了,一盏茶功夫再回来,身后就跟了个白衣相公,生的清俊斯文,看起来颇为文静,和东阳差不多。 顾恽将房间留给东阳,让他好好休养,和赵子衿带着念眉,去了外间的露台。几人坐下后,他问了念眉一些和杜煦相关的问题。 念眉也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有问必答,顾恽梳理一番,得到如下信息:昨日他和杜煦在厢房,杜煦喝了几杯茶,来了棋兴,说要下棋,念眉便摆了棋盘,两人下了十二局,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念眉突然尿急,便出去方便了一趟,一回来,房中早已空空如也,他便以为他是离去了。 而还景那时,刚好下楼吃晚饭去了,回来后见房门紧锁,就以为他家少爷还在,空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发现杜煦不见了。 看得出这相公是个内敛的谦虚人,杜煦能有耐心和他下棋十二局,说明这人棋艺相当精湛,顾恽心道,这烟花巷子的庚楼月,实在是卧虎藏龙,不知背后的当家掌柜,到底是何方神圣。 顾恽思忖一瞬,又劳烦念眉上外头问了一遭,问有没人见过杜煦,念眉回来说人多眼杂,没人注意,线索便是断了。 顾恽道了谢,起身朝外走,赵子衿一直一言不发的旁观,跟在他身旁。两人下到二楼的时候,恰逢老板娘南姐从对面走过来,见了二人,她巧笑倩兮的行礼打招呼,顾恽朝她点头笑,接着朝外走,南姐然后站住了,目送二人下楼走出去,视线一直盯在赵子衿背影上。 那白发的男子左拐侧身的瞬间,突然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不偏不倚对上南姐打量的视线,南姐心里一惊,暗道此人好厉害的警觉,视线都能察觉,面上却是露了个笑脸,看着那人移开目光,消失在了庚楼月门口。 第四十五章:街头闲逛 暮色如许,杜煦依旧不见踪影。 还景蹲在门口,霜打的茄子一般蔫散,他没了力气,只能抽抽搭搭的抹泪,时不时打上一声嗝。 赵全蹲在他旁边,苦口婆心劝了一下午,口干舌燥的奔进屋灌了好几碗茶水,可除了成功的得了还景一声亲近的全子哥,毫无成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软乎的小子将两眼哭成了两只红透的核桃,想着这小子还是不是男人了,这点破事就流马尿,自家王爷要是不见了,自己才不会这般怂样呢。 他暗自鄙视的风生水起,倒是忘了他家王爷本身就是个凶险人物,别人不来招惹,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正百无聊赖,就瞟见远远的巷子拐角冒出两人,视野虽不甚清晰分明,可映着巷口那家透出来的昏黄灯火,他一眼就认出那两条身影,正是他家王爷和顾大人。他再往后看看,却没有第三个人了,赵全扭头看了眼苦累了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起瞌睡的还景,犹豫一瞬,欢天喜地的窜起来奔了出去。 赵全一溜轻烟似的穿梭在夜色里,很快就和赵子衿来了个迎面碰头,二人出去小半天,他想着就是踏遍整座平沙闹市,都绰绰有余了,少说多做是奴才应该遵守的规矩,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可赵子衿没拿他当奴才,他偶尔也会铺天盖地的好奇心,而忘掉本分,比如现在。 赵全眼角眉梢都是暧昧,笑嘻嘻的问道:“王爷,顾大人,回来啦。” 赵子衿朝他点了下头,继续朝前走,赵全转了个身,知道顾恽好说话,小蜜蜂似的飞到他身旁打转,殷切笑道:“顾大人,你和我家王爷,都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 其实为着自家王爷着想,他巴不得今晚都看不见他两。 顾恽哪能看不出赵全那点小心思,就觉得有趣,不知道赵子衿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小子对赵子衿忠心耿耿到掏心掏肺的地步了,一切举动,都是从赵子衿的利益角度来设想,赵子衿得了这么个跟班,也算是福气。 他看着赵全满脸好奇的打探,生了玩笑心思,就想逗逗他,便笑道:“没去哪里,去了趟庚楼月。” 赵全果然瞪圆了双眼,嘴巴瞬间就张成了同样形状,像是卡了个无形的鸡蛋似的,神态特别灵动活泛。 赵全被雷劈了似的,呆在原地,觉得一定是还景在耳边嘀咕久了,导致他有点幻听,什么?庚楼月?王爷带着他的心上人,去了青楼妓院?天哪,好乱,娘的我想不明白了—— 顾恽笑出一声,心情挺好的模样,再看赵子衿,也是唇角微抿,两人对视一笑,肩并肩往回走。 两人走出好几步了,赵全才回过神来,他犹带惊疑,见他家王爷脸上带笑,咂摸出头绪来,就知道一定是自己想歪了,顾大人去庚楼月,十成是去寻杜大人了,可是,可是,去问个话,就要久久一下午么?他莫名抖了一下,心道,菩萨诶,爷到底,是采取了个什么寻法诶,一边抬脚追了上去。 怎么寻?问问罢了,总不是他想的那般,明目张胆的敲开每一件风花雪月的厢房,然后吆人角角落落都找遍,床板下头也不能放过。 不过单就询问,却是用不了这样久,顾恽和赵子衿出了庚楼月,还真就出去走了一走。杜煦不是傻子,顾恽其实并没那么担心他,他来一趟,不过是为了再看一看这与众不同的妓院,他总觉得,这里别有玄机,而杜煦失踪的事,就是顺便一问罢了。 来了一趟没什么收获,却也不算白来,起码知道了寻常一个相公,都有精妙绝伦的棋艺。杜煦棋艺精湛,连许季陵他都看不上,不在人前下,许季陵还当他是技艺难登大雅,相看两厌。下楼的时候再次遇见南姑娘,心里生了疑,就觉这女子越看越不似风尘。 青楼烟花地,自来都是消息最灵通之地,若是有人别有用心,用来收集私密情报传递讯息,那是再适合没有的去处。心思转了几圈,他心里大概有了谱,便带着赵子衿,真就上了街头闲逛大半个下午。 赵子衿有头惹眼的白发,路人都去看他,目光说不上害怕厌恶,却总归异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赵子衿前二十年,不爱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他不得已要出门,都是挑着最偏僻无人的巷子。 可顾恽出现后,他突然就不再抵触外出行走,他这般异样,可看在旁人眼中的,却不再单单是他,这让他多少有些高兴,若是可能,他恨不得能昭告全天下,身旁这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赵子衿笑着前行,路旁行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路过之后的地方,就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耳力惊人,也能隐约听到一些。 看见没,那就是怀南王家的傻傻——小王爷,生的这般俊,真是可惜了—— 这不是怀南王家的小主子么,怎的和传言不一样,没有鼻涕没有痴相,除了头发有些惊心,看着不是挺正常的么—— 他二爷,你看那白头青年,仙人似的——啊呸你个穷乡僻壤的老娘们知道什么,再好看有什么用,这是个傻子,不光是吃白食,还得让人照顾…… 赵子衿就当没听见,目不斜视迈着步子,脸上带着悠哉的笑意,扭头去看路旁的小摊上零零碎碎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五彩丝线的菱形香包、细棍子撑起的白面彩色糖人、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样轻松的在世间繁华闹市的巷道里走过,带些好奇的,去打量这些掺着人间烟火小物件儿,这让他觉得即遥不可及,却又这样暖人心肠,平淡是真也是福,细水长流,他盼了两辈子,外加阴间等待两百年,而今,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旁人的指点,照样落进顾恽眼里,总有些大嗓门,就算是悄悄话,都说的雷霆万钧,加上那股小心翼翼的虚晃语气,听着实在是逗,三三两两的傻子白痴随着闹市的喧嚷传入耳朵,顾恽心里登时就不痛快起来。 他听不得这个,也见不得别人用怪物一样的眼光去打量赵子衿,想起他这样被人议论了一二十年,他就忍不住有些心酸,不容于世,赵子衿一定,很寂寞—— 他扭头去看赵子衿,却发现他笑着在看拉糖人的老丈麻利的忙活,只见老丈手脚契合的分工合作,脚上踩着小风箱的脚炳送气,双手麻利的舀起一勺融化的糖浆,笔走龙蛇作画一般在铁板上挥毫泼墨,不消片刻就描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长龙,四爪朝天遒劲弯曲,身子扭成蜿蜒的蛇形,像是要从铁板上腾飞出去似的。老丈捏着尾端的木棍,刷一下将糖人插进了稻草扎就的垛子里,劲龙飞天的浅酱色糖片,就这么笔直的朝着二人伸展。 赵子衿眼里露出惊叹的神色,像个初见画糖技艺的孩子一般,顾恽会心一笑,还是觉得他这副模样,比那种要死不活的低落顺眼太多。 想着他可能没吃过这甜腻的要死的东西,顾恽两步走上前,弯下,身半蹲,和气的同犹自忙活的老丈低语两句,而后从怀里摸出三枚铜板,搁进垛子右脚上放着的瓷碗中,铜板击碗叮叮作响,他就在这清脆的声响里,眯着眼在剁上挑来捡去,最后笑眯眯的抽出一只抱着胡萝卜啃得心满意足的肥胖兔子,转身面朝赵子衿,朝他递过去,笑道:“看,像不像你?” 赵子衿看着他走上前去,片刻后回身,捏着样图案递过来,问像不像他。除了他爹娘,没人送过他东西,他瞬间怔忪,看着顾恽的脸,有些反应不过来,呆了一瞬回过神,心里突然就像开了朵花似的,有种饱胀的充沛熨帖,他高兴过了头,甚至没来得及去看到底是什么,点头就傻笑:“像的。” 然后他飞快的伸出手,擦过顾恽的手指,将那根棍子几乎是夺了过来,生怕他反悔似的。 拿到手后带着满腔爱意的去瞧,才发现是一只胖到夸张的肥兔子,肚子圆鼓的像是枝头的大肚梨,赵子衿立刻就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和这胖兔子,好像怎么也搭不上边,仔细看了会,才指着这兔子爪子上抱着的细长胡萝卜,有些疑惑的问:“阿恽,你说的像,是这个么?” 顾恽顺着他指尖去看,立刻就笑喷了,赵子衿觉得他这阵爆笑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得其深意,也爱看他开怀,就满头雾水的跟着笑,直到买糖的老丈终于不耐烦,拿铁勺重重的敲了铁板,怒道:“别挡人做生意!”顾恽这才止了笑,道声抱歉,拉着赵子衿走开。 赵子衿沉默一会,还是问道:“阿恽,我……像这个么?”他指着那只胖到人神共愤犹在狂啃的丑兔子,有些嫌弃的问道。 顾恽笑着扭头,目光带着狡黠:“怎么不像?你刚刚那垂涎的样子,像极了这贪吃的兔子。” 赵子衿有些难为情,又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暗道幸好只有神态像,他目光闪了半晌,干巴巴的说了句是吗,然后不自在的撇开目光,顾恽眼尖的发现,这厮耳朵上泛了红,立刻又是一通取笑,赵子衿捏着慢慢融化的肥兔子,真恼了,恨不得打他一顿。 顾恽拉着赵子衿,沿着路摊一路悠,东瞧西看一下午,没买什么东西,倒是将路边的小摊尝了个边。 买卖人都知道这是怀南王府的小王爷,本来都有些紧张瑟缩,不敢吆喝,见两人停在自己摊前,就生硬的叫卖,赵子衿见状就不想久留。可顾恽却像是铁了心要将赵子衿往人群里拉扯似的,硬生生拉着赵子衿和他蹲在一处,热络和气的和老板拉东扯西,时不时的要去问两句赵子衿是不是,天知道小王爷一窍不通,只能木着脸狂表赞同。 说上几句话,百姓见王爷也挺好说话,渐渐不那么拘束,拿正常买卖的热络脸对他,赵子衿觉得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傍晚经过街角的混沌摊,香气四溢,顾恽又拉着赵子衿坐上去,要了两碗混沌和一碟烧饼,两人坐在角落里,悠哉的吃完了,这才起身往回走。 第四十六章:深夜造访 酉时,顾玖被叫到顾恽的书房内,看着那人埋头,在纸笺上奋笔疾书。 顾玖脸色不太好,时而咳嗽几声,进门的时候顾恽就瞧见了,问他怎么了,顾玖只说是然了风寒,没什么大碍。 很快,顾恽停了笔,将信纸搁在一旁晾着,一边伸手从桌角抽了个信封,提笔又在上头落了款,将信纸叠了装进去,用火漆封了,示意顾玖上前,说道:“阿玖,你出去随便找个人,将这封信送到杜宅。” 顾玖走上去接了,扫了一眼信封,上头清隽的行书写着还景亲启,下头落了个潇洒飘逸的名字,杜煦。他愣了愣,不解的看向自家大人,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顾恽摸出一本兵法,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让还景安心一些,不得他家少爷回来,他自己在屋里头哭瞎了。” 顾玖迟疑道:“这……” 顾恽朝他点头,道:“没事,还景看不出来的,你去办吧。” 顾玖得了令,转身出门,走出门槛反手关门的时候,突然捂住嘴咳了两声,声音嗡沉的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似的,他抬手去拉门,耳边却听得顾恽清冽的声音传来:“阿玖,这几天不用操持宅里的琐事了,好生歇息吧。” 顾玖一惊,险些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抬眼去看,那人却低着头翻书,烛光在他身后照出一道人形的阴影来,顾玖应了一声,反手将门阖上了。 亥时,还景接到自家少爷传来的信,说是陪王侍郎去下棋了,今晚不回来,还景见这字迹确是出自自家少爷手笔,这才放下悬在嗓子眼的一刻心,劲儿都被抽走了似的,打水稍作洗漱,然后一头栽倒在床榻,睡了个昏天地暗。 那厢赵全跟着王爷离开顾宅,心里头爬着万千毛毛虫似的,痒的挠心挠肺,他实在好奇的要命,见自己主子心情不错的模样,便壮着胆子,在后头鬼鬼祟祟的问道:“王爷,小的有些事,想不明白。” 赵子衿心情出奇的好,故而也有闲心搭理他,一想这小厮糊里糊涂,尽坏他的好事,也确实需要点拨点拨,闻言也不回头,答道:“何事?” 赵全吞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被送去当小太监的风险,便道:“王爷,你那天扔在明青候背上的蜘蛛,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看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难不成,不是毒药么?” 赵子衿偏过头,他个子高,目光斜着落在赵全身上,就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眸色深不见底,使得他看起来有种步步为营的深沉感。赵子衿轻笑一声,道:“医毒不分家,我只是给明青候送了几位补药而已,不过是药三分毒,补过头了,当然就中毒了。” 赵全更加疑惑:“可明青候看起来好好的啊?” 赵子衿目视前方缓步徐行,道:“过几天,大概就不好了。赵全,下毒也是门技艺,你想啊,一个人要是中毒了,被怀疑的,首当其冲就是最近接触的人和东西,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被人发现。” 赵全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涌起澎湃的崇拜,觉得自家王爷实在是太深谋远虑,转念一想明青候这次捅下的马蜂窝很大,又惴惴的问道:“王爷,你到底给明青候下了些什么?他不会死吧?” 赵子衿忍不住回头瞟了他一眼,觉得赵全简直蠢出了境界,哪像阿恽,一点风吹草动,他就打起戒备,让他心惊肉跳的。这么一对比,便有些嫌弃赵全:“死不了,闭嘴。” 这晚,夜深人静时,怀南王府,来了位稀客。 赵子衿踏进院门,就觉得府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寻常人看不出来,可他内力深厚,感官不知尖锐了多少倍,他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树下的灌丛和屋顶,然摒退赵全,独自去了老王爷居住的正北向院落。 书房里灯火通明,赵子衿扣了们,里头传出声进来,他这才将们推开一条人宽的缝隙,闪将进去,瞬间将门阖上了。赵子衿一进门,目光就定在了桌子西边方位坐着的青年身上。 那是个器宇轩昂的男人,五官深刻俊朗,眉眼下巴的线条里,都透出一股阳刚坚硬的气质来,是个男子气概十成十的男子,坐着看不出身量,但观肩膀上身骨骼,就知这人有副高挑身架,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却积压了一身无形的气势。最让人在意的是,他身上那股奇特的气质,巧妙的糅合了贵气、霸气和温和,使得他咋一眼看过去,既温柔款款,又威严十足,叫人忍不住亲近,又不敢放肆,这样的,是百年难遇的上位者。 那人笑着看过来,眼睛里划过粼粼亮光,唤了声:“小傻子,我回来了。” 赵子衿下意识就应了一声,一边从头到尾去打量他这堂哥,几年不见,这人身上的帝王之气愈发浓厚了,不过性子还是那般,大多数时候,是极为宽厚的。 见了他,赵子衿还是挺高兴的,他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就亲近赵秉,这人对他也好,成天小傻子小傻子的叫,然后像只护仔的母鸡似的,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将在深宫饱受欺凌的自己照顾起来,赵子衿觉得,自己和赵秉,比他和他所有的亲兄弟,更像兄弟,就像他父亲和先帝。 他脸上不自觉就露出笑意来,不打算在他面前装疯卖傻,他这堂哥虽然好脾气,心机却是想深沉,也能深沉的起来的精明角色。赵子衿走到桌边坐下,眼神清明,笑道:“秉哥,一切可好?” 对上那双不再混沌的眼睛,赵秉会心一笑,便知他这傻弟弟,终于是开了窍,真心替他和皇叔高兴,抬手就在赵子衿肩头轻轻的拍了拍,笑道:“都好,小傻子,你醒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马金刀的老王爷听了,不由一阵心酸,二人兄弟情深,他看着欣慰,也免不了触景生情,三四十年前,他从边塞凯旋,贵为天子的夔哥,也是这么悄悄的来到王府,静静的坐在桌边,轻声问了句一切可都好。可如今经年往复,物是人非,如何不让他悲戚,又想着有朝一日,后辈会走上他们的老路,阿秉在局势动荡里登上大典,自己的宝贝儿子临危受命远赴沙场,而后勒马饮血,在狼烟与生死里穿行…… 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老泪纵横的冲动,赵引打断兄弟二人久别重逢的叙旧,敲了敲桌子,松弛的眼皮下是双精光内敛的老眼,他神色肃穆的盯着赵秉,问道:“阿秉,你说什么?” 赵秉看了一眼赵子衿,笑道:“子衿,你先出去,我待会去找你。” 赵子衿一愣,没料到赵秉和他爹打一样的算盘,极力将他排除在纷争之外,他心里有些动容,不知为何,却不想出去,只是看了眼他老父亲,摇头。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传达了什么眼神意味,索性将他忽略了。 赵秉定定的看着他家老皇叔,道:“我埋在乌垣的探子传来消息,乌垣军队月前已开始暗中集结,规模很大,疆域边线也有小批队伍鬼鬼祟祟的试探,我估摸着,很快他们就会有所行动,目前,大概就只缺一个开战的借口。” 老王爷手指在手上轻轻敲打,赵秉听得出来,那是战场上振奋将士的鼓点,他心想,他这戎马一生的老皇叔,骨子里到底是烧着灭不掉的峥嵘血性,将军暮年,壮心未已。赵秉叹了口气,子衿与皇叔血脉与共,自己虽不想他搅和到这一摊烂泥里,可将门无犬子,身不由己,怕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淌下这趟浑水。 老王爷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簌簌抖动:“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在这次和亲上大做文章?真是如此,慧清那丫头怎么办?” 赵秉无奈笑道:“对。慧清那边,皇叔,你也知道,这丫头难缠的紧,我把‘蜉蝣’的暗卫给她留了一组,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会在和亲的半路上将她抢回来,她才消停了。” 赵子衿在一边当哑巴,闻言才了然道,难怪那天那疯丫头端庄得体没哭没闹,原来是有人给她撑了腰,不过只要她不上赶着要嫁给阿恽,随她的便。 老头子却差点跳起来,山羊胡一颤一颤,怒道:“什么?一组??‘蜉蝣’一共才多少人,你嘴一张,就给出了两成,好手气,够大方,赵秉,你简直是在胡闹。还抢亲?你他娘的当你自己是土匪哪,啊?” 这老头子本来是声如洪钟的,顾忌着赵秉的行踪,活生生将怒吼变成了猫哼哼,不过怒容倒是一份不少,暴跳如雷又不敢随性叫唤的模样可逗了。赵秉一丁点威严都没感受到,嘴角还忍不住的想上翘,他小心的收敛了表情,本分道:“皇叔教训的是——” 赵子衿冷眼看着赵秉毫无诚意的认错,突然就想到了顾恽,那人也是这样,张嘴就能认错,速度够快,态度却很让人愤懑,回味一把自己的心情,登时和他亲爹站到一条船上去了,共同谴责起众望所归却离家三千里,回乡祭祖却还得偷摸回来的祈王爷。 量不得赵引怒发冲冠,实在是赵秉太过大方。 蜉蝣,是西原皇家由来已久的一个神秘组织,掌握在国家的主心骨手里,据说里头全是精通各项绝技的顶级高手,根据世间行当七十二行,门下有七十二人,六人分为一组,顶头一个首领,共计七十三人。蜉蝣行踪诡异,神秘莫测,百年来无人见其窝点和真身,这个组织像是一道无形的网,罩在违心之人心头。 帝王家书中记载,蜉蝣创立于熙宁二十三年,那年,是开国帝王赵频大婚的日子,没有皇后,却多了位帝王,那人是前朝陵国的皇上,李蕴。自此,两人共掌天下,为了拔除贪官污吏,李蕴创立了组织蜉蝣,专门用来打探消息和收集证据,意为无处不在,可撼大树。李蕴执掌蜉蝣六十六年,直至和赵频同日薨,继任的头领是谁,又是什么模样,世人一概不知。 老王爷骂骂咧咧,赵秉点头狂答应,十足一个孝子贤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赵秉起身要走,知他不走寻常路,赵子衿直接将他送到了院墙下,高墙的阴影里影子似的悄无声息走出两人,真如影子一般,赵子衿倒是能辨出方位和隐藏的几乎没有的气息。 赵秉提气就要翻墙,赵子衿突然叫住他,问道:“秉哥,杜煦是不是在你哪里?” 赵秉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在,怎么了?” 赵子衿:“没什么。” 第四十七章:蛇虫满园 赵全心惊胆战,还景翘首以盼,数日后,两人的期盼都有了着落。幽明鉴生了病,而杜煦在第二日傍晚,浑身不带一点伤的回了杜宅。 还景哭的鼻涕眼泪糊满面,质问他去了哪里,他道了个歉,含糊的说去了朋友家,就死活不肯多说了,然后还景奇怪的发现,他家少爷往庚楼月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顾恽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故作视而不见,而时长上门的许季陵,也好像突然忙碌起来,一连两天见不到人影。唯一如常却又反常的就是赵子衿,他照样晚上过来,不过总是欲言又止,顾恽实在看不过去他那纠结样子,问他怎么了,赵子衿惴惴的说:阿恽,我养了些小玩意儿,过段时间养好了,就送给你,就是…怕你不喜欢—— 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书籍要誊写,顾恽手里的笔杆飞舞,心不在焉的应了句会喜欢的,一头扎入了字堆里。赵子衿得了他这句回复,眉头却拧得更紧,他心里几乎就肯定了,阿恽一定会被吓一大跳,可没办法,这是万一之下,给他保命用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眼瞅着先帝忌日渐近,平沙城里却刮过一阵妖风的传言,而且犹如秋日干枯的草原上点起了野火,瞬间就有燎原之势,街头巷尾传的沸沸扬扬,平头百姓们议论纷纷,甚至还有好事不怕死的,编出一首顺口溜,大街小巷的传唱。 乌垣来朝明青候,风流成性过了头,前日大夫邀入府,疑似染上疾花柳! 何群又急又燥,他一边担心忧虑的嘴角起燎泡,一边扛不住别院里丫鬟小厮们的窃窃私语,他悲愤的想,实在是…太他娘的丢脸了。 他不仅连门也不敢出了,在封闭的院子里,也是来去如风,好像跑快一些不叫人看见他的脸,就没脸可丢了似的。丫鬟奴才们不愿伺候,他还不敢让他们打点,于是整天脚不沾地,在厨房和幽明鉴的卧房间奔来奔去,带着满身茅厕的臭气都熏不走的药味,将他家侯爷,当成药桶一般的灌。 何群端着一碗乌漆抹黑的药汤推门而入,浓郁的草药苦气霸道无比,瞬间就盈满于室,何群反手带上门,轻声唤道:“侯爷,醒醒,药来了。” 幽明鉴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瘫在床上,被褥被卷成团状靠在床内,他衣衫大开露出胸膛,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却赫然生了许多米粒大小的肉瘤,有些不知怎么被弄破了,皮开肉绽,里头的恶肉朝外翻卷,翻出花瓣一样的形状,淤着脓血,憋出一身恶臭,看着闻着都叫人倒尽胃口。 肉瘤也罢,生脓挂血散恶臭也罢,最要命的是这些东西不知伤了身体哪处根源,他竟然浑身酸疼的一点力气也集聚不起来,提气运转一周天,内力却毫无凝滞,前两日他是觉得乏、累,瘫在床上都浑身难受,更别提出去找茬作怪了。 大前天早晨一醒来,他觉得胸前痒,一抓之下一把血,还有肉质的异样触感,他掀开衣襟一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他娘的是在做噩梦吗? 他慌乱一瞬,叫了何群去请了大夫,那山羊胡子的庸医哆嗦半晌,结结巴巴又含糊其辞的表示,这像是银病花柳的症状,虽然生的地方不太对劲,可症状又吻合。 幽明鉴大惊失色,面上却强自镇定,命何群将这庸医给打了出去,一连又请来三四个,都面露难色的说这是花柳病的症状,无能为力,幽明鉴盛怒之下连手上的玉搬至都摔出去砸了人,将人全部赶出去,只留下何群在屋里守着。 他初时后怕不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缓过劲来,头脑又恢复了清醒,便提溜转悠起来,他先是将近半个月交欢的男子按着时间过了一遍,鸿胪寺卿家的二公子,芳华苑的清官纪子……庚楼月的相公珏芝,这些人都是清白之身,怎么会染上这脏病,一定是症状类似的怪病,这些庸医没见过罢了。 这么安慰自己,倒也奏效,吩咐何群去给他开了些主治恶疮的药方,虽不对症,就当排毒就是。何群是个唯命是从的直肠子,得了命令飞奔出去,财大气粗的背回来一麻袋的纸包药草,将幽明鉴看的心惊胆战。 幽明鉴虽坚信劳什子花柳病和自己不沾边,可他又实在被折磨的没气力,连床也爬不起来,肚子里腌赞的出去祸害顾恽或试探赵子衿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一切等他回复元气再做打算。 可药水生猛的灌,却不见一点成效,他面色愈发青黄,身上却愈发痛痒交加,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几乎是进气短促出气无,好些次何群上前来送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险些叫侍卫以为他断了气,心惊胆战的凑在床头试鼻息,又被他猛然睁开眼给吓个半死。 幽明鉴昏睡渐多,自己也有种大限将近的感觉,便气息奄奄的吩咐何群,让他去找负责招待他的顾恽顾大人,让顾大人帮忙找个太医来瞧病。何群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了,自己找上顾大人时,他沉思又怪异的神情,让他莫名就从中揣摩出无数种意味来。 侯爷是贵客,次日上午便来了位面容凶狠的罗太医,一声不吭的给侯爷把脉扎针,问道是不是花柳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顾恽站在床头,神色古怪,正气禀然的宣了圣意,皇上深感忧虑明青候务必好生休养,幽明鉴谢了恩,然后又气息奄奄的去招惹顾恽,问他是不是乐开了花,顾恽只道侯爷想多了,清心寡欲早日康复才是正事,然后带着留下药房的罗太医扬长而去。 何群不知道的是,顾恽送回罗太医,直奔怀南王府,他来得太突然,众人和他相熟,也没人通报。 顾恽一拐进院子,头顶的藤萝下猛然吊下一条蛇来,颜色碧绿到变成不正常的通透,像上好的翡翠似的。他被吓一跳,倒还不至于失态,知道蛇色泽愈鲜艳毒性越大,但不轻易攻击人,便站直了没动,那条碧绿的蛇在空中卷来卷去,然后嗖的一下窜进了绿萝里不见了。 顾恽才松了一口气,就觉手背有股异样的麻痒,低头一看,目光再次发直,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一只小酒盏杯口大小的蜘蛛,细长的足脚正在自己手背上整齐划一的挥动,背上不见无毒蜘蛛的交叉十字,反而有张乱七八糟的猴脸图案。他涉猎广泛,便知这特征是有毒的猴脸蛛,可这么大个儿,又通体紫黑的,还真是没听说过,书里说,这种蜘蛛,最大不过十两银锭大小…… 顾恽僵着没动,等那只猴脸蛛划着细长的足顺着衣袖爬上手肘,突然凭空吊了起来,蹭蹭的往上升,细看才发现,空中吊着一根细不可察的蛛丝,少数几个角度才能看见。他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抬眼去看院内,这才发现方才所见的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而是少见多怪。 只见干净敞亮的院子里,视线毫无遮挡,树枝上绿色的丝带一般挂着许多竹叶青,吃饱喝足的懒洋洋模样,地上悠哉缓慢的爬着一堆黑色的活物,却不是蚂蚁,而是蝎子蜘蛛。而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樟木下的赵子衿,正用同样惊讶的表情回望自己,手腕上还缠着一条碧绿的竹叶青。 赵子衿伸手扯下那条蛇,将它丢到身后,嘴里喃喃道:“阿恽,你怎么来了?” 顾恽本来只是一种感觉,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倒是找不出根源来,他急匆匆的奔到这里,果然杀了赵子衿一个措手不及,此时的情状却突然让他肯定下来,幽明鉴中毒之事,和赵子衿脱不了干系。而赵子衿和毒虫为舞,他除了最开始被吓一跳,现在倒是没什么感觉,世间最毒,不过人心,比起这些没有思想的爬虫,更让人胆寒。 赵子衿却是吓了一大跳,他最近一直在忧虑这个问题,他不想瞒着顾恽,却又怕他嫌弃自己,正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这人突然就从天而降了,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想着阿恽要是尖叫一声夺门而出,自己都不敢去找他,怎么办? 他正惶恐,顾恽就走到了面前,赵子衿嗓子发干,紧紧盯着他,就听顾恽笑道:“果然是你,你主动提出要去拜访幽明鉴,我就纳闷儿,在别院你又是胡闹又是蹭饭的,我还以为你是发烧了,现在看来,倒是我眼拙脑残了。我倒是没看出来,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一堆让人退避三舍的玩意儿。” 赵子衿仔细辨析他神情,没看出厌恶和害怕来,吞了口唾沫,紧张兮兮的问:“阿恽,你不怕么?” 顾恽嗤笑一声:“怕啊,不过一想,也没那么怕,至少,比起幽明鉴,我更愿意和蛇啊蜘蛛啊蝎子什么的呆在一个院子里。” 恰好地面无知无觉的爬过一直指节长短的翘尾蝎子,针状的尾部泛着幽深的蓝光,一看就是剧毒。这小蝎子唯我独行,螃蟹似的从顾恽脚边上横着过去了,顾恽却觉得挺有趣,蹲下身子捡了根木棍,就想去拦,赵子衿被吓一跳,一把将他扯起来,解释,蝎子尾巴上淬了无骨莲,沾上就凝血,死不了却免不了活受罪。 顾恽点点头,又看见赵子衿背后的树枝上挂着一根像蚯蚓又像蛇的通红透亮的长虫子,不知是什么怪异东西,伸着棍子就想将这东西拨下来。对于他的肆无忌惮,赵子衿觉得有些忍无可忍,一把箍住这人脖子,将人拖着往没有毒虫蛇蝎的卧室去了。 赵子衿院子里全是蛇蝎,在吓晕了四个丫鬟吓尿了两个小厮后,除了赵全,他就不许人进他的院子了,可赵全最开始也怕,他进出都是贴着墙根往外溜,偶尔遇到院墙上猛然吊下一条蛇,他就吓得哭爹喊娘,过了两天,没有被咬也没有被缠死,这才松了口气,能用正常的姿态进出了。 除了他爹老王爷,顾恽算是最镇定的一个,赵子衿见他这样,心里不由就有些得意,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就是与众不同,连勇气也是别人没有的,他既然不怕,那就……赵子衿进了内间,从床头摸出个红瓷细盅来。 顾恽老实的坐在屋子里,左右托着下巴,看着赵子衿的背影,问道:“赵子衿,这些养毒下毒的本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赵子衿脚步不可察的一顿,接着往桌边走来,只道:“楚叔叔教的,他最擅长这些。” 顾恽盯着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似的,复又闭上了,转移注意的盯着那个精致的小红盅,问道:“这是什么?” 赵子衿宝贝似的拿到桌上搁着,看着顾恽十分得意,掀了盖子,推到他面前,道:“阿恽,等养成了,送给你防身用,喜欢么?” 顾恽扫了一眼雪白的内壁底部,角落里栖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活物,他嘴角忍不住就抽了一下。 第四十八章:水土不服 红釉白瓷的小巧罐子底部,休眠似的趴着一只蜘蛛,指甲盖大小,通体纯黑,背上什么花纹也没有,尖嘴大腹长足,一看就是了不得的毒蜘蛛。 顾恽拿下巴扬了扬,疑道:“送…蜘蛛?” 赵子衿很正经:“嗯,这是姬鬼蛛,很罕见,我找了很久,才得了这么一只。毒性剧烈发作迅猛,体型也够小,危急关头拿出来救命,正好。我再养一段时间,养好了你带在身上。” 顾恽有些毛骨悚然,面色有些不愿:“我要将这玩意儿,揣在怀里么?” 赵子衿:“不用,我给你寻了块黑玉,中间掏空了将它塞进去,给你挂在脖子上。” 顾恽登时觉得,还是揣在怀里罢。 赵子衿会察言观色,生怕他不肯收下,忙不迭的解释:“阿恽,你别这个脸,听话,姬鬼蛛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它常年处于休眠状态,也不用喂食,你就当它是一块石头。” 顾恽看着盅底安安分分的姬鬼蛛,心道,这是石头,石头石头石头……他伸出手指推了推红花瓷盅,瓷器晃了晃,里头的蜘蛛却好脾气,真如一块形状怪异的黑色石头般直接沿着斜面滑了下去,一动不动,想着这不通人性的毒虫,带在身上又要怎么指挥。 顾恽叹了口气,严肃道:“子衿,不管你这手段有多高明,除非性命攸关的时候,以后都不许显露了。幽明鉴不是傻子,就算你做的天衣无缝,他都会有所察觉,到时,对你,对怀南王府,都不是什么好果子。这么行事虽然憋屈窝囊,可一旦战火起,这样缩头乌龟一样的日子,都是奢望——” 说到这些,他眉头就忍不住聚着一起拧,赵子衿见不得他这操心样,抬手就去抹,想给他抹平了,顾恽一怔,倒是没躲,任由他浸透凉意的指尖从眉间划过,笑了笑,将眉头舒展开来。 本以为他就该收手了,谁料他手指沿着眉骨一路掠过眼角,而后顺着脸庞落到了嘴角,作势要往唇迹抚。顾恽觉得这举动有些太过亲昵暧昧,有些尴尬,偏了头就想躲开,赵子衿却飞快又无声的凑上来,温热的气息拂到面上,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唇,嗓音骤然黯哑:“阿恽,我想亲你一下,可以么。” 话音喂落,就有微凉的唇瓣覆上来,顾恽怒道,不听答复,你又问我作甚。 他后脑勺被扣住,手却自由,手腕抬到半空,又慢慢落了回去,也不知是想推还是想搂,赵子衿恍然不觉,兀自闭着眼,将吻渐渐加深。 罗太医又来了几次,一脸世人欠他八百万的寒霜脸,何群提着胆子追问他家侯爷到底是生了什么顽疾,被罗太医扫了几眼,登时冻成了数九寒天檐角倒挂的冰钩子,可饶是如此,他依旧锲而不舍,罗太医烦不胜烦,终于不耐烦的吐出几个字,背着药箱子扬长而去,此后便不再来了。 水土不服! 何群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朝憔悴不堪的明青候逼近,心道,怎么可能呢,半年前,侯爷还偷偷潜入西原,四处游荡了几个月,他怎么记得那时,他明明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精力旺盛一夜七次…… 他正想入非非,他家侯爷却自床上坐起,看见他手里那碗夺命连环汤,脸上立刻露出种深恶痛绝的神情来,何群连忙快走上去,献宝似的将药凑到侯爷眼皮子底下,狗腿似的哄道:“侯爷,药来了。” 幽明鉴瞪着那碗黑汤无语凝噎半晌,猛然一抬手腕,接下抵在唇边豪饮似的一掀,咕咚两声就灌下了整碗,何群训练有素的接下药碗,给他递上一碗清水,幽明鉴漱了口,这才顶着一脸青黄不接的惨淡面容靠在床头坐正了。 或许是太医果然名不虚传,连幽明鉴本人,都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力气慢慢回复,也不再那么乏的眼睛都睁不开,胸前的肉瘤恶疮也都缩瘪下去,结出一层和尚头顶的戒疤似的褐色浅痂,疼倒是不疼了,成了油浇火燎的奇痒,他每每忍的青筋暴露,才不至于失了节制不管不顾的上去一通好挠。他素来能忍,又是个爱惜羽毛和发肤的,若是得了一身鸡皮似的肌肤,想想就觉得恶寒满身,因此这么熬下来,恢复却是出奇的好。 他在床上一趟七天,才好了一些,脑子就闲不住的转起来,不晓得是能者多劳,还是满肚子坏水。 这突如其来又汹涌澎湃,打着疑似花柳的水土不服诡异病症,幽明鉴是不信的,他又不是没来过平沙,若真是如此,那这病发时隔半年,委实太过迟来。可若不是水土不服,那就只能是——中毒,可他吃穿用度都是何群亲自打点过的,外出玩乐,也十分谨慎小心,来往接触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应该是没有破绽被人趁人之危的。 他坐在床头细细回想,将进来发生之事点滴不漏的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锁定了两个稍显异常的人:庚楼月的沈复白,怀南王府的赵子衿。 沈复白清醒会做戏,明明对伺候男人深恶痛绝,却又装出一副辗转承欢的欢喜模样,连自己都险些被他骗过去了,这样精明的人,会逃不出一间小小的妓院?除非他天生愿意被男人操腚,可自己看见了,他显然不喜欢,那他又为什么,在哪里一呆就是十年? 再说赵子衿,他上门兴师问罪,在自己意料之中,本以为他会大打出手,谁知谩骂一通就走了,实在不符合他对顾恽以死相护的行事作风。可自己那天被赵子衿一通毫无逻辑的胡搅蛮缠和咄咄逼人的声声质问给搅了个满脑子浆糊,只觉眼侧太阳穴一抽一抽的胀痛,入耳的话语都带着回音一般嗡嗡回响,难受的厉害,哪里有心神探究细枝末节,现在回过头去想,立刻就觉出别有用心来。 退一万步估计,就当毒是他下的,可他又是什么时候朝自己下的毒?下的,又是什么毒? 幽明鉴坐在窗幔下头,脸上被投上一阵极浅的暗影,神色看起来就更加晦涩不明,他越想越心惊,若真是赵子衿,那这人,就当真深不可测了,不管是武功,还是心机,此人,留不得—— 何群知他在想事情,便轻手轻脚的收了碗,垂眼盯着地面,杵在床头变成了一根柱子。小半晌,他听见幽明鉴问道:“阿群,你觉得怀南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群是个直肠子,没有他们这些工于心计的九转十八弯,而且直来直去,不善于说谎,他很认真的思索一瞬,严肃答道:“傻,武功高强,英俊。” 第一个形容就让幽明鉴觉得白问,最后一个更让他哽的难受,他觉得和这人说话凭的没意思,自己拐弯抹角的提醒,他还是一无所觉,生生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哪里像顾恽心肝玲珑,话才开头,那人就意会了然,实在是难得的心有灵犀,真让自己欢喜。可他是敌国的高官,不能为自己所用虽然可惜,可作敌人,也是上上之选,念及此,他就有些热血沸腾,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场交锋。 幽明鉴兀自澎湃一阵,敛了心思和神色,道:“阿群,怀南王此人不简单,别大意轻敌。过两日正好是西原先皇的忌日,祈王一定会出现,就是不知道混在哪里,你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给我好好的找,顺便,找怀南王也需要好生试探。” 何群看着他,又是一副卑职愚钝的神情:“侯爷,怎么试?” 幽明鉴哼笑一声,眼神阴霾,语气轻飘发虚:“打蛇七寸,你再蠢,总不能连他的死穴在哪,都看不见吧。” 何群一愣,仔细打量他表情,又摸不准他的意思了,迟疑拖拉道:“爷,你说的七寸,是……顾大人?” 幽明鉴眼神一暗,突然有些恼怒似的,飞快的翻个身溜进被子将自己盖住,没好气道:“不然呢。” 何群心道,都说妇人心海底针,可侯爷这心思,都比得上藏在海底的泥巴里的细针了,是如此是难以捉摸,他不是最怜香惜玉了么,分明瞧得上顾大人,现在又要将他作饵,什么意思嘛——他也只敢在心底腹诽一通,完了恭敬郑重的应道:“是,还请侯爷详加指点!” 幽明鉴这听见他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就烦了,恶狠狠道:“滚,自个琢磨去,现在没心情。” 何群欲言又止,心道老子能琢磨出个屁来,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貌合神离的应了,转身就往外走,等这阴晴不定的侯爷有心情的时候再说,他都跨出门槛了,耳朵里又听见这么一句:“记着,目的是要试探怀南王,顾恽…小心别伤他太狠——” 第四十九章:守陵一宿 三月三十,天色暗沉,先帝忌日,满城素稿。 赵夔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在位期间治国有方,历经一次大战也不曾让战火波及过大,黎民百姓最是受不得恩惠,记着这位皇上的好,对他感恩戴德。忌日这天五更钟响,纷纷从被窝里钻出来,在门口左右个挂了衣服纸糊的白帆,站在巷尾举目望去,白色串成一条龙,衬着阴霾的天色,无端多了几份沉重和萧索。 五更,顾恽一身朝服冠带,和杜许二人沿着白帆轻扬的巷子,一路纵马,朝着城北的皇陵而去,赵子衿今日没有等在门外,作为皇室姻亲,他需得先去皇宫拜祭。 急促的马蹄踏破了清晨时分的宁静,骏马上了近郊小道,路旁林立着葱葱树木,空中飘着薄薄的雾霭,视野有碍却又无伤大雅,氤氲的水气带着清凉的气息浸透衣裳,有种醒神的效用。 话最多的杜煦有些睡眼朦胧,便没有做麻雀叽喳,许季陵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顾恽想了想,觉得作为同乡兼老友,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便扭头笑道:“季陵,见你最近早出晚归,忙什么呢?” 他本意是好的,想着许季陵若是碰上什么烦心事,或许他能帮上些忙,而他会这么想的原因,是因为许季陵从前很少出门,他这人清高又怕麻烦,宁愿呆在院子写写画画,也不愿出门张兄李兄的逛青楼画舫。 谁料许季陵突然就来了脾气,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讽道:“也不知是谁一天到晚形影不离。” 这话说的醋意盛浓,可顾恽没听懂,他被许季陵嘲讽惯了,早已练就一身铜墙铁骨,每次许季陵这副高傲神情,他就默默的扭头认怂,态度良好端正,将许季陵气的七窍生烟,以毒攻毒竟然又恢复正常。 这次他采取了同样的态度,扭头直视前方,不再多嘴长舌,一心一意的赶起路来。 许季陵见他这模样,瞪着他侧影心酸到无以复加,满心愤怒席卷,想着,要不是你时时刻刻和怀南王黏在一起,我犯得着眼不见为净出门散心么,我要是不散心,会遇到沈复白那个看似纯良的奸诈小人么,我要是不遇到他,会被抓住把柄么,现下掉进了火坑身不由己,你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子安哪,你想气死我么? 一想起沈复白,许季陵就急火攻心,这下九流的青楼相公简直是翻了天了,居然敢明目张胆的威胁他,让自己陪他东游西荡,每次他表现出不耐和拒绝的趋势来,那恶人就风轻云淡的笑笑,眼中像是极爱看自己发狂的模样,扭头吐出一句温言软语:许公子,你前脚走了,后脚顾公子就能知道,你对他存了不轨之心—— 如此这般算下来,从那天桥头偶遇到现在,自己已经陪着他,踏遍了城南到城北的角角落落,也不知这相公是怎么当的,闲到能蹲在巷尾瞧蚂蚁搬家,一蹲就是一下午。不过今儿他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还特别轻佻的说明天许你一天假,高兴与否,许季陵觉得自己像是小厮般被这妓子呼来换去,转身拂袖而去,便没看见,沈复白空寂哀伤的神情。 三人无话,纵马拐过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行了有一炷香时间,猛见前方有两道人影,正沿着道旁慢悠悠的走。渐行渐近,许季陵愈发觉得那背影熟悉无比,相距不过五六来丈的时候,前方的人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挥过头,许季陵吃惊的发现,那人竟然是沈复白,身旁跟着的,是他的小清官采苣。 沈复白见了三人,在路边站定,许季陵本想装作陌路人一般打马而过,顾恽这个讨人厌的却偏偏在沈复白身前勒住马,老熟人似的笑着招呼:“复白,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去哪?” 沈复白和他莫名投缘,并不隐瞒,笑道:“去趟城北的盘云山。” 顾恽扫一眼他身旁的少年臂弯里一筐竹篮,上头覆了白布,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笑道:“正巧,我们也去盘云山,路途遥远,载你一程吧。” 许季陵千百个不愿意,正巧沈复白突然意味深长的瞧他一眼,转瞬又对着顾恽笑道:“如此,怕是不合适吧。” 顾恽看见沈复白那一眼了,再看许季陵面色古怪,心里就有些奇怪,觉得这两人间好像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交情,倒是没深究,接着道:“有什么不妥的,顺路而已。你这么走,走到的时候,午时都过了。” 许季陵当即恨不得,照着顾恽的后脑勺,这么来上一棍子。 沈复白迟疑一瞬,谢道如此便有劳,被顾恽伸手拉上了马背,知晓许季陵不好说话,采苣就上了摇摇欲坠的杜煦的马。 盘云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将平沙城北如同屏障一般围起来,占地极其恢弘宽广,拐出小道要转向的时候,三人和沈复白在此分别,许季陵脸色犹是不佳。沈复白向东,那里有片很大的孤坟地,但不怎么为人知晓,而三人向北,纵马再走十里地,便是皇陵入口,祭台所在。 三人策马,比坐着抬轿的大人们快上许多,故而抵达的时候,只有早早就到这里负责的司仪等在这里。 皇家祭台建造的气势恢宏肃穆,由丈许来高的阶梯攀爬上去,阶梯是白色的大理石,经久风雨打磨,渐作灰白,阶梯两旁是盘龙浮雕的汉白玉柱。上了台面,更觉平台宽阔,放眼望去,灰白的大理石平整铺出猎场大小的地面,边缘每隔一段立起一根龙纹柱,龙吻处挂着旗幡,做天家正黄色。 正中又起一台,高约三尺,凿做圆形,太和殿般方圆大小,上头凿挖出指节深浅的槽,连绵交织成太极八卦状,里头刻着梵文经书,太极两圆处用梨木长条桌连起,上头摆着供品,桌前一青铜巨鼎,周身刻篆字铭文,大气古朴,庄严顿生。 三人在阶梯右手边寻了块空地,站了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来了朝官,文丞相和周大人看似爱拌嘴,实则行动颇为一致,基本是同进同出。这不,两人连踏上最后一坎的步伐都是差之毫厘,三位爱徒见状,连忙迎了上去,阵营分明的被拖到一处,询问这几日发生的事宜。 文丞相听闻明青候水土不服,不过他们上朝办公,不比顾恽这些得了圣谕专门作陪的得空,再说明青候也婉拒了大伙的看望,所以文丞相至今,还不知晓具体缘由经过,他走到一根柱子下,让顾恽将事发具体给他描述一遍,顾恽将赵子衿作怪这段摒去,如实交代了。 文丞相抹了把三髭须,神色并不轻松,道:“子安哪,我总觉得这水土不服,不够让我信服,来路没有发病,锦被佳肴的伺候着,却突然就不服水土了,倒也奇怪。” 顾恽心道,当然奇怪,哪里是什么水土不服,分明就是有人蓄意作怪么,可这人是谁,他是打死也不能朝他恩师老人家透露个别字眼的。 文丞相又道:“子安,你为人聪慧,许多事我不说,料你也知晓。先帝祭祀,幽国大病初愈的侯爷却偏偏上来掺一脚,动机不可谓单纯,偏偏皇上…也罢,你心里有个底,凡事机警些。唉,我只是没料到,皇上会如此绝情,竟然就真没召祈王爷回京。” 顾恽诚恳的应下,那边周大人也交代完了,元老们走做一堆,朝着祭台前方走去了。 巳时,满面病容的明青候一身惨淡的白衣,出现在祭台阶梯上,身旁跟着他的侍卫何群。百官们不只是真心还是假意,纷纷朝他又是问好又表祝愿,幽明鉴礼数周全的谢过,寒暄一番,脸色愈白身形愈加弱不禁风似的,众人连忙收起好意,简洁明了的说一句早日康复便算完事。 幽明鉴病歪歪的掠过顾恽身边,莫名其妙的瞧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什么都没说,走到最左边的队列边上,与何群两人自称一列。这位子选的倒也算妙,坐卑右尊,前高后低,是最适合他这外来使者的位置。 巳时三刻的时候,皇帝赵愈一身正黄缎面,周身无花纹无纹饰,携着皇室宗亲姗姗来迟,从另一处特立的台阶至上正中祭台,刹那,悲壮悠远的号角声连天而起,古朴的音色浑厚的仿佛上抵九天下落黄泉,向逝者传达思念。 顾恽垂着头,眼皮却上翻着去偷看台上,一眼就捕捉到一头白发的赵子衿,他垂着眼睑,照样呆愣,可顾恽和他相处久了,透过那层傻气,觉得他有些心事重重。 今日场合悲壮,他褪下各色红袍,换了一身白衣,在人群里,露出头颈和小半截肩膀,看不见全身,却也有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脸侧白发铺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不过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他那满院子的爬虫叫人看见了,不把他当成勾魂阎王才怪。 号角声止住后,百官和宗亲跪拜,赵愈站在两仪间,神色肃穆的捧着卷宗高声诵念先帝生平之丰功伟绩,念到一半忽然就落下泪来,也不知哪里感触到了他。等皇上哽咽着念完,已是将近午时,武官们倒是好些,文官们早就双膝发麻到无知觉,听了皇上一声众爱卿平身,感激涕零的颤微而起。 祭祀分上下半段,歌颂完,上半段就结束了,祭台后头有陵园,供用膳和憩息用。百官们三五更就上路,早已饥肠辘辘,公公一声吆喝,恭送皇上离去后,移步去了陵园饭堂,用了午饭后休息一个时辰,这便又上了高台,开始下午的祭祀。 下段分为诵经,祭舞,焚香,一通走下来,已是黄昏夕阳落,百官归家,皇室还得在此停留,守陵一晚,两日不早朝。 顾恽和赵子衿同在一台,却一整天没说过话,赵子衿忙着下跪上香,顾恽垂头下跪,连眼神都没交汇上几次,顾恽就和杜许二人策马离去了。 幽明鉴大病未愈,娇弱额上了马车,何群跟着钻了进去,凑在他面前小声的汇报:“侯爷,没见着祈王赵秉,不过密探来报,说怀南老王爷今早进了皇陵,身边还跟了一名侍卫。” 幽明鉴笑道:“那就是了,赵愈今晚不也进皇陵么,想个法子给他传个信,说他孝顺的弟弟,回来给他父王祭祀了。” 何群:“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就要出马车,又被幽明鉴叫住:“回来,顾恽那边,办的如何了?” 何群恭敬道:“已经埋伏下去了,待会他们经过小竹林,就下手。” 幽明鉴顿了顿,吩咐道:“利落点,别留下痕迹。” 何群颔首掀开帘子退了出去,马车行进,幽明鉴盯着晃荡的帘子出了会神,闭眼小憩,睡着了一般。 子时,赵子衿跟着一众皇亲进了皇陵,他跟着前方的人走着,却有些心不在焉,进门的时候扭头看了眼身后灯火幽谧的祭台,觉得有些不安,这种感觉从方才喝茶时不小心摔了茶碗,在地上砸出四分五裂的碎瓷片时开始,一直焚烧到现在,这让他有种,要发生些什么是预感。 守陵是样耗费精力的差事,除非是特别深的感情,才会下地宫的冰窖里去受冻,看一眼先帝赵夔,不然那底下天寒地冻的,下去一盏茶功夫,就能冻得浑身麻木。老王爷和他兄长感情深厚,不耐那些虚礼,早晨就进来下去了,隔一个时辰上来回暖,再下去,他单独在一件陵房,不和众人一道。 皇上赵愈下去过一次,后来进了独户的陵房,就没出来过。 为表诚意,不能瞌睡,娇生惯养的王公子弟们受不了,早已呵欠连天,只能一趟又一趟的去院中打水扑面,赵子衿并不乏困,却有些受不了里头云王家的小丫头不停的献殷勤套近乎,索性出了门,沿着墙角影子似的游荡。 他有些想念顾恽,从认识以来,他还没有一整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日子,这里又吵又闹,哪里比得上那人身旁,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忙他的,自己盯着他发呆,不过心里揣着这人,便觉得光是共处一室,就让他满足而欣喜。他想,阿恽现在,到家了么,他是在抄书,还是在洗漱,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他正浮想,猛觉耳旁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凝目一看,就见脚边落了个白色的纸团,因自己低头太快,还在地上做滚动不止状。 本来按照他的作风,他该瞬间拔起上墙头,去看扔纸之人是何方神圣,而后才去捡纸,可他现在是个傻子,傻子该做的事,就是迷茫的抬头四顾,见四下无人,再好奇的去捡脚边的纸团。 赵子衿东张西望一阵,蹲下将那纸团捡了起来,摊开,昏暗的视野里出现几竖条楷字:顾恽,城北小道竹林,寅时不见,性命堪舆! 赵子衿瞳孔猛然收缩,目光锐利的仿佛要将皱巴巴的纸条刮成粉末,他在原地僵了一瞬,还是决定枉顾顾恽的叮嘱,提起而起,直接从院墙上掠了出去,速度极快的奔出皇陵,风驰电掣的朝城北纵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皇上赵愈的后窗口也被人扔进一团纸,上书:祈王在皇陵。 赵愈大怒,推开美人幽姬,困兽一样暴怒,将屋里头的瓷器摆设摔了个稀巴烂,然后才强敛了怒气,让人传了侍卫五十,沿着皇陵寸寸地皮搜,说是掉了玉扳指。 尽管没人信,可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皇陵里陡然人声鼎沸起来,灯火通明四处是人影。 第五十章:忆昔往事 哐的一声脆响,面前白瓷飞溅,碎片迸到皮肤上,激起细微的痛觉,滚落的杏黄卷眉酥焦脆不堪摔打,层层剥落碎裂,撒了满地的残渣。 皇陵被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玉扳指,就连寻常一块玉璧都没找到,皇上大发雷霆,侍卫头领跪在皇上面前,连说卑职无能,心里却是也清楚,皇上要找的,怕不是玉扳指。 他头也不敢抬,生怕一个谦卑的眼神,也会火上浇油,虽看不见皇上怒容满面,听进耳朵里的声音却明明白白的盛满了怒气:“当真什么都没找到?” 侍卫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恭敬道:“禀圣上,没有。” “饭桶,再去搜。” “是。”侍卫起身倒退至门边,正要转身出门,又听皇上问道:“陵里全部都搜过了?一丝不落?” 侍卫就着弓下的姿势不动,如实禀报:“全部搜过了,除了……” 他欲言又止,赵愈却是明白过来,霎时控制不住情绪的有些失态,嘴角浮上一抹刻薄的冷笑,眼神盯着门轴,阴郁怨愤,出神似的喃喃自语起来:“哼,你千里迢迢回来看他,他阴间保佑你,将你藏起来,好!好!好一个父子情深,朕倒是愚昧了,除了那里,你又有何处可藏呢,来人呐——” 赵愈猛然拔高声音,贴在门外的太监总管瑞生佝偻着背出现在门口,脚步轻轻的快步上前,尖细的嗓子轻声道:“皇上,奴才在。” 赵愈面目狰狞,怒道:“传朕口令,羽林军侍卫三十人,随朕入地宫。” 瑞生被吓一跳似的抬头,目光惊愕,迟疑着劝道:“皇上,地宫是先帝们安息之地,怕是…不妥吧。” 瑞生是赵愈的贴身太监,跟随他左右已有二十五年,赵愈对他十分信任,这太监又极会揣摩圣意,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听着就让人没火气,赵愈对他的话,好歹还能听几分,闻言稍稍冷静下来,很快换了口风:“那他们候在入口,你随朕进去。” 瑞生忙不迭跪下来,一脸难色,支吾道:“奴才叩谢圣上隆恩,可奴才,是…是个阉人。” 赵愈不耐烦道:“少罗嗦,还不快去准备。” 瑞生无法,只好起身出去吩咐奴婢掌灯备衣一通打点,很快,一列人马就穿行在花园中,朝着冰窖地宫去了。不过一炷香,皇上就站在了地宫入口,兔毛围脖狐皮大麾全被准备妥当,侍女们围着皇上上下前后一通整理,初夏时节便裹成了隆冬模样,而后命令侍卫原地待命,一只蚊子也不能飞进或是逃出,说完挺腰直背的快步进了甬道,瑞生公公裹了件棉服,跟在后头进去了。 厚重的石壁侧移开来,沉闷的轰隆声响彻地宫,瑞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里头,就被迎面扑来的一股寒气激了哆嗦,抬眼一看,登时愣住了。 只见眼前一片冰天雪地,目光所及处全是剔透的冰层,被鬼斧神工的雕凿成建筑房屋,屋檐、画廊、走道…与实在等同尺寸,逼真的叫人惊叹,碗大的海龙珠嵌在冰雕的龙纹里,散着柔和的白光,视野清晰明亮,恍如另一个世界,住着仙人。 瑞生不是没见识的平头百姓,他跟在帝王身侧,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可眼前的景象仍让他震惊不已,这要耗费怎样的财力和物力,才能掏空了山层下方,造出这样一个冰雪世界来。 瑞生仍沉浸在震惊里,赵愈却急不可耐的朝里头走去,瑞生回过神,小跑着跟了上去。 赵愈气势汹汹的推开冰层雕就的门时,老王爷正坐在水晶冰棺前,两手搭在透明的棺盖上,透过厚厚的水晶壁,目光发直的盯着冰层下印出来的脸,白发苍苍,皮肤皱如老树皮。 老王爷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赵愈猛一下推开门,他都没发现,形容枯槁的一身华服都掩不住垂垂老态,盯着棺材叹息似的自言自语,语气嘶哑苍凉,叫人听了心酸的想要落泪。 “夔哥,一晃,你都去了五年了,真快啊,我还记得那日你回光返照,叫人传话说要见我,你神采焕发的看不出一点病容,我都一把年纪了,也是天真的可以,还以为你是真康复了,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陪陪你这老弟弟。你我坐在御花园,举杯痛饮,聊起生平快事,都乐得哈哈大笑,我正高兴呢,你突然就说——” “你说,小九啊,兄长这一生,最重视的却又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我血脉相连,不是同胞,众兄弟里,我却独独瞧得上你,拼命的护着你,我真拿你当兄弟,巴望着你逍遥快活,你不爱受约束,我就给你一座城,让你自己称王称霸的胡闹去,若是愿意在平沙呆着,也随你的便……我那时想着,一生这样长,总能等得到你答复,谁知道战事一起,将你推入火坑战场的,却恰恰就是我这哥哥,因为除了你,我谁也信不了…” “你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都半脚入黄土的老头了,还学孩子似的流马尿,躁也不躁…” “唉,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呢,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为你驱马保社稷,不是应该的么,再说我赵引,好歹也流着赵氏的血脉,保家卫国,本分罢了。你说我二人,来生还做兄弟,我当时喷了你满面的酒水,笑你矫情,心里,其实高兴坏了,你一定不知道。” “我们在御花园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后来你乏了,我罔顾你的殷切挽留,一心想着你要多休息,狠心便走了,谁料…你就没了——” “我记着哪,我走出几丈远,你大声叫住我,问我后不后悔,当时觉得别扭难为情,搞得跟私奔的男女对话似的,就没有答复你,现在说一遍给你听吧。” “夔哥,我不悔也不怨,再来一次,我照旧是要上战场的,平沙是我的家,西原是我的根,谁来犯我就诛杀谁。现在这份信念还在,我却已经老得连折戟都挥不动了,你说,要是再起战祸,我家子衿,又是个傻子,连自理都是问题,没法替西原驱除鞑虏,到时,咱们这江山,可怎么办哪……” 他形容语气都悲戚,一个人对着死人絮絮叨叨,疯了一般,可赵愈却从中窥出一丝动容和同情来,思绪不自觉就跟着这苍老的声音飘远,飞向同一个人所在的地方,叔侄二人,一时心神不定的忆起往昔来。 赵愈站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童年的许多画面,赵夔其实是个好父亲,除了偏爱赵秉,他基本无可挑剔,可赵愈最容不下的,偏偏就是那点偏心,可现在人都死了,他那股恨意也就淡了,刚刚被老王爷所感,突然就挠心挠肺的记起他父皇的好。 这让他瞬间就生出浓厚的愧疚感来,他扭头对着瑞生打了个手势,嘴角微动,让他去地宫四下查探一番,看有没什么可疑异常的人事,这安置棺椁的密室,就不搜了,赵秉再阴险,总是个孝子,不会对父皇有一丝不敬,他不会在这里。 赵愈走进去,这么短短的几十步,心里对这老叔父的同情怜悯瞬间铺天盖地的占满了心肝,一代枭雄南征北战,爱国爱家,值得尊敬的一个男人,到头来,卸下一身权柄,只得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儿子,还是个少年白头的怪胎,真是想起就叫人唏嘘。 他走到老王爷身边,拍了拍他皇叔肩头,老王爷被吓一跳似的一怔,脸上的表情收敛不及,神色就有几分尴尬,赵愈故意装作没看见,好言好语的安稳一番。然后他坐下来,像是要追忆遥远的父子情分似的,叔俩说了会他年少时的趣事,件件不离先帝赵夔,气氛悲伤中不失一点细碎的喜悦。 过了一个时辰,赵愈被冻得手僵发硬,彻骨的寒意从头窜到脚背,他娇生惯养,实在是受不住,找了个借口要走,老王爷哀伤沉寂的说,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想多呆一会,赵愈不管他,独自离去了,他走的时候将心腹瑞生留在了入口,守着这里,直到老王爷出来闭陵为止,但凡有可疑人士,即刻扣下押去见他。 皇陵地宫里,赵愈走后,老王爷收起一脸伤心绝望的深情状,扭头去看入口的门,如此盯了小半刻,确定赵愈没有回转是可能,便敲了敲棺材,道:“出来吧。” 透明的水晶下那具尸体在棺中慢慢动了起来,先帝白中泛青的安详遗容,因这诈尸一般的动作变得阴森恐怖,一只手从棺底伸出来,抵在透明的冰面上,一道声音自棺底传出:“这里,有内奸,‘蜉蝣’需要一个首领,迫在眉睫。” 第五十一章:身陷贼窝 赵子衿在夜色里急速穿行,如同一只鬼魅般悄无声息,夜风对向拂来,将他白色的衣摆拉出利刃一样锋利的幅度,满头白发飘在身后,如果他神色不是那般阴沉和忧虑,那他看起来就像是踏风而行的谪仙一般潇洒恣意。 寂静的夜里除了风声,猛然响起一阵阵嘶鸣声,他心神一凝,运起十成功力急速前掠,快的几乎连幻影也看不见,凭空消失了一般。 赵子衿拐过弯角过多的小道,对向陡然奔来一匹无人的枣红马,马蹄狂撒,震出一阵急促的几乎没有间歇的声响,马儿已做癫狂状,撒着蹄子疯跑,马头抽筋似的狂摆,吐出一声声惊恐凄厉的鸣叫。 赵子衿目光一凝,那是,阿恽的坐骑。 他伸手捞住头顶垂下的一只竹条借力,离弦的箭一般前窜的身形霎时丢了疾行的去势,像是和朝前款摆的竹条融成一体了似的,羽毛般轻飘飘的摇摆,这等收放自如的绝妙轻功,几乎达到了一苇渡江的境界。 发狂的马匹从他身下的道路上狂奔而去,身后的黄土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痕迹,从上一个拐角处一路延绵过来,山林里露水浸透草木散发出的清香下,掩不住一股很淡的异样气味,赵子衿熟稔此道,不用细嗅就知道,那是,血的甜腥味。 血腥味像是一道巨锤,在他极力克制的理智上,凿出一道豁,豁口处汹涌而出的,是澎湃的杀意。他觉得自己一边有些无法思考,戾气和忧惧像是拧成了剪刀,将他的冷静和思考剪成寸寸断藤,无法打出一道连贯的线索:谁给他报信,谁在阿恽马臀上扎了一刀,谁,想干什么? 另一边,他又觉得恶意的思绪像是开了窍的机括,咔哒咔哒转动起来,将他拖向恐惧的深渊,想到这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阿恽的坐骑,被人一刀扎在了马臀上,那他人呢,是从马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膝盖手肘,还是被人一剑,在身上穿出一个血淋漓的洞…… 他脸色阴沉的像是结了寒冰,双眼通红的仿佛灌了鲜血,去势止的急,满头的白发散乱的拂到身前落下,乱七八糟的搭在肩头胸前,半垂着眼睑瞳仁却上翻着看前方的模样,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赵子衿试着安慰自己,一切都会没事,阿恽会完好无损的回到他身边,可他发现,他完全无法冷静,顾恽就是他的死穴,轻轻一戳,就会神智尽失。他怒极攻心,挂在竹枝上怪异的笑了两声,想着找到主凶,要让他求死不能,手腕一沉将竹条拉弯,随后整个人像是被弹了出去似的,瞬间又失去了踪迹。 一盏茶功夫后,赵子衿落在地上,凌乱的马蹄和脚印,显示着这里就是纸条里指的城北小竹林,可除了脚印,这里又再无其他,传信之人让寅时他来这里,不然阿恽就有性命之忧,现在他来了,这里却空无一人,不是很奇怪么? 赵子衿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凝神静气细听动静,可除了风声和虫鸟鸣叫,周围根本没有人的气息。他开始在原地走动,去观察地面上的脚印,夜色虽深,可山林的视野却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轮弯月远挂天幕,洒下清透的银辉,赵子衿内力高深,目力更甚常人好几倍,故而此地视物对他来说,几乎恍如白昼。 城北大概是刚刚下过雨,路面上铺着一层枯萎的大片黄叶,夜里上头又结了一层露水,人走过,叶片上就清晰的印上许多脚印,都是从树林里无人踩踏的松软湿土上带出来的泥巴,记号一般昭示着,人群的来处和去向。 赵子衿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一大片梧桐叶上的大脚印上比了一下,脚尖朝北,他起身抬脚就往凌乱的泥巴脚印离去的方向奔去。 …… 顾恽醒来的时候,只觉一股压抑的隐痛自后颈向躯体蔓延,疼痛并不十分尖锐,而是一种眩晕。 就像是耳边猛捶几声战鼓,震得头晕脑胀后仍自残留的闷堵欲吐,候鸟一般盘旋在脑海,久久无法消退,比尖锐的痛觉更让人无法忍受,因为痛极清醒,而这种晕,却让人思维软伏的如同抹不上墙的烂泥,理不出头绪来。 他醒了,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眼皮上的朦朦亮光显示着这已是白昼,而身躯上的紧缚感和背后的犄角平整感则告诉他,他被人五花大绑后丢在了墙角,有脚步声走动,并且不止一人,说明这不会是一间堆积柴禾的逼仄柴房。 顾恽觉得,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昨晚在城北小道上,发生的事情,然后分析一下,自己目前所处的境遇。 昨晚,他,杜煦和许季陵三人,纵马行至小道竹林的时候,猛觉鼻腔扑进一股迷离香气,他几乎是瞬间就辨认出来,那是曼陀罗的气味,因为就在前天,他还在赵子衿的院子里闻过,不过那时嗅到的是曼陀罗本株,尚未添加其他药材,制成迷香或麻药。 顾恽当即捂住口鼻,指挥杜许二人也照做,可捂归捂,迷香终归是吸进去些许,他轻声嘀咕,让另二人和他驱马做三足鼎立之势。 话音刚落,路旁的竹林突然像是起了狂风似的窸窣作响,摇摆的幅度却又并不剧烈,紧接着道道黑影从天而降,四面八方的将三人围在中间,来人皆是清一色的麻衣短打布袋束腰装扮,面上蒙一层对叠成三角的黑色布巾,看起来像是山贼打扮。 只是这身量精壮,个头相当,齐整的如同地里拿刀横着掠过的韭菜窝,一点也不似四下集结的山贼团伙,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顾恽暗自腹诽这是预谋而来的哪股势力,进退站队都如此训练有素,装扮也不尽善尽美一些,实在太不敬业,面上捂着口鼻,却是一脸镇定,没有先发制人的趋势。许季陵皱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来人围住一刻,等来等去也不见中心三人发话,镇定的不像话,一人朝前踏出一步,看着像是打头的首领。只听这人道:“三位好气魄,既然没话想问,那就随我等走一趟吧。” 他抬手朝前一挥,包围的蒙面人就作势前窜,一副上来捉拿三人的架势。 杜煦连忙撤了捂嘴的手,加上另一只,伸在胸前狂摆,道:“众位好汉且慢,有问题要问的。” 头领状人物哼笑一声:“有问题,憋着,给我上!” 这阵势,分明就是为非作歹的强买强卖—— 这迷香像是上等,劲道着实猛烈,顾恽虽然在第一口吸入一半就止住掩口,现在仍然免不了有些头晕,再看另二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眼见着蒙面人逼近,顾恽握在缰绳上的手指狠狠掐了手心,刺痛自掌心浮起,瞬间有股黏腻的热意,他脑子清醒许多,估计空气中的迷药散的差不多了,就撤开手,正经的装糊涂,道:“我三人与众位好汉素不相识,三更半夜的,还是不要上门打扰的好,盛情多谢,这就告辞,改日再去拜会。” 来人仅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盯着他,道:“这道是让不了了,三位合作些,随我们走一趟。” 顾恽疑惑道:“若是不合作,后果会如何?” 首领模样的人刷一声抽出长刀反手斜着劈过,空中转瞬即逝闪过一片刀光,长刀顺势入鞘,紧接着咔嚓几声木质脆响,身后一颗拳头粗细的竹子应声而断,一路倒下拖出哗哗叶片摩擦的声响,他道:“刀剑无眼,我也不知会如何。” 顾恽瞧了一眼那颗砸到地上的竹子,心有余悸似的:“那我们总该知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吧?” 来人笑道:“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顾恽又道:“总是要知道的,知会一声有什么打紧。” 来人正待说话,话到嘴边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语气不悦的怪笑道:“差点着了你的道,少废话,迷晕了,带走!” 他手一挥,圆形阵列围住顾恽的蒙面人得了命令,四方各有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小竹筒,揪了上头的红布遮头,洞口朝着中心三人,浓烈的白烟滚滚而出,空中再次弥漫起那股香味,余下众人突然飞身一拥而上。 顾恽心细,立刻就发现除了领头人,剩余腰间都未别武器,他朝杜许二人低斥一声散,另二人会意,同时一夹马腹一抖缰绳,三人朝着三个方向奔去,身躯伏下贴在马背上,右手的马鞭朝前扫去,扑过来的蒙面人见状侧跳躲避,包围圈被冲出三个缺口,马匹吃痛狂奔而出。 顾恽策马奔出十余米,猛觉背后有风声,下一瞬,马背一沉,一只手从背后捉住他肩膀,迅雷不及掩耳的在他后颈劈了记手刀,他两眼一翻,就是一片漆黑了。 现下醒来,估摸这刺眼的日光,少说也过了七八个时辰。 顾恽闭着眼接着装昏,耳朵却高高竖起,去听远处人的说话声。 一粗犷嗓子打了个嗝,骂骂咧咧道:“娘的,这次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不过做完这票,老子们就能吃香喝辣酒肉不缺了,是吧弟兄们,哈哈哈哈。” 一人阴阳怪气迟疑道:“大哥,窃以为此举不妥,怀南王府权倾朝野,信上说,这人是那傻子王爷的老相好心头宝,属下担心惹急了他老父,带兵将我盘云寨给平剿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还望大哥三思而后行哪。” 另一人暴怒道:“你个就会吃白食的穷酸秀才,给老子闭嘴,三思?三思个屁!爷爷都快饿死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做,怎么不做,怀南王府不是家财万贯么,狠捞一笔再说。” 几人絮絮叨叨争论不休,后来竟然吵了起来,声音大的能掀翻屋顶盖。 顾恽心下疑到,这帮人和昨晚见过的,谈吐大为不同,听他们讨论,貌似这才是真正的山贼,那昨晚那帮人是谁?自己怎么落到这里来了?杜煦和许季陵,也在这里吗? 他正思绪翻腾,猛听一声巨响,是兵器劈裂木头是声音,其间还伴着瓷器碎裂声,一人暴怒道:“奶奶个熊,这都午时了,别说钱,连个鬼影子也见着,还准备让老子等到什么时候!谁他娘的说这男人是赵子衿的小心肝,我看他是舍不得五十万两雪花银——” 蹬蹬的脚步声猛然近了,停在他身前,顾恽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捏住自己下巴左右摇晃几下,手指伸开在左脸刮了几下,又听这人猥琐下流的笑道:“嘿嘿,那傻子大概是玩腻了,不过这小相公,生的确实清俊秀气,啧啧,真是挺勾人,银子没了着落,这相公,就给我玩玩好了……” 第五十二章:疑虑重重 你娘的! 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就去捏一个男人的脸,在场叽喳不停的众人这次却没人站出来阻止,兀自讨论起打了水漂的五十万两雪花银,语气殷殷切切,听得顾恽有些无语凝噎。 他不是没被调戏过,可幽明鉴夹枪带棒的言辞闪烁,他意识里,首先是将其当做一场交锋,对于轻薄和调戏,不自觉就淡了下去。可现在捏住他下巴的仁兄,字里的缝隙里流露出来的浓浓的猥琐和银荡,让他膈应的实在是装不下去人事不醒。 那山贼的手掌暂时离开脸皮的一瞬间,顾恽痛苦的呻吟一句,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虚迷的目光撞上面前的人,登时吓得啊了一声,满脸都是畏惧,竟然瑟瑟发起抖来。 面前蹲了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大饼脸盘铜铃目,肤色油黑泛光,穿着无袖的坎肩,露出的臂膀上肌肉虬紥纠结,满脸满身的凶恶相。见自己醒了,正瞪着那双比常人凸出不少,看起来像是鱼眼的招子盯着自己,里头半是轻蔑半是得意,,一副对自己的周身的男子气概万分自豪的架势。 顾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松了口气,这种人看着凶恶,实则脑子简单,三言两语就能绕晕,对付起来容易,套起话来也简单。他瞬间就有了主意,看了那汉子一眼飞快的撇开,怕极了似的,用一种蚊呐大小的声音哼哼:“你你们是谁?绑我来做什么?我我我乃朝庭命……” 他身子抖如筛糠,连着嗓音都抖变了调,一波三折的拐着弯儿,话没说完,面前的大汉圆目一瞪,他就吓得说不出来,接着就只是抖,模样怂蛋的想让人狠踩两脚。 山贼大汉被他这瑟缩模样逗乐了,他笑起来更骇人,五官拧巴到一起,更像一块摊的凹凸不平大饼,只见这“大饼”上凸出的肥厚嘴唇一张一合道:“你乃啥?朝廷命官?啊呸,绑的就是朝廷的狗官,瞧你这窝囊样儿,半点男人的样子也没有,天生就是个被人压的兔子爷命,嘿嘿,听说你是赵子衿的老相好,那傻子脑子傻,命根子该不会傻吧?怎么,他干的你爽不爽?嗯?” 顾恽满脸通红,恶狠狠的瞪向这人,被挑眉回瞪一眼,立刻吓得一哆嗦,扭头羞愤欲绝道:“莫莫要胡言,我与怀南王只是陌路之交,清清白白。” 旁人看他像是羞恼涨红了面皮,却不知他这人脸皮素来贼厚,百年难得红成这样,现在一半是憋的,一半是尴尬,特别是将他和赵子衿扯在一起做荤段,老脸就有些挂不住,不过放在此时装模作样,时机相当契合。 “哟~~清白?就你这兔子爷模样?鬼才信——”他猛然幺着嗓子嚎道:“当家的,弟兄们,过来,他醒咯。” 这汉子体型彪悍,嗓音也是对等的洪亮,远处桌边议论的众人见肉票醒了,皆都围过来,居高临下的将他打量然后加以指点。 顾恽怯然抬眼一扫,很快又垂下眼帘,围过来的都是老少爷们,体型高矮胖瘦各不一,服饰也是乱七八糟,短打的有,长衫的有,坎肩的有,连赤膊的都有,他在心里暗道,这才像是正常的山贼团伙,那昨晚那伙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组织,又是干什么的? 打头的是个双臂环抱胸前的汉子,个头不算顶高,身子壮实身板厚,四方脸大众相,看来就是先前说话的大哥了。这人本来是极普通的身材和长相,或许是在这野山头当久了山大王,细看倒也能看出一些憋足的气势来,不浓厚就是。他俯视着顾恽,严肃道:“你是何人?” 顾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做贼的连肉票是谁都没弄清楚,什么都不知道,就将人掳来,还去问怀南王府要赎金,真够匪夷所思的,等等—— 他们之前说:纸条上说——什么纸条?谁给的纸条?昨晚那伙人? 如果这么说,这里一窍不通的糊涂情况就能说得通,可昨晚那伙人是谁?大费周章将自己掳走,而后丢给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还有,他们说怀南王府的赎金,意思就是他们派人向王府传了信,赵子衿今早回府,他应该知道自己在这里,听他们的意思,预料中该到的赎金没到,赵子衿没来,他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要是前者,算他自负也好,他不信;可要是后者,那他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么想着,他突然就担心起那傻子来,怕他出事,怕他胡来,总之是放心不下,对于这次的突发事件,他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到目前为止,顾恽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刚刚的猜测,是一条明确的线索,循着这条线往下走,不一定能解开谜团,可必然能让他找到更为清晰、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心回电转间,顾恽嗫嚅着不答反问:“你们又是何人?” 大哥身边那獐眉鼠目却一身长衫的怪异男人阴阳怪气道:“哼,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顾恽惊愕道:“你们是…土匪?” 那人白他一眼,嘲道:“不然呢,难不成你看我们,像佛祖菩萨?”——这人生了副刻薄相,说话也阴阳怪气,愤世嫉俗看谁都不顺眼似的。 顾恽陡然激愤起来:“那你们抓我作甚?” “自然是为财。” “可我家一穷二白,连使唤的小厮也没一个。” “不能吧,怀南王竟然这般吝啬小气?据说怀南王府是金银遍地啊。” 顾恽心道,呵,金银遍地?我怎么没看到,蛇虫遍地倒是差不多,面上却哭丧着脸解释:“我和这位…好汉说过了,我与怀南王是陌路之交,交情不深,怀南王府家财万贯,又关我何事?众位好汉怕是抓错人了,与我同行的还有二人,可能你们要找的人,是他二人中的一个也说不定。” 人群里一个憨里憨气的少年狐疑道:“还有两个?大伯,门口不就躺着一个么?” 贼头转身给了他响亮的一脑掴,怒道:“你给老子闭嘴。” 顾恽登时了然,杜煦和许季陵不在这里,被捉来丢在这里的,只有自己?,那他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那些人的目标,是他顾恽? 他心里疑虑重重,目前知晓的讯息又推断不出迷晕他的是哪方势力,只能先离开此地,再作打算。他抬眼直视山贼头目,道:“如何你们才肯放我?” 贼头笑道:“破财消灾呗。” 顾恽惨淡笑道:“你们想要钱,我想要命,可怀南王决计不会拿钱来赎我这陌路人性命。” 贼头凝眉打量他,好像在揣摩他这话可信不可信似的,顾恽只是一副心如死灰状任他瞧看,那獐头鼠目的长衫人凑到他大哥耳语几句,贼头目光闪烁,疑道:“片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顾恽长叹一口气:“如此,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说完,他两眼往下一搭,盯着灰土地面,半晌不再开口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能真的一刀将他宰了,好不容易从天而降一只煮熟的鸭子,就算是瘦骨嶙峋,也走比一刀咔嚓要好,这和噗通一声飞了,有什么两样。怀南王不管他,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品级不知,俸禄总是有的,朝官没有家产,鬼才信! 几位当家的移开几步,走到一旁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大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看,这都过了交易半个时辰了,怀南王连毫毛都没见着一根。” “呸,我早说事情蹊跷,这人昏迷了被扔在寨子门口,身旁还搁着一封信,你们看见怀南王就鬼迷心窍,现在可好,天上没掉下大馅饼,只求不是横祸才好。” “奶奶个熊的周丕财,你还有完没完了,老子没空听你叽歪,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照着老规矩办,让他传信回家,提钱来换人。” “还是老大英明——” 顾恽被强逼着写了封家书给顾玖,大意就是让他砸锅卖铁凑足一千两银票,上山来赎人,然后按了红手印,被两人架起来,丢进了真正的柴房。山贼对这瞪一眼就瑟瑟发抖的文人存了百分的鄙夷,推搡着扔进柴房,哐当一声带上门,守门的人都没有,料定他死也逃不掉。 顾恽靠着墙坐了半晌,细听外头确实没动静,又将柴房打量个遍,墙沿下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左方对了人高的柴垛,斜对角的柴火下,露出一截黝黑的物件,是把柴刀。他嘴角一挑,用肩膀撑着墙艰难的站起来,立了一盏茶工夫,觉得腿脚的酸麻褪的差不多了,就并着脚朝柴刀方向跳去。 他将柴刀用脚一点点勾出来,然后撵着刃口朝上用脚踩住,蹲下,手背在身后看不清准头,他凭感觉将绳口对上柴刀开始磨。这刃口确实钝的可以,他手背好几次擦上去,好像只擦破一层皮,顾恽累了个满头大汗,终于觉得手腕上的桎梏越来越松,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绳索只系一脉的脆弱联系。 铮—— 就在这时,门外却陡然响起渐进的脚步声,顾恽的双手,甚至还保持着被捆绑的束缚状。 谁? 第五十三章:黄雀在后 赵子衿沿着脚印所指向的小道追出十余里,在路旁的老木断桩旁,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杜煦和许季陵,顾恽却不在这里。 他眼神一沉,果然,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单就阿恽失踪了,幕后黑手给自己传消息,这说明他们想针对的其实的自己,阿恽,就是被自己连累了。那是谁,想对付自己? 他压下心底那股煎熬的担忧,探了二人鼻息,又捏了杜煦的脉搏,两人就是被寻常迷香呛晕,身上也没什么伤,一两个时辰就会醒,可现在自己有话要问,就容不得他俩自然转醒了。 赵子衿顿了顿,然后果断从怀里摸出一个细颈白瓷瓶,揪掉顶端的红布封头,将瓶口凑到杜煦鼻子下头。很快,杜煦就皱着鼻子拧着眉头满脸扭曲,好像经受着什么非人的折磨一般,扭头乱摆,赵子衿的手却如影随形,始终贴着他鼻子。 杜煦眉头飞快的挑了挑,鼻子也皱起来狠抖几下,赵子衿见差不多了,就撤开瓷瓶,在他手离开杜煦面前的瞬间,杜煦头部朝后一仰又快速的点回来,甩头间爆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随着唾沫星子喷出的还有一句愤怒的唾骂:“什么鬼东西这么臭咦——小王爷……” 赵子衿颔首:“是我,阿恽呢?” 杜煦人虽然醒了,却被刚刚那股恶臭熏得头晕脑胀,闻言晕乎乎的嘀咕一句“老顾啊,他不是在——”他这才清醒似的猛然坐直,扭头一看,身边只有仍然昏睡的许季陵,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比赵子衿还不知情:“王爷没看到他么?” 赵子衿摇头,杜煦皱眉一想,就知道竹林那伙人的目标的顾恽,而他和老许,就是倒霉催的顺道。他不敢耽搁,不待赵子衿开口,就将自祭台离开到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同赵子衿讲了一遍。 赵子衿眉头紧锁,心里快速分析到:伪装成山贼的蒙面组织,夜里竹林处的迷香,说明这是一处精心算计准备充分的陷阱,只有万分熟悉祭祀行程又对阿恽极其熟悉或是进行过调查的人,才能将时间掐的分毫不差。 皇陵里藏头藏尾的传信人,让自己寅时去往小竹林,否则阿恽性命堪忧,可那里空无一人,他又怎知自己,按时赴约了没有,还有在落叶上清晰过头的脚印,以及丢在这里的杜许二人…… 赵子衿脑海里极快的掠过一丝清明,整个人从混沌中冷静下来,乱麻似的的思绪很快也被梳理通顺,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掺着冰渣似的冷笑,他道,赵子衿,你是急糊涂了,活该你无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还一无所获。 这分明就是,声东击西! 这些人煞费苦心的给自己传消息,只说时候到了不见自己就杀,不要钱财不提要求,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按时去了没有?除非,他们有人,当时就隐藏在小竹林,暗中窥探自己的行踪—— 赵子衿阴森着眸子抬眼四顾一周影影绰绰的树木灌丛,暗道,说不定,此处,也有监视的高手……阿恽必然是被劫走了,离去的方向,绝对和此处背道而驰,踪迹不可能被完全抹掉,寻个擅长追踪的高手去追就是,山贼的打扮,倒也是个线索。 杜煦看着冷笑着站起身的赵子衿,突然觉得这傻子不知是换了一身衣裳颜色,白衣飘飘的,看起来就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危险。赵子衿根本没看他,转身就走,杜煦连忙叫道:“王爷,你去哪啊?” 赵子衿反手扔来一道白影,头也不回的高声道:“回去守陵。” 杜煦:……老顾都不见了,你还守得下去陵?再说,咱们离的这么近,你有必要这么大声么。 赵子衿提气纵起,瞬间在夜色里化为一道惊鸿般的幻影,消失不见了。 一个时辰后,平沙近郊白桦林。 浓荫密布的白桦林树影深深,月光都照不进,树下黑沉沉一片,寻常人须得提了灯笼,才能模糊的看见前路,一道黑影从道路另一边的荒野里窜出,飞快射进了白桦林。黑影一路弯腰疾行,走了半盏茶功夫,前方陡然亮起一丝火光,他加紧脚步,穿到了火光照亮的昏黄地界。 篝火堆旁坐了个黑衣男人,是幽明鉴的侍卫何群,他正拿着一根树枝当拨火棍,将面前的火堆挑起一些,男人身后半丈处停了辆华贵的马车,厚重的帘子里泻出亮光,想是里头坐了人。 影子般从树林里掠出来的同样是个黑衣人,来人一气呵成窜到火堆前跪下,两手合抱垂头禀报:“侯爷赎罪,怀南王…不见了。” 拨火的何群手一抖,火堆被搅和出飞扬的火星,很快燃尽了化成灰烬,洋洋洒洒在夜空里飘。他自知失态似的丢了木棍,脸上吃惊的神色却无法如手里的棍子般说丢就丢,他挂着尚未褪尽的大惊神色,语气上扬一字一顿道:“不、见、了?你什么意思?” 来人嗫嚅道:“禀头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属下按照吩咐,不敢跟的太近,从怀南王出现在小竹林开始,就保持着十丈以外的距离跟着他,他取道向南,找到了我们扔在哪里的两人,昏迷的一人醒来,过了一会,他起身走了,属下听见醒来那人问他去作甚,他说‘回去守陵’,然后…身形一闪,就不见了。” 何群抬眼去看马车,马车里毫无动静,他顿了顿,面色古怪的骂道:“饭桶,废物。” 来人噗通一声跪下,惶恐道:“属下知错,侯爷饶命。” 马车里懒洋洋传出一道声音:“你没错,跟不住怀南王,理所当然,起来吧,抄道去皇陵入口藏着,看赵子衿是不是回去守陵了。” 来人磕了个头谢恩,起身转向,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何群站起来,拍拍手又拍拍屁股,走到马车便跳上车辕,隔着帘子满头雾水的求他家侯爷再次赐教,只见他狗腿兮兮的嘿了两声,殷勤讨好道:“英明神武的明青候爷,小的有一…事不明。” 其实这个“一”不太准确,他是没一件明了。 幽明鉴斜倚在马车内厚厚的松软褥子上,就着油灯翻着一本四国兵书,闻言哼了一声,笑道:“幸好我对你不抱期望,有屁,那就放。” 何群将脸贴在帘子上,在内壁印出一张面具似的凹凸状,他道:“打扮成山贼属下明白,掩人耳目么,可为什么要将顾大人丢在贼窝门口?为什么故意在地上留下那么多脚印,四面八方的山林都踩一遭?” 挑灯夜读就是这点不好,烛火跳动摇曳,纸上的字迹都跟着晃悠似的,叫人看得眼花头也晕,幽明鉴扔开书本,开始给他的侍卫指点迷津:“何群哪,我们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试探怀南王。” “既然是试探,当然得绕圈子不是,绕不晕的人,还能是傻子么,唉,我还没试探出赵子衿是不是装傻,倒先试出你是真傻,脑仁疼。” 何群惭愧道:“卑职有负侯爷重望了。” “猪脑子,你想啊,我们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动作自然是越少越好,能借刀杀人,为何要亲自操刀;其二,跟你一样掳了人抬脚就跑,傻子追得上来有什么稀奇的,我就是要扰乱视听,我让你带人在竹林四面八方都伪造了一些逃跑的痕迹,要是赵子衿最后找得到人,比你聪明多了,他还能是傻子么……” 何群壮着胆子顶撞了一句:“那,要是怀南王——运气好呢?” “你给老子闭嘴。” 何群闭了嘴,过了会又去招惹:“那他现在回去守陵了,咱们的试探,不是泡汤了?” 幽明鉴在车里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万分轻蔑:“回去了更好,这下连试都不用试了。” 何群凌乱的腹诽,娘的,老子还是不明白,嘴上却不想再说属下愚钝了,道:“爷,那咱也回去么?” 车里头嗯了一声,就当是应了,何群一抖缰绳,马蹄在地上刨了两下,迈出带动马车行进。 几乎是同一瞬间,马车头顶的树林里陡然掠起一大片鸟雀,撒出的渔网一般密密麻麻,唧唧鸣叫着扇动翅膀飞远,受惊似的。 风过处,不留痕,鸟过处,必留粪。 砰砰几声雨打芭蕉似的声响,几坨鸟粪砸在了马车顶盖上,隔着厚厚一层木板,幽明鉴愣了愣,倒是没有对鸟粪表示出什么反感来,反而是何群崩溃的甩了甩的衣袖,一股子臭骚味扑鼻而来,他哭丧着脸,默默的将打马的频率和力道加大一倍,想要早些回去换洗,马蹄一路飞奔,很快就出了树林上了道,朝着都城方向而去。 未尽的篝火仍自燃烧,伴着哔啵的木材爆裂声,在风里悠悠晃晃,半晌,笔直的白桦树影里落叶般飘下一人来,白衣白发,面无表情,不是赵子衿,又是谁。 第五十四章:带兵剿匪 怀南王府接到一封勒索信。 传信之人在府门口还没吆喝完惯常用的恐吓威胁,就被身手矫健的侍卫扑上来利落的横扫一腿砰然倒地,被反剪了双手一头按进土里,嘴巴紧贴在青砖上挤压变形,两腿胡乱的扑打,支支吾吾的含糊着叫唤,也不知是威胁还是求饶。 信却是被送了进去,很快,门口奔出一细瘦个子的伶俐小厮,形容慌张,几步跑下台阶去迎后门牵出的高头大马,匆忙奔走间硬生生抽出一丝空挡,顺便在地上的山贼身上狠踩一脚,对着侍卫吩咐将这人五花大绑了丢进柴房关起来,等候王爷回来发落,随后利落踩马镫翻上马,大力抽打马臀,风驰电掣般沿着大道奔远。 不到半个时辰,这罕见的奇闻就传遍了平沙城的犄角疙瘩,因为实在太过新奇,就连七老八十眼花耳聋的大爷老太都被小辈们揪着耳朵不厌其烦的宣告,一时人尽皆知。 顾大人是王爷的命,赵全急红了眼,将马抽的近乎发狂,马蹄撒丫子狂奔,一炷香功夫就走出老远,他的心焦意乱并没有持续很久,半柱香后,他在城北的半路上,撞见了回程的圣上和自家王爷。 赵全不敢惊扰了圣驾,也不知自家王爷是怎么打算的,于是拉着缰绳减下速度来,贴着道边朝赵子衿策马,待调转马头跟在赵子衿身后,脑门上早已急出了厚厚一层燥汗,小粒沁到一起汇成大颗,脑门挂不住,就顺着额头往下淌。 他心急如焚,摸出怀里被噗通乱跳的惊慌小心脏捂热的信纸,双手平着递给赵子衿,他家王爷优雅轻缓的接下了,一副万年镇定的王八脸,边抽纸,边淡然道:“何事如此惊慌?” 赵全深吸一口气,压下一路惊恐憋住的闷堵,焦急道:“王爷,顾大人被山贼劫走了,贼人胆大包天,竟然上王府来要赎金了。” 赵子衿瞬间变了脸色,一向缓慢的语速陡然逼快,不可置信的追问道:“你说什么?” 赵全虽然不信自家王爷是被人完全蒙在鼓里,万事不知,见他这样却忍不住跟着紧张,正要安慰爷咱冷静,顾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毫毛不失的回到您身边的,就见他家主子垂眼飞快扫过纸上狗屁不通字迹拙劣不堪的勒索信,再抬眼,就是悲戚一张俊脸要哭的模样,一抖缰绳直直朝着皇上的龙辇冲去,带着哭腔的叫道:“皇上,父王,阿恽他…被人劫走了——” 华盖辇上的赵愈咋一听,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平沙素来风平浪静,他就以为天下已经在他的治理下长治久安,猛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劫持事件,他又惊又疑,直接从软垫上弹坐起来,尾音上扬着问了一句:“什么?” 赵子衿将山贼的信纸让瑞生传了过去,皇上摊开一看,上头歪七扭八狗屁不通的印着几列狗爬字,笔迹难看得紧,可寓意却简洁明了,大言不惭索银钱数十万。赵愈看了这狂妄的信,也不免惊愕一瞬,继而沉了脸色觉得脸面无光,这山贼实在狂妄,太不将他这皇上放在眼里,天子脚下就敢挟持朝官甚至大摇大摆的上门幺钱,实在可恨,其罪当诛。 圣上大怒,即刻拨了随行了禁卫五百,随怀南王前去解救顾爱卿,禁卫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对付憋足的山贼堪比杀鸡用的牛刀,五百,绰绰有余,并且圣上还金口玉言,反抗者当场诛杀,赵子衿感恩戴德的叩谢陛下隆恩后,带人快马加鞭的往盘云山头赶去。 此处刚过盘云山,赶往倒是没有花费多久,午时三刻的时候,半山腰上的盘云寨寨门,随行的禁卫看着怀南王潇洒跃下马,在硕大的木头牌坊下仰头看了一会,松柏般苍劲挺拔的背影剑鞘一般,过往的山风将他白发和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看起来像是飒踏江湖的白衣侠士。然后王爷借了把长刀,上前几步,行云流水般出刀,空中银色刀光一闪,电光火石间竟然什么也没发生。 众人正愕然,就见他提着刀兀自前行,跨过门牌旁矗立的刻字石碑时反手挥出一刀,坚硬的石头就像豆腐块般从中一分为二,竖列一行红漆草书“擅入者死”,各分一半随着石块朝两边倒下,同时,空中轰鸣一声闷响,两人合抱粗细的门牌柱头,列出斜向下的断口,直直滑下一段后,折弯着朝众人方向沉重的倒下。 护卫皇上生死安危的禁卫被他这石破天惊的一手震慑的久久无法回神,面面相觑间眼神里交换的,全是震惊,怀南王武功高深至此,堪称神鬼莫测,心里那点轻视瞬间烟消云散。 赵全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嘭一声砸在地上的门牌,抬脚飞快的追了上去,心里想着,自家王爷分明就是在泄愤。 山贼都是糙汉子,不讲究那些挂画门匾风花雪月,议事的大堂就是木头桁架的忒高的大堂,屋顶高,摆设又简略,看起来就别样空旷。 对门的首位上有张大椅子,上头铺了年岁过久已然开始发乌的老虎毛皮,此时上头卧躺了一人,手里端着口大糙碗,里头盈盈荡荡满了酒,随着说话之人得意的笑在杯口晃荡,笑着说话之人,正是盘云寨的贼头。 盘云寨几年不遇一桩生意,里头的人跑的跑杀的杀,就剩下上下这么三十五口男人,进巴着裤腰带过日子,好不容易突然从天而降一块馅饼,虽然达不到皮薄馅大的标准,好歹也聊胜于无,一千两银子说多不多,可也足够兄弟们开开荤解解馋,顺便逛趟窑子爽一把。 饥渴已久的男人们,光想想窑姐那身细皮嫩肉的腰腿屁股,就情不自禁的银笑出声,眼神虚晃色眯,就差嘴角淌下涎水,神智早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时本来打着细水长流的用度大会,变成了意银发浪,三五十个大老爷们,躺的躺坐的坐,没一个清醒没一个没一个正经。 砰—— 他们脑子里正揣满黄粱美梦春宵苦短,猛不防平地一声雷,尽数被吓得魂不附体,手里的酒大伴着酒水,哗啦啦砸地碎了一片,众山贼惊魂未定,可这里好歹是自己的地盘,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异口同声的吼道:谁他妈不要命…… 话到一半,却参差不齐的闭了嘴,带着怒气的招子落在门口那人身上,不由自主就有些腿软和后背生寒。 寨子坚固牢实的大门不知被什么被摧毁的支离破碎,爆裂成碎木板块飞的到处都是,没了大门遮挡,抬眼就是门外的院落远处的青山,不过这两样都没能入得了眼,因为此时门口站了个人,魔怔般引人注目。 那男人生了副贵气的英俊面孔,一身白衣玉带束腰,身姿挺拔风流,最为奇异的是这人明明是张年轻面孔,却披着一头雪色长发,让人在一瞬间,就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讳:怀南王,傻子赵子衿。 山贼迫于那人一身阴冷的寒气,脑子都有些抽筋的想着,娘诶,这哪里是一个傻子,分明就是一个阎王。 山贼看着这传言中的白头傻子气势沉沉的走进来,冷清问道:“阿恽,人呢?” 贼头只觉迎头被浇了一桶冰水,浑身一个激灵抖了一遭,迫于那人气势张口就要回话,好歹是记起自己也是领头大哥,别扭一瞬不情愿的答话人在柴房,眼角不经意落在老二的座位上,登时心头一跳,他人呢? 那贼头说话言辞闪烁,赵子衿觉得有异,连算账都延后,令禁卫拿刀架着脖子,马不停蹄的朝柴房赶,行至那间灰土满间的土坯房子,他照例飞起一脚,将柴房的摇摇欲坠的门踹了了稀巴烂,一脚踏进去,正好屋内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赵子衿登时就愣了一下,然后就有些哭笑不得,他百味陈杂的叫了声阿恽,不知心里,惊讶和高兴,哪样更多些。 落后几步被禁卫押上来的贼头见了屋内光景,叫了声二弟,语气里全是惊讶。 顾恽蹲在墙角,手里松松垮垮的捞着那把生了锈的柴刀,这本来没什么稀奇,怪就怪在,他这刀尖,抵在之前说他是兔子爷的壮汉胯间,而那壮汉被麻绳捆绑,满头灰土,双眼紧闭微抖,睁不开一般,眼下是蚯蚓乱爬似的泪痕,模样惊恐扭曲,备受折磨一般。 顾恽见着赵子衿,并不惊讶,对他露了个笑,道:“你来了。” 赵子衿走到他身边,面色古怪的瞧了眼贼人胯间黑乎乎的柴刀,有些糟心的看了顾恽一眼,然后果断伸手将人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他一遍,除了手背蹭破一些薄皮,身上倒是没什么伤,这才落下一颗心来,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山贼,问道:“阿恽,这是?” 顾恽打了个呵欠,两眼泛出细微水光,顾左右而言他:“回去吧,我乏了。” 赵子衿令禁卫五百,将这伙山贼绑严实了押回都城刑部的大牢,等他空闲下来再细细算账,他一路无话将顾恽送回顾宅,温言让他好生休息,便带着赵全史无前例的干脆离开了。门扉阖上后,顾恽垂眼看了看赵子衿亲手给他掖住的被角,神色凝重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夜,京城别院的幽明鉴睡到半夜,突觉手背一股异样冰凉的滑移感,睁眼一看登时睡意全无,只见绸缎冰丝的被褥上,不知从哪里游来一条青蛇,正立着碧绿的身子,嘶嘶朝自己吐信子。 他正待出手如电一把捏断这青蛇脖子,敏锐的感官突觉屋内情形有异,抬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床前的空地上,列兵的哨岗似的,排了一丛丛的青蛇。 第五十五章:深夜造访 幽明鉴嘴角微抽的看着床边漫山遍野的怒放的小黄花一般密集的青蛇阵,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或者是还没睡醒,他虽然不怕蛇,可耐不住这一片数量可观,也着实让他有些头皮发麻,只见眼前青蛇排列的横平竖直,立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在等待一声令下,场景堪称生平所见之奇景,实在诡异。 幽明鉴先是观察一遭,内心比划策略着,自己就这么从床上暴起,有几分毫发不伤的胜算,他垂了眼睫去看了眼手背上游弋的青蛇,冷血动物凉透带着潮意的身躯贴着皮肤滑过,带给人一种揪心的怪异触感。 半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他堂堂分桃公子,有把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这蛇丛,还是免了罢,瞧这畜生没有攻击的趋势,那索性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加随机应变。 念此,他故意错开眼睛不去看,心里却盘算开了,若是只此一条,自己还可当是机缘巧合,这畜生无心无脑,爬着爬着也就爬来了,可满屋子都是,那就极不寻常了,不是自己天赋异禀招蛇喜爱,那就是……有人蓄意为之。 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听闻岭南一带有奇女子,生来体带异香,招蝶萦绕,可幽明鉴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以此类推,将自己也归入这等奇人的范畴里去,唯一的可能,那就是后者。 那,会是谁? 他虽然觉得这念头有些空穴来风,可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就是怀南王,赵子衿。 幽明鉴突然垂眼露了个炙热的诡笑,目前处境堪称惊险,他却反常的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期待,那是一种自以为高出不胜寒之人找到旗鼓相当对手的欣慰,他觉得自己心跳不自禁就快了起来,瞬间竟有些热血沸腾。 他目光如电般看向门口,对着紧闭的门扉嘴唇微动,想是用了内力,声音清晰的传了出去:“王爷既然深夜大驾光临,何不进来喝杯水酒。” 紧接着,门朝两边轻启,动静极其轻微,门轴碾转的声响悠长空远,响在静寂的夜里,如同耳边掠过的斑斓彩蝶,无声似有声,门扇像是被一股无形又平稳的力量推动,缓缓露出门外的夜色来。 一道身形立在门口,身姿挺拔,月色清辉自他身后照来,在门正前方的地面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人一身黑衣,和地上的黑影融在了一起似的,横竖折合,看起来像是一柄夺命的钩镰。黑到极致,就衬得满头白发愈加银亮,冬日里皑皑白雪上撒上日光一般,泛出近乎刺眼的光。 幽明鉴看着赵子衿抬脚跨过门槛,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进来,面容不呆不傻,嘴角带着闲散轻松的笑意,像极了踏着月色前来访友的故人,一路信步闲庭,看起来雍容贵气风度翩翩。 可幽明鉴瞬间就绷紧了全身提起戒备,因为他从本来面貌的赵子衿身上,察觉出一丝潜藏的极深的杀气来,并不浓厚,却冰冷刺骨。 幽明鉴如临大敌,赵子衿只是笑着走进,并不说话,屋里静的只能听见手边的毒蛇集体吐信子的声音,这让幽明鉴膈应的慌,他索性挑起话头打破沉默,笑道:“瞧我这府上的奴才,实在待客无道,王爷光临鄙室,也不通传一声,好叫我备茶相待啊。” 赵子衿目光一沉,冷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幽明鉴连头都不敢转,没听见答话,又道:“不知王爷深夜造访,找本候所谓何事?” 赵子衿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抬眼看向床上横着的那一条,和颜悦色道:“本王来干什么,料事如神聪慧敏锐的明青候,怎么不知。” 幽明鉴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赵子衿正常说话的语气,轻缓矜贵,低沉悦耳,和他之前装疯卖傻是孩子语气,听来是天壤之别,幽明鉴心道,这人装腔作势的功力,连自己都望尘莫及,嘴上却笑道:“王爷高抬本候——” 他这插科打诨猛然止住,因为眼前的景象,诡异的让他都忘了说话。 那些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毒蛇,本是见不得活物的,所以幽明鉴才不敢动,他内力深厚,夜间借着朦胧月光也能看清这些同类毒蛇的鲜艳色泽,如同初生的翠竹顶尖那抹娇艳的浓绿,但凡有常识的,都知这是剧毒的特征,故而幽明鉴虽然自持武功不弱,却也不敢乱动。 可赵子衿却熟视无睹,没看见床前这稻禾秧苗似的一茬茬,他此时离毒蛇,不过两尺距离,幽明鉴虽然猜测到这蛇群和他脱不了干系,也只是想着,他可能是在自己房里撒了吸引毒蛇的东西,可随着赵子衿的渐行渐近,眼前的光景,让见多识广的明青候,都有些两眼发直。 赵子衿走到最后一条毒蛇的跟前时,并没有低头,而幽明鉴看着那条蛇上窜寸许,像是攻击的模样,幽明鉴心头窃喜,谁料眨眼间毒蛇窜到赵子衿手腕处,分叉的蛇信子还抖抖索索的探在大张的嘴外,那舌头却是一弯,凑到赵子衿指尖上轻点两下,讨好的磨蹭一般。 幽明鉴知道这么想十分荒谬,可他仍然忍不住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来,那条毒蛇,像是在讨好赵子衿一样,那大张的嘴,像是一个咧到耳根的傻笑…… 幽明鉴嗓子眼一紧,先是被这个荒诞不经的想象给吓的一抖,随即对能生出这种念头的自己心生厌恶,叱道自己是不是被吓疯了。回过神后,他心里的惊讶更甚,赵子衿貌似不止会下毒,还会操控毒蛇? 如果之前对于自己毫无察觉就中了毒有些疑惑,那现在,无疑就是大惊了。如果事实真如他猜想,那赵子衿,除了武功高强,用毒于无形,超控毒虫,他还会什么?西原朝堂存在这种人,他布下的探子,居然丝毫不知情,可见这人有多可怕,这种人用来当敌人…… 眨眼间,赵子衿就走到了床边,他目光阴郁的盯着幽明鉴看,觉得这人面相生的不错,可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发现了看不顺眼的根源,就是幽明鉴这双饱含算计的眼,以及沟壑深沉的心,他想,心挖了得死,可要是将眼毁了,倒也不错。 赵子衿素来是个行动派,念由心生行随念动,冷笑一声就伸手往怀里套,幽明鉴被他笑的凉气直冒,觉得这傻子在蛇群的簇拥下,一笑之下看起来,竟然十分癫狂,邪行的要命,他突然就有些摸不准,这人到底将他的性命和西原这江山,放没放在眼里。 等到赵子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一本正经的开始拆,幽明鉴终于沉不住气了:“王爷,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嘛。” 赵子衿拆开纸包,好心的凑到幽明鉴眼皮子地下亮一把,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然的笑脸,眉眼微弯的看着幽明鉴,笑道:“本王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连赵全都知道,可现在是侯爷不想同本王秉烛夜谈,不谈便不谈罢,貌合神离最伤感情,明青候满腹经纶,必然闻得出,这是什么。” 白色的粉末摊开在黄油纸上,被赵子衿凑到鼻翼下,幽明鉴生性多疑,又不知赵子衿背地里对他眼睛虎视眈眈,心思险恶的觉得这必然是闻了就会如何如何的毒药,便憋了气息不吸不吐,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赵子衿弯腰不累,他憋气再长,总不能学了王八的头,想不伸出就永远缩着。 过了小半晌,他终于是憋不住,很轻的吸了一口绵长的气,却不知是憋久了嗅觉失灵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什么气味也没嗅到。 幽明鉴不知赵子衿给自己闻的是什么,但他生性多疑,又爱惜性命,不像他的侍卫是个直肠子,什么都闻到,便当什么都没闻过,可幽明鉴做不到,就这么一喘息间,他脑子里无味毒药这个字眼,然后想象出百十种半刻之后的自己模样,或口鼻沁血,或脸皮酱紫,或眼珠泛白,总之是死状凄惨,想到这里,他再也沉不住气,内息运转小周天就想窜起来制住赵子衿。 他手掌才蓄起力气,正准备在床板上借力,就觉四肢上有异,掀了眼皮子一看,登时被吓一跳,只见床尾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游上来两条蛇,只有尖细的蛇尾露在被子外头,几乎整个身躯都钻了进去,他甚至能感觉到,蛇身在被褥下头的脚腕上缠绕,并且逐渐缚紧,还有几条正挂在床沿,扭曲着身子往上爬。 听得耳边响起赵子衿轻声笑道:“侯爷慌什么,平白丢了天家风范,这不是什么毒药,就是普通的白面而已。” 幽明鉴:…… 第五十六章:秉烛夜谈 幽明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使劲动嘴皮子,试图舌灿莲花将赵子衿打动或绕晕,他干笑两声,道:“王爷真是风趣幽默,时近三更,王爷必然也乏了,闲话不多说,都开门见山如何?” 赵子衿见目的达到了,也就撤了那把“白面”,仔细折好了,塞进怀里,郑重其事的让幽明鉴没法相信他,那真的只是一包面粉。赵子衿看见幽明鉴停在自己衣襟口的疑惑目光,坦荡对上,道:“正有此意。” 幽明鉴心神一禀,知道该来的,就要来了。 赵子衿转身走到桌边拖了个凳子到床边坐下,直视幽明鉴,目光里空荡荡的,没有怨毒,没有谴责,没有怒气,什么都没有,语气也很平常,他轻声道:“侯爷不是对本王颇有疑虑么,费尽心机的又是劫走阿恽,又是嫁祸给山贼,还劳心费神的半夜不歇息,在露深寒重的树林里等消息,实在辛苦。” 他语气平和,与人念书似的,幽明鉴却越听越惊心,连毒蛇都顾不得忌惮了,扭头吃惊的去看赵子衿,心里飞快的合计,何群虽然又蠢又笨,可跟着自己十多年,办事一向牢靠口风紧,不该漏人把柄,这些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还了解的如此深入,还是……自己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到头来,成了别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难道,自己身边有奸细? 赵子衿历经两朝两世,怎么可能看不穿幽明鉴的心思,特别是他现在正值惊讶,面部的细枝末节里,就掩不住露出内心的线索,赵子衿想到,这表情看着还顺眼些,他悠闲的架起左腿,两手叠着压在腿上,脊背做的挺直,教养极好的模样,朝幽明鉴笑道:“侯爷是不是在想,身边有没本王安插的眼线?” 幽明鉴被他道破心事,知道瞒不过,脸皮够厚索性也并不遮掩,真心实意赞道:“王爷慧眼。” 他没指望赵子衿能据实以告,故而连问都没问,谁料那人悠悠然坐在床前不远,腿边几条青蛇亲昵的蹭来蹭去,被他拿脚别开,然后他抬起头,一本正经道:“若是本王说没有,侯爷信么?” 幽明鉴发现,这人当了傻子,自己意料不出他下一步的行为,等不装傻了,他就更看不透,他有些想不通,赵子衿虽然有头如雪的白发,可他到底是个不过二五的年轻男人,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经历绝对没有作为皇位继承候选人的艰险诡谲,可为什么现在,自己在人面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幽明鉴这一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挫败,他习惯了翻手为云,陡然成了别人手里捏着脖子待宰的鸡,恐慌也有,不过瞬间就被争强好胜压制下去,他在心里飞快的算计起来,想做些什么来扭转劣势,一边发狠的冷笑,赵子衿,很好—— 他顾着盘算坏主意,就忘了虚礼客套,他不答话,赵子衿也不生气,自顾自接着说道:“如此就是默认了,本王都袒露真言了,侯爷也是时候礼尚往来了吧。” 幽明鉴心里瞬间划过好几条计策,正分析哪条胜算大些,就听赵子衿同他说话,电光火石间,他拿定了主意,决定搏上一搏,毕竟,这也是自己一直以来希望的。 接着,他精神一敛,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暗骂见鬼的真言,一边裂开嘴角笑出最为真诚的一张脸,不管赵子衿看到与否,他道:“那是当然,王爷想知道什么,幽某必然知无不言。” 这识时务的速度,本候瞬间就改口成了幽某,一丝障碍没有,都能比得上阿恽那个口是心非的了,想起下午离开前顾恽从被子里露出的一张脸,清隽秀雅,赵子衿就忍不住想笑,不过在嘴角弯上去的前一瞬捆直了,只将唇线抿出一条线来,看在幽明鉴眼里,就成了不耐烦和不悦。 他连忙丢掉早已和言语纠缠的密不可分的含糊其辞和顾左右而言他,开始坦白从宽:“阿恽是——” 赵子衿突然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尾音上扬,听似疑惑状,幽明鉴一点就通,立刻流利的改口:“顾大人是我找人劫走的,目的是为了试探怀南王爷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事实证明,幽某这次是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详细经过,我就不一一诉说了,不过要是王爷有兴趣——” 赵子衿打断他:“没兴趣。”他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不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改,于是他突然跑题道:“侯爷以后还是叫他顾大人吧,我不想听见别人这么叫他。” 若是他行动自由,幽明鉴必然是要摸摸鼻子然后翻个白眼的,这是他被拒绝和谋而不和的下意识动作,养成于乌垣的大小黄花馆,可他现在做不了全套,便表情阴狠的朝床顶翻了个白眼,心里发着毒誓,有朝一日赵子衿落在他手里,必然让他求死不能,要将他怎样怎样活生生折磨个半死。 世间最难熬的,不是等死,而是在生死在别人掌握中抉择是时候,生不明死不清,盼也不是舍也不是,想的越多,就越是痛苦不堪,所以人们才说,傻人有傻福。 偷摸咕噜大半转眼珠子,幽明鉴又恢复了一副春风和煦的神情语气,他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讨厌这种处于弱势而难以反击的境地,另一方面,又因为这样新奇的绝境而跃跃欲试,矛盾纠结的如同他这个人,一面沉迷享乐骨头懒散,一面又生杀予夺醉心权势,使得他在声色犬马和高位重权间劳苦奔波,却又每每能自得其乐。 故而此时虽然赵子衿稳操胜券,他也不气馁绝望,心里头飞快的盘算着反击之道,嘴上老实诚恳问道:“王爷就别和我兜圈子了,说句痛快话划下明道来,王爷此行,想将幽某怎么样?” 赵子衿耐性一向好,因为他不急,尤其是对着顾恽和敌人,前者可以说就算等到海枯石烂也不放弃罢休,而后者就是誓死要和对方拖出个你死我活来,无数次的战斗经验表明,最终胜利的都是他。 狡诈阴险如幽明鉴也不例外,他这不是,沉不住气了么。 赵子衿极其轻蔑的呵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直带笑的眸子陡然暗沉下来,成了幽黑的深不见底,目光阴冷无情,和他脚边的毒蛇的如出一辙,看着却让人更加脊背发寒,嘴角明明挂了抹浅笑,却丝毫善意也觉察不出,这一刻,他不再是装傻充愣的怀南王赵子衿,而是十二楼的容颂语。 他语气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可怨毒却如跗骨之蛆,铜炉的熏香般绵延飘散,丝丝缕缕沁入幽明鉴骨子里去,他说:“幽明鉴,本来,此次你来平沙,不管揣着什么样的阴谋,带着怎么样的野心,将西原搅得乌烟瘴气,我都会视而不见,可你不该,将阿恽牵涉进来,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么,呵,你不可能知道——” “第一次你在城门外对他拉拉扯扯,我就想剁了你的手;第二次你在国宴上让他当庭奏曲,我就想,将你毒成哑巴算了;第三次你在妓院对他下药,我踹开门的时候看见你跨在他身上,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要不是阿恽,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根本没有一丝变化,看不出蔑视、厌恶、自负和狂妄,好像不是在决断一人性命,而是在说今日天色不错一般平常。 那瞬间,幽明鉴从他毫无起伏的表情和语气之外,听出了一丝生杀予夺的气味,好像随便决定人生死,是样熟悉到连思考和迟疑都不用的本能,而本该有这样气息的人,不是杀人成性的冷血杀手,就是暴虐无情的铁血帝王,可怀南王赵子衿,在传言中是个连蚂蚁都没踩死过的痴呆。这个扭曲的发现,让幽明鉴狠狠的皱了皱眉头。 赵子衿朝着床边走来,他道:“昨晚,你又去招惹他,不仅让人给他灌迷香,还让人狠击他后颈,后来又将他丢到山寨门口——” 幽明鉴绷劲肌理暗自运气,紧盯着走到床边,面对面朝他弯下腰来的赵子衿,看着这人越压越低,背后的白发从脸侧泻下来,瀑布一般,一些扫到他脸上脖子上,激起微痒的触感。 然后,赵子衿的脸悬在他面部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除了黑,连一丝光也没有,空旷死寂,幽明鉴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却莫名觉得那像是一句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想,难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就是这样么?呵呵,怎么可能呢? 幽明鉴觉得可能是平躺仰视看人的角度怪异,故而看人都有些奇怪,他看着赵子衿悬在他正上方的脸,上头挂着奇异的诡笑,嘴唇微张:“幽明鉴,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寨子里啊,有人好男色,而阿恽,被你的好手下,五花大绑,捆的像只粽子——” 幽明鉴心头一跳,实在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不知为何就有些担心和急迫,张口就想问顾恽如何,转念一想赵子衿还能如此镇定的让山贼全须全尾的进大牢,那顾恽必然就没事,直到松下那口气,他才觉出怪异反常来,自己作甚么,要去担心敌国的臣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赵子衿接着恐吓:“我在‘盘云寨’的寨门下站了一会,那时心里全是一个念头,侯爷这么爱生事,我却经受不住,等阿恽找到了,不管局势怎样,杀了你再说。” 话音刚落,幽明鉴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森然杀气,他一直戒备着赵子衿突然下毒手,杀气刺破衣裳直达皮肤的时候,幽明鉴突然动了。 只见他两手各自分工,本来虚搭在被褥上的左手闪电般拍向床板,平躺的身躯瞬间上浮几寸,右手猛然攫住那条蛇颈,捏着舌头做鞭子,气势如虹的向赵子衿挥去,同时,他脚上也不闲着,两腿极快的劈开,只听两声咔咔脆响,缠在脚腕上的青蛇还没来得及发出攻击,就被拗断了脊骨。 第五十七章:争锋对决 三月末的深夜,京城别院的主卧房里,西原乌垣朝堂两大顶尖高手,在此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针锋对决,可偌大的别院,却无一人有幸目睹,因为此间侍卫仆从甚至看门的猎犬,无一例外的陷入了昏睡。 两人都是修为上乘的高手,若是有人旁观,必然连身影都看不分明。 坚守岗位如护卫之流,远看站立笔挺如松,近瞧才发现,双眼居然是阖上的,伴着高低起伏的呼噜喘气声,睡意深沉无比,连近在身边的瓦片爆裂房门崩碎的巨大声响,都没能将人震醒,人事不省的任由急速飞溅的残渣碎片化为利器刀片般,割裂轻甲划破皮肉,殷殷淌出艳红的血来。 幽明鉴拿蛇当鞭子,在活蛇长条状的身躯上灌注了内力,青蛇似乎对这股无形的力道有些抵触,就算被幽明鉴大力挥舞,青碧尖细的蛇尾仍旧颤悠悠的卷曲八方摇摆,而后猛然一卷,咔一声细响被夹带在了呼啸的风声里,接着就和其余部分一样,变成了长鞭扫出状,像垂死之人伸出来的手,才伸出一半,就无力死寂的跌落下去,彻底丧失生气。 这条蛇是最通人性最听话的,个头还小,赵子衿对它颇为喜爱,本来准备养好了,藏到顾恽的床底下,不让他发现,替他在不在那人身边的时候做一道屏障,现在却活生生在眼皮子底下被幽明鉴甩断了脊骨,成了一条死长虫。 这里每一条蛇,都是他一勺勺灌药喂了半月的,前世辋川的经历让他对这些听话的畜生,比人还要有感情,赵子衿眼睛一眯,心里升腾起些微怒气,盯着幽明鉴右手的视线,就极其阴郁不善,好像要在幽明鉴手腕上刺出两个洞来似的。 蛇鞭如一道绿色的幻影擦过虚空,携带着与空气摩擦而出的劲风,朝着面门呼啸而来,武功高强如赵子衿,这快到失去实体影踪是攻击,在赵子衿看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条死去的蛇身,而最为简单的破解之法,就是伸手拽住这条蛇尾,然后瞬间向其中灌注内力,比挥鞭之人还要强劲,搅乱他周身的真气,轻则真气混乱五脏受损,重则气血逆流,内力越深,效果越甚。 可赵子衿不想这样做,于是他朝后大幅度仰倒,轻松避开蛇尾能扫到的范围,而后身躯几乎是贴着地面向后飘出半丈,风里被绳索扯动的风筝般轻若无重量,退开后陡然立起来,又像酒桌上劝酒的捕醉仙,轻功精湛到了诡异的地步。 幽明鉴得了这个空挡,身躯上浮一尺猛翻半周,单手压在被褥上单膝点跪,又将蛇身轮的呼呼作响,将床前的蛇群逼退一些,一提气,几乎是擦着床顶的顶部栏板飞扑出去,眼角瞥见赵子衿鬼魅一样的步法,不由暗暗心惊,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还没开打,见状心里立刻就有了高下,赵子衿胜他何止一筹。 他连深思是接着打还是转身逃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脚尖才落地,方才还在两丈之外的赵子衿就悄无声息的贴近来,不说飘,是因为赵子衿的脚底,咋一看,根本就是踩在地面上瞬移似的,凝目细看才发现,离地面不过分毫,他就这么掠了过来。 幽明鉴见避犹不及,索性目光一寒,左脚为轴瞬间下蹲,右腿展开伸直,以左脚为轴凌厉急转半周,使出一式横扫千军,来对付贴着地面飞至身前的赵子衿。 赵子衿竹节似的凭空拔高一张,嘴角一挑,半丈空中来了一式千斤坠,气势如虹直取幽明鉴扫出的挺直右腿,要是一击得手,幽明鉴这条腿骨都得尽碎,就算是废了。 幽明鉴忙不而乱,一掌拍击赵子衿脚底,掌心灌注八成内力,竟然在手掌周围凝成一圈丰盈的气流,凭空托住赵子衿落下来的脚,幽明鉴飞快的撤回右腿,手腕上使力朝右甩出,就地一滚后飞快站起,手腕一抖,两枚角刺从袖口滑入掌心,捻上指尖,极快的朝逼近的赵子衿射出。 疾射而来的褐色的角刺,在夜色里更加难以窥探踪迹。 赵子衿目光一凝,嗤笑一声不自量力,幽明鉴虽然胸有城府,谋略过人,相貌才学都出色,可使出的手段却样样不入流,偷鸡摸狗的见不得光,容颂语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事却也不会这样拐弯抹角,故而赵子衿对幽明鉴,十分看不上眼。 那瞬间,他突然就有些怀念,几百年前的天下豪杰,暗器精绝如谢长安,情深意长如秦望昭,心有九窍如李艳疏,用兵如神如哥舒翰,温雅如玉如曹缊之,霸道大气如赵频,哪个,不是光风霁月的响亮人物,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平心而论,幽明鉴的武功,不说纵横朝野,就是放眼江湖,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招式阴狠毒辣,劲道强劲有余,可比起赵子衿来,还是差了一截,其一是因为他在宫廷勾心斗角,没法全神专注于武学造诣,二来赵子衿前世记忆犹在,容颂语又是绝世高手,赵子衿天生根骨佳,之前又性子痴傻,练起武来更为心无旁骛,如此重复二十年,铁杵早已磨成针,滴水早已穿石,如今的修为,莫测高深到连他爹赵引,都不知道这儿子到底有多厉害。 赵子衿不退反进,身形轨迹丝毫不动,直直朝着幽明鉴窜去,右手闪电般探道眼前两寸处,五指一张左右虚晃,褐色的细小角刺,就被他夹在三指尖,他目光雪盲似的刺向幽明鉴右手腕,手腕一翻对准甩出,角刺就被他丢进了空气里,失去了踪迹,而他身形陡然加快,幻影似的逼了过来。 幽明鉴应接不暇,一边分出一半心神凝目去看暗器踪迹,一边提防赵子衿突然痛下杀手,还要急速后退,忙的不可开交。 他没法确定角刺的准确位置,只能看见空中两条长线,如同穿着线的绣娘针飞针走线,变着轨迹的朝他袭来,连攻击部位也定不下来,防范自然就更加困难。再有赵子衿贴近拍出一掌,人还在二尺之外,已然有一股劲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气。 幽明鉴叫苦不迭,心里瞬间思绪万千,譬如不该招惹这活阎王有些后悔,又想这等惊世骇俗的武功,天下几无不可杀之人,他若是要杀乌垣皇族,谁又将他可奈何……随后仓促凝结成一个决定,此番回了乌垣,必然不惜任何代价,先将此人诛杀。 他眼神一暗,心道,现在该做的事,就是试探赵子衿,到底敢不敢,杀了自己! 耳旁已然响起细微的破空声,幽明鉴全神贯注,将所有心神瞬间转移到耳力上去,细辩,然后估摸着角刺的方位是手腕上方半寸的章门穴,他心里发狠,飞快的扫了黑衣的赵子衿一眼,怨毒而阴狠,他想,好一个看似纯良痴傻的赵子衿,二话不说,一出手,就想毁掉他整条右臂,呵,当真是好极—— 就算了为了翩翩风度,幽明鉴也决计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右臂无用的残废,他瞬间就做出取舍,拼着接下赵子衿这一掌,先将暗器避开再说。 说那时那时快,幽明鉴突然侧里踏出一步斜九宫,身躯偏转,侧身以左肩头对着赵子衿,角刺腹部处的衣襟上穿过,留下两个肉眼几乎不可察的小洞,只听噗的两声细响,直接钉入身后的墙壁里去了,而赵子衿那凌厉一掌,也已袭至身前。 幽明鉴侧着身,正待硬碰硬去和赵子衿对掌,眼角突然扫见窗口,就在身后不到两丈处,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想着比起呆在屋内腹背受敌,前有赵子衿四周有毒蛇,更加防不胜防,想法子出去再说。 幽明鉴拼着肩头中一掌,顺着强劲的掌风向后跌的瞬间快速扭身,斜里朝着窗户急速掠去,他身形称得上风驰电掣,投胎一般直接穿破了木条骨架的纸糊窗,落到画廊外的院子里。 他本欲直奔高墙外,一想这种逃之夭夭的行为,不该是他幽明鉴该做的举动,就扭身戒备的盯着卧房门窗,暗自运气真气,将紊乱的气血疏通引正,一边提防着赵子衿突然朝他发起攻击,嘴里开口说话,意图引开赵子衿半点心神,他神色正经严肃,俨然一副大国风范,沉了脸色,掷地有声道:“王爷是想在西原的国界内,杀了本候么?” 幽明鉴逃窜的飞快,赵子衿却没有要追的意思,方才他拍出一掌,直取幽明鉴心口,却被他侧身一扭,落在了肩头,那瞬间,他看见幽明鉴目光飘向窗外,明明知晓他这是要逃出卧房,却并不想花心思围追堵截,眨眼功夫,任由幽明鉴捂住肩头,一跃而起半空中躬身低首,从狭小的窗口里窜了出去,随即又站定身子转过来,隔着窗口盯住自己。 赵子衿抬脚朝门口走去,脚步极慢,悠然自在,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清透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明明是英俊至极的一个人,却不知是那身黑衣还是那头白发,又或许是他身后一丛丛的毒蛇,看在幽明鉴眼里,凭空多了几分妖异。 然后,他看见站在门槛后赵子衿笑着说:“方才我话还没说完,侯爷就急不可耐的攻击赵某,我还以为,侯爷料事如神,早已猜到我心中打算哪。” 幽明鉴死死盯着他,冷声道:“王爷什么意思?” 赵子衿笑了一下,抬脚跨出门槛,道:“我踏进别院的时候,突然,就不想杀你了——” 幽明鉴站定不动,看着他缓步走进,一言不发,只等他后话,赵子衿从怀里掏出那个据他说是面粉的纸包,捏在指尖上,偏着头朝幽明鉴笑道:“不如,我与侯爷,做个交易…如何?” 第五十八章:返朝归乡 先帝祭礼后第三天,是公主去往乌垣和亲的日子,车马阵仗仪式恢弘,自宫门而来的马车就连绵了二三里,更遑论随行的侍女和奴仆成百上千,百姓夹道送别,都城里沸沸扬扬的热闹。 皇上赵愈乘着辇车,亲自将慧清公主送到城门楼下,车马出了朝阳城门,赵慈瑛坐在奢华的香车里掀了帘子回头眺望,素来活泼的脸上沾染了离别的哀愁,皇上携着三宫六院,登上了高高的城楼长久目送,心里都知这一别,便是天长水阔重逢时日远。 而本该状元郎高中似的跨着骏马,代替幽国国主接受异国百姓祝贺的明青候,却并未露面,取而代之的是幽国随行的某位高官,坐在马身上,将这一生的笑脸都用光了,兀自笑的脸皮发僵抽搐,苦不堪言的同时,对马车里气息奄奄的明青候最后一点同情心,都泯灭殆尽,这本来,是他该承受的折磨。 赵子衿作为皇亲,随着赵愈上了楼宇,他站在城楼的箭口处,目光不错的盯着幽明鉴的马车远去的方向,心情有些复杂,于是就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自己这算不算,是放虎归山。 按着容颂语的行事风格,他本该将幽明鉴杀透了以绝后患,可战火一旦挑起,他和顾恽,必然就会聚少离多,那人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深受皇上器重,繁杂事物大到招兵买马,小到铸甲煅兵,凡事都会被上赶着掺一脚,那时,他一个身份尊贵的傻子,就不能像安稳太平时节这般,跟在他身后兜兜转转,时刻将他笑颜印在眼里,平静安稳的守着他。 况且,如今的西原腐败不堪,蛀虫横生国库空虚,即将近五月,梅雨时节一到,南方必然犯涝,无定河会泛起波澜,将沿河一线的城池湮没,瘟疫饥荒随之而起,大半个西原都陷入瘫痪,怎么招兵,怎么买马,内忧外患双管齐下,还没开打,就输了一半,这万里河山,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赵子衿有些出神,思绪不由飘远,想起二百多年前,陵国西原一场大战,那时他正好北上去往愁眉山祭拜容颂词,恰逢城头招魂祭,城下伏尸百万白骨森森,城上红衣蹁跹踏步起舞,一路诵念“但渡无所苦,愿为持杆叟”,他想,这大概,也是阿恽的心愿的吧。 ——惟愿苍生皆得饱,不辞辛苦出山林。 战乱大势所趋,不可避免,自己能为他,为赵引,和西原百姓做的,也就是拖延时间。约定是五年,可按照幽明鉴锱铢必较的性子,折掉个一两年,就算是三年吧,他想,秉哥,我给你留的时候,就三年,希望到时能看到,朝堂肃清,上下一心。 出了冀州城门,乌垣使者带着幽国未来的国母,一路北下西去。 赵慈瑛望穿秋水,最终没能等到他五哥践行诺言,设计让她死在半路,自此归隐民间,做一个寻常女子,心灰意冷之际却又被婢女如霁偷偷塞了张纸条,这婢女是留给她的,连同还有五人,四女两男,都被她尽数带上了和亲的路,这是赵秉殷切叮嘱过的。 纸条是赵秉写给她的短信,上头先是诚恳道歉一番,然后让她安然呆在幽国,听话乖巧些,不要生事,等他去接她,如霁一众,会确保她在幽国毫发不伤,她看到最后一句时,眼角突然就滚下了两滴热泪,簌的一声砸进了马车的铺垫里,消融无迹了,上头字迹潇洒苍劲:慈瑛,对不住。 赵慈瑛泪如雨下,掀开帘子去看模糊成连绵一片的西原边塞城楼,眼里闪着不舍和依恋,心里苍凉伴着委屈,她呓语一般呢喃:“五哥,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本来,就是天家女儿亘古不变的命运,你能这般待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别了,赵慈瑛的家,赵慈瑛的国,牢牢记住这条路吧赵慈瑛,等你死去那日,还能魂归故里——” 队伍就这么一路稳定的朝着乌垣而去,除了何群和幽明鉴自己,谁也不知道他闷在马车里受尽折磨,差点死在半路上,却也仅仅只是差点,挂在半死不活那条线上,刀山油锅里煎熬,好不容易捱过赵子衿说的半月抵达乌垣都城梅岭,就消瘦憔悴了好几圈,连进宫面圣也没有,一头扎进了柔软舒适的床榻,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谁也不敢怪他傲然无礼,反倒是乌垣国主幽凤楼,得了回朝的消息,就紧张兮兮的亲自过来瞧他,忧心忡忡的守在病榻前,一整宿没离开。 半夜幽明鉴突然转醒,像是被痛苦给激的沉眠也不能,他面目扭曲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哆嗦着手指倒出一粒黑色的小丸,丢进嘴里咽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冷汗一层一层的浸出,打湿了半个床榻。 幽凤楼慌乱无比的守在一旁,又是擦汗又是捂手,急促的问了一大串问题,诸如二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中毒了、我去给你传太医可好——被幽明鉴森然白了一眼,登时闭了嘴,老老实实的候在一旁。 如此过了半个时候,幽明鉴终于不抖了,他脸色惨白虚弱不堪,唯有一双眸子,闪着深邃的寒光,他捏着那个细瓷瓶子,手指上青筋毕露,一副恨不得将这玩意儿碾成粉末的模样,末了终于是卸了力道,慎重的塞好了揣进怀里,看着床顶笑容疯狂,语气怪异的说:“凤楼啊,二哥出了趟们,除了给你带回个娘子,之前许诺的西原城池,都泡了汤不说,还叫人诈去了半条命,和五年的时光……” 幽明鉴大瞪双眼,不可置信的叫道:“怎么会——?依着二哥的性子,怎会乖乖就范,他到底是怎样胁迫你的,二哥你没事吧,啊?” 幽明鉴呵呵笑起来,语调阴阳怪气:“怎么不会,凤楼啊,记着,这世上,一山还有一山高,我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西原朝堂之外的一个傻子,竟然是如此深不可测的对手,单独对上他,我几乎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他在我身上撒了一层粉末,郎中只能辨出其中几位药材,都是活血益气的东西,不知被暗地加了什么,就成了骇人的毒药,而却药效与日俱增,习惯也不能。” “他给了我一瓶药丸,里头有六十枚,丢了撒了就没了,他会在每隔两月,叫人给我送药,若是我半路想反悔,那也自便,哼,怀南王真是好手段,扔下一瓶药丸,就能牵制的我动弹不得,不管我反悔与否,他都没什么损失。你可以想象,这样的人,有多可怕吗~~~” 幽凤楼大惊失色,在他看来,二哥就是世上,最为攻心厉害之人,这人遇强则强,生平几无败仗,此刻却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怎能不叫他心惊肉跳,他正要追问那人是谁,就听幽明鉴语气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起来:“赵子衿,你以为你用毒药胁迫我,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话,老实等你西原休养生息么,不、可、能!天下之大,总有人能破解你的奇毒,到时,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锥心刺骨的痛——” 幽凤楼只觉身侧寒气阵阵,瞧他眼神,盯着虚空暗自发狠,就明了,他已经根本没在同自己说话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担忧的问道:“二哥,你中了毒,那便每次都要痛成…这般么?” 幽明鉴顿了一阵,轻声道:“怕是,别担心,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好了。” “可你疼的这样厉害,这可怎么好?” 幽明鉴突然扭过头来,盯着幽凤楼,语气轻轻的问道:“凤楼啊,我说什么,你都听么,若是有朝一日,我要你的命呢?” 幽凤楼无所谓一笑,双眼看向窗外,轻声道:“你要,那便拿去用吧,反正本来,这条贱命,也是你非要救回来的……” —— 乌垣使者离开后,朝堂一时无事,早朝时分,群臣议事后,皇上赵愈特许高中的贤才栋梁们,三个月的回乡探亲假,返朝后,即刻全副心神的投入所司辖事物中,为朝廷尽心尽力,官衔不齐的新上任朝官们出列跪下,叩谢天恩。 早朝后退出太和殿,赵子衿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四下空旷无边,他却非要比肩继踵,好像这里是人头攒动的节日菜市场一般,顾恽心下好笑,晓得他必定是对这省亲假心生不满,也不理他,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一个劲的往前走。 走到云梯中段的时候,赵子衿就忍不住了,他一把从侧边拉住顾恽的手,将人生拉硬拽到边上的大理石龙纹圆头柱边,脸色有些不悦,眉头微蹙嘴唇抿直,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那暗自拧巴纠结。 赵子衿兀自烦恼重重,顾恽却没心没肺的嘴角越翘越高,目光里全是促狭,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子衿,你有话要和我说么?” 赵子衿怔了怔,还是没忍住小幅度的白了他一眼,道:“阿恽,你要是回家了,我不是三月都见不到你了。” 顾恽敛了笑意,眉眼清浅的看着他:“嗯。” 赵子衿有些不悦,他找到他才一月有余,转眼就有三月离别在眼前,想着他走后,王府又恢复往常的清冷,翰林院里没有他手把手教写字,连顾宅也空荡荡的,三个月那么久,他一个人,怎么过。 顾恽看着他垂眼敛眉深思苦虑一阵,然后抬头十分正经的说:“阿恽,要不,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顾恽一愣,不由哭笑不得,他笑开了,朝着赵子衿呸了一声,毫无诚意的叱道:“胡闹,你是我学生,又不是我媳妇,我回家探亲,你瞎凑什么热闹。” 第六十章:襄水诡城 但逢离别,愁肠百结。 天色不太好,到处罩着层厚厚的雾幛子,目光望不出去,尽数被搅和在不清不楚的灰蒙里头,朝阳道上十里,长留亭外。 顾恽坐上马车驶进雾气里,赵子衿在亭外站了很久,直到缠绵的雾气将他的头发衣服透湿一半,他才折身回了城内,心里揣着顾恽临走前那一句:等我回来。 束州远在千里之外,弃掉马车日夜兼程的赶,也得要个十天半月,更别提顾恽还坐着马车。 驾车的是顾玖,赵子衿本来还准备派两人护送他,顾恽不让,说有顾玖就够了,赵子衿于是不甘不愿的作罢了。 顾恽话少,顾恽又是个热络起来洋溢如火,清冷起来一声不吭的装腔货色,两人埋头赶路,交流并不多,可心里那份自在却从来不少,因为中间牵线的,是赵子衿。 顾玖的真实身份,是王府的暗卫,他们这些人,都是孤儿弃子,说不上谁更惨一些,都是猪狗不如的存在,王府对他们来说,说是组织,更像一个宏大的家。 他是老王爷在街头捡回去的乞儿,在刚好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看见了面前停顿的那只黑靴,一道威严的声音问他想活还想死,活着这么艰难这么饿,可他还是想活,他用蚊子一样细弱的声音吐出一个字:活——然后被一双手横抱而起,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人就已经在一座简略的庄子里了,同他一起的,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去见了那个如师如父的老男人,在被告知了往后的命运以后,所有人都选择留了下来,成为暗无天日的影子,因为走出那座庄子,面临的就是,之前完全一样的噩梦。 之后的生活也是一场噩梦,却比之前要好太多,起码,他是在学本事,而他神智,始终清醒,不用饿的像只没有尊严的野狗,掏泔水捡剩饭,连这些都没有的时候,就饿的魂不附体,生煎死熬。 顾玖到现在还没想通,为什么他是被准许走出来的那个,他问过老王爷,他说,老子也不知道,是子衿挑的你,你去问他吧。 他还没得及问,就被扒到了顾恽身边,之后也总是找不到空挡,就这么一直拖到现在。 其实他们都一身黑,藏在王府的角角落落里,赵子衿从那么一溜儿里挑出顾玖来,并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干或是出色,仅仅是因为看见他的时候,脑子里掠过一个并不熟悉的故人,永远一身黑衣,同样面容清冷,在百年前的古寺里,听他说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 顾宅的生活无疑更像一个普通人,能光明正大的走在阳光下,爱去哪就去哪,除了宅子那点柴米油盐的小事,出奇的闲散。顾恽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心事很重,心机有多深,他也不知道,只是每次撞上那人一副深思的模样,就会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顾玖并不能确信,顾恽到底知道了多少,那他他无端让自己好好养伤,他心里就咯噔一响,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受伤了。 他无法确定这人手否揣着糊涂,也就无从像赵子衿汇报,他是个局外人,心又是向着王府的,看的清楚王爷的心意,却看不明白顾恽的想法,他觉得这人对王爷确实没话说,却没有王爷那样掏心掏肺的付出,就更加糊涂,这人对王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四月中旬在汉中的山道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顾恽让他将马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进车避雨,他钻了进去,衣衫上些微雨点。 天色很暗,他在里头写字,很漂亮的一手小篆,可顾玖却不认识,顾恽递给他一壶水,笑着说没什么消遣,只有一盘棋,顾玖摇头,腼腆的笑了一下,说他不会下棋,顾恽笑了一下,倒是没有鄙夷。 顾玖确实不会下棋,暗卫都是照着天资去打磨的,精专一项就十分不凡了,平日的训练又紧凑,空闲都没有,作何要消遣。他使得一把精妙的好飞刀,其他的,就仅仅的知晓了。 顾恽又问他要看什么书么,他抱过来一沓,都是些奇闻志异偏撰之类,顾玖更不懂吟风弄月,只能委婉的拒绝,随后又看见他在车里东翻西找,像是要给自己找出个玩意儿来似的,就打住他好意,顿了顿,问出心里的疑问:“顾大人,算我唐突了,冒昧僭越问一句,你对我家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意?” 车外大雨滂沱,凄风苦雨拍打车壁,呜咽作响。 车内豆大烛火,细风拂过明灭摇曳,人心难测。 顾恽愣了一下,清冽的眸子看过来,不带一丝压力,他眼珠微微上转,认真思索模样,好一会,他才开口说:“阿玖,说实话,我也有些理不清。” 顾玖不说话,就是静静的等,猜想他接下来,可能会说许多话。 他垂眼盯着车板,道:“毋庸置疑,我心里,自然是有他的,可有时一想,这心意来的太快,不知何处起,心里就有些没底,虽然常言道情不知其所起,就一往而深,可他的情义,好像是认识我之前就有了,从天而降似的。” “有时候啊,不自觉就开始猜忌,来的这般匆匆,去的,会不会同样的快。” 顾玖张口想辩驳,被顾恽抬手打住,听他接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赵子衿不是这种人,我知道,可我呢?我对他心软的过了头,对着他从来无从拒绝,时间久了,就会分不清自愿还是无奈,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许他跟上来,就是想用这空挡想想,我往后,该怎么对他。” 顾玖欲言又止,为难半晌还是问道:“那你现在想通了吗?” 顾恽笑了下:“想通了一半,踏实了不少——”他顿了顿,笑道:“我很想他。” 顾玖得了个顺心的回答,难得灿然的笑开了,落在顾恽眼里,觉得这面瘫的小青年平平的眉眼,笑起来,瞬间多了几分英俊,便立刻嘴贱道:“阿玖啊,笑起来挺俊的,以后多笑笑,我给你张罗媳妇儿,容易许多。” 顾玖笑容一僵,裂开一条缝似的,他瞥了笑的揶揄的顾恽一眼,暗道: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给张罗出去吧—— 顾恽见他愣在当场,靠在车壁上呵呵的笑,极为开怀似的,顾玖当下有些窘迫,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电光火石间竟然高才的冒出这么一句:“大人,我看见王爷亲你了——” 顾恽的笑脸瞬间皲裂,破碎的比顾玖彻底百倍,他抽了抽嘴角:“哦,那你回避了没?” 顾玖:…… 自从那日剖了心迹,顾姓这两主仆,撕开一道隔阂似的,凭空亲近了许多。 顾玖是个闷罐子,十天半月不说话都没事,可顾恽怕他寂寞,钻出马车和他一同坐在车辕上,没正形的歪靠着,要么拿着书给他讲些偏僻地方的罕见习俗,要么指着路边的野生药草给他认药,这是用得上的实在本事,顾玖学的也认真。 途径驿站的时候,顾恽会留下一两封书信,写给赵子衿的,然后接着上路。 四月中旬的时候,两人在落日时分,堪堪闪进了将闭的城门,入了路途中段的襄水城。 老久的破城门在身后拖着凄厉的吱呀声沉重阖上,顾玖觉得,这里的守城兵,看着有些怪异。 这种感觉在驱马走了三里地,来到城内繁华闹市的时候,明显到几乎是尖锐地步了。 明明是傍晚时分,正是热闹的晚饭夜市时候,在这小城里算得上宽阔的主道上,却诡异的空无一人,黄昏并不明亮的视野里,满大街却到处散着纸片,泥巴似的浅黄色,不知从那个方向搅起一阵妖风,地上的纸片翻腾起来在空中飘荡,顾玖凝目一看,纸片圆形,外圆内方,是冥纸—— 顾玖正要告知顾恽城内有异,却见那人一脸凝重的掀了帘子钻出来,像是已经察觉的模样,他看了眼车前的道路景象,眉头几不可察的拧了起来。 顾玖道:“大人,这里可是无人了?” 顾恽摇头:“有,你看看门口的台阶。” 四处门扉紧闭,连灯火也没有,眼前的街道翻飞着祭祀死人用的冥纸,耳边偶尔响起夜枭凄厉的鸣叫,使得这座城镇,死寂的,如同一座荒废无人的空城,可门前的台阶,和脚下的道路,并没有明显的积灰,说明人都还在,可能关在屋里,不出门,也不开灯,这里发生了什么? 顾玖:“大人,现在怎么办?” “沿着街道走一圈,然后去县衙。” 第六十一章:空城诡尸 年久失修的老旧破屋,点了烛火依旧光线晦暗,风化腐朽的柱子上缠着纱幔,却因裹了太多灰土飘不起来,风一阵,吊死鬼似的晃着,门轴吱呀作响,拉长了好几倍似的怪异,地面上沿墙搁着两列方形盒子,细瞧一看,却是破旧的棺材,中间留条丈宽的走道,摇曳的烛光照在纱幔上,鬼影子一般。 义庄,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的阴森和毛骨悚然。 衙门的师爷推开被风吹出一条缝的门,恭敬说了声:“大人请进。”——声音响在深夜的义庄里,无端多了几分怪异和回音。 顾恽微一颔首,抬脚迈进门槛,顾玖紧跟在他身后,入鼻就是一阵潮湿的腐肉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进门的木板上,盖着一块白布,布面凹凸起伏,塑造出一道人形的轮廓来。 据县衙的师爷描述,襄水城在短短半月之间,成了半座空城,最为诡异的是,人凭空就不见了,全城百姓合力将襄水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什么都没找到,反而人是与日俱增的开始减少,约莫每天三十个,搅得全城人心惶惶,认为是妖孽作祟,每日天不黑,就齐齐闭门,连灯火也不燃,生怕被妖怪看见捉走了。 可若真是妖怪,那熄灯与否,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满大街幽灵似的飘荡的纸钱,自然是因为,有死人。 师爷说,最初失踪的五人找是找到了,却比找不着还叫人恐慌,因为人是竖着失踪的,出现的时候,就都成横着的了,而且,还横的惨不忍睹,胆子小的看一眼,能吓得当场晕过去,胆子大的镇定着,晚上回去也免不了一个噩梦。 五具尸体,血肉模糊的,根本看不出人样,至于怎么个让人望而生畏法,卷宗上没有详细记载,师爷惨白着脸,犹豫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知怎么开口描述似的。 师爷胜在嘴和笔,都是巧舌如簧擅于描述的行家里手,顾恽见他如此为难,心知尸体的可怕程度,大概是超出了语言能描述的范畴,但就算是被剁成肉酱,好歹也能说个血流成河,最难以描述的东西,是感觉。 顾恽猜到,尸体伤损如何惨烈暂且不论,面部,必定是诡异扭曲,而且死不瞑目。 尸体是目前为止能找到的唯一线索,顾恽在听过师爷汇报后,便让人带他来义庄看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顾恽没这么古道热肠,而顾玖身负王爷重托,也不想让他掺合到里头,之所以还是一脚踏进了浑水坑,是因为如今的襄水城,不只变成了半座空城,而且还成了一道捉鳖的瓮,只进不出—— 他们被装神弄鬼的人像扣王八似的,关在了不停失踪百姓的襄水城内。 昨晚,顾恽和顾玖昨晚沿街绕了一圈,外头依旧空荡,他吆顾玖去敲了好几户门,也没人应答,不过顾玖耳力过人,说听见屋里头有人走动和窃窃私语,却不愿意开门。顾玖一脸淡然的转过身问要不要用武力开门,顾恽瞬间就想起了赵子衿,那厮也是这样,偷鸡摸狗都是这副正气脸,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垂眼笑了下,天天腻在一起时没察觉,自己大半的时时间,都是和他在一起,细想又没干什么,时间一下就去了许多。 别离方知相思苦,半月了,他确实很想他,想他在干什么,是窝在王府里喂毒物,还是在外头祸害纨绔,许多次从书里抬起头,张嘴就是子衿你看,回过神来才想起,那人现在,离他千里。 他脖子上挂了条乌金链子,下头一块棋子样的黑玉,看着像是内敛华贵的小坠子,里头被巧夺天工的掏空了,手法巧妙的分作两块,精密的扣环连在一起,原石一般丝毫看不出剖切的痕迹,睡着只剧毒的姬鬼蛛。 顾恽本来以为,带着这玩意儿会慎得慌,想着心口一只毒蜘蛛,别说隔着一层硬质的黑玉,就是隔着重兵铠甲,也叫人放不下心,毕竟玉石铠甲是死的,蜘蛛却是活生生的,它会爬、会钻、会咬人……没法想,想想就汗毛直立。 想归想,当那冰冷的链子缠上颈子时,顾恽却平静的好像那真是一块玉坠似的,因为赵子衿站在他面前,笑的粲然舒心,伸手卡住链子后头的活扣,笑道:“阿恽,这下,我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顾恽说算了,然后两人直接去了县衙,县衙照样大门紧闭,幸好地方小容易找,马车很快就停在县太爷宅子门口,顾玖连门都懒得拍了,直接携着顾恽翻了墙头,落在院子里的时候,吓坏了上菜的小丫鬟,一声凄厉的尖叫,连自报来路都省了。 饭厅用膳的县太爷满面怒容的冲出来,正要训斥扰他用饭的废材奴婢,一抬眼看见院门内站了两个高个子陌生人,立刻趾高气扬的用鼻孔出气,问二人私闯官宅该当何罪。 顾玖从不和人废话,直接摸出王府的盘龙玉佩,县太爷眯着眼瞧清了,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说王爷赎罪,顾恽笑了下,说这大礼受不起,这里没有王爷,胖子县太爷又是一阵好楞。 县太爷姓罗名全,是个挺软和的白胖子,蒸屉里的馒头一般,人是很有分量,可心性和真才实学却不与之相当,十成一个迷糊官,芝麻九品也是花钱捐来的,满心眼就算计着怎么捞钱,不够狠辣不够阴险,捞来捞去,除了把自己养的珠圆玉润,私房钱却一如既往的干瘪。 比对着素来的俚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罗全这平庸无能的地方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尽职为民了。 顾恽被罗大人毕恭毕敬的安置在客房里,好茶好水的伺候着,顾恽客套说大人太客气,状似不经意问了城内的异样,这下可好,白胖子苦不堪言久憋出满腔苦水,见着顾恽这相对大头的翰林官,一股脑的往外倒,将城内半月一来的怪现象一一道来,末了还央求:“大人救我全城性命。” 罗县令本来就糊涂,一急几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他也不想想,按理说顾恽一个文官,日日抄抄典籍修撰书本,为官的经验连他都不如,哪里会查什么案,可这胖子现在就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有奶便是娘,只要见着个官儿大哪怕一级的,就冲上去哭爹喊娘恨不能当孝子贤孙,求他救救全城百姓,那么一顺便,也救救自己。 胖子县太爷心宽体胖,最近才开始厌恶起自己身材来,娘个老子的,如此白胖胖,不正合了妖怪的胃口。 探亲假三月,来回就得耗去两月,路上再停留,回家连板凳儿都捂不热,又得上路奔波,况且自己还答应了赵子衿,尽量早些回去,顾恽有些为难,上百条性命悬在眼前,姑且不论成功与否,救与不救,却是心意问题。 事实却容不得他摇摆,因为很快就有一小厮连滚带爬的冲进来,浑身透露出一股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惊恐状,结结巴巴的说:“大大大人,不好了,余,记烧饼铺…子门口,又又出现…一具尸体——” 顾恽再不好推辞,连夜随着县太爷赶往义庄,在半路上和匆匆而来的师爷撞了个正面。 师爷姓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量中等清瘦,相貌端正气质正派,面色忧心忡忡,看着比胖子县太爷可靠许多。 罗县令见了师爷先是长吁一口气,卸了重担有人挑似的,张口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师爷说的和那慌乱的小厮差不多,气度却沉定得多,话语也条分缕析,顾恽不由多看了这人一眼,觉得比起这县令来,这人更像是拿主意下定论的主心骨。 几人移步到了放置尸体的义庄,顾恽发现罗胖子一脸抵触,越近越骇然,自个给吓出了一头冷汗,都走到门口了,这大人却突然尿急了,捂着肚子尴尬又扭曲的说了声见笑,夹着腿一溜烟跑了,顾恽去看师爷,却发现师爷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伸手请他进去。 顾恽站在尸体前,随行的仵作绕到另一边,知会一声,拉住一角白布慢慢掀开,露出一个头的时候,顾恽就知道了,为什么连舌灿莲花的衙门师爷,都不知如何描述,因为实在复杂诡异。 面前一张死人脸,两眼一只大瞪,像是死前见了吓破胆的东西,另一只却虚迷着,纵欲的模样,相同之处在于瞳孔都是剧烈紧锁的状态,而眼白上遍布血丝,重叠交缠出血水一样的颜色,刷上去一般。面色也多样,青白中透着扭曲,扭曲中却又夹杂着快意,一左一右界限分明的对比,使得几乎是对称的脸皮,像是对劈了两人的组合到一起似的,嘴巴僵硬的张着,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血污,没有舌头,下巴也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光是一颗头颅,就叫人别扭顿生,瘆的心慌。 仵作掀布的动作还在一寸寸继续,脖子露出一半时,顾恽突然感觉到他心口的黑玉坠子,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第六十二章:血气殆尽 说那时那时快,因为脖子上的姬鬼蛛突然动作,顾恽心神一凝,尸体脖子上一闪而逝的小黑虫,就没能逃过他眼睛。拜赵子衿满院子随时乱窜的蜘蛛毒蝎子所赐,对这些东西,他倒是被训练出别样敏锐的感知力,风吹草动都会皆兵。 那是只黑乎乎的爬虫样活物,指甲盖大小,爬起来飞快,白布才被撩开一角,那玩意儿瞬间就贴着布面钻了进去,梭机上猛然被抽掉的一条黑线似的,顾恽天天在赵子衿的院子里撩拨,于是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也认出了那爬动姿态,是蜘蛛。 蜘蛛哪里都有,出现在尸体上,也没什么特别,让顾恽特别在意的是,他脖子上的姬鬼蛛,突然动了那么一下,因为自打他离开平沙,赵子衿青眼有加的毒蜘蛛,连动也没动过。 赵子衿刻意交代过,这是给他防身用的,一来防人,二来防毒,姬鬼蛛绝不会平白无故的转醒,它要是动了,要么是顾恽见了血,再要么,就是碰见了同宗的毒物,并且,毒性还不小。那也就是说,这蜘蛛毒性不寻常,又或者,这尸体上有其他毒物。 顾恽精的跟鬼似的,喂了毒的蜘蛛毒蛇,可不就是蛊么!——赵子衿含糊其辞,他虽然有些好奇赵子衿到底哪里学来这么一手歪魔邪道,可笃定了那人不会害他,也信他不会随便拿去害人,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将脖子上的毒蜘蛛,当宠物那么收下了。 他脑子里突然浮出一个猜想,这里的诡案,会不会和养蛊之人,有些纠缠不清的瓜葛。 他扭头看了一眼顾玖,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逐渐拉开的盖布,毫无所察的模样,于是压下心底那股异样,去看显露在外的尸体。 屋子里有股无所不在腐臭,这会布一掀开,味道愈发浓郁,里头隐约掺着一股苦涩的药气,闻起来怪异的要命,而气味的来源,正是尸体的身躯。 只见尸体从脖子往下,浑身的皮肉被一刀刀划破,鱼鳞一般密布,竟似被人千刀万剐,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开裂翻卷,红中透白,连里头的经络血管,都隐约可见。 怪异之处在于,这样深这样广的伤口,暴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却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迹,翻开的皮肉也是浅红,连肉缝里都被擦净了,肉质上头不见腐烂,却又一股子恶臭,还有,死者生前受了这样惨绝人寰的屠虐,半边脸上偏偏还做了春梦似的满足,强烈对比,实在诡异。 胆小些的官差早就抖若筛糠,虽然类似的惨状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可这样的画面,看千百遍也让人无法习惯,更有甚者,腿一软,咚一声砸倒在地,牙关不由自主磨得擦擦做响,窘态尽出。 襄水的县太爷临阵脱逃,现在这里拿主意的,就成了顾恽。 余师爷沉了脸瞪属下们一眼,转而对着顾恽有些惭愧的说:“下属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顾恽微微一笑:”无妨,让他们出去守着,劳烦师傅这便开始验尸,趁机师爷也与我说说,之前五具尸体的情状和发现。” 他厢泰然自若的指挥,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文人,会有的沉稳淡然,余师爷一愣,挥手让那人出去了,看向顾恽的目光,就多了一份潜藏的审视。 师爷姓余,单名一个劲字,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意气风发之年,也曾乙榜题名中解元,巡抚亲自邀约鹿鸣宴,诵诗鹿鸣踏舞魁星,何其光耀门楣。后来却放弃了会试的机会,留在这井底一样的襄水城,当了二十年的师爷,只是因为这里的父母官,不把百姓当人看。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有时失怙孤苦无依,幸得街坊邻居们东拼西凑着接济,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勤奋刻苦无人能及,后因才华被私塾的先生看中,行了磕头礼拜做了弟子,乡试一举,震惊满城。 可就在上京赶考的前一天,邻家婶子的闺女小茹,却被城里恶贯满盈的纨绔给糟蹋了,羞愤之下,衣不蔽体就跳河自杀了。 婶子是个孀妻,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独自拉扯着闺女,过的艰苦贫穷,却没少给余劲帮助,余劲对她十分感激,长母一样孝敬着。 可怜这女子一无背景二无钱财,击鼓鸣冤跪在明镜高悬的县衙大堂,县令被那畜生他的员外爹收买,女人伸冤无门反被狠拍了五十杖大板,血肉模糊的被丢在门外,还是余劲得了消息,赶来将人背回去的。 寡妇在他背上哀嚎一路,声声泣血泪下,临到家门口,突然力大无穷的拽住他两边肩膀,歇斯底里的起毒誓,要变成厉鬼,回来找这群王八犊子算命,语气怨毒入骨,喘气声急促尖锐,凝出实质的寒气似的,从耳朵里往心底钻。 这女人一生低声下气忍耐度日,临死前却一反常态刻薄怨毒,几乎将她前半生的平和善良焚烧殆尽,余劲心里难过不已,也只能要劝她留的青山,自己会帮她想办法讨公道,谁知还没开口,就听耳旁急速咳嗽。 紧接着卡住变成一道突兀的呕吐声,他心里升腾起浓厚的不祥预感,刹那,一股血柱子,就想利剑一样从他左箭头射出,噗的一声,砸上了地面,溅开出一朵边角毛糙的绒毛状花来,艳红而妖异。 背上熄了一切动静,没了哭喊,没了唾骂,连气息也停了,余劲知道婶子断了气,当时却空无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背着一个皮开肉绽的死去寡妇,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半刻钟,然后面无表情的,将人背了进去。 那绝不是他生命里,第一次对浑浊肮脏的官场产生质疑,却是最撕心裂肺的一记迎头痛击,将他对当官为民的信条,拍的支离破碎。他坐在婶子简陋的便宜棺材前,旁边并排放着另一具棺材,里头是两个惨白如素稿性命如草芥的孤苦女子。 他想,律例公正严明,终究抵不过执法之人利欲熏心,官大一级压死人,却奈何不了天高皇帝远,世间自有公道,而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却比什么都善变又难测。 他远赴都城应试,没有三五年,根本回不来,到时,襄水早不知积压了多少冤案,阿茹母女的冤案,也都是凉透的黄花菜,再想捡起来,天方夜谭一般,俗话说的好,阎王好斗,小鬼难缠,那他索性,就在襄水,做个小鬼罢了。 于劲使了个路见不平的苦肉计,在一次宴会上,雇了刺客去杀当时的县令,然后千钧一发冲出来挡了一刀,用腹部那个对穿的刀口,换了县太爷感恩戴德的上宾相待,故意展露才华,被庸庸碌碌的县令上赶着留在了县衙,当了师爷,再后来,为婶子母女平怨招反,就手到擒来。 于劲跟随的几任县官,不是贪得无厌,就是平庸愚蠢,没个干正事的,衙门里的案子,大都是他在经手。他一辈子没离开过襄水,几任县官寒了他的心,让他对官场十分失望,说他是井底之蛙也好,一叶障目也罢,总之对当官的没什么好感,可眼前这人,和他所见之人,都不同。 这人气质清华,淡如菊,却又劲如松,一双眼睛慧光内敛,眉清目明面容清和,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又有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见识,可见不是个死读书的绣花枕头,气度实在折人。于劲暗自对顾恽评头论足一番,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瞧着舒服,他心道,若是自家有闺女,必然会想招这人做女婿的。 姑且不论他没有闺女,就算他有,这厢招女婿怕也轮不上他家千金,前头早有个虎狼之辈,盯紧了顾恽肥肉似的,咬定青山不放松了。 顾恽不知眼高于顶的师爷先是忆昔往事,而后一眼瞧上他,心里盘算着要收他做女婿,见师爷盯着自己神游九天,还以为他是想线索想出神了,等了好一会还不见回神,便试探着轻声喊道:“于师爷?” 师爷一愣,知道自己失礼了,便连忙敛了心神,拱手据实以报:“禀大人,其余五具尸体,表情和伤势,与这具如出一辙,周身刀伤一千零五刀,走向深浅大同小异,从下刀的手法和力道来看,推测出自同一人,凶器应该是柳叶薄刃利口小刀,最让人费解的是,不知凶手用了什么手法,尸体全身的血液流的一滴不剩,剖切到脏腑,都见不到一点血丝。” 他转向正将尸体小心翻了一遍的仵作,道:“老严,切一刀给大人看看。” 仵作老严点点头,抄起手边的细长刀具,手法老练朝着肩胛那块被割得乱七八糟的腱子肉飞快的划了一刀,熟稔的朝两边拉扯,寸许身后的人肉就露在外头。 烛光黯淡还不停摇晃,顾恽不得不弯腰低头,凑近了去看,顾玖瞧他面色自如,像是月夜里低头去嗅盛开的牡丹似的,不由就丧心病狂的有些想笑,觉得王爷这心上人,胆儿大的近乎神鬼不惧。 烛光黯淡,顾恽不得不将头悬在人肉上方一尺处,很认真的观察着,只见刀口肌理分明,竟是腱子瘦精肉,等间距分布一些线状的白色絮状,便是肥肉,若是割下来混在卖猪肉的案板上,保管是块好卖的上等精肉,叫谁也分辨不出。 再者,仵作这一刀,十分巧妙的割破了肩部的血管,青黑色的脉络断开在肉里,沁着浅黄色的液体,而红色,却是一丝也没有,真如师爷所说。 顾恽盯着沁水的血管,估摸这人死亡,最多不过一个白昼,他曾在古籍里见过一种细管导血的罕见医术,同宗兄弟姐妹之间,若是一人身中剧毒,另一人愿替他以身赴死,便可以血换血来救起性命。 用这种方法,会使得献血之人血气尽数流光,却也决计不能这样干净,就算是茶杯泼水,杯壁尚有残余,遑论这么大一个人身子,筋脉血管七万八绕,复杂无比,所以尸体的形状,决计不可能是人力所为,那是什么呢? 顾恽心道,除非——是被活物吸食殆尽,而且这吸血之物,体型小巧,须得钻的进,这划破的刀口才行…… 第六十三章:万冢凶阵 待到仵作老严先生检验完,朝顾恽汇报的,和师爷之前描述的大同小异,并没什么发现。 顾恽敛眉想了想,朝仵作问道:“严先生,除了刀伤,尸体上可有中毒的迹象?” 仵作答道:“回大人,银针多处验过,没有变黑的迹象。” 顾恽观察入微,眼神又毒辣,发现这尸体在阴暗潮湿的义庄里摊了一个时辰,又是夜里,除了之前那只蜘蛛,连只蚊虫也不停留,更别提最爱钻尸体的蚰蜒依旧苍蝇,这有悖常理,除非,是这尸体上,有让虫瘿畏惧不敢沾的东西—— 顾恽心知世上并不乏银针试不出的毒药,赵子衿随手就能配出一堆来,因为万物相生相克,许多东西,单看是于人有益的,掺在一起,无声息间就能杀人于无形,神不知也鬼不觉,仵作经验再老道,术业有专攻却横在眼前,验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并不认同,也不反驳,心里的猜测也不透露一丝一毫,余师爷是精明人,他空口无凭就说这是蛊毒,就是再小心,也难免被人顺藤摸瓜,寻到赵子衿那里去,他不想这样。于是只点点头,转向余师爷问道:“师爷,死者都是怎么失踪的?” 师爷:“大人,此事说来话长。襄水西南傍山,山名曰蛇山,因这里是中部腹地,河流交错,降雨也充沛,山上植被茂密又潮湿,逑来蛇虫在此安家,数量庞杂,本来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可那里又多生草本药物,百姓们在农闲之余,就会上山采摘药草赚些银钱,有时大雨封山,三两天不出来倒也正常,带够足量的驱虫药粉就行。” “最开始失踪的两人,是城中的王麻子和罗裁缝家的小儿子,两人在初五这日上山采药,到了初九还没回来,家里人急了来报案,我派了衙门里的官兵上山去搜寻,带回来的,就是二人的尸体,和这具差不多。” “两人死状叫人骇然,仵作验了尸,除了满身刀伤,凶手竟然一丝线索也没留下,案子没头没尾的拖了两天,搅得人人滂然,十二那天,城南再次惊现一具尸体,还是这副样子,看样子像是一桩连环杀人案。” “凶手阴险狡诈,悄无声息的连杀三人,手法残忍的叫人魂飞魄散,衙门派出官差全城搜索,也没找到什么可疑人士,我心里不安,料想残杀当不会就这么停止,让属下全城统计了人口,这一统计,就发现多户人家的子女并未归户,许多乡亲说,几个时辰之前还见着人的,可能是上哪里消遣去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祥,结果第二日、第三日,都没人回家,全部失踪了。我这才惊恐起来,觉得襄水城,好像陷入了一场毫无反击的屠杀里。” “后来,每日都有人失踪,全城人心惶惶,百姓们开始闭门不出,可失人依旧照着每日三十左右的数目消失,更诡异的是,后来的许多人,好像就是在自己家里凭空就不见了……唉,到今日,生死不明的数目,已达两百之多,实在是……不想往怪力乱神那面想都难。” 听到人在家里凭空失踪的时候,顾恽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他想,就算是赵子衿,每日在私宅不为人知的掳走三十人且一丝线索也不留下,都不是易事,而且听师爷的意思,人失踪的时间,都大致相同。 这就是说,要么凶手是个团伙,每日二三十人同时行动,可这样兴师动众,高手在夜里好隐藏踪迹,可白天要不被人注意,基本不可能,既然这种猜测说不通,那就只剩玄乎诡谲的阵法了。 古来奇阵无数,行军打仗、江湖争斗,都少不了阵法斗奇,人力不可及,鬼神不可想的时候,往这方面游走思绪,倒也顺理成章。 顾恽脑子转的飞快,他素来看书多而繁杂,自己又随性而发,懒得分门别类,脑子里就像个储粮的仓库,横七竖八的毫无秩序可言,现在要用了,就成了个倒粮的庄稼汉,一箩筐一箩筐的挫拾,苦累也活该,也亏得他有那么点过人的天资,算得过目不忘,理了好一会思绪,才拉出一丝像模像样的线头来。 弥天混沌阵,又称,万年冢。 奇志记载,据说在有千年以上古冢聚集的地方,用此地建古冢做布阵之石,古冢石碑以独特的方式排列,就会形成一个玄妙的阵场,此阵中心,又称阵眼,随着时间千变万化,目视之物皆为幻境,阵眼游移不定,一旦被阵眼罩住,便会迷失方向与世隔绝,哪怕近在咫尺,也无法与阵眼之外的人或牲畜交流,和凭空消失,差不多是一个概念。 而且,万年冢的威力,会随着古冢的数量增加而增长,书本记载,这还是一个迷惑视听的凶阵,一旦误入其中,除非打破生门,否则就像进了迷宫一半,永远也别想走出去。 顾恽脸色不自觉就沉了下来,嘴角似笑非笑,眼睫垂下,心道,好一个狠毒的万年冢,凶手好歹的野心,竟然丧心病狂的,想要屠戮一座城池,视人命如草芥,拿来干什么,炼蛊?制毒?呵,要是赵子衿敢这样做,自己不打断他的腿。 顾恽想到,本来还想独善其身,听完师爷讲述,尽所能出点计策,然后带着顾玖离开这里,谁料竟是夸大了,被人像王八似的请入瓮,还毫无所觉,活该死也不冤枉。 顾玖虽不像赵全,会察言观色,可他对人的喜怒变化有种本能的感应,大概直肠子都这样。顾恽就是垂眼露了个笑,浓密的睫毛遮住目光,叫人看不清眼色,可顾玖莫名就觉得,这人有些生气,浑身透露出一股很淡的肃杀,不像杀手的杀气那般刺骨,却让人从心底感觉压抑。 他再抬起眼,顾玖就觉得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眼神依旧平静,却隐现锋芒。 顾恽想着既然浑水免不了淌,那就铁了心一鼓作气,师爷是个可信之人,办案经验也丰富,有他相助,必然事半功倍,目前最紧要之事,就是验证自己的猜测,是站不住脚的空穴来风,还是铁板钉钉的即成事实,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顾恽扭头对着顾玖耳语几句,清冷的侍卫愣了一瞬,然后转身走到门口,柳叶一般轻盈的跃上了房梁,开始在上头寻寻找找,他自己却站在尸体前,拢着袖子垂眼思索。 余师爷觉得这位大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又怕打断他思路,只能满心好奇的等待着,顾玖很快就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走到顾恽身边,说了句找到了。 顾恽嗯了一声,道:“丢上去,对着伤口。” 这个在场的没人比顾玖更擅长,他手腕一翻,就将手心里捏着的东西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裂开的皮肉伤口。 余师爷眯眼一瞧,发现被顾玖丢出去的东西,竟然是一只蜘蛛,小铜钱大小,被一这一扔砸了个晕头转向似的,张牙舞爪的挥舞着细细的足,在肉里头刮来刮去的挥舞,看着就倒人胃口。不过胃口还没倒出来,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了。 那只蜘蛛在肉里头挣扎一通,就那么多的脚都没能撑着丑陋的身子爬出来,长长的细脚反而越挥越慢,不到片刻,居然蜷在里头一动不动了,死了一般。 余师爷大惊,正待问话,却被仵作给抢了先机,听他同样惊讶的问道:“这…这…这可是,尸体有毒?” 顾恽点头,看着仵作道:“对。” 严老先生张了几次嘴,像是受了挫败一般有些难堪,枉他验尸二十五年,银针药酒全都用上了,却抵不过这年轻人不远不近的瞧一眼,怎能不让他羞愧。 顾恽看出这长辈所想,又见余师爷也是一副惊奇的神情,便朝二人笑了下,毫无愧色的开始胡扯:“二位长辈,莫要这样看我,对于药毒,我真不懂,不过是眼睛尖些,方才严先生掀开幔布的时候,恰好看到一只蜘蛛,从尸体上落了下来,在地上爬了几步,就不动了,觉得蹊跷,试验一下罢了,谁知还真是有毒。” 二老下意识就去瞧地面,熟料地面虽然乌黑肮脏,却还算平坦,地上除了站立的几双脚,哪里有什么死去的蜘蛛,顾恽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四平八稳将责任推到了顾玖身上:“怕是被阿玖一脚踩扁了,不知道粘到哪里去了。” 这般说法,倒也合理,余先生没心思追究这点小插曲,他更迫切想要知道的,却是为何尸体无端端,带上了剧毒,却又验不出。 顾恽顺坡就驴,将心里关于有人拿活人养蛊的想法告知师爷,余师爷闻言倒也镇定,只是更加忧心忡忡,他又问顾大人关于百姓诡异始终的看法,顾恽问余师爷襄水城有没有建造坟冢的历史,师爷说有,在平庆二十五年,襄水爆发瘟疫,几乎全城灭亡,幸存下来的人建了万人冢。 顾恽突然露出个冷笑,果然—— 第六十四章:白发银贼 绿意盎然红粉娇艳,院里的牡丹怒放,海碗大小的花,盈鼓鼓的一朵,风过,绿意浪潮似的翻滚,却撼动不得这大块头,只拉扯下几瓣枯老的底盘,落到地上,碾做尘泥。 花香浅淡,一丝一阵,和风清凉,不燥不寒,这是一年中午憩最为舒适的时节,赵子衿在树下躺了快一个时辰,非但不添一丝睡意,眼皮却跳的越发厉害,不知为何,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顾恽走后才半月,赵子衿却觉得好像过了几辈子那么久,他不当家,也不劳作,有个好爹有条好命,一天到晚闲的要死,除了养蛊配药,就是算计顾恽到了哪里,还有多少日子回转。有时实在无聊了,就会苦中作乐的想,按照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说法,自己和阿恽,都隔了三四十个春秋了。 顾恽走后第七天,他半夜翻出王府的院墙,熟门熟路的拐了几道巷子弯,又从顾宅的院墙外跳了进去,越过外院、内院,推开那人卧房的门,进去又关上,堂而皇之的躺上了他先生的睡榻,抖抖鼻子嗅了嗅,觉得那人走了这么久,连留下的气味,都快要散尽了。 他想,阿恽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呢。 赵子衿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占有欲太强,以至于有些病态,可情潮来时太汹涌,他连理智都没有,克制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他有时也会暗自心惊,若不是顾恽对他百般纵容忍让,他求而不得发起疯来,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杀敌一千自伤双倍的事来。 每每心里升腾起这个念头,他就一边自责,一边庆幸自得,作为一个相识短浅的人,那人没被他如虎似狼般模样吓跑,反而对他有求必应,这是他的心上人,有过人的胆识,和适当软硬的心肠,对着他,连脸都没板过一次。 按着他凡事不挂心、万事不搭理的性子,早就该枉顾顾恽的警告,后头披星戴月就赶上去了,偷偷的跟着瞧着也是好的,总归是在眼皮子底下,不用担心他半路被狐狸精勾跑了,或是被人威胁陷害了。 可平沙最近并不太平,发生的一些事,不知怎的和他牵扯上了关系,他的名声在几日之间,就从傻子,更甚一级,成了白头的采花贼,虽然只是猜测,到底也在风口浪尖。 平沙的百姓,最近是人心惶惶,特别是家里有闺女的,恨不能将姑娘拴在裤腰带上片刻不离身,以免一个大意,一生的清誉和贞洁都没了,悔不当初。 城里出了个采花贼,这贼相当不一般,神出鬼没不说,还是个会勾魂摄魄的狐狸精。 按理来说,就算是姑娘家被人糟蹋了,哭闹上吊不想活,家人顾忌着以后出嫁的名声,都要能压则压,若是无人察觉,那几乎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死活打肿脸充胖子,拿钱堵嘴花钱如水,传不出去要叩谢祖宗菩萨的。 可这桩却一反常态,事儿冒出来的时候不止突然,而且堂皇,上刑部击鼓鸣冤闹得人尽皆知的,竟然是被采了花的蔡家小姐他亲爹,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众人被轰了个脑门发晕,正在积极打听,刑部的猪皮大鼓再次响彻整座都城,又是一个鸣冤的,状告同样是采花贼,一连两桩,击鼓之人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愁容满面双目赤红,恨不能见人就杀,恨得如痴如狂。 尚书大人升堂会审,堂外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大伙挠心挠肺心痒痒,想要知道事实真相。 然后,被玷污的小姐双亲跪在堂中老泪纵横,高呼青天大老爷要为小女做主,掩了面纱的被害人小姐却公然在堂内高唱反调,说自己与公子是两情相悦,爹你莫要血口喷人。 截然相反的证词和态度,齐齐跌落了满城百姓的眼,感情这二位姑娘被人取了贞洁,连芳心也一并赠送了,竟然能爱上了父辈口中的采花贼。 接着尚书审案变成了长辈家训,父亲羞愧愤怒伤心至极的唾骂女儿不要脸,女儿满腔委屈难堪据理力争,双方都寸步不让,唾沫纷飞间还伴着泪如雨下,浑然忘了家丑桂花香般飘十里,整座城池都知道了。 尚书大人也为难,连问话的间隙都没有,惊叹木狠拍数次,开始还能有些效果,受害人的父亲说了些贼人的特征,他说,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贼子从三楼跳窗而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裹了里衣还露着半边赤膊,以及,以及……蔡老爷迟疑停顿一瞬,终于眼一闭,心一横的模样,说出断续的那个以及。 以及,满背,白色的头发。 有那么一刹那,衙门的大堂里,静的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所有人脑子里第一个浮现上来的字眼,都是怀南王。寂静过后登时哗然,所有人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你一个猜测我一个定论,有赞同的也有否认的,严肃的审案大堂,登时成了闹市的菜市场。 刑部尚书天天见着怀南王殷勤的黏在顾恽身后,比对女人感兴趣的多,听到那个明显如特指的特征时,经验老道心思阴暗如老尚书,脑子里也瞬间弹出一个词:栽赃嫁祸! 尚书大人又一脸肃穆的问女子,她口中的公子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何特征,姑娘像是吃了迷魂药一般,嘴巴紧得像合缝的蚌壳儿,只是垂头不语,看样子对她那公子护的紧。尚书大人冷笑一声,索性直言问道,侵犯你之人,可是怀南王?女子依旧一声不吭,也不抬头,谁也不知道,她这模样,表达的是,是,还是,不是。 父女各执一词,案子没法审,只能退堂,以待有线索突破之时。 城里传言纷纷,传进了怀南王府,也同样飘进了高墙内的深宫。 赵全本来去挤人堆瞧热闹,顾大人离开了,王爷比闺秀还闺秀,天天绣花似的折腾他那些小玩意儿,赵全闲的发疯,赵子衿又不约束他,他一撒欢,就满平沙的包打听,八卦兮兮长舌无比。 今儿听见个新鲜的案子,赵全兴致勃勃的去围观,谁料堂中一把无名火,突然就起风吹向他家王爷了,赵全呆愣半晌,心里觉得这实在荒谬的可笑,他甚至丧心病狂的想,哼,狗屁不通,满嘴喷粪,可笑至极,我家王爷,除了对着顾大人,对旁人根本硬不起……啊呸,是没兴趣,好么!!! 他回过神觉得该向主子汇报,便泥鳅似的从密不可分的人群里钻了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狂奔进王府,一路扯着嗓子嚎,只说大事不好。 赵子衿正在院子里练剑,一身便装一柄长剑,剑花朵朵挽清辉,身形飘逸而灵秀,极其悦目。他老早就听见赵全的破锣嗓子,却非要等人都冲到面前了才止住剑势,轻描淡写甚至是毫无兴趣的问出了什么事。 赵全一只不漏的将见证的说给他听,赵子衿可有可无的听完,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再没有其他任何表示了,赵全看着自家王爷修长挺拔的背影,想着怕是除了顾大人的消息,其他听在也耳朵里,都跟放屁似的。 皇上赵愈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将赵子衿传召进宫,好一顿取笑,赵子衿呆呆傻傻的表明立场,自己只喜欢阿恽,只想和他同床共枕。赵愈当他是真傻子,还耐着性子指导他,顾卿是他的老师,是男人,以后同床共枕的,是能为他延续香火的女子,赵子衿一句都没听进去,心里却仍然被延续香火那个词,深深刺痛了。 你情我愿,就算不得侮辱,至于那蔡、刘两家小姐口中的公子姓甚名谁,暂时成了一个谜。 世事更新交替,瞬息万变,柴米油盐最是耗神,没过几日,百姓们对这桩稀罕事的热情消退,将之抛诸脑后,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又过两日,又有人上衙门击鼓鸣冤,依旧是和之前蔡家一样的腌赞事,这次的数量猛然增多起来,都说是见过白衣白发,明着不说,暗自却指向赵子衿。 赵子衿前几日就准备启程去找顾恽,这事儿一起,就被耽搁了,他虽然问心无愧,可他爹赵引,让他在这节骨眼上别作怪生枝,倒不是因为采花贼这么一桩。 五年之约赵子衿告诉了赵秉,那人留下的羽翼正在着手开始暗中肃清朝堂,拔除蛀虫和污吏,届时免不了一场动荡,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呆着当他的傻子比较好。赵子衿这一生,除了顾恽,头一次对别的事有后顾之忧,可就这寥寥无几的一次,差点让他抱憾终身。 第六十五章:独叟百毒 在赵子衿被明目张胆的采花贼拖住脚步的时候,顾恽这边,却遇到了更为难缠的对手。 那日从义庄回了县衙后,他直接让余师爷带他进了县衙的密宗档案室,在里头翻箱倒柜的寻找,襄水城百年前瘟疫的只言片语。他只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浩瀚的文字里,茶饭都顾不上,若不是顾玖眼巴巴的备好了碗筷塞到手里,他翻书就能饱,不觉时辰不知饿似的。 光看他这不要命的劲头,顾玖就想着,他家大人日后,想不成一个人物都难。 功夫不负有心人,顾恽在档案室窝了两天两夜,几乎翻遍里头书卷万千,合计才睡了不到四个时辰,记载加推论,终于像模像样的画出了久远的冢位图。他作图很是有一手,描了张襄水如今的地貌图,然后顺着年代一笔一笔的添加,山丘河流和道路,下笔简略却清楚明白,可见功力高深,他将古冢位置,用朱砂画上一个圈,待到完工,筛子一般,看似毫无规律的深埋在襄水的城头城尾。 画完后,他又对着图冥思苦想,浑天迷魂阵的记载本来就少,关于阵法点位,更是沧海一栗,他再博学,总没法将世间的书籍一一看遍,是以目前对着张地图无从下手,眉头就拧成了一道山川,被他揉来推平挤眉回样。 他让顾玖出门给了买了套算命的行当,罗盘周易纸笔砚台,然后整天趴在桌子上神神叨叨的又画又算,再就是端着罗盘二十四山方位,满屋子打圈,满桌子的五行八卦,贴个膏药装个瞎子,换身长袍摇杆旗帜,顾玖觉得他家大人能去招摇撞骗。 这些古冢大多是够不上千年的,可万年冢不过是个名字,只要有冢,万年不万年的,都没多大关系。 连余师爷这样凉透了心的,都被他的不眠不休给感动了,还当这位大人是记挂百姓安危,哪里知道,他是被赶鸭子上架,又因许了某人一个承诺,怕那人担心,要早些回去的。 坐等疑案明朗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顾恽在院子里沉吟半晌,心道蛇不出洞,那就放火烧山。凶手不是凭借古冢做阵么,那就大张旗鼓的让他知道,有人识破了他的阵法,再则,阵眼不是千变万化么,那就让它去变,我方岿然不动,还不行么。 顾恽眉头紧锁,等他捉不到人的时候,就会恼羞成怒,必然,会先大开杀戒,然后跳将出来,追杀出谋划策之人——他沉重的叹口气,牺牲必不可免,可死亡,总是压得人心沉甸甸的难受。 他吩咐师爷在城内做了些布置,先是就近大肆开挖,将闹市附近的古冢刨了出来,潮湿的新土堆一个接一个,却什么也不做。 再就是让师爷打着官府的名义,强行命令百姓每日在白昼交替的黄昏出门,聚集到县衙门口,搭了个戏台请了个戏班,咿咿呀呀的开唱,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什么心情听曲儿享乐,倒是更怕出门就被妖怪捉走,一时怨声载道,顾恽对民意视而不见,一意孤行。 师爷心思活络,倒是隐约能猜到这年轻人的意图,于是他也一言不发,将顾恽的命令执行的十分彻底。 那几天,全城失踪的人数,当真就陡降,有一天甚至一个人都没少,百姓们隐约察觉到什么似的,每天按时上衙门听戏,十分自觉主动。 顾恽一直在等,等东窗事发,等凶手沉不住气,果然,第四天傍晚,戏台上正缠绵悱恻的放着软腔,一具尸体突然就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来不及察觉的百姓身上,被压倒的几人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群里陡然响起无数声高低不同的凄厉尖叫,撕心裂肺,直穿云霄。 被砸的几人顺着身上那块黑布一看,登时急促惊叫一声,叫到一半断了气,直接翻了白眼晕了过去。人群飞快而仓皇的四处逃窜,一边还在尖叫,方才还秩序井然的衙门口,猛然变成了沸腾的粥,场面无比混乱。 人群撤开后,砸在地上的东西便一览无余,那是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浑身被割了无数刀,一如之前发现的尸体,只是这具稍有不同,脸部被人用刀子写字一般划过,血糊了满脸,伤口处血渍却深上许多,能清晰的看见上头的字,只见这人左右脸颊下巴额头,伤口组合成一个字:死—— 这人像是刚死不久的模样,浑身的刀口淌着血,大动脉处被人残忍的深深切断,淋漓的的在地上流出暗色的一滩,越印越大,行状惨不忍睹。 百姓们顾着怪叫着逃命,谁也顾不上尸体是从哪里被抛出来,顾玖一直警惕的环顾四周,那怪人瞬间出现在屋顶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之所以原地没动,是因为那怪人站在屋顶,同样没动。 说那是个怪人,一点也没错,只见东边的屋檐上,站着全身都裹在黑布里的人,除了眼睛前方掏了两个洞,露出一双阴郁的眼睛,个头不高,从衣服裹出是形状看来,身形很瘦的模样,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他刮走。 顾玖丝毫不敢大意,就看那人站姿和位置,悬在翻起的羊角檐上那一点,却如履平地,足以说明,这是个顶尖的高手,自己不是他对手。他手心里滑入两枚小飞刀,另一只手里,牢牢扣着顾恽给他的药丸,以防毒雾和毒药。 来人看着慌乱的人群,咯咯怪笑几声,然后一道声音从几乎密不透风的黑布里传了出来:“嘿嘿嘿嘿,看来这襄水城,请来个不得高手啊,连弥天混沌阵都知道,怎么,不出来与我会一会?” 声音苍老嘲哳,极为刺耳,里头掺了内力似的,搅得人气血翻涌。 顾玖运起内力护体,倒是没受影响,只是见身边的官差都面色发白甚至伏地呕吐,不免担心起屋内的顾恽来,他也是内力全无的普通人。就在他准备进屋查看的时候,衙门口突然走出一人来,长身玉立不急不缓,不是顾恽,又是谁。 众人只见他一身青衣,身板笔直,手里握着一支长笛,尾端的红穗子坠在身旁,在风里细细的飘,走动之处画中来一般,迈过门槛,目光几乎是锐利的射向东边的檐角,手上却轻抬至嘴边,抵住,十指起势就位压在孔洞出,唇角抿成一条线,指尖飞舞,清越凝神的笛声,就从笛子上流泻出来。 众人只觉乐声清正,寺庙里古老的钟声一般,有种静心的效果,慢慢被笛声牵引,那股呼之欲出的呕吐感,渐渐在消散。 顾玖见他面色如常,像是一丝影响也没受到似的,心下不由奇怪,又想或许是王爷给他吃了什么独特的丹药,强筋健骨,便压下疑虑,一门心思盯着对面那老叟。 而顾恽之所以能不受影响,和赵子衿没有关系,这源于他幼时一段经历,误闯了百年古寺伽罗后山的轮回阵,里头就有魔音乱耳之功效,他被救出来的时候,七窍都在流血,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声音,眼睛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事物,神智却留有一丝清醒,连方丈也被震惊,说这孩子慧根重,太清醒,看得透,思虑苦,情意长,却难以被打动,都是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怪笑响起时,顾恽就发现笑声不寻常,不过赫尔轮回阵里的迷惑音,到底比不得,故而他除了推断出来人是个武林人士,什么事都没有,出门时还顺走了附庸高雅的胖子县令架在墙上的长笛。 笛声只做一小段,顾恽迈下台阶,笛子收在身侧,看着那黑衣怪人,道:“阁下谬赞,愧不敢当,阁下人都来了,藏头露尾,未免自降身价了。” “你……”虽看不见黑衣人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像是愣了一下似的,阴鹫的目光盯着顾恽上下打量,像是有些无法置信,识破失传已久的万年冢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看似无害一把就能捏死的年轻人,又听他语气温和,却是句句带刺,想着这人差点坏了自己的大事,就恨不得将他抽皮扒筋,当下沉了脸,不过谁也没看见,阴阳怪气道:“少废话,自己孤陋寡闻,还怪旁人藏头露尾,我百毒老叟这一身行头,到哪里不如雷贯耳。” 第六十六章:金蚕毒蛊 百毒老叟,在当今武林,确实是邪魔歪道里的领军人物,此人出生于岭南一带,那里古来盛行巫蛊之风,这百毒老叟一出道,就因毒杀华山、月鹭、桃园数位掌门而闻名武林。 可这里没一个江湖人,所以这如雷贯耳的恶名,在这里就是过眼云烟,是不能叫人闻风丧胆的。 这人是个毒疯子,不知是天生丑陋还是怎么,一身黑衣裹得连他妈都认不出,谁也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这人一直妄图炼出失传的奇蛊“红颜不老”,他倒不是想永驻红颜,只是觊觎传说里那点长生不老的功效。 百毒老叟出道四十载,如今算来最少也是个六七十的老叟,武林人叫他的称呼便由最开始的百毒怪,变成现在的百毒老叟。这人凶狠残暴,而且喜欢找活人炼蛊,是个丧心病狂的恶棍,在江湖里臭名昭彰,却因武功其高,又驱得一手毒虫,而无人可奈何。 他上月路过此地,无意中发现这小小的襄水城内,竟然埋着万千荒冢,这可乐坏了他,恰好他的金蚕蛊,已到练到最后一个阶段,需要吸食活人鲜血九九八十一天,这里西边有山,蛇虫无数,又有万年冢,最是适合炼蛊,真是天助也。 他之所以知道弥天混沌阵,是因为这阵法,本宗就出自于岭南一带,于是他停留下来,驻扎在蛇山上,夜里在城中施法设阵,几日后启动,威力果然无穷。 这枚金蚕蛊,他已经养了十年,千难万险才长成今天这般模样,出不得一点差错,等养成了,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蛊。他重视非常,于是每日循着阵眼活捉三十人,以防蛊虫到了后期,嗜血量大增,一切都在计划中,蛊虫也渐渐从普通的黑灰色,慢慢变成金红色,相信再过七十日,就会完全变成金色,到时—— 他想的贼美,白日夜里都是黄粱美梦,武林至尊、天下第一、江湖神话……好梦正酣,碍事的就来了,襄水城频频异动,他一连三日,一共才捉到不到五人,怎能不叫他又惊又怒,这怪人狂妄之极,直接就杀上门来兴师问罪,好像全天下人,都对他无可奈何似的。 顾恽不是江湖人,不知当今武林的造诣水平,不过他见过赵子衿的轻功,那人揽着自己在屋顶疾行,丝毫不受阻碍,姿态轻飘的没有重量一般,他虽不懂武功,却也能明白,形态越轻,轻功就越妙,这老头悬在那里似的,在场,无人是他对手,要是他突然发难,自己还真是没有招架之力。 百毒老叟越想越气,这人就是罪魁祸首,他杀人如麻,心生杀意就马上行动,这次也例外,只见他突然暴起,朝着顾恽利剑一般掠去,顾玖早有防备,脚尖在地上轻点,就挡在顾恽身前迎了上去。 顾恽猜测这老头浑身是毒,连忙疾呼一声阿玖,后头半句回来还没说出口,百毒老叟速度实在太快,已经袭至身前迎上的顾玖近处,顾恽眯着眼凝神去看,电光火石间看见那老头寒光一闪的眼睛,里头有奸计得逞的志在必得。 他心里一惊,行动先于意识,飞快的扯下颈上的链子,手指瞬间擦过精巧细小的特制刃口,血气出,接着,他将整根链子连着里头的姬鬼蛛,使劲朝百毒老叟砸去,嘴里胡扯叱道:“腐骨穿心散——” 百毒老叟一怔,短短一个破绽,就够了。 幸而距离很近,说那时那时快,黑玉链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墨光,转瞬飞到两人近处,百毒老叟朝着顾恽,看见一暗器飞来,速度在他看来实在缓慢,根本不是什么散,可飞行的石头里好像有活物破壳而出,就不由叫他暗自戒备,他停下将手里的毒蜘蛛拍到来人身上的打算,伸手一把抓住块带着链子的石头,想要凑到眼底细瞧。 就在那瞬间,顾恽突然大叫,阿玖,撤! 顾恽闻言飞快的后撤,掠到顾恽身边捉住那人伸出来的手,运气十成修为,逃命似的提着顾恽飞纵而起,在空中如同锦字征鸿一般,飘逝而去。 百毒老叟才捉住那枚链子,就听咔嚓一声细响,一道黑影石头里蹦出来一般,闪电般沿着链子飞窜上来,凭他的眼里,竟然看不清这是什么东西,他心里大惊,连忙将链子扔出去,可是已经晚了,那东西已经窜上了手背,然后手背一阵极寒的冷意,竟是被那东西咬了一口,就在那瞬间,他看清了这是什么鬼东西,蜘蛛之王——姬鬼蛛——还是,被人喂了毒的姬鬼蛛。 对于养蛊人来说,姬鬼蛛是好东西,毒性剧烈无比,动作快如闪电,生性凶残却嗜睡,成为蛊王指日可待,它藏在茂密树林里的叶片间,体型又小,极难被发现,可遇而不可求。 百毒叟心里飞快的想着,那青衣人究竟是谁?身上居然有姬鬼蛛?这蜘蛛的他养的?还是旁人? 他一晃神,正喜不自禁,那砚台色一样黑沉的小蜘蛛瞬间结出一道丝,吊着手背影子一样窜向地面,百毒叟想据为己有,无奈手上毒性未知,只能恨恨掏出解毒药丸倒进嘴里,眼睛再扫向地面,姬鬼蛛已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百毒老叟的手背迅速黑紫一片,范围像是潮水一般朝手臂延伸,毒性之迅猛强烈,让他都免不了有些心惊,剧烈的疼痛冰火两重天的席卷手臂,他突然怨毒一笑,看着顾恽离去的方向,阴阳怪气的呢喃:“跑,拼命跑吧,等我捉到你,要将你千刀万……不,我要用你的血,去喂我的金蚕蛊,把你作为养成之前最后一个献血的人——哼哼,金蚕蛊养成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一只姬鬼蛛,就入不了我的眼了。嘿嘿嘿嘿……” 他边笑便提起,像只黑色的大鸟一样循着顾恽和顾玖逃走的方向追去。 那怪老头一走,衙门周遭像是飘走了一片叫人心惶惶的乌云该盖顶似的,众人连大喘都不敢的气息匀回来,开始窃窃私语顾大人安慰,余师爷心里突突的跳,没由来的觉得心慌,一衙役凑到他身旁来,犹疑不定的问他:“师爷,你说这位大人,该不会有事儿吧?” 余师爷烦不胜烦,一把将人头推开,没好气道:“顾大人吉人天相,自然无事,闲了是吧,没事儿干是吧?去,将尸体收敛收敛,将地面擦干净。” 衙役:…… 余师爷在门口站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没见着顾恽或者顾玖回来,他心里着急,转身便想带着人去找,谁料一抬眼,面前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男人,悄无声息的,凭空冒出来一般。 那人一身绛红衣裳,正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串东西,未束的头发从身后落下来,师爷的目光触到他头发上,就移不开了,那人有头很奇异的发色,银白如雪。 然后,师爷看着那人小心的捡起顾恽之前丢出去的链子,拿衣袖抹干净了,直起身的同时,抬头朝余师爷看过来。 白发下是张年轻的脸,英俊,犀利,深刻的眉眼锋芒毕露,目光深沉无边,那人面无表情的看过来,提着链子抖了两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只听他开口问道:“先生,请问见过,这链子的主人吗?” 第六十七章:命悬一线 古木参天,树影葱密,无人打理,灌木杂草杂乱无章,毯子一般铺在地上,全然盖住了生根的泥土。山林间都是厚重的潮气,飘着一层很淡的雾,杂草下的泥土松软,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指节深浅的印。 顾玖在树影里的枝桠上借力飞纵,顾恽却不在他身边,只见他身形快如闪电,偶尔猛然降落下来,在地上踩出一双脚印,然后朝旁边一跳,也照着踩出一道,提气纵起一脚蹬向树干,人是瞬间就不见了,只留树干上一道不细心打量根本就察觉不到的脚印。 再说百毒老叟那黑衣怪人,循着二人逃遁的方向追去,他是个经验老道的老江湖,又因多年寻找蛊虫而练就出一身高超的追踪技艺,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厉眼,更何况是人那么大一双脚印。 他一路飞纵一边凝神细查,想着那年轻人带着一个人,绝不可能腾空不落地,瞧他那身功力,带个人,满打满算不出七丈就得借力。他推断的不错,并且也很快找到了线索,西北方一户人家积灰的屋顶上,印戳似的盖了一只脚印。 这怪人站在脚印前哼哼怪笑一阵,仅露在外头一双老眼阴测测的闪着胜券在握的得意,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那两个笔杆条直的年轻人,被一刀一刀割开皮肉时的痛苦求饶,以及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蛊虫将周身血液吸食的星点不剩的时候,脸上的恐惧和绝望。 他目光里露出一丝扭曲的疯狂,藏在黑布下的枯瘪嘴唇流涎似的张开,舌头从缝里探出来,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像是上头沾着糖蜜似的。随后,他一跃而起,黑影在亮堂的白昼里,犹如融进墨色的黑夜一般,转瞬就失去影踪。 百毒老叟循着足迹,一路追到西边的蛇山里去了。他窜入山林的时候,眼里的得意愈加明显,心道,嘿,这两人真是地狱无门闯进来,他这半月都呆在蛇山上,对这里比襄水城其他任何一块地方都要熟悉,逃进这里,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在山上的树丛里疾行,在山林里绕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在地上发现了两双脚印,仅有一步,他抬头四顾一看,就在头顶的树梢上,瞥见了一双极不易被察觉的脚印。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已经预见到,下一刻,两人的脖子就被自己抓在手心,小鸡仔一般提着丢进自己的牢房里,他笑完了猴子一般跃到树上挂住,仔细探察了脚印的去势,而后四肢同时发力,咻一声窜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百毒老叟站在地面再一次出现的脚印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给骗了,想来那两人,是故意留下脚印来误导自己,偏偏还布置的巧妙无比,脚印串联出来的路线,都极其符合人逃跑的时候会选择的路,既不过分绕弯,又不过分笔直,虚实相间的刚刚好。 这可将这怪老头给气疯了,他久负盛名心气高傲,从来都是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如今却被两个年轻人骗的团团乱转,更荒唐的是,其中一人还是个花拳绣腿都没有的弱质文人。他陡然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激的林间憩息的鸟兽飞窜而起,随后他铺开双掌,朝着四面八方连环拍出,只见一股劲气从他掌心发出,排山倒海一般将周遭的树木石块震的爆裂飞溅。 很快,以他为中心的两三丈方圆,变成狼藉一片,由此可见这老头功力深厚,绝不是危言耸听。 待到发泄完,他赤红着双目冷静下来,在原地沉吟片刻,心里就有了主意,心道,那两人不是爱故弄玄虚么,老子不理会你们,把这蛇山翻个遍,看你们还往哪里躲——思毕,他一个迈步而起,朝山腰掠去。 “大人,需要我出去再走一遭吗?”半山腰断崖边,顾玖蹲在树上,像只警醒的猎鹰,说话的时候,目光还在四方逡巡,相应的,耳朵必然也是听着八方。 顾恽坐在树梢末端的枝桠上,手心里碾磨转着两个圆圆的小球,比褪火清热的药丸要大上一圈,外皮色泽黑亮,隐约泛出一层金铁的冷光,听见顾玖问话,抬头笑道:“不用了,故技重施也就奏效一两遍,那老头不是傻子,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他也该回过神了,你还是留些力气,等下好逃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仍旧轻松,好像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呼吸一口葱翠间的草木气息,顾玖见他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素来冷清和鲜少思索的心里,就泛起一丝无法理解,他从来没见过一个文官,能临危不乱到这个地步,连逃跑,他都能条分缕析的布下陷阱来。 顾玖猜不透,他是胸有成竹笃定自己能安然脱险,还是无所畏惧生死看透,有的活便活,没得活就死,如此简单,而已。 顾玖顿了下,眼睛盯着不远处一个鸟窝,问道:“大人,你不怕死么?” 顾恽一愣,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笑了下,道:“怕,怎么不怕。” 顾恽抬眼盯着他:“可你现在并不怕。” 他追根究底的时候,有些像咄咄逼人起来的赵子衿,想起那傻子,顾恽明知不合时宜,心里却不自禁的生出一丝缱绻缠绵来,长留亭外那道远送千里的身影从脑子里掠过,他突然笑了一下,扭头看向顾玖,轻声道:“我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回去见他。 顾玖从来不知道,掷地有声,原来也能从这么清浅的语气里迸溅出来,顾恽明明看着他,目光清亮,却虚无,他像是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印在他心里,然后刻进了了他眼里。顾玖知道,那人,是他家王爷,两人分别时,他听见这人说过,等我回来。 顾玖突然就有些羡慕,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羡慕的是顾大人,还是王爷,亦或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一道疾风般的细响,就飘进了耳朵里,他瞬间跳起来,手里扣上柳叶刀,面朝东北神色肃穆。 在他目光盯住的方向,响起一阵野兽狂奔过丛林的树叶哗啦声响,很快,一身黑衣的百毒老叟就出现在撞开的树丛里,见了两人,他眼睛怨毒的看向顾恽,音调尖细着怒道:“哼,总算是找到你了,你这小子阴险的很,竟然设计骗我,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实难消我心头之恨,纳命来——” 这老叟是真气疯了,废话不扯,连之前说要将他留作金蚕蛊祭祀的最后一人都忘了,直接就开打,只见他枯瘦的手指挽做爪,一前一后成阴钩,带着一股肉眼可见的真气朝顾恽闪电般袭来,气势如虹。 顾玖早就蓄势待发,等这老头扑进不过两丈的时候,手腕猛然抬起一甩,一串飞刀甩开的折扇一般自左而右封住来路,甩刀的同时飞身而上,空空的指尖不知何时又扣上了一把,连续不断的发掷。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顷刻间只见空中光影阵阵,全是顾玖发出的柳叶刀,角度精妙手法诡谲,百毒老叟运气在袖摆上,衣袖鼓起如同一只吹起的皮囊,飞刀撞上去,像是碰到刀剑一般叮叮作响,被弹开不少。 顾玖和这怪老头功力相差一大截,百十来招后被这人虚晃一招,一掌正拍中胸口,在空中吐了一口血,断线的风筝一样跌倒了地面,顾恽一惊,叫了声阿玖探头去看,就见这侍卫在落地的瞬间凭空翻了半周卸去大半冲力,然后砸上了地面,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口中鲜血沥出不止。 顾玖担心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又见百毒老叟一下朝他窜来,出掌如风,竟似想要一掌将他毙命。此处距离地面将近十来丈,他要这么没头没脑的跳下去,就是不脑浆涂地,也得缺胳膊断腿,可眼下顾不得这许多,百毒叟凌厉的掌风已经刺透他衣摆,他眉一拧,握紧了手心的两枚黑球,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顾玖有心去接他,却是有心又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恽像块巨石如水似的,从树上飞快的坠落,衣袖飞扬头发飞舞,蹁跹的蝶一般,而他身后,还有倒追而来的黑衣老叟,情况当真凶险,一丝活路也看不见。 顾玖心急如焚,就要惊叫,血气上涌又是鲜血一口,他目龇欲裂,眼睁睁看着顾恽离地不过一丈,而百毒老叟的厉掌,已经将将贴近他头皮,那死贼还得意洋洋的怪笑出声,看样子是想打爆他的头颅,然后让他摔成一滩烂肉,浑身没一块好地方。 顾玖绝望的闭上眼,不想看到清隽秀雅如顾恽,在自己眼前惨状的死去,可就在他眼睛只剩一条缝的时候,眼缝里白光红影一闪,扑向那身青衣拦住,紧接着就听百毒老叟那苍老嘶哑的嗓子闷哼出一声,叫道:“你是谁?” 顾玖心头狂喜咋现,他猛然睁开眼,看向空中风中柳条一般款摆后飘的红衣人,面容英俊逼人,神色却如罩寒冰,盯着百毒老叟满脸肃杀,而顾恽被他揽在身前,顾玖喜不自抑,喃喃道:“王爷——”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看见千钧一发赶来的怀南王盯着百毒老叟,嘴唇轻启,冷言道:“我?我是你祖宗。” 第六十八章:前狼后虎 赵子衿身影快如鬼魅,就是百毒老叟,也是在他窜入身前两丈才发现,他心头大惊,只来得及猛然转变掌风,朝来人拍去,眨眼睛二掌还未相对,已觉一股绵厚阴冷的劲气冰针一半刺入掌心,汹涌的内力袭来,他不料来人如此厉害,并未用上功力十层,一时不敌,被一掌激得闷哼出声,急掠着倒退几步,踉跄着站住,凝目看向来人,登时心头大骇。 他见来人虽然一头白发,却是一副年轻的面孔极为英俊,心里的震惊又上一层,心道此人年纪轻轻,一身功力却已出神入化,那头雪一样的白发,瞧着真是妖异,表情极冷,目光空寂的盯着自己,浑身透着浓重的杀气,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杀气像是凝成了实体一般,冰钩子一半刺骨,百毒老叟不敢再大意,摆出慎重的戒备来。 在他打量赵子衿的同时,赵子衿仅用了一眼,就把他从头看到脚,他裹得跟缩头的王八似的,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他心里恨这黑王八,还隐隐有些后怕,嘴上当即不尊老,掀了薄薄的嘴皮子,吐出一句怎么听都是侮辱的话来。 百毒老叟虽然凶残狠辣,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最受不了别人骂他娘,是以赵子衿一打照面,就将他的给激怒了,瞬间将他也归入拿去喂蛊的范畴里去了,怪笑一声就缠将过来。 可事实上,赵子衿是一语成谶,可不就是祖宗么,容颂语的生母吴歌,本就是岭南巫蛊族着闲的判族圣女,可这一世赵子衿并未踏足于江湖,而百毒老叟也不可能透知前世今生,于是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手掌一挥就洒出一把紫色的迷雾,身形暴起朝这边袭来。 顾恽被赵子衿揽住腰身在空中后飘,连头也没回,就知后背所贴的胸膛,属于何人,他心里还来不及生出责问怪罪,就先涌起一股喜悦,久别半月,他实在是想他了,他就这么保持在目视前方的姿态,嘴角止不住上扬,笑着念出一声:“子衿。” “是我。”便立刻得了身后之人一声应答。 其实早在百毒老叟掌风刺破衣裳的时候,顾恽就知道,赵子衿来了,因为他在空气里,闻到一丝苦涩的药香,那是马钱子、五节香、冬青木、败骨莲等药草混合出来的气味,微苦极淡,却在吸入鼻腔的第一瞬间,就被挑出来从胸腔里流过。 顾恽很想扭头去看一眼,心里也有疑惑,他怎么这个节骨眼出现在这里,还分毫不差的将自己从百毒老叟掌下救走,可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机,百毒老叟带着那层扩散范围越来越大的紫雾,一瞬千里的对扑而来。 顾恽右手探向赵子衿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嘴里飞快的低声道:“子衿,放我下来。” 若是此刻花前月下,赵子衿心里满是相思,必然是要无视他然后将人抵住亲吻一番才肯作罢的,可惜这里没有花也没有月,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凶残老头,他只能暂时压下和顾恽惊险中的重逢,一心一意解对付眼前的敌人。 赵子衿在疾行后退的空挡里,使了个巧劲儿将顾恽推了出去,顾恽跌出去的瞬间,他觉得手心一烙,被那人塞了个圆溜小球,触感温热,像是被那人在手心拽了良久,又听他耳语似的说:“雷公雷。” 赵子衿不由一惊,转头看了顾恽一眼,暗道,阿恽怎么会有这东西。 雷公雷,是江湖里一种小巧的火器,极其罕见,顾名思义,就是爆炸时犹如雷公在敲锤一般,威力极大,仅需一颗,就能炸毁一栋楼阁。在他还是容颂语的时候,他就是用那玩意儿,将辋川炸成了飞烟,可整个十二楼,也不过十颗,还是大肆搜刮而来—— 身处的情景却容不得他多想,顾恽才跌出去,那黑衣怪人就袭至近处,口中还唧唧咕咕怪声作响,旁人看不明白,赵子衿却一目了然,他这是在召蛊,用特殊的音调,赵子衿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吐血的顾玖和堪堪站住脚步的顾恽,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 赵子衿不欲留情,手腕一翻,将那枚鸟蛋大小的火器收进袖中,左脚后撤一步点地借力,整个人如同狂风扫过的落叶一般,朝着那老头直面迎上,去势猎影追风一般,飞身而上的同时五指化勾,勾手虚晃,直取老头唯一露在黑布外头的双眼,招式狠辣。 百毒老叟也不是光风霁月的和善之辈,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从哪里掏出一柄钩镰似的武器,不过比寻常的钩镰小上许多,刃口挥舞过处,拖出冷硬的亮光,可见锋利。 两人在空中瞬间擦身而过,出掌踢腿,卸掉对方的劲招而后急速错开,眨眼间就换了一个方位,紧接着再次朝对方闪电般逼近,眨眼间就过了十来招,周遭的树木草丛惨遭连累,木质断裂声不绝于耳,林间一时走石飞沙,都是被二人霸道强劲的掌风激起的尘土,视野很快就模糊一片,沙尘暴肆掠一般。 两人都是稀世罕见的高手,百毒老叟成名已久,又有绝对的年龄优势压在这里,内外兼修十分了得;而赵子衿的修为高深则是源于记忆里的精妙武学,他身为将门之子筋骨天成,经年苦练效果非凡,绝非同龄人能并肩的地步,现下都掏出看家本领,身形晃动瞧不清影踪,山林间阵阵劲气飞窜,将草木拂乱狂摆,山雨欲来一般。 顾恽贴着两人争斗激荡的范围边缘,艰难朝顾玖走,顾玖一动不动的摊在地上,急速飞溅的木片在他外露的脸颊和脖颈上刮擦出道道血痕,看样子是受伤过重,昏厥了,顾恽要将他脱离那片战场,以免被当成池鱼殃及。 他一边走,一边眯着眼去瞧只看得见虚影的赵子衿,赵子衿那身红衣还算容易辨认,他虽不会武功,可优劣还是能看出来的,红影进退自如,并没有露出败象或不敌的趋势,可顾恽就是觉得不安,他心突突的跳,向四肢百骸传达出一种隐隐的不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压抑的让他喘不过气,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顾恽走到顾玖身边,正蹲下身去架侍卫的肩膀,眼角瞥见浅黄色的虚影疾速袭来,他猛地一侧头,木片带着凌厉的去势堪堪从脸侧擦过,刺痛浮起,手背就被砸上了一滴溅开的鲜血。 就在那瞬间,那点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像是引发了一场山洪,在他胸膛里共鸣出一下剧烈的悸动,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厚,他几乎是本能的,就扭头去看前方和百毒老叟苦斗的赵子衿,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惴惴惶恐,他生怕一抬头,就看见赵子衿无力跌落的身影。 顾恽抬眼,不远处两人依旧打的风云变色,赵子衿没事,他提起的心放下一些,却怎么也落不回肚子里,就这一眼,他手心里就冒出密匝匝的冷汗,他还没来及将这股莫名其妙的惊悸压下去,就听耳边一阵簌簌作响,他动作一僵,这种细响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赵子衿院落里的竹叶青,快速游弋过草丛的声音—— 这里是,蛇山! 顾恽抬眼一看,就见前方的灌丛,像是被野兽钻动着摇晃,在他目光落下的后一瞬,一条手臂粗细的花斑蛇,吐着信子扭着身子,用一种常人不可及的速度,正半立着身子,从草丛里窜出头来。 蛇不无故伤人,也不伤静止之人,可这条,以及还在草丛里疾行的其他,明显就不正常,盲瞳冒着绿光似的,这根本就是,狩猎的姿态。 丛林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尖锐奇异,音调七拐八弯中又带着一丝摸不清的规律,却是百毒老叟在百忙中抽出空隙来吹的哨子,顾恽心里咯噔一响,就见那抹红衣似乎有回身扑来的趋势,心里那股担忧更甚,顾恽突然沉声喝道:“赵子衿,不许过来!” 赵子衿听见蛇虫爬行的声音,就知道大片的毒虫被召唤过来,他担心顾恽,便凌空踹出一脚,将百毒老叟逼退两尺,身形都扭转一半,又听顾恽沉声喝止,后又有这老头一掌拍来,当即分不开身,又和百毒老叟打的难解难分。 那条花斑蛇毫无停顿,突然暴起,蛇嘴大张成一字,风驰电掣一般朝顾恽袭去,顾恽飞快的抄起手边顾玖落在地上的飞刀,低头一瞬,那条毒蛇就窜至身前不到两尺,顾恽甚至看到,它朝内收起隐藏的毒牙展开翻出,细细的尖牙上,仿佛有透明而粘稠的毒液…… 顾恽心神归一,屏住呼吸,凝目紧盯着毒蛇袭来的轨迹,手里的飞刀猛然自左而右凌厉划下,一股腥血飙出来,朝他面门迎头洒下,脸色温热腥味扑鼻,伴着热血落下的,还有被他劈成两半的蛇头蛇身,蛇身子落地的时候,身躯尾部还在扭动翻卷。 可杀了一条,后头还有成千上万,灌丛簌簌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无数蛇头,争先恐后的贴着地皮溜出来,像极了顺着流水的河藻,多不胜数。 第六十九章:舍命为君 耳旁又听一声哨响,冒出来的毒蛇像是收到指挥的将士一般,猛然齐齐暴起朝顾恽窜来,蛇尾悬在空中,像是色彩杂乱的飘带。 但凡顾恽有顾玖那身修为,他都能贴地后飘然后陡然冒起,直上树梢,可他没有,源于他爹的受教方式,文士救国武夫保疆,于是他成了一个肩挑不过二担的书生,他最是认为百无一用的行当,他也有过飞檐走壁、路见不平的江湖情怀,可成长环境,只将他塑造成目前这副模样。 于是当下,他就无计可施了,蛇行的速度非比寻常,他虽然挥出一刀,刀势也颇为凌厉生风,可扑上来的蛇大小不一前后不齐,他削掉一两个蛇头,其余的蛇张开大嘴咂在他手上,顾恽只觉手背一阵带着寒意的刺痛,幸而这里毒蛇不多,大多都是毒性微弱的乌梢,他还不至于凝血窒息。 还有更多的蛇,有毒的,没毒的,潮水一般朝他和顾玖涌来,昏迷的顾玖身上,甚至已经爬上了好几条蛇,放眼望去都是满眼的扭曲带状,看着就叫人脊背发寒。 换了旁人,早就惊叫一声一翻白眼,索性晕过去万事不知比较轻松,管他是被咬成蜂窝,还是被缠成藤萝。可顾恽生来就这副性子,说的好听叫处惊不变,说的难听叫生死由天,加上他又在赵子衿的院子里训练出对蛇的胆量来,见状也只是很浅的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表示惊讶过了,然后极为彪悍的伸出另一只手,割韭菜一般顺着抓住一把蛇尾,发力拉扯,蛇嘴不松,他猛然用手背撞击一旁的老树桩,蛇头脆弱,长蛇被他砸的晕头转向,直接从他手背上掉了下来,牙印咬出的伤口倒是被顾恽自己砸深了一圈。 顾玖被咬了好几口,脖子上也勒了一条水蛇,他喘不过气竟然醒了过来,睁眼的瞬间入目就是素来斯文有礼的顾大人,正拿手背狂击树桩,一声一声的闷响,都是狠辣大力的节奏,随后他扯下一把胡乱扭曲的蛇,扔萝卜一样甩出去,姿势十分大气豪迈,紧接着他伸手入怀,动作极快却没有颤抖,说明他很镇定,再看他满脸血渍,一双眸子晶亮镇定,杀气腾腾的模样。 顾玖被他这副新鲜的架势弄得一怔,就见这人掏出一个小纸包,揪开了不要钱的撒,洋洋洒洒的粉末飘出去,一些还落在了顾玖脸上,他连忙闭上眼,然后嗅到了浓浓的雄黄粉味道。 雄黄驱蛇虫,蛇群扑上来是势头一顿,被火烧似的退去,逡巡集结在以顾恽二人为方圆的三尺之外,蛇信子嘶嘶的吐,犹犹豫豫着就是不敢上前,场面出现短暂性的僵持。 顾恽丢掉那枚黄纸包,嘘了一口气,微弱的蛇毒发作起来,手心又麻又痛,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前日本想去往蛇山探察一番,就问师爷要了瓶雄黄粉,赵子衿给他身上塞了一堆瓶罐,又殷殷切切的叮嘱一定得带着,哪样是毒药哪样是解药,他带习惯了,雄黄粉也一并揣在怀里,现下刚好就派上了用场,可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因果必然都息息相关。 他低头去拉扯顾玖,准备将他架起来,谁料一低头,就对上顾玖虚弱但错愕的目光,他朝他笑了下,一手拉起顾玖的胳膊,一边问道:“站得起来吗?” 顾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的点点头。他其实是死鸭子嘴硬,百毒老叟那一掌,伤及根源的震伤了他的肺腑,现在喉管里都是血沫碎片,眼前都疼的发虚,额角冷汗密密匝匝的冒起,他坐起来都困难,更别提站。 顾恽见他面色就知他是在死撑,这里不安全,蛇群受人驱使,指不定再起一声哨子就再次扑上来,现在也顾不得顾玖的内伤,将他臂弯架在胳膊上,他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力气倒也有两把,起码顾玖本来以为,他根本撑不起自己,谁知他不仅撑起了,还平稳的走出来。 顾恽正对着蛇群一步步后退,蛇群像是美人的曳地裙摆,保持不变的距离辍在后头,顾恽退一步,它们就追一步,完全不似无头无脑的畜生,顾恽拽紧了手心里的雷公雷,有些跑题的想,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用在一群蛇身上,唉,杀鸡用牛刀,也不过如此…… 难为他这个身处险境的人有心思苦中作乐,旗鼓相当的赵子衿那边,却是火急火燎,他心里记挂着顾恽,眼角忍不住就想瞥过去。 高手对敌,分心不得,赵子衿之前被顾恽一声训斥,对阵之人也却是他今生遇到最为难缠的对手,他压下那阵牵挂,使出全身解数应对。 拳脚纷飞身形急动,看得人眼花缭乱,对向射来一条黑影,赵子衿凝目一看,那是一只毒蜘蛛,他冷哼一声心道自己出来的急,养蛊的日子也短,若非如此,哪里还轮得到这个藏头藏尾的乌龟王八在此放肆。 他猛然向后一折身,摘下身旁树上一片叶,灌注内力后叶片陡然挺直硬板,他瞄准了蜘蛛飞掷出去,叶片急速朝着蜘蛛迎上去,相交的瞬间,竟然将蜘蛛一分为二的切成了两半而去势不止,径直飞向百毒老叟,带着细微的破空声。 百毒老叟见状,又是肉疼又是心惊,这是他养了六个月的猴脸蛛,心血费的不多,却也不少,被这可恶的白发男人切萝卜似的剁成两半,叫他怎能甘心,可切开蜘蛛的东西是片叶子,又忍不住让他些微后背生寒,这年轻人的境界,已到了飞花摘叶的地步,若不是自己手里一堆虫蛊,还真不是他对手。 这样想着,他非但不见贤思齐,反而打心底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愤怒来,他厌恶这种人,以至于嫉妒发狂,凭什么这些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别人追求努力一生的东西,凭什么!!!——嫉妒扭曲得他双目赤红,从黑乎乎的布里头冒出来,看着格外渗人,他紧紧地盯着赵子衿,正待发出新一轮攻势,要将这人亲手挫败,杀透了,不留后患。 赵子衿担心顾恽,眼角飞快的掠了一眼左斜方,正好瞧见顾恽彪悍的砸舌头,嘴角不自主就浮起一丝微笑,他想,自己怎么忘了,那是阿恽,就算他不再是巅峰高手容颂辞,他也不是柔弱可欺之人,自己当他当成瓷娃娃一般,是折辱他了。 念及此,他定住心神,全神贯注的准备对付眼前的老鬼,快刀斩乱麻,砍完了去给阿恽包扎,他手上都是蛇印子。 百毒老叟杀意森森,正绞尽脑汁如何用蛊虫引开他注意力,然后攻其不备猛击他腹下,紧接着一刀砍入他心肺,拔刀……脑子里臆想的血流如注还没飙出来,就见赵子衿眼神一飘,向着另外二个不足为据的啰啰方位,瞬间嘴角竟然露出一个舒心温柔的笑容来,他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的毒辣光芒,暗道有破绽,身形朝着赵子衿扑上去,目光却是从蒙头的布里头,拐了个弯不动声色的扫向负着一人倒退的顾恽…… 赵子衿身形陡然拔高,一脚瞪向百毒老叟,百毒老叟横出小一号的钩镰抵挡,被赵子衿强劲的一脚踹的疾速后掠。他抬手抵挡的时候赵子衿就心觉不妙,从交手的风格来看,这老头擅长攻击而不屑抵挡,现在却猛然收住攻势,想叫人不觉怪异都难。 赵子衿抬手勾住头顶的树枝,摇摆的纸条一样卸去力道,他沉着眉头正待思索这老头意欲为何,就见百毒老叟后掠的身形猛然一折,竟然斜里飞窜出去,赵子衿心里咯噔一响,那个方位的五丈远处……站着缓慢走动的顾恽,和被他拖着走的顾玖—— 赵子衿眸光瞬间冷透,浑身戾气深深,他急急叫了声“阿恽小心——”,便一脚蹬在树干上,人比离弦的箭还快,身影消匿时,用来借力的碗口粗木向后折出一道弯曲,然后咔嚓一声,竟然从从断裂,摇摇晃晃着倒下,可见他这一脚,使了多大的力道。 顾恽架着顾玖,有些费力,深一脚浅一脚踩出一串弯曲的脚印,顾玖心里感动,虚弱道:“大人,把我放下吧。” 顾恽很轻的嗤笑一声,语气里没有嘲笑,些许揶揄:“阿玖,人都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向,你这是故意激我来着?罢罢,我中计了,这就把你丢下。” 他是这么表态来着,可有些瘦削的肩膀依旧牢牢架着自己,顾玖觉得这人有些不知好赖,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正待再次催促一遍,让顾恽丢了他逃命,就听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耳朵:“临阵脱逃,为人不耻;丢弃同伴,是为不义,阿玖,你是想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顾玖一怔,尽管疼的筋骨都恨不得抽搐,可他心里,又好像从哪里冒出一股暖流,四肢百骸的充盈起,剧烈的痛意都褪去许多似的,那瞬间,他脑子里浮起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他张嘴想要说句谢谢,本能却先于受伤的听力察觉到危险,他猛一偏头,就见百毒老叟枯瘦干瘪的一只手,已经探至顾恽后脑勺不过两尺,刹那间,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力气,大叫一声“大人小心”,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和自己调换个位置。 预料中的剧痛并未降临,顾玖只觉一股汹涌的劲气贴着头皮插过,紧接着身后就是一声惨叫,顾恽的目光里也不掩惊愕,他连忙扭头一看,就见百毒老叟蜷在自己身后两尺处,也就是刚刚的位置,套子似的裹脸行头不见了,露出下头花白掺杂的头发,头脸埋在膝弯里,再用枯槁的手臂捂住,见不得光似的,一边还在胡乱叫唤:别…别看…… 王爷在他身后近处,手里捏着一块黑布,正是百毒老叟遮脸用的。 顾玖不知道,王爷和顾大人看见了什么,双双都有些惊愕,也不知道百毒老叟脸上有什么,以至于不敢让人看。 他只知道下一刻,百毒老叟突然怪笑出声,仍旧埋着头,却发出阴阳怪气的叫声:“哼哼哼~~~看了我的脸,你们…都得死!” 话音未落,他猛然暴起,朝着自己这边掠过来,顾玖只觉肩头一股大力,然后歪倒瞬间跌出去,重伤让他反应迟钝许多,他还在晃神,就听王爷惊慌叫道“阿恽——”紧接着红影消逝,瞬间就不见了 顾恽下意识就将顾玖推了出去,就向他刚刚,那样自然就挡在自己身前一样,他看着百毒老叟那张怪到奇异的脸越来越近,激烈的罡气自他掌心发出,激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知道自己该闪该躲该躺倒,可一切又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脸,越来越近,带着一半绝世、一半丑陋的笑意。 掌心贴到面门的时候,顾恽转动眼珠去搜寻赵子衿的身影,想要再看他一眼,可没有,他看不见赵子衿,倒是看见百毒老叟脸上的笑意,扭曲中像是别有深意一般,视线并没对准自己,而是斜着飞出去,看向身旁右侧。 顾恽顺着看过去,就见那里闪现一角红影,那瞬间,他心里的不祥像是到了顶点,他几乎是失态的大叫一声:“赵子衿,退开——” 可为时已晚,只见斜里飞出一道金光,瞬间就窜向赵子衿,而后隐形,不见了。 百毒老叟被赵子衿一掌拍击肩胛骨,骨头碎裂的声音闷起,百毒老叟麻袋一样跌落出去,嘴里抖喷鲜血一注,却仍旧疯狂又畅快的大笑道:“哈哈哈哈,金蚕蛊的滋味,你慢慢体会吧——” 顾恽的心,刹那就凉透了。 第七十章:情根深种 金蚕蛊,天下蛊毒之最,能化为无形,手持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村妇,都能杀掉武林高手。 江湖里众说纷纭,传奇一般神乎其神,可真正见过的,却寥寥无几。据说这蛊作赤金色,蟹爪、蚕身、蛛脚、蝎尾,不动则已,动则快如闪电,就是武功臻至化境的高手,都防不慎防。 上一世十二楼的属下,在岭南夺下一只进献给他,可那时容颂辞去闯陆易沉的喜堂,被人从愁眉山顶打落断崖,他伤心过度,没心思管它,封在红泥罐子里丢在屋子里,等记起掀开的时候,上头积了满满一层厚灰,里头的虫子风干枯瘪,贴在罐子底部,成了一具黑乎乎的干尸。两年的时间,这让人谈之色变的毒蛊,竟然活活被他饿死了。 赵子衿知晓金蚕蛊的厉害,可不料速度快成这般,他刚想躲,那抹金色就飞驰过来沾到衣裳,他目力绝非常人可及,倒是看清了那枚蛊虫,铜钱大小,色泽金亮,身躯上像是覆了鳞甲一般,在壳身一处聚起荧光。 赵子衿以指做刀,内力在指节上蓄起一层刀刃似的白芒,他出手精准的去戳击那只金蚕蛊,谁料白芒穿透蛊虫腹部的时候,那东西竟然凭空消失一般遁形不见了,赵子衿心头一惊,正待急退,眼中金芒一闪,左臂一凉,浮起一种被爬虫爬过的轻微怪痒。 他出手如电的撕去衣袖,裂锦声急促而起,只见手臂的皮肤上一抹残余的暗淡金光,顷刻间也就钻入皮肉里不见了,再看手臂,既无伤口也无红痕,再寻常没有,好像那只蛊虫是滴水渍,悄然无声的就渗了进去似的。 赵子衿心头一沉,拧眉,他竟然看不出,那玩意儿是怎么侵入皮肤里去的。他瞬间将体内真气游走一周天,发现内力并无凝阻,而身体也没有奇痛奇痒的感觉,便想着先杀了这后患无穷的老头再说,其他的,兵来将挡。 百毒老叟受他一击,左肩头骨头尽碎,整条臂膀用一种怪异的僵直垂着,这老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的好像下一刻死去也了无遗憾似的,没了包头布的遮挡,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就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十分诡异的人脸,像是两张脸,被左右各劈一半粘起来一般,虽然皮肤松弛,但仍可见左边姿容艳丽,右边癞疮满脸,极度的对比让人叫人看了心头作呕。 若是顾恽有些闲心,他必然是要啧啧出声,叹一句难怪,死者脸上有那种扭曲的表情,感情是这疯癫的老头照着自己的瓢,依样画出的葫芦。 可他没有,他觉得心肝被人活生生手撕掉一块似的,鲜血淋漓的淌着,一呼一吸间都掺杂着痛意,他紧紧的盯着赵子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以及深切入骨的恐惧,生怕一闭眼,那人就七窍流血爬毒虫,然后轰然倒地—— 日子平淡如水,他就没发现,那人悄无声息的,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患难时骇然惊觉转醒,情根,早已是绿树成荫。方才那瞬间,心头大恸一记猛捶,他才发现,赵子衿对他,有多重要。 顾恽在古书里见过金蚕蛊,一度还对那些中蛊之人的惨烈的下场,唏嘘不已。 据记载,金蚕蛊,会寄养在心脏中,产卵无数,而后孵化出爬虫万千,蛊毒发作的时间,在每月月中,蛊发时千万条虫堵住筋脉,爬进肺腑爬进骨髓,在周身翻滚咬肆,就是意志极其坚定之人也痛楚难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七孔流血而死,死时卵虫会从口鼻之间爬出,就算将尸身焚化,心脏也没法烧成灰土,焦黑,呈蜂窝状,金蚕蛊会在曝露在空气里的瞬间,死去。 再者,金蚕蛊是武林人士为了对付高手而饲养,还兼有吸食消融内力的功效。 蛊虫遁入赵子衿身上的时候,顾恽觉得心口被剜出一个洞口似的疼,张嘴想要唤一声,嘴唇嗡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百毒老叟笑完转身作势欲逃,赵子衿当然不会放他活着离开,反手折了一条树枝闪将过来,脆断的树枝被他贯足了内力,发力一掷,树枝带着呼啸的劲气直取百毒老叟后心,百毒老叟斜里掠开,赵子衿一掌就近在身前,他躲闪不及,再次生受一掌,被直接拍在后背心口,断线一样飞跌出去,口中鲜血淅沥而下,他不觉疼痛似的仍旧大笑,癫狂道:“哈哈哈哈,今日,就是四月十五。” 言下之意,就是今晚,就是赵子衿生不如死之时。 赵子衿翩然落在他身旁,并不受他威严恐吓,也不问他蛊毒解法,手腕一翻就要拍下,一副即刻送他上西天的架势,顾恽见状连忙喝道:“子衿,住手——” 赵子衿收了手,回身细细去打量顾恽,方才情况凶险,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那人满脸都是血污,几乎分不清鼻子嘴巴,唯独一双眼睛清亮依旧,里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盈盈绰绰的望着自己,赵子衿忍不住就想笑,他这么想,就这么干了,抿起嘴角对着顾恽灿然一笑,笑容里不掩无尽相思,分外动人心肠。 每每这时,顾恽都会回赠一个笑容,可这次他没有,那人糊血的脸上神色沉重,左边眼角被溅上一滴泪状的血迹,看起来,像是流出的血泪一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低沉哀伤,忧心忡忡。 赵子衿心头一暖,阿恽这是,担心他哪。他弯腰飞快敲击百毒老叟胸前几处大穴,起身朝顾恽走去,步伐里带着急迫,而顾恽将顾玖小心的放在地上,几乎是小跑着朝他奔过来。 两人迎面渐进,顾恽心慌的厉害,伸开手,将赵子衿一把抱住,左臂勾着他的脖颈,将脸贴上去,熟悉的药味沁入鼻腔,脸侧紧贴的皮肤微凉平滑,都是赵子衿才有的特征,顾恽眼眶难言的有些发热,手心在赵子衿身上无意识的上下划拉,像是在检验他是否安然无恙。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主动姿态,赵子衿大难在即,却完全记不起忧心,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他不由些微飘飘然,心里洋溢起细碎的快乐,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双臂一扣,就箍住顾恽精瘦的腰身,扭头在他耳廓上轻轻一吻,温柔道:“阿恽,我没事,你别担心。” 顾恽抬起头,浅色的唇上青白一片,紧张的盯着他:“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么?” 赵子衿松开他的腰,改为捧住他的脸,笑着掖住袖子去给他擦脸,目光深深的盯入顾恽的眼睛,笑着答非所问:“阿恽,我不会死的,不是说好了么,要陪你白头到老的。” 语气淡若往常,里头又掺着一股处惊不变的镇定,顾恽被他感染似的,渐渐平静下来,慌乱过后逐渐清醒过来,他苦笑一声果然是关心则乱,盯着赵子衿,眼中浮起笑意,笑着抵住他额头,眼帘垂下,掩住的目光里深藏晦涩,愈发搂紧臂弯里的人,发誓一般,笑着答道:“嗯……” 百毒老叟见不得别人郎情蜜意,老眼一翻白,刻薄的嗤笑一声,讥讽道:“哼~~~好大的口气,我倒是要看看,你今晚痛的哭爹喊娘的时候,还能不能这么自负的说你不会死。” 对着顾恽,赵子衿温和无害,可对着百毒老叟,他瞬间就变成了凶神恶煞,他搂着顾恽扭过头,背着顾恽肆无忌惮,嘴角勾出冷冰冰的弧线,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杀气四溢,他冷哼一声,一字一顿道:“是谁叫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晚。” 百毒老叟一愣,不料他如此不将金蚕蛊放在眼里,脸上浮起恶毒的笑意,绘声绘色的给他描述下场:“你还不知道金蚕蛊的厉害吧,今晚月上中天,蛊虫会在你血肉里游弋,沿着手臂一路爬到心脏,青筋拦住它去路,它会用前螯将其剪断,骨头卡住它足脚,它在骨头缝里滑动挣扎,剜你的肉刮你的骨……你会痛的满地打滚,咬破嘴唇磕破额头,却依旧拜托不了那股掏心掏肺的痛,哈哈哈哈……哦对了,还有你这身引以为傲的内力,它会吐出毒素,阻塞你的筋脉,真气运不通,你就是个废人了,怎么样,怕吗?” 赵子衿眉头在他开口的瞬间就开始拧,而后越来越深,最后深深凹出一道川字,他早听的不耐烦,这些他都知道,哪里用的上这老头来告诉他,一直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因为瞥见顾恽头部微微前倾,听得十分认真,好不容易等他啰嗦完,立刻冷眼道:“说完了?那就上路吧——” 第七十一章:蛊毒发作 百毒老叟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死盯着赵子衿,不知这人是混不吝,还是故作镇定,他见赵子衿当真伸着右手开始朝他走来,心里终于掠过一丝慌乱,眼睛去看顾恽,急道:“杀了我,失踪的百姓全都会死。” 顾恽面目表情的盯着他,心里浮起杀意,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恶意,这股陌生的情绪让他突然笑了下,本来是副清俊斯文的面相,这么一笑,无端多了几分冷漠和刻薄,听得他道:“哦,这个容易,蛇群从哪来,他们就在哪,你就放心的去吧。” “那城里的万年冢,就无人能破了。” 顾恽冷笑,亮出手心那枚雷公雷:“雷公雷,认识么?阵眼在蛇山,我炸了这里,还愁破不了阵么。” 百毒老叟不料他如此油盐不进,连雷公雷都能弄到,筹码瞬间就没了,被他笑的心里一寒,当下更急了,指着赵子衿又道:“我死了,他必然活不过两年。” 顾恽眼神一暗,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拽紧,他走上几步,抢在赵子衿前面在他面前蹲下,问道:“你能解金蚕蛊?我不信。” 百毒老叟见抓到把柄,态度又高傲起来,他道:“不信?那就杀了我,然后看着他死!” 赵子衿生怕顾恽中了这老贼的陷阱,伸手去拉他,安慰道:“阿恽,他的话信不得。” 顾恽被他拽着,却使力不肯起来,赵子衿看不清他表情,顾恽只是盯着百毒老叟道:“交出解蛊方法,我放你走。” “我凭什么信你,我现在毫无反击之力,我要是说了,你中途反悔,那可不成。” 顾恽眼神发冷:“我从来说话算话,你不信的话,要不然这样,我把您这副尊荣画下来,明儿个八百里加急,贴遍江湖各地,叫武林同道都瞻仰一番,成名已久的百毒老叟,到底是哪幅模样…我想,大家必然,十分好奇……” 他还没说完,百毒老叟像是受了莫大刺激似的开始大叫不要,他瑟瑟发抖丑陋的面孔里净是纯粹的恐惧,然后他音调发颤的说:“解法在我左边衣袖的夹层里。” 赵子衿蹲下,手里摸了把柳叶飞刀,利落的一刀挥过,百毒老叟的左边袖子就脱节断裂,他怕上面有毒,避过顾恽的手,裁开了从中摸出一条卷成筒状的纸条来,展开一看,满眼的铭文,根本看不懂,他扭头去看顾恽。 顾恽从他手心抽走那张发黄的纸条,垂眼一目十行,过了会抬起头,将手心里的纸条叠成一片拢入手心,扭头问道:“青箱子、虎骨、高良姜、余干子、鹿衔草、密蒙花、薏苡仁、癫加草、龙胆草、五灵脂、天南星等或熬汤或泡澡,剂量这里有,两年之后,即可拔除金蚕蛊,只是……好些都是罕见难寻的药草。” 药草再难寻,总是有寄托,世间大如此,总有一块风水好地,生着这株药草,这样算来,金蚕蛊解毒之日,还不算遥遥无期。 赵子衿心里一丝喜气也没有,顾恽说的有模有样,那几样药草,也的确难寻的紧,可这样轻易就能拔除蛊毒至尊金蚕,他自己就是养蛊的,没法信,再则,顾恽抬头的前一瞬,他分明看见他脸上,划过瞬间的血色尽失,这让他心里十分在意,觉得顾恽一定对他隐瞒了,纸上最重要的一些信息。 赵子衿伸手去夺那张纸片,想要等回平沙了找个篆刻的石匠打听打听,谁料顾恽手心一卷握成拳头,扭头笑道:“你个傻子,再看也看不懂,冒冒失失弄丢了那就糟糕,还是放我这里,比较稳妥。” 赵子衿心里的疑惑愈发浓重,不过他不知顾恽的有心还是无意,突然提到傻子,心知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足够顾恽心生疑惑,便盯着那纸条一眼嗯了一声,百依百顺的傻子样,想着以后再找机会偷出来看看。 两人起身,顾恽朝顾玖走去,赵子衿看一眼地上的百毒老叟,问道:“阿恽,这人怎么办?” “扔在这里,自身自灭。”他头也不回,声音里有股生硬的冷酷。 片刻后,县衙门口翘首以盼的余师爷及城中百姓,忽觉脚下一阵浑厚的震动,似万马无声奔腾而过那种整齐的律动,紧接着,一声巨响自城西传来,响雷一般。 黄昏光景的时候,顾恽出现在道上的拐角,身旁并肩走着下午出现那个白发的男人,而随行的侍卫架在那红衣男人身上,受了伤的模样。 余师爷连忙带了两人迎上去,将顾玖接过来左右架起,飞快的抬进县衙里去了,又叫了另外一个衙役去叫大夫。而后扫一眼顾恽,见他虽然满身鲜血,却并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顾恽交代些事宜,让师爷差人带足雄黄药粉,明日清早顺着山上蛇形的痕迹往山腰上走,就能找到失踪之人,余师爷道谢,见着暮色初降已是晚饭时分,便不再多言让人将二人引入衙内梳洗换装,而后差人送了晚饭。 饭后两人去偏厢探视了顾玖,这向来风吹草动就警觉睁眼的人,如今紧闭着双眼睡得沉沉,略显清冷的眉眼下面色如纸。顾恽叹了一口气,轻声问了伺候的小丫鬟他如何了,小姑娘答道,大夫说他五脏受损,体内血块淤积,须得好生休养一阵子才能恢复,万幸是重伤的部位不至于致命,叫大人放心。 小丫鬟说话的时候,头恭敬的垂下,眼帘却止不住的上翻,去瞟顾恽身后的赵子衿。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双髻少女,见识撑死大不过襄水城,生平还从未见过这等奇异的人,面容英俊的让人心跳加速,表情并不热络,却也不至于冰冷,矜贵到刚刚好,满头发丝缎子般铺在后背,却是雪色一样的纯白,一丝杂色也不见,虽然怪异,却是掩不住的风华。 顾恽瞧见小姑娘有些发直的目光,自然的转开溜回到赵子衿身上,想着,啧,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厮这么招人痴迷,心里有没有酸溜溜的醋味,就不得而知了。 赵子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脸上沾了米粒墨水什么的,疑惑问道:“阿恽,你在看什么?” 顾恽摇摇头收回目光,对小姑娘道一声劳烦,顾玖就拖她照顾了,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不欲打搅顾玖休息。 小丫鬟被他笑容晃得眼睛一花双颊发热,暗道这位顾大人笑起来,春华秋实一般,实在清隽秀雅,和那位白头的公子,是不一样的俊美。她偷偷再瞥一眼赵子衿,准备深入做个比较,哪个容貌气质更胜一筹,谁料眼帘才抬起一般,却正好对上那人幽深的目光,别有深意的盯着她,登时心肝跳的如同小鹿乱撞,兀自意会着越想越偏,这位公子,怕不是看上奴婢了吧…… 只见她双颊红粉翻飞,年轻姣好的面容十分明艳动人,心神荡漾一阵再抬眼,面前却已空空如也,那两位出已经跨门槛,就剩两道挺拔的背影了。 其实她想多了,赵子衿盯着她看,仅仅是因为顾恽对她笑了下,而她又表现的十分痴迷,他不喜欢看见,别人对顾恽露出这种表情,像是下一瞬就会过来抢夺似的,他就像只护食的松鼠,片刻不离的抱着它的榛子。 擅长察言观色的余师爷善解人意,他目光犀利如刀,不作只言片语,就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特意将赵子衿的厢房,安置在顾恽房间的右手边。 夜色浓厚,微凉如水。 赵子衿千里奔波七日,本就风尘仆仆,刚落脚襄水城,又马不停蹄敢去营救顾恽,他实在已有数日,没有好好洗漱过了,他自来爱干净,自己都有些忍受不了,仆人抬进一桶热水,他褪去衣衫跳进去,温暖的水流泡的他有些昏昏欲睡。 过了小半晌,他浑身突然一震,像是被雷击劈在身上似的,动静大的,搅动桶内的水花暴起飞溅,嗒嗒几声碎响,砸在了地上。 赵子衿只觉心脉剧烈一跳,周身连绵交织的筋骨脉络,像是被一根狠狠扯动一样,油煎火燎的痛觉自心口冒起,牵了一发动全身,潮水般朝着四肢百骸急速流窜,那种搅动骨髓的剧痛,席卷全身,让他两眼出现瞬间的失明状态,发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他心道不好,金蚕蛊,发作了。 赵子衿死死咬住下唇,脸色惨白,额角青筋暴起,手指掰住桶沿,指节青白一片,不让那种无所不在的剧痛腐蚀理智,他丹田内空空如也,往日充盈的真气石沉大海般,提聚不起一丝。他不能出声,不能运气,甚至不能动,他不能让顾恽,发现他的异常和痛苦,凭他对那人的了解,他不折腾出些什么,他心里悬着没处落地。 他素来能忍,换了旁人早以头抢地,他当真就坐在水桶里,抽搐着发抖忍着痛,不敢咬下唇,怕被顾恽发现,塞了臂膀堵住嘴,血迹顺着手臂淋漓的往下淌,滴在水里泛起红色的涟漪,一圈一圈晕开了,很快淡去无痕,一滴,两滴…… 不知过了多久,赵子衿觉得周身越来越冷,氤氲起的水汽拂到面色,他残留一丝理智,能感觉到那股热气,可泡在桶里的身躯,却越来越冷,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像是血管里流淌的冰渣,由深处向外散发着寒意。 吱呀一声细响,像是门轴被风吹开的声音,赵子衿并不确定,因为他目光暂时失明,而听力就更不可信了,或许,这只是他疼极一声幻觉罢了,不过他还是看向门口的方向问了句:“谁?” 没人回答,他苦笑一声果然幻听了,全神贯注去抵抗新一轮的痛觉。 他睁着一双线条清晰的眼睛,目光却四散没有焦距,就没发现,有人在他身前,站了半宿。 深夜,穿堂而过的长风拂动那人青色的衣摆,缱绻连带着飘向他的方位。 第七十二章:百毒不侵 小荷初露尖角,嫩粉的荷苞从绿浪里探出头来,日光明晃晃的,在院里投下斑驳阴凉,蝉声此起彼伏,初夏光景,已有盛夏的热度。 赵全提着桶水,一路走一路晃荡着撒,边走边嘀咕,不知在说什么,嘴皮子飞快的张合,不过单看他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 自赵子衿留书出走已有将近一月,赵全由王爷的贴身小厮,沦落成了王府的杂役,被福全叔拧着后颈子,牛马似的使唤,每日有干不完的琐碎活,扫地、对账、跑腿、收拾、伺候……他腰酸背痛脑壳发懵,这才深刻意识到,在王爷身边的日子,何其幸福。 他当真的望穿秋水,盼了星星盼月亮,扳着手指头数日子,算计着自己何时能脱离苦海。 赵全费力的提着水桶,他现在要千里迢迢的穿过内院和花园,去给远在大门那边墙角的五节香浇水。走到院口,左手勒出阵阵淤血难受的厉害,他脚步不停,低头将桶换到右边去,正待抬脚去买院口的台槛,不妨猛然前头一股瓷实的碰撞感,当下被撞的头晕脑胀,水桶一个去势不止,呼啦荡起大半桶,一瓢泼出去,半只脚都湿透了。 赵全本就满肚子委屈,陡然被撞得头脑发晕,当下就炸了。他头也没抬,就怒斥着嚷嚷起来:“谁这么不长……王王王王王——” 赵全仰着头,双目大瞪,里头的是深不见底的惊讶,他张着嘴结结巴巴,半晌也没王出个屁来,滴溜溜的眼珠里清晰的印着一人,白发红衣。 怪不得他如此惊讶,门口站着的,赫然就是他扳着指头细细数过,至少还得一月回转的自家王爷,只是一月未见,王爷像是消瘦了不少,风尘仆仆里,气色憔悴。 赵子衿才走到院口,就被迎面泼湿了了半拉衣摆,罪魁祸首,还是他的贴身小厮赵全,那小子看着自己,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模样。换了平时,赵全就是一桶水迎头浇下,只要不是无心,他也懒得追究,对于下属和仆从,他总是少见的宽容。 可近日他心头压了一桩重担,脾气和耐性都消减的厉害,见状就皱了眉,听不出喜怒的叱道:“毛手毛脚的,干什么呢?” 赵全终于回了神,低头扫见王爷长袍上二尺来高的深色水迹,心里大呼不好,可向来有恃无恐,心里并不恐慌害怕,吐了吐舌头,十分俏皮,目光亮晶晶的去看赵子衿身后,兴高采烈的问道:“王爷,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顾大人呢,可是也回来了?” 赵子衿嗯了一声,想起这回程半月上,自己和顾恽胼手胝足亲密非常,愠色褪去,温颜道:“回来了。” 他说完抬脚朝院内走去,赵全提着小桶碎步跟着,他一月未见顾恽,很是有些想他,辍在自家王爷屁股后头满头雾水的追问:“王爷,束州不是远在千里么,这样快就返程了,顾大人为何不在家多待一阵子。” 赵子衿脚步一顿,心里就抽抽的疼,话语像是从胸腔里回荡出来似的低沉:“他…没回家。” 回乡路途走到一半,不回去反而退回来,这可稀奇——赵全心里虽疑惑万千,却识趣的什么都没问,直觉和眼前的见闻告诉他,这半月里,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可王爷不说,自己一个奴才,就不该多问。 他瞧得出赵子衿心事重重,就想让他高兴,脑子一转就想起月末发生的趣事,随手将桶丢在走道上,小跑着颠到赵子衿身边,眉开眼笑道:“王爷,可记得上月的采花贼疑案?” 赵子衿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赵全接着道:“那案子月末破了,作案的银贼已被捉拿归案,叫人啼笑皆非的是,这银贼呀,居然是个花和尚,哈哈哈,被抓那日我去看了,生的嘛,还凑合,当然,和王爷那是云泥之别,哼,那些老眼昏花的大人院外不是说,银贼是满头白发么,王爷,你猜怎么着?” 他故弄玄虚的停在这里,等着赵子衿参与他的提问,谁料那人脚步不停,根本不理他,倒是他自己摇头晃脑落下一大串距离,他只能上赶着追上去,接着说:“结果啊,那头‘白发’居然……是一头白纱,遮光头用的,诶哟娘诶,王爷你说逗不……嗬——” 耳边簌簌作响,急促而大声,赵全一只脚还悬在院门外,听见动静去看院子里的景象,登时吓得倒吸一口气。 本来满院子憩息的毒虫,突然像是泼了凉水的油锅,全都炸了。竹叶青、蜘蛛、蝎子、蚰蜒,潮水似的拢做一堆,黑绿夹杂,逃命似的朝南边的院墙飞快的游去,像是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赵全倒吸着凉气茫然四顾,没找见什么甚于毒蛇的猛兽,只看见自家王爷站在院子口进门两尺的地方,身姿挺拔静立不动,在他左手中,捏着条细小的竹叶青,此刻,那蛇正剧烈的挣扎着,翠绿的长身子疯狂的卷动着,蛇头大张,粘连着毒液的毒牙,正深深咂在王爷虎口处,细细的血流,慢慢从毒牙之下蜿蜒出来。 这现在实在反常至极,这些蛇虫素来亲近王爷,有灵性似的时常在他脚边撒娇似的蹭,有时出门回家,不少还小狗似的游过来接门,看在赵全眼里,少了几分冷血多了几分可爱,这才慢慢没那么怕。今儿这是—— 很快,在他反应过来奔过去让赵子衿包扎解毒之前,让他更为惊愕以至于惊悚的画面出现了,那条咬了赵子衿剧毒竹叶青,蛇尾高高翘起,而后陡然垂落,细长的身子瘫软下来,死了一般吊在他手指间,不动了。 赵全满脸满眼的惊愕,去看他家王爷,喉头发哽,哆哆嗦嗦的问道:“王爷…你没…事吧?” 赵子衿盯着已然布满墙面的蜘蛛,以及堆在墙角不停扭动的竹叶青和尾巴高高竖起的蝎子,嗤笑一声金蚕蛊果然霸道无比,种在身上,毒虫都不敢近身,自己这下,可真是百毒不侵了。 他捏着那条死去的毒蛇在原地站了一会,心里也是几分茫然,金蚕蛊的厉害,四月十五在襄水城他就见识过了,相较之苦痛,上一世在辋川里被毒虫撕咬,竟然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拔除此蛊,可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活下去。 是夜,赵子衿带着赵全去了顾宅,食盒里装着点心梅子,两人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烛光轻摇人影犹在,一如顾恽离开平沙前的每一个夜晚。 赵全被打发去照看顾玖,熬药、喂药、擦身,那厮苍白着一张脸,死猪一样任他宰割。 赵全褪下他半身衣裳,胸前赫然一个深紫成淤的掌印,印下的皮肤,不正常的向下凹陷,像是饧发的面团上拍了一掌似的,看着叫人触目惊心。 赵全蘸了浓黑的药汁,拿软布浸了去擦拭伤处,手下的皮肤高热发烫,他忍不住鼻头发酸,心道玖呆子这么厉害的人,都伤成这副模样,再想白日院子里的光景,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去路艰险却一目了然,顾大人遇到了什么,王爷经历了什么,怎么越想,就越叫人心头不安哪—— 此刻,隔着一道墙的主卧里,赵子衿调戏未遂,反被非礼,正面泛薄愠,节节败退。 他来的时候,顾恽刚洗完澡,不知他在干什么,洗的这样晚,头发湿漉漉的披着,透湿了半拉里衣,贴在背上,烛光一照,衣裳下的皮肤若隐若现,呈浅淡昏黄的茶杏色,落在有心人眼里,别样的活色生香。 赵子衿坐在桌边,顾恽趴在桌上飞快的翻书,赵子衿随眼一瞥,发现他翻的是本医典,心里头就划过暖意,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想法子。 他这么一瞥,还有了别的发现,譬如,顾恽趴的低,斜系的领口悬空垂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半片劲瘦的胸膛,目光再顺着探进去,隐约可见深色的一点红……赵子衿喉头滚动,暗自吞了一口唾沫,饶是这样,他仍然觉得自己口舌发干,目光粘连上那点,就撕扯不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过速,鼻息发热,像是要流鼻血。 顾恽头也不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唇角水光顿现,鲜活诱惑。 赵子衿受了蛊惑似的站起身,伸手接过茶盏放到一边,去捧顾恽的脸,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点莹润的水光,头脸凑过去,深藏的欲望从眼底浮起来。 顾恽被他突袭惯了,没被惊吓到,顺从的抬起头,反而伸手去勾赵子衿的下巴,笑意盎然道:“夜深了,怎么,王爷这是要…投怀送抱?” 然后,他看着那人站起身来,勾唇浅笑,渐渐逼近,迫得他仰头去望,那人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而后细碎的亲吻顺着下巴,游弋到喉结,赵子衿只觉一阵柔软的湿热触感,喉头微痒,竟是被轻轻含住了吮吻。 心头的热血分作两道,一股直冲脑门,一股直奔下腹,赵子衿看着顾恽清俊动人的眉眼,艰难万分的咽了口唾沫,动静大的如雷贯耳,听得那人唇舌抵在那处,泻出一声轻笑来,只言片语里带着得意:“王爷,赵全就在隔壁,要大叫一声,非礼么?” 赵子衿眸色一沉,退开了覆压上去,将那厮的尖牙利嘴,一并封堵,手腕灵蛇似的,从那人上下分节的里衣下摆探进去,抚上那片觊觎良久的皮肤,手心下的身躯僵了一瞬,继而贴近…… 第七十三章:临危受命 假期未尽,顾恽提早一月半回京,并未回朝复职,却是日复一日的往翰林院里钻,那里集齐了天下奇书异传,资料齐全。赵子衿和他同进同出,可毕竟还在当值,又要进宫解释,为何无缘无故失踪了一月,不如顾恽这般清闲。 他人一走,顾恽带笑的眉眼不多时就沉下去,日渐深锁,神色冷峻,他想,赵子衿不挑穿,很多话,他也没法和他商量,中毒的人是赵子衿,蛊发不过一次,连他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他功力大减,可赵子衿看起来并不忧心,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有把握,还是没办法。 赵子衿回来后,第二日就进宫面了次圣,顺着他父王编出的借口,说是老王妃病情愈重,出远门为她祈福去了。 他在赵愈眼中就是个全乎傻子,说难听点,就是个自食其力都办不到的废物,完全不足为惧,没把他放心上过,朝堂有他,还不如没他。再者,赵愈最近迷上了音律,说是要与他的爱妃琴舞相伴,正是兴起,每日起早贪黑的排练,比上朝积极主动的多,小有所成心情不错,赵子衿刚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赵愈惦记着一个时辰后的练习,心不在焉的赏罚相间,夸他孝顺又骂他藐视王法,说完了左手一挥,便将他送走了。 怀南王妃近来身体每况愈下,赵子衿作为亲生骨肉,于情遇理都得陪在左右。他嫉妒厌恶吴歌,对赵引夫妇却有些依赖,故而柳偲重病不见起色,他也有些担心。他拉着顾恽去看老王妃,还准备让顾恽同他一起陪她,过门儿媳妇似的,顾恽笑的脸皮发僵,素来的厚脸皮在老王妃慈爱又疑惑的目光下,都不免有些耳根泛红,背地里笑着骂了句小王八羔子。 赵子衿上朝去了,而顾玖还在养伤,赵全被拨来给他做了跑腿小厮,今儿清早,就跟着他去了翰林院。 此刻正是早朝期间,中书、学士等有品级的还在太和殿议事,下属的典吏、供奉不够上朝的资格,卯时就得来当值。 这里的是个闲的发慌却又忙的要命的地方,懒惰混日的,树下群坐起,茶盏端起,开始唠嗑,好学上进的,这里书籍不计其数,捡着有兴趣的挑一本,埋头苦读就是。无疑,翰林院多半的典吏供奉,都是前者。 顾恽人还没踏进院门,就听得一人小声故作玄虚:“老贺,知道吗,户部侍郎刘品超,就要完蛋了——” 他顿在门扉后头,并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接着听。 “怎么回事儿?”另一人同样轻声细语。 “我听说啊,他克扣赠灾银两,不知被谁给启奏了,据说小到数目都一清二楚,联络用的信件被人贴在奏折内侧,一并儿端到了圣上面前,这下妥妥的死罪,逃不脱了。” “不能吧,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口风也没听到。” “昨儿半夜才出的事情,圣上大怒,连钟爱的九龙夜光杯都摔了,连夜召见文丞相、周大人,一品大员及六部进宫,一宿没出来,直接歇在宫里了,今儿早朝,约不离在议这事儿呢。” “这么大的事,还没成定论,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巧,不太上台面,不过咱两关系铁,我也不瞒你,你知道我在‘庚楼月’有个老相好,她一好姊妹的恩客,正是首辅大人家的大公子。那公子哥儿你也知道,活脱脱一个纨绔,除了花天酒地,半点本事也没有,传话的公公在首辅大人院子里等候的时候,经不住讶异小声议论,这公子无端就冒了出来,被他给听了去,转头就告诉了自家相好的。女人都是长舌妇,转悠几圈儿,就到我这里来了。” 啧,瞧他这舌根嚼的,丝毫不比他口中的长舌妇逊色多少,顾恽嗤笑一声,没发出声音,又站了一小会,那两人仍在嘀咕,他心思不在这里,悄悄话模糊的融进鸟叫蝉鸣里,从他耳廓外飘过。 他垂眼想着,赠灾——怕是南方沿河,水患又起。今儿早朝,除了惩戒贪官,还得任命出位巡抚来,就是不知道,谁会成为这个倒霉催的、吃力不讨好的巡抚大人。 等到院内二人的话题渐行渐远,竟然扯到庚楼月的南老板身上,说那女子似青莲出水,淤泥不染,风华堪称绝代,可就是个远观不可亵玩的云云,顾恽觉得差不多了,自然而然的走进去,和两位大人笑着打了声招呼,带着赵全径直入了藏书阁。 他沿着回廊一路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正是刚刚被提及的南老板。别说赵子衿,就连顾玖也不知道,他和这女子,私下曾有过一面之交,时间在夜深人静,而地点,在他安眠的卧房内。 那日是三月二十三,深夜未时,他素来浅眠,隐约觉得鼻尖一股冷香环绕,清浅却真实,他非常肯定那并不是来自梦里,也不是他屋子里会出现的气味,直觉告诉他屋里有人,他睁开眼,就见那女子一身素白衣裳,站在他床前一尺开外,神色凝重的盯着自己,妆容尚在,显示出她尚未安歇。 在庚楼月见到她的第一眼,顾恽就知道,这女子非但不是常人,而且还是个高手,他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全凭直觉,却并不把它当猜测,这女人身上,有种生杀予夺之人,才有的气质。 她找上门来,顾恽其实并不惊讶,如果他猜的没错,那她不止找过自己,还找了杜煦和许季陵,至于孰先孰后,那就不得而知了。 南姑娘有求而来,或者,又可以说,是为交易而来,筹码,是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她主宰勾栏院,端的一口好辩词,舌灿莲花威逼利诱,让他随她去见个人,顾恽却并不吃她这套,他日后还有命,是要抽身远离朝堂,归往田园或四海为家的,婉言拒绝了她的好意,和让人梦寐以求的权势。 那地位多数人心驰神往,少了他顾恽,可有可无,南姑娘并不强求,只是嘴角微勾,妩媚至极,她眼带笑意神色自信,轻轻的说了句:“我家公子让我给您带两句话:身不由己;这里,什么都有……大人什么时候想通了,权且过来喝完水酒。” 那瞬间,他脑子里铺天盖地,全是“什么,都有……”,他心神恍惚,觉得五脏浸在醋里一样,酸涩的让他眼眶发热,他一半悲凉一半蛊惑,心底魔怔似的盘旋起一句话:当真,什么,都有么?连绝迹百年的龙胆草,也有么? 连廊上不知被谁踢来一块石子,顾恽心不在焉,一脚踩上去左腿划拉出老远,险些跌倒,赵全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仓皇间看见他脸色,虽然很快就被他收敛换上一副感激的笑脸,可眼神依旧暗沉,赵全莫名就觉得,他很伤心,甚至可以说有些绝望。 赵全见他那脸,本来想出声安慰,顾大人要是有心事,可以找他家王爷商量,王爷他不是傻子,心思聪慧敏捷着哪,必然能帮上忙出谋划策等等,可他什么也没说。 顾恽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已是下午申时三刻,书里没什么发现,中书周易居周大人也仍然没来,他心里就有些奇怪,早朝,难不成到现在还没结束? 他离开翰林院,去了最近的礼部和光禄寺,都是一样的答案,大人们都未上工,那赵子衿,必然也还在太和殿了。 顾恽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皇上素来疏于朝政,他决不信他能耐着性子妥善的安排思虑,那现在的情况直指两点:其一,吏部侍郎的贪污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肯定十分广泛,官官相护结党营私,这点他并不意外,一来为均衡各方势力,二来一网打尽朝堂会出现阶段性的官员亏空,皇上难以下处决,犹豫不决;其二,就是临危受命的巡抚大人,是众人皆知的烫手山芋,老滑头们谁也不肯接下,没人接,那人选就只能是…… 顾恽心里开始窝火,他脚步一转,一马当先往回路走,对着赵全吩咐一句备车,回府后停留也不做,上了马车让赵全驱赶着朝宫门方向去了。 顾恽在宫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朱红鎏金的高大宫门后,才三两走出一些面带余惊的官员来,看见顾恽了和他打招呼,顾恽耐着性子一一笑着应了,目光却忍不住往宽阔的宫门道上溜,那人却迟迟未现身。 夕阳褪了光晕,消减成一轮红印,突兀的挂在西山头,赵子衿背着红日,一步一步的往外走,眼帘下垂掩住眸中的鄙夷和嘲讽,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百官如此作为,他倒是觉得无可厚非,只是……呵,爹都如此委曲求全,自己又这般装疯卖傻,赵愈这人,终究还是忌惮着怀南王府,想借刀杀人,金銮殿上,金口玉言,好一个,水患不消,提头来见! 他盯着脚下的青砖路面,目光森冷的像是要在上头挂一层霜,赵愈想要他的命,还有些不够格,他这条性命,今生只系在一人手中,那人叫他三更死,他就不活到五更,那人叫他活,他就是一脚踏进阎罗殿,也得生生拔出脚来。 他正怒气暗生,耳旁陡闻一声呼唤,抬头望去,就见顾恽长身站在宫门外,笑着望自己,眸光潋滟,温暖柔和,那模样和姿态,像极了曾经,自己在他门外久站,等他回家。 第七十四章:家常便饭 南方八百里加急快报,水灾泛滥已然成灾,沿河流域城池田地,半数淹没半数浸水,百姓死伤不少又流离失所,一路背着决堤的河岸逃难,越过一座城镇,灾民遍地饿殍百里。 临城的州官养不起如此大量的百姓,只能下令驱赶,本意是维持本城秩序,谁料灾民们只增不减,鸡笼里的母鸡一半被追来赶去,饥饿委屈加上背井离乡,终于发生暴乱,挟持了县令击垮了粮仓围墙,谁料州府的粮仓看着宽阔宏大,打开一看,却是空瘪无比,恶狼似的难民更加激愤,嚷嚷着要先杀狗官再破邻城,竟似隐有叛乱造反之意。 沿河受灾地界大,灾民数量如过江之鲫,乌合之众聚在一起,气势仍旧如虹,由此可见百姓积怨甚久,非一日之寒。接二连三的州官千里上奏,皇上赵愈大怒,责令怀南王尽快出发。临到当前,他又似从风花雪月里清醒过来一些似的,料想赵子衿只有贻笑大方的本事,又追派了有治水经验的工部奉补罗艺同行。 红霞如火,斜挂天边。 明儿五月初四,就是离京奔赴南方的日子。 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赵子衿的作息却并未受到影响,暮色初降的时候,他带着赵全去了顾宅,赵全手心里一个竹篾提盒,里头是几碗精致的凉菜,带给顾恽的。 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顾恽正背着他,握着根长勺,给矮的贴地的冬青浇水,背影清瘦意态悠闲,他看着他的背影出神,想着阿恽喜欢的生活,该是这种,山水田园无忧无恼,而不是在这酱醋缸一样的朝堂里,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他正发呆,顾恽有所察觉似的突然回过头来,直起身丢下勺子,噗通一声砸在木桶里,笑道:“哟,来的正巧,刘叔今儿露一手,拿手好菜酱板鸭。” 他笑吟吟的走过来,一把拖了赵子衿的手,不由分说就往饭厅里带,顺便还对屁股后头的赵全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赵子衿被他拖着走,一边将手拽紧,一边解释:“阿恽,我吃过了。” 顾恽笑一声:“再吃一顿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刘叔轻易不掌勺,手艺好的没话说。” 赵子衿吃着山珍海味长大的,对刘叔的手艺并不感兴趣,也并不爱吃鸭子,可顾恽看着兴致勃勃,他就不好拂他意,由着他拉到饭桌上。 刘叔夫妇独自在偏远的小厅里用饭,顾玖又重伤未愈,衣食都在床上解决,饭厅里除了顾恽和赵子衿,就只剩下跟上来的赵全,顾恽招呼赵全随便坐,赵全贼眼溜溜这个溜溜那个,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怎么都如芒在背,极其自觉又没礼数的捞了个饭碗,一撩筷子在菜碗里一通扫荡,将碗堆成一座山,嘿嘿笑道:“王爷,顾大人,顾玖那呆子不方便,我去照看他吃饭,这就走啦?” 赵子衿看他一眼,对自己这小厮的眼力见儿十分满意,嗯了一声,赵全一溜烟儿就窜了出去,临不见前还体贴的给二位带上了门,想着王爷若是有雅兴,可以亲自喂顾大人吃饭之类的,他小小年纪,也不知是谁教他这么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亦或是天赐奇才无师自通。 赵全那点小九九,顾恽哪里会不晓得,他笑了一声,斜着眼去瞥赵子衿:“王爷,跟班如此伶俐,想是主人家教导的好。” 赵子衿跟着他笑,本想伸手去捉他,见他手里捏着筷子,于是作罢,眼里掺杂着自得,开起玩笑来:“顾大人谬赞。” 桌上三菜一汤,都是些家常的小手艺,不那么精雕细琢,看着却是实在过日子的气息,映着烛光,暖人心肠。 赵子衿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爷,连饭都是现成的一碗精细贡米,顾恽从没指望他能举案齐眉,现下看着他筷子一样杵在桌前动也不动,带些宠溺的摇摇头,抬手盛了两碗米饭,递一碗在他面前,赵子衿摇头示意自己吃过了,顾恽笑道:“吃过了,也陪我吃点,说来咱们相识到现在,还没正正经经吃过一顿家常便饭,明日你就走了,就当给你送行。” 自打上次金蚕蛊发作,他那夜疼的狠,连胃都抽坏了了似的,一直胃口不佳,极少生出饿意来,一日三餐完成一般,到了时辰有人叫,他就上桌夹两筷子,食欲不佳,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此刻顾恽三言两语,他被他话里那个字眼烫了一下,家常,便饭,可能纯粹是意识原因,他陡然觉得好像有些饿了。 他端着饭碗,看着顾恽捏着筷子划过碗碟,沉下再抬起,绕了半个圈落在自己碗里,绿丝白片,是熘茭白。顾恽这一系列动作说不出的自然流畅,就像过往千百回练就出来一般,结发夫妻一样熟稔,赵子衿被自己这个想法弄得心神激荡,盯着白饭忍不住就想笑。 “赵子衿,你捧个饭碗笑什么。” “高兴么。” 顾恽拿筷子在他碗沿叮叮的敲,嘴角却是带笑:“高兴个屁,明天你就要去南方沿河赠灾了,那里颗粒无收,只有树皮可以啃,趁着还有的吃,你就多吃点。” 赵子衿将他夹过来的茭白挑进嘴里,细细嚼了两口,他用饭的仪态十分优雅,不急不缓里自有一股矜持的贵气,他咽了那口,才无所谓道:“只有树皮,我回来就是。” 这话有够大逆不道,顾恽却是呵了一声,笑道:“妙哉。” 赵子衿一本正经的贬责他:“阿恽,你别误人子弟。” 顾恽一口饭菜刚要下咽,闻言登时一哽,被噎的翻了个白眼:“非也,烂泥扶不起上墙。” “烂泥”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脑子里瞬间浮出一句,破锅配烂盖,就是忌惮着傻子不能过于才思敏捷,大好一句反击硬生生憋了进去,迎着顾恽顺手又给他夹了筷青菜,珍惜来之不易的食欲,礼尚往来的给顾恽夹菜,一顿饭下来,倒是吃的比在王府还多。 赵子衿不爱吃鸭,顾恽就一个人霸占了两只腿,赵子衿撑着下巴,看他有辱斯文的捏着根鸭腿,凑在嘴边上撕一口,曼斯条理的嚼,要是背靠树干身前篝火,就很有那么点江湖夜宿的味道。 他唇上沾了油光,亮晃晃的一层,随着咀嚼涟漪似的晃动,赵子衿盯的想入非非,一会想着阿恽的唇舌,必然比那鸭子美味数倍,一会儿又想,他吃鸭子,自己却恨不得,吃了他…… 顾恽心不在焉,一条鸭腿被他啃得惨不忍睹,他举着半晌没动,心里仍在纠结,该怎么和赵子衿开口,而赵子衿精虫上脑,眼神都是虚的,也没注意到他的犹豫。 “子衿,此次南下赠灾治水,你都是什么打算?”顾恽丢了鸭腿,突然问道。 赵子衿仓皇回神,目光有些心虚:“嗯?没什么打算,水来土掩,父王也没说什么。” 顾恽本意也不是想问这个,他就是抛个砖,用以引玉,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子衿一怔:“不定,阿恽,你问这个干什么?” 顾恽叹了口气,抬起眼直视他:“今晚初三,十二天后,就是五月十五。” 金蚕蛊,同样是扎在赵子衿心头的一根刺,他这段日子背地里,也查过许多卷宗资料,王府也悄悄的派遣暗卫潜入江湖,去打听消息,小半月来,却没什么进展。顾恽关心他,他当然高兴,却又舍不得他跟着操心担忧,便故作轻松道:“阿恽,你别担心,王府这边,已经有了线索。” 顾恽脸上闪过喜色,正要追问,一想哪里会这般容易,见赵子衿眉眼淡定,强自压下心里那股疑虑和不信,边站起来,边捡了毛巾擦手,换脸笑道:“那可太好了。” 赵子衿跟着站起,见时辰差不多了,正要开口告辞,就听耳旁响起顾恽低沉温和的声音:“外头要下雨了,今晚,就别走了——” 赵子衿惊愕抬头,脑子有些打结,理解不透这短短几个字的意思,目光撞进那人流光溢彩的眸子里,浅带笑意,温柔似水,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来时依稀见朗月的庭院,突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搅动着树叶灌木,哗哗直响,门扉被吹动,来势猛烈,门扇被吹得哐当撞上墙壁再弹回,猛然一道浅蓝色的亮光划破夜色,轰隆一声巨响,雷声乍起。 第七十五章:地老天荒 五月初四,南下择日。 出城的朝阳门下,候着一队人马,极长,领头一人,正是工部奉补,罗艺,此刻,他正望着城门内的青砖官道。 远处两人策马而来,马蹄声渐近,只见前方那人鲜衣怒马,一头白发随风舞,相貌英俊气质沉,因那头少年白头更显出众,罗艺目光凝在那人脸上,心里沉甸甸的,不由长叹一口气,暗自连叹三声可惜。 可惜,如此俊俏好儿郎,却作无知痴傻癫;可惜,其父一生守疆场,老来得子霹雳惊;可惜,武学造诣登巅峰,却无玲珑心肝随——要是他神智如常,我朝庙堂,又得一良将啊。 转眼,怀南王连人带马,就近在眼前,他提疆勒马,稳稳定住,身后跟着一灰衣小厮,模样机灵,赵子衿看向一身朝服的罗艺,点头作礼,叫了声罗大人。 罗艺此人年方四十又五,是个身量中等些微壮硕的中年男人,面相粗犷,看起来不像能工巧匠,更似武夫将才。他素来敬重老王爷赵引,故而对赵子衿也颇为尊敬,就算他是个傻子,也没对他生出鄙薄轻视厌恶之心,礼数周全道:“王爷,人数和银两都清点无误,是否即刻上路?” 赵子衿应了一声,马车架起,一行人马,绝尘而去。 赵子衿一路出神,人在马上颠簸,心却飘飘然,在半空柳絮鸿毛似的飘荡,激起满腔春情浓厚,脑子里层层叠叠闪过的,都是昨晚的片段,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高兴过,前世今生的夙愿,仅此一夜,就完成了半桩。 昨夜下了场暴雨,道上泥土湿滑,粘得满处都是,马蹄、车轮、裤腿,行程刚开始,立刻就慢了下来,赵子衿坐在马上慢行,没了颠簸,思绪远走,早已魂不附体。 他心浸在蜜里一般,甜的几乎要融化,想起昨晚,觉得像是浮生一场艳丽璀璨的梦,可指尖和身体上残余的温度,以及多日来一扫而空的疲惫,又清醒的提醒他,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恨不得长相厮守在那人身边,片刻不离。 昨夜,阿恽说:今晚,就别走了—— 话音入耳的瞬间,赵子衿觉得时间像是停留在那刻似的,他实在所料未及,哪里想得到,临行前晚来看看这人,就得了这么一个许诺,他当下就怔住了,不是不知所措,而是不可置信。 他一直都知道,顾恽看着随波逐流,其实比谁都有原则,他的原则存在于所有离心相近的地方,深交、推心、定情、赠心,他本来给自己定下三年的时间,来慢慢推开这人紧锁的心门,谁料这么一个深夜,门扉由内而外,自然打开,怎能不叫他又惊又喜。 他正恍惚,又见那人笑的狡黠,眼睛笑着眯成长长的一条,狐狸似的:“不说话?不愿意?那就恕不远…唔…” 赵子衿潇洒利落一转身,勾腰低头抬后脑,直接堵住他还在取笑的嘴,先是在唇上时轻时重的辗转,而后探出灵舌头去勾缠,触感湿热滑腻,快意一波一波从密不可分处散开流窜像四肢百骸,灵魂都忍不住为之激荡。 顾恽勾住他脖子,将重量压在他怀里,懒骨头相,到了这种亲密时候,也舍不得多出一份力,幸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赵子衿勤勤恳恳,一人担下两个重担,将此事掌控的从容不迫。 半晌,顾恽气短的喘不过来了,晃晃头,微微避开,赵子衿连忙体贴的结束这个冗长而深入的吻,也是气息不稳,不过他不是气短,他是过分激动。 顾恽后仰着头看他,气息喘的长而微响,双眼亮晶晶,里头是掩不住的促狭,一肚子坏水准备往外泼的模样,赵子衿对他知根知底,每逢这样,煞风景的话就来了,不过他两颊挂着两团深重的红晕,抹了胭脂似的,无端生出几分可爱无害来,眉眼生动的叫他心醉。 果然,下一刻,这个杀千刀的东西就露出本质,目光下瞟又飘上来,嘴贱:“年轻人,要节制。” 赵子衿本来还有三分尴尬,一时情动不已,那处竟然有了反应,两人贴的再近没有,渐渐抬头的欲望,便直接抵在了他大腿根处,他正心惊胆战,生怕顾恽恼羞成怒,就听他挑衅似的拿自己开起了玩笑,浑然没有一丝危机或惊恐。 赵子衿怒气蹭蹭的冒,觉得自己瞎了眼,那么多年都没发现,他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可没办法,自己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笑了一声,褪了痴傻,捧住顾恽脸旁,抵住他额头,正经起来,腻死人的温柔:“阿恽,可以么?” 嗓音低沉暗哑,带着一股并不尖锐的压迫感。 他这份尊重和小心翼翼,让顾恽不由有些动容,他笑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眉眼斜飞做鄙夷状,语气也是一本正经:“王爷,只负责煽风点火,不负责引水救火,极不道德,为人不齿。” 赵子衿手一抖,觉得自己一直隐忍到现在,当真是在浪费感情,当即不再和他废话,腰折下一勾,一手箍腋下,一手勾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抬脚就往卧房走。 顾恽不妨他猛然突袭,被吓一跳,惊完了,人就是横着了的,这抱女子一样的方式让他糟心不已,脸上的表情被雷劈似的,看的赵子衿闷声直乐,觉得他受惊的样子分外顺眼。 顾恽乱七八糟横在他膀弯上,见他笑,窘的冒烟,伸手去擂他肩头,舍不得下力气,只能装出一副大力捶打状,落在肩头的力道,十分外强中干,听他直骂:“放我下来,我是瘸子还是跛子?……你放不放,这多难看……赵子衿!!!我是你太学先生……真不放?没商量?那,改背成不——” 两人在回廊里嬉闹,赵全听见动静实在好奇,溜到顾玖的房门口做贼似的探出一双眼,就见不远处的连廊下,王爷正微微蹲着身子,两手朝后拢,褚红色的衣摆搭在地上,顾大人站在他身后,正朝前倾着身子,胳膊往他肩膀上攀,王爷收了手腕,轻而易举的向上一拖,身子直起来,步伐平稳缓慢的迈开。 顾大人被趴在他背上,下巴杵在他右边肩头,正侧着脸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听不清字眼,只有醴酒般醇厚的音调从凛冽的风里吹来,王爷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低低的笑开了。 回廊上隔得很远才亮起一盏的竹篾灯笼,稀薄的烛光照过两人纠缠的身形,在王爷脚后投出一轮浅浅的影子,且行且随,如胶似漆。 这晚狂风大作,山雨欲来,那副背负的场景,却独立在风雨之外似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白头偕老的绵远感觉,赵全痴痴的盯着,心里又是祝福又是羡慕。 多年以后,他几乎目睹了二人聚散离别的长长一生,印在脑海里最为清晰的画面,却是这晚,红衣负青衫,白发挽青丝,静静的走,像是要从地老,走到天荒。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王爷推开顾大人房门,抬脚进门,青色的衣摆在风里一翻,接着就是关门的声响。 赵子衿背对着床榻,将顾恽放在床上,转过身来,看着那人屁股一沾被褥,没骨头似的躺倒,一头黑发凌乱铺散,脸旁黑压压一片,更衬得双眼星子般雪亮,笑吟吟的望上来,勾人的紧。 赵子衿紧张的手心都是汗,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慢慢朝俯下身去,虚罩在顾恽上方,在他身上投出一阵暗色的阴影,目光对上顾恽带笑的眼睛,磁石似的被吸了进去,他近乎虔诚的在他额头印上一吻,唇角泻出一声叹息:阿恽哪—— 顾恽勾住他脖颈,将他虚架的身躯压下来,探头在他鼻尖上啄了一口,而后下移寸许,吻上他薄薄的嘴唇,辗转碾压,舌头舔过唇缝,叩门似的在他上唇上点了两下,赵子衿心里针扎似的猛然一缩,整个身子都跟着一抖,有些受不住这挑逗带来的强烈刺激,脑子都有些发蒙,呆头鹅似的。 顾恽抬眼扫他一下,吃吃笑出声,赵子衿微张着嘴,就觉一股清冽的气息从他嘴里吹了过来,他看一眼贴在眼前的顾恽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委屈和责怨,他心头微恼,扣住他的脸,舌头发力,抵住他羽毛般在口腔里游荡扫过的软舌,勾住,恶狠狠的吮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快感,从勾缠的舌尖透射出来。 这傻子狼崽子似的,又锱铢必较,顾恽微微吃痛,唔了一声,撤头想退开,无奈后脑牢牢的抵在枕头上,避无可避,只能狼狈气短的承受着赵子衿越渐强势大力的亲吻,蓄势待发着准备一举夺下主动,二人在窄小的唇齿之间,你来我往的斗。 都是有情人,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相互撩拨,气息渐渐拖长加深,浑身也慢慢升温发热,顾恽身上压着个人,一口气用尽,差点没背过去,憋额满面潮红眸光泛水,奈何四肢发软,连推也推不得,他难受的要命,偏偏又想笑,拼了老命撩腿踹了赵子衿一下,虎口脱险后长吸一口气,呵呵猛笑不停,说是花枝乱颤,也不为过。 赵子衿正是得趣,见他突然发笑,有些不悦,掐了他腰间一把:“阿恽,你怎么这样。” 第七十六章:坦诚相见 已是深夜,暴雨突袭都城,连绵不断的雨珠子重势砸下,树影在风里摇摆,可谓是狂风鄹雨。 卧房里没燃灯,光线暗沉,亮蓝色的闪电划破夜色,余光透过纸糊的门扇和窗户,将房里刹那照亮,依稀可见半掩幔帐后的床榻上,两条人影交叠,似交颈鸳鸯。 顾恽气息不稳,前襟皱巴巴的,领口散开露出小半片胸膛,浅淡的胸线在夜里被划了淡墨一笔似的,十分撩得有心人。 他素来淡然的眉眼染上情欲,本就狭长的眼线朝两鬓流畅伸展,尾部些微上挑,眸光染了水色,顾盼抬眼之间潋滟无比,看在赵子衿眼里,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换,像是清冽纯澈的山泉,酿成醉人扑鼻香的醴酒,但见未尝,人已先醉。 赵子衿两臂撑在他脸侧,虚抬起头,由高处细细将这人模样映入眼里,明艳的,美好的,动情的,一切情绪,都是为他而起。他将深情款款的目光,水一样温柔无声的浸透顾恽眉眼、鼻梁、脖颈、胸膛…… 赵子衿觉得心里快活,像是活了几辈子,都没这样舒心愉悦的时候,上一世的求而不得,因缘壁前的天人永隔,那些心酸闷堵孤苦怨愤,那时满手血腥暗无天日,都遥远的如同亘古。 他像是抚摸易碎的珍宝般,伸手覆住顾恽大开领口下的皮肤,滑动掌心去感受手指下温热的躯体,汹涌的欲望使得他双眼充血,有些发红,眼睛去看顾恽的脸,想他若是恼了,或是不喜,他就收手,即便心里遗憾无比。 他这么打算,过人的隐忍意志,使得他动作慢如老牛拉车,丝毫也不干脆,明明心里情潮汹涌,恨不得将这人扒光了吃干抹净。 顾恽躺在床上,仰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眸子里盛不住的情欲,动作却克制忍耐得紧,心里突然就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真真切切的心疼,而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动容,从没一个人,将他这样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非他不可似的,一想起,心就泡在暖流里。 他晃着神,想起生平所见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人里,赵子衿,算是最奇异的一个了,见了面,二话不说就凑上来,掏心掏肺的对你好,瞧不出阴谋瞧不出算计,任凭你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到底能图得什么,到了后来发现他是狼子野心,心肠却再也硬不起来,因为他图的,无非就是你这个人。 他想,他明天就走了,顾恽,顾子安,你这一辈子谨慎克制,就这么豁开放纵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念此,顾恽突然狡诈一笑,扣住赵子衿的腰带发力一掀,胳膊使劲一撑,赵子衿从不防备他,眼前一阵光景颠倒,和他就换了个上下位置,顾恽压在他身上,色眯眯的拿手指去挑他下巴,另一只手将他腰带撤散,哼道:“我说王爷,你是打算温水煮青蛙,磨蹭到明天大清早去?春宵苦短不等人,过了今晚,就不知等等到何年何月了……” 赵子衿愣了楞,心头狂喜乍现,伸头去吻他唇舌眉眼,亲吻渐渐狂乱,两人两向侧开头,鼻息交融,舌头在彼此口腔里扫荡,吮吸大力缠绵,发出细细的喘息和含糊暧昧的哼声。 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再迟疑,游鱼似的灵活,拉开顾恽腰带搁在床内侧,由散开的衣襟内探进去,抚到柔韧的腰身上,扣住那收的细细的一扎,顺着流畅的腰线,本能的一手有内剥他衣袍,露出精巧的锁骨和瘦削的肩头。 细碎的亲吻从唇角游移而下,一路舔吻划过下巴,停在喉骨出拿舌头玩弄似的舔,顾恽仰头眯着眼,只觉一股酥麻从他唇舌下蔓延而出,浑身发软面条似的,手臂几乎都撑不住,微微发起颤来,他紧咬住的下唇合不住,露出一排深深的艳红牙印,泻出一声带着颤音的闷哼,像极了情动处的呻吟。 赵子衿听得那声软哼,脑子一热,只觉一股子热血奔腾向下身那处而去,浑身燥热难当。 顾恽看着瘦归瘦,全身的皮肉不多,却恰到好处的包裹住骨架,肌理匀称,不至于瘦骨嶙峋,也不至于赘肉横生,骨肉在腰间收拢,勾出一道好看的腰线。 赵子衿嘴唇落在顾恽锁骨处,舌头在凹陷处寸寸滑移,同时另一手顺着躯体下滑,最终停在他圆润的臀上,忍不住就捏了两把,手感柔韧弹性十足,本能就揉搓起来。 顾恽觉得有些羞燥,一边被赵子衿亲的分身乏术,一边还要记着在百忙中抽出空来扳回一城,发软的胳膊从他腋下绕过去,一路跋涉过赵子衿后背腰济,直取目的尾椎下近三尺,压在那块挺翘的好肉上,食中二指夹起做捻子,揪起一块,来回揉捻…… 此处没有红绡罗帐和鸳鸯戏水蚕丝锦被,却照样春意浓厚情不自禁。 屋内的喘息声一波长过一波,不过片刻,两人上身都不着寸缕,赵子衿合身伏在顾恽身上,十指交缠着压在他头两侧,唇齿交融密不可分,紧贴的胸膛俱都向对方传达出急促的频率,似激动、似紧张、似期待、似渴望…… 赵子衿赤膊坐着靠在床头,头部高高扬起,神色欢愉迷乱,他常年习武从无间断,身子骨架修长,可能是天生的体质,没积蓄起虬轧是肌肉,薄薄一层肌理,其间力道暗自蕴藏,他眸色暗沉的盯着顾恽,喘息声一阵一阵。 顾恽一手搂着赵子衿的脖子,正面着跨坐在他腿上,另一只手向下伸进他亵裤里,五指飞快套..弄滑动,由一开始的生疏怪异,到灵活熟练,时而沉至低端抚摸揉搓柔软的囊袋,时而沿着肿胀发烫的男..根攀升置顶,去挠刮顶部的小孔,引得赵子衿不住颤栗。 赵子衿只觉灭顶的快感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两手搭在顾恽光裸的后背,不停的上下滑动着抚摸,像是寻找一根可以依附的浮木似的,猛不防顾恽刮搔顶端,他嗓子眼里就发出一声低吟闷哼。 顾恽目光紧紧盯着赵子衿的脸,看着他因自己的动作而露出快意,心里也是罕见的欢喜,蛇山上,那枚金蚕蛊射入赵子衿身体里的时候,他被剧烈的惊惧袭击,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才知晓这人对自己的意义非同一般,虽然往后困难重重,金蚕蛊待解、传递香火责任在身、战乱、流离…… 可确信自己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后,那些压在脑中心里的隐忧,在这一刻都靠边站,首当其冲的是赵子衿,望他平安、盼他喜乐,此后自己的喜怒哀乐,半数都系在他身上了。 他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感觉到手心的物什沁出滑腻,一边语气温柔,蛊惑似的问道:“子衿,闭眼别睁开,我问你个问题,认真老实的回答我,好么?” 赵子衿嗯了一声,欢愉的表情下不掩知无不言和信任满满,顾恽无声开怀的笑了一下,一边缓缓后退着下沉身子,一边轻声问道:“你一直,在装傻么。” 赵子衿一惊,差点就睁开眼,又听他这句话根本就不是问句,苦笑一声想到,阿恽心思聪慧,自己还当瞒的挺好哪,他会不会生气?若是他质问我为何如此,难不成,我还对他天方夜谭似的说实话,说出前世说出地府,呵呵,阿恽他…怕是会将我当疯子吧—— 他心里凄苦惊惶,知晓瞒不下去,哽着脖子,艰难万分的嗯了一声。 谁料顾恽轻笑一声,缱绻道:“看在你坦白从宽的份上,此时不计较,你心里藏着秘密,等你从南方回来了,空闲的时候,说给我听如何?” 赵子衿听完怔忪一瞬,还没来得及感激得意,就先应了一声“一言为定”,生怕他反悔似的。 耳边簌簌细响,赵子衿眼睛睁到一半,猛觉私处顶端覆住一层温热潮湿滑腻的感觉,滑软的温热羽毛般扫过,舒服的让他恨一哆嗦,剧烈的震惊让他猛然睁开眼,低头去看腿间那个正慢慢吞咽的人,喃喃道:“阿恽——” 第七十七章:南下遇刺 院里的紫堇花开一簇簇,辍满枝头,长条裹满花穗斜着生出来,在日头下搭出一片阴凉,偶有风过,吹落一地花朵。 树下被人放了案书桌,山堆似的线状书籍堆出一尺来高,细瞧书面发黄边角卷曲,都是颇有年代的古籍。桌上趴了个人,头脸一半埋在臂弯里,剩下一半埋进了书本里,一只细手腕自桌沿挂着,微蜷,指尖细长,一角青衫拖沓到地上,上头落了些飘下的花瓣。 顾玖端着碗放凉的绿豆清汤,右手指尖夹着枚信封,从院门外钻进来,他重伤未愈,走的极慢,朝着紫堇花树下那台书桌走去,走得近了,渐渐露出在书籍掩盖住的脸。 那人眼底青黑一片,清隽的面容些微发白,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模样。 记起顾恽饭前的叮嘱,午时之前叫他起来,顾玖惨白着一张脸,仰头看了看日头,轻到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忍。 自打王爷离京后,大人每日深夜秉烛,白昼苦读,只睡两个时辰,衣不解带的翻书记录。他去求了老王爷的恩典,中书大人敬重老王爷,特许他能偷偷的将翰林院的书本借回来看,他就愈发拼命了,随着月中渐近,眉头也是日渐深锁。 顾玖心里清楚,他这是担心王爷,在为他想法子解蛊,可这样拼命的架势,别到时候解法没找出来,自个就先累垮了。顾玖对金蚕蛊知之甚少,但见顾恽这不要命的架势,就知王爷的情形,绝对不容乐观。 顾玖站了一阵子,还是将托盏边角搭在书本上,伸手去推顾恽肩膀,唤道:“大人,醒醒,午时过了。” 顾恽眼皮一动,眼珠轻微的滚动几下,浓黑的睫毛颤了颤,噩梦里惊醒似的猛然睁开眼,目光看到顾玖,眼里的朦胧睡意瞬间褪去,眸光转为清明,脸色倒是还带了些懒意。他从手臂里拔出头,左侧脸上道道条状衣褶印子,对着顾玖笑笑,声音有些刚醒的嘶哑:“阿玖,麻烦你了。” 顾恽摇头,将绿豆汤端出来,艰难的搁在书本犄角里,有些担心的劝道:“大人,注意身体。” 顾恽温和的应了一声,笑道:“我省得,叫你担心了,你伤还没好,回屋歇着去吧。” 顾玖站着没动,迟疑一瞬,还是问道:“大人,王爷…还是没有书信消息么?” 顾恽手指无意识在桌上敲:“还没,可能是舟车劳顿,路赶得急,不便书信,平常我倒是不担心他,就是……” 他话语顿在这里,不再接着往下说,可顾玖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就是…再有两日,就是五月十五,届时,王爷蛊毒发作,防备力比三岁孩童还不如,虽然有影卫暗中跟着,可万一有个好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顾玖亲眼目睹过,金蚕蛊发作的时候,赵子衿是副什么模样,面无人色青筋暴起,冷汗倾盆大雨似的流,疼的感知齐齐消退,他那般功力高深的人,顾大人在他身前一丈来远,站了三个时辰,他都完全毫无所觉。 由此可见蛊毒的厉害在,这次尚且不如那次,身边鱼龙混杂,南方情势混乱,怪不得顾大人如此忧心忡忡,实在不容乐观。 顾玖不善言辞,更不会巧言安慰,只能点头,表明自己也这么想。 顾恽赶他回房休息,顾玖躺得浑身酸软,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便阳奉阴违的搬了个凳子,靠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闭目养神,权当陪伴。他喝了药汤,都是些致乏的东西,闻着空中浅淡的花香,听着耳边细微的翻动书页声响,心里焦虑着伤势何时才能大好,就这么殚精竭虑的睡了过去。 半晌,顾恽从满眼的铭文里抬起头来,心里没由来有些烦躁,字迹印在眼帘,却看不进心里,他目光定在斑驳的院墙上,心神却恍惚,暗自思量着,再找两个月,若是还没有线索,那就…… 他从袖子里拖出一枚折叠的泛黄纸片,摊开了,盯着上头繁复的篆体铭文发呆:取青箱子、虎骨、高良姜、余干子、鹿衔草、薏苡仁、癫加草研末制汤一月,五灵脂三钱、密蒙花五钱、天南星六钱二厘煮水服食半年,辅以剧毒龙胆草为药引,相替之人服下,一个时辰后,与中蛊者交欢,即可将蛊虫由交融之处,引渡而出! 他本来心头沉重,扫见交欢二字,脑子里不由就划过临行前一晚的床榻纠缠,极其无奈的摇头苦笑,觉得赵子衿这人,该傻的时候精明,该精明的时候,又傻的叫人心生不忍。 那时明明都箭在弦上,自己趴在枕头上,破罐子破摔的任他为所欲为,屋里头没有润滑用的膏脂,他以手指扩充半晌,自后方都插入。自己本来有点准备,隐约知道第一次做这事,都会疼的死去活来,可当真身临其境了,才知道那么死活二字,当真不是能随意夸下海口去承担的字眼。 疼,钻心的疼,赵子衿才挤进顶部,顾恽就两眼发黑,喘气如牛,剧烈的痛意不亚于猛然在心口插上一把尖刀,油浇火燎的痛觉从后茓炸起,赵子衿那处硬挺发烫,勃发的厉害,他又顾忌着伤到自己,挺进的极慢,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将自己活生生劈成两半。 顾恽一口气哽在心口,想着这样好比千刀万剐,还不如一刀砍头来的痛快,正扣紧赵子衿的手指,缓着力气准备让他给个痛快的,就觉耳廓一阵温热的舔吻,紧接着粘连那处一股怪异的摩擦感,却是赵子衿抽身而出,仍旧灼热的下体紧贴在自己大腿根,抽耸,,挺动,头在自己颈子旁乱拱,十分难受的模样。 顾恽趴在枕头上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被撞的颠簸不已,铺在榻上的黑发如同水中的水藻一般,款摆晃动,他费力的扭头去对赵子衿的眼睛:“子衿,你……” 背上那人双目充血情潮翻涌,两手在自己腰间腹部来回抚摸,胯部耸动的幅度越发快速,力度也大了许多,冲撞间传来肉体相击的声响,面上半是快意半是隐忍,对上自己疑惑的目光,凑上来亲自己的嘴,边喘息边道:“我…怕你疼——下次……” 顾恽心头盈满感动,夹紧双腿想让他舒坦些,足尖紧绷的如同一只满月的弓,赵子衿闷哼一声,指尖攀上他左边乳首,无意识揉捏起来……顾恽被赵子衿猛力撞的向前一冲,鼻腔里哼出一声变调的应答来:好—— 良久,他从那场风流韵事中回过神来,嘴角噘着温柔的笑意,抬眼朝着南方望去,默念,佛祖保佑,赵子衿,平安无虞。 顾恽虽然诚心诚意的恳求,可我佛慈悲,要普度众生,终究是顾不上实现所有的祝福期盼,五日之后,一封噩耗自南而上,快马加鞭抵达平沙:怀南王在云锣城被刺,昏迷不醒! 王府的影卫赵时伍自檐角闪现的时候,顾恽正在翻晒半干的药草,黑衣的年轻影卫从屋檐上跳下来,跪在身前将事发禀报于他,他惊得滑落了手里的药草,倒退好几步,撞翻了四盆簸箕和长椅,才踉跄着站住脚步。 赵时伍不动声色的抬眼看他,就见这人静默呆立,表情空寂,面上血色尽失,唇上都是惨白一片,过了会,他像是冷静下来,褪了惊慌,凝重的垂眼沉思起来。 这人相当于王府半个主子,他不发话,跪立的影卫赵时伍也不敢动作,就这么保持着双手抬举的姿势,良久,听得这人嘶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写封信,劳驾帮我送给‘庚楼月’的南姑娘,我这就去见你家老王爷。” 第七十八章:公子无双 不论何时,烟花巷弄总是出奇的热闹,白天也喧嚣,夜晚也繁华。 此时华灯初上,正是晚饭后消遣时候。 南隅从浮萍居里出来,脸上神色凝重,走到楼梯口,瞬间又换上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一路从三楼的楼梯走下来,遇到眼熟的常客,便笑着寒暄,张大人好久不见、韩员外吃好喝好、徐堂主楼上请坐…… 她走到一二楼的转角处,自下方迎面而来一个颇为尊贵的常客,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她正待笑着招呼,眼尾突然扫到灯火流光的青楼门口,走出一身挺直的青衫,不禁目光一凝,扭头看去,正巧那人走到门槛处,站住不再走动,隔着宽阔的大堂,远远对她点了下头。 南隅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平素清冷的脸上沾染上悦色,三步并做两步的往门口快走,和她对向擦身而过的迎门小厮小石子,大惊失色的看着自家冷面是掌柜急匆匆越过他,直奔大门,像是遇着什么喜事一般。 小石子满头雾水的转身一看,就见对着夜色敞开的高门下,站着位素青色衣裳的公子,大堂里四处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那人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外,有那么点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小石子觉得那人十分眼熟,脑瓜子忽楞转悠一阵,这才想起来,这人是今年的金科榜首顾大人,他疑着一双圆眼想到,啧啧,状元爷来青楼不稀奇,可南老板如此激动,这是为哪般哪…… 他正沉思,猛听耳边有人叫唤,却是善琴的兰芝姐姐,让他过去帮忙抬琴,诶了一声细腿一溜烟,飞快的跑开了,跑到堂口转个弯,正巧看见南老板领着那顾大人,进了大门往后边的走廊去了。 小石子歪头一想,后边,后边不是,不许闲人随意进去的么。 南隅带着顾恽,在九转回肠样的连廊里穿行,这里大的出奇,较之皇上的御花园,也丝毫不见窄小。庚楼月是三层的妓馆,后头临着太清河,前头看来就是三层小楼,从太清河里游船,也是相同光景,谁料进了其间,竟然是别有洞天。 顾恽前脚一踏入爬满藤萝的院门,拐了四道弯,瞥了一眼廊下平静无波的湖水,就知这是奇门遁甲里的绝阵之一,悬镜廊。 此阵主为障眼而用,兼有防人擅入的效用,不知方位踏步的,进了此阵,就和迷宫差不多。 据传悬镜廊凌驾在水脉之上,布置在凹陷的地方,可以利用山石水木,四面八方取108个方位凿出廊洞,洞内布以活动的机窍,嵌上反光用的千年黑曜石,将此处完美无缺的掩盖掉。不过千年黑曜石极其罕见,集齐符合要求的108块更是难于上青天,故而此阵在古籍里昙花一现,罕有人见。 顾恽只是埋头闷走,他心里忧心着金蚕蛊、记挂着赵子衿,对这感兴趣的奇技银巧,以及这朝堂百年来最为神秘的组织基地,一时探讨兴致全无,南隅看上去比他还要急迫,脚步迈的飞快,却又不至于失了优雅,实在难得。 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停在一扇篱笆前,上头缠满藤萝,像是农家荒芜已久的院门。 南隅扬起素手朝门扉,对着顾恽说道:“顾大人,公子在院内等你。” 顾恽对她点头,抬手去推篱笆门,心知这一出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直到天下真真正正长治久安之时,才能脱身而出,可那种时候,呵,当真会有么? 顾恽推门而入,门在身后缓慢阖上,他抬眼望去,就见院里一颗巨大的花树,枝繁花茂却不见叶片,落英缤纷,浅粉色的花瓣细雨似的飘落,树下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个苍白病态的男人,消瘦到形销骨立的程度,有着年轻秀雅的面孔,和沧桑沉寂的气质,叫人看不出年龄,一身的诗书气华,望过来的眸子玲珑剔透智慧深藏,整个人给顾恽的感觉,像是乞灵山巅上古寺里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 顾恽微微一愣,没想到西原背地里掌控机密的首领人物,居然如此年轻,而且……他带着缺憾的看了眼那人所坐的椅子,木制的轱辘被磨掉一些棱角,复杂的机窍和推手把,以及他膝上的灰色薄毯,无不昭示出,这是一把轮椅,而椅上之人,行动不便由来已久。 他看着这个弱气文质、病容沉重的男人,心里刹那间浮起的念头,居然是高处不胜寒,他想,他一定很寂寞。 耳边又起一声刻意压抑的咳嗽声,顾恽抬眼,又见那男人再一次拿着手帕掩住口鼻,声嘶力竭的咳了一长串,气息凌乱咳声闷沉间或破音,待他拿开帕子搭在膝上,脸上就泛起两团极不正常的艳丽红晕。 顾恽扫见那帕子上一抹暗红,再见他病态和面容,就知这人,已是病入膏肓,他想,想必这也是,南老板按捺不住上门找自己的原因罢。 顾恽掩住思量,合手躬身行了一礼,带着敬意道:“不才顾恽,见过‘蜉蝣’首领。” “顾公子客气,请坐下说话,叫我蓟无双就好。”蜉蝣第五十二任首领,也就是蓟无双,笑着说道。 他说话轻柔舒缓,十分动听,和他的容貌相得益彰,就是两样都看不出,他是生杀予夺、权掌秘密的背地组织领头人。 顾恽坐到他对面的石桌上,见他自己摇动着轮椅,滑到桌前来,和自己面对面,桌上放着台红泥小火炉,里头正醅温着一壶雨前,氤氲的白烟从紫陶的盖缝里泄出来,烟气拂过鼻尖,一股悠远的浅香。 蓟无双伸出手倒了两杯茶水,他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从薄薄的皮下现出,隐隐透出一股病态。他动作优雅不急不缓,沸茶入碗,茶汤清亮黄中泛青,清香四溢浅淡微甜,是为上等的雨前龙井,蓟无双笑着往顾恽面前推了一杯,道:“尝尝,新来的雨前,无双僭越,便唤你顾兄了。” 顾恽不卑不亢端茶抿一口,搁回桌上:“公子随意。” 蓟无双眯眼笑道:“顾兄能主动来找我,实在是出乎我意料,阿南上次去拜访,吃了个闭门羹回来,气的要命呢。顾恽慧眼独具,想必也清楚,我们找你所为何事,但……” 他神色分明没有丝毫变化,顾恽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一股深深的压迫来:“但事关社稷,权当蓟无双心思狭窄晦涩也好,斗胆只会顾兄一声,若是顾兄仅为儿女情长而来,蓟某只能罔顾礼数,将顾兄请出去了。” 那瞬间,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凛冽的寒气,使他看起来气势凌厉慑人。 顾恽就知,他堂堂蜉蝣首领,悄无声息的掌控着西原朝堂所有的机密,就算看起来再温和无害,到底也是危险至极的可怕人物,和这种成精的人说谎绕圈子,就算不惨败收场,也必然累个半死。 顾恽笑了笑,他本来也打算坦诚相见来着,便抬眼,目光平静的直视蓟无双,坚定道:“不瞒蓟公子,我就是——为儿女情长而来,赵子衿对我很重要,但公子大可放心,顾某再鬼迷心窍,也不会拿黎民百姓来开玩笑,不然我何苦入朝堂,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蓟无双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话虽然不是自己想听的,却也不是自己厌恶的,闻言不由对这人多了几分兴致,又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兄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真有那天,舍鱼还是熊掌,蓟某想听听顾兄的真心话。” 顾恽坦荡迎上他目光,道:“我自取鱼,不舍熊掌,赠与贤才。” 蓟无双闻言道:“顾兄未免太狂妄,哪里有这么严丝合缝的好事。” 顾恽眸光清亮:“蓟公子身体不便,顾恽就来了,这也不算,严丝合缝么——” 蓟无双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愣了一会呵呵笑出声,觉得这姓顾的,当真是奇思妙想胆大妄为的可以,不过那时的自己所欠缺的,不也就是这股狠气么。他想,要是那时强硬一点坚定一点,自己这一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不是被困在这方圆的尺寸之地,而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那人也在身旁,比肩而站袖手看天下…… 可事到如,还有什么可想的呢,浮生已去一半,自己拖着残躯贱命终究是到了尽头,而那人,怕也江湖夜雨十年寒灯,不是倒在了荒野地里,就是继续落拓漂泊,今生,怕是再无见面之时了。 半晌,他回过神,笑着看顾恽,之前的疏离试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欣赏,他目光慈爱的如同长辈,印着三十出头的年轻面孔,实在古怪,他像是对饮的友人一般,端起茶碗笑道:“好一个取鱼不舍熊掌,顾公子,蓟某敬你一杯。” 顾恽抬盏和他碰杯,瓷盏发出铮的一声清吟,他目光恳切,道:“多谢!” 蓟无双咳了两声,摇头浅笑:“谢我作甚,一切自看本领。按着‘蜉蝣’的规矩,你得先进地宫,闯过关口一十二道,活着出来,才算合格。说吧,你要什么?” “龙胆草。” 蓟无双微微色变,拧眉疑道:“生在千年寒冰之上的龙胆草?那东西,世间当真有么?你要龙胆草做什么?” 顾恽低落的笑了下:“原来还有蜉蝣首领不知道是事情,自然是…用来救命——” 第七十九章:千里相随 天蒙蒙亮,朝阳门才拉开,一辆马车就穿破雾霭,驶到了城门下,守门的禁卫睡眼惺忪的喝道:“来着何人?” 驾车之人是个黑衣的高个青年,面容干净笑意和善,也不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蟠龙金牌亮了亮,守城人一个激灵,骤然换脸:“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怀南王府的大人,大人恕罪。” 青年笑一声道无碍,守城人又道:“小的职责所在,斗胆问一声车内之人是?” 青年答道:“王府的刘大夫,南下去给我家王爷瞧伤。” 说着马车帘子拉开,露出一张白发苍苍的脸来,正是王府的老刘大夫。 守城的禁卫连忙让道,青年缰绳一抖,马蹄飞奔而出,车影很快又融进了昏沉的雾气里。 马车在道上疾行,日夜兼程的取道南下。五日后的傍晚,在云锦城门将闭之时,紧赶慢赶的进了城。 云锦城地处腹中,时值傍晚,却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屋内亮着烛黄灯火。 道路却并不因此冷清,许多逃难的灾民散在城内,放眼望去,墙角屋檐下,都是衣衫褴褛浑身污浊的男女老少,他们无家可归,颠沛流离,个个面容颓废眼神绝望,因为饥饿,双颊突兀的凸起,痴呆的目光盯着行驶的马车,时不时艰难的咽口唾沫,此起彼伏的稚子哭声,抹着泪喊娘叫饿,听的人心酸晦涩。 更有消瘦的妇人,头发裹着污泥,不知几日没洗,抱着嗷嗷待哺的哭啼婴儿,拦路跪在道上,俯首磕头一砸一个响,央求着大侠行行好,赏口吃食,泪流在风尘覆面的脸上,冲刷出道道蜿蜒的泪痕。 这是天灾的时候,无力的百姓,朝廷不管其生死,就只能背井离乡,饥肠辘辘,卑微低下,受人驱赶,过着猪狗不如的流离生活。 驾车的青年铁石心肠,面不改色的由着缰绳,将马匹控制的稳稳当当,绕过苦苦哀求的妇人,兀自前行,马车侧窗遮帘被人从内掀起一角,看不清脸,捏在帘子上的半截手指,却是圆润细长。 马车宿在一间客栈,车内下来两人,一老一少,三人要了两间客房,便在大堂找了个空桌用晚饭。 南方泛涝,北上贩卖丝绸的马队也不敢从饥饿的眼冒绿光的难民堆里穿过,本该人满为患的酒楼客栈,也就门可罗雀了,大厅里空荡荡一片,总共也只有不到十桌食客,小二并不忙碌,酒菜上的也十分快。 小二正摆上一碟翡翠白玉豆腐,就听东面那位俊秀的客官问道:“小二哥,问你打听个事儿,可否?” 小二笑呵呵应道客官请讲,那人便道:“小二哥可知,邻城云锣,如今的情况如何了?” “客官,云锣城已经封城七日了,消息传得满天飞,准确与否却是不知道的。” “劳烦将你听说的消息,说与我们听听。” “据说是因为巡抚大人遇刺,至今仍昏迷不醒,云锣城县令大惊失色,慌忙封了城池,不让人进出,传言还说,刺伤巡抚的灾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怎么会被一个孩子刺伤了?” “那就不知了,巡抚一被刺伤,城门即刻就封堵了,客官,菜上齐了,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有劳小二哥。” …… 赵全从厨房钻出来,满脸的炭灰尘土,手指倒是洗的干干净净,端着个木托盏,脚步匆匆的往厢房奔。 还没近门,就见门口站了群莺莺燕燕,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数来有四五个,徐娘半老也有,豆蔻年华也有,都是一水的涂脂抹粉、艳色轻纱,简直俗不可耐。 赵全眉头一皱就想发火,他最近耐心欠奉火气滔天,加上王爷一直昏迷不醒,心头又急的油煎火燎,稍微不耐烦,立刻就千百倍的挂在脸上,瞎子看不见,就是闻都能闻到扑鼻的火药味来。他虽然只是个小厮,可耐不住主子身份尊贵,轻易也是得罪不起的,所以识相的如今别惹他为好。 显然,县令陈三思不敢撞枪口,他这群扣着县令如夫人头衔的女人们,却是极为不识相的。 那五位县令妇人,大清早就提着礼物前来慰问怀南王爷,谁料大门紧闭,竟是个迎头的闭门羹,敲了好一会子门,也不见有人开,正嘀咕抱怨着,就见王爷的贴身小厮赵哥儿端着药碗从廊后绕过来,想来是去煎药去了。 一众女子在大夫人王氏的带领下,踩着小碎步拖腔拿调的迎上来:“哟,瞧这府上杀千刀的懒惰下人,这种粗糙活计,怎么能让赵总管亲力亲为呢,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群小贱人。” 这妇人生的本就尖酸,面泛狠色更显刻薄,赵全对她是十二分的不喜,冷着脸道:“不关他们的事,我家王爷的药,素来都是我煎的,夫人莫要为难他们。” 王氏讪讪应了一声,带着妹妹们亦步亦趋的跟着赵全,眼神不住的往紧闭的门扉里瞟,时而目光娇俏一转,也有丝丝妩媚。 赵全走到门口站住不动了,面朝大夫人方向,心里明知这些浅薄的女人们为何而来,无非就是痴迷他家王爷美色,拐弯抹角的多瞅几眼,他心里恨的牙痒,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来,看向大夫人道:“不知大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大大夫人提溜下手里抓着的福字礼盒,笑道:“我家大人公务繁忙,特命我与妹妹们前来探访王爷,千年人参一只,聊表心意。” 听她这自豪语气,好像这千年人参,是多么稀罕了不得的东西,赵全在心里哼了一声,看也没看那千年人参一眼,回绝道:“赵全代我家王爷谢过夫人和陈县令,礼就不便收了,王府的大夫带着药石已在来路上,约莫这两日就到了,王爷尚未转醒不便见客,夫人们这就回吧。” 字里行间,已是浓浓的送客之意,明理人听见,也该走了,也不知大夫人是怎么想的,非但不走,反而笑道:“那怎么行,老爷交代了,这人参,我可是万万不敢提回去的,再说了,赵总管一人服侍,总有顾不来的地方,我与妹妹们在一旁,还能敬上一些举手之劳,您说是也不是?” 赵全耐心告罄,正要翻脸,就听耳边响起一道温雅男声:“夫人的好意,我代子衿心领了。” 赵全呆愣一瞬,待反应过来谁在说话,登时大喜过望,目光越过众夫人,就见院口站了个青衣人,满身风尘仆仆,都掩不住的出尘风骨。 几位县令夫人看着院口像是从天而降的青衣人,清隽秀雅,身后跟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人,而自家公务繁忙的老爷,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个带路的一般,站在那人左手侧,神色恭敬,俱都不约而同的想,这又是哪位大人,连王爷的名讳,都直呼不畏。 那人笑着走来,身形一杆翠竹似的挺直,似再大的风雪也压不弯,赵全像是见了主心骨一般,几日来强自镇定的心里突然就委屈无比,惊慌、害怕、恐惧、担忧雨后春笋似的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这个时候,他又成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 他端着药碗快步迎上去,眼眶发红几乎拢不住里头的湿意,难受的呢喃出一句:“大人,王爷他……” 顾恽抬手揉揉他头发,柔声安慰道:“辛苦你了,他没事的,他在那间房里么,我去看看他,药给我,你先跟着刘大夫下去打点安顿,时伍,你也去歇会,”他转身面向县令陈三思,笑道:“叨扰陈大人了。” 陈三思连忙摆手:“不不不,顾大人客气,这是下官应尽的本分。” 陈三思驱赶走一众意犹未尽的如夫人,亲自带着老大夫、赵时伍去了客房,顾恽在门口站了一阵,推门进去,反手将门栓插上了。 屋里十分宽敞,关着门窗,光线有些暗,顾恽走过大厅绕了个弯,就见帘帐遮挡的雕花床沿,挂着一缕白发。 他就站在那里,端着药碗石化似的,盯着那缕头发出神,他脑子里浮起很多过往,想起杏园宴上他的惊鸿一剑,想起国宴上携带自己穿花拂柳一般飘然掠远,想起他身形飘逸在树下心无旁骛的练剑,剑势行云流水,依稀可见巅峰境界。 他痛苦的闭上眼,阖住满心悔恨,他想,可如今,他却被一个十岁孩童刺伤的昏迷不醒,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心里疼的厉害,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刀片,在他心里一笔一划的刻下几个字,赵子衿,重重叠叠密密麻麻。 他抬脚走进床榻,赵子衿盖在被褥下的身体渐渐露出来,搁在腹上的手、大开的里衣领口依以及下面带着血迹的纱布、修长的脖子和线条美好的下巴,最后是那张熟悉的唇角亲吻过的脸,英俊的,苍白的,眉心微蹙的。 顾恽在床边坐下,将木盏搁在床头的圆凳上,目光深深的看着赵子衿的脸,见了面才知道,浸透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的思念,汇聚在一起,已是如此深刻。 闭着眼的赵子衿,让他觉得奇异又心酸,那人在他的视线里,一直是眼巴巴等着的姿态,不管自己什么时候抬眼,立刻就能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自己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真到这天来临,他猛然发现,赵子衿有多不容易。 他先是掀起他胸口里衣处的衣襟,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口,被纱布包裹着看不出伤势来,只能从血迹深浅出大概确定位置,纵然不知深浅,可他心里清楚,赵子衿昏迷不醒,多半不是因为这刀伤。 顾恽的手指伸出去,描摹他深刻的轮廓,指尖下的肌肤依旧是记忆里的凉意,他没有发烧,额角却是密匝匝一层冷汗。他拿指腹揩掉汗迹,接着向下游走,划过英气的眉骨,盛着海一样深情款款目光的眼眶,那人扇子似的睫毛拂过他指尖,给他一种赵子衿正在眨眼,下一刻就会睁开的错觉。 他等了一瞬,明知是臆想仍然有些失落,而后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停留在凉透的唇瓣上,顺着唇线来回轻抚几下,俯下身去,将自己温热的嘴唇贴了上去,像是要给这个一年四季浑身都是凉意的男人,一丝温暖和抚慰。 他嘴唇贴在上面,模糊的语句从唇角泄出来:“赵子衿,我大老远的来看你,你不睁眼,看看我么……” 第八十章:遇刺经过 赵子衿闭眼躺在床上,依旧面如白纸,身上被褥被拉至腰胯,前襟大开,露出细致匀称的肌理。一双枯瘦的老手,正执着一把尖刀划开沾血的绷带,动作飞快利落,朝两边掀了绷带,被遮挡的伤口就露了出来。 只见胸膛正中,有道寻常刀刃宽度的伤口,深度看起来也极深,结了褐黑色的血痂,干涸的血迹铺出一片并不规则的圆,周围有些红肿,却并不严重,想来这云锣县令,也被吓了个半死,金贵好药的伺候着。 老态龙钟的刘叔按压了伤口附近的皮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肺腑少不了受损,万幸是没有伤到心脏,他丢将尖刀放回药箱里,取了装满艾草的小布包,垫到赵子衿手腕下,眯着眼开始给他细细的诊脉,屋里其他三人见状,连忙将呼吸都放轻许多。 顾恽站在老大夫身后,看了眼胸口那道伤,目光很快就移开,定在刘叔脸上,见他脸色风云变幻,到了后来,眼珠索性全阖上,一心一意的感知脉象里的细微变化。 顾恽心里虽然沉重,却没那么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寻常大夫,根本察觉不到金蚕蛊的存在,是以定论王爷至今尚未转醒,全是因为这道刀伤的缘故。可刘叔不一样,他是经验老道的太医,医术出神入化,这也是为什么非得拖着行程,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长途跋涉的原因,瞧他这神色,好像就知道了什么。 诊脉是极其耗费心力的活计,丝毫不能分心,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老大夫收了手,脸上汗涔涔的,洗了脸未擦似的,形容疲惫不堪,老眼中闪烁的,却是浓浓的惊疑。 顾恽捏了把毛巾递给他,问道:“刘叔,如何,诊出他为何一直不醒的原因了么?” 刘叔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转向赵全和赵时伍道:“小全子,时伍,你们去门口守着,谁也不能放进来。” 谁都看得出来,刘叔是故意支开他们,不过二人都是忠心耿耿的下属,心想竟然到了要越少人知道的地步,那说明王爷的伤势,比看起来要严重百倍,两人点了头,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出去将门带上了。 两人出去后,刘叔指了指床尾,顾恽依言坐过去,探出身子给赵子衿拉上衣襟,又将被褥拉倒胸口,这才坐正了,直视刘叔道:“您老有什么发现和疑问,就尽管问吧。” 刘叔老眼犀利的盯着顾恽,严肃道:“刀伤虽然深,却并不严重,并不是他一直不醒的原因。我观他脉象混乱虚浮,时轻时重时急时缓,致使他醒不过来的原因,是体内真气时而逆流时而顺缓,在筋脉里冲撞流溯,像是在驱赶调节什么东西。” “你知道,他们这种练武之人,一身纯正真气护体,能达到寒暑不侵的境界,体质和恢复能力,也较常人快上许多,可这也有弊端,就是一旦真气逆流,极易走火入魔或猝死,他现在的情况不到走火入魔那么严重,可一直这也下去,也极损筋脉。” 顾恽听他语气观他神色,就知真气混乱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解不了的绝症,他忧心奇怪的地方,还未说出口,故而并不发问要如何医治,只是点点头,让他好接着往下说。 对于他的镇定,刘叔赞赏一笑,接着道:“真正难办的,却是我在他的脉象里,发现了另一道动静,混在他原本的脉象里,轻微到极易被忽视的地步,就像……”他顿住思索一瞬,道:“就像蜜蜂在你耳边振翅那种频率的声响。” 顾恽双眼微微一瞪,没料到刘叔医术精湛至此,瞬间对这老者肃然起敬,他想,蛾子么,可不就像蜜蜂振翅么。 刘叔盯着他:“子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顾恽直视着刘叔的视线,嗯了一声,然后这老者,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脊背都挺不直的驼下来,像是肩上担了千斤重担,听他声音暗哑的说道:“他中了蛊,金蚕蛊。” “什么?”刘叔声音陡然拔高,剧烈的震惊之下,竟然从床上站了起来。 顾恽不想这老太医,竟然也是知道金蚕蛊的鼎鼎大名的,反应如此巨大,想必知之不少,一时心下悲怆苦涩,笑脸都几乎挂不住。 刘叔自知失态,重新坐下,脸色沉沉里也是忧心忡忡,他顿了好一会,才问这是怎么回事,顾恽不愿提百毒老叟那段往事,可刘叔不是外人,多一分信息就多一分希望,便压了压情绪,将蛇山上中蛊那段,事无巨细的说与他听。 刘叔听完气的胡子都在哆嗦,赵子衿昏迷免于责骂,顾恽一人承担两人的份额,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小王八蛋、胆大包天、欺上瞒下、翅膀硬了穷得瑟之流的妙语,气势如虹的从胡子花白嘴唇干瘪的嘴巴里喷出来,激动过头骂的气喘吁吁,靠在床头平复猛烈跳动的老心脏。 顾恽给他顺毛,结果被训的更惨,只能蜷缩在床尾,看着赵子衿熟睡都不安然的脸,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一声不吭,心里不愤怒,就是憋闷,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刘叔这顿臭骂,来的正是时候,他需要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分散总是忍不住将事态往坏处想的思绪。 过了会,他措拾好情绪,轻声问道:“刘叔,他什么时候能醒?” 刘叔起身朝外走,道:“我老了,精神不济怕出差错,我先去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早来给他扎针引渡真气,你让时伍也去休息,明天帮他输真气,什么时候真气平复了,他就醒了,至于那金蚕蛊,你也别太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乞灵寺的方丈给那臭小子算过命,长命百岁。” 顾恽感激的朝他笑了笑,将人送到门口,嘱咐赵时伍也去歇息,两人离去后,他让赵全进屋,将门关上了。 顾恽坐在桌前,指指对面的位置,赵全知道他有话要问,老实坐下了。 顾恽看着他,道:“赵全,你把王爷遇刺的经过,和我说一遍。” 赵全点头,想了一会开始说道:“我们一路南下,途径云岭城的时候,开始能看见流落的灾民,罗大人怕队伍太大,过于引人注目,被发现运载的是赠灾的银两,会招到袭击,就建议王爷将队伍分散成许多小队,打扮成不同的商种,沿路借兵护送,王爷没有异议,便这么办了。” “队伍分散后,我随着王爷扮成贩卖丝麻的商人,带着二十五人,后于罗大人一行过了云锦城,在五月十五那天傍晚,抵达云锣城,沿路的灾民越来越多,有时候道路都走不通,看着实在叫人难受。” “云锣是距离无定河最近的城池,流连在此的灾民多到数不清,仍凭官兵怎么驱赶,道上依旧密布人群,我们便禀报王爷,寻了条人烟稍少的窄巷弄,打算从中穿行过去,到闹市寻个店打尖儿。” “走到一半,酸腐臭气扑鼻而来,让人作呕,定睛一看,竟然满眼的泔水弃物,原来是条倒置垃圾的废巷子,我说怎么人影儿都没有呢。随行的官爷都捂着鼻子连声喊臭,我也被熏的几欲晕厥,我想着这污浊地儿,是万万不能让王爷从此过的,就打算禀告王爷,原路返至大道上,另寻线路去住宿。” “我那时刚转身,正要说话,哪里料到王爷突然喝了一声‘谁’,人就疾速从马车里窜了出来,直取泔水堆儿交错的那条旁支弄子,待掠到巷口,他身形突然又定住了,脸色震惊,和什么人对望似的。” “我慌忙跑过去一看,就见那条巷子里,有个半蹲着身子的孩子,十来岁模样,衣不蔽体,瘦的跟猴儿似的,脏的像是泥巴浆里滚过一般,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只清晰的露出一双眼睛,狼崽子似的恶狠狠盯着王爷,一手抓着个黏糊糊变了色儿的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吃相粗鄙的要命,另一只手里,提着桶不知哪个酒楼丢弃的泔水桶。” “瞧他那眼神,像是生怕王爷抢了他那桶泔水似的,我正待去劝王爷回转,就见王爷笑了下,抬脚朝那小畜生走去。爷,知道么,除了对你,我从来没看见王爷,对谁那么宠溺的露过笑脸,他看那小畜生的眼神,就像老王爷看着他。” “那小畜……” 顾恽本想让赵全别一口一个小畜生,好好说话,他知道后来某个时刻,那小崽子必然不知怎么的给了赵子衿一阴刀子,可想来罪魁祸首原是自己,孩子该罚该骂,可赵全要责怪,该冲着他骂白眼狼才对,一见赵全连珠代炮的噼里啪啦,自己十分想知道后事,便咽了话语,预备等讲完再同他解释。 赵全正值激愤,完全没有发现顾恽的纠结,兀自回忆:“生一边拼命的塞馒头,一边费力的提着那桶泔水,戒备的小步后退,还凶狠又含糊不清的冲着王爷嘶喊威胁‘不许过来,再过来,就杀了你’……” 第八十一章:严刑拷打 “大人,你知道吗,王爷当真就不再往前了,他看着那小畜生眸光闪烁,突然朝他温柔一笑,那小畜生愣了一下,回过神又摆出那副靠近杀光你全家的狠相,王爷蹲下来,视线和那俯着身子的小畜生平齐,很温和的问他:‘你想吃饭吗?热的、香的、熟的、新鲜的。’” “那小畜生咽了口唾沫,声音大的吓死人,他明明口水都流出来了,却还逞强的质问王爷有什么企图,问我们是不是人贩子,嘿…他可真会想,有我家王爷这么俊的人贩子么,蠢货。” “王爷居然不生气,还是那副笑脸对他,他说:‘没什么企图,你见过我这样特征明显的人贩子么?就是看你顺眼,想赏你顿饭吃,你吃吗?’” “那小畜生敌意浓厚,嚼着馒头想了一会,突然捏着那个只剩下一个边角的馊馒头,豁出去似的头一仰,发狠道:‘吃!横竖都是死,吃顿好的再上路,有什么不好!不过我发誓要和小梓同甘共苦的,吃完了能打包,我就随你去。’” “王爷一愣,盯着他那桶泔水笑的更开怀了,问他:‘小梓,就是你提着这桶,要去见的人么?’” “那小畜生嘿嘿一笑,重重的点了下头,王爷对他伸了手,将那桶泔水提到墙边上靠着,小跑着过来,却并不去牵,王爷改为摸了摸他的头,那么脏,他也不介意,然后揽着他的瘦肩膀,将人带上了马车。” 顾恽听他讲述,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重情重义,也不为诱惑所迷,就他那年纪,已是十分不简单了。他虽然不明白赵子衿为何突然对一个小乞儿上心,可他一定是真心的,就像他无缘无故就缠上自己,也是一颗赤心,能赴汤蹈火。 赵全接着说道:“王爷将那个臭气熏天的小畜生领上马车,我们也不敢抱怨异味,直接穿过了那条巷子,寻了家客栈住下,王爷领着那小畜生进了厢房,差小二用最快的速度上了菜,官爷们也都去洗漱吃饭了,屋里头只有我们三人。” “小二推门进来,端了碟酱闷肘子搁在桌上,那小畜生咕咚咽了声口水,拿眼神去瞟王爷,王爷指了指木架上的铜盆,吆他去洗手,他目光粘在肘子上,一步三回头,胡乱在盆里搅和两下,飞快的奔回来,抓起肘子就开始啃,那吃相……唉,不堪回首不说了——” “那小畜生食量惊人,而且都是直接用手抓的,王爷喊我一同用饭,我看那油乎乎的手,指缝里黑乎乎的泥巴,以及满桌子狼藉,本来饥肠辘辘的,登时就胃口全无,我说我不饿,就在床头整理行装,挑出王爷晚上沐浴后要穿的里衣和明天的衣袍腰带。” “王爷捏着双筷子,偶尔曼斯条理的挑两口,让他慢些吃,小二又进来,端了盘白玉带,那小畜生抓了两根丢进嘴里,被烫的龇牙咧嘴,他看了王爷一眼,突然捏起筷子,夹了几根藕带丢进王爷碗里,说了句‘你面色发白血气弱,吃这个,补血气’,我一听火气蹭蹭的冒啊,谁他娘的血气不足啊,结果一扭头,发现王爷当真是面无人色,惨白一片,额角的细汗在烛光里发莹莹发亮。” “我吓一跳,慌忙奔过去,询问王爷怎么了,叩门声却突然响了,我只能转了脚尖先去开门,门口站的是便衣的罗大人,我将他请进来,他看见和王爷同桌的小畜生,也是一惊,问王爷这孩子是谁,王爷说是路上捡的。罗大人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那小畜生吃饱喝足,正拿着食盒,将盘碗里的菜往盒里转。” “他虽然吃相难看,为人也十分无礼,可盘里的菜,每样都留了一半,看起来也是个有情义的孩子,我对他的芥蒂,霎时就少了许多。他一个人穷忙活,将碗碟一扫而光,连桌上掉落的,也捡进嘴里吃掉了,反正就是一粒米也没给我留下。” “那小畜生说他吃饱了,也不接着说话,只拿目光去看王爷,王爷嗯了一声,说他可以走了,那小畜生什么也没说,看了王爷两眼抬脚正要走,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外响起一声破锣嗓子:‘不知王爷大驾光临,下官云锣城县令陈三思候驾来迟……’” “陈三思还在外头说,那小畜生突然定住身形,面无表情的盯着王爷,嘴里一字一顿古怪的念了两声王爷,然后,他突然丢了食盒,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刀,狰狞的嘶叫着‘朝廷的走狗纳命来’,就朝王爷扎去。我吓了魂飞魄散,丢了衣裳就往那边飞奔,虽然惊慌,想着王爷的武艺,也没太当回事,谁料…谁料…王爷突然捂住心口跄了一步,吐出一口血,然后…然后刀光一闪,就没入王爷胸口去了……” 赵全抬眼看着顾恽,眼里带着泪光,语气里有哭腔,问道:“大人,王爷为什么会突然吐血,为什么连一个孩子的袭击都抵挡不住,他到底怎么了?他离京去寻你的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恽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半晌,他愣了一瞬,盯着桌上那套茶碗,道:“赵全,有些事瞒着你,并不是不相信你,是让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只能穷担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你别问了。对了,那孩子现在人在哪里?如何了?” 赵全没好气道:“王爷昏迷之前,吩咐我们不要难为他,他被陈大人带走了,我焦头烂额的,也没心思管他,大概被关在牢……” 顾恽眉头一皱,站起身来朝外走,嘴里叱道:“糊涂,陈三思急功近利,皇亲兼巡抚在他的地盘上差点丢了性命,你以为,他会好吃好喝的供着凶手么。” 赵全一呆,他哪里能想到这么深远的地方去,闻言不由有些慌乱,小跑着跟上去,六神无主道:“大人,那…现在该怎么办?那小畜生,不会已经死在牢里了吧?” “不会,但被打的惨不忍睹,那是少不了了。你叫陈三思立刻来见我,顺便让他去张罗一个大夫,动作快点。” “诶。”赵全应了一声,陀螺似的旋走了。 牢里潮湿阴气,霉气刺鼻,陈三思衣衫不整的在前头心惊胆战的带路,短短不过一刻钟路程,就心虚的燥出了满头热汗,他哪里晓得,这位翰林院修撰顾大人,长途奔波也不休息,大半夜心血来潮,点名要看那刺客。 随着牢门渐近,他扭头去瞟王爷的太学师傅,见那人面无表情,心里悬的更是无处生根,抹了把额头汗,心里祈祷着那小混蛋,不至于被打的太不入眼。 走到最后那间牢门前,门还没打开,陈三思自己都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就哆嗦起来。 目光透过碗口粗细的木制栅栏,就见审讯室里捆绑犯人用的十字木架,不知被哪个阳奉阴违的搬到牢房里,上头鞭痕刀槽,血迹斑斑,横着的木头上,正绑着两条细瘦的胳膊,衣衫被鞭子抽成一条条破布,艰险的挂在血痕道道的手臂上,破烂的蜘蛛网似的。 尾端的手腕无力垂下,稀薄的烛光里,依稀可见指尖正缓慢的低落着深成黑色的液体,除了血滴,做不出他想。绑在竖着的木头上的身子,更是惨烈的叫人不忍直视,衣裳被鞭子抽的支离破碎,露在外头的大片皮肤,胸膛腰腹和大腿,遍布血污和翻卷的伤口,几乎挑不出一块好肉。头部和手腕一样,做无力的低垂状,不知脸上,又是一副什么惨烈光景。 顾恽面如寒霜,盯着那个受过极刑的孩子,偏头盯着陈三思,轻声笑道:“陈大人这里真是藏龙卧虎,随便一个邢官,就比刑部的老师傅还了得,想来都是陈大人…治下有方——” 他笑的春风和睦,一通赞赏也不见讥讽暗嘲,陈三思却听得脊背发寒,他是个官场的老油条,最是知晓笑里藏刀之人,才极为防不胜防。他连忙将腰身弓的低低,谦卑惶恐道:“大人谬赞,下官只是忧心王爷伤势,恐其为人指使,这才让属下关押问话,并未下令施以严刑,这…怎么会成这样…下官完全不知啊。” 顾恽意义不明的扫了他一眼,疑道:“哦?是吗,感情陈大人,也被蒙在了鼓里?” 陈三思冷汗直流,哽着脖子道:“是!” 情况紧急,顾恽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耽搁太久,威吓威吓也就收手,让陈三思差人开了牢门,打头弯腰钻了进去。 燃了烛火走到近处,那孩子身上的伤势,愈发惨烈严重,陈三思这下又想表现仁爱好心,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唤人去给那孩子松绑,顾恽听他喘气的声响不对劲,制住走上前的二人,叫大夫上去瞧了。果然,胸前的肋骨被重物击打断了一根,外行人随意移动,极有可能导致断裂的肋骨戳穿脏器直接死亡。 随后,大夫央人抬了块门板,然后叫衙役将束缚的十字木架倒在上头,松了锁链镣铐,万分小心的移到木板上,将那小刺客抬了出去。 第八十二章:浮生一梦 视野里,是浓墨一样的黑色,赵子衿发现,自己就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地方,马不停蹄的跋涉。 他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潜意识里知道应该往前走,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就这样毫无杂念的走出很远,直到遥远的远方里,出现一丝亮光,他朝着那处走进,发现那是一条肮脏破败的臭巷子,墙角路边全是发了霉的酸腐食物,茸毛一样的灰霉覆在上头,引得苍蝇嗡嗡环绕。 前方三四丈处。有条延伸进去的旁支弄子。自那边传来一些翻动的声响,赵子衿木着脸站了一阵,抬脚悄无声息的朝那边走去。他越过墙角,就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背对着他,正动作极快的在被人丢弃的残汤剩菜堆里翻捡起,身旁竖着个泔水桶。 那背影瘦成了一根竹竿,蜷缩在一起,比身旁的脏桶,横竖都宽大不了多少。 他其实并不好奇,却不知遵循着哪里的渴望,问了句:谁—— 那道背影听见声音蓦然一惊,飞快的扭转过头,脏的看不清面目的脸,戒备而敌意浓重的贼亮双眼,以及因为半转过身,露出的手上捏着的一个沾满菜汤的发涨馒头。 赵子衿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愣神想了好一会,依旧没想起来,他正待再看一眼那孩子,想着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谁料目光一抬起,眼前光景天旋地转,扭曲旋转着飞速变幻,由亮晃晃的白昼里破落的巷子,变成了幽深潮湿的荒芜山林。 齐腰的野草严实的覆盖住地面,参天的古木自草丛里拔地而起,生长到了须得将头仰平都看不见尽头的高度,伞盖似的遮住头顶那片天幕,将视野的光亮,消减至晨昏的光景,置身在这里,上下前后方向,都看不见尽头似的无垠宽广。 合抱粗的枯槁树干上,缠满了藤茎,有些还在慢慢游移,凝目一瞧,赫然是同色的长蛇,数量极多。斜挑出的枝桠上,悬着拳头般大小的黑块,目力过人才瞧得出,黑块和枝桠间连着一根细丝,比头发丝还细。 不知从哪里猛起一声野兽浑厚的嘶吼声,山林间瞬间簌簌作响,那些悬挂的黑块闪电般撑开蜈蚣似的两排足脚,齐齐划动着攀着细丝飞快上升,爬上枝干拢做一堆,朝着更高的树干逃命似的爬走,竟然是拳头大小的蜘蛛。 一齐逃窜的,还有藤间的毒蛇,以及从草丛深处爬出来的蝎子、蜈蚣、蚰蜒,聚拢爬行黑压压一片,可见数量众多。 野兽还在嘶叫,听着像是虎啸,振聋发聩的嘶吼渐渐转为低沉呜咽,赵子衿听响动方位在西北,提气便飞纵而去,他在林间穿行,踩着树枝借力,身形快的几乎看不清影踪。 很快,他就赶到了声源处,眼前的场景让他情不自禁就停住了脚步,站在高高的枝干上,俯视全揽眼前所见。 所料不错,发出叫声的,果然是猛虎,体型巨大条纹鲜明。 只不过山中称王的凶猛野兽,此时正奄奄一息的垂死挣扎,缓慢撩动的前爪收不住力的在地上做最后的滑动,躯体上全是血污和泥巴,血盆大口间咬着一条细细的血流如注的脖子,属于人类的,孩子的脖颈,而孩子的整个头颅甚至两只胳膊,都被咬进了虎口里,连在脖子下的细瘦身子无力的摊在混乱的战场泥堆里,生死不明。 赵子衿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像是一个为了来见证胜负的旁观者,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有,可他脖子上,却隐约有清晰的传来,利齿切入的剧痛。 过了半晌,他看见虎口下的那道身躯动了一下,那孩子一条光着的全是擦伤和血迹的瘦腿在地上蹭了蹭,曲起来,卡在虎牙上的胳膊做了个上举的姿势,紧接着虎口上颚张开,一个被血水泼过似的头颅颤颤巍巍的从里头拔了出来。 那孩子身体全部退出虎口的瞬间,猛然栽倒,头顶撞在虎口的髭须上,胳膊脱力的垂下,整个人像瘫软的面团般顺着老虎的身子溜了下来,趴在地上又是很久没动。 夜幕降临的时候,山林里的光线更加昏沉,赵子衿看着那个死去一样的孩子,突然撑起抖如筛糠的胳膊,将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靠坐在猛虎身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艰难的划破坚韧的皮毛,从露出的血肉上割下一块,朝嘴里塞去…… 他吐了不知多少次,却一次又一次的将腥气扑鼻的生肉往嘴里塞,直到最后连吐的力气都没了,将肉在老虎身上戳碎了,直接塞进嘴里,捂着嘴巴狼吞虎咽,面色发狠,嚼也不嚼。 那狠相和姿态,比之前破巷子的那个脏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子衿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偷窥者,他像是林间的一棵树、一阵风,跟在那孩子身后,看着他找了处清泉洗去污迹,露出入骨的伤痕和精致的眉眼,看着剥掉虎皮摊平晒干给自己打了个铺盖,看着他掉进蛇窟被撕咬缠绞,浑身是蛇齿印和溃烂的伤口,奄奄一息的在蛇窟瘫了十五天,靠吞食蛇胆续命…… 他看着那个孩子在满是危机的森林里,命悬一线的过活,身子渐渐抽条舒展,隐隐有了少年的修长和挺拔,身形越来越快,周遭的蛇虫也越来越多。没有火种,茹毛饮血,没有衣物,裁藤编就,没有人说话,他也一言不发,只是背对着自己,拿枯枝在沙地上笔画,等他走开了自己上去偷看,沙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两个排在一起的名字:容颂辞,容颂语! 眼前画面再次扭曲,赵子衿眼前一黑,这次连意识也被吸入那道风形的漩涡里去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终于想起来,那个狼吞虎咽孤独求生的孩子,就是上一世的,他自己…… “子衿,醒醒。”有人轻柔的拍着他侧脸,赵子衿的灵魂里刻着那道声音,一响起,他就安心又高兴,他还未睁眼,却抬起酸软的手臂,将手心贴上那抹温热所在,收拢指尖握紧,呓语似的唤了一声阿恽,睁开眼的瞬间,就对上那人带笑的眼睛,以及实实在在一声应答。 顾恽望着他,抬手拂开他因为扭头而垂在眼睫上的白发,温柔笑道:“你醒了。” 赵子衿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此刻还沉浸在容颂语的过往里,有些发懵,他盯着顾恽看了好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平沙,私自离京可不是小罪名,他挣了挣就想爬起来,问道:“阿恽,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恽抬手按住他,笑道:“乱动什么,刘叔累趴了,你再出岔子,他可没精力管你了。我么,探亲返程北上,为何就不能在这里了?” 赵子衿一愣,心里迅速思量开了,听他这意思,是偷摸从都城出来的,刘叔既然也跟来了,那就说明他和父王一定打点好了,知晓他突然回京的人,估计都封了嘴,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对外的说辞,约莫是回京路上被堵在云锣,偶遇刘叔一行。 若是这样,那自己就不用担心了,赵子衿目光上扬看着他笑,撇去朝廷的复杂权力纠葛和沿河一代的内乱,他其实很想见他,做梦都在想。他心无顾虑,心上人又近在眼前,心头舒畅,连浑身气流的窒息都烟消云散了似的,抬手揽住那人坐在床头的腰,自下而上盯着顾恽浅色的唇,声音极低的说:“阿恽,你头低下些,可好?” 他这模样,像极了觊觎别人糖果的幼童,明明嘴角在淌口水,却因为心底那点羞耻和自尊心而不肯就范,只敢拐弯抹角的提点,希望别人能听出他话里潜藏的意思,扭捏的紧。 顾恽忍俊不禁,他虽然一直知道赵子衿在装傻,可没捅穿的时候,那厮装的行云流水,也就瞧不出扭捏来,分别前晚揭底儿了,再见面,赵子衿这又脸皮子薄,装不下去了,正经起来的小模样,带些羞赧和难为情,竟然如此良家,被自己一言不发的盯了这么一会,耳根居然渐渐红了,实在是青涩的厉害,人尽可欺的纯良。 顾恽这人瞧着斯文正经,骨子里其实酿着坏水儿,不多不少,刚好只对亲近之人瓢泼,这会子被王爷的良家妇女架势勾出了恶趣味,忍不住就想逗他。只见他微微偏头双目微瞪,一头雾水的盯着赵子衿疑道:“子衿,你是怕隔墙有耳么?” 赵子衿被他问的有些懵,盯着他思索,隔墙有耳?他就是想同他亲近,又不是要和他说什么秘密,有耳没耳,关他屁事。 顾恽憋着笑,接着一本正经:“没事,左手边住着赵全,右手边住着刘叔,两人都关着门休息,门口还有时伍守着,你要说什么,放心说吧,我听着哪。” 赵子衿张口正要解释,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亲亲你,又听顾恽抢话道:“哦我知道了,你刚醒,想必渴得厉害,你松手,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说着作势欲起,赵子衿根本不渴,哪里会松开,连忙说道:“阿恽,我不渴——” 顾恽嘴角听了依旧伸手去掰他手臂,嘴角抿不住的上扬一些又被他使劲压了下去,自以为是道:“不渴?那就是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得来。” 赵子衿发力扣着不让他得逞,重重道;“我不饿!” 顾恽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不饿?瞧我这记性,你多日未醒,想来最迫切的需求,定然是出恭,你忍忍,我这就叫赵全进来伺……” 赵子衿再傻,也该瞧出不对了,顾恽鲜少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简直到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地步,听着真心实意,却句句是废话,赵子衿回过味来,瞬间就意思到自己被耍了。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心里恨不得将这厮推到了压在身下吻得喘息气短,面上却依旧崩溃道:“不要赵全!” 顾恽故作为难:“那你要如何?” “不要如何,要你——”话音未落他突然暴起,手臂同时发力,将顾恽压倒在床,两腿岔开跪坐在他腰胯处,手腕上移去扣他十指,压在脸侧,两厢凝视间身子慢慢伏低,和他鼻尖贴着鼻尖,正待吻下,急促的脚步飞一般响起,至近处却突然来了个陡停,来人匆匆忙忙,赵子衿竟然来不及撤开。 两人面贴面的扭头,鼻尖从对方脸旁擦过,就见赵全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站在不远处,见两人看他,愈发局促,结结巴巴的嗫嚅:“刘刘刘大…夫说王爷这……个时辰该醒了,吆吆…小的来看…看……那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您二位继续——” 他前头说的磕磕巴巴,到了后头却投胎似的噼里啪啦,字句都粘连在一起似的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一口气飞快的说完了,转身夺命而逃,狐狸追赶的兔子般飞窜而出,瞬间就不见踪影,随后门板嘭一声巨响,被人从外头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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