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本文是《江城》的后续 崔旭没想到他会穿越进江城现代的身体,该如何面对转世而来寻找江城的杨浱? 旧时代里的江城与乜湦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跟,江城竟发觉杨雨辰还活着。旧人?新人?江城该如何选择? 东瀛狼子野心,韩家步步紧逼,委员长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杨雨辰是退是进? 我下定决心要写一个没有渣攻的换攻文,祝愿我成功吧。 本文是现在——过去——现在,这样的桥段,所以第一部分可能有点乱。 先交代一下,杨浱是杨雨辰转世。架空民国文,不要和我较真历史,我写的不是历史。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前世今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城,乜湦,崔旭,杨浱 第一章 崔旭再次拥有感觉的时候最先感到的是头上的钝痛,但是他依旧很庆幸不是那种饥饿到极限后身体已经从内到外被掏空了的虚弱,不是全身水肿后连动动手指都有水波在皮肤内荡漾的诡异感觉。仅仅只是头有些疼,比那些感觉强上太多了。 他为了省下口粮让陆同远能够多坚持些时间才会饿死,他记得临死前从来只会对他瞪眼睛的陆同远在流泪。他觉得那个一向粗豪的汉子会错了意,他这样选择无关爱恨,只是因为这样更有意义。他这辈子充其量只是个没节操的男旦,是一个可以用来泄欲的副官,哪能与赫赫有名的震东洋相比,陆同远一条命比他的贱命值钱多了。 能多多少呢?记得江城说过,他用了全部积蓄近一千大洋才买通了狱卒进了奉天监狱与陆同远见面。而陆同远从他师傅手里买断他的卖身契的时候只掏了二十大洋。 真是让人伤心的天渊之别啊。 他死了,江城会哭吧。那个漂亮到极点的男孩子会记得他几年?当他蜕掉少年的青涩长大成人时,他还会记得有一个叫崔旭的人曾经无比眷恋他吗? 在头疼之中,崔旭不停的胡思乱想,却完全没有发觉他并不是一缕飘荡的幽魂,而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有温暖身体的活人。 发现他恢复意识的是每天帮他擦洗身体的护工。五十几岁的老男人,每天要帮四个无法自理的患者擦身按摩,这个最年轻的也是唯一没有意识的是最后一个。但是,这一次当他打算按照规定给他按脚然后再按腿按手臂的时候,他发觉一直睡着的年轻人居然在他的手指捏向脚心时微微躲避了一下。 护工不可置信地看看被他握在手里的年轻人的脚,再次尝试着去捏他的脚心。这只脚确实是动了,好像是无力的人微弱的挣扎一样,幅度很小动作细微。 护工惊跳起来,毫不犹豫地冲向走廊。“大夫!大夫!42床醒了!42床醒了!大夫!” 值班医生带着护士来得很快,围着病床查看。护工为了表示自己没有看错,又一次抓起了年轻人的脚,然后用力捏了下去。 “动了!他真的动了!”小护士也很兴奋,“我还以为他要当一辈子植物人呢,没想到这就好了。” 值班大夫摸摸脉搏又翻翻病人的眼皮,最后在病人耳边说:“江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了动动手指。” 崔旭能感觉到周围很乱,他还有些不明白,传说鬼的世界冰冷安静,怎么他这里这样吵闹。不止头疼,脚上又疼又痒,还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等等……有人在叫江先生,即使只是个姓氏,他也觉得很兴奋,下意识地就按照耳边的语声动了动手指。 “病人确实有了意识,可以通知家属过来一下。”值班医生吩咐小护士:“告诉江先生的母亲,他应该很快就能苏醒痊愈了。给他安排明天做脑部CT,我要看看淤血是不是全部消散了。” 崔旭听到人在说话,但是他都听不懂。什么是脑部CT,什么淤血?他们说的是他还是别人?如果是他,那么母亲两个字怎么会被提到。他记得他七岁被买,师傅给了他爹娘一石谷子,可这一石谷子也没能救得了爹娘的命,他们还是在那年的冬天饿死了。师傅虽然对他们这些徒弟非打即骂,但听说他父母没熬过荒年,还是给他扯了麻布让他带了孝,买了两领草席帮他给爹娘出了殡。 隔了十多年了,母亲,母亲是什么样子,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他衡量不出又过了多少时间,他觉得有个女人在抱着他哭泣,“儿子,你吓死妈妈了。儿子,你什么时候能睁眼看看妈妈?”哭声里有喜悦。也难怪,那医生说他儿子快醒了,应该是会高兴的。 等等! 崔旭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有着陌生声音的女人如果是他的母亲,那么他又是谁?他不是崔旭吗?崔旭没有父母,崔旭已经饿死了。他到底现在是谁? 就好像一下子在噩梦里意识到这只是梦境,然后骤然睁眼面对现实一样,崔旭惊醒似地张开了双眼。没有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他直接就看到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但是却哭花了脸的女人,一个不算很年轻,但是即使在哭也韵味十足的女人。最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女人长得很像江城,至少六七分相似。恩,他在心里再次品评了一下,如果她不哭,可能眼睛是最像的。 江然然对上儿子的眼睛,惊喜无限,睡了近一个月的儿子终于醒来了,她这个当妈的当然想拜佛酬神了。可是,她直觉儿子不太对劲,看她的眼神太过陌生,疏离的,里面还有几分玩味。 她没有丈夫,与儿子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儿子醒来,即使没有力气也应该会像以前大病初愈的时候一样搂住自己轻轻说一句“妈妈我好了你不用担心”之类的话吧,而不是直愣愣的盯着她的脸发呆。难道是被水龙头砸傻了? 哭声戛然而止,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和对视。 打断沉寂的是个很好听的男声:“阿姨,医生那里我问过了,脑部淤血已经完全消失了,明天再给他做个全身检查,要是没问题,周末就能出院了。” 崔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白净男人,文质彬彬,一身黑色的、黑色的……他没见过这样的衣服。 江然然不再趴在儿子胸口了,坐直了身子对杨浱点头:“麻烦你了,出院可能还要你再受累。” “阿姨客气什么。”杨浱笑得自然,手伸得更自然,直接就摸上了崔旭的头:“我是江城的男朋友,他病了我怎么可能不来照顾他,他出院怎么可能不来接他回家。”说完又摸摸崔旭的发顶,俯下身子与他双眼平视:“头还疼吗?会不会晕?”眼底满是柔情蜜意。 崔旭消化着他说的这几句话,总结出两条,这人叫自己江城,这人是江城的男朋友。什么和什么啊?他在班子里就不聪明,师傅和师兄弟只承认他勤奋,怎么就让他遇到这么难懂的事情。 想不明白,最后他只能嗫喏着开口:“我是谁?你们是谁?” 第二章 主治医生很头疼。这个病人太麻烦了,明明只是脑中有一丁点淤血,居然整整昏睡了一个月。好容易人醒了,又闹失忆,是倒霉事都被他摊上了吗?居然会失忆,又不是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 他翻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的反应,又掏出脑部CT片子来对着光线细看。最后不得不认输似地放下片子,“应该是撞击引起的失忆,不会影响他以后的日常生活。” 病人自己什么都没说,两个家属却不甘心。病人的母亲追问的是“我儿子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另一个年轻男人问的却是“他身体其他地方有问题吗”。 作为医生,他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他真的解答不了前一个问题,只好回答后一个。“他身体其他地方都没问题,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什么?我儿子都记不得我了,你还说他健康?”江然然几乎急的要掐医生的脖子,瞪着眼睛盯着医生,一副你再说他健康我就咬你的架势。 年轻的主治医生刚刚博士毕业,理论知识绝对到位,不过实在缺少人际交往的经验,被江然然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好在边上还有个杨浱,他恰到好处地往两人身边一站,“阿姨别急,您让医生说完话。” 杨浱是在江城昏迷住院后才出现在江然然面前的,还自称是和江城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初时江然然并不相信,自己儿子平时男女不近,完全一副禁欲的样子,她真想不到儿子会藏了这么个男人。可是几天冷眼旁观,爱恋的眼神细心的关怀,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全身按摩,江城耳边的窃窃私语……私下里她也询问过江城的生活习惯,杨浱连最细微的小动作都能够说得很清楚,对江城的了解不比她这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少。做不得假的这一切都证明了这个男人没有说谎。江然然不是个刻板的人,她也并不在乎儿子的伴侣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此刻她已经接受了杨浱,接受杨浱作为儿子最亲密的爱人参与进她的生活。 杨浱稍稍安抚了一下江然然,又转头向医生说:“抱歉,我们太心急了。你看他失忆的状况能够好转吗?或者有没有治疗的方法,我们会尽所能配合治疗的。”他虽然害怕醒来的江城记不得他然后对江然然拆穿男朋友的谎言,但他更怕的是这个江城并不是他寻找的那一个。 前世江城的样子犹在眼前,即使年近三十,还是清淡得仿佛少年一般。面前呆呆坐在病床上的男人眉眼有三五分相似,眼神却完全不像。江城生得最好的就是那双眼睛,黑曜石似地,看他时里面的情绪总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满当当的。床上那人眼神呆滞、瑟缩,看人时总是先垂下眼神,然后再偷偷抬起眼睛瞄一眼,若是刚好与人对视,就像是水底被惊动的小蚌霍地关紧,许久之后,他再偷偷的用余光搜索周围,直到没人注意才会再次抬起眼来。 这不是他熟悉的江城。这不是那个有主意有担当、敢想敢做、方向明确的江城。他其实比江然然更加希望江城恢复记忆。 哪怕江城想不起他,他也希望江城依旧是江城。 医生想了想才开口:“失忆这种事情,我们真的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不过,有几个建议,你们可以试试。多给他讲讲过去的事情,尤其是让他印象深刻的那种。让他看以前常看的书,听他喜欢的音乐,和他的爱人在一起重温一些美好的瞬间。也可以适当的找一下心理医生,对他进行催眠治疗。” “这样他就能恢复吗?”杨浱看到了希望。 “你们应该知道,人脑是非常复杂的,现代科学医学研究也只是了解了极少的部分。可能他明天早晨一觉睡醒就全都想起来,也可能到死那天都想不起来。我真的不能保证任何事。”医生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可是除了废话他还能说什么。 江然然呆了,看看医生再看看坐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儿子,最后一屁股坐在床边,再也没力气和医生说话的样子。杨浱也是心里一痛,但不肯放弃:“我按照您的说法来做,他恢复记忆的可能会比较大吗?” 医生也舍不得打击杨浱的积极性了,勉为其难的点头:“我想,会有用的。你们也不要太着急,你们是他的亲人,他会很自然的亲近你们。他即使忘记了过去的事情,但生活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医生还有其他的病人,当然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不离开。医生离开以后,江然然看看病房里并没有别人,转头对杨浱说:“过两天出院,你带江城去你们的房子住吧。” “啊?”杨浱很吃惊。他本来以为出院后他需要每天到江家报道才能接近江城,没想到江然然会这么简单的把人推到他怀里。 “你不想?”江然然有点惊讶:“你没听医生说要让他和爱人在一起重温过去吗?”你以为我愿意把儿子放你那里吗,还不是为了让他恢复记忆。 惊喜的杨浱连连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阿姨放心,我一定会让江城想起过去的。”他和江城之间发生的一切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如果能够单独相处,会给他创造很多机会。 坐在一边的崔旭听得明白,他很郁闷,这两个人难道都不会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思吗?如果他能够选择,他宁可跟着江城的母亲。他偷偷瞟了杨浱一眼,这个男人看起来儒雅,但眼中偶尔流露出的瞬间的凌厉让他很是心惊。 他不知道江城和这个人到了何种地步,想到要与这个人一起生活寻找记忆,他十分害怕。鼓起勇气,崔旭小声说:“我、我……想回家……”他最后说出那个家字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江然然看着这样的儿子也别扭,总觉得对着的是个长得和儿子一模一样的陌生人。她看看杨浱又看看儿子,最后一瞪眼:“不行!” 如果是以前的江城,看到她瞪眼,只会笑着说:“我抗议!我的家我想回就回!”可眼前的儿子,被她瞪得一哆嗦,最后只能低头默认。 江然然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一边的杨浱,“我学校里的事情都扔下一个月了,以后要麻烦你了。”她单纯相信这个年轻律师能够用真心把原来的江城唤回来。 杨浱点头,郑重地承诺:“您放一万个心。” 第三章 崔旭十分肯定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止身体不是他原来的身体,就连他熟悉的事物都非常稀少。 清醒后的几天,穿白色长外衣的医生带着他进行了数项检查,他被明令对着仪器或站或躺,虽然时间不长,但他看得出那些他不认识的东西无比精细。还有那些护士,她们用细针戳他的手臂,然后导出来鲜血收集在小管子里面,半天后就会有写满他看不懂的文字和数字的单子被拿回来。 出院那天,那个叫杨浱的男人强硬地挟着他的手臂把他塞进了一辆汽车。他在奉天的时候偶尔逛街看到过大帅府或是大户人家的汽车,可是他不得不承认,那些车子和杨浱这辆相比都显得太过粗糙简陋。他最初猜想,杨浱会不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才会有如此奢侈的代步工具,可车子一开动他就呆住了。医院的院子里车子很多,或停或动,医院外平坦的大路上飞驰地车子更多。 医院里看惯了穿白色护士服的小护士,他还没觉得女人的穿着有什么大变化。可车子一上路,他瞄到路边有穿超短裙吊带衫的少女走过,白花花的手臂、胸脯、大腿就坦坦然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晃得崔旭一阵阵发晕。他记得的女人们都很矜持,即使是窑子里最不要脸的老窑姐儿也最多就是旗袍下摆开气开到到大腿上方,领口的盘扣少系两个…… 江然然的学校里的事情积压得多了,既然把儿子交出了手就连出院都没有来接。杨浱乐得和江城独处,前一天美滋滋地跟着江然然回家收拾了一堆江城听的CD看的小说,还有大学和研究生时候看到经济法商法课本,零零碎碎装了两大包,反倒是衣服鞋袜带得不多。用江然然的话讲,俩男人住一起,内裤都能混着穿,干嘛要搬几箱子衣服浪费时间浪费空间。 杨浱家里已经彻底打扫过了,他也把原本用来办公的书房也贡献给了江城。他在接近江城之前已经调查得很清楚,这个人完全符合前世江城的讲述,从母亲的姓名、容貌、职业到他本人的年龄、职业、甚至昏迷原因,这绝对不会是巧合。不过,江城的失忆不在他的预期内,为了唤醒爱人的记忆,他不得不多做了些功夫。 他找了个艺术大学美术专业的学生,付了极高的价钱指挥他画了一系列的画像。这些画像从前世的江城、杨雨辰到孙庆麟、寿萱、陆同远,还有九斤、三小姐亚男、碧儿,最后一张是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拿出来的乜湦。那个学生虽说画工一般,但为了钱很肯卖力气,十几次指正修改后居然张张都达到了九成相像,杨浱很是满意。事情要循序渐进,所以他先在书房里挂上了江城与陆同远的画像,很期待江城看到画像时候的反应。 不过,他没想到简单的出院回家就能观察到江城的不同。从被拽上汽车用安全带把人固定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一刻,江城就一副受惊小动物的模样,瑟缩着一言不发。等车子上了路,情况就更加糟糕,他居然想讲身子缩到座位下边去,仿佛马路上都是裸奔的一般,整张脸从额头红到脖子,说什么也不肯让眼睛高于车窗下沿。 杨浱很奇怪,一个人失忆,难道脾气秉性也会跟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记得,江城对女人毫无感觉,建兵工厂时为了讨好不合作的外国专家,她们陪着这帮人喝花酒逛窑子,出入俄罗斯人开的高级妓院时,光屁股的金毛洋妞扭着腰再他面前谄媚发骚,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刺激,可江城却是脸色都没变一丝一毫。至于男人,军营里呆得久了,脏得受不了的时候谁没和别的男人一起泡过河水洗澡。现在虽然比那个年代开放,可除了行为艺术,哪有人在大马路上露点,就连不穿背心逛街的男人都没有,他有什么可害臊的。 等下了车,江城的表现就更离谱了。仰着头看杨浱住的二十四层高的塔楼,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好像他从来没见过高层建筑一般。 杨浱好不容易把人哄进了自己家,本想开了电视让他放松一下,还特意把电视调到了播放动物世界的百科台。结果,他刚进厨房拿起水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就吓得他砸了杯子。冲出厨房一看,江城居然缩在沙发离抖成一团,而电视里捕食成功的狼群刚好在享用血淋淋的美食。 杨浱觉得,他现在面对的不仅是个失忆的病人,还是个毫无知识毫无常识的孩子。他要找回的不仅仅是江城对他的爱恋,他现在最迫切需要做的是教会江城所有的生活常识,甚至包括如何冲马桶,如何用淋浴洗澡。 好在还有值得他高兴的事情。 晚些时候,他带着江城参观各个房间的时候,江城一眼就看到了书房墙上那两幅画像。原本一直带在脸上的战战兢兢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以及思索。他主意到,江城看着画像用十指交叉的方式握住了双手,而且握得十分用力。应该不仅仅是熟悉,而是这两幅画像真的给了他某些触动。 崔旭在看到两幅画像的时候就呆住了,这分明就是他极为熟悉的两个人的画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崔旭想起醒来后的点点滴滴,结合着他对江城的了解,得出了一个让他难以相信的答案——他现在占据的就是江城的身体,而他之前认识的江城,应该是发生意外昏迷后意识占据了那个时代的某一个身体或是某一具尸体。否则,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事事得心应手? 这个杨浱说他是江城的爱人…… 他记得,当他试图挑逗江城的身体的时候,那孩子说得很清楚,他心里有一个人,除了这个人他谁都不想接受也接受不了。他从来没问过江城他心里的人是谁,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面前的杨浱。 江城出意外后到了他那个世界,可心里却想着从前的爱人。这个杨浱气度非凡卓尔不群,如果江城爱的是他,当然不可能看得上可怜兮兮的崔副官。 崔旭越想越觉得心惊,他现在不只是窃据了江城的身体,还剽窃了江城爱人对他的爱和关怀。这样的情况,他究竟该如何处理,他到底要怎么对待爱着江城的杨浱。 杨浱虽然知道江城对着画像一站就是整个下午,但是却没想到这身体里的灵魂不是失忆而是换了个彻底的陌生人。江城专注于画像的时候,他也在欣赏面前的男人。 那种眼神他太过熟悉,前世江城常常会那么望着他,眷恋、深情。 不是记忆里纤弱的少年,不是记忆里瘦弱的青年,面前的江城显然不缺乏锻炼。即使睡了一个月,靠鼻饲和营养针剂维持生命,但他蜜色的肌肤还是掩盖不住一呼一吸之间泄露出的蓬勃力量。他的江城,长大了。 第四章 杨浱很想再能吃到江城亲手做的饭菜,可是看他失常的样子,也明白一时半晌是无法达成了。他可以说是样样全能,只有厨艺一样拿不出手,可能是因为前世江城做得好菜吃得太多,以至于他根本就没心思磨练他的厨艺。 这一世两个人相逢后的第一顿饭,照理说是该自己开火的,可他真没信心弄出来的东西江城能够咽得下去。好在楼下饭店的味道不错,下楼买几道好菜回家来也不费什么事。 他离开的时候,江城就站在画像面前,等他转了一圈拎了饭菜回来,他居然还站在那里。江城的脸色很不好,眼圈还有些发红,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杨浱冷眼旁观江城的样子,心疼但又欣喜。他前世就看不得江城流泪,这一世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当然愈发舍不得。不过,他很高兴江城对画像有感觉,江城能够对着画像落泪,就说明画像能够触动他,恢复记忆更有希望了。 “饿不饿?”从背后抱住人,杨浱故意用下巴去蹭他的后颈。 突然被人抱住,崔旭不由得一抖。他本能抗拒除了江城以外的任何人过度接触,更加怕这个身为江城爱人的男人。前一世被陆同远强迫的记忆太过深刻,他不想重温。如果说前一世还有什么是被留恋的,那就只有他从江城那里得到的片刻温暖。画像里的少年与他熟悉的那个人分毫不差,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中性里带着妖娆妩媚。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江城的笑容已经如镌刻般留在了心中。 杨浱感受得到怀里人的僵硬,他明白应该循序渐进,可实在舍不得放开这温暖的身体。放松一点力道,他对崔旭说:“江城,我知道你想不起过去,但是你爱我的本能不会变。能不能试着别排斥我,让我爱你?” 崔旭的手扣住杨浱的手腕,用力想将抱住腰的手臂拉开。这男人的爱意中带着强硬,虽然是询问但却不容拒绝。他很怕,陆同远当初就是用极为强硬的手段来对待他,那种感觉糟糕透了,他可不想再尝试一次。 没有得到回答,有的只是等同于回答的推拒。想起从前江城爱他却又坚持着不肯承认的那个样子,杨浱笑了。即使记不得从前,江城还是江城,没有记忆作为基础,他的前景堪忧。 “我好想你……”杨浱没有把手放开,他隔着衬衫摸上了崔旭的小腹,那里平滑紧实,果然不同于少年江城的细腻柔软。 “别、别……”崔旭又窘又急,用尽全力却不能使杨浱的手挪开分毫。“放、放开……” “别放开?”杨浱亲了亲崔旭的后颈,“这一次就是杀掉我,我也不会放开你了。”是的,这一世没有乱世纷扰,没有家国天下,没有家族兴衰,有的只是他和他,所以他一定不会再放手。不对,前一世先放手的也不是他,他至死耳边响起的都是江城踏过石板路来救他时的脚步声。 崔旭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挣扎,他无论从体力上还是心理上都没有这人强悍,而且,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和江城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软弱:“放开我,我饿了。我们边吃边聊好不好?” 杨浱也不打算把人逼得太紧,笑眯眯地再次亲亲崔旭,在他颈边留下一点樱花花瓣一样的粉红印记。“吃饭吃饭!别饿坏我的宝贝。” 崔旭前世已经习惯了乖顺,与江城那种表面顺服内里算计如何改变现状不同,他是因为无法反抗而不得不顺从。被杨浱拉向饭桌,看着桌面上精致的菜色,崔旭更加坚信这个人真如他所说是江城的爱人。桌子上每一样菜都是江城对他形容过的,如果不是爱人,他怎么可能了解得如此清楚。 “这些应该很合你的胃口,怎么吃得不多?”杨浱看崔旭的筷子动得不多,诧异的问。他买的可都是江城最喜欢吃的东西。 崔旭没什么食欲,只能找借口。“这都是我以前喜欢的东西吗?” “当然,不止爱吃,而且爱做。”杨浱想着江城做出来的味道,感叹:“外面做的当然没你做的好吃。” 夹了片水晶肘子,崔旭暗暗感叹,这么精致的食物,他前世别说是吃,就是看都没看过。江城竟然能够做得出来,太不可思议了。也对,江城本来就是万能的,他就没看过江城有做不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崔旭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做。 杨浱笑得柔和,“你要不要听我讲讲过去?” 这是崔旭最想要的,他迫切想要从杨浱嘴里知道更多江城的事情。他相信,他所认识的那个少年并不是全部的江城,更可悲的是,他只是江城生命里的匆匆过客。 第五章 晚饭过后,杨浱指导着崔旭刷碗。他看出来,失去记忆的江城连最基本的生活尝试都需要再培训,只能一点点教起。刷碗之后,先是解释了自来水,再接着就是冰箱微波炉煤气灶。好在被他硬抱在怀里的人理解能力很强,半个小时以后,虽然还是一脸不理解,可操作却没问题了。 “真聪明。”强硬地在人脸上啄了一口,杨浱蠢蠢欲动。怀里的身体很陌生,可这身体上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却极为熟悉。江城淡雅清爽,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味,不是鲜花或是脂粉之类的香气,更像是初冬清晨树林中弥漫的草木的气息。凛冽、清朗、疏淡。 可惜,现在抱一抱亲一亲还可以,再有进一步的动作,江城非被吓跑不可。这不,刚刚亲一下,整个身子都僵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杨浱只好亲昵的用嘴唇蹭蹭已经泛红的耳垂,放开了抱在人腰上的手。“来,我教你用电视。” 崔旭本能的排斥杨浱的亲近,可是这人太过强势,完全不给他抗拒的机会。被亲过的位置有细微的麻痹感,被拉着坐到沙发里的瞬间,他不着痕迹的用手背蹭了蹭,才算是找回了那一处皮肤松弛。 杨浱抱着崔旭的腰,让他把身子大半靠在自己身上才一按遥控器开了电视机。 刚好是新闻时间,液晶屏幕上穿杏黄色套装的女主持字正腔圆:“国家统计局今天公布……”后边就是一大串的经济数据,要是往日,杨浱一定详细听听,可是抱着江城他真没心思。这个时间段,电视上的娱乐节目少得可怜,本想找个有乐呵呵段子的频道,没想到不是叽叽喳喳的少儿节目就是千篇一律的新闻,最后只能停留在**TV4的电视剧上。 “这个键是开,这个是关。想看什么台自己挑,+号是调大声音,-号……”说了几句,他发觉身边的人注意力都在电视屏幕上。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电视上正播着历史题材谍战片。军服笔挺的男人歪在太师椅上毫无军人的样子,而一边站着的女机要员浓妆艳抹,血红的嘴唇好像刚刚啃过带血的生肉。杨浱最不喜欢看这样的电视剧,虽然他记忆里的那段历史与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的并不相同,可八分相似的环境,他认为,这种题材里将军不像将军士兵不像士兵。如果当初的那些军人就是这样儿女情长,心思都在周围的女特务身上,他还真不知道仗要怎么打。 崔旭看的不是情节,他盯住的是电视里熟悉的摆设、熟悉的衣着。他发觉,这个世界比他之前生活的那个更发达,他虽然一直环境很差,但也见过电唱机、电话机,和这里的某些电器非常相似。 他指着电视问:“这里、讲的什么?” 杨浱想了想才说:“民国剧,假得很。”看他盯着屏幕眼都不眨一下,杨浱忽然意识到,如果江城是经历了那个年代后回归到这个身体里来,他更加熟悉的一定是那个年代里的事物。“你喜欢什么?改天带你去潘家园,我们买点回来。” 崔旭心里说,我想回去找江城,你能送我回去吗,可嘴上却回答:“如果你愿意讲讲我们的过去,我会更高兴。” 杨浱搂着他的肩,感慨良久才说:“我要说我从上辈子就爱上你,你会不会吓到?” 崔旭摇摇头,他已经不得不接受占用江城身体的事实,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到他。“我就当听故事了。” 杨浱很认真:“不是故事,是真的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他捏住了崔旭的肩膀,“那时候我们是彼此的全部,你以后会都想起来的。” 能够想起来的是江城,不会是他崔旭。崔旭腹诽,但嘴上还是问:“你还是把过去的事情说一说,现在我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杨浱也不是拖沓的人,而往事就在脑中回旋,当然要一吐为快。他和江城的关系始于帮他参军的两块大洋,而后分别,而后重聚。他们好像始终聚少离多,兜兜转转一辈子,朝夕相处的时日只怕不足一年。 始终被他控制在怀里的人听得很认真,而且没有在他的讲述中插问半个问题。他看得出,怀里的人随着他的讲述时而微微颤抖,显然往事感染了他的情绪。当他讲述到他带着韩思婷逃亡路上被拦,而江城跪在大帅府院中枪毙邓长陵的时候,一点温热的泪水落了下来。 崔旭真的没想到,在他死后江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好像能够看到,江城瘦得已经脱了像,跪在帅府院子里满脸绝望。那时候他是什么心情?爱人死去还马上要暴尸三日,而孙庆麟下令要将他送给东瀛人做玩物,真是生不如死啊。 杨浱温暖的手掌拖住了他的脸,缠绵的一点点吻去滚落的泪珠。“没事,真的没事。我没死,我怎么会死在那些人手里。那尸体是假的,我和韩小姐都平安无事。” 要说救他的,其实还是江城。分别时江城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他,让他到了海外置办房产农场,而他就是用这笔钱打动了邓长陵的追兵。他活着,那些人才能拿到钱,所以他被捉后不仅没有受委屈,还被安安稳稳的送出了孙庆麟的地盘。那些人送了具与他身形相似被打烂了脸的尸体回奉天,然后就全随着他和韩思婷南下了。 他也打听过江城的消息,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三省只能再没有人提过江城此人。 杨浱的讲述到此暂停。他抱着已经泣不成声的崔旭感叹:“江城,我好想你。” 崔旭痛哭,他甚至不清楚他是在哭江城还是在哭杨雨辰。这两人太多磨难,乱世之中如此,到了这个世界依旧不能相聚。此时杨浱如此幸福的拥抱着自己诉说着思念,可他怎能想到,他抱着的是个冒牌货,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那么江城呢?江城后来怎么样了?”他哭够了,才沙哑着发问。 杨浱没有注意崔旭问话里称呼的问题,他问的不是“我”而是“江城”。“后来、后来……”杨浱遐思着。后来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旧事一幕幕闪过,杨浱的心一阵阵抽痛。一步错步步错,他和江城当初是情分未断缘分断,再重逢却始终只能对视无法相拥。可他不想把这些告诉失去记忆的人,如果让江城想起乜湦,他就太亏了。 杨浱抱住崔旭拍了拍他的背,“今天太晚了,我们洗澡睡觉。”说完,他打横抱起人来,舔舔他脸上没干的泪痕,半是戏谑半是心疼的说:“都哭成花脸猫了,一会儿我给你敷敷眼睛,要不然明天会疼的。” 崔旭本想挣扎,可刚刚的讲述言犹在耳,已经狠不下心来拒绝这个深情而执着的男人了。前世今生,这人坚持得太过辛苦,他真的不想再给他捅上一刀。缓缓伸手搂上杨浱的脖子,崔旭默想,江城说过他爱这个男人爱到无法接受任何人给予的快感,那么就让江城的身体与这个江城爱的男人一起生活吧。他非常希望现在回归这个身体的是江城本人,只有江城本人才应该得到这样的生生世世的相守。 第六章 两三天时间,崔旭就被杨浱培训得完全能够自理了。杨浱最后把手机拍到了他手里,“已经充好电了,有空就跟你的朋友们联系联系吧,别憋在家里闷坏了。” 杨浱拿着自己的手机教过崔旭使用方法,他拿着手机看了看,慢慢的按动了开机键。他一点点的适应着现在的世界现在的身份,可是他还是会看着江城的画像偷偷流泪。那个记忆里的少年敏慧纤细,气质高华如山巅之云,可他却困在乱世里不能回归,实在太可悲可叹了。 开了机的手机疯狂的响着,铺天盖地的短信飞进了收件箱。杨浱揽着崔旭一条条翻看,发现全都是问候江城健康的,满满一收件箱不下上百条。“你朋友还挺多的,大家都希望你早点康复呢。” 是啊,江城的朋友当然多,他见识过那人多么智慧,多么会与人打成一片。 “这个不错,我看你该去。”杨浱捅捅他腰侧,“看来他们是打电话到你家知道你出院了,所以特意安排你跟他们出去散散心。” 崔旭看看手机,虽然他对简体字还认不全,可信息内容还是读懂了。发信息来的显然是江城的好朋友,约他参与自驾游,信息的末了还说,地方是云可选的。 “云可是谁?”崔旭问,他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像是女孩子的名字。 杨浱这时才看到最后一句,脸上带了点笑容。“你们事务所的前台,很漂亮的姑娘。据说已经追了你好几年,被你打击了无数次。”说到这个云可,杨浱还真没放在眼里,当初江城就没把她放在眼里,现在住在自己身边,就更不可能发生什么了。 “我一个人去吗?”崔旭有些忐忑,他现在下楼散步还成,跟着人出去旅游,能行吗? 杨浱知道,他是胆怯了。他不记得过去的朋友,要面对是一定会紧张。“我陪你去好不好?我要求你带家属。” 崔旭还真怕一个人去闹笑话,点头答应。然后,他看着杨浱回信息,暗暗记忆着发短信的方式。 等到出发的那天,开车的当然是杨浱。一辆中规中矩的长城硬派越野,可一到了集合地就变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夹杂在五辆日本车中间,这唯一的国产越野就有些寒酸了。站在路边的十几个男男女女围住了下车的崔旭和杨浱,七嘴八舌的议论和询问就闹得崔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江城!”一个年轻女孩子大叫一声就扑上来搂住了崔旭的腰,那气势和杨浱不容拒绝的强硬很有一拼。 杨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死抱住崔旭的是那个叫云可的女孩,娇小玲珑的身材,干净利落的短发,看不到脸,但他记得看过照片,白净的脸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是个漂亮姑娘。 云可的主动引起了周围人的欢呼,几个男人打起了口哨。“江城,你昏迷那阵云可可是天天眼泪不断,可为了事务所能够正常运转,她硬是咬牙把你那摊活扛了下来。我们真没想到花前台的钱雇了个精算师回来,你就偷着乐吧。这么主动还能干的丫头,赶紧领回去做后宫吧。” 崔旭前一世加这一世唯一接触的女性只有江然然一个,被云可这一抱,尴尬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了。他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好看向杨浱求救。 杨浱当然不愿意自己的人被女人抱着不放,两三步过来,毫不犹豫的一扯云可的手臂,把她从崔旭身上拽了下来。周围的人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开车的男人身上。“小江,他是谁?介绍介绍新朋友吧。”大家纷纷询问。 崔旭也认不得围住他的都是谁,只能向众人介绍:“杨浱,环球律师事务所律师,我朋友。” 杨浱却不满意这样的定位,一把抱住崔旭的腰,自我补充:“我是江城的男朋友。”还故意在“男朋友”三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他这一句话就像是投入静水里的巨大石块,激起大片浪花。人群里显然有也是同类的男人,欢呼着抱怨。“江城你瞒得太死了,咱们认识十多年,你都没透过口风。太不够意思了!”而一边的云可满脸哀戚,还带着一丝不相信的怀疑,死盯了几眼杨浱狠狠咬住了下唇。 杨浱也不客气,抱住崔旭直接就来了个宣誓主权的热吻。一吻终了,他挑衅似地看看云可,忽然意识到这女孩并不简单。刚刚还满腔愤怨的女孩脸上只有笑容没有恨意,只是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屑。 “江城,你的公爵王呢?怎么开了辆长城来?”边上一个未老先衰的男人询问,杨浱迅速搜索记忆,猜测这人是江城的师兄,业内有名的操盘手。 他嘿嘿一笑,解释道:“江城被砸到头,脑子出了点问题。他现在不会开车了,所以我当司机。我想,既然自驾游,还是SUV方便些,就把我的长城开来了。”他说完对崔旭介绍:“你师兄段鹏飞,股票操盘手。” 云可插话问崔旭:“你的记忆还没恢复吗?” 崔旭摇头,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怎么可能想得起江城的过往? 云可盯着他,眼圈有些红,然后走到一辆红色的奇骏旁边,从里面搬出一个背包,都不询问杨浱的意见,就把背包放在了长城的后排座位上。然后她把手里的钥匙扔给一个瘦高个子的光头,“秃子,我的车你开,不许和你家小0半夜玩车震!”说完就坐进了长城,那股劲头显然是要和杨浱铆上了。 段鹏飞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他也明白云可的意思,苦笑一下发号施令:“上车出发,第一站白河峡谷。” 一伙人呼啦呼啦都上了车子,打头的是段鹏飞的三菱帕杰罗,之后就是红色的奇骏,杨浱开在了第三位。六辆车子在高速上俨然一个小小的车队,好在速度不快,头车的段鹏飞起到了很好的控制车速的作用。 杨浱边看车边说:“你的朋友大多数是发小,一小半是事务所里的同事。” 后座上的云可插话:“最近所里没接大项目,所以大家才组织了这次出游。路线是我制定的,都是你以前提到想去没去成的地方。” 崔旭沉默。杨浱也不接话。 云可自顾自继续说:“第一站白河峡谷。我们从万仞绝壁上俯瞰破山而过的白河,可惜不是初春破冰起潮的时候。你以前总说,奔涌潮水的那种无法阻挡的气势是你想得而得不到的。” 杨浱从后视镜里打量云可,忽然意识到这女孩可能不像他调查中显示的那样与江城毫无交集,她复述出的明显是江城的私语,他不可能对毫无关系的女孩说这些。杨浱忽然有了危机意识,他看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崔旭,发觉他对云可的话完全没有反应,才心里一宽。他本来扶在档把上的右手伸长了握住崔旭的左手,然后把他的手拉着放在了档把上。 他们这种变相的牵手显然是做给云可看的,可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继续讲述旅程的下一站。“晚上我们住在灵山脚下,然后明天一早爬山。中午在半山腰吃烤全羊,下午骑马。你以前总抱怨,光看别人骑马了,自己一次也没骑过,所以我们同意包了场,一下午随便骑。” 车子下了高速就进了国道,然后就开始在盘山路上转来转去。山势越来越险要,好多地方都是Z字型的大拐弯。崔旭很不适应,吓得脸孔的白了,可后座的云可却极兴奋,拿出DV来对着窗外录像。“你们看,这山多险要。植被不好,山石都是裸露的,白河就在山下。一会儿到了最高点,我们从上往下俯瞰,青石在上,云雾在中,白河像条玉带一样把石山分成两半,那景色,美极了。” 杨浱噗的一乐,“我看你不像新西兰回来的精算师,倒像是个三流导游。” 云可也不相让,反唇相讥:“我认识江城四年,从我回国到应聘进了事务所,再到俩月前,我就没听说过有你这号人物。我看,你是趁着他失去记忆跑出来忽悠他的骗子吧。” 杨浱哪里肯承认,“小丫头片子,江城是你什么人,他的事情你全清楚?” “我当然全清楚!”云可一拍后座,“你绝对是骗子!” 杨浱被女孩的气势打压,再加他心里确实发虚,只是哧的一笑表示轻蔑,不再做答。他余光扫向崔旭,发现崔旭眼中并没有怀疑,而是那种了然的信任,不安的内心一下子稳定了。被他握在档把上的崔旭的左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按在了他的手上,手心中的温暖极为熟悉。他在后视镜里对着崔旭一笑,这笑容不仅被崔旭看到,也让一直关注他们云可看了个清楚。 云可神情黯淡了一瞬,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只是不再说话了。 崔旭喜欢看杨浱的笑容。杨浱这人严肃时气势凌厉,就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刀子,锋芒半露却魄力十足,可他笑起来整个人的气场就瞬时改变了,和煦温暖,尤其是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种深情是掩盖不住的,就是最蠢笨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感情。 崔旭不是江城,但他对这个杨雨辰转世而来的杨浱有着本能的好感。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他连亲密的接触都不会排斥了,每到夜晚,他被杨浱固定在怀里的时候,他有种被江城抱住的错觉。在他心中,对杨浱来说他是江城的替身,对他来说杨浱是江城的替身,他们两个由于共同深爱着同一个人而在慢慢贴近。 云可盯着前面坐着的两个人,眼光不时扫过他们交握的双手。如果说最初是杨浱强迫着把江城的手拉住的,那现在明显是江城主动与他相握的。云可有些害怕,这是她认识的那个江城吗?那个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江城会这样主动的去亲近别人吗? 第七章 白河峡谷的风光果然不错,国道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崖下就是被云可形容成玉带的白河。峡谷中云雾若隐若现,与远处碧蓝如洗的天空辉映,使得这一片只带了几星绿色的石山化为了阳刚中不失柔美的风景。 杨浱从后备箱拿出单反,对着峡谷调了一会焦距,然后把相机交给云可。“给我和江城照张合照。”说完拉着崔旭靠在国道边的护栏上,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抱住了崔旭的腰。 云可万般不情愿,可还是端着单反咔嚓咔嚓按了一气。 拿回单反的杨浱查看了一下照片,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又对了对焦距,拉住也在拍照的小秃子,“兄弟,再给我们来几张。”这一次他把手臂搭在了崔旭肩膀上,笑得格外灿烂。 秃头小帅哥照了几张,然后把成品翻出来给崔旭看。“小江,你太有眼光了。你看你家杨浱,帅呆了。”说完又在崔旭耳边说:“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还是为了出柜装的?你看你不说话的样子,都不像是你了。” 崔旭聂诺着,最后挤出一句:“您是……” 秃头帅哥一拍脑袋,“MD,我自我介绍!”他指着自己:“郑超,你发小。”然后拉过一边站着的青年,“常乐,我家小0。”杨浱打量,常乐黑衬衫黑牛仔裤,没有表情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带着一种禁欲的清冷淡漠。 杨浱主动和着俩人握了握手,又指导着崔旭去跟他们握手。“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刚出院那两天,连家用电器都不会用。”他说完又安慰道:“没事,他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郑超拍拍杨浱,“兄弟,我看出来了,你们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你在他身边照顾着,我们这些朋友绝对放心。”说完他指指已经上了车的云可,“那姑娘惦记江城时间太长了,可能会不接受你们。不过,那姑娘没坏心眼,要不然我们这一群也不可能接受她加入。” 他再次上下打量打量杨浱:“你不像是在圈里混过的人啊。” 杨浱坦白:“我只认他。” “牛X!”郑超一竖大拇指。他也希望常乐只认他一个,只是那人太过冷淡,实在看不懂心思。 崔旭没有注意身后两人的谈话,他已经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前世熟悉的是辽河两岸的平原旷野,还有乡下夏秋看不尽的庄稼冬春荒芜的田地,这样的高山峡谷真的是第一次入眼。 杨浱站在崔旭身后,双手撑住护栏把崔旭圈在身前。“记得鬼门关吗?如果没有河水就更像了。” 崔旭回头问他:“你们那一仗打得很辛苦吧?” “不是你们,是我们。”那是他与江城并肩第一战,当然要坚持“我们”两字。“那时候你运筹帷幄,绝对是合格的军师参谋。” 崔旭想象了一下江城当年的风姿,笑了。那人十几岁时跟着陆同远就能把周边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几年后自然会更加成熟干练。 段鹏飞组织意犹未尽的人们上车,这里离灵山还有几小时的车程,想在晚饭前到达就不能在这里继续观赏风景。这一回杨浱的车紧紧跟上了段鹏飞的头车,崔旭已渐渐适应了颠簸,开始趴着车窗往后看。看着后边山道上盘旋的几辆车子还有天边疏淡的流云,他清醒以来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宽阔。“杨浱杨浱!你看远处那云多美!” 看他这样,杨浱也非常开心。江城因为记忆的问题完全放不开自己,这段时间连笑容都是若有若无的,直到此刻才又笑得畅快起来。 一直坐在后座的云可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底下头来。她真的看不得前座那两个人了。 这一路开得很顺,到达灵山比预计的时间早,距离晚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宾馆是云可定的,她站在大厅里搜罗开房间的身份证。“一间,我和江城住。”杨浱把自己的身份证拍进了云可手里。 云可看看手里的证件,杨浱,1979年X月X日,比江城大了四岁。 最后,房间定下来,都是一对对的,只有云可自己一个房间。 一个多小时,大帮活动不可能,小组活动却可以开始。杨浱早注意到不远处就有老乡开的马场,问洗手的崔旭:“我们去骑马吧,一个小时,然后晚饭能多吃一碗。” 崔旭还没回答,没关的房门处一个娇嫩的女声回答:“骑马带我一个。” 还是云可。杨浱暗暗叹气,这丫头是粘定他们了,二人世界只能等睡觉关门后才有可能。 怨不得都说骑马是有钱人的娱乐,开马场的老乡要价真狠,一圈二十,一个小时三百。好在杨浱属于高收入人群,三匹马交了一千,跟老乡说要骑一小时十分钟。 选马的时候,崔旭和杨浱一眼就看中了一匹黑马,浑身漆黑,只有四蹄雪白。崔旭一下下抚摸着马的额头,“踏雪啊踏雪,你怎么在这里?” 极小声的一句话没躲过杨浱的耳朵,他一把攥住了崔旭的手腕。“你说什么?”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意识到说错话的崔旭脸上瞬间惨白。“我、我……我说、说什么了?” 杨浱看着他那个样子,脸上的喜色渐渐收敛,最后认命似地把崔旭往怀里一抱。“没事没事。你别在意。”他两臂用力,想用这个拥抱安抚怀里的爱人。“过去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还有将来。” 这匹黑马当然是归崔旭骑了。杨浱选了一匹健壮的蒙古马,虽然不很高大,但耐久极好,带着他跑两个小时都没问题。云可不肯让杨浱帮忙选马,自己挑了一匹高大帅气的白马。杨浱提醒她:“这马好看,但是脾气不好,你还是换一匹吧。” 云可和他针尖对麦芒,哪里肯听他的劝告,“你看我这马漂亮,嫉妒是不是?” 杨浱对崔旭摊摊手,小丫头闹别扭,不听劝,一会儿摔下来就知道屁股疼了。 崔旭见到这极像踏雪的马,一颗心都在马身上,也不在意云可,直接翻身上马,动作极其利落漂亮。 他带着黑马踏了几步,不由得叹气。这马连当初他那匹笨马都比不上,更别提神骏的踏雪了。形似神不似。杨浱看他上了马也不甘落后,他前世虽然比不上江城能骑马打枪,但也常在马背上行军。 云可就没有这么潇洒了。她选的马太过高大,扳着马鞍使了两次力都没能成功。她不肯在江城面前丢脸,也不愿意向杨浱求助,只是咬着牙又要再试。杨浱看看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心里涌起一股同情。他一片身跳下马,来到云可身边,弓箭步一站,双手在膝盖上一托,“抓住马鞍踩着我的手,我送你上去。” 云可看他,惊异中带着不理解。“快啊!姑奶奶,每分钟都是钱啊。”杨浱奚落,红着脸的云可才踩上了他的手。 第八章 不远处的崔旭已经带着马遛了两小圈,他兴奋地对杨浱喊:“这马不太好!” 杨浱看云可确实坐稳了马背,才又翻身上马。他笑着对崔旭说:“这里能有什么好马。关着不让跑,身上骑着人能跑了也不让快跑,怕跑快了摔着客人。就算是好种,这么一年年的憋下来,也都废了。” 崔旭点点头。 “跑两圈试试?”杨浱记得江城骑术极好,真希望能再看到他飞马双手打枪的英姿。 马场不算太大,也就两三个足球场大小。崔旭磕马镫带缰绳,黑马就蹿了出去。可惜这马被限制惯了,只冲出十多米就变成了小步慢跑。崔旭前后看看,有些沮丧:“杨浱,有马鞭没有?这马太废了。” 杨浱也觉得胯下的马不听调遣,恩,也不是不听,是反应慢了不止一拍。看马场的老乡也算有眼力,给他们三个送了马鞭过来。 鞭子在手,崔旭和杨浱的马终于精神了。三圈跑下来,马也遛顺了腿,人也放开了手,崔旭觉得他像是回到了通辽城外,他骑的是江城的踏雪,而身后追逐他的正是骑着黄马的江城。那段时间虽短,却真真正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云可从前也骑过马,可她都是被人牵着马带着走,真没有自己放开了跑过。她记得江城是不会骑马的,怎么昏迷一醒就有了如此好的身手? 看着两个人在马场上追逐,云可郁卒得想死。她也想加入追逐,因为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看着江城与杨浱走在一起。咬咬牙,她把马缰在手腕上缠了两扣,我就不信你们能跑我不能,磕着马镫出发了。 高大的白马也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踱着小步在场子里散步,一点都没用要跑起来的意思。崔旭的黑马跑过她身边,她不由得求助:“江城,你帮帮我,这马不跑。” 随后擦肩而过的杨浱冲她挤眉弄眼:“你还是让它溜达吧,安全。” 云可恼羞成怒,她再也顾不得了,手里的鞭子抽上了大白马的屁股。女孩子的手劲不大,大白马居然没有被鞭子抽动,步子依旧散漫。被情敌奚落也就罢了,云可真没想到就连畜生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怒火炽烈,云可的鞭子下得就急了。“混蛋!你倒是快跑啊!混蛋混蛋!”量变积累质变,大白马终于被抽发了性,一声嘶鸣冲了出去。 远处背对云可的崔旭听到白马的长嘶,直觉那叫声不对劲,回头就见那马驮着云可奔着马场半人高的围栏过去,一副发了狂的样子。崔旭一下子意识到了危险,被狂马驮走然后再甩下来,大男人都会被摔断骨头,更别提云可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了。 圈回马头,崔旭狠狠一鞭子敲在黑马屁股上,逼着黑马发力去追白马。杨浱看崔旭掉头还没反应过来,等看明白是白马出了问题,起步已经晚了,白马已经蹿过了护栏。杨浱眼睁睁看着黑马也跳过了护栏,忽然觉得眼前的背影不太像是江城。 黑色的健马,黑色的骑马装,江城纵马跳过矮灌木纵过小溪,身姿潇洒,马和人的动作都无比舒展,优雅得就像中世纪驰骋疆场的王子。可刚刚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不熟练的新手紧张为之,端肩缩颈,毫无美感。 可能是这马太不好了。杨浱找到了理由。 他这一耽搁,黑白两马就跑得远了。一边看场子的老乡也吓了一跳,上马去追的时候还落在杨浱身后十几米。 崔旭的马不好,可到底算听话,一条直线跑下来,很快接近了完全没有章法方向可言的白马。“云可,放开马缰,抓死马鞍上的扶手千万别松手,两腿夹紧,趴低身体!”崔旭不停冲云可喊,提醒着女孩如何保护自己。 云可早没了方寸。好在崔旭的叫声给了她及时的提示,一样样照做,居然始终歪歪斜斜的坐在马背上。她也不看前面了,死死闭住双眼向崔旭求救:“江城!救我!救我!江城!我怕!救命呀!” 崔旭手里的鞭子毫不留情,被逼急了的黑马终于追上了白马。并驾齐驱的时候,崔旭歪着身子去够白马脖子边的马缰,几次之后才得了手。既然抓住了马缰,他便不再抽打黑马,架着马腹让它一点点的减速,减速的同时把马头往回圈转。 杨浱和马场的人一前一后赶到的时候,白马已经被崔旭圈了回头,性子也撒得差不多了,开始显示出狂跑之后的疲累。黑马背上的崔旭脸色惨白,显然刚刚的英勇靠的是一时意气,事过之后他自己也在后怕。白马背上的云可更惨不忍睹,一张脸哭得像花脸猫,眼线睫毛膏掺和在眼泪里,白皙的脸蛋上好几条黑印。 马场的老乡对着崔旭一竖大拇指:“爷们,真棒!好几年没见到骑术这么好的客人了,为了救人拼命,是个汉子!” 崔旭坐在马上,觉得手脚都软了。他刚刚想的是不能让云可有闪失,可他却忘记了自己骑术也就半调子,现在人也救了他也废了。马场的人夸他,可他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抓着缰绳的手不住哆嗦。 杨浱也看出他的哆嗦来了,关切的问:“还好吗?不行下来走走吧。” 崔旭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点了一下头却下不了马。杨浱心疼起来,跳下马半搀半抱才把人弄下来。然后,他看向云可,“姑奶奶,你要不要也下来?” 泪流满面的云可在哭的同时叫嚷:“快帮我下来!我再也不要骑马了!” 被杨浱抱下马背的云可一头扎进崔旭怀里,把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揉在了崔旭浅紫色的T恤衫上。“江城、江城……”她只是叫这两个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崔旭这是第二次被她抱住了,女孩子身体上散发出的化妆品香气冲进鼻端,他紧张得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带累得云可也跌跪在了地上。老乡看他那样子,哈哈大笑:“爷们,救人的时候你咋不脚软呢?!” 杨浱也跳下马,把自己的马和云可的白马交给老乡:“这两匹你先牵回去,剩下一匹,我们一会儿骑回去。”老乡也不反对,拉着两匹马就往回跑。 云可哭了好一阵,终于渐渐收声。她被吓破了胆,却记得救她的是江城,心里满当当的全是幸福喜悦。一抬头,她却发现被她抱住的江城只是注意他T恤的前襟,那上边除了不规则的被泪水沾湿的痕迹还有黑乎乎的睫毛膏。 崔旭已经缓过了劲,可他被痛哭的女孩抱住了,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推开她,只好看向杨浱求救。杨浱站在一边摊摊手,那意思很明白,你救了她,就再安慰安慰她吧。当他感觉云可终于放开了手,不觉先看了看胸前,一看就心疼了。这件T恤是前几天杨浱带他去逛街时他一眼就相中的,现在被云可带泪的化妆品一染,皱巴巴脏乎乎,再没有了清爽干净的劲头,像极了没洗干净的抹布。 云可道歉:“对不起……我回去赔你一件?”她一开口就意识到现在应该先道谢:“江城,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崔旭勉强笑笑。他看到女孩子眼中的爱意缠绵,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对这个云可没有任何好恶,只是不想看到人受伤才会奋力一搏,即使刚刚不是云可,他也会尽力。 崔旭沉默,杨浱却抓住了云可话里的另一层意味。“什么叫又?”他分别拉起两个人,一边帮崔旭拍打掉身上的草叶灰土,一边追问。“江城以前救过你?” 已经安全的云可又恢复了对杨浱的敌视,她瞪了杨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杨浱诱惑:“我们骑马很帅吧?想不想学?”他看看站在一边不明所以的崔旭,“学会骑马,和江城一起,想想那个画面……”杨浱心里想,要和江城并驾齐驱,小丫头至少再练三年。 云可贼心不死,刚刚崔旭和杨浱追逐的画面已经成为了她现阶段最大的追求,马上就受不住了诱惑。“你说话算数?先付定金!” “付就付!”杨浱并不小气,站到马前做好了托云可上马的姿势。“来,我先拉着你遛几圈。” 崔旭看着云可又上了马,杨浱牵着马缰站在马侧,也就跟在了马屁股后边。他对江城如何救过云可并不感兴趣,因为他完全相信,江城爱的就是杨浱,至于江城不放在心上的人,他连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 马背上的云可这一次才享受到了,杨浱牵着马走,缓慢稳当,马背有规律的起伏,按摩一般舒服。她低头看看牵马的杨浱,又看看跟在后边不远处的江城,最后轻轻的问:“你不是他的男朋友吧?你是趁着他失忆骗他的吧?” 杨浱反问:“何以见得?” “我追了他快四年了,他身边的人我每一个都认识。你要是真和他好了很久,我不会不知道你的存在。”云可瞄了一眼,确认跟在后边的江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又说:“我知道我有些卑鄙,但我就是爱他。” “原因呢?因为他救过你?” “也是,也不是。”云可坦白:“几年前,我路过酒吧一条街,几个醉鬼拦住了我,救我的是江城和郑秃子。然后我就记住了他。后来,我陪着朋友去应聘,发现他工作的事务所在招前台,我就像中邪一样去求职了。特别不可思议,我进入事务所之后,发觉我一天比一天爱他。他不接受我,我就去接近他的朋友,我就挤进他们私人的小圈子。”她很认真的问杨浱:“你呢?你为什么爱他?” “他也救过我。”杨浱遥想当年,“不是一次,而是、而是……五次。”计算一下才清楚,江城居然救过他那么多次。前几次还好说,最后一次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五次?!”云可咂舌:“你比他壮好不好?难道打架还要他来帮你?等等!你当演电视剧呀,现在哪有那么多需要人救命的险境。你骗人!” 杨浱也不辩解,只是说:“爱信不信。”他总不能告诉云可,他和江城的感情开始于另一个时空,是走过乱世的纠葛牵绊。 崔旭跟在后边,他完全没注意前边两个人的谈话,他想的全是通辽城外的点点滴滴。他听过江城唱戏,也听过江城唱歌。有一次,他听江城反反复复地唱一首听不懂的歌,压抑而哀伤。 How could this happen, I don’t understand Falling in love was just not in my plan But I want you to know, You just got a piece of my heart 江城唱的是什么,他真的很想知道。 杨浱听到这熟悉的旋律,猛然回过头来。江城、那是江城。江城唱着的是他们两人的歌。 云可看到,本来牵着缰绳的杨浱一甩手,扔了缰绳就冲向了江城。杨浱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冷静而难缠,可此时他那种急切得压抑不住的悸动让人动容。他一把抱住了低头哼歌的人,缠绵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云可觉得,他们吻得甜蜜而辛酸。不,是杨浱吻得甜蜜而辛酸。回应始终没有出现,反抗也始终没有出现。云可垂下头,她觉得她败了,彻底的败了。杨浱的感情是装不了假的,而失去记忆的江城完全不抗拒,那就是默认的接受。 第九章 突兀的亲吻给崔旭带来的刺激太过强烈,杨浱的舌尖舔过他他口腔里的每一处角落,纠缠着他的舌不肯放松。陆同远让他早就熟悉了男人给予肉体的侵略,可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执着的吻过。前世他亲吻过江城,可主动的始终是他,江城从不给予,江城从不回应,江城只是纵容他的行为而已。他在与江城的亲吻中得到的是亲昵的满足感,却没有同样倾心爱恋的甜美,所以他从不知道唇舌间的缠绵如此诱人。 许久,杨浱才放开崔旭。他恋恋不舍的舌尖舔过崔旭被吻得艳红的薄唇,他们额头相抵,彼此的呼吸都错乱了。“江城,我、我好想你。”他有多久没吻过江城了? 崔旭沉浸在亲吻的余韵中,感觉太过美好,连虚假的爱恋都变得真实起来。最后,崔旭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你不是江城,你只是代替你爱的江城留在他挚爱的人身边而已。他不是你爱的江城,你只是想在江城的爱人身上寻找江城的印记而已。 不远处的云可发觉两人已经分开,终于不耐地咳了咳。“钱都交了,你们究竟还要不要骑马?刚刚是谁说每一分钟都是钱的!” 杨浱看着崔旭笑了笑,神情满足,似乎刚刚那亲吻已经给他的灵魂充足了力量。他也不避讳云可的眼光,拉了江城的手走到了马前再次牵起马缰。 云可不愿看两人交握的手,一边看天边的夕阳一边找话题:“杨浱,你也不是没钱,干嘛不开辆好车?朋友说,长城的哈弗一年就会变成移动的破铁皮,你难道不怕吗?” 杨浱笑得爽朗:“我要说我坚决支持国货,你会不会说我太假?” 云可想想,也笑了,“确实挺假。车子就像男人的情人,我才不信你是因为支持国货才弄个糙大个回来。” “我只是单纯讨厌日货。”杨浱不再开玩笑。前世跟东瀛打了那么多年,他要是还能支持日货,那就是没心没肺。 接下来,他和崔旭也不再上马,只是带着云可在马场一圈圈的遛,只是他们拉住了的双手始终没有放开。 晚饭是云可在宾馆预先定好的。她对每个人的喜好都非常了解,菜品照顾了每一个人的习惯,只是没包括临时加入的杨浱。上桌的时候菜基本上齐了,云可边张罗大家入座边问杨浱:“要不要帮你再要个喜欢吃的菜?” 杨浱拿眼睛一溜就看出桌上有三四样是江城平时常吃的菜,他冲云可笑笑:“别麻烦了,江城爱吃的我都爱吃。” 年轻人聚在一起,酒当然是少不得的。段鹏飞从车里把自带的啤酒白酒干红往桌上搬,一会儿几个姑娘就喝红了脸蛋。 喝得兴起,桌子上开始了小娱乐。郑超抓着常乐要喝交杯酒,可惜常乐脸皮薄不配合,可郑超看他那别扭的样子更乐,边欣赏美人边又多喝了两杯。 杨浱记得江城爱喝红酒,看段鹏飞带来的干红还真不错,都是91年的赤霞珠,于是倒了两杯打算陪着崔旭慢慢品。可惜他还是算计错了,崔旭前世基本没沾过酒,如今用了江城的身体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而红酒这东西上头不上脸,只两三口就开始发晕了。 杨浱怕他醉得太快,连忙帮他布菜,可他很快发现,他夹过来的菜崔旭吃得很少,反倒是伸筷子去够远处另外的菜色。 杨浱苦笑,看来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失去记忆的江城连吃东西的口味都变了。 段鹏飞提议,“为庆祝江城康复,我们大家干一杯吧。” 所有人轰然叫好。 郑超这个人来疯看杨浱和崔旭喝的都是红的,马上不干了:“大老爷们喝什么红酒,整白的整白的。”边说边满了两小盅高度白酒放到了两人眼前。 杨浱想拒绝,郑超制止:“就咱们和江城的情意哪能喝红的,白的,必须的。” “必须的必须的!”旁边几个喜欢添乱的男人应和郑超。 杨浱也不是扫兴的人,接了酒放到了他和崔旭面前。崔旭已经被红酒麻痹了大脑,这时候就是给他杯辣椒水他都照灌不误,拿起来就要喝。 杨浱看他这样子就是已经喝高了,按下他的手温和的问:“行不行?要是醉了就我替你喝。” 他们边上坐的几个男人都是同类,一看这样子哪能不起哄。不过,让他们惊诧的是,对面坐着的云可也和他们一起起哄,完全不是之前暗中咬牙想咬几口杨浱的架势了。 红酒加白酒,杨浱这个久经酒局的当然没事,崔旭逞能喝下半杯后就彻底找不到北了。 旁边一个人揶揄杨浱:“你都把我们江城带受了。当初他可是千杯不醉,你一来,他就开始表演一杯扑街了。”桌子上的男男女女听了笑成一片。 饭后的娱乐麻将为主,杨浱记得江城当年在帅府里常陪寿萱他们打牌,便问他:“你要不要上桌?” 喝醉了的崔旭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挂在杨浱脖子上傻笑:“那东西我可没玩过……” 从清醒江城就没主动接触过自己,这时候由于醉酒竟如此随意的就靠在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杨浱内心的悸动难以言宣。早知道这人醉了会如此可爱,早就该拿酒出来把他放倒。 他把崔旭带回房间。云可选的宾馆还算不错,晚上也没停热水。一缸热水放满,杨浱把他们两个都剥了个赤条条光溜溜,然后揽着崔旭进了不算太大的浴缸。 崔旭是真的醉糊涂了。他感到有温暖的水把他围绕了,一双并不细腻的手掌在他的身体上轻轻抚摸。是谁?陆同远吗? 陆同远一向简单粗暴,能温和待他的只有江城,只有江城。 回头吻住抱他在怀的人,崔旭喃喃自语:“江城……江城……”抱住他的人有双温柔而深情的眼睛,和记忆里江城的双眼多么神似。 崔旭的呢喃杨浱没有听清,他只是觉得这个吻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主动的给予和索取。他很想很想就这样把人绞碎在怀抱里碾揉进骨血中,可惜明天有爬山有骑马,他真的不想剥夺爱人参加集体活动的乐趣。 那么杨浱能做些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有回应这个美好的亲吻,把这个吻变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第十章 崔旭很迷糊。他关于昨夜的记忆结束于那杯白酒,之后所有的事情全都隐没在浓郁的酒香里。当他被饥饿唤醒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虚搭在腰上的那只手。全身赤裸?清醒了的崔旭一哆嗦,这是什么状况? 陆同远留给他的记忆太过惨烈,他真的不想再体会一次。 好在身体上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舒爽得像每一个清晨一样。崔旭有些迷茫,被人从背后抱住的感觉很温暖很美好,似乎背后的人就是他一直想要但从未得到过的爱人。陆同远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的只是欲望。江城也不是,因为他从来只纵容不给予。 “醒了?”腰上的手一紧,他完全落入了杨浱的怀抱。赤裸的皮肤与皮肤相贴,带着彼此的体温,熨帖得严丝合缝。杨浱感觉怀里的人体软绵绵的,应该是极为享受这样的拥抱。他坏心眼的把晨起精神的器官抵住某处轻轻耸动,侵略的意图明显已极。 正常男人的清晨都是下半身动物,智商基本退化到负数。崔旭觉得他的身体也苏醒了,杨浱的手带着他最眷恋的温柔,几下子就让他的喘息里带了不满足的粘腻。 杨浱觉得怀里的人的声音甜美得让人无法克制,蠢蠢欲动的欲望叫嚣着要获得的更多。好在他的意志力足够坚强,环境不允许,而且他也想把这场久违的盛宴保留到家再吃。美好的东西要在足够私密的环境里才能品尝出极致的滋味,太过心急只会使美味打折。 当崔旭尖叫着射出来后,杨浱吻着他的后颈关怀,“累不累?躺一下我们起来吃早餐。” 软绵绵的崔旭摇摇头,他还沉浸在高朝的余韵里。原来他从前恐惧的事情并不完全只有痛苦,原来还可以这么欢愉这么……舒服。在杨浱温柔的声音里,他莫名产生了一丝嫉妒与不甘,为什么江城可以得到这样体贴的爱恋,而他在跟在陆同远身边扮演的只是泄欲的工具。 杨浱把不做声的崔旭压在身下,捧着他的脸温情脉脉地亲吻着。崔旭迷失在亲吻礼,许久才意识到,杨浱的身体依旧亢奋,杨浱的欲望还没有宣泄。 “你……”他的疑问还没有出口就被杨浱又堵了回去,他感到杨浱灼热的身体挤在了他双腿间,然后按着他示意他夹紧双腿。像上足发条般抽插冲刺,杨浱还不忘俯下头去亲吻爱人微张的嘴唇。他额头上的热汗落在崔旭的脸上,崔旭被这只是微温的汗水烫得心头一阵阵抽搐。 突然来拍门的是住他们隔壁的郑超,“起床吃饭!快点!8点半早餐就停了!” 这突兀的拍门声使得他们就要刹不住车的亲密戛然而止,不再坚持的杨浱把精华尽数喷在了崔旭的腿上。他一刹那心满意足…… 摸摸崔旭也被汗水沾得稍稍濡湿的头发,杨浱微笑:“我们起来冲冲凉,然后吃饭去。”还没等他把身体从崔旭身上撑起来,催促的电话又来了,里面传来的是云可含笑的声音,“现在是云可的体贴报时,BJ时间8点01分。要不要我让餐厅帮你们多开二十分钟?” 杨浱回答:“我们十分钟之内一定到餐厅。”然后扣了电话。 等他们快手快脚洗完澡出现在餐厅,才发现他们不是最后出来的人。一行十几个,吃完的也就是云可和几个女孩子,剩下的男人们不是散步未归就是还在赖床。 云可给他们俩端来一小盆小米粥,一个小盘子里是四个鸡蛋。“快吃,按规矩每人就一个鸡蛋,我好不容易让人家给咱们加了几个,先来的能吃双份。这鸡蛋特别好,外面买不到。” 崔旭拿小碗给他和杨浱各盛了一碗粥,喝了一口,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可吃得畅快的杨浱却不住称赞,“这粥和咸菜真好,一点杂味都没用。鸡蛋一尝就是吃虫子的鸡下的,饲料蛋哪有这么香。” 云可照顾完他们俩又张罗新来的伙伴,杨浱对着她的背影小声对崔旭说:“是个能干的好姑娘,可惜你我都不喜欢女人。” 崔旭对这个话题根本不想搭茬,拿了个馒头就着小米粥三两口吃掉,然后又吃了个鸡蛋,表示他吃饱了。杨浱已经灌了第二碗粥了,“你得多吃点,一会儿爬山。” “谁说爬山!”郑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发现好玩的了,说出来你们一定喜欢。”他一点都不认生,已经和杨浱熟得像认识几十年一样了。他趴在杨浱肩膀上:“你猜我们刚刚看到啥了?” “啥?”杨浱没有猜谜的嗜好,让郑超直接揭晓答案。 “后边有个真人CS场地!爬山多没意思,咱们端枪打仗多过瘾。”他说完话,做了个端枪射击的动作,“乐乐,我要是穿上迷彩装,是不是帅呆了?” 已经坐在崔旭身边的常乐还是顶着一副死人脸,他完全没理会郑超的问话,反而对崔旭说:“江城,你吃完了吗?吃完我就不客气了。”他指的是崔旭面前盘子里的鸡蛋。 “你吃你吃。”崔旭把鸡蛋和咸菜都推到了常乐面前。 边上兴奋着的郑超一脸失望:“老婆啊,你为啥宁可看鸡蛋也不看我一眼?” 崔旭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杨浱时刻关注他,看到他憋着笑的表情,赶紧说:“想笑就笑,你跟他们都熟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不用绷着。” 一会儿全员在餐厅集合,郑超对大家宣布:“我建议不爬山去玩真人CS,同意的举手。” 几个吃完的女孩首先赞同,然后是嘴里还塞着鸡蛋的男人们乌鲁乌鲁的响应。果然,这帮人出来是玩个开心尽兴,而不是要锻炼。全员通过的结果是,饭后由段鹏飞带队,直接杀奔CS场地。 迷彩军装让杨浱想起他上辈子一颗将星的军服,那身衣服笔挺庄重,而现在这身却随意而内敛,确实能够起到迷惑与隐藏的作用。他看看还在换衣服的崔旭,暗想,以前江城跟在他身边或是骑马装或是西装,还真没见过他穿军装的样子。 场地的老板看起来像个退伍的老兵,让他们十几个人又是列队又是报数,好像训新兵一样。然后他向众人示范了几种枪的使用方法,还有被彩弹击中就算阵亡的规则。 几个女孩很兴奋,选的都是能够连发的微型冲锋枪,而男人们都属意精准的狙击步枪。杨浱发现,老板摆出来的还有几把仿勃朗宁的玩具手枪,他想都没想就拿起两把塞给崔旭。“你用这个合适。” “一把就够了。”崔旭只接了一把。 杨浱却不肯,“这个又小又轻,你带两把,左右开弓,多帅!”他多少年没见过江城用枪了,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崔旭只好把两个枪套都带在了腰间,他知道江城是能够双手开枪的,当初他是看过江城训练左手的。“你比较习惯带在腋下的。”杨浱边说边调整皮带,帮崔旭把枪夹在了腋下。 警匪分组,杨浱和崔旭都分在了警组,然后组里又分了两个女孩子,剩下的几个男的也是只在电脑上玩过没接触过真枪的。云可、郑超、常乐还有段鹏飞居然都在匪组,而且郑超还叫嚣着说自己是高手中的高手。 开战。高手是比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场地里掩体丰富,汽油桶、废面包车、带窗户的矮墙…… 杨浱在选枪的时候拿了最不起眼的半自动步枪,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他以前用得最熟。开始游戏三分钟内,他就几次点射,把几个不擅隐藏的“匪”淘汰出局,其中就包括自称是高手的郑超。 出局的郑超脸皮依旧很厚,他加入了“警”这边,和崔旭藏在一堵矮墙后边,看着杨浱在斜前方摸爬滚打,赞叹道:“江城,你从哪把他淘澄出来的,也太优秀了一点吧,让兄弟都自卑了。” 崔旭无语,半晌才回答:“我不记得了。” “得。”郑超一摊手,“回头非要找好医生给你治治不可,没有记忆太影响感情了。” 一阵密集的枪声,对方的彩弹不停射在他们藏身的矮墙上,崔旭右手握枪,利用矮墙的掩护寻找枪声的来源。二十发彩弹打完,崔旭趁着对方换弹夹的短暂空隙,连续三枪,可惜他枪法太烂,彩弹都打在掩体上,没有一发命中敌人。 杨浱已经注意到崔旭的枪响了,可他没想到他会没有得手。按照江城的枪法,就是再远十倍的距离,他都能一枪把对方爆头。 靠,该死的失忆! 第十一章 郑超抻着脖子往对面看,“看来你枪法也很烂,估计你们伙就杨浱一个不好对付。”他看了半天,回头对崔旭求助,“你看到乐乐没有?帮我找找。” 崔旭也不知道这俩人什么关系,只觉得郑超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他就没见过常乐给他好脸色。他不太明白,如果常乐不喜欢,他完全可以不跟郑超出来,如果不是不喜欢,他为什么不给郑超好脸色。 对面又有两个被杨浱找到机会淘汰了,现在只剩下常乐和两个一直没露头的姑娘。杨浱枪法准,露头就打,压制得对面剩下的三个人无法移动。 郑超看这情势,盘腿往墙后一坐,“你没出手的机会了,你家那口子一个人就把我们都解决了,这不公平。你看看,我们那边都快没人了,你们这才损失俩傻丫头。” 崔旭听他这话不由得放松了,游戏玩到这地步,胜负已经毫无悬念。 他也照着郑超的样子靠墙一坐,然后扒着墙上的假窗户观看战况,连自我保护都忘记了。就在他伸长脖子张望的时候,一颗彩弹呼啸而至,直接打在他的头盔上。 “哈哈哈哈!”郑超笑得极为嚣张,“我家乐乐就是不简单,这一枪多准!”他跳出矮墙,对着彩弹来的方向使劲挥手,“乐乐乐乐!你真棒!” 崔旭正为挨枪“阵亡”而郁闷,没想到对面响起一连串的枪声,估计一梭子二十颗彩弹都被常乐打了出来。被彩弹命中的郑超瞬间变得五颜六色,就连脸上都带了颜色,他也被打得呆住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靠,老子都已经被打死了,怎么你连尸体都不放过?” 可惜,常乐这阵连发暴露了他自己,杨浱当然不会放过,一枪结束了他的战斗。 对面剩下的俩姑娘也趴够了,跳起来举枪投降了。 第一局,“警”方全胜。 第二局,大家一致通过,杨浱枪法太准,要是让他放开打,他一个人能把他们所有人都收拾了。“只给他三颗彩弹,不许换枪!”郑超提议。 这一局,崔旭跟常乐一组,还有云可,剩下的几个人都不太熟。 郑超对这杨浱搔头,“早知道我们一组,就该给你十发子弹。”他长出一口气,叹道:“我怎么自己给自己下绊子?真蠢!” 一伙人嘻嘻哈哈地又就了位。 崔旭本来想躲在两个汽油桶后边,可手腕被常乐死死拉住,硬是把他拽到了角落的一辆车门车窗都被拆掉的面包车后边。枪声又响了起来,乱糟糟一团,好像两边的人都在乱打一气。 “你拉我干什么?这里离战场太远了吧。”崔旭问常乐。面包车在场地的角落,离大家相当远,甚至可以说是离开了战斗。 常乐细细听了一下,笑了。“师兄,你想赢不?”他看崔旭不解,又说:“对了,你失忆了。那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一个大学的,所以我以前叫你师兄。”他又看看战况,“杨浱真的很厉害,他到现在都没开过枪,他在等我们这边的男人露头,姑娘们的瞎打他都不理会。” “你打算怎么办?”崔旭有些郁闷,他跟陆同远的时间其实不算很短,但关于打仗却什么都没学到。他想,若是江城在,江城一定能带着几个人和杨浱打得势均力敌。 常乐的眼神一直落在战场上,“你是会用枪的。一会儿我吸引对方注意力,然后你运动到他们身后,只要你干掉杨浱,我们这边就有赢的可能性了。” 崔旭没什么信心,“你觉得我行吗?” “什么行不行!”常乐本来就板着脸,听崔旭这样说神情就更冷了,“一个游戏而已,别废话。一会我会故意高调点冲到云可身边跟她一起往对面打枪,你就开始行动。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干掉杨浱。” 之后就按照常乐的点子进行了。常乐纵身一扑一滚就缩身在一丛小树之后,然后借着矮墙的遮挡跑到了云可身边。云可手里一把仿真机枪,彩弹没命的打,却一个敌人也没打到。 常乐拿的是自动步枪,两三枪就打掉了两个露头太高的男人,果然引起了杨浱的注意。“啪”的一声枪响,好在常乐躲得快,杨浱这一枪打空了。常乐眼中有几分得意,宝贵的三颗子弹少了一颗。 崔旭很听话,他躲在场地边缘的树丛后,慢慢的一点点的活动到了杨浱他们一方的身后。他看得很清楚,杨浱躲在最后边的一个土坡后边,步枪就支在土坡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常乐躲藏的矮墙。 杨浱的表情很认真,崔旭甚至觉得他没有把这当做是游戏。他知道杨浱前世对充满硝烟的战场极为熟悉,他知道他和江城两个人携手打过好几场胜仗,这个男人前世是叱咤风云的将军,今世虽然不再是将军但依旧耀眼。 崔旭的脚步很轻,轻到他都已经站在杨浱身后,对着杨浱举起了枪,才被发现。 杨浱看着崔旭站在他身后,枪口就指着他的胸口。 眼前的情景和记忆里的场景瞬间重合,杨浱根本分辨不出记忆和现实。他脸上浮现出一歌深情且解脱的微笑。“江城,你开枪,我也就不会再自责了。”这话他当年就对江城说过,他当时是真的想死在江城手里。与其做别人手里的棋子,与其被人支配着做他不想做的事情,还不如把这条命还给江城。 崔旭没想到杨浱会是这样,他呆住了。他的手抖了几抖,根本无法扣动扳机。 “江城,你为什么总是心软?难道你真的不恨我?”杨浱微笑。是的,就像梦境里重现的一样,江城冷着一张脸,可手里的枪就是没有响起。 “啪”的一声枪响把沉浸在回忆中的杨浱拉回了现实,崔旭胸口上是五颜六色的色彩,旁边的郑超冲杨浱一竖大拇指:“哦耶!我救你一命!” 游戏的结果依旧没悬念,杨浱所在的这边完胜。 老板凑上来给杨浱递烟:“兄弟练过吧?枪法不错。咱俩切磋切磋?” 唯恐看不到热闹的郑超凑上来:“老板,不比点啥不过瘾哪。” “行,只要他赢了,今天这场给你们打五折。”老板是个爽快人。 老板枪法不错,可跟杨浱一比就分出高下了。老板心服口服,“我看你像是拿子弹喂出来的神枪手,我服了。” 老板真的给他们打了五折,他们一伙都围住了杨浱庆祝,只有崔旭站在人群以外。他还在回味刚刚杨浱说的话。江城恨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和江城不是爱人吗? 有些事情,还是应该问清楚。 第十二章 疑问盘旋在心里,崔旭对接下来的烤全羊午餐和骑马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全副的心思都放在杨浱身上,回忆醒来之后的点滴,他忽然意识到杨浱的温柔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哀伤,看他的眼神也会突然的暗淡。如果说杨浱看他时的哀愁是稍纵即逝的,那么他看着书房里江城画像时的悲伤就是浓郁得无法调和。 他们之间绝对不仅仅只有杨浱讲述的那些。 在回程的路上,崔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颠簸的车况给他带来一个无法理解但又无比清晰的梦境,梦境的主角是江城和杨雨辰。江城的脸上带着他极为熟悉的淡淡笑容,手里的枪直直指着杨雨辰的额头。 杨雨辰也在笑,笑得凄然。“你狠我吗?你爱我吗?” 他以杨雨辰的视角看去,黑洞洞枪口后边是江城始终浅笑的脸,“……”江城好看的唇一开一合,可是风声太大崔旭什么都没听清,只是发现江城微微眯起的笑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支配不了杨雨辰的身体,他只是清楚,这个哀伤的男人一把握住了江城拿枪的左手,然后让枪口直抵在胸口上。“如果非死不可,我真的愿意死在你手里。” 崔旭紧张得只想插在这两人之间,他既不想江城落泪,也不想杨雨辰受到伤害。他看到江城在说话,但依旧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焦急的大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看到江城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次反复,他的心也跟着那手指松松紧紧。忽然,江城猛地一甩手,转身快步走掉。站在原地的杨雨辰手里留下的只有还带着江城体温的勃朗宁,黑蓝色的烤漆闪着冷峻的幽光。 “江城!别走!江城……”崔旭向江城的背影伸出手去,无奈得发现那个背影瘦削得像是风一吹就会被吹走的少年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别走!别、别走……”崔旭的叫喊里带了哭腔,可却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脸颊。“江城?江城,你做噩梦了吗?醒醒,快醒醒。” 崔旭看到了杨浱满是关切的双眼,他才意识到刚刚那些只是梦境。可是他真的感受到了梦里那两个人的绝望、凄凉,他恍惚的看着杨浱,他完全没意识到他已经把同情挂在了脸上。 “你别这样看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杨浱忽然伸手蒙住了崔旭的眼睛,然后把人紧紧的抱进怀里。“江城,你再也不要用带着同情的眼光看我。我只要你的爱不要同情。真的,真的……” 崔旭配合着回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江城已经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完全顶替江城,不,他以后就是江城,而这个叫杨浱的男人到底与江城有什么样的纠葛就必须搞清楚。 他温顺的任由杨浱抱住,但他的疑问却毫不犹豫地问了出来:“从前的事情,你还有没告诉我的。”一定还有些什么,他必须弄清楚。 杨浱抱着他,温和地抚摸他的脊背,可却一声不响。有的事情他是真的宁可从未发生过,如果他有机会重活一次,那他宁可死在邓长陵派出的那些人手里,而不是活着跟着韩思婷离开东北。人,总是在生死时刻选择求生,即使只有一丝生机也不会放手,可活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却让人比死都难受。他活着,然后他听韩家人说,江城被孙庆麟交给东瀛人然后死在他们手上,他悲哀得想要把心挖出来。可惜他没有勇气生死相随,因为他还想实现某些抱负。为什么会相信江城死了,为什么不离开韩家去寻找江城,他当初做出的那些选择导致了他再也无法扪心无愧。 他终于放松了崔旭,示意他看看窗外。崔旭回过头才发现杨浱将车停在了前一天他们停留过的白河峡谷,显然其他的车都离开了,只有他们这一辆停在国道边上。 远处的石山被夕阳镀了金边,再配上被晚霞染成彩色的白河,景色瑰丽无伦。崔旭生在辽河边,从未见过如此美景,绷紧的心也不由得舒畅起来。“好美……” 杨浱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缠绵的体会爱人的依靠,又忐忑着他隐瞒的过去。江城总会恢复记忆,到那个时候会不会立刻翻脸?或者他现在就把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出来,然后等待宣判? 摸了枝烟点燃,他在久违的烟草香气里回忆那个再次见到江城的上午。 当时他刚刚从审讯室走出来,一个参谋拿着需要签字的文件过来,顺便汇报:“司令,夫人来了,人在您办公室。” 杨雨辰一皱眉,韩思婷最近怎么添了毛病,喜欢跑到城防司令公署来,而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一个人?” “是,少爷没跟来。”参谋回话。 “你把这几个件分送各科,让他们安排抓人。”说完,杨雨辰直奔办公室。 他装潢精美的办公室敞着门,女参谋夹着托盘从里面出来,显然是刚刚送了茶水进去。他走到门边,刚抬起一只脚却又放了下来。房里窗边站着个女人,背对着办公室的大门,素白的旗袍黑色的羊绒披肩,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妇人,可绝对不是韩思婷。他就奇怪,韩思婷一个月至少来公署三趟,他身边的参谋、秘书怎么可能认错人。 他礼貌的在门上轻敲一下,提醒屋里的女人,他咳嗽一声说:“这位夫人,您找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转过身的女人,不,那不是女人,那是江城。熟悉的眉眼,就连唇边逐渐隐没的笑意都是那么亲切。两个人之间相隔不到十步,可那几步的距离就像山高水长,他们两个人都无法跨越。 江城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咬了咬嘴唇,为了救人他必须稳住心神。“杨司令,上午好。”强打精神开了口,他的心突突突突的乱抖,已经死去五年前被自己亲手埋葬的爱人再次出现在面前,他不知这是噩梦还是美梦。 江城的声音颤抖,杨雨辰只想把生离死别后再度相逢的爱人紧紧抱在怀里,可拦阻他伸手的是江城依旧颤抖的问话:“杨司令和韩思婷小姐是什么时候办的喜事?怎么都不跟老朋友通报一声?”江城的声音和过去清朗的少年音调不同,低缓而沙哑,像是女人哭哑了嗓子后的声音,这应该是为了假扮女人才装出来的假声。 杨雨辰无言以对,他确实已经和韩思婷结婚,不论理由如何,他都无法解释。 江城看着他,把手里镶了水钻的小包死死攥了一把,包里沉重坚硬的金条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杨司令,老朋友有事求您,能不能帮忙呢?”他知道,此刻脸上的笑容比哭都难看,但真奇怪,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什么事?你尽管说。”杨雨辰神情恍惚的死死抠住门框,否则他会直接扑过去把江城箍进怀里。 “我男人被保密局抓了,他们说让我拿十根黄鱼来您这里赎人。”江城说着打开小包,一张手就是十根金灿灿的金条。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他爱的那个人不该是个借权敛财欺压百姓的军阀,更不该是个助纣为虐的官僚。乜湦和他多么辛苦才让货栈站稳脚跟,保密局说一句通匪就把乜湦抓走,被一起抓走的还有旁边好几家买卖的老板,明显不是因为通匪而就是为了讹诈。 “你男人……你男人……”杨雨辰重复了好几次才砸吗出江城话里的意思,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是谁?!我枪毙了他!”他声音凄厉,嗓子都要喊劈了。 江城也不软弱,他猛地一拍桌子:“杨雨辰你混蛋!”他一抖手里的小包,金条碰撞着滚落到桌面上,随后出现的就是江城从不离身的勃朗宁。他利落地举枪对准了杨雨辰:“你想要钱我给,但你要是敢动他一下,我要你偿命!”暴怒的江城让杨雨辰的心酸涩得发痛。 杨浱抱紧了崔旭,他真的不想把这样的重逢讲出来。他们都以为对方不在了,然后都开始走新的路,转了一圈之后再与对方偶遇,简直就是命运或是神灵在与他们开一个极为残忍的玩笑。 他记得江城在最后的最后对他说,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珍贵的过客。 这话说得真好,他们兜兜转转,得到过最透彻的爱恋也享受过极致的欢乐,可他们却没有相守到最后。天意弄人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就算他再舍不得江城还是跟着乜湦走了。 乜湦、乜湦……他应该会给江城他想要的生活吧…… 第十三章 相拥的两个人看着半边天红霞渐渐收拢,直至暮色四合才又将心收回来。杨浱开了车灯,柔和的黄光劈开黑暗,这荒山野岭的白天为了风景车多人多,到了晚上除了他们车子发出的灯光就只有天上弯月稀星。 为了安全,杨浱的车子开得很慢,以蜗牛的速度爬下盘山公路后才又恢复了雄风。时间已经晚了,路上车子少得可怜,车子里播着舒缓的音乐,杨浱在为崔旭创造打盹的环境,可直到车子进了小区,崔旭一直瞪着眼睛看他。 沉默的杨浱终于受不住了,他知道不说点什么是糊弄不过去,他不想说那段往事,可又觉得确实不该隐瞒。失忆的江城单纯却固执,他现在是急于探求过去,到底能不能全部都说出来? 崔旭看到杨浱又点燃了一支烟,可又不抽,夹着香烟的手指架在敞开的车窗上,暗红的火点随着时间一点点接近杨浱的手指。他想,杨浱是真有难言之隐,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想知道。 重生之前,他以为他了解江城,聪明肯吃苦,温和体贴。可之前听杨浱讲奉天发生的事情,他觉得他不了解了,江城看起来并不强悍,可骨子里硬气得可怕。这样的江城如果发起狠来,是真的会跟人拼命的。 一根香烟烧完,杨浱终于打定了主意。“我们上楼,有画像给你看。” 杨浱把所有的画像一次性都拿了出来,崔旭一张张翻看,看到韩思婷那张时叹道:“真像。” 杨浱接口:“她是你的亲姐姐。”想了想又补充,“她是那个时代的江城的姐姐。”他发现,崔旭对其他的画像没有丝毫反应,不由得带了几分伤感,记忆是一个人不可缺少,一旦缺少了,人也就变得不像了。 最后一张就是乜湦。 崔旭觉得,画像里的男人并没有出色之处,平平淡淡的眉眼组合在一起,只是普通人一个。“他是……?”杨浱故意把这人留到最后,一定有原因。 “他是……”杨浱犹豫着,最后一咬牙:“他是你最后选择的人。”他绝不承认乜湦是江城的爱人,绝对绝对不承认。 杨浱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乜湦是在公署的牢房。他憋着一口气想看看江城的男人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没想到牢房里的人普普通通,既不高大英俊也没气度过人,盘腿坐在牢门边的稻草堆上。 “乜老板?”杨雨辰隔着牢门发问。他们这次抓人也是没办法,上边半年多没下发军费,他也是实在筹措不来钱才听了参谋的主意抓了一批没背景的老实商人。理由是通匪,让家里拿钱来赎人。其实他每个要的钱都不太多,既不会让这些人倾家荡产也给他们留了继续经商的资本。乜湦的货栈开张时间不长,可经营得确实不错,所以参谋才给他定了十根金条的赎金。 乜湦站起身,拍拍灰布长衫上沾着的稻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杨司令吧?承蒙司令照顾,乜某不胜感激。”他一看杨雨辰的领章就知道这个少将一定是城防司令。 杨雨辰冷着一张脸,他就不明白,这个带着虚假笑容的商人有什么地方值得江城为他跟自己拼命。他认识江城十几年,知道这人的脾气不被逼到极限从不展露,他拍案拔枪的那一刻,是真的气急败坏。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杨雨辰咬牙切齿:“江城,你想好了,人在我手里。你要是一枪打不死我,我就十倍还到他身上去!” 江城的手在发抖,细瘦的手腕上青筋都暴了出来。最后他赌气似地呸了一声,“杨雨辰,你真让我恶心!你等着,早晚有人会收拾你们这些混蛋。” 屋子里的声音吸引了外面的参谋和秘书,几个人围在门口,一见江城手里的枪都呆了。这是司令和司令夫人吵架吗?怎么夫人都拔枪了?他们就算想劝架也不敢进门,因为都知道这位韩夫人极有背景,据说杨司令还是是被她娘家拱上现在位置的。 杨雨辰背对房门看不到外面,可江城却看得很清楚。到底还是在人屋檐下,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迅速将枪收进了口袋。“杨司令,钱我也交了,我们家乜湦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这是求人的口气吗?”杨雨辰恨得抓心挠肝,现在就想把江城抓进怀里扛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打一顿,然后彻底关起来再不许任何人染指。可是他即使看不到身后的人,也知道这个司令公署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这里是韩家的地盘,就算他不怕韩家人,他也怕韩家不放过江城。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捏着拳头把情绪压制在心底。 江城冷着脸孔不说话。 “陈秘书!”杨雨辰叫道。 一身绿泥军装的女秘书迅速站在门口:“司令有什么吩咐?” 他看向江城询问:“乜湦?是不是?”江城点头。“你陪着乜夫人喝茶,我去牢房看看。” 漂亮的女秘书很诧异,这明明是司令夫人,怎么成了乜夫人?可她不敢问,只好又端来杯新茶把还温热的旧茶换掉,赔笑着说:“乜夫人请坐。”她打量始终面前的女人,终于确定这人不是司令夫人。司令夫人韩思婷这两年成熟圆润了,可面前这女人单薄得可怜,即使披着厚厚的羊绒围巾,还是掩不住他瘦得可怜的肩膀。而且,这女人年纪应该比司令夫人小着好几岁。 女秘书猜测,这女人应该也有韩家的血统,要不然不会与司令夫人如此相像。 江城感觉得到女秘书观察探究的视线,他这几年为了生活方便,与乜湦一起时都穿女装,少年时做男旦,自认为装得能比女人还女人。不过,刚刚他心中起伏太大,也不知掏枪失态是不是引起了别人的怀疑。 他有些忐忑,他可以不在乎,但乜湦不行,他还要做生意,还要面对世人。 崔旭看杨浱拿着画像始终不说话,终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江城会选择他?江城爱的不是你吗?” 杨浱对崔旭问话中不自称我而是问江城并不适应,他纠正着:“是你选择的。” “好吧……”崔旭投降,“我为什么选择这人?我跟这人也有一段过去吗?” 杨浱点头:“你们当然也有过去,你们的过去……你们的、过去……”他一把抱住崔旭,绷紧的情绪终于无法再压抑,他竟痛哭出声:“江城,如果我告诉你你们的过去,你是不是又会选择离开我?” 这样一个男人抱住自己痛哭,崔旭心中阵阵发痛。他甚至有一瞬间打算放弃追寻答案,但是他还是放不下。他回抱住杨浱:“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是那个江城,我是你的江城。我只是想知道那段我不知道的日子。你信我。” 等了好一阵,杨浱放开他,他带着崔旭离开书房,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杨浱让崔旭靠在他胸口,指尖一点点蹭着崔旭脖子上的皮肤,用一种沉静而哀伤的语气开始了讲述。 “那一年,江城在奉天刺杀了平智一。我到现在也想不出他是如何逃出东瀛人的天罗地网的,要知道那里可是满洲国的地盘。” 第十四章 其实,江城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满洲国。 当初他在冰天雪地里伏了大半夜,就为了在凌晨天最黑的那段时间把杨雨辰的尸体偷出来。三太太警告过他,小河沿广场有人守着,孙庆麟是发了狠要让杨雨辰暴尸以泄心中仇恨。可那是杨雨辰的尸体,就是会没命,江城也不会放着不管。好在他运气不错,看守尸体的大兵越来越困倦,在天亮前都聚在火堆边打起了瞌睡。 江城摸过去背了尸体就走,居然没有一个大兵醒过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城停在一处没人的荒滩,从马背上卸下尸体。他抱着尸体坐在荒草丛中,一颗心空荡荡的似乎连跳动的力气都失去了。下手的人太狠毒,两颗散弹正面打上去,一颗在脸上一颗在胸口,杨雨辰儒雅英俊的面孔宽阔温暖的胸膛上鲜血淋漓。 江城想从血肉模糊的脸孔上寻找记忆中的爱人,可剩下的只有这被严寒冻住的面目全非的死尸。 冰天雪地,呼啸的北风携着严寒把河岸边的岩石都冻成了冰坨。江城很为难,他如果将杨雨辰草草埋葬,开春饥饿的野兽一定会将封得不严的坟堆扒开。若是沉入河水中,他也一样会喂了水族。现在可选的只剩焚尸成灰洒回天地一条路,可这样又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江城问:“雨辰,你冷不冷?” 当然不会有回答。 “你很累是不是?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厌倦这个纷乱的世界。我其实只想好好活着,一个小房子,有你陪着我……有你……”江城和尸体絮絮叨叨,他这么多年都没向人剖白过内心,直到此时才尽数说了出来。“这世道太乱,人命不如草芥。我总想,离开吧,离开就能安稳了。可是你在这里,我怎么离开?你告诉我,这个国家需要人来拯救,如果人人都想离开,谁来救我们的国家。” “可是,我们真的有能力来改变什么吗?兵匪勾结、官商倾轧、战乱不断,苦难的是无钱无权的百姓。你有你的理想,可你想没想过你的理想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实现?有人说,一等人有想法有能力,二等人有想法没能力,三等人没想法没能力。我一直向告诉你,我是个三等人,而你是个二等人,我们都没机会成为一等人。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乱来了。” “你冷吗?”在盘旋的北风中,江城摸摸尸体的脸颊,指尖触到的是冻成冰的鲜血。 火光升起的时候,江城发觉,他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双眼酸痛心似刀剜,可眼泪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憋得狠了却就是落不下来。 杨雨辰就躺在火光里,他站在火光外。火光里是他从前的爱恋,他看着他一点点化为灰烬,很想说生无可恋,但又想起除了已经被他杀死的邓长陵,还有个东瀛人不能放过。平智一,虽然他没有直接对杨雨辰下手,但步步把他们逼上死路的就是这人。 从子弹射出枪口到平智一中弹倒地,也就不到一秒的时间,可江城等待这个机会整整等了两年。当子弹射出去的一刻,江城觉得他终于圆满了,这一回是真的生无可恋了。 不知是东瀛人反应太慢还是故意要放走凶手,江城信马由缰的出奉天城时居然半点拦阻都没遇到。他回头再看了一眼奉天城,从前总以为这座城市是他的巨大牢笼,可今天真要离开了,他竟生出了几分不舍。 出了奉天往北走,江城先到了通辽,故地重游也好,逃避东瀛追兵也罢,他经热河、察哈尔最后安然进了长城。 别了,生活了十多年的辽河平原,别了,无比亲切的白山黑水。 农历十一月,天已经亮得晚了,江城裹着厚大衣窝在踏雪身边躲避着寒风。地上已经开始结霜,他也该找个实实在在落脚的地方,至少要有瓦遮头。 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蹄声,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江城很诧异,这个时间的荒山野岭有人经过都难,怎么还有往这丢东西的? 江城好奇心起,循着声音走过去,路边的草丛里躺着个被绑住手脚只穿单衣单裤的男人。人还活着,可被捆住的嘴唇冻得青紫,突突突的抖个不住。初冬的清晨把人捆成这样扔进荒山,那就是想致人于死地,就算他不被冻死,也会被觅食的狼或者熊撕成碎片。 江城走过去,男人也看到了他。按理说,他该拼命挣扎求救,可却只是呆呆的瞪着裹紧了大衣的江城。江城也看着这个男人,被冻得发青的脸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绝望,他曾有过的、杨雨辰曾有过的。本来不想再管闲事救人,可江城就是管不住自己。 他走到男人身边,掏出随身的刀子帮他割断了绳索。捆他的人真是舍得,居然是泼过水的牛筋绳,这可比麻绳结实得多。即使被解了绳子,男人的手脚因为麻痹还是不能活动,江城冷冷看了男人一眼,把披着的大衣往他身上一盖,转身就走。救人做到这里也就足够了,他只要手脚活动开了就马上行动自如。 “等、等等……”男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江城头也不回。他已经再也不想跟别人过多接触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男人拼命想站起身来。江城叹气,一时心软,他又招惹了麻烦吗? 江城的脚步很快,但他没想到那男人能够用麻痹得几乎麻木的双腿跑起来。他灰色的外衫被男人一把抓住,“恩、恩人……” 江城一把打掉男人的手,“路在那边,你该去哪去哪!” 男人似乎不肯放弃,可又不敢招惹江城。他用探究又感激的目光看过来,看得江城莫名其妙的焦躁。 本来还想赖在踏雪身边起火烧个山药当早饭,可那男人的眼神实在让江城无法平心静气,只好抓着踏雪的缰绳为它打扫一下灰尘。翻身上马,他头也不回的奔小路而去,把那男人扔到了脑后。 选择路线的时候,江城留了个心眼,他想男人应该朝着刚刚他来的方向去,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下山。踏雪脚程很快,可今天却不肯好好走路,一里地闹了三次别扭,最后江城只好下马。“你要吃早饭是不是?” 聪明的马儿喷着响鼻点头,江城无奈只好放它去啃路边的枯草。这匹好马跟着他也真吃了不少苦,连口好草料都吃不上,更别提马匹最喜欢的黑豆燕麦了。 小路上走来一个男人,江城一皱眉,真是阴魂不散。他三两步下了小路,牵着踏雪往林子里走,这一次他走得不快,给踏雪留下了一路走一路吃的时间。 身后分草而行的声音明显,江城直走出二里地,男人还是跟在身后不离不弃。江城不明白,就算他救了他的命,也没必要跟得这样紧吧。 第十五章 聪明的踏雪跟了江城这些年,早就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马鞭根本就是摆设。江城把挂在马鞍上的鞭子摘下来,他也不回头,继续拉着马往前走。身后跟着的男人依旧不紧不慢,江城又走了几十步,终于忍无可忍。 “你跟着我干什么?!”伴随江城怒吼的还有马鞭劈开空气的声音,好在男人跟得不近,鞭梢只是抽在已经冻硬的山地上留下一条白印溅起几粒碎石。 江城看到,披着他大衣的男人瑟瑟发抖的站在寒风里,一头浓密的黑发被风吹得跟他们身畔的荒草一样凌乱,他的脸孔还有死死攥住大衣领口的双手被冻得泛出青紫色,而踩在冻土上的双脚鲜血淋漓。江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本来还打算扬起的马鞭收了回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同样的一句话,可说出来的语气完全不同,里面有无奈,还有同情的询问。 男人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谢谢”两个字。江城听到他上下牙打架的咯咯声,他知道,那件大衣虽然足够厚但是不够长,江城自己穿也只到大腿中间,穿在这个比他高出不少的男人身上简直就像是刚刚过臀部的厚上衣。十一月的荒野清晨极冷,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白色的雾气,光着脚穿着单裤站在野地里,确实难过。 江城摘下随身的酒壶递了过去,“喝一口,暖和一下。”他不想惹麻烦,可是他也真的不能看人冻死在自己眼前。 男人抖着手接过酒壶,但并没像江城预计那样猛灌一气。他缓缓抿了一口酒,然后再抿一口,脸色好了几分,把酒壶递还给江城,又说了一句“谢谢”。浑身的气度不像是个快被冻死的落难者,而像是个酒会上自如酬答的贵公子。 男人很狼狈,可骨子里有种掩不住的优雅。江城皱了皱眉头,有这种优雅气度的人必然有与之匹配的优越生活,绝不可能出突兀的出现在贫苦人身上,而且刚刚他给男人解绳子的时候也发现,男人身上穿着的单衣是绸缎睡衣。这样穿着的人应该躺在自家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而不应该出现在荒郊野岭的草丛里。绑票?不可能,因为土匪绝不会将肉票丢在荒山里等死,他们会把肉票换成金条大洋,或者在实在敲不到钱的时候切手指割耳朵,最后活埋或喂狼。 江城想了想,又把酒壶交给男人。“你拿着吧,冷就喝两口。”说完转身又要走。 “恩公……”这称呼一出口,已经背对男人的江城几乎被惊得一头栽倒。他稳了稳心神才又转过头,瞪着男人运气,可看到男人满是血口子的脚,心又软了。他长叹口气,放松了马缰任由踏雪在周围找枯草吃,他自己把附近的荒草枯枝敛在一起,在旁边空地上升起个小火堆。 “过来歇歇。”江城朝男人招手。火堆边他铺了块破毯子,而他自己则坐在了黑色的包袱上。 两人坐在火堆边,江城顺手烤了两个馒头。当他把其中一个递给男人时,男人却问:“你右手怎么了?” 江城对右手的旧伤并不介怀,但他却不喜欢被陌生人问东问西。不回答问话,只是冷淡之极的说:“快吃!吃完别跟着我了。”说完,他自顾自三两口干掉馒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双春秋穿的千层底布鞋丢到男人面前,“穿上。毯子给你了,围在腰上也能挡点风。”说完就开始收拾包袱。 他本来东西就不多,火刀火石往包袱里一揣,拉着已经吃得半饱的踏雪就往来路上走。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又传来男人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阴魂不散!江城心里骂了一句,迅速上马,看来只有踏雪能帮他摆脱这人了。 人当然跑步过马,呼吸间踏雪就将男人抛得没了踪影。江城长长出了口气,他真的活怕了,不想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了。最近半年,他一直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流连,不到万不得已不进城镇,虽然右手还有浑身关节不时酸痛抗议,但他只是不理。其实他很清楚他的身体已经落下病根,早晚有一天会突发大病一下把他压倒。 遥遥望见刚刚的小路,江城算计着到底往哪个方向才会人更少一些。突然身后响起了一声狼嚎,听方向正是男人所在的方向。江城的心突的一跳,现在天寒地冻,出来觅食的都是饿狼,他要是不回去救援,只怕那个男人就会变成饿狼的早餐了。 江城嘴里骂自己“别人的死活干我什么事”,可还是调转马头催促踏雪回去。踏雪竟不怕狼,在狼嚎声中跑发了性,比来时快了一倍不止,半盏茶时间就回到了刚刚的火堆边。 令江城欣慰的是,男人还算聪明,从火堆里抽了带火的柴枝拦住了龇牙的狼。那狼怕火,可是又不肯放弃即将到口的食物,一直在围着火堆打转。 江城知道,一只狼不可怕,但是狼群的战斗力是老虎都打怵的,他可不想等更多的狼围上来再动手。飞快地拔出枪一枪打在饿狼的眉心,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狼瞬间就变成了一具温热的尸体。 他看看那只狼的尸体,发现皮毛还真不错,浓密油亮,要是弄到集市上至少能换一块大洋。搬着狼尸放上马背,江城对男人说,“你跟我走吧。”这一回他不带男人走都不行了,地上洒了狼血,要是吸引了别的嗜血野兽过来,男人只有一个死字。 两个人跟在踏雪后边走得极快,江城听到身后男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也知道他跟得辛苦。男人脚上有伤,脚和鞋摩擦,走起来必然很痛,可他居然哼都没哼过一声,不由得江城不佩服。他边走边回头问:“不行就上马去休息一会吧。” 可男人只是紧跟在他身后摇头,宁可喘得腰都不直了也不上马去。 江城也不强迫,笑着摇摇头,又是个犟种。 两个小时后,两人终于上了一条有车辙的大路,才算是远离了野兽的领地。江城也累得不行了,双手撑在腿上喘气,“酒壶拿来,给我一口。” 男人把始终抱在怀里的酒壶递了过来,江城一口酒灌下去才发现,壶里本来冰冷的酒已经被男人的体温熨得温热了。 他又看看男人,问:“你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男人摇摇头:“不用,我没家。” “没家?”江城嗤的一声笑了:“你那身绸缎睡衣可不是便宜货,怎么可能没家。” 男人也不急,只是淡淡的说:“昨天我还有家,今天就没了。” 江城想,他们两个站在路中间聊天也不像话,还是找个地方把狼卖了是正理,带着个狼他都不能骑马了。“你是附近人吧,最近的集市在哪里?” 男人点点头,指着一个方向说:“往前五里就有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专门收皮货山货的铺子。” 江城拍拍踏雪的脖子,“我们走吧。”说完也不拉缰绳了,由着踏雪跟在他身后。 男人也跟着他,走了一会,忽然问:“恩公,你是土匪吗?” 江城再次为“恩公”两字绝倒,回头瞪眼说:“不许叫我恩公!” “那叫你什么?”男人问得傻乎乎的。 “……”江城不回答,只是低头走路。 又走了一阵,男人问:“你有枪,是土匪吗?” 江城也不回头:“有枪就是土匪吗?”确实,在老百姓眼中,也就只有军队和土匪才会随身带枪,而兵匪不分家,兵就是匪匪就是兵。 男人想了想:“你不像土匪。”他在想一想:“刚刚丢我上山的就是土匪,你跟他们不像。” 江城来了几分兴趣:“土匪好不容易绑了你来,干嘛不带回去做肉票换点钱花,把你扔山里喂狼对他们有好处吗?” “我爹昨夜去了……”男人的声音哽咽了,可却硬是用变了调的哭音继续说:“大夫人花钱雇了土匪来把我绑走,因为她怕我要分家产。” “……”江城想说点什么安慰男人,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从前总听到争产的故事,以为那是被人夸大了的事情,现在看看男人的遭遇,还很是一点都不留情。骨肉的血亲都能下如此狠手,钱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 第十六章 五里地不算太远,可是足够江城来满足好奇心。 男人叫乜湦,他爹乜老爷也算是附近有名的财主。两个儿子,大儿子乜湦是妾侍所出,只有十岁的小儿子乜泯是正室所生。然后就是很俗气的争产故事,老爹一走,正室就请了土匪来,把她一向看不顺眼的大儿子捆到荒山上去喂狼。 江城听了故事只是长叹一口气。乱世中一条人命也不比草绳值钱多少,更何况还有大笔金钱田产做奖励,那女人当然不会手软。 有了同情垫底,江城待乜湦和气了不少。 狼皮价钱不错,货站给了两块的高价。江城掂了掂手里的大洋,互相碰撞的大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不是在乎这两个小钱,可他知道没钱万万不行。 他从口袋里又摸出三块大洋,合着手里的两块一起塞给乜湦。“你拿着傍身吧。家回不去,你就得学会过苦日子了。”说完,他就打算离开。 货站里正打算剥狼尸的老伙计对江城说:“年轻人,你在客房住下吧,午后有大暴雪。” 江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看外面已经阴沉的天不以为意。“我不怕暴雪。”可是他还是没有立刻离开,“你们这里客房贵吗?” “小村子哪有贵的。”老伙计哈哈一笑,“一块大洋够住一个月了,不过条件也没你们城里好。” 江城转身又回来了,他又掏了块大洋递给老伙计,然后指着乜湦说:“你给他开间房,然后给他找身暖和衣服。” 乜湦拦住了想再次出门的江城:“大暴雪不是闹着玩的,你要不要也住下来?” 江城看看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摇摇头。他的心已经被冻住了,就是寒冰他都不怕,还怕什么暴雪。他这条命早就该结束了,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多余的。 打算绕过乜湦的江城再次被拦住。江城打量这个被冻了一上午已经脸色青白的男人,不耐烦的挑眉,“你干什么?” “要走带我一起走。”乜湦很坚决。 江城皱眉:“我又不认识你,带你走做什么?” 乜湦没回答问题,只是盯着眼前的青年坚持:“反正我就跟着你!” “你有病!”江城再次往外走,可乜湦就像是存心跟他作对,执意拦住货站大门。 如果说奉天的江城是个极尽温顺的小猫,那此时的江城就是个磨利了爪子的猎豹。他猛地拽住乜湦的右臂,发力向身后一背,一个过肩摔把他高大的身体摔到了货站外的青石板上。他拍怕手对躺在石板上发愣的乜湦说:“别跟着我,否则我宰了你!” “你就是宰了我我也要跟着你!”躺在石板上被摔得几乎散了架的乜湦还是不放弃。 “有病!”江城再不和他废话,上马就催着踏雪快走。他这么多年爱过也恨过,对乜湦眼神中带着的情绪很明了。这人可能现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要跟着他,可如果真让他跟上,那就绝对是个甩都甩不掉的麻烦。他已经对这个世界厌倦透顶了,包括这个世界里的感情。 老伙计说得没错,风中已经夹带了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痛。踏雪那么聪明,也看出了即将变天,万分不情愿的走两步退一步,居然不肯离开这个不足百户的小村落。 出了村子两条路,一条上山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江城立在村口,他很茫然。流浪了半年,他荒芜成一片死地的心让他面对任何情况都毫无畏惧,有时候他怀疑,他不是不怕死,而是根本就在变相寻死。他自问不是没有自我了结的勇气,可他偏偏不想对自己动手。 其实,他应该听老伙计的话在村里住下来,这样的天气一人一马留在风雪中,他很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可是,他固执的就是不想留下。 北风在一点点变大,风中的雪粒也在一点点变大,江城抖动着缰绳催促踏雪。可是,踏雪还没动作,身后的石板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追过来的还是乜湦,他换了一身臃肿难看的旧棉袄,连颜色都不大看得出来。他头上扣了个绽出了棉花的肮脏帽子,看起来就像是个成天在地里刨食的农人。 江城不想再理这个男人了,他的死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每次救人都会有麻烦,这一次他绝对不要再招惹任何人。 一鞭子抽在踏雪臀上,让这匹聪明的战马明白主人的坚持,不情愿的踏雪终于一声长嘶冲进雪雾中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 风雪起得迅速,踏雪也就跑出不到三里,路面就已经被雪粒铺满了。雪粒不同于随风飘舞的雪花,打在脸上生生的疼。江城觉得他的右手再也受不住了,只好下马牵着踏雪走,一边走一边轻轻活动右手。手上的旧伤前几年包养得不错,虽然会偶尔因为回忆而产生神经痛,但阴天下雨刮风却不会有什么反应。可是,这几年他全然不在意自身,最先抗议的就是这只右手。从偶发的疼痛到预知天气变化,江城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从右手一直传递到肩膀再直冲肺腑的疼痛。 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面,江城牵着踏雪走得愈发费力。 风雪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那是棉鞋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江城回过头去张望,路的尽头,一个弓腰缩背的身影在奋力向前。那是乜湦,他竟然再次跟了上来。 第十七章 江城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他看着蠕蠕向前的乜湦,那人平淡普通的眉眼在风雪中愈渐清晰。曾几何时,他比这人更加坚持,最后的结局却是害人害己。 追上来的乜湦喘着粗气,大口大口的白色雾气融入雪雾然后消弭于无形。他气还没喘匀就说:“回去吧,这雪太大,你会冻死的。” “我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江城脸上没带喜怒,乜湦既看不出被跟踪的火气也看不出被关怀的感激。 就像江城猜测的那样,乜湦确实对他怀有特殊的感情。不过,特殊归特殊,却猜错了方向。 半年前,就在江城踏出满洲国地面的时候,乜家大少爷正代替病重的乜老爷巡视田庄。在自家佃户的炕头上,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太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少爷有难呀。” 乜湦会到这家来就是为了找这个老太太,都传说她算命极准,他想让她算算父亲的病还有没有转机。他猜到只要乜老爷一咽气大夫人就要对他下手,所以他要未雨绸缪布置下一步。 “有人会救你。”老太太拍着炕头笑:“放心,回事你最喜欢的人,所以你走运喽。” 乜湦有个不为人知的的秘密,他从小不喜欢软绵绵娇滴滴的女人,他喜欢男人。乜老爷也曾放了两个丫头给他出火,可他却执意不肯收房。在大家眼中,正派的大少爷一心一意等着娶好人家的小姐做乜家大少奶奶,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用心。可是只有这个乜大少爷清楚,他只会对男人用心。瞎眼老太太说是他喜欢的人,难道是指男人? “有苦头吃喽!”说话没头没尾的老太太指着乜大少爷幸灾乐祸,“两个人都有苦头吃喽!” 被老太太说得一团雾水的乜湦问:“我爹的病还能好吗?” 老太太揪着炕席上卷起来的篾片哭:“比我长,比我长十天!” 乜湦叹气,他真是糊涂,一个半疯的瞎老太太的话有什么可信。他摸了几张零钱往炕上一放,起身就要出门,身后传来老太太沙哑的叫声,“跟着他,跟着他你才有活路。跟着他,跟着他他才有活路。你们不能分开!千万别跟他分开!” 老太太最后的叫声在乜湦耳边响了整整一夜,那种拼命叫出来的声嘶力竭的喊叫根本无法从他脑海中剔除。忙碌的日子使乜湦渐渐遗忘了那次毫无结果的算命,直到有一天午后管家向他通报有个穿着重孝的佃农找他。 被领进书房的是瞎眼老太太的孙子,哭哭啼啼的说他奶奶上午去了,留了一张纸条给他。乜湦打开皱皱巴巴的土黄色草纸,上边歪歪斜斜的用炭条画了十个太阳。 老太太的预言很准,乜老爷果然在十天后去世。去世的那一刻,乜湦透骨冰寒,他知道下一步就该他遭难了。这半年里,他把手头能够支配的金钱都转移了出去,可是乜家上下都是大夫人的人,他要自保只能尽快逃出乜家老宅。 他本以为大夫人会等出殡后再动手,可他预料错了。他在灵堂跪到四更,老管家关怀的跑进来:“大少爷回去睡几个小时吧,别头一天就把人熬坏了。” 乜湦也的确累坏了,从白天发丧、搭灵棚到入夜守灵烧纸,他跪得膝盖上都麻木了。蹭回屋,贴身丫头给他端了热水泡脚,刚换好睡衣躺下,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就冲进了卧室,把他那绳子一捆嘴巴一塞就扛了出去。农历十一月的夜晚,他穿着单衣被扛到室外马车上,别说遮寒的衣物,就连双袜子都没有。 马车往山上跑的一路,乜湦一直想着瞎老太太的预言,他很想知道,在这种状况下救他的到底是谁。老太太预言他会喜欢那个人,那么就应该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能够帮他重振旗鼓吗,能够帮他从乜家拿回他应该得到的一切吗? 及到他倒在荒草丛里看到江城的那一刻,他才真的对瞎眼老太太的神断叹服了。这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清纯气息的青年真的就像是从他以往的肖想中跳出来的一般,俊秀的眉眼,点漆似地眸子,冷着脸站在北风里就像是个寒冰雕成的玉人儿。 可惜,玉人儿救了他却不肯带他走。乜湦已经信死了瞎老太太的话,就是为了那句“跟着他,跟着他你才有活路”也不能放他自己走掉。 一路走来,乜湦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出来,可是却不泄气。他每看到狼尸头上的弹孔就有希望涌上心头,近百米外的马上一枪命中眉心,这个人可说枪法如神。他不是土匪不是兵,那必然不会是个普通小人物。 站在江城面前,乜湦露出他从商多年训练出的最诚挚的笑容。“雪大了,回村里去吧。外面太冷了。”他不信,这个年轻人就真的不会回头。 江城前后看看,白茫茫一片,天地都被这风雪混淆成了一炉。他始终一人一马,忽然多了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跟着他,倒有些不离不弃的意味了。他看看眼前的男人,他带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忽然就使他想起了杨雨辰。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爱人也常常看着他笑,而他每次一靠近他,他就能感受到绝不属于这个乱世的温暖。 江城太冷了,他从偷尸的那夜就被冻住了心,这几年想着报仇,被仇恨激得愈发冰冷。可是此时,他面对笑着乜湦却再也狠不下心来转头就走。 江城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被乜湦看在眼里,他知道这第一步算是走成了。以后会如何,就看他能不能扎扎实实的走下去了。 从江城手里扯过马缰,乜湦带着江城往回走。雪越来越大,回去比来时更废了一番力气。 江城跟在乜湦身后,愈发神智恍惚,一步一步,竟渐渐落后。 乜湦回头看他,忽然摘掉头上的帽子,他稍稍为江城弹了弹头发上的雪,一把把破烂的棉帽子扣在了江城的头上。“别嫌脏,你脸都发青了。” 被乜湦体温熨热的帽子竟烫得江城突的一抖。他瞪着眼睛看乜湦,男人直笑得他心里发颤,右手的骨头突然疼得钻心。 头上空了的乜湦缩起了脖子,他像个乡下人一样把手连同缰绳笼在宽大的棉袄袖口里。他带着踏雪往前蹭,边走边说:“前边就是村口了,不远了。” 与预料之中一样,江城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可是,他听到噗通一声,回头再看,江城已经直挺挺的栽倒在雪地里。 第十八章 乜湦把人抱起了才发觉怀里的青年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他自问力气不算大,可抱着人就像抱了捆干巴巴的枯柴棒子。年轻人刚刚看着还算正常的脸色此时一片灰白,浓密的睫毛下一圈青黑。想想瞎老太太的预言,他又紧了紧抱住人的手臂。无论如何,他都得把人救过来,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他就还有希望。 村子里只有一个人兽都治的土郎中,煞有介事的帮江城号了脉,摇着脑袋说:“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啥治头?醒了也算半残,白费钱,我看你就算了。” 乜湦看看躺在那里毫无知觉的江城,觉得土郎中的话完全不可信。人又不缺胳膊少腿,也不过就是冻着饿着了,缓过来不就好了。“先生,他也就是风寒,你抓两服药给他发发汗,不就成了吗?” “风寒?你说他是风寒?”土郎中伸手巴拉江城的头发,诧异的叫:“我还当他满头灰,原来都是白头发。他离油尽灯枯不远了,你就别费事了。”他看乜湦一脸不信,又说:“回头他醒了,就得疼得满床打滚。我跟你赌命都敢。” 见土郎中说得笃定,乜湦也没了主意。“真的没救了吗?先生给开个药吧,总不能连个药都不给开。” “得嘞,给你个盼头。”土郎中翻开药箱子,拣了个小瓷瓶出来。“药酒,一块大洋。” “什么药酒就一块大洋啊?”乜湦从前管佃户帮乜老爷经商也会讲价,当然不会郎中要多少就给多少。“而且他到底是什么病,你也没说清楚。” “他是风邪入骨。你摸摸他浑身上下的关节,从里往外的冷。你再看看他这只右手,骨头是断过的,断骨里的寒气都能冻冰碴了。”土郎中啧啧有声:“我看他就没把自己当回事,要不然不会弄成这样。这药酒泡过虎骨的,你一会就给他把关节都揉热乎了,他醒来就能好过点。” 最后,乜湦还是磨得土郎中破了财,一块大洋卖给他两瓶药酒。 郎中走了,乜湦开始退江城身上的衣服。他看得出江城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可明显多日没洗过了,看脸孔那么干净的人身上却脏得都要起了皴。乜湦皱皱眉,叫老伙计送来一盆热水。擦洗之后涂药,他才相信土郎中的诊断。江城四肢的关节就像是冰,他的手沾了药酒都觉得阵阵发烫,可是江城的关节却还是冷得冰手。 江城是在极为熟悉却又陌生的酸痛中清醒过来的,他知道那是他右手的旧伤被风雪勾了起来,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释放着疼痛,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让他更加惊诧的是,有一双手正捏着他右膝盖在努力揉搓,随着用力的揉动,他觉得那双手带着灼热的火焰而他的膝盖就是被火焰包围的含铁,可惜这火焰不足以融化顽铁,骨节里的冰冷正沿着大小腿骨向上向下。 江城茫然的盯着棚顶满是灰尘的横木,疲乏的又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使他极想大叫,可他又没有把痛苦叫出来的习惯,不由得咬紧了牙。 “你醒了吗?”江城突然绷紧的肌肉告诉乜湦人醒了,他凑脸到江城眼前,笑着问。他看到,青年浓密的睫毛仿佛蝶翼搬轻轻颤动,美好而纤弱。这个年轻人即使不能帮他重新站起来,他都不打算放手了,不管是手指下细腻润滑的皮肤还是眼前清冷俊逸的容颜都是他喜爱的类型。 没有得到江城的回答,乜湦自说自话:“你刚刚晕倒了,医生说你寒气侵体,让我给你把全身关节都揉暖和,要不然你会疼得很厉害。” 他看到江城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笑了笑,手下继续卖力。忽然发觉江城慢慢将脸孔扭向了床里,脏乎乎的被头边露出一截白皙的颈侧,沿着线条优美的颈子向上是小小圆润的耳垂。 他把上下关节都搓了两遍,才拍拍江城的大腿。“能翻身吗,你的背也要用药酒推一推。”这人就是太瘦了,若是丰腴一点点就好了。 药酒的按摩是有用的,江城觉得酸痛已经一点点隐去,留下一个小小的尾巴已经不能在他的身体里掀起大浪头。遗留下的酸痛已经可以忍受,他费力的翻了个身把后背露给乜湦。 把药酒倒一点在手掌上,乜湦把手掌用力对搓,直到热得都发了烫才又倒了些酒在江城背上。火热的手掌先是在江城后背上来回搓动,直到把手掌下的皮肤也搓热了才开始从上到下的揉捏。 这样的按摩是江城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初时还忍着,后来就不由得下意识挣扎起来。皮肉被搓得生疼,后背的寒气随着热气往外散发时带来的刺痛,还有骨节里若有若无的酸麻一起折磨着他,让他恨不得一把推开乜湦。 按摩是个力气活,乜湦累得出了一身热汗。他怕汗水滴到江城背上,不时用袖子挟去将要掉下的汗滴。江城下意识的抵抗居然还有几分力气,使得乜湦又费了不少力气压制他。 忙活完,乜湦也累得要瘫了。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几时干过这样的力气活,又累又哭又急又气又冻又饿,好不容易保了条命还为了追上江城弄了满脚伤。他累得靠着炕沿敲了一会儿肩膀和手臂,才问江城:“你不让我叫你恩公,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疼痛酸麻都忍过去,江城才觉出浑身的松泛舒爽来。他拽了被子把身子卷住直缩得像个蝴蝶的茧,“江城……”他声音很轻,这个名字多久没说出口了,又是多久没听别人叫过了? 这个乜家大少爷一点都不像个大少爷,倒像是个吃过苦的,实在难得。这次要不是乜湦把他弄回村子,他一定就冻死在这风雪里了。 想到死,江城心中又有几分怀恨。死亡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可怕,甚至可以说是解脱,可他就是求而不得。 第十九章 “我的马呢?”江城终于想起了踏雪。 乜湦盘腿上了炕,不明白江城为什么会问到马。“我拴后院马厩了,活计给了料,放心,饿不着。” “你去把马鞍和马鞭都卸下来拿到屋里来,别用缰绳把他拴住。”踏雪是他的命根子,现在离了马他就是没了腿。而且,马鞍和马鞭还是…… 乜湦不太情愿的单还是去了,回来时一手马鞍一手马鞭。“你这马真不一般,解了缰绳也不跑。不过,马鞍放马厩不就好了,干嘛摆屋里?” “习惯了。”江城的回答淡淡的。他往被子里又缩了缩,近来他关节滞涩,虽然不疼但活动起来总像是里面有细小的颗粒在摩擦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今天一下爆发出疼痛,可被乜湦这一揉,疼虽厉害但却着实松泛了。 乜湦把马鞍马鞭往墙角一堆,挤着江城就往炕上躺。“睡觉睡觉。每天还要给你按摩关节。”他伸手去摸江城的头发,“你怎么会白了头发?”他白天就看到了,也和土郎中一样以为是长期露宿沾了灰土,可现在看根本就是黑发中夹杂了大量的白发。 江城缩在炕里不理他。 乜湦趴在枕头上问江城:“你说,今天才第二夜,谁给我爹守灵?”他也不等江城回应,自顾自继续说:“我弟弟才十岁,胆子比兔子都小,他哪能给我爹守灵烧纸啊。老管家说,火盆子不能熄,要是熄了我爹会、会冷、冷……”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真没想到他这个长子居然连给亲爹守灵出殡的机会都没有。 江城躺在旁边一动不动,乜湦自嘲的苦笑,江城对他的冷淡是老伙计都能看出来的,他怎么会对自己爹爹出殡的事情感兴趣。他在那翻来覆去,最后靠着江城的背慢慢睡了过去。 江城其实一直都在看着炕里墙上糊的黄泥,乜湦的话他都听到了,心里也被堵得难受。身下的炕烧得热烘烘的,被子虽然很脏但却极厚,四肢被药酒拿得也散着热气,可他却心里一阵阵发寒。雨辰雨辰,辽河里是不是很冷,你的冷都传到了我心里啦。雨辰雨辰,你别冷,你在我心里,我心里暖着呢。 第二天土郎中自己上了门,看到江城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疼得无法忍受,也觉得奇怪,可他脑子转得快极了。“我说我这药酒就是好吧,多好使!再来几瓶怎么样?” 乜湦奚落他:“我看你就是把小病往大了说吓唬我们。” “你得天天给他揉,要不然以后越来越严重,关节变了形,他想走路穿衣服都困难。”土郎中边说边又拿出两瓶药酒摆在炕沿上,“再来一块。这够你们擦半个多月的了。”他冲乜湦伸出了手。 其实,乜湦也闻出这药酒不一般。从前他弟弟经常摔跤,都是他抱着哄着然后给他往瘀伤处擦药酒,那药酒还都是高价卖回来的,可味道都没土郎中拿出来的小瓶子味道浓郁,揉在手上也没这种灼烧的感觉。不过,商人就是商人,能讲价占便宜,他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土郎中拿着一块大洋走了。 乜湦让老伙计拿了陶盆,他把盆子支在火炕边的火盆上,在盆子里添了半盆白雪。白雪很快化成冷水,然后就一点点的热了起来。 捞着盆子里浸着的热手巾,乜湦也不管江城同意不同意,一把拽出江城的一条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擦了个遍,直擦得药酒味淡了才松手。擦干净了腿就是揉药酒,还是昨天那种酸痛灼热,江城扭脸咬住了嘴唇。他现在四肢无力,平躺还没什么,要起来就困难了,连下床都站不直身子。想要以后能够活动自如,那就一定得忍住了让乜湦给他揉药酒。 他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被乜湦上下揉了两遍,看着他端着散发药酒气味的陶盆出去,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接受着乜湦的好意照顾,但也忍受着男人的手带给他的刺激。杨雨辰死后,他这几年都没用过这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可是乜湦的手就像是唤醒了他沉睡的欲望,使得他的身体随着这双手不自主的颤抖。 江城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知道心里想着的一直是杨雨辰,可他的身体却在多年之后饥渴了。他自问从不把性事放在第一位,杨雨辰活着时他们为了很多事情也并没有多少机会亲热,他真的不相信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能够让他的身体感觉到饥渴。 咯吱一声门响,乜湦又端着一盘白雪进了门,他把盆一放,回身细细的用棉门帘掖住了门缝。“我跟老伙计要了块胰子,我给你洗洗头发。” 江城心里一抖,“我不洗!”这种亲密的事情,他可不想假手于人。 乜湦也不在意这拒绝,他笑着说:“这地方不干净,可咱自己得收拾干净点。”他看水温热了,就把盆子端到炕边凳子上。抱着江城的肩把人搬到炕沿上,他细细的把温水撩到江城的头上。 手里的头发细软柔滑,若是纯黑,那就如同缎子一般。江城流浪半年多,也没上心打理过头发,额发已经过了眉,后边的头发都遮住了颈子。乜湦看着指缝间一缕缕柔发,有股将江城纳入怀中的冲动,可他一看江城闭眼咬牙的紧张样子,就将这想法压在了心底。来日方长,他就不信他不能一点点把人磨得转化过来。 大雪下了三天还没有一丝一毫停的意思,老伙计来给他们送饭时说,这里冬天都是要大雪封山的,看来这是今年的封山又开始了。 江城被乜湦上下揉搓了这几天,腿上虽然还不太使得上力,但左手已经好了七八分。他让乜湦把他扶起来靠在被剁上擦枪,乜湦坐在他对面问:“你这两把枪真秀气,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巧的枪。” 江城把两把枪拆开拿细布擦拭一遍再又装上,他把子弹压满了才对乜湦说:“这枪带着方便,不过子弹不好找。我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盒,现在剩下的不多了。” “没子弹这枪连斧头都不如啊。” 江城点头:“可不是,一旦子弹打没了,我就连最后的保命手段都没有了。” 乜湦好奇,“看你的枪你就不是土匪,可即使是当兵的也没你这样的好枪。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城面无表情的又检查了一下装着子弹的口袋,“我是死人!” 乜湦被逗笑了,“我看你像个离家出走的少爷……”他原因还没说出口,外面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响。 江城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好,土匪来了。”只这一声他就分辨出枪声来自火绳枪,这种枪军队里不用,只有土匪和猎人使用,而猎人不会在村子附近用枪,所以开枪的一定是土匪。 第二十章 零星的枪声里夹着这男人的惨叫声,凄厉而绵长。乜湦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叫声,一张脸瞬间惨白,“土匪?土匪不去劫道跑村子里来干什么?” “傻子!你穿暖和了快走,他们这是要杀人哪!从村后边上山,躲半天再下来。”江城边说边把子弹推上了膛。他下床都不方便,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只好准备着跟土匪拼命了。 乜湦快手快脚的套衣服,“不行,不能丢下你。”枪声已经进了村,好在还在村口一带。他扯了件衣服往江城身上套,可却紧张得不能成事。“不行,我去牵马,你脚不行能不能骑马?” “骑马会变成他们的活靶子。你一个人走吧。”江城不太明白,他们俩本不是一路人,如今大难临头,乜湦为什么不赶紧逃命。 乜湦把两床棉被一合,就把江城卷在了里面。“我抱你走,好在你不沉。”边说边把江城抱了起来。 江城挣了两下没挣开,只是把手恢复了自由。“你别弄得两个人都跑不了。”好在刚刚枪和子弹都在手里,要是遇到土匪也能自保。“把我的马鞭拿上”,他催促乜湦。 乜湦像抱个娃娃一样半抱半扛的要把江城抱出门,出门时顺手将马鞭子捞到了手。一出门就看到老伙计背了个大包袱也往外跑,看到他们就说:“快跑快跑!这伙土匪见人就杀!” 村口那边的火头已经烧了起来,还有女人凄惨的尖叫,好好的小村子变成了阎罗炼狱。天上的雪花落在泥坯房窜起的火焰上,瞬间消散无形。 乜湦边往村后跑边问:“你那匹马怎么办?” 江城伏在他肩膀上,“没事,只要你没系缰绳,它听到枪响就会自己找地方躲起来。”他声音里有几分骄傲,“踏雪是上过战场的,聪明着呢。” 村民们都拖家带口的往山上跑,后边的土匪倒不狠追,他们看来是奔粮食来的,各家各户的米缸面袋是他们目标。遇到村民抵抗,他们就开枪杀人,杀人之后再来个毁尸灭迹。 土匪小头目夏三总想抢个漂亮女人回匪巢,今年冬天已经摸了三个村子,可惜村姑少妇们都没入得了他的眼。早些年他没当土匪时见过县城女子中学的洋学生,白色上衣黑色长裙,短短的学生头再衬上黑亮的眼睛,把他的魂都勾没了。可惜小村子里不会有洋学生,想找个双眼灵动的小媳妇都没有。 夏三猜到村口响枪村民们必得从村后上山,他就守在村后山口,远远看着那些上山躲灾的村民,想找个合眼缘的姑娘。这个村子的女人看来比之前见到的也强不到哪里去,黑呼呼的皮肤无神的眼睛,实在让他没有胃口。 忽然,夏三注意到有个男人抱了个棉被卷着的人上山,虽然看不清脸孔但半长的头发是没错的。夏三兴奋了,村姑是绝对不会留学生头的,看来这次没白等。他把腰里的枪往出一拔,追在男人的后边就上了山。 本来雪地里就跑不快,乜湦又抱着人,本来还跑在前头,可一上了山就渐渐落了后。江城看村里着火的房子越来越多,而土匪已经搜完了前村在往后村移动了。“你放下我自己走吧,带着我你也走不了。” 气喘吁吁的乜湦咬牙坚持:“不行!”他也没力气多说话,只是硬撑着往山里人少的地方走。他想,就是土匪追上来,也一定会选村民多的地方去,不会为他和江城两个人浪费时间。 他没发现身后跟着的夏三,可一直观察着身后的江城却看见了始终跟在身后的土匪。“乜湦,土匪跟上我们了。”他很冷静,一个土匪他能够轻松的收拾掉,怕就怕枪声把大股土匪引来。 “怎么办?”乜湦抱着江城的手都抖了。 “只有一个土匪,你快走,最好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我放下。我能对付他。”江城安抚似地拍拍乜湦的肩膀,“别怕,我手里有枪,一个土匪一枪就干掉了。” 乜湦还真行,咬着牙又狠跑了一阵,最后不得不把江城放在一片矮树丛后边,然后直接趴在一边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江城裹着被子倒在雪中,被子里的双手却没有闲着。他从装子弹的口袋里摸出之前拿竹筒自制的消音器装在了枪管上,这东西他杀平智一的时候用过一次,希望这次也能帮他解除危难。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夏三也是喘不匀气息,他踹了站不起来的乜湦一脚:“让你跑!你能跑过我?!”此时他已经看清楚歪在一边的江城,觉得这姑娘比他当年见到的洋学生还漂亮。细白的皮肤,尖削的下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漆黑的眼珠,凌乱的额发掩不住两道弯弯的细眉。夏三几乎要流出口水了,看来这姑娘没穿厚衣服,要不然也不用拿棉被裹着。 “小姑娘,别怕,给哥看看。”他抬脚去踢棉被角,用脚一勾,棉被下露出江城白皙纤细的脚踝。夏三就是个色鬼,美景当前再也无法忍耐,他一把就攥住了江城的脚踝。“小美人,跟哥上山吧,哥那都是英雄就是缺美人。”入手只觉那皮肤细腻得仿佛上等绸缎,真想当场捧起来咬上两口。 江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已经看明白这个土匪身后没有援兵,只要打死他就算脱离危险了。可是他双手无力,近距离开枪还好,离得远了他的手劲根本不够举枪瞄准。此时,土匪一双手都摸在他腿上,俯着身子把头就送到了他的手边,不能错过这个杀人的好机会。江城左手一翻,套了竹筒的枪口直接顶上了土匪夏三的额头。 夏三的冷汗忽的一下就冒了出来,把他的棉袄的湿透了。他再也没有心情欣赏美人了,一下跪在江城身前,他想磕头求饶,可被枪口顶住脑袋又不敢乱动,他想求饶,“饶……”可这一个字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字了。 清脆而细小的“啪”的一声,连林子里的鸟都没惊动一只。乜湦看到跪在那里的土匪像是被斧头砍断的小树,一下子就栽倒在旁边的矮树丛里,他头上的窟窿汩汩冒出鲜血,而手脚却还一阵阵抽搐。 “乜湦,快拿雪埋了他,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江城开枪后左手一阵无力,却保持着面无表情地催促乜湦动手埋人。 缓过气来的乜湦居然有了开玩笑逗江城的心情:“你得多谢我这两天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要不你今天绝对使不出美人计。” 可惜江城就像没听见他的玩笑,眼光穿过树丛只是盯着上山的路线。乜湦也没觉得自讨没趣,反而笑得很开心。 把土匪夏三埋进雪堆,乜湦也歇过乏,再把江城抱起来,“我们往哪藏?”他已经看出来了,江城是个有主意的人,现在想要躲过土匪只能靠江城来出主意。 江城想了想,说:“去人多的地方,多走踩乱了的雪地,注意遮掩你的脚印。” 第二十一章 乜湦很听话,真就抱着江城一步一蹭的挪到了村民们藏身的山坳。小村子百八十户人家逃到这里的有六七十家,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和恐惧,就连小孩子都被吓得不敢大声哭泣。人多,可地方更大,乜湦找了棵背风的大树,总算是能够休息一会儿了。 他靠着树坐下来,把裹着棉被的江城紧紧的拢进怀里。“你看太阳都斜了,天一黑没风还好,要是刮起风就要冻死人了。”他把江城的手脚都塞到被子里,用被子把江城半张脸都遮了,最后还不放心,把头上的破帽子摘下来扣在江城的头上。“我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戴过这么脏这么破的帽子,可就这顶帽子最有用最暖和。” 江城手里死死捏着勃朗宁,心中却阵阵发虚。他跟杨雨辰在一起的时候,最亲密也就是在床上,床下连基本的拥抱都是短暂的,他是真的没有被如此宠爱似地搂抱过。他非常想推开乜湦,冻死也不愿意这样窝在他怀里,可不止双手无力就连身体都舍不得这种温暖。 江城很害怕。 伺机刺杀平智一的那两年,他的心被仇恨充满了,从来没感觉到情感上的空虚。一旦仇恨被抽离了,他才意识到随着杨雨辰的死去他的感情已经空乏成了一片荒原。他知道越是荒芜就越容易被种子扎根,所以才会离群索居的到处流浪。他没想到日行一善随手救的一个年轻男人会与他纠缠在一起,而且有愈见亲密的趋势。 乜湦故意把下巴放在江城肩膀上,用极低的声音问:“冷不冷?” 男人低沉而性感的声音合着温热的气息一起擦过他的耳廓,江城猛地一抖。他轻轻一挣,但却没办法挣脱乜湦的手臂,最后只好摇摇头。 “你别动,风太冷,抱着你暖和。” 江城垂着头,不再动作了。 “你说,土匪走了吗?我们能不能回去?”乜湦看着边上一家被冻得发抖的孩子,小声询问江城。 江城看看天色,摇头道:“回不去,土匪得把村子里能搬的都搬走才会撤,你觉得半天都不到,他们能把全村都搬空?” “不能……”乜湦很泄气,但又不由得担心:“你说,村子被土匪搬空了,村民们怎么办?”以前去佃户家收田租,他也见过青黄不接时吃不上的佃户,他们会挖春天刚冒出嫩芽的野菜充饥,再就是撸榆钱槐花的做菜团子。春天没吃没喝还好说,总能挖到弄填肚子的东西,可现在是冬天,人怎么活下去? “不知道。”乜湦从这三个字里没听出任何情绪,他知道,这也怪不得江城,因为江城不是神仙,他也变不出粮食。 天色还没暗温度就降得厉害,附近的几家都有或大或小的孩子,在冷风里一个劲的喊饿。江城盯着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女孩,忽然就想到了当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饿肚子的滋味。饿肚子的滋味太不好受,所以他之后一直在努力只是为了吃口饱饭活下去。 “娘,我饿……”小女孩一头扎在一个穿灰色棉袄的女人怀里,冻得苹果般红的脸蛋一个劲在女人怀里蹭动。女人左右看看,一直缩在怀里的手终于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个金黄色的贴饼子。她掰了半个送到女孩手里,然后把另外半个再一掰两半,半个递给坐在身边的丈夫。手里握着四分之一饼子,女人一抬头就迎上了江城的眼光。 女人憨厚的笑了,她大方的把饼送到乜湦手里,小声对江城说:“妹子,你吃。”说完再看江城两眼,“妹子,你真好看。” 女人看不到江城藏在棉被里的半张脸涨得通红,而露出来的美丽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乜湦郑重地对女人道谢:“大姐,谢谢。”他小心翼翼地把饼往江城嘴边送,可还没沾到江城的嘴就被江城从被子里伸出的左手截住了。 江城捏着那一小块饼,对站在旁边吃饼的女孩招招手,“小妹妹,你过来。”他说话时没压声线,可他本来的声音就中性而温和,听起来极像沙哑的女音。 女孩走进两步,细细看这个只露出半张脸的“姐姐”。女孩小小的心里也觉得娘说得没错,这个“姐姐”确实比村里所有的姐姐都好看。 江城把饼交给女孩,“给你妈妈吃,我不饿。”这些年他再没被饿过肚子,可现在他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女孩笑嘻嘻的把饼还给女人,女人想接又不想接,看着江城问:“妹子,你真的不饿吗?”她是真的很饿,但却执着地认为这个只看得见一双眼睛的仙女一样的“妹子”不该挨饿。 江城眯着眼睛笑了,他的手在子弹袋里摸了几下,然后对女人说:“大姐,你过来,我有悄悄话说。” 女人凑过来,她显然很想亲近这个漂亮“妹子”。乜湦看着江城和她耳语了几句,然后塞了什么在女人手里。他自认为眼睛还算好使,可却没看出江城塞给女人的到底是什么。 女人的拳头握紧了,她询问的声音略微高了一些,被乜湦听了个清楚。“真的吗?妹子,你不骗我?” “不骗你。”江城点头。“记得我的话,放心,只多不少。” 女人一脸迷惑的退回刚刚坐的地方,连饼都没想起吃,而是直接发呆。她看着江城微笑的眼睛,感觉他在冲自己点头,不由得也点了点头。 乜湦把刚刚江城伸手弄松的被子又仔细掩好,才贴在他耳边问:“你给了她什么?你说什么了,她那么不相信?” 江城没回答,他被乜湦收紧的手臂勒得有些气闷,很想放松一些。感觉到江城的挣扎,乜湦不松反紧,“别闹,你的关节好不容易好一些,要是再被冷风钻进去,会更难治的。” 江城停止了挣扎。他刚刚从子弹袋里摸出来的是一颗东珠,龙眼大小的珠子是极品中的极品,孙庆麟当年费劲心思寻来做成耳坠讨寿萱开心,而寿萱送他逃走的时候自然给他带上了。他之前把金托拆下来换钱了,两颗珠子却没舍得出手,就放在随身的子弹袋里没事时拿出来看看,也当时怀念寿萱了。 刚刚他对女人说:“那这个到县城找家当铺出手,记住,别少于一百大洋。然后拉几车粮食猪肉回来,村里就饿不死人了。”其实,这珠子是无价之宝,要是他找珠宝店去卖,一千大洋也不算多,可村妇是不可能卖出这个价来的。 乜湦似乎想追问到底,一只手固定在江城胸前,另一只手却按在了他腰侧,“告诉我好不好?”简单的一句问话,威胁的意味识十足,似乎江城不回答就要去呵他痒一般。 江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我的马鞭呢?” “啊?”乜湦一时脑子没转过来,有些发蒙,怎么突然问起鞭子?“在我屁股底下,我盘起来稍稍垫一下。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江城的声音淡漠,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等下了山,你让我抽你一百鞭,我就回答你所有问题,怎么样?” 乜湦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抽了一口气,有些胆怯的问:“你是玩笑的,对不对?” “我发现你问题特别多,所以,我不是开玩笑。”江城稍稍动动身子,自然而然地把头靠在乜湦抱过来的手臂上。“你要是真的那么好奇,那就挨我一百鞭,如何?” 乜湦感到了江城主动依偎过来的动作,忽然连思考能力都失去了,想都不想就猛然点头。“好,你要说话算数。” 第二十二章 天擦黑的时候,躲避的人群里几个胆子大的年轻男人实在不想继续挨冻,结伴一起下山去了。村里老人嘱托他们:“要是土匪退了,你们记得回来报个信,别让大家傻等着冻一夜。”那几人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村人盼望离去的几人带回来安全的消息,可哪想到那几人离开还不到半刻钟,远处就传来“啪、啪”两声枪响。江城听声音蓦地一惊,隔着棉被握住了乜湦的手臂。“遭了……”他当初只想藏身才指引乜湦来寻村人,想的就是土匪来了也无法一下把他从村民中找出来,可此时心境与刚刚大不相同,实在怕连累了村民们枉死。他杀了土匪,被发现了必是无幸,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这么能让围过来的土匪不要迁怒一众村民。 乜湦本来昏昏欲睡,被枪声一惊,也瞪大了眼睛盯住山口。他轻声询问:“这么办?我抱你逃走?” 江城摇摇头,他知道现在是逃不走的。乜湦已经饿了大半日,而且天已黑了,就这么抱他走,两个人不是看不清路摔下山沟就是遇到找他们的土匪被抓个正着。而留在这里的村民必然成为土匪的撒气桶,全部死于非命。 “乜湦,一会土匪围上来,你千万别反抗,我去给那个土匪抵命就是了。”江城本来就不在意生死,这个决定下得迅速异常。 乜湦听他这么说,惊得马上就要抱起他逃走,江城却使劲捏了捏他的手臂以示阻止。“没用,我们逃不掉的,还是省些力气吧。只要我站出来,土匪出了气,应该不会找你们麻烦吧。”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土匪进村就开枪杀人,这时候发觉有同伙死在他手里,只怕会为了泄愤迁怒村民。 “怎么办、怎么办……”乜湦不自觉的喃喃自语。他前几天不肯离开江城还会念及瞎老太太的预言,可今日却纯粹想的只是怀里这人,只是这变化他自己都没用发觉。 片刻间土匪们就围了上来,数十支火把的火光在半昏半黑的夜色中摇曳。江城看到几个衣着整齐腰上别着短枪的炮手簇拥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大个子匪首站在火把最密集的山口,那匪首手里马鞭凌空抽击一记,大声问话:“哪个王八蛋打死老子的兄弟,自己滚出来!老子活劈了你!” 离匪首最近的几家人都吓得傻了,纷纷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大王饶命呀!”每个人嘴里颠三倒四的都只是这一句。 江城盯着那个匪首,见他恼怒的踱来踱去,一张脸阴沉得冻住了一般。他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猛地一挥手,后边的小匪徒压了那几个要回村探路的年轻男人上来。匪首从小匪徒手里接过一口鬼头刀,虚劈一刀,哈哈大笑:“既然没人承认,我就一个个砍头,你们村就等着断根吧!” 江城看着那个匪首眯起了眼睛,心中的怒火腾地烧到了脑门。他猛地挣开乜湦的手臂站了起来:“慢着!”怒火烧得他的叫声拔得很高,居然有几分凄厉之感。 乜湦吓得手都抖了,他急忙站起来去拉江城,却被江城甩开了手。“马鞭给我!”江城伸出手,冷冷的命令,乜湦只好照做。 挣脱了包住身体的棉被,江城此时身上就是白色衬衣白色便裤,脚上连双鞋子都没有,单薄得瞬间就被寒风打透了,可他就像是感觉不到一般,接过马鞭就迎着匪首的眼光走过去。乜湦一颗心突突乱跳,他注意到江城脚步虽稳但明显右手在微微颤抖,他猛然记起江城的病,这冷风吹进关节必会针扎般激痛,他居然还能走得如此稳健,难道他感觉不到? 旁边那家的村妇也吓得伸手堵住了嘴巴,她现在才看明白,那个一直所在男人怀里被她一口一个“妹子”叫着的居然是个瘦弱的青年。她忽然想到老辈人传下来的一句话,“男生女相必为妖孽”。可这青年一脸正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妖孽。 土匪头子也盯着江城,只觉得这个身穿单衣稳步走来的青年极为眼熟,只是他头上的破棉帽压得太低周围的火把光又不够明亮,实在看不清眉眼。“你是……?” “苏东,你好出息啊!”江城抬着马鞭一指,马鞭头几乎顶到了土匪头子鼻子上,严厉的话音里满是鄙夷。 土匪头子苏东听着这声音,激动得手都抖了。他记得这个声音,而且不只他记得,这伙土匪里的几个头领都记得。只见七八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一个个跪倒在江城脚边:“少爷,您还活着!”甚至有一两个汉子已经哽咽着在抹眼泪了。本想冲过来护在江城身前的乜湦吓得呆了,想缩回迈出去的脚,但看看手里的破棉被,不由得又向前迈了几步。 江城又举起了拎着马鞭的左手,乜湦以为他又要虚抽空气,没想到那鞭子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直落在匪首的后背上。“敢祸害老百姓了!你告诉我,陆同远给你们定的三条军规是什么!” 土匪头子苏东背上已经挨了两鞭只觉得火辣辣的激痛,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回话道:“回少爷,不粘鸦片,不虐百姓,不叛兄弟!”当年他被人设计沾了毒品,几乎被陆同远枪毙,当时就被捆着跪在江城面前背过军规,真没想到几年后要再背一次。 江城见他答得流利,怒火炽烈,“明知故犯,该当如何?!”他手里的鞭子不停,啪啪啪几下,抽得苏东身上绸缎面棉袍背上一道道口子,里面雪白的丝绵沾了点点鲜血飞散出来。 乜湦听到土匪头子忍痛大声回答:“触犯军规,军法从事!”他此时已经隐约猜到,这土匪头子是江城的旧部,而且还是正规军。只是,军队中的称呼应该是“长官”,没见过称长官为“少爷”的,江城的身份还真是让他好奇。 正猜想着江城从前的事情,忽见江城停了鞭子,冷笑一声:“回答得很的好,今天我就替陆同远执行军法!”他把手里的马鞭砸在苏东脸上,咔嚓一声把手里的勃朗宁上了膛。 乜湦吓得一哆嗦,他真怕江城杀了匪首惹起众怒,冲上去就夺江城手里的枪。“不能开枪!”他冲上来的急,就没注意此时江城是右手握枪,他的手握在江城的右手上一使力,直捏得江城冷汗如流。他本来就是硬撑着站在这里,若不是被怒火支撑早就被各处关节里传出的疼痛折磨得瘫倒在地了,这陡然加身的剧痛让他刚刚还淡漠的脸上一片狰狞,“你放手!”这几个字是用尽力气才挤出牙缝的,他已经疼得眼前阵阵发白。 “不放!你把枪给我!”乜湦不肯放松,手上越发用力,他是真怕江城打死匪首,他怕这里数百个村民成为匪首的陪葬。 乜湦手上的力道终于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城只觉手上的剧痛化作一把利刃沿着手臂直劈入脑,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如此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喉咙里“咯”地一声,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乜湦完全没想到江城会如此晕倒,吓得慌了手脚。他现在才注意到握住的是江城的右手,那只手平时抹药都痛得江城偷偷抽气,被他这样用力捏住,只怕断指碎骨也不过如此。他抱着江城又是按人中又是拍脸颊,忙活了一阵才想起江城身上衣服单薄,赶紧抖开被子把人包个严实。 土匪头子苏东一动不动的跪在一边,他记得以前在军中,有人犯了军规都是陆同远暴跳如雷,而江城始终是扮演着负责求情的好人。可这次江城已经将子弹上了膛,显然是气得不轻。他自问因为缺粮过冬,这次骚扰小村庄确实做得过分,有些新入伙的土匪打死打伤村民也是事实。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江城要枪毙他,他也不觉得冤枉,谁让他御下不严。 他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江城晕倒,算是暂时没了性命之忧。他看着抱住江城的男人,不由得细细打量。早知道江城养了个杨雨辰在身边,没想到杨雨辰刚死几年,江城身边又换了新人。他记得杨雨辰杨将军英俊高大,儒雅却又不失英气,打起仗来有勇有谋,站在江城身边也完全不会失色。可眼前这个眼圈发红的新人却没什么出色之处,恩,刚刚敢拦住江城开枪救他一命也算有点胆量,只是这张脸实在太过普通。 苏东站起身,对周围目瞪口呆的小匪徒发号施令:“撤!”然后他对乜湦说:“抱着少爷跟我们走!” 第二十三章 江城清醒的时候觉得浑身热辣辣,虽然皮肤灼痛但关节却只是微微发酸。屋子里烧着火盆,间或传来哔哔啵啵的火炭爆裂声。乜湦正为他揉弄右手的指节,恰到好处的力道配上他已经闻得熟悉了的药酒味,还有油灯摇曳的昏黄光线,与之前在小村庄简陋泥坯房里的情形无比相似。 手指骨节还有旧伤处若有若无的疼,江城不由得动了动被乜湦捏住的食指,马上就迎上了乜湦疲惫但却兴奋的眼睛。“你醒了?关节疼得厉害吗?” 江城有些恍惚,盯了乜湦半晌才闭上眼睛摇摇头。他想起雪地里发生的一幕,有些无奈,离开奉天时他就想此生再不见任何一个和前半生有关的人,可老天偏不让你如意。 “饿吗?我在火盆上煨着粥,你要不要喝一点?”乜湦趴在枕边询问,毫不遮掩他对江城的关怀之情。 江城睁眼又看他,细细打量了几分钟才反问:“我睡了多久?”他已经感觉到胃里空落落的,饥饿感强烈,显然不是只睡了几个小时。 “一天一夜了,好在你不发烧。”乜湦回身盛了半碗小米粥,“要不要加点红糖?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材,要是你发烧,可就危险了。” “你要不要在粥里再加个糖心蛋?刚好凑碗月子粥。”江城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说出来的话却有了玩笑的意味。 乜湦笑了:“会说笑话就是没事了。张嘴吧,我喂你吃。先吃半碗,过两小时我们再吃下一顿。刚刚醒你胃还虚弱。” 江城也不多说话,乖乖喝了粥闭目养神。他已经觉出来,膝盖虽然不很疼,但一丝力道都没用,现在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性了。他听到乜湦把饭碗收拾出去,很快又回答房间,噗的一口吹灭油灯,然后蹑手蹑脚爬上了火炕。乜湦在炕头坐了好一阵,才掀开棉被搂住了江城。 乜湦身上有冰雪特有的清冷气息,可却不带一丝寒凉,显然是刚刚坐在炕头是特意等浑身寒气散去。江城一动不动,任由乜湦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男人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应该是把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可如何面对这个人,江城却真的没有想好。他自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杨雨辰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乜湦给予他的照顾却使他无法拒绝。 他感觉到乜湦侧身靠在枕头上,似乎在黑暗中还紧盯着他的脸。江城闭着眼睛感觉这道视线,忽然发问:“我们是在土匪窝里吧?” “恩。这个屋子就是原来苏东住的。”乜湦回答。那个叫苏东的土匪头子说,江城是他以前的长官,还救过他和他部下的命。当时他也告诉苏东,江城也救过他的命。“江少爷救过好多人,有一年科尔沁左翼白灾,他带我们从几米深的积雪里救出上千被困的灾民,春天又给他们送粮食送牛羊。不过,他也不白救人,第二年起他收购这些灾民的羊毛牛皮的时候给的价钱实在不高。往年牧民总是压着羊毛要高价,可那年羊都是少爷奢给他们的,赚的钱够吃饱饭他们也不得不卖。”苏东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由衷自豪,他们这些兵都知道,虽然军长是陆同远,但他们吃的粮用的枪都是江城从边境互市上赚出来的,而且江少爷不只做生意在行,打起仗来鬼点子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他记得,陆同远曾经在酒桌上对着军官们承认,如果没有江城,他这个粗人做个营长都费劲。 江城预料到了这个回答,对乜湦说:“过几天我腿能走了,我就离开,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让我怎么办?”乜湦反问,他很想知道江城想如何处理他这个突然跟上来的“包袱”。 “你读过书认字,要是你愿意,我让苏东把你留下,你给他做个账房先生,如何?”江城觉得,把乜湦这个少爷留在这里虽然不太合适,但毕竟不至于饿着他。 乜湦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你觉得一群土匪有必要备个账房先生吗?” “谁说他们以后还做土匪?我会劝他把队伍改编成保险队,保卫一方平安。” 乜湦对这句话没做回应,反而改变了话题:“昨天我要是不拦你,你会不会真的把苏东枪毙?” 江城淡淡的回答:“不会,你当那陪着苏东跪着的那几个都是死人吗?他们不会让我开枪的。而且,他现在是土匪,已经不是正规军,再按军法处置他不是笑话嘛。” “你真是……”乜湦本来虚搭在江城胸口的手臂动了动,乜湦的手轻轻摸上了江城的脸。“你的行为和你的想法太不一致,很容易让人误会。”虽然看不见身边的人,可触手是他微凉细腻的皮肤,心里的情愫暗暗滋长。 江城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手指在脸上流连。半晌,他笑了一声,可笑声里却没有乜湦希望听到的温度。“没什么可矛盾的。没人拦着我就毙了他,有人拦着我就不动手。杀个把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我看你是真心要保护那些村民,就算当时来的不是苏东,是其他土匪,你也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乜湦觉得江城这人是典型的嘴硬心软,苏东没露面的时候他说的那几句话分明就是交代后事。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江城问,“你要真的对我如此好奇吗?那过两天履行诺言之后,我让你问个痛快如何?”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个乜湦到底肯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乜湦摸在他脸上的手指连颤都没颤一下,他笑着在江城耳边承诺:“你随便打,我认了。”他的气息热呼呼的喷在江城的颈侧,“只是,别把我留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要是我留在这里呢?” “你不会的。”乜湦笃定:“你要是想留在这里,你以前就不会离开这些你认识的人。既然你离开了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就一定会坚持下去。所以,等你好了,带着我一起走。”他很认真,最后一字一字说:“如果你不带着我,即使要拽着你的马尾巴跑,我也会追在你身后。” 回答乜湦的是江城冷漠的话语:“你是怕没钱活不下去吗?我没钱养活你,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这么一句话使得乜湦久久没有开口,江城在黑暗里淡淡笑了。果然,人的行为都是以活下去为基础,乜湦追着他跑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他的笑容还未收敛,猛的人被乜湦箍进怀里,他听到男人坚决而肯定的说:“你没钱我赚钱养你,你身体不好我照顾你。真的,相信我。”男人的气息随着言语在一点点的接近,就在他的唇贴上江城的唇的刹那,江城却一侧头让他的亲吻落了空。 乜湦笑笑,他并不在意江城的躲避,在他看来,他们离两情相悦还远得很,江城不接受他的亲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搂搂江城,然后侧身躺在他身边,“睡觉吧。其实给你擦药酒挺累的,力气活呀。” 江城听着乜湦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想起了崔旭。不得不承认,某一段时间,崔旭这个人很好的扮演了倾诉对象这个角色,让江城本来绷紧的神经放松不少。可惜,崔旭死得太突然,要不然他很有可能会凭借着他的温柔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威胁到杨雨辰在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这个人会不会呢? 即使江城也无法给出结论。 第二十四章 身后垫着棉被卷,江城靠在炕头盯着脚地上跪得直挺挺的苏东。“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受不起你这一跪。” “少爷……”苏东一脸羞愧,他当初离开军队拉起绺子的时候是真想保境安民,可队伍拉起来才知道要让这么多人吃饱饭着实不易。他原本是打算只动大户不抢穷人的,可这附近称得上是大户的实在太少,他扫了个遍也不过让小匪徒添了个半饱,眼见着大雪封山他们粮食只够吃个十来天,剩下的办法只有抢了。 其实,当兵或是当土匪都一样,不过是为了有一口饱饭吃。他拉起这些人不容易,要是真不能把粮食弄回来,不到春天他手下这些小匪徒就得离开大半。“少爷,兄弟们要吃饭,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为什么不跟着陆同远?九斤投靠了国民政府,带着三十万奉军出关西去,你为什么不跟着?”江城不解,苏东也算是陆同远的老部下,照理说陆同远在哪里他就应该在哪里。 “九斤……九斤……”苏东一拳捶在地面上:“重色忘义的东西!”他恨恨对江城说:“少爷当初怎么就看不出来,他就是个窝囊废,事事处处听二太太的摆布,东瀛人一吓唬,他MD一枪没放就扔了好好的老家逃跑了。我就不信,凭孙大帅留下来的家底,三十万奉军干不过那些东瀛矮子!” “这些事我也大约知道,二太太不过是不愿意开战伤了无辜百姓,所以才让九斤直接撤出东北的。”江城虽然也不太赞同九斤和二太太的作法,但事情已经发生,他也不愿意在诸多埋怨。 苏东咬牙切齿:“少爷,您是不知道,陆军长这几年被他们架空了,你们带起来的那五万人被拆散到了各个军,陆军长顶着个盛武将军的名头手下却只剩下一个警卫营。二太太也不知对九斤说过什么,他现在就是对陆军长做足表面功夫,可实际的却尽可能的克扣。” “你就为这离开军队?”江城脸上神情始终淡淡的,他以前在军中对这些汉子都是有说有笑的,所以军队里愿意亲近他跟随他的人不少,有了事情也都愿意找他来向陆同远求情。现在他没必要再装笑脸,没有必要再摆出平易近人的态度来争取人心,因为那些人和事都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了。不论权力还是友情他都毫不留恋,他自嘲天性凉薄,殊不知这凉薄却根本不是他的本性。 “是陆军长让我们出来的。他说留在军队里,我们这些人早晚会被找借口收拾掉,还不如出来闯荡一下保存实力。军长说,咱们国家早晚要和东瀛有场大仗要打,到时候九斤不站出来他也会站出来,我们这些人就带着这几年养出来的人马去投奔他。震东洋还是震东洋,绝对杀得那帮小矮子找不到北。”说这些的时候,苏东神采飞扬。 江城却意兴阑珊的低头不语。他一直认为,如果当初坚持带着杨雨辰离开乱世,他们两个人可以在人迹罕至的角落生活得很好。 “少爷,您去投奔军长吧。”苏东有些兴奋,他知道陆同远需要江城帮忙。“出来的时候,军长还叮嘱过,遇到少爷一定要让您去找他。” 江城连考虑都没考虑直接拒绝:“我不去,而且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苏东跪挪了两步,一把抓住江城垂在床边的左手:“少爷,难道连您也不帮军长了吗?” 江城也不挣扎,由着这七尺高的汉子孩子一般摇动他的手。“说句被人说烂了的话,以前的江城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行尸走肉。” 听他这话,苏东愣了一瞬,随即瞪了眼睛吼道:“您心里只有杨军长,如果现在是他要您帮他,您是不是立马同意?” “呵呵……”江城抽回左手,双手捂住眼睛笑了跟昏天黑地,仿佛听到个极好笑的笑话。直到他把苏东笑得一脸惊惶,才猛地收住笑意正色说:“死了的人活不回来,而且,即使他活回来了,我也不想再参与任何争权夺势的事情。即使对方是东瀛人,即使为了家国天下,我也不参与。”错过一次就足够了,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根本不可能改变世事。他已经为了不可能改变的世道把自己的前半生赔了进去,这白捡来的后半生就让他自私一点吧。 江城板着脸对苏东命令:“你起来,帮我把桌上的子弹袋拿过来。” 苏东依言照做,看到江城从袋子里掏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他拇指食指捏住珠子,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直看了一盏茶十分才收回目光。“伸手!” 苏东不明所以的双手平摊,下一刻,那珠子被江城随意地放在了右手掌心。“东珠。寿夫人给我的,绝对的无价之宝。” “少爷,您这是……” “你亲自带着到北平去,找最大的珠宝店出手。想换多少钱是你说了算,我看就是你要一万大洋,遇到识货的都肯掏钱。孙庆麟对寿姐姐可真是舍得,我看前朝皇帝王冠上的那颗都不见得比得上这颗。拿着钱,你办个保险队,保卫一方平安,然后找大户抽头,应该也能维持一阵。别再祸害穷人了,小老百姓吃饱都难,活得太不易了。”江城嘱咐完就疲惫的挥挥手,“你也别和我多说了,就你的口才,根本劝不动我,说什么都是别白废力气。” “苏东替兄弟们谢谢少爷了。”苏东居然又跪下冲江城磕了个头。 这一下又把江城逗乐了:“你可真逗,就是谢也该替不被你祸害的穷人谢呀。” 乜湦看着苏东捧着珠子从房间里退出来,觉得他脸上的笑纹都深得能夹住苍蝇了,不由得盯了几眼他手里的珠子。他虽然眼力一般,但也看过乜夫人那串宝贝得不得了的珍珠项链,苏东手里捧着这颗无论大小、圆润度还是光泽都强了数倍,美丽的珠光用流光溢彩来形容都不为过。 “看什么看!”苏东瞪了一眼乜湦,转身走了。 乜湦进屋,江城坐在床上朝他摊手。“我彻底穷了。” “嗯。”乜湦看着他微笑。 “你说过养我。”江城面无表情的问,就好像在问晚饭吃什么。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很喜欢看乜湦的笑容。这男人平时普通,可笑起来显出的温和宠溺却几乎让他沉溺。 “嗯。”乜湦从桌上拿了药酒坐到床边。“你放心养着,我说到做到。”他拉过江城的右手看看,“这两天你好多了,手是不是也不太疼了?” “还是酸,疼倒轻了很多。” 第二十五章 江城其实是想偷偷离开的。 他必须承认,乜湦这个人的笑容很具有诱惑性,那笑容里带有他多年来一直最为重视的温情,可惜的是,这个人到底不是杨雨辰。他是真的恐惧了,恐惧这个偶然遇到的男人靠着他的笑容战胜记忆里的杨雨辰,他真的无法想象他有一天会抛弃掉对杨雨辰的执念然后主动去抱住另外一个男人。 可惜,乜湦没给他单独离开的机会。在他腿还不太使得上力的时候,乜湦独自回到村子把踏雪找了回来,然后就主动收拾了两个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然后问江城:“你能骑马吗?如果没问题,我们这就离开吧。” 江城盯着面带笑容的男人,下意识的点头。他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会如此性急,他不是一直说要给他调养好身体舒缓筋骨吗?“你……” 江城的欲言又止引来乜湦的笑声:“你想问,为什么你还没全好就急着出发?”他坐在床边捏捏江城的手,然后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毛皮黑亮的护手,“你的手还是藏起来比较好,再着了冷风,就不好养了。我是怕你趁月黑风高来个不告而别,到时候我再想找你,只怕十年也找不到。”他伸出去摸江城脸颊的手指被江城轻轻侧头闪开,可脸上的笑容却一丝不变:“我觉得我能猜到你想什么,所以要跟在你身边一定要先你一步动手。” 江城的眼光落在皮护手上,看来是上等火狐皮所制,红艳艳的狐毛纤毫毕现。他也不和乜湦说话,只是把双手拢进护手里,感受那里面的温暖,本来坚定的心渐渐软化。被冻得僵硬的人渴求温暖,寸草不生的荒原需要绿色来点缀。 穿戴整齐被乜湦扶上马背,江城看着男人牵着马就准备出发,不由得问:“你不上马吗?” “不了,我还是牵着慢慢走吧。”乜湦拍拍江城踩住马镫的腿,“膝盖会不会觉得冷?” 还没等江城回答,苏东在旁边插话:“少爷,你真的不打算留在这里吗?” “苏东,记住我的话,不许再向穷人动手。还有,小心东瀛人。”江城这几天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苏东一点提示:“东瀛人早晚要对咱们国家动手,你们陆军长猜测的很准,也就几年,东瀛人就会露出尾巴。你可千万要把握住,别为了活命当汉奸。” “少爷放心,我就是不要脸不怕被人骂化了,我也怕被挖祖坟。”苏东穿着便服还是给江城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少爷要是有事,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江城也不多说,轻轻点点头。他后脚跟碰碰踏雪的肚带,聪明的马体会主人的意思,迈起轻松的步子。 乜湦牵马走的路线江城不熟,只觉得越走越不像是往市镇方向。他也不多问,由着他带路,日头将近头顶,居然到了一处坟地。他对江城解释说:“稍等我一下,我都没能送我爹最后一程,要是再不来坟上磕个头,就太不孝了。”江城坐在马上看他,“扶我下来吧……”我陪着你,可这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也没吐出来。 乜湦跪在簇新的还看得出是刚封的坟包前,江城立在他身后,看着周围枯黄干燥的衰草随着北风瑟瑟作响,胸中涌起一阵苍凉。乜湦没有任何祭礼,只是对着坟包重重的叩了三个头,他听到乜湦在叨念:“爹,我其实很不甘心。就算大夫人没有母子之情,我毕竟也是您的亲生儿子,至于您一走她马上就对我下杀手吗?被土匪捆在马车上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变鬼也要报复的念头。”江城看到停顿了不说话的乜湦在搓着双手,他知道这是人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爹,您支持我报复吗?我想您不会愿意看到吧,因为我的报复即使是针对大夫人的最后也必然落到弟弟身上,我们都是您的儿子,您不会希望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吧。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乜湦边把“放弃”两个字说出口,边回头看了一眼江城。青年被冻得有红似白的脸孔上看不出表情,似乎根本没注意他刚刚说过什么。他看惯了这样的江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嘴角微微上翘,然后又转过头去。“爹,我会去县城里,然后过新的生活。”和我喜欢的人一起,虽然他现在还没喜欢上我。这话乜湦不会说出来,可是他认准这个神情淡漠的青年,已经坚决不会放手了。 江城注意到乜湦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跪在墓碑前。刚刚那种苍凉感本已退却,此时却卷土重来,他似乎感觉到冷风中有无数逝去的灵魂,挤挤挨挨的在向他传递满心的悲苦。人,人性,好像是最难把握的,高尚的高洁如最晴朗天空里的一丝浮云,而卑下的却又污秽如淤泥中糜烂的败絮,如今这个将人性之恶逼迫得不得不显露的年代,他真的愿意相信有人还保持着最基本的良心,就像那个宁可自己饿着却愿意把食物分给别人的村妇。 他站在乜湦身后,无声无息的对着墓碑深鞠一躬。请您安息吧,我相信乜湦是个好人,所以他会实现他的诺言,他不会对亲弟弟动手的。 当他们离开坟地再次上路的时候,江城问:“对你下手的土匪是不是就是苏东的部下?”他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因为坟地就在苏东的势力范围里。 “就是他们。”住在匪巢的那些天,他甚至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面对那些人躲闪的眼神,乜湦几乎想直接和苏东谈谈,请他去乜家劫一票,有他带路,乜家一块大洋都剩不下。不过,他最后也没说出口。弟弟没错,他只有十岁,如果失去了乜家的庇护,一个十岁的孩子除了讨饭还能有什么活路。“不过,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我也不可能被你所救,得与失,谁能说得清楚。瞎老太太预言,他要和江城一起活下去,这一点他已经深信不疑,所以他宁可得到江城失去乜家的一切。 江城隐隐猜到乜湦没说出的是什么,他侧过头去悄悄叹了口气。 第二十六章 江城没想到,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才到了一个小镇。暮色苍茫中小镇各家飘出的炊烟在镇子上空一点点消散,显得平和安宁。笼着手坐在马背上,过去的半年,他经常远远看着市镇村庄的炊烟,不到需要买粮买盐绝不走进城镇。被带进镇子,他看出乜湦熟门熟路,很快弯进一个小巷,小巷尽头一个不大的院落,半旧的白墙灰瓦,虽然墙头瓦缝中有三两丝枯草随风舞动,却显得清爽干净。 乜湦从院门外石块下挖出钥匙,开了门上的大锁,他才扶了江城下马。“这院子是我娘留下的。半年前我爹重病的时候有人说夫人要对我下手,我就把我娘的积蓄还有这些年我攒下的钱都挪到了这里。本想给我爹出了殡,我就找大夫人要求分家,然后搬到这里来。”他引着江城进了院:“这院子几年前修过一次,别看旧,但是屋子墙是加厚的双层瓦中间还加了防水油毡,保证冬暖夏凉。” 虽然光线暗淡,可江城还是分辨得出院子中间是砌好的小花坛,朝南三间正房,朝东三间配房应该是厨房、仓库之类。乜湦送江城进正房坐好,才开始点灯烧炉子,看他笨拙的样子,江城只想帮忙,可是却在站起来的一刻才发觉,他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膝关节就是两块寒冰,而其他关节也都被寒气浸透了,透出一阵阵如蚁噬虫啃的酸痛。即使遮盖得再好,他有些颓丧,没想到他的身体已经像是个千疮百孔的破口袋,连一丝风都经受不起了。 两个火盆一升,本来阴冷的屋子渐渐有了暖意,乜湦才开始摘江城的帽子,脱他的大衣。他知道江城是能动手绝不等待的性子,如今一直坐着不动只有一个原因,他动不了。“这一天冻着你了吧?饿不饿?我去买点热乎吃的,然后再用药酒给你揉揉。” 江城仰头看着乜湦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难以支撑。他以前总是人前示弱,杨雨辰死后他强硬起来,任何事情都咬牙死撑。可现在,他觉得他撑不下去了,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处境,还有眼前这个无微不至的男人……“我、我……拖累你了……”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其实,示弱并不困难。 乜湦笑了小,也没多说,提着食盒出了门。回来的时候,食盒里装了两道菜几个馒头,还有一大碗热乎乎的骨头汤。除了吃的,提回来的还有一大包衣服。 吃完饭,江城看到乜湦忙忙活活又搬了浴桶进房。“我烧了热水,你泡泡怎么样?”他没有直接帮江城脱衣服,而是等着他点头同意。 这些天擦身抹药,他对江城的身体每一寸都熟悉得很,可这第一次沐浴却让他紧张起来。他觉得,这温热的水可以退去江城对他的疏远,他们之间的是可以更加亲密的。 江城倒没那么多想法,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对他有特殊感情的男人,他也不觉得需要遮掩什么,更何况在这么多天按摩之后,再扭扭捏捏就有些自欺欺人了。“好,我也真好久没泡过澡了。”他立刻开始解腰带,身上穿的是乜湦在村子里买来的破棉袍,破得连扣子都不全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厚实。 乜湦没想到江城会这样毫无顾忌,他愣了一下才想起帮忙。等江城坐进木质浴盆,他才发觉,刚刚居然紧张得涌出来的冷汗把背后的衣物都湿透了。 江城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可江城的态度却让他高兴不起来,太过坦然毫无暧昧。毫不避忌的样子,比躲躲闪闪更让他为难。到底如何,他才能真正靠近江城,他真的不知道。可是他知道,江城的心绝不是块冰,而且他坚信,只要他足够坚持,就是寒冰也有融化的一天。 两个火盆里偶尔哔啵作响的炭火使得整间卧室都暖洋洋的,乜湦给江城全身所有关节推了两次药酒,才发觉镇子里的更夫已经打过了三更。“好点了吗?”走了一天路,到了这里又忙活了大半夜,他虽然已经累得手脚酸软,可还是温和的询问江城的感觉。 “我没事,你歇歇吧。”江城看到乜湦额边渗出的汗水,歉疚感愈发强烈。他确实救过乜湦,可那只是日行一善似地随手而为,之后发生的事情一点点偏离了他的预想。暴病、遇袭,乜湦始终不离不弃,患难中太过难得。 乜湦擦了把汗,长出一口气。“明天我去找个好大夫,让他给你斟酌个泡关节的方子,我再勤着点给你多揉几次,三两天就好了。”他从小到大哪里这样劳累过,明明只想一头扎在炕上睡个够本,可却硬挺着不想让江城看出他累到了极限。他一直记得在窗外偷听时苏东那一句“您心里只有杨军长”,将军军长,男人中的男人,如果江城心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就必须比那个杨军长更强悍。 骨头缝里散出来的酸痛都被药酒淡化了,江城身上舒爽了,混沌沌的睡意泛上来,脑子愈发糊涂。“别忙了,你也洗洗睡吧。”闭上眼打着哈欠,江城没意识到他的左手居然死死揪着乜湦的衣角。 江城的小动作使乜湦心中一动,他想,这算不算是江城软化的开始? 就这剩下的热水胡乱洗了几把,乜湦跳上床就把人扎扎实实搂在怀里。“睡觉睡觉!”他是真的很高兴,不管江城为什么拉住他,哪怕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也有了不放开的理由。既然你回应了我的主动,那么就别怪我借机赖上你的床。 同居生活开始的简单,继续下去依旧简单。江城的病没有乡下土郎中说的那么严重,可就难在需要长期护理,好在乜湦没事情做,每天就是调理江城的身体外加逗江城说话。江城话不多,往往十句也得不到一句回应,可乜湦就是觉得江城的态度在一点点转变。具体说不出,可感觉就是不太一样。 住了二十多天,日子临近新春,乜湦出去半天把过节该备的零嘴鸡鸭鱼蛋菜米面都办齐了才回到小院。小院里静悄悄的,他忽然发现拴在院角落简易窝棚里的踏雪不见了。 一瞬间,乜湦的心空落落的。以前,江城总想丢下他独自离开,这点他很清楚。可江城病后,他行动不方便,自然就走不了了。他知道,最近江城的病好了不少,坐卧行走都不再需要他照顾,还进过两次灶间烧饭,这次备吃食也是江城提出的。他长叹一口气,把东西送进灶间旁的大水缸,原来一切都是江城计划好的,把他支出去买东西,而他就收拾了东西离开。 江城走了。可是,他真的没意识到江城正打算着离开。昨天夜里,他从背后把人揽在怀里,江城在他怀里乖乖的,一丝抗拒都没有。本以为是拨云见日,没想到却空欢喜一场。 从缸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白面馒头,乜湦游魂似地转进灶间。早晨埋在灶里的火灰里的一坛子稀粥已经煨好,他扒出坛子,往炉灶里塞了两把干柴,拉着风箱开始烧火。本想两个人过个新年,然后开春再商量着开个买卖,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了。 不停的往炉灶里塞柴火,不停拉着风箱,乜湦仿佛连最基本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你看这锅不顺眼,就直接扔了,也不用废柴火非要把锅烧漏呀。”江城淡淡的声音从灶间门口传来,惊得乜湦把手里的柴火都扔了。 他呆呆的看着江城走进灶间,从水缸里淘了一瓢凉水往大锅里一倒,“哧”的一声腾起一片白色的雾。“你看我做什么?” 呆愣愣的乜湦没有回答。 江城也不在意。他看看天色,然后就在一边的木盆里洗了手,然后拿着竹刷子三两下刷好了锅。把刷锅水用瓢舀干净,添了干净的水,才把馒头隔水蒸在竹屉上。“看什么看?快烧火呀!” 乜湦如梦初醒,紧赶着拉了几下风箱才问:“你没走?”他的心被莫名的情绪塞得满满的,几乎要炸裂一般。江城没走,江城居然又回来了。 “走?”江城从水缸里翻出两碗前一天的剩菜摆进竹屉里,才淡淡的说:“不是说好做两个好菜给你尝尝吗?”江城知道乜湦在怕什么,可他没做正面回答。乜湦这一个多月所说所做的让他惶惑又难舍,一时想马上离开,一时又想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刚刚骑着踏雪出去,本意只是溜溜马,可一出镇子,他差一点纵马而去,可最后他还是转回了这个小院。他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了,舍不得这个总带着笑容的男人,舍不得这种淡淡的,单纯的生活。 曾几何时,他告诉杨雨辰,他就想过这样简单的日子。可杨雨辰却告诉他,国将不国,何以家为。雨辰雨辰,为什么你当初就不能把国家两个字在你心中换一下位置。 年三十的晚饭江城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掂对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有肉,把乜湦的眼都看直了。乜家原来也是有厨子的,据说还是大饭馆的名厨,可做出来的东西和江城这几个菜一比就分出高下来了。别的不说,就是那只鸡乜湦就没吃过一样的。 整只鸡的肉都被撕成了丝,可又堆成个鸡形,上边盖着鸡皮,鸡头鸡爪子都摆在该摆的地方,再淋上辣酥酥香喷喷的红油,只闻味道就勾得乜湦落了口水。“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苏东叫你少爷,看手艺你又像厨子,可哪有你这样的厨子呀。” 江城把另外几个菜端上桌,心中暗叹,好多年不摸锅铲,还好手艺没忘光。可他一听乜湦的问话,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过往就像不可触及的旧伤,可乜湦偏偏总是因好奇而询问。 第二十七章 把手里的盘子往桌上一顿,江城盯了乜湦一眼,转身到灶台上去端饺子。他也没多准备,两个人能吃得了多少,三种馅料每种二十个,一个个白生生像小银元宝似地。 “吃饭。”江城平淡的口气没有让乜湦的喜悦减少半分。他知道,江城的冷淡并不能代表什么,如果他真无心,也就没这顿年夜饭了。 三盘饺子冒着热乎气,面对面坐下来,两人的面孔都被淡淡的雾气隔得模糊了。乜湦变戏法一样从桌子下边摸了瓶酒出来,“年三十我们喝一杯吧。” 江城也不扭捏,那酒瓶不算大,里面最多是半斤的量,就算是最烈的烧锅酒,也不够灌醉他的。他主动取了两只小一点的碗过来:“这个家连酒杯都没有,咱就用碗吧。” 乜湦也不多倒,两个碗都只是刚刚盖住碗底。“你病刚好,少喝点保险。祝我们明年都心想事成。”只要江城肯留下,他的一切就有指望,他就是心想事成。 江城不接话,把那一点点酒一口喝掉,然后拿起酒壶就倒了大半碗。他的酒量是早些年在通辽时喝出来的,那里白俄人多,他跟着陆同远常常和伏特加,喝来喝去,一瓶伏特加最多灌他个半醉。离开通辽以后,烦心的事情渐渐多起来,他却没有了借酒消愁的机会,等待报仇的那两年更是滴酒不沾,唯恐喝醉坏事。隔了这么久再沾酒,他只觉得从嗓子到心热辣辣的,不知为何有了落泪的冲动。 江城心中一惊,他咬得牙齿格的一声响,硬是把泪水逼了回去。拿过酒瓶想再倒一碗,可他的手却被乜湦拉住了。“别喝那么多,醉了怎么办?” 酒这东西不喝还罢,喝起来就收不住,江城挣脱乜湦的手,给两个人的碗里都倒上了。“你也再喝一口。酒能活血,没坏处。” 乜湦扭不过江城,可又不敢空腹喝太多,只好边吃边喝。不得不说,江城手艺很好,比他在省城大馆子吃过的都强。每次想说话,江城不是给他布菜就是给他倒酒,虽说嘴有吃和说两个作用,可一旦被食物占了想说话就难了。江城吃的不多,酒却没少喝,一瓶子半斤酒一大半都进了江城的肚子。 酒喝的多,江城与平时也不大一样了。原本白皙的脸此时泛起红霞,以往清冷的神情荡然无存,他伏在饭桌上对着乜湦浅浅的笑,笑得乜湦心里痒痒的,痒得只想掏出来挠一挠。 “你干嘛总想打听我以前的事?”江城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居然有几分少年的纯真清亮。 乜湦虽然也常喝酒,可从前也就是陪上乜老爷一两小盅,论碗喝酒还是头一回。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对江城的问题如实回答:“因为我想了解你呀。”他边说边笑,那笑容里全是醉酒后的憨傻气。 “为什么想了解我?”其实,这个问题江城根本不需要问,他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可他很想听听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酒劲一点点泛上来,乜湦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还好他是边吃边喝,要不然这两个半碗酒,已经可以直接把他放倒了。江城的问话他听到了,却只是傻笑着不回答。好不容易夹了一筷子鸡丝,乜湦抖着手往江城的饭碗里送,可却抖得洒了大半在桌面上。 “你还想问我吗?”江城的眼睛亮亮的,眼中闪动着乜湦看不懂的光芒。 努力想把桌面上散落的鸡丝夹起来的乜湦一下丢了筷子,惊喜似地捉了江城的手左右摇晃。“你说什么我都听。” 江城也不如以往一般挣脱乜湦的手,只是由着他拉着手摇晃。他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可吐出的话语却是另一番滋味。“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在江城看来,醉酒的人最真实,他很想看看乜湦对那个玩笑似的约定到底有什么样的想法。 乜湦是真的醉了,他好半天才想明白江城提到的约定是什么。他端着空酒碗凑到江城眼前,笑着笑着,最后酒碗在江城的空碗上一碰,“说话算话!”说完,人便冲向了床头,江城的马鞭一直挂在那里,对此,江城的解释是,他可以随时用马鞭防身。防身?一根马鞭能防得了什么?江城是习惯用手枪防身的,他的两把勃朗宁至少有一把随身,即使是睡觉,手枪也压在枕头下。 摘了鞭子回来,乜湦就把鞭子柄往江城手里塞。醉了的他想的很简单,履行约定,然后就可以知道江城的一切,至于挨鞭子时的痛,挨鞭子之后的伤,已经不在他这个醉鬼的思考范围里了。“江城、江城,我说话一定算话,你说话一定算话。” 江城也不废话,直接命令:“脱衣服!”这支马鞭跟随他许多年,落在踏雪身上的次数都不多,用来抽人,更是头一遭。 乜湦也不拖沓,三下五除二就把外面的棉袍里面的内衣脱了个干净,露出匀称好看的上半身。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只觉得乜湦不胖不瘦,脱了衣服再看,虽然没有虬结的肌肉,可蜜色的皮肤下饱满紧实,隐隐透出蓬勃的力量。 江城的表情冷漠、疏淡,他随手一般推着乜湦转身,让他背对着自己。挺直的脊梁,圆润而充满力量的肩膀,劲瘦的腰线。江城闭了闭眼,左手紧紧攥住了马鞭。这么漂亮的背,如果一鞭子下去…… 乜湦等待的鞭子并没有落下来,他等到的是江城微凉的指尖。如春燕略过水面一般,江城的指尖似触非触的划过他的背脊,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你不动手吗?”简单的询问里还是带着笑意,醉酒的人根本不会恐惧。 他听到江城淡淡的说:“不急……”轻轻触碰的指尖并没有撤回去,同时却“啪”的一声响,那是鞭子抽打空气的声音。乜湦被酒刺激得亢奋的神经更因为这抽击声兴奋欲狂,仿佛他等待的不是痛苦的鞭刑,而是爱人给予的最轻柔的爱抚。 按在他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着皮肤的温度,江城觉得他的心在随着皮肤下流动的血液咚咚的跳动。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欲望苏醒了,江城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需要这种温暖。 鞭子被江城丢在一旁,他双手摸上乜湦温暖的脊背,然后用手指用掌心揉搓他的肩膀和腰侧。江城这样的动作无疑是在乜湦身上又点了一把火,将醉酒的人的最后一丝清醒意识也烧得精光。 后来发生的一切,乜湦记得并不清楚。好像是他占主导,又好像是他一直被江城所引导,到底他们是如何继续的,他怎样也想不清楚。可是,他记得,从江城摸上他脊背的那一刻,桌面上的蜡烛就被江城吹熄了,他们就在黑暗中纠缠成一团,他听到的始终是江城略微急促的喘息声,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呻吟。关于这一夜的缠绵,他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始终没有亲吻到江城的嘴唇。 第二十八章 江城没喝醉,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必要把昨夜的事情推在醉酒上,他就是被欲望支配了,男人的最原始的欲望。好多年前,在他从这具本不属于他的身体上第一次得到快乐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杨雨辰,此后这个身体就只认杨雨辰,就好像被打上了归属的烙印。可杨雨辰的死就像是把他心上的锁拆去,夜深人静他就想起杨雨辰摸上皮肤的手,身体深处就一阵阵酥痒难耐。 失去了值得相守的人,江城再不觉得他有必要玩女人玩剩下的守身如玉的游戏,可他也没有放纵的机会和放纵的人选。流浪的半年,他偶尔会想,买个十六七的干净听话的又身量高壮的孩子,在没人的深山里起两间半房子。每次想到这些,他就笑自己异想天开,且不说想买个中意的孩子很难,就算是把人买到了,那孩子也不见得愿意爬上男人的床。 乜湦的出现是个转机,主动的接近,江城从初时的不解和抗拒到渐渐的纠结与不舍,直至昨夜面对温暖皮肉时升腾起的欲望。在享受爱抚的时候,他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有人关怀有人爱,还有人适时为他纾解身体需求。 对他来说,爱或不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得舒服。 乜湦醒过来的时候江城还在睡。他看看窝在怀里熟睡的人,一呼一吸舒缓平稳,平时神情疏淡的脸上带着一丝他没见过的愁苦,显得脆弱可怜。他没想到卸去防备的江城是这个样子,他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他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乜湦是真的想知道,可江城是真的不想说。 看着江城浓密纤长的睫毛,乜湦在心底衡量,他到底是看重江城还是看重江城的过去,答案是唯一的。可他总是觉得,不触碰过去,他就没办法走进江城的心。没有得到心的爱人,能不能算是真正的爱人,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怀里的人似乎是梦见了什么,搭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本来还算放松的眉头皱得死紧。把人拢在胸前,安抚似地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好半天人才算放松下来。乜湦忽然猜想,江城是怕失去,他从前失去过,以至于现在不肯付出,如果再要失去,他就只能失去仅剩的性命了。 这种猜想让乜湦豁然开朗。按照瞎老太太的预言,他们的生命是捆在一起的,既然谁也离不了谁,那还在意什么,只要这个人在他怀里,其他的都不重要。 江城是被大年初一的鞭炮声惊醒的。他眨眨眼睛,看看拥抱他的笑眯眯的男人,脸上还是一片淡漠,似乎之前黑暗中的疯狂都是梦境。可身体的酸痛又提醒他,这个男人已经不是说扔就能扔的了。 那天之后,日子依旧缓慢的划过。乜湦既然得手,就时不时的撩拨江城一下,只是再不问任何问题。他们的对话围绕的是他们的日子,通过一次次简短的交流透露出来的是乜湦对往后的盼望。江城话不多,可是每次都会落到点子上。 乜湦搂着江城亲吻他的脖颈,除了嘴唇,江城身体上的任何一寸他都没有放过。江城的嘴唇是他的禁地,他不会亲吻乜湦,也从不让乜湦碰触。黑暗里的江城很放纵,妖娆地纠缠着他不放。可一旦见了光,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你要他不反抗,可也不迎合。即使被乜湦弄得兴起了,也只是咬着嘴唇硬撑,就连释放的那一刻也无声无息。 “什么都不做,坐吃山空不是男人所为。”江城忽然嘟囔了一句。 乜湦被这一句点醒,他光算计把人留住,却没算计应该如何维持生计。他手里的钱不少,即使要顾及江城的病,药酒不断,十年八年的好日子还是能过的。可十年之后,日子还是要过,确实不能就这样关在小院子里。“你说我们该做点什么?” 江城也不看他,眯着眼睛只看房梁上的灰。“你自己熟什么就做什么,不熟悉的事情最好别沾手。” 于是,麦子抽穗的时候,乜湦忙活了俩月弄成的小粮店开张了。米面粮油,还有茶盐醋酱。江城进过几次店面,发现生意还算不错。 “我是不是很能干?”乜湦在夜里搂着江城寻求他的夸奖。江城的手扣着他的肩膀,指尖的用力掐得乜湦生疼生疼的。可他并不在乎,这点疼使得他身体的另一处更加亢奋,“你看,我开张就闹了个满堂红,厉害吧。” 江城不出声,只是用大腿夹紧了乜湦的腰。 小粮店占用了乜湦大部分的精力,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给江城推药酒,家里其他的事情也不太顾得上。他想雇个丫头干家务,可江城不同意,最后折中的办法是请了个每天只来半天的老妈子,洗衣服收拾屋子外加做饭。乜湦是把江城当大爷伺候,吹风怕着凉日晒怕化了,可江城并不领情,老妈子进门没几天,他就在镇上找了份差事。乜湦真想不到,江城居然成了镇上新式小学的数学教员,每天穿一袭熨得平整的长衫跟乜湦一起出门,回来时袖口还有手指上沾着些许白色的粉末。 “怎么想起到学校当先生?累不累?”晚上给江城搓药酒的时候,乜湦问江城。 “不累。孩子们很可爱。”江城没笑模样,可语气温和。“别的我也做不了,也就会点洋算数,打发时间罢了。”乜湦知道他脸上的冷淡不代表没对他上心,这些日子好多细节都暗示着江城对他的好。可能在江城心里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可相濡以沫的亲情是一定有的。 “我看你教孩子们的数码字还有什么算式都不错,虽然算式没有算盘用起来速度,可那数码字写着比方块字简单多了,你有时间也教教我吧。”乜湦给江城揉搓右手,这段时间他坚持的不错,江城的右手阴天下雨也不至于疼得动不得了。 “你学这不错,然后再把账本好好弄弄,以后能省不少事。”江城点头赞同。老式账本他见过,一条一条记下来,既不分类也不汇总,看得不明了也容易出错。 早晨吃了热乎乎的米粥脆生生的腌黄瓜,乜湦拉着江城的手往院门走。“快中秋了,你想吃什么馅的月饼,我去点心铺里给你订。”他盯着江城只是乐,江城身上一件半旧的墨蓝色长衫,白领口白袖口,越发显得他清秀干净。这半年多安稳生活,江城脸上有了肉,白皙细腻得能掐出水来,乜湦看着只想按住人好好啃几口。 江城自然是不干,两人掰扯了几下,忽然就响起犹犹豫豫的拍门声,不像是他们一直用的老妈子。“好心的老爷太太,给口吃的吧……”门外女人的求告声一出,他们就猜到了拍门的是要饭的乞丐。 江城挣开乜湦的手,直接就进了灶间。出来时,他手里拿着两个馒头,还有一根腌黄瓜。乜湦看着他乐:“就你心好,连门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给她拿馒头。” “不到万不得已,女人家撂不下脸来要饭,能帮就帮一下吧。”对着乜湦的笑容,江城的脸上还是冷冰冰一片。他和乜湦相处的久了,有时候也想给乜湦好脸色,可惜黑暗中乜湦看不见,天光下他又笑不出。不过,好在他知道乜湦不在乎自己表情如何,他就是脸上暗得能捏出水来,乜湦脸上的笑容却能把所有的阴郁驱散。 抽下门闩拉开大门,江城看到门外是一个女人带了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女人手里托个破碗,手臂上挂个柳条编成的破筐,冲江城不住的作揖。两人穿得都破破烂烂,可破烂布料上的花纹还在,估计原来的料子差不了。江城猜测,这俩人原来的环境不会太差,只是落了难。哎,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每个人活下来都太艰难。 把馒头放到破碗里,江城收起了对乜湦摆惯了的冷面孔,他和蔼的询问:“俩馒头不够吃吧,你等着,我再给你拿点。”说完不等女人回应就又往灶间走。 讨饭的女人对着乜湦千恩万谢地直作揖,一抬头,两人都愣在了当地。后边站着的孩子本来眼睛一直盯着女人手里的馒头,听女人忽然不说话了,才把眼光调到乜湦身上。 “大哥!”孩子冲过来一把抱住乜湦的腰嚎啕大哭,拽都拽不下来。 又拿了吃的过来的江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马上猜到了两人的身份。这孩子是乜湦的弟弟,女人自然就是那个心黑手狠的乜家大夫人。 乜湦的脸色不太好,一阵白一阵青,两眼刀子一样盯着托着破碗的乜夫人,简直像是要把她活剥了一般。可是最后,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进来吧,灶间有米粥。” 江城看着乜湦,两人眼光交缠的一刻,他几乎要露出笑容了。低咳一声压下笑意,他对乜湦说:“我一会儿先去店里交代一下,你今天就别去了。下午学校放了课,我马上回来。需要什么,要刘妈去学校给我送个信。”他拍拍乜湦的肩以示安慰,与乜夫人擦肩而过。 第二十九章 说是新式学校,其实和旧时候的学堂没有大区别,三四十个学生分成大小两个班级,加上管行政的校长也就三个半老师。那半个是校长的妻子,除了教小班的学生认字还管做全校的午饭。 校长教大班作文还有全校的历史,江城教算术,还有个年轻女教地理。课程设置倒是和后世的小学很像,可讲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除了算术不用死记硬背,其他科目都像几十年前的私塾一般纯靠背诵。最近,校长又跟潮流想给大班学生每周加两节洋文课,还不打算再额外请人,那这课自然就落到了唯一懂洋文的江城身上。 江城问校长,课本在哪里束修给多少。校长的回答比较欠抽,课本没有束修也没有学校的经费已经花超了,所以江城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零投入的情况下把洋文课开起来。 江城头疼。零投入就意味着孩子们连课本都拿不到,只能课上看黑板手抄,他这个老师就是半吊子,实在是怕教坏了孩子们。 每天的课就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最近没课的时候江城就捧着一本校长给的洋文课本在一米见方的厚纸上描字母。可今天他没那个心思,乜湦瞪大夫人的眼神他看到了,他真的猜不到乜湦会如何处理这母子俩。早晨,他看到那母子俩瘦得可怜,小孩子瘦得细细的脖子顶了个脑袋,看到他递过去的俩馒头眼睛都不会转了。 大夫人当初做的确实过分,如果不是遇到了江城,乜湦的骨头都被狼啃成渣子了。现在他们落了难,乜湦就算把两个一齐撵出门外,他都不会感到意外。可江城记得小时候挨饿的滋味,让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子被饿成一把骨头,他狠不下心来。 江城发觉,和乜湦一起时间越长,他的心就越软。这不是好事! 捏着毛笔发呆,笔尖把好好一张白纸滴了一片墨点子。“江先生,校长请。”负责做饭的校长夫人在门外叫了一声,江城才算是扔了毛笔。他当教员不为了赚钱,最初是想打发时间,后来却是真喜欢跟毫无心机的孩子们在一起。上半辈子他从戏子做到名不正言不顺的“江少爷”,真没想到下半辈子能过得如此平稳安闲。 校长没别的,还是在问洋文课的事。江城最后只能表示,他会尽力,下个月给大班开课。 夹着一摞作业本出门,一路上遇到不少打扫卫生的孩子,都笑嘻嘻的对他打招呼:“江先生,再见。”江城对孩子们一向柔和,他对每一个孩子点头示意,才慢慢踱出校门。 校园外的大槐树下,乜湦身穿长衫手里却拿着西洋礼帽,看着缓缓走近的江城不由自主迎了过去。接了江城手里的本子,他问:“累吗?”他早就发现,江城会对着孩子们笑,虽然那笑容淡淡的,可就像是劈开浓雾的一缕微光,让他每一次见到都满心喜悦。 “不累。”江城跟他并排走在街上,沉默许久才问:“去店里了吗?” “没去,直接就来接你了。”乜湦随着江城的步速,一路走得不紧不慢。“我买了好菜,可惜张妈做饭一般,糟蹋东西。” 江城也不意外,从三十那一顿后,乜湦隔三差五就缠着他要改善伙食。“我做饭你烧火?” 乜湦笑得很开心,“我不烧火谁烧火?我给你拉风箱不紧不慢,最合适了,是吧?”他觉得,他已经剥掉了江城最外层最坚硬的那层壳,就像洋葱那层风干了的外皮,里面虽然还是有一层又一层的遮掩,但都鲜嫩得掐得出水来,只要一用力就能捏出个口子来看到里面的一层。 回到小院,一开门就扑出个已经洗干净里外一身新的毛孩子,“哥!你回来啦!” 乜湦揉揉小孩毛茸茸的头,对江城介绍,“我弟弟乜泯。小泯,叫江哥哥。” “江哥哥!”小孩子仰着头看江城,脸上全是笑,清瘦的小脸上有吃饱了才会露出来的餍足。小孩子天真的笑勾起了江城的回忆,好多年前他吃饱的时候也会对着汪师傅还有师兄们笑,然后汪师傅就会半是宠爱半是调侃的戳他的额头,“小样儿,吃口东西就美成这样,将来唱红了吃上席面,你还不得撑破肚皮?” 大夫人没有露面,可江城不知道,他和乜湦在灶间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扒着窗缝看得清清楚楚。 晚饭桌上,乜湦介绍,“这是我大妈。大妈,江城。”他也不挑明江城的身份,把大夫人和小泯留在这里只是暂时的,小泯没什么,他是真不想跟大夫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大夫人一直盯着江城看,“江先生哪里高就?”她总觉得这个长相过于精致的男人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江城是小学教员。”乜湦抢着回答。他看得出,江城只是象征性的冲大夫人点点头,连眼皮都没了一下。既然江城不想理人,当然只有他来回答了。 大夫人也看出自己不受待见,本来想问的话就憋了回去。可是,她的眼睛就像是粘在江城的身上,上看下看,很有点要透过皮肉看到骨头的意味。 晚上睡觉,大夫人注意到这俩人进了一个房,然后房间的灯就立马吹了。大夫人也算见过世面,结合看到的两人在灶间情形,都不用去偷听房里里的声音,就猜到了两人的关系。她暗暗冲黑暗里啐了一口,“畜生”两个字没有明着骂出口。 四个人住了五六天,乜湦哄着小泯把败家的原因说了出来。晚上他搂着江城小声说:“大夫人倒霉,是倒在了苏东手上。” 江城躺在他怀里不说不动,毫无反应。 “你看,对我下手的就是苏东的人,我们在他那住了好几天,一定是被下手的人认出来了。估计咱们一走,他们就冲苏东坦白了,苏东看着你的面子,自然要帮我出气。他们年三十动手,估计是特意挑的日子。乜家算是完了,老宅子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苏东把地契什么的都分给了原来租种我家地的佃户,连一个铜元也没给大夫人剩下。”乜湦用下巴蹭蹭江城的发顶,继续说:“小泯也够惨的,从大年初一就跟着大夫人讨饭,乜家附近的村子都要遍了,就往远点的村子去。半年多,他们把这些村子都要了三四遍,再去没几家给吃的了,就只能往镇子上要。” “恩。”江城这一声就算是回应了。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窝囊?” 江城不出声,只是微微摇摇头。他理解乜湦,仇恨大夫人是一定的,可对着那么可爱的小泯,他们都恨不起来。 乜湦不再说话,只是一翻身压住江城,密密匝匝的吻就落在江城的脸上身上。江城是理解他的,江城是明白他的。虽然他的江城不常说话,可他的江城不是糊涂人,他的江城心里全都明白。 第三十章 乜家大夫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敢出门,她讨饭讨怕了,挨饿挨怕了,是真的怕被乜湦赶出门去。还有另一层她说不出口的原因,既然看出来江城与乜湦的关系,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正房夫人,实在不愿意对着江城那张标致得毫无缺点的脸。在她看来,江城就是个靠卖屁股过活的兔子,就是跟她说一句话也是脏了她的耳朵。不过,这个兔少爷太眼熟,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可惜,大夫人能管住自己,管不住乜家两个少爷。乜湦不必说了,只要他和江城都在小院,他就恨不得拴在江城腰带上,跟在兔少爷身后一味赔笑脸,把乜家攒了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她自己的儿子也不随她的意,跟他哥一样没出息,总往兔少爷身边凑。 中秋过后,暑热没退,江城搬了小桌子在院子里改作业本子,小泯就依在他身边,一块猪肉脯嚼得嗒嗒有声。大夫人扒着窗缝恨得咬牙,她不明白,就算脸漂亮,可就这么个单薄的人,怎么就勾了俩儿子的心。 她听到江城一边批本子一边问小泯:“认字吗?” “认,我娘给我请了先生,学了好几年,我会背好多诗呢。”小孩子嘴馋,边吃还要边回答问题,语声都含糊了。 江城放下笔侧坐着面对小冺,微笑着问小孩子:“在家里无聊吧?” 把嘴里嚼到没味道的肉咽下去,小冺才回答:“你和哥哥都不在的时候,很没意思。” “想继续念书吗?”江城伸手去擦小孩子嘴角沾着的肉汁。 “真的吗?”小孩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以极为可爱的认真神态反问。 摸摸孩子剃得短短的发顶,江城回答:“真的呀。学校里有好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你们可以一起学习一起玩。你想去吗?” “想!”高兴的小孩子蹦了起来,满院子撒欢,表现他对江城提议的无比赞同。 突然添了个孩子,小院里生气勃勃,每天听小冺快乐的笑声,江城都没发觉他的表情也渐渐生动起来。乜湦喜欢偷看江城浅淡的笑容,温和恬淡,再不是从前毫无温度的冷漠。 大夫人对小冺要去新式学校上学的提议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沉默的结果是江城就当她是默许了,第二天就带着小冺去了学校。经过校长的口头小测试,小冺轻易就成为大班的插班生。大夫人原来给小冺请的先生真不错,除了教四书五经,居然还教了些地理历史,除了算术他没学过,其他的科目都能很轻松的跟上。 有了小伙伴,小冺过得更加开心了,唯一的美中不足就会新开的洋文课。开始时学字母还好,后来就费劲了,江城是抄书,孩子们是抄黑板。江城自己明白教不出来,孩子们抄下来却不懂,最后又成了死记硬背。 江城郁闷。他觉得他教不好洋文,去和校长交涉,校长却不答应。“谁说你教的不好,我看比临镇请的洋文教员强多了,他连抄都抄不对,书上的词十个里有五个不会读。”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根被摸得油光锃亮的戒尺,“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我看你就是手软,背不好就揍,咱们小时候上私塾不都是揍出来的吗?” 江城对着戒尺皱眉,“校长,这是学校不是私塾,教育厅也说了,严禁体罚学生。”他跟汪师傅学戏没挨过打,可师兄师弟们挨打他可都见过,现在让他打人,他下不去手。 校长看他不伸手,拿起戒尺就往他怀里戳。“你拿着,该打就得打,打出来的才记得牢。放心打,打出事情来我担着。”他有些嘲讽似地挤兑江城:“我看你就是手软。你看教地理的小关,十八岁的姑娘,戒尺玩得多顺溜,哪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没挨过她抽?再看看你,快半年了,对学生一个手指头都没戳过。男子汉,魄力呢?” 魄力等于暴力体罚吗?江城没说出口,只是接了戒尺夹在腋下。“校长,我觉得体罚的事情可以商量。”他还是觉得不能打孩子。 校长不耐烦的挥挥手,“别说了,我是校长我说了算。十天后考试,检验一下,不合格的一人十下手板。我看着你打,拿出点当先生的气势来。” 江城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迎面就站着刚刚校长提到的小关姑娘,冲着他一个劲的笑:“江先生挨训了?其实对那些不用功的学生,你得下狠心,手软不是对他们好是害他们。” 江城对小关姑娘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也不说话就往教室走。 小关姑娘一直对江城很好奇,这个漂亮的过分的男人话很少,除了上课,她只见过他和学生说闲话,至于其他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口。现在抓住了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小跑着追在江城身后,“江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狠心?不是自己家孩子就舍得打?” “其实,我也不舍得。可有的孩子就是野,打着才动,不打不光不动还倒退。我也是为着他们学得好,而且我每次都留着劲呢。”小关姑娘边说边笑,“去年我就来了,我还见着一个家长来谢校长呢。他们家孩子没规矩,校长亲自归置了一年多,把一个淘气包愣管成了乖宝宝,他爹娘感激得恨不能给校长跪下磕头。” 江城的桌子在小班教室角落里,他把戒尺往抽屉里一搁,拿着作业本子就要走。他算是完全无视跟在身后的小关姑娘了。 孩子们已经都走了,空无一人的教室门被小关姑娘挡了个严实。“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呀?怎么连个回声都没有?”她语气里有那么一种少女特有的娇憨,既像撒娇又像埋怨,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全是柔情。 江城见过世面,以前也有女人这样看着他对他说话。他皱皱眉,最后沉声说:“放课了,再见。” 小关姑娘拦着门不让开,她不相信她这么个十八岁的洋气大姑娘吸引不来这个男人欣赏的目光。她是省城里国高毕业的洋派姑娘,全镇的女人里也排得上一号,拜倒在她裙摆下的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可她感兴趣的只有这个新来的江城。 江城看着小关姑娘,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少,比较一下,他不由得撇嘴。论高贵典雅,她不如寿萱。论精致美丽,她不如韩思婷。论活泼开朗,她不如帅府三小姐。论纯朴善良,她不如璧儿。就说新派洋气,她也未见得比这些女人强,帅府里的女人再不济也算是站在社会顶层的,对小关姑娘来说是新奇的洋玩意儿,在她们手里只能算是被玩剩下的。且不说他对女人没兴趣,如果有,他就是选璧儿也不会选小关姑娘。 既然女人不让路,江城也不好硬闯。好整以暇的整理一下长衫下摆,他坐回桌子后边,翻开作业本子开始批改。算数好教,他改起来也轻松。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斜斜落在地面上桌子上,校长选的不合格的玻璃透光不匀,这一片光斑斑驳驳的显得原本整洁青砖地面都乌突突的难看。小关姑娘对着头都不抬的江城运气,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太不给女孩子面子了。脸皮再厚的姑娘也不可能胜得过江城的不闻不问,最后知难而退的只能是小关姑娘。 批好本子的江城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已经换了乜湦,显然是在外面等不到人,急了,就进校园来找。江城靠着椅背抻个懒腰,袖口从白生生的手腕一直屯到上臂,看得乜湦咕嘟咽了一大口吐沫。 江城在天光下不会诱惑他,可江城不知道,这么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也是诱惑,红果果的诱惑。江城的手指勾一勾,他的心都会多蹦两下,更别说是几乎露出整条手臂。 收拾好桌面,江城拍拍手。“回家。”难得在学校里把所有的本子都改完,他可以空着手走路了。 路上,江城提醒乜湦:“你回家跟小泯说说,最近少玩多看看洋文,校长说十天之后要考试。” “你是他先生,你说话更有用。” “考卷我出,考完也是我改。还是你去说吧。”江城其实还想说,你弟弟得考好,要不然那把戒尺落在他手心上,疼呀。 “别人不知道考试的事?” “不知道。”放课后校长做的决定,当然不会有别人知道。 乜湦笑得很开心,江城偏心眼弟弟就是偏心眼自己,他要美到天上去了。 晚饭后,小泯缠着江城玩。江城问他想玩什么,小孩子扒着他的腰撒娇:“我要玩小枪,江哥哥给我做一个吧。”他早就想要个木头枪,自己大哥没本事做,希望这个聪明的江哥哥能做一把出来。 江城自认为手笨,可又不想小泯失望。他在柴火堆里一阵翻找,最后选了两块大小合适的木头,然后拿起柴刀开始一点点的削。小泯一见他动手就兴奋了,跑前跑后的又是端茶又是扇扇子,最后闹得江城吓唬他:“你再捣乱,我不做了。”这句话很好使,刚刚还蹦来蹦去的小猴子安静了,乖乖坐在一边等待。 其实,江城就是给木头修修型,形状差不多了,就拿了粗布开始蹭。木头上的毛刺蹭干净了,拿根细绳把两块木头一绑,细的是枪管粗的是枪把,虽然形状上粗糙了些,但已经很有点手枪的神韵。 小泯拿着木头小枪满院子乱跑,嘴里学着“啪啪”的打枪声,如果不是不能上房,这个孩子非得蹦到房上去撒欢不可。 关在房里的大夫人一脸阴郁,儿子拿着的那把玩具枪勾起了她的回忆。好多年前,她去天津卫探望嫁过去的亲妹妹,正赶上妹妹家里为银行倒闭的事情焦头烂额。后来传出让储户去银行提钱的通告,她陪着妹妹一起去,银行门口站着一个被众人簇拥的少年,苍白的脸全无血色。 当时,周围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孙家舅少爷就是厉害,两枪就把贪咱们钱的俩经理枪毙了,眼睛都没眨一下。” 少年的脸上一片冰寒,环顾四周,最后蹬车而去。大夫人当时好奇,就跟爱聊闲话的妹妹到处打听,最后得到的消息使俩个女人直咂舌。什么舅少爷,分明是见不得人的帅府男宠。听说,进帅府之前还是个戏子、男旦,下九流的东西就是心狠手黑,枪毙俩人眼皮都不抖一抖。 时隔多年,当年的少年长大了,可那张脸那浑身的气度是变不了的。 大夫人捏紧拳头,她得让儿子离开他,要不非把好好的孩子带坏不可。可是,要让兔少爷离开而不是乜湦把自己赶出门,这太不容易。 第三十一章 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城对着要改的卷子皱眉头,他很难过,按校长的意思,不合格的都要打,那一大半的孩子都逃不过。最让他头疼的是小冺的卷子,他只跟乜湦透露了考试的消息,可小冺还是考了个一塌糊涂。这种在孩子里排在最后的成绩,即使是法不责众只罚倒数五名,小冺也逃不过。 怎么办?校长是认准了体罚的,他为什么说服不了? 握住小冺软绵绵肉呼呼的小手,江城心里百味杂陈。他可以对某些人毫不留情的开枪,可是他没办法对任何一个孩子举起戒尺。他是从残酷的体罚中走过来的,即使没挨过一下,可看的听的太多,那就是他的噩梦,他不能也不想重温噩梦。 小小的教员自然扭不过校长。最终,十几个被校长认定不合格的孩子每人被迫举着小嫩手挨了校长十下戒尺。到最后江城也不肯动手,气的校长几次举着戒尺作势要抽他。校长就想不明白,江城看着比谁都冷淡比谁都心硬,对镇子里数得上的小关姑娘都能硬下心肠不理睬的人,怎么就狠不下心教育这些不用功的孩子。 校长走后,江城叫过小冺问:“疼吗?” 挨了打的小孩子居然没一点委屈,笑着摇头:“不疼。先生,为什么不是你打我们?”他在家叫江城“哥”,在外面就跟着别的孩子一起叫“先生”。 江城看着小冺通红的手心,比较之下发觉,校长比当年的汪师傅心软。记得汪师傅教他们五六个孩子学戏,手里总拎根柳树条,粗的一头大拇指粗细,细的一头比小指还细三分,哪个孩子错一个字,柳树条就劈头盖脸的抽下去。江城格外用功,在别人看来,他就是汪师傅舍不得打的心尖尖。师兄跟汪师傅时间长,挨得多了,就被打皮实了,汪师傅柳树条举一沾身,就叫得格外凄惨,博取同情这招很好使。惨的是两个新买来的师弟,在家时即使穷也没怎么挨过打,学戏时记不住,几乎成了汪师傅的靶子,身上新伤叠着旧伤,浑身都没有块好皮。不过,汪师傅TJ出来的孩子都很不错,除了他只唱了半年,其余师兄师弟都红了,每个月的包银够普通人家吃上一年。 “先生,其实这不是第一次挨打了,我可抗打了。”小冺看出江城的歉意不安,小小的孩子居然会安慰人。“当初在家,我娘请的先生就有根戒尺。背不出书来,也会打我两下。” 江城问:“你娘舍得?” “舍得呀。我娘说,她家祖上出过解元,就是这么被先生打出来的。我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比量着老先生戒尺的宽窄,“先生的戒尺可比校长的宽厚,打起来可疼了。前几天,我历史没背好,挨了五下,还不如家里先生的一下呢。” 江城轻轻揉着孩子的手,忽然就放松下来。其实,是他太过小看小冺了,十岁的男孩子,已经会安慰身边的人了。 晚上回到家,大夫人看到小冺红肿的掌心,关了房门在屋子里嚎哭。“老爷,你开眼看看吧,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呀!小冺多乖的孩子,居然他也下得去狠手,真是没心肝不要脸的贱货!……” 江城站在院子里浇花,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泼妇坐在门槛上拿着菜刀剁稻草小人的画面,差点被自己的想象逗得笑出来。这一次,在大夫人眼里自己就是恶人,挨骂也不冤枉,只是他不明白,这“不要脸的贱货”从何说起。 大夫人边哭边骂,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没有新鲜词句。本来坐在屋子里理账的乜湦忍了一会,最后焦躁的拍案而起,对进屋喝茶的江城说:“我去让她闭嘴!” 江城不以为意,按着乜湦坐下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让她骂吧,累了自然就闭嘴了。” 乜湦见江城喝了杯冷茶还想再倒,不由得按住了他的手。“秋霜都起了,你也该少碰凉东西少喝凉水。大夫说你已经落了病根,这骨头得疼一辈子,你还不好好养着,难道非得疼得下不了床才知道你病得严重吗?”乜湦从前对江城都是轻声细语的,这回难得带出一点责备,引得江城细细打量了他好几眼。 乜湦从一边的炭火炉上把水壶拎下来在茶壶里添了点热水,才又倒了一杯送到江城手里。“我看从今夜屋子里的炭火就不熄了,先点一盆,等天再冷些就再加一盆。” “哪里就那么娇弱了,去年这时候我还睡在野外呢。”江城喝着温热的茶水,确实比刚刚的冷茶舒服,只是嘴上不肯服输。他和乜湦认识尽一年,他们亲近过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江城脸上冷心里却不可能如当初一般。他和乜湦斗嘴,不是嘴硬,而是不愿意承认他已经被乜湦暖化了。 乜湦头一回对江城郑重劝告:“你就别任性了,你身体禁不住折腾了。现在是阴天下雨关节疼右手疼,你保养好了能不再严重,你不好好保养,再严重就是时时刻刻都疼得剜心刺骨。难道你想受那种罪吗?”他拉着江城把人抱进怀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药酒气味,隐隐觉得不安。他真不希望江城被骨痛折磨,冬天时看着他疼得像是要把满口的牙都咬碎,他的心跟着也纠成一团。 江城任乜湦把他越抱越紧,好一阵子才点头道:“我会注意……”你别担心。可这后边的半句,他张了两次嘴也没说出口。 他想起了少年时和杨雨辰的拥抱,与此时是多么相似。杨雨辰与他之间就像磁石互相吸引,可乜湦却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一丝丝一毫毫的走进他的心里,无法拒绝无法躲避。 他与乜湦可以相守着过平淡的日子,可他与杨雨辰之间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墙,一道以天下兴亡为基石筑起的高墙,他站在逃避的一边,而雨辰永远站在为国为民的一边。他可以说雨辰认不清现实自不量力,可他不能不佩服雨辰的勇气。他想要的雨辰给不了,到死都给不了。 第三十二章 当看到站在学校门口对着人群控诉教员体罚孩子的时候,江城才明白骤然发难是大夫人惯用的伎俩。 哭骂过后,她一直拿白眼仁对江城,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表示。江城不介意被她白眼相向,他这辈子见到的白眼太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多一个不多。 “各位各位!”大夫人对并不太理会她的路人叫喊:“你们知道这个江先生是谁吗?他是下三滥的臭戏子,还是东北王孙庆麟的小玩意儿。”她挥舞着手臂,毫无风度的大叫:“你们也是想孩子学好才把他们送到新式学校来,这样一个人教孩子你们放心吗?你们舍得把心肝宝贝交到这人手里打来骂去吗?” 路过的人对体罚不感兴趣,可对戏子男宠做教员还是很有意见的,只一盏茶功夫就聚了二三十个,纷纷应和着大夫人。得到回应的大夫人愈发得意,说出来的话就更加难听。“下三滥的贱货,把孙庆麟身边搅和得一团乱,最后还混到军队里去了!爬上孙庆麟亲信的床,最后撺掇那人带着手下的军队要推翻孙大帅,害死好多人。” 看着说得口沫横飞的大夫人,江城暗暗叹气,躲到这么个小镇上居然还有认识他的人。他听大夫人对陌生人说他的过去,就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从没想过,他的过去在别人眼中是这个样子的,银乱的无耻的荒唐的野心的。 大夫人看到江城就站在不远处,可她并不敢把火焰烧到江城身上。她可记得当年那些人的议论,杀人不眨眼,她哪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走走!我们找校长去,可不能让下三滥祸害咱们孩子。”其实,人就是这样,遇到事情总要看有没有人牵头,出头的椽子先烂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既然有大夫人带头,不管是看热闹还是真担心自家孩子,一大帮子人呼啦啦的冲进校园,直奔校长办公室去了。 江城看着人群冲进去,知道这平静生活算是到了头。他随意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迈步往校园里走。他倒想看看,这个大夫人下一出戏怎么演。挑起了同一战线的战友,有了助力,她得借机把江城逼上绝路才行,只要江城还有留下来的可能,她就极有可能会被乜湦赶出家门。 江城走进校门的时候,往常恭敬的垂首叫“先生”的孩子们目光闪烁,下意识地后退躲避。他们小小年纪根本听不懂大夫人在说什么,只是不敢再和江城亲近。 叫嚷的人群挤住了校长办公室的门,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江城听得明白,大夫人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诉:“我家好好的孩子凭什么让他个戏子打来骂去的!再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难道新式学校就新在让下九流来教坏孩子?我们各家养个孩子不容易,真要是学了个不仁不义,以后我们找您哭您管还我们个好孩子吗?” 这句“您管还我们个好孩子”一出,围着的人群一片哗然,校长办公室门口炸了锅。“把下三滥赶出学校!”“不能让臭戏子祸害孩子!”不管在哪个年代,孩子都是各家的宝贝儿,真要是养废了,谁都赔不起也赔不了。 校长被憋在门里,站在清晨的寒意里出了一头热汗。当初江城来应聘教员,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沉默踏实,言谈得体举止优雅,他猜测了许久江城的来历,因为他真的很欣赏这个青年,可他怎么也猜不到他从前是戏子是男宠是兔相公。他脑仁被门外的人吵得生疼,真没想到别人都没给他惹麻烦,偏偏是他最看好的江城给他惹了大麻烦。 “大家静一静!”校长边擦汗边试图安抚众人:“事情还没查清楚,大家不要激动。”他是真的不信江城的过去如面前的这个女人所说,他还想当面问问江城本人,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女人到底是哪一号。 大夫人当然不会给江城缓口气的机会,她跳着脚的哭。“大家看看,校长包庇臭戏子。我亲眼看到过他杀人,仗着孙大帅撑腰,他拿活人脑袋当西瓜打,脸色都不变!”估计这女人活了四五十年,就是讨饭那段日子,也没这样失态过。 “你就不怕我一枪点了你的头?”江城冷冷的声音从大夫人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哭诉,也惊出了她一身冷汗。刚刚还咋咋呼呼叫嚷的女人像晒干了茄子,蔫吧得直想往人群里躲。说不怕死是假的,可她就是赌江城现在没有杀人的勇气。 缓步走来的江城脸上带着冰寒的冷笑,往常的恬淡和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校长看着这样走近的江城,心头也是一抖。气质的变化是掩不住的,他熟悉的那个温和无害的青年不见了,一步步走来的是双眼射出刀子的陌生人。 “怎么?都不说了?”走过人群下意识让出的小路,江城背对校长面对众人,冷笑着发问。“我今天就站在这里,谁想问什么就问。”他环视众人,忽然厉声喝道:“问哪!” 江城也就是中等偏高的身材,站在人群中并不太显得出来,而且他一如既往的纤瘦,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冷着面孔站在那里,冰寒的目光凌厉得像是可以杀人。刚刚还闹哄哄的一群人鸦雀无声,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再说一句。 前边站着的人在悄悄后退,后边围住的人却不肯让出路来。大家都不肯出头,可又都不愿退让,里外的人一凑合,就僵成了一团。 江城也看出没人敢说话,他朝大夫人勾勾手指:“你,刚刚不是很能说嘛,你出来,我们单独说道说道!” 大夫人身后的人显然想看热闹,一把将还想躲避的女人推了出来。踉跄的大夫人被迫与江城来了个面对面,骑虎难下的女人瑟缩了一下,最后不得不咬牙坚持。“你就是戏子,被人糙烂了贱人!下三滥!勾引我儿子,还敢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她指着江城的鼻子骂,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她明白,此时不出头不行,除了她没人能把江城逼死。 江城鄙视的看着这个叫骂的女人,怪不得她当初会对乜湦下死手,果然不简单。当年三太太也曾指着鼻子骂他,可那女人简单,直来直去,和这个女人相比,不是一个级数的。 骂得兴起的大夫人见江城不说不动,胆子一点点大了起来。她猛的往前一冲,张手就往江城脸上挠去,她知道,只要这下得了手,江城的气势就萎了,周围观望的人就敢你一拳我一脚的把他打倒在地。可惜,此时的江城再不是当年任人打骂的少年,大夫人的手指还没接近江城的脸,她的脸上就先挨了重重的一耳光,巨大的力道把她抽得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大夫人只觉得耳朵中嗡嗡做响,脸上先是麻木后就火辣辣的仿佛被烙铁烫过一般的疼。呆了一阵,歪在地上的女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没法活了!下三滥敢打人了!”她跪爬半步想拽着江城长衫的下摆爬起来,“你打!我给你打!你打死我!” 江城哪里肯让她抓住自己,一脚把女人踢出一溜滚。他从来没对女人动过手,可这一次是真的压不住心头的火,这个女人简直在挑衅他的底线。他是真的后悔了,当初就应该让乜湦把这女人丢出去,饿死也好,喂狼也罢,留着就是祸害。 周围的人静默无声,可是都在眼神中询问,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江城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既然这里已经不能停留,没必要多做停留。他不再理会趴在地上装死的大夫人,转过身把夹在腋下的一摞作业本子摔给目瞪口呆的校长。“我不干了!” 其实,校长对他不坏。江城其实是想跟他告别一下的,可是他知道他走的越干脆学校的麻烦会越少,所以他连多一眼都没看,转身就出了人群。就如同走进时没人敢拦阻一样,江城疾步离开时也没有一个人敢走前半步,静悄悄的校园里只有大夫人凄惨的哭声。 看热闹或是担心孩子的人们很快散去,跟着一起离开的还有始终看着母亲哭泣却没有上来扶一把的小泯。这个孩子流浪乞讨了半年多,比生活安稳的其他孩子成熟了几分,他看出今天母亲是憋着要逼走江城,他必须把事情告诉哥哥。 乜湦正在店里盘点货物,他觉得是该准备进当年的新米新面,还有花生瓜子之类的小吃,还有俩月就到新年,新年前这些东西卖得最好。他看到气喘吁吁的小泯时,还笑着问:“你逃课吗?小心被先生抓住又挨手心。” “哥!哥!”小泯带着哭腔喘息:“快回去,我娘去学校闹事了,江先生被赶走了。哥,你快回家!别让江哥哥离开。” “为什么?说清楚!”乜湦瞬间变了脸色,冲过去一把扣住小泯的肩膀,“赶紧的,长话短说。” “娘说,江哥哥是戏子是下三滥,是……”小泯学不出母亲那些骂人话,顿了顿哭着说:“哥,我说不明白,可我觉得江哥哥要离开了,因为镇子里住不了了。” 第三十三章 乜湦从街上跑过,急匆匆的连对面过来的黄包车都顾不得躲闪。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肯放慢步伐缓一缓。他心中只盼快一点再快一点,早一刻回去,他就有可能截住江城,他就能追上江城。 他很害怕,他不知道在江城心中他到底算是什么,他不知道江城会不会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瞎老太太预言说他们两个不会分开,可从江城救他的那一刻起,江城就总是要把他扔下,这次被大太太一闹,会不会把他和江城这丝若有若无的缘分就此割断? 静悄悄的小院板门大开,院子角落里架子下拴的踏雪已不知去向。不用进屋就知道,床边挂的马鞭床下藏着的马鞍必然都不在了。江城真的等都不等就一走了之,天高地广,他到哪里才能把江城寻回来。 房间里的柜子开着,江城显然走得太急,只拿了两件平时常穿的衣服,厚一点的棉衣一件都没动。乜湦随手扯了包袱皮,把江城和他的棉衣厚外套都包了进去。随后跑进房间的小泯看到乜湦的动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你又不要我了吗?爹死的时候你就扔下我一次了,这回你不能再不要我了。” 乜湦没问过小泯,大夫人是如何解释自己突然失踪的,现在他也没心情解释,只能对着哭泣的弟弟说:“小泯,这房子和店子就交给你了,我必须把江城追回来。”他把本来已经装进包袱的银元取出一半,非常郑重的说:“这些钱你拿去好好读书,哥希望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没办法和小泯解释得更多,甚至不清楚该不该把小泯心中母亲的形象彻底破坏。 “哥!哥……”小泯死拉住乜湦的袖子不撒手:“我娘说,江哥哥是坏人,你知道不知道?”小泯喜欢江城,可是母亲的话不能不信,当初讨饭的时候,好不容易要一口吃的,母亲再饿都舍不得吃,这样真心疼爱他的母亲说的话一定都是真的。 乜湦什么都没说,他和大夫人之间的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他哪里有时间一点点的慢慢解释。他挣了两次挣不开,最后只好用力甩开小泯的手,“以后你会明白的……”任由被丢在身后的弟弟哭成个泪人。 踏出院门的刹那,乜湦几乎不知道前进的方向,他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江城。踏雪的脚程那么快,江城骑着马出去,半个时辰就能跑出几十里,他根本追赶不上。 可他除了追出去没有别的路。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装着江城,如今那里空落落的急需要填补,只有江城能够填补。 让乜湦没有想到的是,出了小院,不远处的巷口就站着牵着踏雪的江城。本来以为断了的线还牢牢的拴在他们之间,不由得狂喜的扑上去。“江城!”他很想就这样把人抱在怀里,可远处的江城在见他奔来时转身向镇外方向走去。 乜湦看到江城转身,还以为江城又要抛下他,急得几乎一口血喷出来。可他马上就高兴起来,因为他发现,江城只是牵着踏雪慢慢走,踏雪钉着铁掌的蹄子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跟在江城身后,乜湦也走得不紧不慢。他注意到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对江城指指点点。他看不到江城的脸色,可他能看出,江城的步伐丝毫不乱,就仿佛周围的议论与他毫无关系。 议论声不大,可还是有不少落在乜湦耳朵里。戏子、男旦、下九流、下三滥、兔爷儿、卖身、男娼……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夫人这么一闹会在小镇上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浪。他确实好奇江城的过去,可他也想得很清楚,如果江城的过去是江城不愿意触及的噩梦,那么他就永远不问。可是,这些传进耳朵的恶言恶语,就像是敲进他心里的钉子,不为他自己,只为了江城从不提及的过去。 出镇的路其实并不长,可乜湦觉得他们怎么都走不完这段路。他看着江城的背影,忽然就有那么一点了解了江城。他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多到一般人无法承受,所以才会那么沉静那么淡漠,所以才会极年轻就白了头发,所以才会在睡着后显出极致的脆弱。他藏起来的是真正的江城,表露出的是为了保护自身构筑起的假象。 还是他们当初进镇的那条路,及到当时他们眺望炊烟的小坡,江城才停步转身回望。远处的小镇和记忆里的毫无分别,他是真的有些喜欢这里,这么多年挣扎,只有这半年多活得轻松自在。他知道乜湦已经走近,就站在两三步外,低声问:“你是跟着我还是送送我就回去?”乜湦狂奔过街道的时候,江城就牵着踏雪站在巷口不远处的树下,按理说他就该直接远走,可偏偏被乜湦的背影牵引,说什么也离不开巷口。这个黏住他的男人成功了,使他留恋得无法放手了。 可是,他真的拿不准,刚刚那一路闲言闲语,乜湦听到几分,相信几分,在意几分?可能,最后离开的只能是他一个,但他依旧要问上一问。 这一路缓缓而行,乜湦的气息已经喘匀,他看着江城隐隐苍白的面孔,最后回复给他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即使你丢下我,我也会追着找到你。” 这么一句不是答案的答案一下就使江城本来悬着的心有了着落,他直觉鼻子发酸眼圈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本就不是愿意把眼泪示人的性格,这时候不由得神情大变,一张脸惨白如纸,咬着牙只是硬撑。 乜湦看出他神情不对,猜到几分,不着痕迹的转身把包袱推上马背系好,极为善解人意的并不转回来,只是在马鞍上东摸西摸。“你马鞍上劳了吧?我帮你检查一下。” 乜湦这一打岔,江城才喘过一口气,几次深呼吸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精致的脸孔带了一丝笑容,却没有了其他真实的情绪。他走到乜湦身后,一把攥住了他的左手。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可他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低头看着地面,他此时才发觉,刚刚出来得太急,身上穿着的还是长衫,并没换骑马时穿惯的短衣。 乜湦感到,江城的手心暖暖的,甚至有些烫,全不似从前清冷的模样。他也想说点什么,可又怕说错话,只好也不言不语。他左手拉住江城,右手牵着马缰,两个人沿着大路慢慢走,比起刚刚走过小镇石板路的不安,现在心中平静得就像平静无波的水面。 江城随着他走出数里,表面平静内心却在激烈交战。一忽儿想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盘托出,一忽儿又觉得既然全都是过去又何必再提,两种想法此来彼去,都不肯退让罢休。 “你说,我们去哪里好?”乜湦的问话打断了两人间的沉默,江城身子一震,脑子里两番思虑还在交战,居然没听懂乜湦在问什么。 江城迷迷糊糊的表情逗得乜湦又笑了出来,“你看,前面是岔路了,你总该决定往哪边走吧。” 乜湦的笑容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一下就披散了江城的坚持。他等着乜湦的笑容不说话,慢慢的表情就变了,薄薄的嘴唇抿得越来越紧,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子,双眼里流露出的是越来越多的凄苦,最后都化作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到衣襟上砸落到尘土里也砸在乜湦的心里。 “我在奉天唱红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江城是想全不保留了,这几年他憋屈得要命,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乜湦看到眼泪的瞬间就顾不得别的了,他一把就将江城拽进怀里,也不等他说完就重重吻了下去,把江城所有的言语都堵了回去。这个匆忙而完全不顾及场合的吻仓促而短暂,可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妙,就像吞了大大一碗苦药后的一颗麦芽糖,甜蜜的触感迅速在两人的唇边舌尖弥漫。 第三十四章 那一年初冬,乜湦带着江城来到平城,在东门外关厢先赁后买了个小楼,前后折腾了一个月,终于在新年前安稳下来,算是又安了个家。两个人手头不太宽裕,但是运气却不算太差,这楼虽旧可位置极好,两个人住在楼上,楼下或者出租或者开个小铺面,完全可以贴补家用。 土木结构的小楼破旧简陋,脏成灰色的楼壁上一片片的青苔痕迹,在冬日黯淡的阳光里就像是一块块污泥留下的印痕。墙面上还有一些年久失修造成的裂纹,再干裂的墙壁上一直延伸到内壁。 乜湦完全不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端了和好的湿泥把整个外墙涂了个遍,江城想帮忙却不让他插手。“你不怕沾了湿泥手疼吗?”不过,江城也没闲着,他在旧货站花两个铜元买了一大包废旧新闻纸和印花了的广告画,然后打了一盆浆糊,开始糊墙,他可不打算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度过整个冬季。 两个人里外忙活了好几天,等完全收拾好屋子,几乎没做过体力活的乜家大少爷被累掉了一层皮。晚上两人裹着两床房东留下来的旧棉絮挤在木板床上,居然对现状都很满足。江城自然而然的靠着乜湦的肩膀,懒洋洋的询问:“你看我们该靠什么过活?” 乜湦也在盘算这个问题,他走得太匆忙,带出来的都是现钱,而且还分了一半给小泯,剩下来的这些真不够再顶一个买卖。“你看我们做什么好?” “干嘛要把这座小楼买下来?其实租着住也一样呀,买下来太费钱。”就像乜湦在小镇上开店,店面也不是租的而是买下来的。 乜湦伸臂把江城抱住,笑着说:“我爹说,人得有个窝,这个窝必须在自己的瓦片下。租来的屋子我真的住不惯,我会害怕,怕有一天主人冲进来把我赶走。而且,这房子也不贵,屋主急着出手,我至少占了二成的便宜。只可惜没有院子,你的马只能暂时寄养在骡马行。等以后我有了钱,一定换个带院子的房子……” 江城打断了乜湦的展望,说道:“踏雪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我看周围各种各样的小店,楼下也能开个铺子,简单的,本钱不用太多的,你有主意吗?” “没有。”乜湦摇头:“我只明白粮食,别的我都不懂,我们现在的本钱太少,经不起折腾。”他是真没办法,只能先打小楼的主意,“我看,楼下还有个小房间,咱们也用不上,就先租出去,也算个进项。要是有人愿意把大堂也租去开铺子,就更好了。” 生计的问题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江城就把招租的红纸贴到了大门上。红纸贴出去时间不长,就有人拍门。乜湦把人让进来,看样子是一对夫妻。男人进门来就四下打量,女人却笑眯眯的点头问好。 乜湦开了大半年米铺,也习惯了面对陌生人,他也笑着和女人打招呼。“先生看看,我们这间屋子租一个月两块大洋,很便宜。”他说的那间屋子摆上张床剩下的空间转身都费劲,实在太小,就算想多租点钱也不能够。 夫妻俩里外又看了看,男人没说话,女人问:“做饭的炉子在哪里?” 乜湦有些为难的说:“房主把炉子带走了,楼里没地方砌灶台,回头我添个炉子吧。” “您看,我家男人是裁缝,打算连大堂也租下来开个铺子,成吗?”女人也不拐弯,直接提出要求。 乜湦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立刻说出价钱:“十块银元一个月。”他之前在心里算计过,他和江城两个人若是没病没灾,十块银元足够过一个月,而且还能有结余。 女人当然要讨价还价,“我们要是租下大堂,是不是这间屋子的租金能免掉?” 乜湦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的不说话。女人却继续讲价:“你看,这屋子又破又小,连床板都要我们自备,摆个柜子的地方都没用,还是把房租免了吧。” 乜湦只好说:“免一半好不好?我弟身体不好……”要是从前,一块两块钱他不在乎,可现在手边不富裕,能多租出一块钱也是好的。 乜湦的扭捏为难被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注意到了,他一拍手做了女人的主。“就十一块钱好了,先给你五块做定金,我一会儿就搬东西过来。炉子你们也不用买了,我自带。” 女人撅着嘴不乐意:“本来还有商量的,你干嘛下定?” 男人哈哈的乐了,“就你最小气最会过日子。”他对乜湦伸出手去:“我姓韩,韩诺,叫我韩裁缝就行了,我媳妇刘燕。” 乜湦伸手和韩裁缝握了握,才对刘燕点头:“刘姐。”这夫妻俩比他和江城大上不少,看起来近四十的样子。 当天傍晚,韩裁缝就带着刘燕搬进了小楼。这夫妻俩还真是勤快人,当天晚上就收拾好了房间,第二天就把做裁缝幌子的木头大剪刀挂到了楼外。店子一开起来客人就不少,应该是以前的老客户都寻了过来。 乜湦也出去转了大半个月,本想找个能做的差事,没想到正经的地方都需要铺保,体力活他又做不得,只能每次都失望而回。外面北风越来越冷,江城也不敢随便出去,只是每日趴在楼梯口注意楼下的客人。 又一日乜湦出去,没想到午后下起雪来。今冬的第一场雪,居然大得异乎寻常,乜湦赶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大片的雪花。 天气不好,韩裁缝的生意也差,刘燕早早关了街门,只留了一扇还没上板。她见乜湦回来,好心的拿着掸子帮他掸雪:“你们兄弟俩还真逗,脚前脚后出门,回来时也是前后脚。干嘛不一起出去?” “江城出去了?”他为了住着方便,只和韩裁缝夫妻说他和江城是远房兄弟。他知道北风一起江城的手脚关节就开始发酸发疼,真没想到他会在这么不好的天气里出门。他真怕刚刚江城着了风,把旧病引起来就糟糕了。 “谢谢刘姐,不用掸了。”道了谢,他急匆匆的抬脚上楼。还没推门,他就听到房间里传出“叮叮”的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 江城显然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对他说:“乜湦,你快进来。” 本来冬日光线就暗,他们这小楼也没装玻璃,只是木窗格上糊着明纸,房间里的光线实在不好。江城在桌子上点了盏小油灯,小火苗一下下跳动,映在江城漆黑的眼珠里,格外好看。 “外面多冷,你也不怕手疼。”他握住江城的手摸一摸,还好手心温温的并不冰冷。 “哪有那么娇气。”江城任由他握住右手,左手指指桌面,说:“你看看,够开个店了吧。” 乜湦这才注意到,桌面上好几个红色纸卷,还有一卷是已经拆开的,白花花的大洋堆成一堆,刚刚的“叮叮”声应该就是它们互相碰撞时发出的。“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踏雪卖了。”江城说得淡淡的,没显出忧伤,可也没有半分高兴。 “啊?”乜湦没想到江城会把马卖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咱们情形不好,养也养不好它,还不如给它找个新主人。”江城心里还是不舍得,可也不想乜湦歉意,只是慢慢解释。“它是名种马,虽然口齿不幼可也不老,正是体力最好的壮年,买主也是识货的,所以给的价钱不错。我早晨去牵他,还以为一两日绝卖不掉,没想到骡马行的活计直接就来打听,说是有他们家的老客户要买,我见价钱合适,就直接答应了。” “哎……”乜湦也说不出是感激还是辛酸,只是拉着江城的手说:“它陪你那么多年……” “跟着我也是吃苦,何必呢。”他看乜湦脸上神情,浅浅一笑:“你别是兔死狐悲吧?怕我把你也卖掉?” 乜湦听出江城在笑他,一把将人抓进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服去掐他腰侧的软肉,咬牙切齿的发狠:“你要敢卖我,我就吃了你的肉嚼了你的骨头。再说,我一个大活人,是你说卖就卖得掉的吗?” 江城被他掐得又疼又痒,可想着楼下还有韩裁缝夫妻不敢叫出声来,一张脸都憋红了,只能指着半掩的房门示意。乜湦看他软了,也不继续掐他,只是抱住了人不松手。“你这是多少钱?”他余光扫到床脚挂鞭子的地方,没想到那支马鞭子还挂在原处,不由得又问:“马都卖了,马鞭子你留着做什么?” “留着抽你呀。”江城这句玩笑说得很认真,可乜湦完全不在意。他知道江城根本不是随便会动手打人的性子,对他更是不可能动手,他摇摇头,又作势要掐。 “我留着马鞭和马鞍做个念想,马鞍在床下。”解释过了,江城继续说:“这里是四百五十大洋,我算计着够做个小买卖了。我有个想法,你想不想听?” “你说。” “我看楼下裁缝夫妻不错,想找他们谈谈开个估衣铺。你拿钱去当铺买断当的旧衣服,拿回来让刘姐帮忙洗了,有破的地方就找韩裁缝给补补,收拾好之后就摆在大堂里卖。只要我们分好档次,做好搭配,赚钱不难。”江城拿起一个银元在嘴边一吹,银元发出“嗡”的一声。“我想,估衣铺也就五十块就够了,剩下的钱先留下来,将来有合适的机会,再给你开个别的店铺。” “你倒是会用人,韩裁缝他们客人不少,我看他们忙得很,不会答应的。”乜湦给江城泼冷水。 江城摇头:“你错了。这十几天我一直在观察他们,他们俩客人不少,可有好多都只是拿旧衣服来改的,刘姐根本就是在揽洗衣服的活计。照他们这样做生意,一个月房租能赚出来都难。”他摸摸乜湦的头发,埋怨:“刚刚在楼下雪没掸干净,头发都被雪花弄湿了。” 乜湦却好奇的问:“你打算怎么和他们谈?让人家干活总要有好处吧。” “何止他们有好处,这次是双赢。”江城有些得意,“我是打算免了他们的房租,连饭菜都管了他们的。不过,这饭菜要麻烦刘姐来做,楼下店面也要刘姐来收拾了。” 乜湦对江城竖起大拇指:“白吃白住,管做饭洗衣,还能做生意。真是不亏本。” “不光这样,等估衣铺生意好了,还可以给他们工钱。”江城不喜欢占人便宜,这是处处想得周到了才对乜湦把想法都说出来。 乜湦是真的佩服了,点头说:“你去谈,我以后都听你的。” 之后的事情无比顺利,估衣铺开张并迅速赚钱,两个月不到就赚回了本钱。再后来江城又和乜湦跑遍了东厢,最后兑下了一家开不下去的酒馆,稍稍休整一下开了家饭庄子。 第三十五章 两三年间,乜湦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最初的一间估衣铺到不大不小的饭庄子,之后就是两家当铺一间洋货行,最后是一间平城数一数二的大饭庄。 钱赚得多了,乜湦也想过换个地方住,可江城却不肯。最后只能把小楼彻底修缮一番,也算是改善居住环境。韩裁缝他们居然依旧住在楼下,刘燕几乎负责了小楼里所有的活计。乜湦私下问过江城:“为什么不买个大院子,然后多找几个仆人伺候?” 江城盯了他几眼,反问道:“你当真的以为他们俩看不出我们的关系?” “啊?”这有什么关系吗? 江城若无其事的扒拉着算盘珠子,“你在外面听到过有关我们俩的流言吗?你做生意是真精明,怎么就看不出这夫妻俩不是搬弄是非口无遮拦的人。要真换了那帮爱嚼舌头的混蛋,不用三天,连咱们床上咬耳朵的话都能被编排得绘声绘色。” 江城年纪渐长,可却不太看得出年纪,尤其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那眼神简单得像小孩子一般。不过,乜湦知道,他对世事另有一番判断,他不在意的眼角也不多瞄一下,若是他在意的,咬准了绝不放松。既然他认定了韩裁缝夫妻可靠,自然不会换成不放心不熟悉的人在身边。 江城又看两页账本,再戳了几次算盘珠子,最后任性似地把账本和算盘往桌子中间一推,说:“我不帮你看账了,越来越多,没接没完的。” 乜湦知道江城在犯懒,本来也不想烦他,可又怕他不肯出去闲得发慌,才把账本都带回来找他核对,算是帮他大发时间。自从搬来平城,江城怕小镇上的事情再度重演,等闲不肯出楼门一步,即使不得不出门,也是包了黄包车直接到楼下来接,车上的遮篷拉得严严的,居然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不愿意露面。左邻右舍知道他们是兄弟俩开店,也有人好奇了来打听,乜湦只说弟弟身子不好见不得风,别的多一句也不提。 他们一起几年,乜湦早不是当初青年模样。他已年过三十,生意做得大了,配合着讲究的衣饰,通身上下也多了些大商人的气度,沉稳精干。见江城放下算盘账本,他就把人拉到身边,拿着药酒给他揉搓右手,边揉边把外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今天城里进了新军队,据说是南边来的,城防司令换了个姓杨的,好像还是个什么中将。” 江城的病根是留下来了,大夫总说怕他在冬天被冷风吹得复发,可是每年北风一起身子骨虽然发酸,但却一次也没倒下过,都是乜湦每日药酒按摩的功劳。他由得乜湦去揉,左手却去乜湦带着胡子茬的下巴。“管他来的是谁,咱们该交钱交钱,该送礼送礼,不给他添乱,自然也不会找咱们麻烦。” “最近形势不太好。我听说北平以东已经被东瀛人占了,还弄了个什么自治政府。这个杨司令是南方派来守城的,据说是个能人,老头子盼他能守住平城保一方平安呢。”乜湦是商人,可他也知道战乱一起生意就做不成了,不由得担心。 江城想了想,问道:“东瀛人还没对北平下手吧?” “没有,新闻纸上说,北平民心安稳,商业繁荣。东瀛人只是不停在城里城外开商社,便宜的东瀛货物占了大半市场。”他真盼打不起来,若是打起来,他们只好再舍了这片家业,寻个安安稳稳的城市再度开始。 江城在记忆里搜寻,最后只能叹息:“早晚要乱的,你要不要早出手把店铺都卖掉,我们带着钱找个战争打不到的地方去过日子。” 乜湦没想到江城居然会提出卖店,心里着实舍不得。他头摇得极用力,“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这卖店的主意不好。”他说完这话,忽然想起什么,问江城道:“韩裁缝和刘姐又没孩子,你每月给他们的钱又不少,怎么刘姐还在帮人洗衣服?他们那些钱都花哪里了?” 江城这几年看惯了刘燕帮人洗衣服赚钱,也没当一回事。“人家忙碌惯了,闲不下来而已。她现在也就一天做三顿饭买一次菜两三天洗一次咱们的衣服,也没更多的活计啦。我们又不是没手没脚,端茶倒水洗脸洗脚还要她伺候吗?” 乜湦被江城这么一说,也笑了出来:“前几天有警察到当铺里去查问是不是有可疑人,刚好我在店里,就听他们说了两句。好像现在除了东瀛人不安分,还有乱党在散播流言,警察说让注意一下身边的人,别被乱党牵连。” 江城听乱党两字,不由得一抖,他向乜湦靠了靠才说:“别乱怀疑人,会害死好人的。他们夫妻俩跟咱们住了好几年,你看像是乱党吗?”他是真的不想掺和这世界上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说,咱们还开新铺子吗?”乜湦又起了新话题。从秋天他就有再开个店面的心思,可江城总不同意。 这一次江城依旧不答应:“你最好信我,这仗早晚要打起来,到时候你会恨不得把所有的店面变成现钱。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开店,而是卖店。我还是那个主意,先把饭庄子卖出去,然后把钱存进外国银行,而且要存银元或黄金,千万别存法币纸币。” “你舍得吗?不管是饭庄子还是当铺,都是我们费了大力气才开起来的,就这么卖掉,你舍得吗?”乜湦还是不肯。这个事情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每次都无法统一。 江城叹气:“你怎么看不开呢?现在卖店,还能卖出价钱,我们往后找到安稳地方还有本钱东山再起。要是真打起来,你就是白送都没人会要你的店,到时候钱也没有店也没有,怎么办?” “要是打不起来呢?”乜湦总觉得东瀛也就是想扩大点地盘,不至于打到平城来。 “哎……”江城也不劝了,把脚往茶几上一摆,转移了话题。“我觉得小腿很酸,你给我捏捏好不好?”他知道这仗一定会打起来,不过乜湦既然不舍得那就不卖吧,反正就算这些都丢了他们也还有本钱能再次来过,没什么好怕的,由他去吧。 第三十六章 两三日后,平城商会会议,一群商铺老板凑在一起喝酒,直喝到四更才散。乜湦被灌了个臭死,黄包车拉回小楼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来。 车夫只拍了两下门,楼里就亮了灯。乜湦重修小楼时装了电灯,若是在平城内城还不算什么,在关厢却算得凤毛麟角。车夫还以为开门的是女管家似地刘燕,对着门缝叫了声:“刘嫂子,你们家掌柜的喝……” 后边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门里面站的是江城,正对他打着噤声的手势。车夫拉他家包月的日子久了,以前江城也坐过他的车子,知道这是乜掌柜的弟弟,连忙点头哈腰:“二掌柜,大掌柜醉了,还是我把他背上去吧。”江城在他眼里就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单单细细的,背人的活实在做不得。 车夫先是把脚踏上摆着的一个箱子提进楼门,才把乜湦背上身往楼里走,边走边问:“掌柜的住哪个屋?” 江城指引车夫上楼,看着车夫把人放上床就要下楼,急忙叫住人:“老张,谢谢你了。”说完,他递给车夫一块钱,“劳烦你等了他大半夜,这点钱拿去打酒喝吧。他醉成这样,明天……”江城一顿,勾勾嘴角半笑不笑的改口,“今儿我们不用车子,你休息一天吧。”此时已过四更,算得上是第二天的开始,前一天已经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送走车夫关了街门,江城把车夫撂在门口的箱子提上楼放在屋角,才从炉子上提了热水倒在盆里给乜湦擦脸擦手。乜湦酒品算得上好,喝多了不吵不闹只是睡觉,一觉醒来酒就醒了大半。江城由得他睡,也不担心,他上半夜睡过,此时没了睡意,就把心思放在那个箱子上边。 半米多见方的大箱子,刚刚提起时并不十分沉重,黑色硬皮子包着的箱面简洁大方,想必里面不会是便宜货色。以往商会会议,也曾有过礼品,可哪一次也没这次阔气。江城按一按箱盖上的锁扣,啪的一声箱盖弹开,箱子里居然是架留声机,箱子边上的夹层中还有六七张黑胶唱片。 江城虽然从没参与过商会的事情,可乜湦之前也提到过,商会里高层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个个古板老旧得很。留声机这种新鲜玩意儿,还真不像是老古董们会选的礼物。又在箱子里翻一翻,也没找到拜帖或是名片,整个箱子里带字的只是那几张黑胶唱片。唱片里灌的都是近年来红得发紫名角的著名唱段,显然送礼的人很动了一番心思。 一张张唱片看过去,江城忽然愣住了。最末一张居然灌的不是国剧,而是大鼓,而且唱片中心那该写着内容的位置只写了“鞭打芦花”四个字,就连该有的演唱者的名字都没写。 江城端详着手里的唱片,不知不觉鬓角冒出汗来。 床上睡着的人一个翻身,模模糊糊的哼哼了两声,似乎在要水喝。江城蓦地一惊,把唱片一扔,快步走到桌边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扶起乜湦的头给他灌了进去。 他随手把茶杯放在枕头边,把乜湦往里推了推,自己坐上床,拉过被子把两腿盖住,人却并不躺下,只是靠着床头沉思。他当年在奉天只唱了半年,在奉天人人都知,真比不得那些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而且,他唱归唱,还真没机会灌注唱片,手里这张应该与他毫无关系。 他心中稍稍安定。之前也想过和乜湦说说当年的事情,可乜湦很认真的表示,过去的对他都没意义,不提也罢。可是他知道,大夫人泄露出的信息已经够多,孙庆麟那么有名的人物,只要稍稍打听就会知道他当年的身份地位及许多事情的表象,他说与不说,区别真的不大。 过往的点滴在脑中盘旋,江城发觉他很久没有记起杨雨辰了,他不由得看向身边熟睡的乜湦。原来,爱真的敌不过朝夕相处,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温情脉脉,把当初血雨腥风里的欲望都遗忘了。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的靠着床头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被人抱住腰正往床上平放,一睁眼,就看到乜湦离得极近的脸孔。“你酒醒了?”他被惊醒,声音里还透出迷糊慵懒。 “醒了。”他对着江城哈了口气,“你闻闻,还有味道吗?” 温暖的气息喷在脸上,江城只嗅到里面有些微茶味,真是没有半分酒味了,看来乜湦刚刚已经梳洗过,还嚼了茶叶去掉嘴里的酒味。“醉酒伤肝,以后还是少喝吧。”他感觉到乜湦的手已经摸进他宽松的棉布睡裤,知道他要做什么,抬手去抱他的脖子。 “我也不想喝,可昨天军队里来的代表非要我们这些人表态,人人都借酒盖脸的不做回应,我也不好不醉呀。”乜湦的手指好像带着小小的电流,滑过的每一寸皮肤都麻痒难当,可江城还是听懂了这句话。 他难耐的微微挣扎,像是躲避又像是迎合,两个人的身体贴合得愈发紧密。乜湦的亲吻渐渐下移,灵巧的舌尖舔上他平坦的小腹,故意在小巧的肚脐周围连咬带啃,直把江城弄得露出了哭腔才算罢休。 抵进身体的硬桩逼得江城十指都要痉挛了,不停在乜湦背上抓挠。他们相处几年,身体契合得无需开口就能猜到对方想要什么,乜湦此时不带半分平时的温良柔和,只是闷头猛攻。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要更激烈更深入才能让江城和他一起攀上顶峰。 当余韵都化作若有若无的疲倦收束回四肢百骸时,江城终于有了问话的力气,搂着乜湦追问:“你说的什么代表是什么来路,到底让你们表什么态?” 乜湦闭着眼回答:“新来的那个姓杨的派来的,说是与东瀛开战在即,需要城里商铺捐助军饷。商会又不是傻子,打着抗倭的旗号募捐也不是第一次,怎么可能再上当,所以大家都是只喝酒不说话。” 江城听了他的解释,又问:“你带回来的那台留声机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了?代表说是杨司令给各位老板的见面礼,还是不希望我们拿了他的礼给他多捐点钱嘛。”乜湦语气里有些不屑:“这姓杨的估计和以往那些一样,就是要刮拣地皮,还想弄个抗战爱国的好名头。” “你到底捐还是不捐?”江城趴到他胸前在他肩膀上半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乜湦也不示弱,一把将人按住了,咬牙切齿:“捐,东西都拿了怎么能不捐。”他说完装出一副心疼钱的模样,“我小本生意捐不起黄鱼银元,把你捐给他抵账吧。” 江城笑得很媚,笑容还没收就重重一口咬上乜湦的肩膀,直咬得他不住求饶。“我错了,我把我自己捐给他好不好?” “好!就这么说定了。”听他讨饶,江城才满意的松开牙齿。“我劝你还是不要太心疼钱。捐钱的时候稍微积极点,他是带兵的上等人,咱们只是生意人,犯不上得罪他。钱再好也比不过安稳日子。” 午后乜湦没有去店里转悠,而是窝在房间里和江城一起摆弄留声机。这东西也不算难弄,接了电把唱片往上一摆,唱针往旋转着的唱片上一放,金色的喇叭里就传出黯哑的乐声。江城总觉得留声机传出的声音失真,即使是欢快的乐曲放出来也有一二分凄楚晦涩,所以并不十分喜爱。不过,乜湦倒不觉得,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随着节奏用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很有些陶醉的意味。 江城等着一张唱片放完,不着痕迹的拿起那张写着“鞭打芦花”的唱片放上了留声机。喇叭里传出鼓点的时候,他就轻轻一抖,等“列国纷纷民不安,刀兵滚滚起狼烟”的唱词一出,他简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虽然杂音很多,声音又失了真,他还是能分辨得出,这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真的没想到,当年有人录了他的现场,甚至把宏盛里楼上楼下打招呼的声音都录了下来。他有些害怕,难道这种安稳生活又要被破坏掉吗? “这留声机,恩……只送了你一个人吗?”江城坐在沙发扶手上问道。 “怎么会。人人都有。我当时箱子都没开,有几个好奇的开了箱子,说是人人都一样,机子加唱片。”乜湦伸手抱了江城的腰,把头靠在他腰侧。“这个大鼓唱得不错呀,谁唱的?” 江城稍稍安心,既然不是只给他们,应该不是针对他们而来的。看来他应该找时间出去转转,也许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当年的其他唱段的唱片。 见江城只是沉思并不回答,乜湦自己探身去看了看唱片,不由得“咦”了一声:“怎么没写名字?唱得这样好,应该很出名的呀。” 几天之后,乜湦果然又去商会开会。回来之后就关住了房门对着江城撒娇,过了三十的男人还像小孩子一般的揉在人怀里抱怨。“我算是亏大发了,送了两条黄鱼出去。那帮老家伙都是不拔毛的瓷公鸡,最多的也就掏了五十大洋。我亏了!” 江城由着他撒娇耍赖,把他一身细布衣裤揉得全是褶子,最后才说:“我看时势不好,你还是把店卖了吧。我们搬到南边去,或者浦东或者香洲,比留在这里安全。” 这一回乜湦没有马上反对,而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天渐渐冷了,你不能着凉。我趁着这几个月把店都出手,春暖花开我们就动身,一路玩过去怎么样?” 江城记得仗是七月打起来的,如今已经十一月,自然不会是今年,春天还是很安全的。他提醒乜湦:“玩过去还是不要了,坐火车安全些。到处都是土匪,你难道不怕被抢吗?” 第三十七章 乜湦坚决不答应江城出门,围着他苦口婆心的劝:“每年从深秋我就提心吊胆,就怕你着了风再骨节疼。这两年天气一变你就浑身酸痛,可我真怕你严重到关节变形,到时候拄拐都走不远。” “那你陪我出去。”江城收拾出一身三件式的黑色西装,去年让韩裁缝做的。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式样也新,江城让韩裁缝裁剪成了斜肩、收腰、小下摆,与那些宽腰大翻领的老式西装极为不同,只是可惜了做好后就没机会上身。江城把领结和装饰用的小手绢都找了出来,抬手就解扣子准备换衣服。“我一年出去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乜湦头都疼了,“晌午商会又要开会,你就别为难我了。晨日照云间,午后起风暴。你看外面那云,厚得都能扯下来蓄棉袄了,你要我陪你出去也换一天吧。”他按住江城的手阻止他换衣服,“再说,你就是要出去也别穿这个,就算加了大衣也不挡风。我看你还是穿长衫好些。” 江城不肯放弃,他拉着乜湦的袖子摇晃,很有些侍宠撒娇的意味。“城里新开了一家西洋餐馆,牛排和浓汤都做得不错,我们去吃午饭吧。你钱都捐了还开什么会,请假一次也不要紧。” 乜湦盯了江城半晌,最后边叹气边点头:“我投降,我陪你出去。”既然江城要吃西餐,乜湦也一起换了西装。拿一件羊绒大衣把江城裹了个严实,他才把人扶上老张的车。 江城等乜湦在身边坐好,张起的车篷把两个人都遮严了,才凑嘴在乜湦耳边抱怨:“你真当我是瓷做的吗?上个车也要扶。” 乜湦把人搂在怀里,嘿嘿笑了俩声却不回答。他对现在的日子满足至极,江城是真的在亲近他,偶尔为之的小任性带给他的甜蜜难以形容。 江城的目的地其实是能买到唱片的商店,两三家店铺一转,他果然在其中一家的旧货中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负责卖货的小伙计连忙凑过来介绍:“这位先生好眼力,这可是剩下的最后一张。本来店里还剩下二十几张,前几天被人全包了,就剩下这一张。” 江城拿着唱片问:“既然是全包怎么还会剩下一张,你自相矛盾。” 被难为的小伙计作势拍了自己一个小嘴巴,笑嘻嘻的解释:“这张被压在箱底下没被发现,要不然也剩不下来。” 在一边看电话机的乜湦凑过来问:“这是谁唱的?”他不明白,既然已经有了一张,为什么江城还要来找。 小伙计为难的回答:“这我还真不知道。” 江城得到了答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他随便买了两张唱片,又吃了西餐,晚上心满意足的跟着乜湦回家。既然世面上真的有唱片卖,家里那张就不算事儿,没必要放在心上。 祸从天降这种事情江城不是没见过,可他从来没想到少让乜湦去商会开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会给他惹来大祸。两天后的清晨,乜湦刚坐上黄包车就被一队跑步而来的大兵围住了。领头的军官看军衔不过是个中尉,可气派大得吓人,不由乜湦解释就用枪逼住了车夫,然后押着车就走,简直就像是土匪绑票。 等江城得到消息迅速冲出来的时候,洒着煤灰的肮脏街道上只剩下车轮印和杂乱的脚印。江城觉得莫名其妙,乜湦做生意从不得罪人,之前捐款又捐得最多,有必要这样把人弄走吗? 韩裁缝自告奋勇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后脸都肿了。他对江城说:“城里要乱套了,据说好多家店铺的老板掌柜的都被抓了,理由是通匪,现在都关在保密局的大牢里。你看看我这脸,就是让保密局那帮孙子抽的,到那去打听消息的男人没有不挨打的。”他拍开刘燕摸过来的手继续说:“这事邪性了,城防军怎么和保密局混一块去了,居然还联署办公,原来的城防公署做了混成旅旅部。” 江城不好意思的道歉:“韩大哥,您受苦了。”他没想到乜湦会被抓进保密局,通匪这种罪名进了保密局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您打听出怎么能把人弄出来吗?”乜湦虽然身子健壮,可也架不住里面酷刑折磨,一定要尽早把人保出来。 韩裁缝笑了,只是笑容刚一出现就被脸上的疼痛给逼了回去。“放心,我打听出来了。现在这几个人在里面吃不了苦,城防公署的人说,只要十根金条就能把人赎出来,可是要五天之内,过了日子就难说了。” 江城听到十根金条这个价钱暗暗嘘了一口气,这钱要得不多,他现在就能拿得出。可问题是,他现在把钱拿出来,会不会把家底的薄厚露出来。要是被那帮军匪惦记上,三天两天来这样一次,那真的是有座金山也会被他们挖光。 五天,说长不长,可是足够他找人把一家饭馆子卖出去。为了救人卖店,合理且显得他们并不十分宽裕。说干就干,他当天就理了账本,最后散出了消息,十五跟金条就出手,连店面带伙计大厨,成套的出卖,买主要是懒连招牌都不用换就能马上赚钱。 店铺卖得顺当,可送钱赎人的活谁来做让江城犯了难。他是非常想去,可韩裁缝死拦着不让去,“保密局那帮孙子下手太黑,我挨几下没事,你挨几下就散了,归置都归置不成一个。让我媳妇儿去,他们这种人对女人居然还讲什么什么风度,也奇了怪了。” 可惜,刘燕死活不听韩裁缝的话,坚决不肯拿着金条去赎人。“你个大老爷们都被打成了猪头,我可不要去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生不入官门死不进地狱,这是我娘说的。” 韩裁缝对江城摊手,他对自家女人没办法,只好提议:“还是我去吧,挨两下把人赎回来也值得。” 江城摆摆手,制止了韩裁缝。“我们的事不能再麻烦你们,还是我自己去吧。”他倒不怕打,他怕的是保密局或城防公署里有见过他的人,到时候惹出的麻烦更大。 “可惜了你不是女人。”刘燕一句小声嘟囔给了江城灵感,他当年在台上可以装得比女人还女人,如今台下再扮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三十八章 衣服鞋袜之类自然找韩裁缝帮忙或购买或修改,江城倒没了事做,等待的时候才觉出浑身骨节又冷又疼,好像有寒冰制成的刀子或是尖针在里面攒次。他这几年被乜湦照顾着,自己根本想不起擦药泡药的事情,几天一断,旧病就泛了上来。 蜷在床上自己给右手推药酒,江城神情黯然。前几夜都顾着查账卖店筹钱,他累得狠了才趴一会睡一刻,没觉得孤单难眠,此时没事只等明日一早去赎人,才觉出床上缺了人,真是辗转难眠。 及到第二日清晨,韩裁缝真的把一件白绸旗袍改好。虽然是当铺里收回来的旧衣服改成的,可料子上佳,旗袍前襟是手工刺绣的蜻蜓荷花图,典雅大方。韩裁缝特意寻了条极厚的黑色羊绒披肩,把胸前瑕疵尽数掩盖了。江城带了假发盘了发髻,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还真像印象里的江然然。金条都装进刺绣小手袋,刚要往外走,他又转回床边,从枕头下边摸出一把枪也揣进了手袋。 车夫是新雇来的,原来那个被大兵的枪吓坏了这时候还病着不敢出门。见江城上车,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听说要去保密局,嘟囔了一句:“又是一个被坑的。” 江城知道,交钱赎人简单,答对那帮里里外外的岗哨秘书才费劲,小包里还备了好几十银元。没想到车到了地方,车夫一扶他下车,站岗的哨兵就凑了过来:“夫人,您今天怎么没坐汽车来?”说完就点头哈腰的把他往里引,边引还边讨好:“司令连夜审案,现在还在审讯室,您放心。” 江城默然不语,这个哨兵显然是把他当做了别人,难道他现在很像这个城防司令的夫人?他跟着哨兵往里走,进了门就被从楼上冲下来的漂亮女参谋迎住,笑眯眯的女参谋伸手就要搀他上楼,江城哪里肯,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她的手。 女参谋也不在意,半是指引半是陪伴的把他送进一个办公室。“夫人,司令还在审讯室,现在乱党太多,您兄长韩局长自己审不过来,只好麻烦司令帮忙。我给您沏杯茶,然后就去请司令过来。” “韩”这个姓氏一入耳,江城有些明白了。他记得韩思婷与他极为相像,后来他也侧面了解过,知道韩氏在南方算得名门望族,想必她家里还有姐妹嫁到这里,所以才会认错。他也不怕被拆穿,底下人会认错,那个司令必然不会认错自己的妻子,一会儿见机行事就好。 及至此刻,江城还没意识到,他马上要见到究竟是谁。 一声咳嗽打断了江城的思考,他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这位夫人,您找我……”江城猛的转身,这声音多少次出现在梦境里,可他从来没想到会在现实中再度听到。 眼前站着的人分明就是被他埋葬的爱人,江城眼前阵阵发黑,灵魂似乎要腾空而去一般。他不明白,明明死了的人怎么会再度出现,几乎分辨不出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 好在还有救人的事情支撑,江城勉强稳住心神,费力的憋出一句:“杨司令,上午好。”这句话一出,他忽然意识到刚刚的哨兵和女参谋把他认错成了韩思婷。韩思婷是司令夫人,那么她和杨雨辰是已经结婚,怪不得他明明活着却不来寻自己,怪不得才几年他就能升为中将卫戍平城。有韩思婷做妻子,有韩家做后盾,什么位置拿不到。怪不得城防公署和保密局要联署办公,大舅子和妹夫联手合作,合情合理。 各种念头在脑中盘旋往复,江城就像是一口血堵在胸口,腥涩欲呕,最后只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杨司令和韩思婷小姐是什么时候办的喜事?怎么都不跟老朋友通报一声?”他此时只觉眼眶发热,可却半滴眼泪都没用,双眼疼痛得厉害。 杨雨辰站在他对面,明明只在几步之外,他竟觉得两人之间隔着的比生死还要遥远,只怕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下意识的捏紧手袋,袋子里沉甸甸的金条适时提醒了他此行的目的。不管他和杨雨辰之间如何,乜湦是完全无辜的,必须把人完好无恙的弄出去。 江城也不知道是如何笑出来的,只是边笑边说:“杨司令,老朋友有事求您,能不能帮忙呢?”他忽然对杨雨辰很失望,他认识的杨雨辰是个正直得有几分古板的还带着书生意气的军人,而不是面前这个用莫须有罪名向合法商人勒索钱财的军阀。 他注意到,杨雨辰的手始终抠在门框上,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反问:“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男人被保密局抓了,他们说让我拿十根黄鱼来您这里赎人。”江城是故意这样说,很有种报复的快感。你既然能够结婚,我也能够找个新的伴儿,谁都不吃亏。 杨雨辰根本不看江城手里的金条,脸色铁青的喃喃自语:“你男人……你男人……”似乎这三个字极难理解,等他终于心领神会了这三个字的意味,他声嘶力竭的大吼:“是谁?!我枪毙了他!” 江城脸上一片冰寒,手里的金条一甩都砸在一边的办公桌上,哗啦一声砸碎了桌面上一只茶杯。虽然几年没用枪,但他出枪的速度还是不算慢:“杨雨辰你混蛋!你想要钱我给,但你要是敢动他一下,我要你偿命!” 杨雨辰真的想不到,江城与他再见,居然会毫不犹豫的拔枪相向,全然没有半分旧情,心中被怒火充满了。他冷笑着说:“江城,你想好了,人在我手里。你要是一枪打不死我,我就十倍还到他身上去!”他现在是真的想把那个占了江城心的人揪出来,薄皮抽筋挫骨扬灰,一万种报复的方式在心中慢慢成形,可又在看到江城愤恨的眼神时消失无踪。他知道,他这只是威胁,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显然,江城被这句威胁气到了。刚刚还苍白的脸上瞬间浮出一抹血红,然后再度惨白,可额头的青筋却在突突的跳动。他握枪的左手微微发抖,杨雨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其实被江城一枪打死也不错,省得他再背着骂名。 可惜,江城没有开枪,他咬着牙把枪收了起来,“杨雨辰,你真让我恶心!你等着,早晚有人会收拾你们这些混蛋。”半晌,他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冷淡的再次开口:“杨司令,钱我也交了,我们家乜湦什么时候能回去?” 冷着面孔的江城让杨雨辰心中阵阵发寒,他知道江城的脾气,看来是真的恨上了自己。他不由得心中叹息,脸上却没带出来,只是叫了一声:“陈秘书!你陪着乜夫人喝茶,我去牢房看看。”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居然能让江城恨上自己。 负责这次事情的参谋自然跟着杨雨辰,看他脸色不善,边走边赔笑说:“司令,这个乜湦就是上次捐了两根金条然后没来开会的那一个。韩局长说,他家底厚实,让抓来再敲一笔。” 杨雨辰没理会参谋这个解释,却问:“他成家了吗?” 参谋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回答:“没听说成家。” 果然,杨雨辰暗暗点头。有江城在身边,他怎么可能成家。 第三十九章 把精干的女秘书丢在脑后不理,江城只是端详窗外灰暗的天空。初冬的风已经很寒冷,即使还没从北边带来冰雪,可风中的寒意却是毫不折扣的。只是,他现在真的分不清是身体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平心而论,他和杨雨辰都没有为对方坚持什么。当年那具被打烂了脸孔的尸体使他一直被锁住的感情没有了寄托,而杨雨辰也在脱离了危险之后娶了韩思婷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们原本生活在对方完全不知道的某一个角落里,各自继续各自的人生,可爱开玩笑的命运偏偏要再度把他们凑在一起。 刚刚燃起的怒火已经不知不觉熄灭了,此刻一点点涌上来的是酸苦和迷茫。既然又见了面,他不相信出了这个门他们两个可以老死不相往来,那么接下来命运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他真的猜不到。且不说他和杨雨辰之间还有个韩思婷存在,就是乜湦他也不可能狠下心来抛开不理。 而且,他觉得他在质疑杨雨辰的品行。江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是他绝对不会爱上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坏人。杨雨辰可以糊涂、无能,因为他自己也同样无用,甚至他可以对韩思婷的存在给予宽容,毕竟他也没有忠贞不渝,可他无法原谅这种借权势中饱私囊的卑鄙行径。如果此时的杨雨辰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善良的人,甚至已经沦落成别人咒骂里的畜生之流,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在江城胡思乱想的时候,杨雨辰正站在监牢门口仔细端详乜湦。五官平平无奇,身体也只能算是高大结实,站在他对面不卑不亢,也就只有这气度还算可取。江城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对他拔枪,真是不可思议。 他最了解江城的脾气,看起来温和无害,可骨子里强硬执拗。这样一个普通商人,怎么可能入得了江城的眼? “杨司令吧?承蒙司令照顾,乜某不胜感激。”乜湦笑着对杨雨辰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就好像他们现在所处的不是阴森的监牢而是午后茶客稀少的茶馆。 杨雨辰皱起了眉头,果然不是个如外表一般简单的人物。他不想在第一次面对面的时候就失了风度,迅速调整了情绪对牢房里的乜湦点点头:“乜老板在这里住得还算习惯?” 乜湦的笑容丝毫未变,“不错,有吃有喝能睡到自然醒,还不用操心生意,比在家舒坦。” “乜老板住得习惯就多住两天?你看,和你一起进来的那几个都住不习惯,死赖活求的非要出去,就你还算聪明,体会得到这里的好处。”杨雨辰故意挤兑他,就想看看这个人能不能继续维持着笑容不变。 乜湦还真就没让杨雨辰失望,笑容虽然没收起来,可眉头微皱的样子逃不过杨雨辰的眼睛。既然欣赏到了想看的,玩笑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你家来人保你了,你可以走了。”年轻就是不够沉稳,太嫩,还藏不住情绪。 其实,在面对江城的时候,他又何尝能够藏得住情绪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手下人开了牢门放人,杨雨辰故意赞叹:“乜老板好福气,夫人很漂亮嘛。” 乜湦无言以对,干脆不回答。能来救他的只会是江城,难道江城装成女人跑到这里来?而且,其他人出去的时候都是保密局的便衣或是站岗的哨兵把人往外带,他怎么会是城防司令亲自来请。事情透着古怪。 “尊夫人是哪里人呀?听口音不是平城本地的吧。我倒觉得他像是我的同乡,跟乜老板求证一下。”杨雨辰脸上带着笑纹,闲聊天似地逗着乜湦说话。 其实,江城乡音不浓,当年跟着戏班子也没学几句土话,可乜湦还是能听出这两人口音的相似之处。既然被问到,他还就实话实说:“我没问过他过去的事情,杨司令若是好奇,不妨一会儿坐下来问问他本人。”他经过这两年商场磨练,看人的本事练出几分,这个杨司令很可能是江城的故人,甚至是仇人。 后来,乜湦经常自嘲,为什么偏偏没往情人上猜想。杨雨辰那分明就是醋火上冲后的故意为难。 “尊夫人好手段,为了你敢在我的司令公署里拔枪。”杨雨辰说得轻描淡写,可却把乜湦吓出一身冷汗。他自己能不能出去无所谓,江城要是出了事,他死一百次的心都有。旁边的杨雨辰却不慌不忙的继续说:“我也知道他是太担心你了,要不直接把他缴了械,干手净脚往大牢里一关,直接给他个乱党或是通匪的罪名,绝对没人怀疑。” 乜湦知道他和江城没能力和当兵的对抗,更别说是眼前的城防司令,只能躬身道歉:“他年纪小不懂事,您不要见怪。” “普通人怎么可能有枪,不是胡子就是乱党,胡子归我抓,乱党归保密局管。我看你还是自己出去,你夫人就留这里吧。你年纪也不大,再娶一房也没问题。”杨雨辰故意吓唬乜湦。 乜湦有种猜想,这个杨司令如此难为他们不过是想多敲点钱,他这次就是把所有的店面所有的家产都送来也要把江城赎出来。“杨司令,您看,我把店铺房子都捐给军队,您放我们一马行吗?” 在等待乜湦回答的短短时间,杨雨辰很希望他就此放弃江城,可等来的却是乜湦要用家产换江城的答案。他刚想继续挤兑乜湦,忽然就有人插进了一句话来:“什么样的美人值得拿家产来换?妹夫,也带我见识一下如何?” 如此轻浮的腔调,杨雨辰不用看就知道是韩家大公子保密局局长韩思国到了,这次抓人要钱的主意就是他出的。韩家这个大公子阴险手黑,杨雨辰哪里舍得让这样的人惦记上江城,笑着把话拉了回来:“乡下丫头就算穿上貂皮也不像夫人,要不然我也不会逗着乜老板让他另娶一房了。韩局长今日过来得早啊。” “行动队的人不错,昨天晚上抓了两个乱党回来,我来看看他们怎么审。”说完,他就直奔地下室去了。 杨雨辰长出一口气,韩家太乱,家里的几个少爷各有派系,站得最稳手最毒的就是韩思国,得罪了他能算计人到死。还好今天有事情牵住他,要不然见到江城,一定少不了麻烦。 他盯了乜湦两眼,最后才说:“你们这事我记下了,如果再有什么事,一并处罚。”见到韩思国,杨雨辰才意识到,他和江城之间还有一个韩思婷,还有一个韩家,不把他们之间的障碍剔除,他们就没有未来。 杨雨辰观察着江城,当他见到乜湦的时候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惊喜也没显出其他的情绪,只是用清清淡淡的眼神上下转了一圈,然后转头问:“杨司令,我们可以走了吗?” 杨雨辰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你下次再来。” 江城只是给了杨雨辰一个背影,连话都没说一句。他自然的扶住乜湦的手臂往外走,就好像他们是对亲密的小夫妻。可乜湦一接触到江城的手就感觉到了异状,江城的手在微微颤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刚刚与江城一照面,乜湦就觉出他气色极差,简直憔悴得不成样子。这两年他费尽心机养出来的一点点肉这几天就全瘦没了,脸色灰败眼神黯淡,往日的精气神散了大半。他知道江城身子以前都掏虚了,好好养着都不三不五的病上一场,想必这几天在外面忙碌得狠了,才成了这副样子。 杨雨辰站在窗口,盯着出门而去的两个人。他见到,一出门乜湦就伸手抱了江城的腰,而江城很自然的就靠进了他怀里。这样毫不造作的动作显示出两人平时的亲密,杨雨辰一颗心都揪紧了,他真的不愿相信江城已经舍他而去。 江城其实就是在硬撑,他在看到乜湦的那一刻就觉出身上的不适,骨头缝里满满的都是锐痛,每动一下就好像是有刀子在分割他的骨肉。等走出门吹了冷风,江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乜湦适时抱过来的手臂就像是他唯一的支撑,除此之外他再无依靠。 那一天,江城昏倒在城防公署门外,杨雨辰眼看着他被乜湦抱上黄包车。 第四十章 西装革履的韩思国一屁股坐上了杨雨辰的办公桌,完全没有形象。“听说上午来了个长得非常像思婷的女人?” “嗯。”杨雨辰就知道周围都是他的眼线,根本瞒不住,所以也不打算瞒这些表面现象。“那个小商人的妻子,来赎人的。” 韩思国盯着杨雨辰似笑非笑,“听说这女人敢对你掏枪,你怎么没把她抓起来?怜香惜玉不是你的风格。”他猛的蹦下桌子,一把掐住杨雨辰的下巴,笑眯眯的端详:“你就是有那心思,早就该用到我妹妹身上。” 杨雨辰打开韩思国的手,脸上波澜不惊:“他交够了钱,没必要把人逼得太死。” “我就不明白,两张差不多的脸,你干嘛热着一个冷着一个?你宁可住办公室,也不回去慰妻,不就是不愿意看到她的脸吗?难道那女人脸上有蜜,我妹妹脸上有屎?”双手撑在桌面上,韩思国鄙视杨雨辰。“你别以为韩家都是傻子,你那个儿子怎么来的老爷子不清楚我清楚,我妹妹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老爷子不管我不能不管。” 杨雨辰的双眼不躲不闪,“你什么都知道,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对韩思婷?这几年你们骗了我多少事,逼着我承认和我无关的,安排我不想做的,你还想我怎么样?” 韩思国也不肯退让,“没有韩家,你死八百遍了!” “没有韩家,没有韩家……”杨雨辰盯着韩思国冷笑:“没有韩家你能在这儿?我的韩大少爷!” 韩思国也笑了:“也是,这种假设不成立。”他也不想再纠缠了,转身往外就走,只丢下一句,“我还真要找时间去看看这个脸上有蜜的女人,看看她能比我妹妹多点什么。” 多点什么?杨雨辰脸上的冷笑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他不过是比韩思婷多了个物件而已。 几天后,韩思国真的找了个空档独个去了乜家,到了门口正听见一伙人聚在街角议论。“乜老板这次算是倒了,几家铺子都要卖,家里弟弟又病得要死,算是倒霉倒到姥姥家去了。” “可不就是。不过,他那个弟弟也够单薄的,一年到头也不见出几次门,我看这次要够呛。” “他就兄弟俩相依为命,哎……” 一帮人说来说去也没提到令他感兴趣的乜湦的妻子,韩思国不由得猜想,乜湦也许根本没有妻子。那么,那个和韩思婷非常相像的女人或者是他雇来的,或者是……他想起了韩家调查的关于杨雨辰的过去,难道真的会是他吗? 韩思国的乜家之行不了了之,他需要再探探某些人的口风才能做一些决定。 江城这一次病得异常缠绵,几乎整个冬天都睡在床上。可最让乜湦担心的是,江城似乎退回到了他们相识之初,睡的时候还好,醒了不说不动,一丝笑模样都没有,逗他说话也不太理人。乜湦怕他憋坏了,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可江城最后总是很疲惫似地拽他,让他侧躺在身边。依偎过来的江城阖着眼睛,可乜湦知道他根本没睡着,他眼下愈见浓重的青灰就是证明。 身体上的疼痛是次要的,江城的萎靡主要在于心理。他一睡着就梦见黑漆漆的小河沿广场,梦见他背着杨雨辰冷冰冰的尸首在黑夜中摸索前行,那段路好像没有尽头,怎么走也走不完。 梦里他总是以为杨雨辰已经死了,可梦醒了他又意识到这个明明死了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江城知道,他不该纠结在死活上不放手,可偏偏就是劝服不了自己。好在身边还有乜湦,肯陪着他不离不弃。 乜湦最近告诉他,家里的店面已经全都处理掉了,只剩下楼下这处估衣铺还有些货没清理掉。“这地方冬天太冷,等春天我们就搬到南方去。” 江城每次听到乜湦提起搬走就说不出的难过,如果这个决定在半年前做出,那么他们两个现在应该在南方某个城镇里守着炭火烤玉米或是红薯。 江城已经发觉了,他和乜湦之间的亲近已经不是原本那么简单,他依赖他依赖得过分,更甚于当初依赖杨雨辰。对此,他归结于自身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健康,身体病弱精神就无法强悍。 直到新年之后,江城的状态才好一些,一点点恢复了精神。估衣铺存货终于出清,乜湦再也没有事情,只是天天守在家里陪江城看书闲聊。 二月二临近,乍暖还寒,乜湦赶早出了门一趟,然后夹了包笔墨纸砚回来。楼门虚掩着,他明明记得离开的时候怕风太冷关严了才走的。推门进楼,他就看到刘燕和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话。 “刘姐,午饭吃什么?”乜湦故意大声叫了一句,如此尴尬的场景,他越是悄无声息越像是心里有鬼,还不如坦坦荡荡的出现。 刚刚还凑近了说话的两个人骤然分开,中年男人干咳一声转身就走,走过乜湦身边时还不忘侧了侧身,连正脸都没让乜湦看到。“刘姐,你亲戚?”乜湦就好像只是顺口一问。 刘燕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只是扔下一句:“一个找我洗衣服的老客户,他送了一包衣服过来。” 乜湦在上楼的时候还想,没想到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刘燕会在自家男人眼皮底下与男人私会,真是人不可貌相。江城已经梳洗干净了坐在书桌边看书,看乜湦进屋就掩了书本看着他。 乜湦献宝似地打开包袱,“你总说要练字,我之前也没时间陪你,趁着最近闲,我们一起写点什么。要是有好的,将来可以裱了挂在家里。” 江城看着乜湦一样样往桌子上摆东西,最后说:“都是便宜货吧?” “眼力不错!”乜湦对江城竖起大拇指:“初小生习字用的套装,三毛钱一套。也就是管饱吃一顿肉包子的价钱。” 江城拿起毛笔看了看,“湖笔徽墨,估计这几样都不沾边。” “我们先练着玩,等写好了再换也不迟呀。”乜湦边说边往桌面上铺毛毡,铺好了才开始铺宣纸。 江城也跟着动手,在石砚上倒了点茶水开始研磨。“写点什么呢?乜湦,你说该写点什么?” 乜湦反问,“你想写点什么?” 还硬着的毛笔被江城随手浸在一边的茶杯里,也不回答问话,只是专心一圈圈的在石砚上推墨块。 微温的茶水迅速把毛病把笔头变软,乜湦拿起来蘸墨后舔了舔笔,然后在纸上写了拳头大小的四个字“平安喜乐”。江城看着这四个字,评论道:“你这个做师傅的字也就一般。” “是呀。”乜湦抱了江城的腰说:“我等着你青出于蓝,你不会让我失望。” 江城接了笔也写了几个字,他以前习惯用钢笔,这毛笔字还是头一次写,间架没问题就是力度全无。 第四十一章 这“平安喜乐”四个字真是乜湦最大的心愿,他与江城彼此为伴也不算短,始终能感觉到江城隐藏在快乐之下的忧郁,这样的江城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既然江城已经点头愿意离开,如今早春正好出发。 没想到他提出将小楼交给韩裁缝夫妻打理,他们轻身简行离开时,江城却摇头拒绝了。“你听听,我走两步骨节都响,实在折腾不起。”说完他就站起身,只这一个动作,乜湦就听见他膝盖发出极轻微的咯咯两声。 “疼吗?”乜湦心疼至极,把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躺好才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江城想了半晌,才说:“你先去一趟,把房子联系好,再回来接我。”他看着乜湦有些茫然,沉默之后突然问:“好不好?” 乜湦知道这次病后江城精神一直不算健旺,此时他眼中神彩居然像极了可怜兮兮的乞怜,心中大恸,只好握着他的手安慰:“你说什么都好,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留下。谁也不能替我照顾你。” 这几天练了几次字,江城找到了练字的好处。每次写字,全副心思都放在笔尖上,原本纷乱的心事被他一点点梳理出了头绪。杨雨辰是“死”过一次的人,他这一“死”就死掉了他们两人全部的缘分,断了的缘分是续不上的。而且,当年他为了那个死尸该做的全做了,该报的仇也尽数给他报了,自问没有丝毫亏欠。如今他连基本的健康都没用了,真没必要为了少年时的情愫搭上下半生的自由。反握住乜湦的手,他微微一笑:“你快去快回。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乜湦带了点钱就上路了,江城数着指头盼他回来,某一日忽然意识到杨雨辰居然从没来打扰他们,也真是怪异。看重逢那天的势头,他是对乜湦恨上了,可怎么既不来拜访也不来找麻烦,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打算全都放下? 其实江城的猜想一点不准,杨雨辰根本是被韩思国缠住了脱身不得,否则他早就成了小楼的常客。这段时间韩思国就像是打了鸡血,先是城里扫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去城外清理。他那个保密局行动队二十几号人根本不当事,所以就硬逼着杨雨辰派人派枪。出个排长带兵,韩思国只是瞧不起的撇嘴,再换个连长支援,韩大少还是冷笑,杨雨辰咬着牙给他一个团让他自己折腾,没想到韩大少先翻了:“老太爷让你来帮我,难道你就这么帮吗?” 杨雨辰头疼,他自问除了在江城的事情上有所隐瞒其他的可半分没得罪过这个太岁,只能明着问:“那你想要什么人帮你?你说出来我安排。” 韩思国漂亮的手指直接就指到了杨雨辰鼻子上,“你!我要你亲自带兵陪我。” “胡闹,我城防的事情都忙不完。”杨雨辰当然不肯,韩家大少爷杀人不眨眼,他是真的看不惯。可他又不好拒绝,当初韩家老太爷听说长孙被派到这地方来马上亲自拍了板让他一起过来,说是连署办公,其实就是给韩大少当贴身保镖。“你也知道,东瀛人闹得欢腾,各地都在想尽办法的布防,平城也不能落后。” 韩大少冷笑:“你唬谁?布防是要你亲自挖战壕还是亲自布铁丝网?我前脚一出城你后脚就得奔乜家小楼去,别以为我猜不出你的花花肠子。那楼里是谁?我不用说清楚吧?你是打算看着他跟新人卿卿我我还是打算直接把人抢出来送回家里去陪着我妹妹?你的心思我知道,思婷当年的心思你不知道?我劝你还是乖乖陪我出城抓人的好。” 杨雨辰也知道家里那个女人不安分,又听韩思国的意思是已经猜到了江城的身份,最后只能投降。“我去还不行吗?你抓人抓上瘾了吗?你看看,牢房都塞满了,还不安生点休息几日?” 韩思国正色道:“我这是严格贯彻领袖的精神,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他提到的这个领袖精神杨雨辰也是知道的,可他从来不觉得这句话有道理,所以也根本没打算执行。他试图对韩思国进行劝解:“我看你还是做点积德的事吧,古时还知道莫须有不能入罪,你难道会不懂?再说,他们也不过就是活不过的穷人,闹闹也就罢了,何必赶尽杀绝。” “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政府更不能遵循两个主义。”韩思国皱眉反驳:“你说是穷棒子胡闹,可你看没看到乡下有多少本分乡绅被他们弄了个家破人亡,而且还弄出个政府来。再由着他们胡来,难道非等着弄出个国中之国来,你才肯陪我去吗?” 杨雨辰说不过他,只能点头答应:“你要我带多少人?” “就你的警卫营,我不信穷棒子能斗得过你的精兵。”不得不说,韩思国很有眼光。杨雨辰的警卫营是他们这支部队精华中的精华,绝对的以一当十。当年他看陆同远和江城训出那三百个精英,几乎个个都是双手打枪,有武术底子冷兵器用得仿若自己的手臂,车技马术都不差,其中甚至还有人会操纵大炮。那些粗豪的汉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这警卫营就是仿照那些人练出来的。当初韩老太爷认准了要他来帮韩思国,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警卫营。 杨雨辰拗不过韩思国,只好跟着他出城扫荡,两个多月走遍了平城周围大大小小的城镇乡村。在这段时间里,他算是见识到了韩思国的狠辣。 越是贫穷的村庄越是有韩思国深恶痛绝的穷人政府,那些被韩思国或打或杀的不过是些饭都吃不饱的庄稼汉。杨雨辰真是要被韩思国创造的血腥恐怖弄崩溃了,每日见得最多的就是浓稠的鲜血,搞得他连梦境里都能闻到那种令他作呕的血腥气。杨雨辰很奇怪,作为军人,他十多年前就看惯了鲜血断肢,为什么现在会变的如此脆弱。 后来,他无意中听到两个士兵聊天,才明白了缘由。“咱们是军人,战场上杀人是没办法,可现在算他娘的什么?打猎吗?咱们原来也是种地的,真对他们下不去手呀。” 杨雨辰躲在那两个士兵看不到的地方沉思,直到那两个走得不见了影子他才抬手搓了搓脸费力地走了出来。那两个说得还算含蓄,韩思国根本就是个杀人杀上了瘾的变态,前几天一个年轻农人不肯对着他跪地求饶,最后居然被几个行动队的人当场按倒,白亮亮的刀子直接捅进胸膛,然后掏出了心来示众。 “杀一儆百。”韩思国能看出杨雨辰脸色不好,只是淡淡的对他说:“穷棒子就得吓,吓不住他们还会造反。你不懂!” 杨雨辰扭过头,他确实不懂,也真的不想懂。 等到平城周边转遍了,韩思国再没有看不惯的地方,才施施然的打道回府。“今天晚上四喜楼,把我妹子和外甥带来,咱们也该聚聚了。”韩大少居然精神得很,还有心情吃喝,可杨雨辰却没一点食欲,只好出人不出力,在饭桌上只管喝酒,桌子上的肉菜半口都没动。 第四十二章 乜湦南下没几日,韩裁缝就病了。江城见刘燕忙里忙外,又是煲汤又是煎药,居然还不断了给人洗衣服的生意,不由得劝她等韩裁缝好了再开张。 刘燕坐在小凳子上拿着蒲扇扇煎药小炉子的炉火,身前还摆着一木盆鲜嫩的荠菜,是刚刚用一个大子从挖野菜人手里换来的,不扇火时就摘两下。“我能推的都推了,这剩下来的都是多年的老客人,不好拒绝。”她笑着问江城:“你看这荠菜多嫩,你是想吃荠菜粥还是荠菜馅的饺子?” 江城看刘燕不听劝,很是纳闷,“刘姐,要说这两年给你们的抽头也不少了,何必再干洗衣服这种费力又赚不了多少钱的活?你看看你的手,都泡坏了。”他记得当年江然然保养最勤的就是那双手,她总说,虽然厨师的手经水油浸泡必然不大好看,但她这个精致的女人不能不爱护它们。刘燕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可那双手手背青筋毕露手掌上全是厚茧,指甲边缘的厚茧还带着些大小不一的口子。 刘燕低头看看没拿蒲扇的左手,全不在意的说:“我苦惯了,那像你们……”她说到这里扫了眼江城带着手套的右手,换了话题。“你这两日能出门吗?”她是见过江城右手伤疤的,也知道他这只手沾了凉就成了摆设。 “怎么?”江城一般不出门,可最近天气和暖,春风暖洋洋的拂过面颊,还真引得他想出去转转。 刘燕看向空荡荡的大堂,自从估衣铺关张大堂上就被她拉起了绳子晾衣服,现在几乎都晾满了。“我这衣服洗好了都是给各家送去的,这两天忙得狠了,都积下来了。你反正出去也是坐车,帮我送送如何?” 江城还真没想到是要让他去送衣服,伸着头往大堂里望了望才说:“这得有多少家呀?” “算起来也不算太多,十家左右,我一会都分好包好,包袱上写上地址,你就帮我一趟吧。” 刘燕语气里的请求很浓,弄得江城不好拒绝。“要不然让车夫跑一趟?”他觉得自己出去转转无所谓,帮刘燕送东西心里却没什么底。 “车夫又不识字,万一送错了,我可没衣服赔给人家。”刘燕听江城这样说,就猜他是要答应了,讨好似地问:“我给你包一个肉丸的羊肉馅饺子好不好?” 江城无奈,点头答应说:“你去包吧,地址千万别写错了。羊肉饺子就算了,春天太燥,吃羊肉要上火的。” 刘燕手脚不慢,不一会儿就包了或大或小的一堆包袱。她出了门叫天天坐在门口晒太阳的黄包车夫备车,然后才把包袱按着路程远近摆在车座半边,空着半边给江城坐。“摆在上边的最近,下边的最远,你就按着顺序送吧。”临出发,她还不忘叮嘱江城一句。 送了两包衣服,江城也觉出了快乐。接衣服的都是些小门小户,拿到手里都对他点头哈腰的道谢,脸上的笑容真诚而朴实。江城自己不常笑,可极爱看别人的笑,他肯与乜湦越来越亲近,大半的功劳就是乜湦的笑容。 他是临近晌午出的门,本来是怕冷,可却忘记考虑午饭,等送完了九包才发觉错过了饭点。“老孙,你饿了吧?”新雇的车夫姓孙,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可生了张老脸,一脸褶皱说他四十都有人信,他倒不在意,赶着让左右的人叫他老孙。 老孙拉着他左转右转,早晨啃的面饼早就消化殆尽,当然如实回答:“东家,咱早就前腔贴后背了。” 江城往前看看,不远处就飘扬着饭店的幌子,“老孙,往饭店拉,我带你吃饭去。” 虽然已经过了饭点,好在店里炉火未封,江城要了两个肉菜几个馒头给老孙,他自己却只要了碗肉丝汤面。他食欲不太好,乜湦变着花样让刘燕做饭的才能哄他多吃两口,现在也不过是吃喝一点填肚子不至于饿死罢了。他戳着面汤看老孙一个大白馒头几口就进了肚子,不由得感叹,少年时总是怕饿也是这样吃东西,现在见了饭怎么就没了当初那种劲头? 他正盯着老孙感慨,忽然眼光落到了街对面的门脸上。李记浆洗?他看看放在旁边条凳上的衣服包,终于意识到了疑点。他先前送的五六个包袱确实是他们家附近的居民,可后来的几家越来越远,最后这一处简直要横穿整个平城。就算是那家人嫌贵舍不得把衣服送到浆洗店去,可附近总该有靠洗衣服赚零用钱的贫妇吧,怎么可能舍近求远穿城送到刘燕那里。 江城虽然不出门也不问世事,可他前世见的太多,不由得猜测那衣服里有什么夹带。这种猜测让他很不舒服,且不说是否危险,就是被人利用也是他十分讨厌的。韩裁缝夫妻跟他和乜湦楼下楼上住了几年,他怎么就没瞧出这两人有问题呢? 车夫老孙可没那么多心思,现在他眼里只有白面馒头和大肉菜。把肉吃光了,他最后用馒头把肉汤都蹭干净才意犹未尽的抬头,发觉江城正对着大半碗泡发了的面条发呆。“东家,你吃饱了吗?” 江城这才反应过来,看看被他戳烂的面条,点头说:“吃饱了,你要是吃好了,我们就走吧。” 老孙眼巴巴看着面条,看意思是还想拿面汤来溜溜缝。江城面无表情的把碗往他眼前一推:“你不嫌弃就喝两口吧。”按他以往的性子,一定会给老孙再叫一碗,可今天心里有事就没想起来。 老孙三两口就把面条报销掉,拍着肚皮站起来。“东家,咱走吧,还得跑一刻多钟才能到地方呢。这家也真是的,怎么就把衣服送咱家来洗?离那么远,也不嫌累得慌?” 看看,连拉车的都能看出来,自己怎么就没早发觉呢?江城心里恼火,却还是不动声色的上了车。他故意把衣服包摆在腿上,老孙也没留意,拉起车来就跑。 江城眼睛看着前方,手却没闲着,只是一寸寸的摸包袱里的衣服,片刻之后从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捏出了一个小纸卷来。他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抻开纸卷一看,只见上边只有一行小字“二月十五南山街口第二辆汽车”。小字之后画了几根熄了火的枯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一眼之后,江城再没有怀疑,看来这次是真的被人利用了。他再左右看看,周围还是刚刚那样安静,他把揉皱了的纸塞进嘴里,就像嚼肉干一样用后槽牙把它嚼了个细碎,最后一口咽下。现在刘燕就是没在他身边,如果在,他恨不得一口口把刘燕嚼了。 他对刘燕他们没有爱也没有恨,他只是不想做被人摆布了还不明白的木偶。而且刘燕让他这样送信,要是被捉,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老孙,当铺停一下。”江城瞬间就想明白,他不能把不带纸条的包袱送过去,可是也不能把这包袱带回去,丢到路边会被人怀疑,那就送进当铺去好了。回去过几天就打发他们夫妻俩离开,留着他们在身边,等于留个定时炸弹。 老孙看着江城把包袱送进当铺,出来时一手当票一手零钱。“这个给你。”江城把零钱拍进老孙手心,三两把把当票撕了个粉碎。 “东家……”老孙是个木头脑子,托着那几毛钱不明所以。 “回家。”江城登车发话,“不送了,太远。你回去可别说漏了。你可是拿了赃款的,算是我的同谋。” 第四十三章 迎接江城归来的不止刘燕的笑脸,还有杨雨辰。 江城一路上只是后怕,本来就被冷汗濡湿了衣衫,此时一眼瞥见杨雨辰,只觉一股冷汗忽的涌了出来。他冷冷盯了杨雨辰两眼,抬脚上楼,连句招呼都没有。 杨雨辰上次见他女装,脸上还带着薄妆,虽知他清瘦但也没看出气色如何。此时借着午后斜射的阳光,江城青白的脸上全无血色却是明明白白,他只觉得心头一抽一抽的疼痛。他和江城相识十几年,知道他每次病后都是这个样子,再想想之前手下人带来的消息,才算是信了他大病初愈。 刘燕见江城话都不说就沉着脸上楼,不认识的客人也随后跟着上楼,就自作主张的泡了一壶茶送了上去。她一只脚才踏上楼板,就听见啪的一声,显然是摔了一只杯子。跟着就是江城的声音:“你管我头发为什么白!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燕从没见过江城对谁疾言厉色,此时听他喊得声音都岔了,不由得好奇起来,也不敲门就站在门外偷听。 杨雨辰最初眼睛都落在江城脸上,跟在他身后上楼时看他背影才发觉他的黑发中夹杂着缕缕灰白。如果只看背影,把他错认成四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子也是可能的。他记得当年江城的头发又黑又软,摸起来不逊于上等丝缎,怎么几年分别竟成了这副样子。 可惜,他的询问并没有勾起江城的伤感,而是勾起了他的怒火。他一把抓起桌子上一碗冷茶向砸了过来,杨雨辰侧头一闪,茶杯倒是砸在了墙上,可那冷茶却泼了他一头一脸。 “你这几年别的没长,脾气倒是长了不少。”杨雨辰一边摸出手帕擦脸上的茶水茶叶,一边对着江城苦笑。“难道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江城看到他就想起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具脸孔被打得稀烂的尸体,就想起追在平智一身后等待报仇时机的日日夜夜,胸中堵着的怨气源源不断的上涌。他冷哼一声,咬着牙根对着昔日旧情人发狠,说什么也做不到平心静气。 杨雨辰和记忆中的相差不大,算起来他也该三十有五,年纪不大也并不再小了。此时他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除了眉梢眼角带着的笑纹深了几分,与当初无甚区别。“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怎么住到平城来了?” 江城摔了一只杯子,把心里的怨气暂时摔退了几分,可他并不想回答杨雨辰的问题。他能回答什么?告诉他自己为了替他收尸在雪地里趴了大半夜?告诉他为了替他报仇跟着平智一把整个满洲国跑了个遍,两年没睡过一次床?告诉他这副身体已经成了天气预报,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疼得他想把牙齿咬碎?这些都说不出口,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没什么能说出口的了。 杨雨辰见他只是瞪着自己并不说话,只能自说自话:“我安全之后也派人去寻过你。可惜去的人都回来说你被东瀛人给……我又回不去……我想的是总有一天能跟东瀛人在战场上遇见,到时候杀光他们也就是给你报仇……” 江城“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桌面上的茶壶都被这一掌震得一跳。“够了!”杨雨辰说的这些他都不想听,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说不清了,就像碎了的茶杯怎么也拼不成原来的模样。“你来做什么?” 杨雨辰看得出江城愈发不耐烦,撑在桌边上的左手十分用力,指尖都捏得发白了。他怕把江城刺激出病来,只能顺着他回答:“听说你病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如果由着他的性子,现在只想搂搂面前的人,闻闻他身上久违的清爽气息。 不过江城并不领情,冷笑着嘲讽:“上两个月我病得要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上门?现在我好了,你来充好人,难道我该领情吗?” 杨雨辰无言,是呀,应该出现的时候他在陪着韩思国清乡,现在哪里还有立场站在这里。可是,现在他对面的是江城,他们牵缠纠葛了十几年,怎么可能就此切断。“我……我……对不住你。” 以往的一幕幕他们谁都不能忘记,可是面对面的两个人是真的无话可说,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江城:“你走吧,也不要再来了。”杨雨辰已经结婚生子,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正路,他怎么可以把他再拉回来。 “江城,我们……”杨雨辰怎么会放弃,可他的说话却被江城的一声冷笑打断。 “我们?哪里还有我们?”江城眼圈红了。“你有韩思婷,我有乜湦。我们……我们……”早就没有我们了,即使在当年也并没有我们。 杨雨辰注意到江城的身子一阵阵突突的发抖,他知道身子虚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绪,也怕江城气出个好歹来,只好换个话题道:“过两天十五平城戏院有新戏,我这有请柬,你去看吧。这是专场,人少安静,你去吧。”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印刷精美的帖子放在桌面上,然后又继续摸口袋。“我没想害人,真的,我没办法。”可他掏来掏去,最后掏出来的竟然是一叠法币。 其实,杨雨辰是想把当初江城送去赎人的金条尽数还回来,奈何他这城防司令其实就是虚头,大主意都是韩大少来拿,当初收回来的那批金条也尽数在韩大少的保险柜里。杨雨辰平时不用钱也不管账,在奉天时他就不太把钱财放在心上,娶了韩思婷后更是半点心思都不糙了,如今想要用钱才发觉,若是不向韩家伸手,自己手头上的居然只有法币。 江城看看那一叠簇新的法币,又看看那两张帖子,想起初冬时那次重逢来,心中又是可悲又是好笑。他送去金条杨雨辰还回法币,这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几年前他肯把全副身家交给杨雨辰让他带着逃走,他可是从来没把钱这东西在他们之间分出彼此,可今日杨雨辰的表现却着实让他寒心。 人都不是傻子,遇事往往会三推六想。江城是脑子里有十八个转轴的精细人,比起旁人想得更多,他这会儿不由得把杨雨辰和乜湦做了个全面的比较。比较过后他竟心神凝定了几分,因为他发现,乜湦除了与他相识较晚,居然没有半分缺点,甚至还很有患难与共的意味,比眼前的旧情人强出太多。 信手捻起那两张帖子,江城问:“十五?你去吗?” “去的。”其实这专场就是为他们这些平城军政要员办的娱乐消遣,除了韩大少这个怪胎不去,其他数得上的都少不了。 得到了回答的江城毫不犹豫的把两张帖子一撕两半,“你走!你走!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他一把抓起那叠法币往杨雨辰怀里一塞,然后推着人就想把人推出门。 门一拉开,门外端着茶壶的刘燕无所遁形。她显然已经站了很久,见到江城居然惊慌得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江城心情已经糟糕至极,正愁没有发作的借口,此时刘燕的偷听成了最好的台阶。他一把抓过盛着热茶的白瓷茶壶恶狠狠的往地下一掷,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壶里的茶水溅了一楼板,更是把刘燕的裤脚的打湿了。好在初春棉衣还没换下来,如果穿的是夏季的单衣单裤,刘燕非烫伤不可。 “滚!都给我滚!”江城脸色铁青的撂下句话,“砰”的一声撞上房门,再也不肯开门。 刘燕臊眉耷眼的看看惹恼了江城的客人,她偷听被撞见实在没脸再多说话,只好取了扫帚拖把来清理楼板上的瓷片。 杨雨辰又在江城房门前站了一会,也觉得自己实在没趣,最后垂头丧气的下楼离开了。 门一关,江城的火气就如火炭遇见冰水,哧的一声消弭于无形。他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两次见到杨雨辰会如此的烦躁,本来能好好谈谈不伤和气,他偏偏没来由的着恼。现在把人赶走了,他心里又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这本来是他和乜湦两个人的房间,如今少了个主人就显得格外空旷,空得他都有些恐惧了。乜湦也离开有十天了吧,他快要回来了吧? 坐在桌前的江城终于在傍晚觉出了渴来,可是他对刘燕实在腻味到连见都懒得见,索性不下楼,晚饭也不吃,只是倒了杯早晨的冷茶灌下去解渴。茶壶边就是他撕成两半的帖子,他捡起来看了看,忽然意识到平城戏院就在南山街上。 下午看到的那张字条……江城再也坐不住了,可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他在屋里来回的踱步,而且越转越快。偶然?还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第四十四章 刘燕知道自己理亏,当晚就端了江城爱吃的饭菜上楼,可却吃了闭门羹。她最后没办法,只能把饭菜放在门口等江城开门来取。 江城已经没心思吃饭了,他脑子里转的就是纸条和被他撕成两半的帖子。他虽然不出门,但也知道这平城里有汽车的富人极少,没有背景的就是再有钱也只是包辆黄包车放在家里。城里能坐上汽车出门的,杨雨辰这卫戍司令算一个,没见过的保密局局长算一个,再有就是警察厅长。 刘燕给了他十个包袱,他送出去九个,他猜想不出那九个包袱里夹带的都是什么。可能都是一样的内容,也可能还有其他的,但他异常恐惧。 他 知道,这段历史纷乱无比,人命如同草芥,即使身处高位也很可能会死于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子弹。 他见到杨雨辰就控制不住情绪是他的事,可是万一刘燕他们想对付的就是杨雨辰,他根本不可能坐视不理。现在要决定的就是该怎么办。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事情告诉杨雨辰。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他们会把韩裁缝夫妻抓走。他现在讨厌刘燕,但并不想害他们被抓,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杨雨辰很郁闷。他知道小楼匆匆一行瞒不过韩思国,可没想到还没进公署就被堵个正着。 似笑非笑的韩大少就站在公署大门口,可眼神犀利笑意冰冷。“刚回来就往外跑,连家都不回,你也太无情了。老婆孩子一丝不挂心的人,还真少见。” 杨雨辰懒得跟他废话,只是说:“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他脑子里还都是江城,哪里有心情站在太阳底下跟他讨论清乡之后该不该回家。 “我告诉你,最近少往外跑。那帮乱党恨着你呢,正愁找不到机会宰了你我报仇,你可别不要命往他们枪口上撞。”韩思国冷笑,他不是担心杨雨辰,他就是担心没了杨雨辰他无法带兵。别看他带着保密局行动队威风,但他有自知之明,他没能力带领上万人驻守城防,更没能力带兵上战场。 世事纷繁扰乱,掌握真正的军队才能自保,他保住杨雨辰就是保住他自己。 “他们要杀的是你。”杨雨辰提醒韩思国:“人都是你下令杀的。” 韩思国放声大笑:“老爷子说你脑筋僵化,还真不假。命令是我下的,可杀人的都是你的部下。你觉得那些和你一样没脑子的穷棒子分得出来吗?” 杨雨辰无言以对,清乡是他陪着韩思国一起去的,有什么罪孽,自然是他帮韩思国分担一半。默默无语的把韩思国仍在身后,他现在想的还是江城。童年时的,少年时的,及至刚刚面对面的,他见过江城很多种面孔,沉静的,倔强的,顺从的,乖巧的,可偏偏没见过今日这样暴跳如雷的。 在他的印象中江城很少显露激烈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有些压抑,如今怎么会变得如此暴烈? 现在的江城似乎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但却还是能把他的心占据得满满的。他又想起了那个叫乜湦的商人,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看起来如温吞水一般的男人,他应该能够忍受得了江城随时爆发出来的怒火吧? 二月十五平城戏院的包场演的是新戏《铁网山》,杨雨辰早就想看却一直没有时间,这次总算是有了机会。好不容易把事情处理完,他看了表才发觉要是不马上出发就会耽误开场了。吩咐随身的四个警卫上了第一辆汽车,他自己带了另外两个警卫上了第二辆汽车。 “停车!”汽车开出公署大门的时候,杨雨辰一眼就看到了大门一旁停着的黄包车上坐着江城。就像是记忆里那个少年,米白色的长衫,雪白的宽袖口,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杨雨辰猛地推开车门,几步就走到江城的面前。“你肯来,太好了。快,跟我上车。”他以为江城终于受不住诱惑,肯跟他一起去平车戏院看戏,心里格外高兴。 这一次江城没有像上两次一样失控,而是极为平静的望着杨雨辰,仿佛隔着岁月观赏他往日的珍宝。他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阻止杨雨辰去平城戏院,别人会怎么样他不会管,可只要与杨雨辰有关他就不能不管。 微笑着的江城不说话,他只是死死攥住杨雨辰的右臂。 “戏要开场了,你快跟我上车呀。”杨雨辰很疑惑,江城这样不说话只是抓住他到底是闹得哪样? 车里的贴身警卫都下了车,远远的围着两人。 杨雨辰几次催促无果,也就放弃了。他任由江城拉着他,少看一次戏换与江城的片刻相聚,值得。 可惜他们的安宁永远不会长久,一阵激烈的枪声响得突兀,可听方向正是平城戏院方向。 杨雨辰惊愕的回头,却没主意到江城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臂。 江城拍拍一直站在旁边的老孙,“我们回家。”这一次应该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吧。 呆乎乎的老孙一边拉着车准备掉头一边问江城:“东家,咱们咋走?” “原路……”江城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呼喊打断了话头。 “拦住那辆黄包车,别让他跑了!”喊声从公署大门口传来,跟着喊声一起出现的还有面无表情的韩思国和他的行动队。 行动队抓人最在行,几秒钟内就封锁了路面,别说是辆黄包车,就是杨雨辰的汽车也冲不出去。韩思国快步走到江城面前,江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有名的韩家大少爷,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透着怪异。“韩先生,你拦我做什么?” 第四十五章 冷冰冰的韩思国上下打量江城,枪声一响他就接到了平城戏院那边来的电话。电话里穿过来的枪声比隔着玻璃窗的枪声更为清晰,他马上就想到了一直惦记去看戏的杨雨辰。他不怕杨雨辰死,可是他身边真的没有能带兵的人,他不能把韩家出钱练出来的兵交到外人的手上。 让他意外的是,杨雨辰的车子还在公署门口。他听到站岗的卫兵在议论,“司令怎么一见黄包车上的人就不走了?真怪。” 什么人能让杨雨辰不看戏耽搁在公署门口?韩思国的思考方式很奇怪,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杨雨辰安全了,而是拦住杨雨辰的人应该是知道此次暗杀计划的人,也就是他一直想要剿灭的乱党的同伙。城外的人好抓,城里的都藏得很深,想挖出一个都难,现在这个送上了门绝对不能放过。 他没想到黄包车上的是江城,这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也给了他处置江城的最好借口。“江先生,我劝你还是先把你的枪交出来。”他冷笑着补充,“或者,你喜欢让我们的人给你来个标准的搜身?” 江城回应给韩思国的是个淡淡的笑容,他抬手拍拍腰侧,“我没带枪。” “江先生,你这就是没诚意了。别人不知道,杨司令可是最明白的,你的枪都是夹在腋下的。”韩思国冲身后一招手:“来,帮江先生把枪收了,走火伤人就太伤和气了。” 杨雨辰本来还一头雾水,可看着行动队的人要往上围,他怎么可能让别人去搜江城的身,连忙拦在中间。“韩思国,你这是要闹哪样?出了事你的行动队不去现场,围住我朋友干什么?” “我知道江先生是你朋友,所以才想请他去里面坐坐聊聊。你不会是这都有意见吧?”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却又不容人提出异议。 “他是我朋友,又不是你朋友,就算是请,也轮不到你吧!”杨雨辰不肯相让,他真怕韩思国会对江城做出点什么。 韩思国不肯退让,他也不和杨雨辰废话,只是看着江城冷笑:“江先生,你不会是打算让杨司令就在这儿跟我的行动队干一架吧?我劝你还是配合我,也省得你自己遭罪。”眼前这张脸太熟悉,熟悉得直想扑上去再补一刀。 江城不紧不慢的迈下黄包车,他再次上下拍了一遍,“我真的没带枪。穿长衫带枪也不会夹在腋下,我如果真的带枪也会藏在袖子里。”他说完又抖了抖袖口,“放心,我是来见杨雨辰,真的没有必要带枪。”枪这东西有时候非但不能自保还会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江城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带枪出门的。 韩思国没想到江城会如此从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江先生,里面请?”原本在他眼里就是个从小混迹在戏班里的男旦,没念过书也没见过世面,照理说不该有此气度。他绝对不相信血缘能够决定人的行为习惯。 江城看着韩思国做出的那个请进的手势,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逃,只能乖乖进门去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他不怕,因为这里毕竟还有杨雨辰,最多关两天不会吃什么大亏。 在韩思国要把江城往审讯室带的时候,杨雨辰愤怒了。他拦在走廊里绝不让路,“韩思国,你不要太过分!你敢把他往审讯室带,我跟你拼命!”进了审讯室,没一个是全乎着出来的,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城走进人间地狱。 “那你打算在哪里?要不要我把火盆搬到你办公室去?”韩思国其实暂时并不想对江城做什么,但他需要吓唬吓唬他。他认为,这么细皮嫩肉的一个人,吓也能把实话吓出来。 杨雨辰一把揪住了韩思国的衬衫领子,“你说火盆!你敢用火盆!你敢对他用火盆!我现在就揍死你!”可惜周围一堆的参谋秘书副官行动队,根本不可能让他对韩思国动手。最后一个还算机灵的参谋给他们打了圆场,“既然江先生是司令的朋友,有什么话不好说,干嘛打打杀杀的。我去泡壶茶,你们三个谈谈不比动手好多了吗?” 韩思国坐在杨雨辰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江城端起茶盏来轻轻品了一口,那分明是浸渍于骨血里的优雅高贵,不掺杂一丝虚假。他忽然很诧异,当年那个瘦丁丁的小孩子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然后成长为现在这个青年的,他的亲弟弟到底是如何逃过一死的。 韩家,一个兴盛过百年的家族。从前朝韩家就是封疆大吏,到韩老太爷这代两个儿子却并不争气,一个只知道玩女人一个光想着抽大烟。儿子不行,韩老太爷只好培养孙子,长房长孙就是韩思国,他走的是从政的路子。二房长子韩思泰野心不大可头脑不错,做生意是块好料子。二房次子韩思民从小玩枪,十六岁就从了军,出身好再加他自己肯努力,几年前就已经是领袖手下的王牌军的中将军长。 韩家最后一个孙子韩思安是韩老太爷最大的心病。那是个白皙细致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的孩子,从小就是老太爷的心头肉,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含在嘴里。本来宠爱小孙子也没什么错,坏就坏在一次老太爷喝醉之后搂着小孙子说了几句醉话。喝醉了的老太爷不知道,就是他那句将来让小孙子继承家业的酒话害了他最喜爱的孙子的性命。 那时候韩思国已经十六岁,他一直认为韩家的下一任当家必然是他,老太爷的醉话给了他当头一棒。韩思国不喜欢他弟弟,因为他的母亲就是生韩思安时难产大出血去世的,他一直认为是弟弟害死了母亲。过去,弟弟害死了他最爱的人,现在,弟弟又将抢走他最看重的东西,他绝对无法忍受。 少年时人过于冲动,韩思国最后做出的决定是除掉这个他一直觉得碍眼的弟弟。当然,计划要隐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也不知道是韩思国运气好还是韩思安该死,韩老爷一次东北之行成全了韩思国的计划。他把弟弟带出了门,然后亲眼看着几个乞丐把麻袋套到弟弟的头上,然后把人背走了。 几天之后,他在看到几个乞丐出示的带着血的匕首后一枪一个结果了他们。这是心狠手黑的韩思国第一次出手,干净利落得好似他已经进行过千万遍。 韩老太爷相信长孙的解释。他一直以为小孙子逛街时被人贩子拐走了,只要努力寻找,总有找得到的一天。 韩思国踏实了十几年,他没想到弟弟会转了一圈以江城的身份回归。他更想不明白的是,韩思安被乞丐绑走的时候已经八岁,不可能不记得家族家人还有自己的名字,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韩家去,为什么要改名换姓的生活? 江城不怕沉默的韩思国,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有多么阴险。可杨雨辰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魔鬼,安静和蔼的底下藏着的就是汹涌的暗流。“你到底为什么把江城请进来,给个痛快话吧!没事我就把人送走了!” 韩思国看着江城回忆往事,最后不得不猜测,眼前的人可能不是韩思安,人有相似也不是不可能。“我就是想问问,江先生今天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我来看看老朋友,犯法吗?”江城反问。这也不算是假话,他只是没说为什么要来看老朋友。 “哦?”韩思国左腿压右腿,在沙发上正了正身子。“那江先生一定是会算卦了,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刚好救了杨司令一命。刚刚我的属下已经接到了报告,要不是杨司令没出发,一定是他的汽车先到,到时候被打成筛子的就不是警察厅长的小妾,而是你面前的杨司令。” 江城依旧不紧不慢的品茶,“韩先生说笑了,我就是看今天天气不错,出来逛逛。我只是顺路逛到这里,又不知道杨司令要出去。” “你不知道吗?你也不用说假话,杨雨辰那两张贴着去哪了,不用我点出来吧?”说实话,现在如何处置江城韩思国还没有想好。他已经不是轻狂少年,除掉江城需要万无一失的借口,否则被韩老太爷知道他不好交代,若是再翻出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在韩家就再也无法立足。 杨雨辰靠着办公桌上盯着两个人,他忽然发觉,江城和韩思国在眉目间居然有两三分的相似。有一种想法忽然在他脑海中成形,江城与韩思婷韩思国的相似不像是偶然,他知道韩家很多年前丢了一个少爷,会不会就是江城?“你到底想问什么,直说吧。绕弯子不像是你的风格。” “告诉我,你从哪里知道的暗杀计划。只要你说出来,你马上可以回家。”韩思国不理会杨雨辰,只是对江城发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是顺路过来。”江城回答得无比坦然,他勇敢的迎接韩思国的逼视,眼睛里毫无瑟缩躲闪。 真话?假话?韩思国再心里衡量,最终还是选择了不相信。宁错杀不放过,这是他行事的准则,更何况这可以成为除掉江城的理由。“江先生没诚意,那我们只能在审讯室里继续我们的谈话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直觉。我绝对相信你能给我一条线,顺着这条线我能钓到一条大鱼。”茶水已经不热,说完话的韩思国一饮而尽。 江城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无奈。“那我只能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杨雨辰也感觉出江城很古怪,他认识的江城从来都只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条路,可此时的他却不肯服软认输,这不是江城的风格。韩思国没猜错,江城知道点什么,可他就是不愿意说。这种感觉很不好,如果江城和韩思国撕破脸,那么真的有可能被带进审讯室。“江城,你知道点什么就说出来吧。韩局长也是爽快人,不会为难你的。” “杨司令,你也是了解我的,我要是真知道我有必要隐瞒吗?我隐瞒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你们就放过我吧。”江城笃定杨雨辰不会对他动手,他会尽他所能的保护自己。所以,他一点都不害怕。 杨雨辰无奈了。现在就是僵局,韩思国想问,江城不肯说,现在他必须给韩思国一个台阶,要不然江城一定会进审讯室。“你要是坚持不说,我们只能把你关起来,直到你想通为止。你觉得你能在潮湿的牢房里住几天?” “我一天都不想住。”这句是实话,江城知道他的手他的关节都忍受不了阴冷潮湿。“可是,我真的没有能告诉你的东西,是不是就一定要去住两天?” 杨雨辰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先住进去吧。考虑清楚,我们再谈。”他希望江城明白,他这是明着给韩思国面子,暗地里在保护他。只要不进审讯室,什么都好说。 江城被参谋带走了,韩思国坐在沙发上不动。“你这算是换个手段保他?他不肯说,早晚还是要进审讯室的。” “让他先考虑考虑,也许明天你就如愿了。”杨雨辰淡淡的说,他已经打算好了,他一会儿就给韩老太爷打电话,只要说是找到了韩思安,韩老太爷一定能够赶到平城来,到时候江城就有救了。 韩思国冷冷的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要杀人的刀子。“你最好盼望他早点想清楚。”话一说完,他跳起来走出杨雨辰的司令办公室,一招手叫过他的行动队队长:“人关起来了?” “是。局座,您有什么吩咐?” 韩思国唇边绽出一丝阴狠的笑容。他在行动队长耳边嘱咐了几句,然后心满意足的踱回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他有信心,未来的一夜对江城来说很漫长。 第四十六章 长长的向下延伸的走廊两边是一间又一间小小的囚室,提供光线的只有走廊顶部的一个个小电灯泡。江城跟在带路的参谋身后,他觉得他正在一步步走进地狱。空气里充斥着的混合着潮湿霉烂味道的血腥气,传入耳中的是不知什么人发出的比野兽嚎叫更瘆人的惨叫。不知什么地方来的一阵风吹动了挂着的灯泡,左右摇摆的影子好像是飘忽的孤魂。 说不害怕一定是假的,可江城却并不担心。杨雨辰要把他送到这里来,是对韩思国的妥协而已,是为了保护他才进行的妥协。 带路的人推开了一间囚室的门,江城顺从的走进去。他等待背后传来关门上锁声,等来的却是一声冷冰冰的命令:“出来!” 江城很听话,让他出来,他就又从矮小的栅栏门中钻了出去。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铁镣。“伸手!”那人严厉的低喝一声,江城也不分辨,伸出手来给他锁。 让江城意外的是,铁镣上还连着长长的铁链,那人居然牵狗一样硬拽着他往前去。这样的待遇让江城很不适应,杨雨辰怎么能让人这样待他?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轻声交谈。“咱们司令就是太好心,还非要关他两天,按我的意思,直接审问多简单。” “你以为关两天很好受吗?司令吩咐我们好好关照他,关到里面去。”他边说边向走廊尽头指了指。 两个人阴险的笑声传到江城耳朵里,他的心悬了起来。可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无法反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杨雨辰总不会推他去死,最多不过吃点苦头罢了。其实他也知道,只要把刘燕洗衣服传递情报的事情一说,他马上就能回家,可他就是不想说。他刚刚也自己问自己理由,他居然想不到任何理由。 有的事可以做,有的事,即使没有理由也不能做。 越往里走空气越潮湿,脚下的木地板都有些湿滑了。江城缓缓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他不信任何主义,他也不想掺和政治,即使他不喜欢刘燕他也不会去害他们夫妻。 走廊尽头也是个小门,前面的一个人开了锁,后边牵着江城锁链的人嘿嘿嘿一阵冷笑,猛地把江城往门里一推。 江城的一声惊呼只喊出半声,后半声就被一口污水呛了回去。他在跌入水中的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一间水牢。 江城跌在水里挣扎,走廊上两个人哈哈大笑。“江先生在这里好好冷静冷静,这是司令特意给你安排的牢房,他希望这里能让你发热的脑子冷下来,然后好好跟他配合。”他们一边笑一边把那条长长的锁链抽紧然后系在牢门的栅栏上,然后锁了牢门扬长而去。 江城被锁链拖着站起来,他发觉这水比他腰再高些,这么高倒是不会淹到他。可是被那两个人锁住的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他现在只能半吊着靠在栅栏边上,连想活动一下找一处水浅的地方都不可能。 他有些着急了。别的他不懂,可自己的身体状态很了解。乜湦每天都在对他强调,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受凉了,如果再被冷气侵蚀,他很可能会关节变形然后连路都走不了。他不能就这样泡在冷水里,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夜晚依旧很冷,仅仅泡在这里几分钟,他浑身的骨头已经开始提出抗议了。 江城拽拽锁住他的铁镣,哗啦哗啦的铁链碰撞声经过水面的反射显得更加清脆。江城忽然就绝望了,杨雨辰既然能特意吩咐把他关到这里来,短时间内就不会放他出去。原来,他一直都错了。他最看重的最舍不得的那个人能够毫不犹豫的把他关在这里,原来这就是他一直一直珍藏的爱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江城觉得他的骨头已经冻僵了。僵硬之后时间倒没有那么难熬了,激烈的疼痛仿佛一点点消失,可江城知道,那只是他疼得麻木了才会感觉不到。 冰冷的水把他的体力一点点带走,可他不肯就此晕倒。他盯着走廊里离他最近的那个灯泡,发觉它忽明忽暗。他想,这里的电压真不稳定,连这样小功率的灯泡都支持得艰难。 乜湦走了有十几天了,他一定在南方买到了房子,现在应该就在回平城的火车上。他是坐的硬座还是包了厢房? 恍惚间,江城好像回到了漫天飞雪的奉天小河沿。他背上背着的是杨雨辰的尸体,那么冷那么重,他一步步往前挪。他知道,只要挪出小河沿广场他就安全了,踏雪就在广场外,只要上了马,谁都拦不住他。 不对,雨辰还活着。既然雨辰还活着,他怎么会还在雪地里,还觉得那么寒冷。哦,是乜湦在带着他躲避土匪,山高林密,他被乜湦抱在怀里…… 江城的身子一滑,手腕上的镣铐哗啦一响,打碎了江城的迷蒙。他看到摇晃的水波上跳跃着灯泡映出的光点,那一圈圈的涟漪延伸到黑暗里,就像噩梦中的景象。 杨雨辰顺利的联系上了韩老太爷,果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有了韩老太爷做后盾,他这回不用怕韩思国的刁难了。 大清早他就直奔牢房,可让他意外的是韩思国来得比他更早。他带着几个行动队的人聚在水牢门口,哈哈的笑声远远就能听见,就连值班的几个看守都在围着看热闹。他也不知道江城被关在哪里,只能走过去询问看守。 “江先生,你冷静够了吗?现在你愿意说实话了吗?”韩思国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杨雨辰瞬间出了一身冷汗,难道他们现在围住的是江城吗? 分开人群冲进去,他刚好看到有人一脚将江城踹进水里。韩思国冷笑着一挥手,旁边的人拽着铁链又把江城拖出水中。“江先生,你一声不吭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自己就是个死硬派的乱党?你要是再不开口,我就只能把你当乱党处置了。” 被拖出来江城半身还浸在水中,他对韩思国的话无动于衷,他不说不动地伏在那里,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长衫已经被水浸成了深灰色。 杨雨辰看到离江城最近的那个人又抬起了脚,他再也无法忍受,冲过去一拳就把人砸得飞了出去。“韩思国,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揪住韩思国的衣领,恨不得当场活撕了他。 韩大少不慌不忙,他拍拍杨雨辰的手说:“妹夫,我这不是听你的吩咐嘛。你看,他也冷静了,还是不肯配合,也不能怪我着急呀。而且,我还是很给你面子的,到底也没送他进审讯室呀。”他扯下杨雨辰的手,整了整衣领。“我看你劝劝他吧,再这样谁都帮不了他了。” 杨雨辰看看韩思国又看看江城,哼了一声,一把推得韩大少倒退几步。他抱起江城才发觉根本就不是江城不配合不回答,而是江城早就已经昏迷了,韩思国的种种折磨江城都没有感觉到。 第四十七章 江城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站在新民府街头,远远看着一群年轻人排队招兵。队伍里有个面容清俊的青年被冻得脸色发青,他穿着洗的发白的学生制服,背着破破烂烂的铺盖卷,是那些人中最瘦的一个。他看着年轻人被负责招兵的小头目赶走,这一次他没有走上去,这一次他攥着兜里的两块银元,小孩子五根细瘦的手指死死的攥住就像是攥着自己的心。 这一次他没再跟着汪师傅学戏,他找了个饭庄子当学徒。吃不饱也饿不死,熬了好多年变成掌勺大师傅。掌勺的江师傅叼着烟袋翻炒锅里的菜,大堂里杨雨辰正吃着刚炒出来的热菜。 这一次他们再没有纠缠。 这一次他过得简单平稳。 本来这就是他最终的目标,可却有什么不对劲。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一样,心里是隐隐的不安隐隐的不舍。 他要这样的生活,可这生活里缺了最重要的存在。到底缺了什么?江城浑浑噩噩的寻找,找不到也想不起。 杨雨辰对着一瓶洋酒自斟自饮。他盯着高脚杯中浅黄色的液体长长的嘘出一口气,酸痛的眼睛满是血丝,浮肿的眼皮黑青色的眼袋,眼角由于酒精而泛起的潮红,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子茬他却刮都不刮。江城就躺在旁边的床上,他不能在这个房间里抽烟,只要借酒浇愁。皱着眉头又灌下一杯,脑子里的晕眩使苦闷感暂时退却。 他为江城请了最好的西洋医生,一番看诊后洋大夫连连摇头。骨关节破坏,运动障碍,再不治就是肌肉萎缩然后彻底致残。他问病因,大夫却摇头说不清楚,这种病病因太多,细菌感染、长期湿寒都有可能引起发病。医生告诉他,这种病严重起来会累及心脏,好在病人之前的保养还不错,以后多加注意就行。 江城躺在那里睡了两天,他就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陪了整整两天。手肘撑在膝盖上,他垂着头沉思,到底是谁伤害了江城。是他还是韩思国?他忽然觉得他对江城的感情就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刀,从好多年前就在凌迟江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爱的江城已经体无完肤,已经奄奄一息,他是不是要再以爱的名义最后捅上一刀? 熟睡的江城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身边的人已经无法触及。几年前,他和江城默契得在战场上只需要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可现在他真的猜不透。如果说江城真的不知道,那他完全可以软化态度,迂回的保全自己。可现在他如此强硬,坚持着不肯退缩,只能猜测他在保护什么人。 苦涩的酒液在口腔中留下一片辣痛,杨雨辰觉得他的眼圈在一阵阵发热。 这么办?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当熟悉的疼痛渐渐清晰时,江城知道这一次自己又活了过来。一侧头他就看到瘫坐在沙发上的杨雨辰,满脸都是疲惫,即使睡着了还皱着眉头。 杨雨辰,老了。江城转过头不再看他的时候,忽然就感到了悲哀。 那一年,他十岁他十八,他们就像两个乱线一般纠缠在一起。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想到结束,江城轻轻叹了一声。 就这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杨雨辰豁然惊醒。他扑到床边问:“江城,你醒了是不是?你觉得如何?” 江城想想水牢里的寒冷,撇撇嘴坚决把后脑勺留给杨雨辰。 “江城,你说话呀。”杨雨辰有些着急,江城到底感觉如何,还得他自己说出来。他见到江城侧头不理才真正心慌起来,之前江城对他发怒他也没有这样慌乱过,他可以被江城仇视可以被江城憎恨,但是他不能被江城忽略。 被他握住的江城的手微凉干燥,一丝汗意都没有。“江城,你身上疼不疼?你饿不饿?你想吃点什么,我让厨子去做。” 江城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握着,他并不是不想把手抽出来,而是他根本做不到。他的手脚现在就像是被上了千斤的重镣,就连稍动一下的可能性都没有。杨雨辰一连串询问他都听清楚了,可是他却只有一个念头,回小楼去,回家去。 “江城,江城……”杨雨辰的手带着江城熟悉的温暖,可是这一次手上的温暖却传不进心里去。“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江城好像就是在等他这句话,迅速转头的他眼里全是期盼。“送我回家去!” 对于江城提出这样的要求,杨雨辰有一瞬间好像被刀子刺中一般,胸口一阵剧痛。“回去不利于你养病的……” 可是回答他的是江城无比的坚决,“送我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在江城的逼视下,杨雨辰终于妥协。“我去备车,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要我的黄包车,我不坐你的汽车。”江城说了这么一句,再次把头转而向里,居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老孙很好找,从江城被带进公署,他每天就蹲在公署外不走。站岗的卫兵也问过赶过他,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我东家在里面,我自己回去了没法交待。” 杨雨辰把江城抱上黄包车的时候只觉得有刀子在一下下戳他的心,他看到那个丑陋的车夫得到了江城的笑容,“老孙,麻烦你了,回家。”可是,江城居然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他们之间怎么了?怎么了? “得嘞。东家,您坐好。”老孙拉起车子就跑,没想到被杨雨辰拦住了路。 “你闪开!这车我来拉。”老孙不明白面前这个军官是怎么回事,可他实在不敢不听话,乖乖的把拉车的位置让了出来。 杨雨辰没拉过车,但是他跑起来很轻快。一步一步,街上的景物近了又远了,他回头看看坐在车上的江城,他闭着双眼靠在座椅里,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他多么希望,某一次回头,他可以看到江城也在看他,就像多年前一样,每次他看江城的时候,江城都会给他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不经意间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爱人,再也无法挽回。 并不太长的一段路,杨雨辰却希望能够永远跑不完。只要江城还在他拉的车上,他就还离江城很近很近,他就没有离开他。可惜,该到的地方总会到,小楼遥遥在望的一刻,杨雨辰只觉得胸中郁结憋闷得几乎炸裂。 “老孙,送我上楼。”江城无视杨雨辰抱过来的手臂,语气里的拒绝冷硬得让杨雨辰不敢寸进。 看到江城被丑车夫半搀半抱的扶进小楼,杨雨辰心痛如绞。憋在胸口的痛瞬间爆发,噗的一口鲜血尽数喷在黄包车车座上,包了白布的车座顿时绽如开了无数红梅,艳丽异常。 第四十八章 乱糟糟的小楼里已经没了韩裁缝夫妻,想必他们在韩思国的人搜楼之前就离开了。江城看着桌翻椅倒的大堂,看着散乱满地的被踩得全是脚印的衣服,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卧室,居然毫不生气。他靠坐在床头,指挥老孙把地面上的碎瓷片打扫干净,凌乱的桌椅都归了位。 江城看着老孙收拾屋子的时候踢到了丢在角落里的马鞭,浅浅的笑了。看来搜屋子的人也是个粗心的,居然没把他的宝贝拿走。 老孙虽然笨笨的,可还有点傻心眼。屋子能看了,他就出去请了个郎中回来,然后就是抓药煎药。这个实心眼的车夫虽然什么都不懂,煎出来的药就像是烧糊了的黄莲水,又苦又臭,可江城还是很配合的硬灌。他需要在乜湦回来之前恢复一二,他不希望乜湦看到他连基本的行动能力都没有。 可惜,配合治疗并不代表他的病能够在两三天的时间里有大变化,当乜湦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四肢无力,连翻身都困难。他只能对着满面担忧的乜湦歉然微笑:“真是抱歉,我又病了。” 乜湦望着眼前憔悴的爱人,慢慢坐到他身边。伸手撩了一下几根挡住江城眼睛的头发,他也笑了:“没事,一会儿我就给你搓药酒,包你几天就能下地。”刚刚走进小楼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再也不能见到江城了,楼下大堂里混乱得就像一个战场。老孙只想到要收拾楼上,楼下居然一下都没动,那里还保持着刚刚被搜查过的状态。 江城看着他熟悉的笑容,一颗没着没落的心回归到它应该存在的位置。原来他就是传说中那只被温水煮熟的青蛙,而乜湦就是那锅温水。这个男人用他的柔情一点一滴占领他的心,直到他再也无法忽视。 他看乜湦在皮包中翻找,拿出一张纸展开在他眼前。“你看,我们的新家。我特意选的地方,我们还住二楼,一楼能开个买卖。楼后边还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三面都是小屋子,当仓库也行,租出去也行。”那是一张房契,“你喜欢吗?” “喜欢。”江城的表情很柔和。他这几年给予乜湦的太少,希望从现在开始还不算太晚。“乜湦,我有东西给你看。” 乜湦把那张房契收回皮包,今天的江城与往常很不一样。仿佛剥掉了最后的伪装,他终于肯把最柔软的内在曝露在自己眼前。“你想给我看什么?” 江城的眼光落在依旧挂在床尾的马鞭上,“你把它拿过来。”他看到乜湦稍稍探身把马鞭勾到手里,就继续说:“鞭子柄是可以拧开的,你试试。” 乜湦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而行。鞭柄被卸开的瞬间,数颗硕大的宝石从倾斜的鞭柄中滚出来,他可以看到中空的鞭柄中还有东西。“这是什么?”江城一直说 这鞭子是他的念想,看到鞭子就会想起踏雪,没想到里面还有乾坤。 “这是我姐姐还有帅府的几个太太给我的。当年逃出帅府,她们怕我在外面没法过日子,把体己都包给了我。”他这几年没花用多少,只是变卖了几件金器,宝石翡翠之类的都没动过。“床下的马鞍是我在通辽打的,铜皮里包的全是黄金。” “……”乜湦看着江城半晌无言,开口时居然有几分受伤。“你给我看它们是什么意思?”这几年他守着江城,一直以为他无依无靠,没想到还藏了这么大一笔财富。 江城笑了,他费力的抬手握住了乜湦的手。“我再也没秘密了。我只有这一个意思。”他的手并没什么力气,可掌心却不像往常那样湿冷。“我们一起从来都不是因为钱,这我很清楚。可是,我这身体……万一哪天真倒下了,我总得把留给你的东西提前交代一下吧。” 乜湦一把捏住江城的脸使劲一掐,“我让你胡说!这次我听你的去西南,选的地方好极了,绝对的四季如春。你去了好好养着,三五年就让你的病去了根。你还没我大,年纪轻轻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江城点头:“我们不说死活。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我们去新家重新开始,你还当你的乜老板,我给你管账。等我身体好了,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养得胖胖的。让你的伙计都说,胖乎乎的乜老板是个有福之人。” 乜湦摇摇头,“这回不开大买卖了。我就守着你,开个小饭店或是货仓。大买卖赚钱是多,可太招摇。这次我们遭难,就是买卖开得太大让人惦记上了。”他摸了摸江城脸上刚刚被他掐出的小红印,“疼不疼?我没控制好手劲。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没好好吃饭吗?”才半个多月不在,江城又瘦了好多,气色也差。 江城已经决定不提这次生病的原因,他说:“我就是吹了风,你不在我总不能让老孙帮我推药酒吧。” 乜湦满意的点头,“还好你知道,要是老孙敢碰你,我掐死他。”他站起来到放药酒的柜子里去翻找,半天后纳闷的回头问:“怎么一瓶都没有了?” 柜子里的药酒被搜楼的人尽数打碎了,怎么可能还有。江城只好解释:“我吹了风手没力气,把药酒都打碎了。”老孙之前请来的大夫不是常来的那个,自然也不会有药酒卖。 “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买药。”乜湦俯下头在江城唇上吻了吻,才笑呵呵的拎着外套出了门。此时他心中全是甜蜜,他和江城终于拨云见日,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因为身体的原因,江城睡着的时候确实比醒着的时候长,此时也真的累了。眼睛一闭,他的意识马上就模糊了。乜湦回来了真好,这个人能给他的安全感是无法比拟的。 朦胧中有人坐在床边,温热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抚摸。回来的真快,江城并没有睁眼,他笑着哼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睡得舒服了的慵懒的小猫。“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天天盼你回来。”他没听到乜湦的回答,只是抚摸他的手指愈发轻柔了。 “乜湦,你知道吗?过去那些年我过得很辛苦,辛苦得只能自己咬牙硬撑。多少次我想死了算了,可是我又舍不得自己这条命。人真奇怪,明明知道活着比死了还辛苦,可偏偏不愿意放弃这口气。”他笑了出来,真的是好多年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感觉了。原来放下也不是那么难。“离开东北后,我总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准哪天我睡着了就不会醒过来了,一个人在野外这臭皮囊就便宜狼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你。你说,要是当时我不管你,由着你被捆在那,我会不会悔死?” 依旧没有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当时怎么就认准了要跟着我?我明明一副嫌弃你的样子,你为什么还非黏着不走?”以前他从来不会和乜湦说这些,今天却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江城,让我猜一猜,你要保护的就是乜湦对不对?他是乱党,你舍不得他杀我也舍不得他被我抓,所以你宁可死扛着也说不知道,就是真进了审讯室你也一样会说不知道对不对?”被抚摸的手指瞬间被人捏得生疼,江城听到的是杨雨辰冷冰冰的质问。 杨雨辰并没有外伤也没有疾病,那一天吐血也不过是太过悲哀。回去养了几日,他还是放心不下江城。他很担心,江城自己在小楼里谁能照顾他。今天他独自到小楼来,见街门没关就直接上楼来看看,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段,他此时只觉得气血翻涌,几乎又要喷出血来。 江城瞪着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后表情一点点转为愤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不认为别人值得你做到这一步。看来我要和韩思国谈谈,把乜老板请回去好好审审,没准能得到不少有用的东西。”杨雨辰声音不高,可听在江城耳中就好像是响过一片炸雷。 “你血口喷人!” “你越是这样我越怀疑。”杨雨辰似笑非笑,“你放心,在审讯室里他会说实话的。我相信,只要进了审讯室,我想让他承认什么他都会承认,我就是说他是一只狗,他也会点头旺旺叫的。” “杨雨辰!”江城咬牙切齿的发狠:“你不是人!你动他一个试试!”他真没想到杨雨辰会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他现在确实能让乜湦万劫不复。 “你威胁过我一次了。上一次你用枪,这一次你打算用什么?你居然会为了别人那枪指着我,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 江城看着杨雨辰发抖,他已经分不出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他的枕头下就压着枪,可是他拿不出也不想拿。即使他恨杨雨辰对他的无情和伤害,他依旧记得当年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对着他开枪。 杨雨辰知道江城每一个习惯,他向枕下一伸手就拿到了那只勃朗宁。在手里掂了掂,他评价道:“烤漆还闪着光,看来这几年你保养的不错。”他把开了保险的手枪塞在江城手里,握着他的手直抵到自己胸口。“你一枪打死我吧。” “为什么?”江城此时被动又软弱,杨雨辰难道吓唬他这几句就是为了求死?“你难道就一定要为难我吗?雨辰,别恨我也别让我恨你,好不好?” 我恨你吗?不,我怎么可能恨你呢。杨雨辰握着江城拿枪的那只手,他本来并不是刻意如此,可现在却真的有点盼望江城会开枪。这辈子江城救过他太多次,死在他手里也不是坏事。 “杨雨辰,你不要害我好不好?”他忽然发觉江城的眼圈红了,泪水骤然装满了眼眶。“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让我休息休息吧……”当年他都没对杨雨辰哭过,可现在却再也忍不住眼泪。“你说死就死了,留我一个在奉天。你想过我会怎么样吗?我为了偷你那个假尸体,为了给你报仇,才弄了这一身的病。别说我不欠你,就是我欠你的,也早就还清了。你这些年活得多滋润,你想过找我吗?既然你都不打算找我了,为什么不能当做不认识我,放我自生自灭不好吗?” 江城喜欢示弱,在奉天他对每个人都示弱过,唯独不肯对杨雨辰这样。在他心里,他要足够强悍才能与杨雨辰并肩。现在这样的痛哭是从未有过的。“雨辰,为什么你不找我?为什么你不找我?!”当喊出这句的时候,江城才算了然,怪不得他见到杨雨辰就没来由的生气,其实他就是在怨恨,怨恨他假死,怨恨他没有来寻找自己。 江城的眼泪比燃烧的岩浆还要烫,灼烧得杨雨辰的心千疮百孔。他颓然松开手,他假死了是江城帮他收尸帮他报仇,可他又为江城做过什么?他们走不回去了,无论如何也走不回去了。 他转身快步出门,却见门外就站着乜湦。他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房间里传出江城撕心裂肺的哭声,乜湦站在门口想了好久也没有走进去。他认为,以往江城太过压抑,此时发泄出来不管对身体还是心理都不是坏事。他就站在门外陪着江城,就好像之后的几十年一样不离不弃。 第四十九章 几个小时的连续讲述,杨浱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问崔旭:“马上就要天亮了,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崔旭满脸泪水。他好像看到了记忆中那个带着浅浅笑容的少年就在眼前,他如此悲哀如此无奈,他的哭声似乎透过杨浱的叙述就回荡在耳边。江城总说他不是个好人,因为他永远做不到大善,他做不到为了别人舍弃自己。可是,也没人会说江城是个坏人,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只要有可能帮忙,他都会伸一把手。杨雨辰、乜湦还有他自己,每一个都被他救过,可真的陪他走下去给他安稳的只有乜湦。他摇摇头,问:“你们就这样分别了吗?” “我后来又去过小楼,结果遇到的只有丑车夫老孙。乜湦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帮忙看房子,他居然没舍得把楼卖掉。”杨浱喝了一口崔旭送到手里的冷茶,“其实也不奇怪,他们也不缺卖楼的那几十块大洋。后来,东瀛空袭平城,把关厢一带炸成了一片火海,那座小楼也没能幸免。幸亏乜湦走得早,要不然空袭时也危险。” 崔旭靠着他,就着他的手也喝了口冷茶。脸上的泪半干未干,他抬手胡乱揉了两把才又问:“后来呢?后来你们又遇到了吗?江城过得好不好?那个乜湦把他照顾得好吗?” 后来呀…… 杨浱很想说,我最后悔的就是为了压制韩思国把江城的事情告诉了韩家老太爷,我几乎害死了乜湦几乎害死了江城。“后来,我们和东瀛开战了。不过,江城他们搬去的地方还真是不错,直至战争最后也没被波及。” 乜湦按着江城说的方向选了他少年时曾随父亲去过的一个叫引凤坳的小镇,三面环山,就像是个小小的盆地。乜湦形容这里四季如春,并不夸张,最难得是山里还有两三处温泉,镇子里有会赚钱的富人在温泉旁边盖了房子修了池子,花点钱就能住进去泡温泉。江城跟着乜湦搬去的第一年,几乎有大半年就住在那里,反正他们不缺钱。 都说温泉治病,果然不错。就这么泡下来,江城腿和手臂几乎去了病根,只要带了护膝护肘,阴天下雨也不再酸痛了。只是右手麻烦,那是旧伤,当时是伤了骨头的,泡温泉效果不大,还是要靠乜湦每天两三遍的揉药酒。 江城有时候自己都嫌烦,想偷懒不揉。可乜湦却不干,他随身就带着药酒,经常说着说着话就把人拽到身边抓住右手一顿揉搓,不把江城的汗揉下来不算完。 每次江城耍赖乜湦都训他:“你现在不肯,回头疼起来还不是你自己遭罪?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那么任性?” 江城好像真的变成了小孩子,他居然会蹭着乜湦的手臂撒娇。“你看,我最近都好了,而且上午你揉过了,就饶我一次吧。你揉的时候也会疼的,而且还有药味,我带着药味怎么进厨房?” 乜湦正色制止:“不许进厨房。你的手只能沾温水,做饭就不要想了。” “你这是剥夺我的生活乐趣!我抗议!” “不准抗议!”乜湦把人箍在怀里,“你乖乖听话,我明天早晨早起去给你买牛奶。” 他们就这样打打闹闹的乐乐呵呵的过了第一年,再到春天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出日子无聊来,于是开始商量怎么拿小院做个营生。 按乜湦的意思,把后院的房间租出去做仓库最合适,又省心又有钱赚。江城不同意:“万一丢了货你赔还是不赔?现在世道这么乱,不能干这个。” “那你说干什么?” 江城笑嘻嘻的要求:“开个饭店吧,我手艺很好的。我妈教了我十多年,我绝对是个特级厨师。” “你就是御厨也不行。”乜湦板着脸打击江城:“早就说过你手不能多沾水,当厨子这条路堵死了!要不然我们还开估衣铺吧,这个生意咱们熟。” “不行。”江城对韩裁缝夫妻的事情心有余悸,说什么都不肯,“引狼入室的事情一次就够了,我可不打算再来第二次了。” 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没有结果,都有些郁闷。忽然,乜湦一拍脑袋,“我怎么这么蠢,你不能当厨子我可以请人嘛。前面饭店后边客房,我雇个伙计跑堂雇个厨子管做饭,你管账,这不就齐了吗?” “齐什么了?”江城瞪圆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好像两颗黑曜石。“你做什么?你怎么没给自己安排活计?” 乜湦搂着人哈哈大笑:“我天天的事情很多,根本不用再安排。你算算,陪你聊天,给你解闷,还要按时给你搓药酒,哪样不重要?”说着说着一双手就开始不规矩,顺着江城的细布小褂钻进去,轻轻沿着腰侧抚摸。最近,他总算又把江城养出点肉来,看着白嫩嫩的,摸着更是细腻。“你看,我还得节省精力准备和你亲近呢,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情,绝对马虎不得。” 江城被他摸得身子发软,不由自主的侧身躲了躲。乜湦哪里肯放手,随着他退而进,两三下就把人按倒在大床上。江城虽然已经不复少年模样,但依旧腰线细韧,皮肤下就是薄薄的肌肉,那触感就像是摸到上等的丝绸。 两具身体贴得严丝合缝,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变化。江城别过脸偷偷勾勾嘴角,他的手也已经顺着乜湦的衣领滑了进去。这样彼此需要的感觉很好,就好像是两人分享一块糖,唇齿间的甜香都是共同的。 小饭馆很快开张,让乜湦没想到的是江城指挥厨子做出来的酱牛肉酱肘子大受欢迎。他们卖的都是简单吃食,酱肉大饼,面条小菜,好在价钱要得不高,生意还真不错。原来打算没客人时厨子和小跑堂就睡在后院客房,有客人时他们在前头睡桌子,可开张了江城才发觉小镇上的外来人极少,客房的利用率极低。江城也不愿意被人说苛待伙计,就做主让厨子和小跑堂占了一间客房。 第五十章 乜湦觉得,江城和之前几年不一样了。 没有生意的午后,他就坐在高高的黒木柜台后边长时间的盯着店门口那段路面还有路边高大的柏树。乜湦也曾坐在江城身边,顺着他的眼光往外瞧,可看到的不外是两三个被午后阳光晒得昏昏欲睡的小贩还有偶尔从柏树上落下来的绿豆豆。每当他坐在江城身边,江城就会像只慵懒的家猫一般靠过来,靠在他肩膀上眯起眼睛,脸上带着的是满足的笑。 乜湦喜欢这样的江城,带着一点点与年龄无关的天真,仿佛幼儿一般的依赖他。他知道在江城的心中,他们所处的小镇就是一处桃园,战争离他们很远。可是乜湦知道,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民族正在遭难,虽然新闻纸上说战争只是局部地区的零星战斗失利,可他认为很快战火就会弥漫大半国土,会有很多很多人死于这次战争。 江城真的无视这场战争,乜湦没有问他理由。因为他知道江城并不是被说成是麻木的那种人,他就像是把所有热情都消耗光的垂暮老者,只想用剩下的生命享受暖洋洋的阳光。 他也思考过,他为什么也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喊着口号冲上街头。不是麻木,那么就是自私,他已经陷在和江城相守的幸福里,他为了这难得的幸福已无力顾及其他。 可惜,他和江城都高兴得太早。韩家早在他们离开平城一个月后就知道了他们的去向,之所以没有寻过来,是因为东瀛突然发难攻占了北平。战争骤热爆发时,韩思泰正在北平和外国人谈生意。韩家老太爷没有犹豫,一个是正牌孙子,一个还不能证明血缘,孰轻孰重不用比较。 东瀛人很聪明。韩思泰成了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开给韩家老太爷的条件只有一个,来北方组建自治政府,帮东瀛人管理这片土地。韩家军政商三界都是数得上的存在,有他们家族扛大旗,东瀛人好多事都会更容易展开。 韩老太爷很为难,舍不得孙子又不想当汉奸,他只能一次次的拖延来秘密谈判的东瀛人。韩思国极力主张不管韩思泰。“韩家绝不当汉奸!”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正义,可杨雨辰却觉得他的心在偷笑。打着爱国的名义除掉可能成为绊脚石的二弟,他太精明了。 不过,韩家毕竟不是韩思国当家。老太爷用了尽半年的时间才和东瀛人谈妥了条件,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提供东瀛人需要的所有物资。私下里,韩思国对杨雨辰抱怨:“现在韩家这个汉奸的帽子是带稳了,我和老三为党国做多少事都洗不白了。” 近来,韩思国与杨雨辰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东瀛人已经占领了晋察冀和察哈尔,很快就要打到平城,他们俩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内讧。有商有量的合作,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的状态。 看着不断涌来的败兵,杨雨辰感叹军队战斗力的疲弱。想当初九门口榆关一战他和江城带兵打进关内,觉得不管是他们还是曹督军的军队都算是能打硬仗的好队伍,没想到面对东瀛人会如此不堪一击。最让人生气的是,好多军队居然是军官带头带着士兵逃跑,连一枪都没开就把所驻守的城市让给了东瀛人。 反倒是那些被称作的乱党的人,自发组织了义勇军,在广袤的大地上用小规模的突袭战牵制了东瀛人进兵的步伐。作为军人,杨雨辰佩服他们,他甚至想到,将来东瀛人打到平城,他要带着守备部队跟东瀛人血战到底,直至以身殉国。 让人不理解的是,就在东瀛人打到平城的前三天,杨雨辰和韩思国都接到了来自南方的电报。电报的内容大同小异,让他们带着军队和手下撤出平城,目的是保存实力。韩思国拿给他看的那份还有一句附加内容,处决所有与乱党有关的囚犯。 “领袖这是要做什么?”韩思国拿着电报对杨雨辰抱怨,他那个牢房里关满了人,真要处决死的人就太多了。可杨雨辰知道,他真的会按照电报的要求去做,一个不剩的统统杀光。 “你不能这么做!”这一次杨雨辰没有再坚持所谓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坚决要阻止韩思国。“有的人几乎都可以排除嫌疑了,有的还只是学生。我不会让你乱来的!” “我看是你在乱来!这是领袖的命令,我必须服从!”摔门而去的韩思国帮杨雨辰下定了决心,今天晚上就动手,他要把牢房里那些被抓来的人都放走。 当夜,杨雨辰不止背着韩思国把人全放了,还把几车枪炮弹药送给了他们。军饷药品都在韩思国手里他抽调不出来,能拿得出的只有军队手里装备的武器。 韩思国真没想到杨雨辰敢背着他把人全放了,可时间又紧急得容不下他再派人满城去抓人,他只能把这一腔的愤恨都藏了起来。以后,只要他能找到替手的人,他就一定会第一时间除掉杨雨辰。 军队撤走的那夜,杨雨辰摸着平城城墙上被风化得坑洼不平的城砖起誓,此生他一定会带着军队打回来,此生他一定要把东瀛人赶出他的国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军队都是毫不抵抗的放弃他们的阵地,无奈,纯粹的无奈。服从命令,就意味着要当逃兵,抗令不从,那就是破坏抗战大局自毁长城。左右都是骂名,左右都是死路。 后来,杨雨辰得知,他留下的那些弹药起了作用但也惹了祸事。义勇军阻挡了东瀛人进城,可也勾起了东瀛人的杀戮。一场空袭,城外关厢烧成一片火海。激战一日一夜后,东瀛人还是占领了平城。那些人虽然有弹药但毕竟不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队,战斗力甚至不如土匪,能够坚守一日一夜,就是因为他们都不怕死,即使剩下最后一个,也要拉着身边的东瀛人同归于尽。 杨雨辰满心慨叹。未来的若干年,不知道有多少怀有爱国心的热血青年会为了保卫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在渐渐远离平城的汽车上,杨雨辰想起了江城。这次如果领袖真的一直逃避退让,他会站出来,为了江城想要安稳生活,拼掉自己的性命。 第五十一章 小店的一个房间被一位外地来的中年男人长期包了下来,江城注意到他每一天背着个箱子早出晚归,好奇心驱使,凑过去聊了两句才知道这人是个记者。“报社让我做个各地民居的专刊,只好到处拍照了。劳累命呀,命苦呀。” 江城看着那人手里的老式相机,忽然意识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没有留下过照片。不管是当年在奉天还是跟乜湦住在平城的时候,他好像本能的避讳自己的容貌,不适应也不想看。可是此时,他却非常希望能够有一张和乜湦的合影。 “先生,您能帮我照张照片吗?”江城适时的提出请求。 “当然可以,你想在哪里照?我给你多拍几张,晚上帮你洗出来。” 江城拉着乜湦站在小店对外的橱窗边拍了照。乜湦一袭藏蓝色棉布长袍,挽着白白的袖口。江城却是小褂长裤,像个跑堂的活计。 照片洗出来后不久,记者先生退了房间走掉了,江城也没在意。小店开门迎的是四方客人,来来去去是正常现象。 守着他的安稳生活,江城心满意足。这辈子终于否极泰来,就连外面风起云涌的战乱也波及不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可惜,就好像坏运气一直在跟随江城,好日子过得欲罢不能,乜湦就突然消失了踪影。那一天乜湦就好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顺带买肉,然后就再没回来。江城急疯了,满镇子乱跑找人,可是毫无结果。 他算计来算计去,这家小店也就是惨淡经营,赚得都不见得够维持开销。他和乜湦很低调,吃的用的都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他们日常就和厨子伙计一起吃饭,窝头咸菜白水菜叶汤,任谁看他们也不像是有钱人。他们没钱,就应该不会被人惦记,那么劫走乜湦的到底是什么人? 答案没有让江城等太久,来谈判的就是在这里住过的记者先生。“江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江城盯着来人不说话,他们也就个把月不见,这人浑身上下的气度彻底变了。一个月前他看起来像个文绉绉的读书人,现在却一副职业军人的派头。江城很头痛,他怎么就躲不开这些乱子呢?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韩兆鹏先生的秘书,李震群。这次是来请江城先生跟我回韩家的。” 韩家?江城有些纳闷,他和韩家可以说毫无瓜葛,韩家的人来找他做什么?如果说是由于杨雨辰和韩思婷的原因,他觉得现在已经完全没必要,因为他都和杨雨辰彻底断掉了。“我不认识什么韩家,我不去。” 李震群笑了,“我就猜到江先生不会答应。不过,我们已经为此事表示过了诚意,相信江先生已经感受到了。”他环视了一下小店,“店里缺了个人,还真是冷清。” 江城的脸瞬间就白了,他终于知道了乜湦的下落。“你们抓了乜湦?” “江先生不要用抓这个字,太伤感情。我们是请,很有礼貌的请。您放心,乜先生很安全,只要您跟我回韩家去。”李震群的口气很软,可里面的威胁明显得就像直接说出来一般,江城猜得到,只要他再说不去,乜湦一定会遭罪。 江城低头沉吟,他不能丢下乜湦不管,可是他也明白这次他一旦走进韩家大门,想再走出来就难了。他不是糊涂人,第一次看到韩思婷的时候就猜测这个女人是不是与他灵魂附身的这个身体有关,两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相似,更何况他们是如此的相似,韩思婷很有可能是这个身体的血亲。 可是,江城不想认亲。 他没有任何与这身体有关的记忆,韩家对他来说就是陌生人。韩思婷如此年轻就能顶着中央社记者的牌子来游说杨雨辰投南,她单纯身手又差,绝对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所以只能是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单凭着一腔热情游走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韩家不简单,这样的家族这样的亲人,根本不需要他,也不会喜欢他不甚体面的过去。 越大的家族内斗越凶,他掺和进去,不是害人就是被人害。这两条路他都不喜欢,他怎么可能主动投身进去? 江城皱着眉头沉思,久久地不给李震群答案。李震群笑着摊了摊手:“难道您在怀疑我们的诚意?要不要看看照片?”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正襟危坐的人是乜湦,看起来除了有些憔悴,并没有任何受过虐待的伤痕。 “您看,乜先生人已经离开了小镇,你想找他只能跟我走。” “你这是请我还是逼我?”江城冷冷的语声中含着杀气。他不会抛弃乜湦,可他已经开始仇恨韩家了,如果非要逼迫他,那么他会还给韩家一场血腥的报复。 “我当然是请您。如果是想逼您回去,我完全可以直接派人把您带走,相信绝不会比带走乜先生更难。”李震群笑得有些谄媚,可他却是打从心底里看不起江城。他除了当初刺杀平智一的事情他没查出来,其他的事情清楚得就像自己的手指,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男旦,为什么韩老先生还要找回韩家去,简直是有辱门风。 江城斟酌再三,他现在根本没本钱和韩家谈判,想救出乜湦只能跟着这个人走。他想明白就果断的点头:“好,我跟你走。可是我要个车,有些东西我必须带走。而且,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韩老先生吩咐过,尽量满足您。” “你在韩家附近找个独栋的房子,我暂时不想进韩家大门。而且,我要在那里见到乜湦。”江城很想知道韩家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李震群点头允诺:“房子的事情我能做主。至于乜先生,还要有韩老先生的示下,我不能随便答应您。” 江城疲惫的一闭眼,随即转身上楼。他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除了床没带,被褥衣物包了好几大包,还有平时他和乜湦练字写好写废的好多宣纸,家里零七八碎的都要带走,着实把李震群烦了个死。可他还是满足了江城的要求,弄来一辆运兵用的军用卡车,装了江城指出的所有东西。 车子一路向南,江城抱着一个小小的公文皮包坐在李震群的身边。他的手指轻轻在皮包上抚摸,就好像是隔着厚厚的牛皮抚摸内里藏着的那张照片。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振作再振作,只有他足够强悍,才能够带走乜湦逃出韩家。 第五十二章 坐在南安的“新家”里,江城对着李震群给他准备的西装思量下一步的行动。他是不想听话地走进韩家认亲的,可韩老太爷韩兆鹏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到韩家去就绝不让他见到乜湦。分别十几天,就好像是被思念煎熬了几年,他甚至无法专心思考,每每想了个开头,思想就飘到了乜湦身上。 这不是好现象。他现在需要的是缜密的思维,如果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面对韩家人的刁难陷害,他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活路,谁来救乜湦? 江城乖乖按照李震群规定的时间换好了衣服,他站在镜子前照了照,高级面料配上精细的剪裁手工,再配上他这张脸,还真有几分上流社会公子哥的味道。但是,江城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味道,他宁可看起来像是个卖力气的小工也不愿意当一个不事生产以算计人为乐的少爷。 之后的事情很简单,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当然不会是韩家大宅。韩兆鹏已经看过江城的照片,可照片毕竟不是真人,他需要面对面的确认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他粉雕玉琢的小孙子。 被韩兆鹏拉住上下打量的时候,江城只觉得这个老人犀利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被他盯住,江城觉得冷汗渐渐浸透了衬衫。他本来就不是韩思安,他也从来没承认过什么,所以他不怕被看穿,他怕的是他的举动或是身份会给乜湦带来危险。 “上过学吗?”韩兆鹏看到江城的第一眼就认定是思安回来了,他曾经最喜欢也最对不起的小孙子回家了。握住江城的手,韩兆鹏问得很温和,他知道这孩子做过戏子也做过生意似乎用枪也很在行,可却没有任何信息表明他读过书。 江城摇摇头,“老先生,我没读过书。” “……”韩兆鹏观察江城的行为举止,没有察觉丝毫风尘气,对此他很满意。思安是要回归韩家的,作为韩家的少爷,基本的教养是少不得的。他爱怜的拍拍江城的手,溢于言表的慈爱完全不需要掩饰。“没读过书不要紧,以后我送你去外面读书,咱们要念最好的学校。” 江城似乎很惶恐,“老先生,我哪里配去外面读书。我就是个……” “你该叫我祖父。”韩兆鹏打断江城的话,他纠正着江城的称呼:“我是你的亲祖父。你不记得我了吗?” 江城茫然的摇头。他这完全不需要做假,他的确没有与这个身体有关的记忆。 “孩子,你怎么会什么都记不得了呢?”韩兆鹏心疼又纳闷,韩思安不见的时候已经八岁多,八岁多的孩子应该能够记得很多事情。 江城的脑筋在飞快的转动。什么理由更好?忘记了?生病?受伤?最后,他选择了沉默。如果韩家派人去查,一定能够找到汪家戏班,他就像是个凭空多出来的人,突然被人捡到,捡到的时候就会唱戏,这些事情瞒不住人。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 韩兆鹏冲外面招了招手:“来人,上菜。”他拉着江城的手不放松,“饿不饿?我让厨子准备了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咱们该庆祝一下。” 几天之后,江城正式被接进韩家。这是韩老太爷安排的盛举,韩家三个少爷都回到了老宅,非常郑重的迎接他们的小弟弟回家。这里面最忐忑的当然是韩思国,他真的拿捏不准是谁为江城和韩老太爷拉上的线,更不清楚的是江城还记得多少过去的事情。看来,有祖父做后盾,他不能再以抓捕乱党的名义陷害江城,除掉这个人变难了,可是也变得刺激了。 韩思国喜欢刺激且具有挑战性的事。 真心为江城高兴的只有杨雨辰和韩思婷。杨雨辰不能走过去,但是他能远远看着江城微笑。韩思婷不同,她记挂了江城很多年,此时才知道他是自己血脉至亲的弟弟。她走过去给了江城一个挚诚的拥抱:“小安,欢迎你回家。” 李震群依旧没有把乜湦放出来,这让江城很不踏实。他也曾追问过,可是李震群却只是高深莫测的笑笑,“四少爷,乜先生很安全,您完全不需要担心。韩老先生的意思是,明年春天送您出去转一圈,您看……” “你想利用乜湦威胁我多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舍了他?”江城恨得咬牙。 李震群做了个随便的手势:“您请便。我从来就没觉得那个商人能有什么用。我也不怕和您挑明了,老先生的意思是不能留个男人在您身边。” “你什么意思?”江城微微战栗,他听懂了李震群话里的意思,可是还是想确认一下。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他还能有点用处,我很乐意留他一条命。如果他没用了,让个把人消失,在韩家不算什么大事。”李震群冷笑道:“四少爷该感谢我,因为是我保住了乜先生的命。所以,你不会让我为难,对不对?” 江城无言以对。他现在舍不掉乜湦,所以只能困在韩家动弹不得。 江城想来想去,在韩家他能试着接触并利用的只有杨雨辰和韩思婷。他尽量不出门,细细的观察后,他决定从杨雨辰下手。韩思婷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其他的都不再上心。 杨雨辰在客厅“偶遇”江城的时候,他进退两难。他很想和江城聊聊,但是他又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姐夫。”江城叫住想退走的杨雨辰,倒了杯茶示意他坐到对面。“这茶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杨雨辰慢慢走到江城面前,他很意外江城的邀请,因为他们上一次的交谈实在谈不上愉快。浅碧色的茶水中片片茶叶如枪如戟载沉载浮,江城对他微笑着发出了邀请。“今年的新茶,你尝尝我泡茶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杨雨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冽悠长。“好茶。”他坐到江城对面,“你还怨我吧?是我把你的事情告诉老爷子的。” “哦?理由呢?”他很玩味的问,杨雨辰没从他的问话中找到一丝一毫火气。 杨雨辰说:“我不能和韩思国正面冲突,只有老爷子才能让他不敢对你动手。” 江城对杨雨辰举起了茶杯,“所以我要感谢你,以茶代酒吧。”两只茶杯的碰撞声清越动耳,震得杨雨辰抚杯的手剧烈一抖,大半杯茶倾泻在白色的桌布上。 “雨辰,我有事求你。”江城客套完毕,开门见山。“帮我救救乜湦。” 杨雨辰看着江城,他说不出此时心中的滋味,酸甜苦辣似乎都占满了。“你以为我会帮你吗?” “你会。”江城笃定的苦笑:“我求你,而且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杨雨辰也笑了,那笑容比江城的还要苦涩。“如果我要你离开他呢?你还会让我救他吗?” “我会。”江城毫不迟疑的回答,坚决得让杨雨辰吃惊。“没什么比活着重要。只要你能让他活下去,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杨雨辰目瞪口呆的样子引出了江城的另一番解释,“雨辰,我这人就是个灾星。其实,‘害死’你的时候我就决定,这辈子只认钱不认人了。要人陪,完全可以花钱来买,谈感情,太危险。乜湦是自己送到我面前的,赶都赶不走,你说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很好,你救了他,然后把他送走,我也就不用再操心了。” “你撒谎!”杨雨辰盯着江城一字一顿,“你舍不了他!江城,我告诉你,你骗不了我。只要他一安全,你马上就会离开韩家。” “你真的就这样了解我?”江城抚摸着烫手的茶壶,看向杨雨辰的眼神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我现在要忙军队的事情,这忙我帮不了。”杨雨辰站了起来,“我告诉你,战争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没时间管这些闲事。” 江城看着杨雨辰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这第一回合,他算是圆满完成了,接下来的就是等待。等待杨雨辰想通,等待杨雨辰主动救出乜湦。他确实在利用杨雨辰,他别无选择。 第五十三章 韩老爷子简直太喜欢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孙子了,即使他的过去不堪回首,可这孩子通身上下的气派绝不比那三个差。 此时江城坐在茶海前,表情柔和恬淡,正认真的洗涤茶盏、公道杯还有黑陶小茶盅。他按部就班的把开水冲进茶盏,第一道洗茶的水被他倒掉,然后才再次冲入开水。第二道茶被倒入公道杯,然后又被分进小茶盅。江城捻了盅茶恭敬地送到韩兆鹏眼前:“祖父,您尝尝?” 韩家第三代人不少,可这样陪着韩兆鹏安然饮茶的只有江城一个,这一小盅茶简直比一杯琼浆仙露还要甘甜。他慈爱的把空茶盅放在一边,问道:“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闷在宅子里跟我这个老头子做伴,有什么意思?你还有几个月才能出去,这段时间要不要让思国或是思泰给你安排点事情做?” 现在让江城感兴趣的是乜湦的近况,可他真的不敢对韩兆鹏表现出来。他明白,这样的百年家族最重的就是门面,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丑闻,而他无疑是这个家族最大的污点。韩兆鹏越是喜爱他,就越是想要把他过往洗白,现在时的乜湦会成为老人最大的眼中钉。 “祖父想让我做什么?”江城就好像是又回到了帅府,步步小心事事谨慎。 老人慈和的拉住江城的手抚摸:“祖父老了,韩家要靠你们四个。你要记住,韩家百年不倒,靠的不仅仅是能力和金钱,还有随时为家族舍弃一切的决心。你懂我的意思吗?” 江城如此聪明怎么会听不懂韩老太爷话中之话。他现在除了乜湦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值得留恋的东西,要舍弃的自然指的是他。“我懂。”懂不代表会遵从,他不会为韩家放弃乜湦的。退一步讲,若是他与乜湦易地而处,乜湦也必然不会放任他在危险中不管。 韩兆鹏满意的点头:“是个聪明孩子。”当年惨事发生后他弃卒保车,看重的就是韩思国能够为了争夺家业对亲弟弟下手的狠辣,如果思安能够为了韩家对枕边人下狠手,也不失为一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韩兆鹏走后,江城把泡得没什么味道的残茶喝尽了,给自己又换了新的茶叶。洗茶的当口,他盘算着乜湦究竟被关在哪里。韩家内部似乎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四少爷毫不设防,整个宅子随便他出入,没有任何禁地,这种情况让他猜测乜湦没被关在韩家大宅。对杨雨辰的剖白已经有几日,可那边全无动静,也不知是没想明白还是真的不想搀和进来。韩思国离开平城就没了事做,虽然手下的人还在,但最近一直赋闲在家等上峰通知,所以乜湦不会在他手里。韩思泰之前被东瀛人吓破了胆,被接回来后就住到了浦东法租金,江城进门那天露了一小面,还是韩老太爷下的死命令才回来的,现在自然又躲了回去。 剩下的只有韩思民的军营里有一定的可能性,再有就是有可能被李震群随便在外面找了一处所在关押。江城比较认可的是他被随便关在外面,因为韩思民似乎对他完全不感兴趣,饭桌上见面都不点个头,完全的无视反而比较让人安心。如果这人会偷偷用鄙夷或是玩味的眼光探究,江城反而会比较害怕。 他的心思没放在品茶上,喝了两口就没了兴致。随手从口袋里掏出药酒瓶,江城开始自己给右手按摩。 杨雨辰步入小厅的时候,刚刚好就看到江城正皱着眉头有些笨拙的用左手揉捏右手,他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之前医生的话他大约还记得,知道江城的右手骨伤已经严重到疼痛不断的地步,可看他自己给自己按摩还是头一回。当年在奉天他不懂也没有在意,可在平城时车夫老孙喝醉酒藏不住话的时候说过,乜湦把江城这身伤痛是记挂到了骨子里。如今没了乜湦在身边,江城自己给你自己擦药的景象居然透出几分凄凉。 他站在小厅门口一小会儿,最后还是静悄悄地退了出来。他这几天忙着和韩思民商量布防的事情,连带着讨论战事发展的态势,空闲了就对着军用地图画兵力分布图。一旦闲暇了,他就会想起江城求他去救乜湦的事情,虽然从感情上心里别扭不想管,可从理智上还是觉得该出手帮江城一下。现在看到江城的样子,更是坚定了这种让他无比懊恼的念头。 哎…… 他难受总比江城难受好。 韩家大宅里的秘密牢房他也是去逛过的,找了个由头进去,杨雨辰才发觉出不对。牢房里根本没有乜湦,专管牢房的副管家也从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看来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江城是李震群接回来的,杨雨辰只好备了桌酒请李震群来“叙旧”。好在前几年和韩思婷结婚的事情就是这个李震群带头操办的,之后两个人私交还算不错,要不然还真不好找借口。 让杨雨辰么想到的是,头一杯酒刚喝了一口,李震群就对他似笑非笑的发问:“杨老弟有事求我吧?”他不等杨雨辰接话就继续说:“你别开口让我猜猜,你想从我手里要个人,是不是?” 杨雨辰虽然是韩家女婿,但不算嫡系,和高等下人区别不大。他之前和李震群相交就是兄弟相称,“李兄,既然你猜到了,那就给兄弟个痛快话,这事成吗?” 李震群放了酒杯拿起筷子夹菜,边夹边摇头:“不成。”江城的事情他清楚一大半,调查到的自然也包括杨雨辰的过去,他已经把杨雨辰的要人行为理解到岔路上去了。“老弟想要拿这人出气,哥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怎么讲?”杨雨辰边给他斟酒边装作听不懂。 “家里那个还不认笼子呢,你现在就把锁链给他去了,他还不马上撞破笼子逃走?”李震群把江城比作一只没养熟的野鸟,在杨雨辰看来,这比喻看似有几分道理。可惜,杨雨辰在心中评论,你并不了解江城,他看起来像是江南柳树下绕枝的娇小黄雀,可骨子里却是绝不屈服的雄鹰。你以为你拿住了他的软肋,他会变着法子暗地里桶你一刀。 当年江城肯为了他用两年时间寻机刺杀平智一,现在绝对能够为了乜湦暗地里把李震群干掉。 “李兄,小弟很好奇,您老兄把人关在哪里了?我之前也去过宅子里的地牢,那里可没有呀。” 李震群面露得意的笑容:“关在里面万一被四少爷找到怎么办?我觉得还是外面保险些。四少爷出门不方便,外面又没有人帮他办事……”他忽然狐疑地盯着杨雨辰,“杨老弟不会是想救人吧?” “哪能够呢。”杨雨辰打着哈哈喝酒,“我拆了他的心都有,怎么可能救他。” 第五十四章 东瀛人进兵速度不快,可稳扎稳打,一步步蚕食着这个国家。江城看着南安城越来越乱,心急如焚。他对应着记忆里的那段历史,猜测这个时代战争的走向,发觉南安就是那个最为悲惨被鲜血浸透的城市。如果不出意外,那场血腥的杀戮就在不远的未来。 如何能阻止那场悲惨的杀戮,江城想不到办法,他能想到保全办法只有提早逃出南安。找到乜湦,然后带着他离开南安。 在江城已经陷入急躁的同时,杨雨辰终于买通了李震群见到了被关起来的乜湦。 杨雨辰觉得,李震群真是没亏待乜湦,虽然没有自由,但吃穿不缺。“乜老板,我们又见面了。真没想到,世易时移,再见面你还是阶下囚。” 乜湦被关得久了,脸上带着不见阳光的苍白,可神情却并不萎靡。“杨司令,您这算是故人叙旧吗?好久没人陪我聊聊了,真是闷得慌。江城还好吗?”他被关在这里,担心的只有江城。抓他的人半句不露原因,不杀也不放,实在让人纳闷。之前他猜测可能是和江城有关,见了杨雨辰,他就再无疑问。 “江城回了韩家,韩家正经四少爷,要多滋润有多滋润。”杨雨辰坐到乜湦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我劝你一句,别惦记江城了。他本来跟你就不是一路人,现在认了祖宗就更不能跟着你了。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听我的话,和江城断了,我保你出去。” 乜湦若有所思,手指沾了杯子里的茶水在漆黑的桌面上一顿乱划。杨雨辰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他划的是什么,他等了好一阵也没有回答,只能叹了一声问:“你是什么想法,实话实说吧。” 乜湦盯着杨雨辰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也放不下江城,对他来的目的完全猜不透。“杨司令,我和江城的事情,我说了不算。” “你可别打错了主意。韩家随时可以让你无声无息的消失,江城保不了你。”他知道人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会舍掉很多东西,他很想知道乜湦会不会为了活命舍掉这份感情。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舍得丢下江城吗?”乜湦的这一问问住了杨雨辰。他想回答说舍不得,可他说不出口。当年他假死避祸,真就是为了活命丢下江城,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你也舍不得是不是?”乜湦对往事并不清楚,可杨雨辰脸上的痛苦他能看出来。他说:“死我也认了,为了江城,值得。” 杨雨辰长嘘了一口气。面前这个商人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个有本事的,可骨子里算是条汉子。战争马上就会打到南安,这一次他一定会上战场,因为政府已经无路可退,再退就要把整个国土白白让给东瀛人了。战争是残酷的,人命在战场上就如一芥微尘,他既然生死未卜,当然要把乜湦救出去照顾江城。韩家看似安稳,可他知道韩思国不会让江城影响韩家的平衡,他一定会设法除去江城。 “乜老板,你信我不信?”杨雨辰忽然正色发问,引得乜湦不住狐疑。他信不信杨雨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无人可信。 “我有得选择吗?” “有。你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杨雨辰提醒乜湦:“在这里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关照你了,我建议你还是信了我的。” “好,我信你。我信你不会害江城。”乜湦微微一笑。 杨雨辰对他点点头,“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城里就快乱起来了。一旦乱起来,韩家人顾不得江城,我就把他接过来见你,然后送你们一起出城。江城身体不好,你可千万要照顾好他。”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这是一点钱,你藏好了,够你们的路费然后再找个落脚地做小买卖讨生活用。” 乜湦也不和杨雨辰客气,他把杨雨辰推过来的小包压在掌下,认真的问:“你真的能把江城交给我?你舍得?我不知道你们过去的细节,但是我知道江城心里一直有你。” 杨雨辰苦笑着摆摆手:“罢了,你既然都不知道就别问我了。江城他选了你,你该看得出来。” 从乜湦那里出来,杨雨辰直奔军营找韩思民。韩思民作为嫡系王牌军的中将军长,手里的情报都是最准确的,他要知道战事发展到何种地步。 韩思民正看着南安城防图思索,见了杨雨辰很是高兴。“哥,你来了,太好了。你再不来我就要愁死了。”他从来不叫杨雨辰姐夫,只是叫哥,反倒更显得亲近。 杨雨辰看看城防图,“你愁什么?”这张图和他手里那张不太一样,显然是多了不少暗堡之类的防御点。 “东瀛要打过来了,我想争取死守南安。可我一个军肯定不够,哥,你和我合兵吧。”他认可杨雨辰的带兵能力,他非常希望能够把杨雨辰纳入他这一边。 “行!”杨雨辰答应得干脆利落,他带的兵虽然也在正规军序列之中,但军饷枪炮大部分是韩家出钱购买的,几乎就是韩家的私兵。韩家人要用韩家的兵,他怎么可能不答应。“三弟,你看东瀛人什么时候能打到南安?” 韩思民一拉另一面墙上绒布帘,又露出一张地图来,图上红蓝态势画得纷乱。“哥,我看最多半个月,你看看这张图吧。”他指着图上的蓝色标记说:“东瀛人用的是渐次增加兵力的法子,从前年的几万人到现在的几十万,他们占领的地方越来越多,虽然会分散兵力,但架不住他一次次增兵。你看,现在逐渐逼近南安的差不多有十五万,而且还有军队在不断赶来。南安附近镇守的军队不到四十万,虽然一倍于东瀛,但武器装备实在不行,一旦打起来……”他脸上露出凄然,“哎……” 国家羸弱,所以才会被东瀛打上门来。未来的若干年,他们将与东瀛人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直至把他们赶出这个国家。 第五十五章 韩思国看似很闲,可他手下的行动队却每天都有行动。自从他带着人退回南安,已经派人在城里城外暗查了几个来回,人抓了一堆却什么都审不出来。上峰倒是很满意他的行动力,现在东瀛大军压境,他们居然只是紧盯抓乱党这一件事不放,很有些不把乱党抓净绝不反击的意味。 他的行动队人手不够,还想再和杨雨辰借人,可每次都被杨雨辰找借口拒绝。“你这是搭上韩思民了,想换个后台?” “大少爷,现在都快国破家亡了,你居然还有心情满城乱抓人?”杨雨辰看到韩思国就头疼,“我劝你把正经心思放到东瀛人身上吧。我看城里东瀛人四处乱窜,十个有八个是东瀛军队的探子,我看你该去抓他们。你也是看过那些东瀛人绘制的地图的,你说,他们把城里每一处水井,城外河上每一座桥都画出来了,精细得河边有几棵树都标得清清楚楚。你任由他们这样下去,早晚连城里的城防图都得落到东瀛军队手上。” “那是你们军队的事情,我管不着。我就知道,攘外必先安内,内贼不去外贼难防。”韩思国手里是手下人审回来的供词,看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他冷冷盯着送供词来的那个人,突然走过去狠狠给了那人软肋处一拳:“你们这是审得什么?!”一拳还不过瘾,接二连三的又给了那人两拳,拳拳都落在第一拳打的位置。 韩思国是个肩不挑手不提的少爷,手劲不大,可架不住他每一拳的落点都一样,他那个倒霉的手下只挨到第三下就惨叫着扶着软肋弯下了腰。 “哪疼打哪,哪疼打哪,懂了吗?!”韩思国冷冰冰的对手下进行指导,他觉得这几拳比一车话都好使。他把那些堪比废纸的供词摔在那人脸上,“下次再送这么一堆没用的过来,我就让你把它都吃了!滚!!” 杨雨辰看他那样子,知道说什么都是废话,趁着他心思没在自己身上,赶紧退出了韩思国的临时办公室。韩思国已经油盐不进,死了心的要跑一条被所有人恨的路,他真的没必要再劝。作为军人,他对所谓的某某主义某某思想全不感兴趣,可是他知道谁敢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往前冲。他们这些正规军一个个被招回后方,前方跟东瀛人打游击的就是韩思国下死力剿杀的那些人。 前几日,他跟着李震群从关乜湦的地方出来,迎面就撞上一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人。李震群盯着女人离去时羞红的脸蛋长长的吹了个口哨,“杨老弟,那妮子看上你了,你看他飘手飘脚的,路都不会走了。” 杨雨辰对这样没品的玩笑置之不理,只是催促李震群快走。 晚间睡觉脱衣服的时候,杨雨辰在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条,“感谢平城相助明日午时兰陵茶馆一聚”。杨雨辰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来自被韩思国追得没处躲藏的那帮人的邀请,虽然他在离开平城时放了他们的人又留了弹药,可他并不想与他们接触。他烧了纸条,就当从来没见过。 可是,这样的邀请开始不停出现在他手里,很有不请到他不罢休的架势。 杨雨辰知道,他要是把兰陵茶馆告诉韩思国,这纸条马上就会消失。可是他狠不下心如此,在他看来,这些人算得上卫国英侠一流,没必要把他们交给韩思国。他认为,现在应该做的是一致对外,而不是窝里反内讧。 时局越来越不好,南安城也终于乱了。城里但凡有点本事能在外面找到落脚地的人都开始找路子出城避难,就连韩家也开始打包细软准备换个地方了。杨雨辰和韩思民都是一个心思,要与南安城共存亡,以前他和韩思民都是不愿意回韩宅的主儿,现在越发不肯回来了。 杨雨辰回不回来韩兆鹏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个女婿就是韩家撑门面的傀儡,只有韩家嫡系的这几个孙子才是他的宝贝。韩思国是一定会跟着政府撤走的,他不担心,韩思泰已经躲进浦东法租界安全得不能再安全,现在就剩下韩思民让他操心。这孩子一门心思为党国尽忠,要是留在南安,他真的会为了守南安玉碎。 韩家这三个第三代个个都是宝贝儿,他布局了这么多年,损失一个就是挖他的心要他的命。装病这招是老人们常用的伎俩,难得就难得在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人用都好使,韩思民当然也不例外的被骗了。当他和杨雨辰一起到医院探病的时候,首先听到的就是“啪”的一声脆响,然后转过走廊就看见江城捂着脸站在病房门口,打人的当然是韩思国。 “大哥,你怎么难为小弟呀。这哪有当大哥的样子嘛。”韩思民虽然不喜欢江城,但也同样不喜欢身为韩家长房长孙的韩大少,见他们亲兄弟争斗,当然要在一边拱火。 江城捂着脸不说不动,韩思国不是第一次打他泄愤,只是这一次选择的地方不算太隐蔽。韩家早晚要倒,他也不在乎这一时的荣辱。 韩思国指着江城发狠:“你有本事把劝祖父的那些话当着他们的面再说一遍?我就是看着祖父的面子不把你送进去,我看你就是个乱党,审你一定能审出一串人来。” 杨雨辰越发坚定了送江城出韩家的决心,他可舍不得把江城留在韩家挨打挨骂受委屈。 “小弟不过是被人迷惑了,大哥多教教他不就好了吗?你不教导他,光在这里打人,哪里有韩家下任当家该有的气度?”韩思民继续挤兑他大哥,挤兑完了才问:“祖父的病严重吗?” “祖父那病就是被你害的。你要是肯乖乖回家,他至于住到这里来吗?”韩思国抱怨完对杨雨辰说:“你别进去,祖父有事对思民说。” 韩思国还没来得及继续冲江城发火,他手下的人就来把他请走了。杨雨辰看着江城靠在病房门边低头站着,白皙的脸皮儿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他凑过去低声说:“你放心吧,我见过乜老板了,他吃住都不错。” 这话一入耳,江城的双眼就是一亮,可他却偏偏还是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低低的“唔”了一声。他在杨雨辰面前越可怜,这个人就会越帮他,他现在就是在利用这个人。 “外面越来越乱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应该有什么打算?”江城也不抬头。他现在的打算就是怎么逃出韩家,怎么救出乜湦离开这里,然后躲在个安稳的地方把他这全是磨难的一世彻底过完。 “我想韩家不久就要离开南安了,你是想跟他们走还是想自己走?”杨雨辰问,他想知道江城的主意是不是改变了。毕竟乱世中跟着韩家比单独出行要安全的多。 这一问引得江城抬了头:“我要乜湦。”他眼里的光给杨雨辰传达着无比的坚决,“我从来就不是韩家人……我要乜湦!” “好。我帮你。”杨雨辰此时才做出了郑重的承诺。他看看紧闭的病房大门,看来里面的谈话一时半会是完不了的,他还是出去逛逛再回来吧。 江城看他要转身离开,心里一动,他低低的唤了一声:“雨辰……”他和杨雨辰的过往似乎已经揭过去了,可他心里还是有这个人的影子,即使怨恨,他依旧能记得他们拥抱时的美好。“你会留在南安吗?” “会!”杨雨辰回答的好不迟疑。他是个军人,如果之前不是上边下达的死命令,他已经和平城共存亡了。 “雨辰……”杨雨辰在江城眼里看到一丝眷恋,就仿佛多年前他们生离死别那次一样。他很想走过去抱他一抱,可最后却连手都没有抬起来,因为他听到江城说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千万要保住这一城的老百姓,你千万不能投降。” “你说什么?”杨雨辰询问,仗还没打,江城说的这是什么话? 江城知道那段悲惨的历史,所以他希望可以给杨雨辰一个方向。“南安外围的防线一定要多构筑几道,千万不要丢了一道就全军溃散。即使所有的防线都被攻破了,你们退到城里也要班自为战人自为战。巷战,巷战……你能把这个城市变成巨大的堡垒,让东瀛人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吗?” 江城的声音很小,可杨雨辰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明白江城从何说起,但还是点头说:“我会的,你……”他盯着江城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莹润的琉璃,渐渐泛起的湿意是他以往从没看到过的。他一把攥住了江城的手,死死的不肯放开。“你放心……我是军人,我会死守这个城市死守这个国家。” “千万不要在开战前不要自断后路,那不能表示你们杀敌御辱守土卫国的决心,那只是个错误的决策。要把后路留给老百姓,要不然会死很多很多人。”江城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心里被说不出的情绪占得满满的。这个人可能并不十分能干,但是他的信念却一直没变,这个人可能还是如当年一般爱他,但是心里却一直有这个国家。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告诉他什么呢?江城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回握住杨雨辰的手。 第五十六章 那些人邀请的纸条还在不停的出现在杨雨辰身边,甚至在他的办公桌上都出现了纸条,那些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杨雨辰很好奇,在韩思国几如疯狂的围捕下,他们怎么会有如此的能力,连军内高级将领的办公室都来去自如。 杨雨辰迷惑的同时,毫不知情的江城却注意到了韩思国的异样。 韩家老宅现在就韩兆鹏韩思国这两个正经主人。虽然江城是名义上的四少爷,可韩兆鹏实在怕他突然逃走,派了好多个仆人以服侍他的名义随时随地跟在他的身后。好在那些人还知道在韩宅里江城跑不出去,只要不出大门,江城的行动相对的还有一些自由。 江城比较不理解的是韩兆鹏的对他日常消遣的安排。韩兆鹏明明看出韩思国对他讨厌到了骨子里,还要安排他经常出现在韩思国眼皮底下,这不是摆明了把他送给韩思国出气吗。而韩思国还真配合这个安排,每天不拿他出两次气绝不罢手,好在他忍耐的功夫从小就磨练得登峰造极,刁难打骂都能面不改色的应对。跟在韩思国身边,他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多说多错不说也错,简直比帅府的三太太还不知避讳。 韩宅里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当然是韩老太爷韩兆鹏,他居然每天都会交给下人一张小小的纸条。江城最初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可架不住日复一日。让他引起怀疑的是韩兆鹏把纸条交给下人拿走时那种态度,看似若无其事,但眼神却一天比一天焦躁,似乎非常急切的想要完成一件事。 江城也曾尝试过从下人手里骗纸条来看看,可那些人根本无视他的搭讪,连个笑脸都懒得给他。江城不在意这些,可他直觉这谜一样的纸条阴谋的开始,他必须把一切都弄明白,现在城内城外都乱成一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绝不能事到临头还被蒙在鼓里。 五六天之后,江城终于找到了机会。韩兆鹏让他在书房里陪他下棋,其间突然有事离开了书房,江城就是抓住了这个空挡把写纸条的那叠白纸上的最上一张拿到了手。纸上的书写印记不太清晰,他只分辨出“兰陵茶馆一聚”几个字。这几个字让江城更加迷糊,如果只是约人去茶馆聚会,韩兆鹏有必要一天比一天不耐烦吗?而且,是什么人值得韩兆鹏如此频繁的邀请却始终不出现? 江城已经有几天没遇到过杨雨辰,他看着韩宅里上上下下的人乱糟糟的或打包或掩藏,也开始坐不住了。再拖延下去就是南安城破,包括他和乜湦在内的所有城内之人都逃不出城,出不了城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有一段时间他是不怕死的,可是与乜湦相守的这几年实在太快乐,以至于本来不喜爱这个世界的他都留恋起生命来。 “祖父,我想出去转转。”江城对韩兆鹏提出了他进入韩宅后的第一个请求,得到的当然是韩兆鹏的点头同意。 “可是……”江城看看书房门口垂手站立的一堆仆人,皱着眉头说:“跟着那么多人,逛着实在没意思。祖父,您能撤走一半人吗?” “外面乱得很,跟着的人多,我才能放心。”韩兆鹏当然不会松这个口,他可不希望江城出去一转就没了影子。 江城提出去掉一半仆人,其实就是试探一下韩兆鹏反应。他顺从的点头:“我听祖父的就是。”他出去就是找机会见见杨雨辰,他也知道短暂的见面不太可能得到他希望的结果,但是他已经无法等待了。 南安城里果然乱成一团,有拖家带口进城躲东瀛人的难民,还有大包小包的准备出城西逃的南安人。江城转了两家货栈,又到纸条上提到的兰陵茶馆看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才带着一队尾巴直奔军队。 江城的借口当然是求见三个韩思民,可出来迎接他的却是他想见的杨雨辰。“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知道韩老太爷的规矩,私下里他和江城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当着外人还是要给韩家留点面子的。 江城看他满脸憔悴,胡子茬几天没刮过的样子,也知道他被即将接战的东瀛人搅和得几天没好好休息。身后那些尾巴都支着耳朵听着,他只能说:“祖父放我出来散散心,我转了几个地方,实在太乱,所以就来你们这里看看三哥。” “进去喝杯茶吧,休息一会儿早点回去。外面乱得很,有人打着杀东瀛人的旗号抢劫杀人,小心有人把你当了目标。”他引着江城往里走,后边的那些尾巴全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跟着江城这一路走走停停,最怕的就是四少爷趁着他们不注意逃走,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要往军队里钻,真是让人放心不少。 杨雨辰引着江城进了办公室,而那一堆尾巴都没让进来。他给江城倒了杯热茶,含笑问道:“等得着急了?以前我总以为你……”说到以前,杨雨辰猛的停住了,他和江城的以前是不能再被提起了。 江城看着他眼中的血丝,那对眸子疲劳得毫无一丝神采。“东瀛军队还有多远?你会留下还是撤走?” 杨雨辰坐到他对面,疲倦得揉揉眉头。“那些东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兵力不够,一直在调兵,暂时还没有打过来的意思。”他知道,东瀛人已经在南安东边集结了十几万人,可却依旧没有进攻,似乎还在等待更多的军队。“上一次老太爷希望思民不要留守南安,可是思民已经打定主意留下来了,我当然也不会走。” “十二月,我记得是十二月。你要小心。”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他记得参战的东瀛人超过二十万,看来离决战的日子不远了。 “你放心,我给你准备了车,只要韩家一乱,你的机会就到了。”杨雨辰从怀里掏出两张纸,“这是两张机票,你们出了南安就一路向西往山城机场,我想这里要陷在战乱中很久,你还是干脆离开这里吧。” 第五十七章 江城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杨雨辰不停从参谋或是副官手里接过文件来批阅,此时与记忆中的景象太过相似,仿佛很多年前他们还在奉天的时候,仿佛下一刻陆同远就会破门而入,粗豪的对他们大吼:“今儿晌午老子请你们喝酒!” 少年时的美好时光太短,可留下来的记忆却浓郁得无法化开,隽永而绵长。江城端着那杯茶,透过长长的岁月,看着往日的杨雨辰站在今日的他面前,心里涌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杨雨辰翻着文件还有前方传回来的情报,忽然就发现了其间夹着的纸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难道他们真的想逼得他把这些条子交给韩思国吗? 盯着杨雨辰的江城当然不会忽略他脸上一瞬间的僵硬,“怎么了?是前边开战了吗?” “不是。”杨雨辰也不打算隐瞒江城,他招招手示意江城进前来,把纸条展示给他看:“这些人真是不要命了,为了撤离平城时留给他们的几车弹药,最近一直在骚扰我。你说,我是该去还是该引韩思国去?” 江城对这纸条十分熟悉,联系韩兆鹏的脸色,他终于想通了。一把抓过纸条用桌子上的火柴点燃,他才小声说:“千万不要去,这是陷阱。” “陷阱?”杨雨辰不太明白,他笑了:“难道他们想绑架我?为我设陷阱不值得吧。” 江城却完全笑不出来,韩兆鹏太歹毒,这是想把杨雨辰往死路上送。“这不是那些人送来的,这是韩家给你做的圈套,就等着你跳进去。”江城细细把几天来看到的情形说出来,“还好你没去。你要是去了,我想,韩思国的人就会马上出现,以通匪为由把你抓起来,甚至就地枪毙。以前韩家利用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现在韩兆鹏不想用你了,想换个傀儡,所以才打算用这种法子除掉你。” 杨雨辰沉思半晌才淡淡的说道:“我猜他是想用你来换我,然后让你和思民带着军队随政府撤离。”他哈哈一笑:“他以为韩思民是被我影响才坚持要留在南安,可他猜错了,韩思民才是真正的坚守派,他绝对会坚持死战不退到最后一人。韩家这些人,个个心机深重,甚至把害人当做习惯,可只有这个韩思民还算得上是个人。” “你很欣赏他?” 杨雨辰点头:“韩家人里,以前我只认他一个。现在还要再加你一个。” “我不是韩家人。”江城柔和的神情掩不住眼底的凌厉。 “你就像一把隐藏了锋芒的刀,不到不得已绝不露出刀锋。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在奉天时如此,如今也是如此。”杨雨辰从没对江城说过这些:“我之前还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韩家人,现在看来,血缘真的很神奇。你真的是韩思安,对吗?” 江城极为认真的盯了杨雨辰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在杨雨辰看来,江城一向是清清淡淡的,不论笑容还是言辞,现在这样大笑几乎是从未有过的。笑够了,江城才又恢复了他以往的样子,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说:“我从不知道韩家。即使这个身体是韩思安,这里……”他很郑重的指指头,“这里是属于江城的,我只承认我是江城。” 杨雨辰不懂江城的意思,他问出了韩思国一直以来的疑问:“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吗?他们说你被人绑走时已经八岁,照理说一个八岁的孩子不应该什么都不记得。” “你觉得死人会记得过去吗?”江城在很多年前就想告诉杨雨辰他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国家,可总是说不出口,现在是个合适的时机吗? 可惜,杨雨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按照他的理解,江城把属于韩思安的童年尽数当做了前生,所以才会说韩思安是个死人。看来江城是坚持要和韩家划清界限了。 “给我两把枪。”江城对着杨雨辰摊开手掌,“李震群把我那两把都搜去了,你再给我弄两把吧。” 那天回到韩宅后,江城对韩兆鹏交代白天的去向:“本想去看看三哥,可他太忙,我没见着。”至于韩兆鹏相信与否,江城并不关心。他知道不管什么地方都有韩兆鹏的耳目,他和杨雨辰见面根本不是秘密,越解释越会引起怀疑。 韩兆鹏什么都没问,可随后几天无论做什么都把江城带在身边却说明了问题,纸条也再没有出现过,可见他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不过,即使韩兆鹏可以未卜先知也没大用处了,他所依仗的政府已是势危如累卵,他要守护的韩家也很难保全。 杨雨辰知道江城用惯了勃朗宁,他花两天时间又弄了一对回来,和当初帅府里那两把分毫不差。他装作回韩宅看思婷和儿子的样子带了枪回来,还没等遇到江城,就被韩思国堵在了偏厅里。 “听说你和思民打算死守南安?”韩思国脸上带着几乎可以称之为和善的笑容发问,让杨雨辰都有些诧异了。他进入韩家后大多数时间都陪着这个大舅子,只见过他奸笑阴笑假笑。 “我们都是军人,自然要誓死卫国。有什么问题吗?” 韩思国很高兴,他非常希望韩思民能够留在南安,不论南安保卫战结果如何,都对他有益无害。如果韩思民胜了,韩家在政府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他可以借助家族的力量在仕途上走得更高。如果韩思民败了,他在韩家唯一的竞争者就消失了,他可以稳稳坐上下一任家长的位置。作为韩家下一任当家,韩兆鹏会将掌握的所有关系网都移交给他,他也同样可以攀得更高。“没有问题。我只是为三弟担忧,你可不能让他为了南安玉碎。”他再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所以才会说得如此违心。 “当然。”杨雨辰不愿意跟他多废话,可韩思国显然不想让路。 凑过来的韩思国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了味道,“听说你私下招待我四弟,你们这是又好了吗?”语气中尽是戏谑银邪。 杨雨辰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不堪,他皱着眉反问:“他是韩家人,难道我能把他晾在驻地外面不理?” “你当然不能不理,可你最好认清楚,你不过是他利用的一只狗。”他不能对韩思民动手,可江城这个所谓的四少爷却并不真受韩兆鹏的庇护。 这根本不是杨雨辰在意的,他非常希望江城会利用他,因为利用就表示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感情,至少江城对他没有感情。他已经决定死守南安,不是他过于悲观,看全国战局,他们每战必败每城必失,南安也不会是例外。城破殉国是他必然的结局,他不希望江城会因为他的死伤心。“难道韩家不是在利用我吗?被韩家利用表示我还有活着的价值,你的话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夸奖和护身符。” 第五十八章 韩家的避乱起始于韩思婷带着唯一的第三代离开南安,再之后离开的就是韩思国。他是随着一些准备迁都事宜的高官一起离开的,本来作为中层官员,他是必然要留到迁都令发布之后的,可他韩家长孙的身份成了通行证。 老太爷韩兆鹏本来是想带着韩思民和江城一起离开的,可韩思民已经从军营躲到了前线阵地,坚决死守南安的态度让韩兆鹏毫无办法。等他意识到这个孙子已经无法带走,再回头寻找江城的时候才发觉,那个他想用来替换杨雨辰的孩子居然不知去向。 他不用猜就知道江城被杨雨辰藏了起来。之前这两人密谈的内容他无从知晓,可杨雨辰帮江城寻枪的举动是瞒不住人的,他本以为江城拿到枪会对韩思国报复,让韩思国提前离开南安这也是理由之一。可他没想到江城并不打算报仇,而是只想离开韩家。 在离开南安的车上,韩兆鹏不由得怀疑他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当年他明知道韩思国对亲弟弟下手,不止没管还装作完全不知情。他当时想的是韩家未来的当家需要能够杀伐决断冷心冷面,韩思国看起来刚好符合要求。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长房长孙心狠有余智谋不足,这次他接江城回来,一是为了替换掉杨雨辰这个外姓人,二是为了激起韩思国再下一次手的决心。可惜,不知是韩思国没了少年时的狠心还是确实没找到机会,虽然他一直在找江城的麻烦却始终没有对他下杀手。替代杨雨辰这条就更让人失望了,他想给杨雨辰创造个“通匪”的机会,可他居然始终不上套。 老了,真是老了。韩兆鹏疲惫的闭上双眼。他年轻时韩家也不止他一个继承人,一次次阴谋一次次陷害才最终实现了他一人当权独大的局面,之后的几十年他费尽心血才把韩家经营到如今的地步。本来还想在晚辈身上再次看到一个当初的自己,没想到不只没看到还把韩家弄成了一盘散沙。 韩兆鹏已经能预见到韩家的没落了。 江城再见到乜湦的时候并没有如何激动,他们就仿佛刚刚分别又重逢一般。“雨辰,谢谢你帮我,这个情我欠你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了了。”见面后江城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对乜湦说的,而是淡淡然对着杨雨辰说的。 “你这么说是要我还你以前的人情吗?”杨雨辰引着他们往外走,“我给你们准备了汽车,南安西边还留着给老百姓逃难的缺口,你们快逃吧。” “你们城防安排的如何?准备得充分吗?”江城关心这仗要怎么打,他知道,一旦战败,南安城的所有百姓还有投降的军队都会成为东瀛人刀下亡魂。他可以不管别人,但杨雨辰参战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杨雨辰示意他们两人上车,“城外城内的防线都已完备,守军十几万人,已经防得铁桶一样。韩思民已经下了命令,今天夜里就要把铁路和大桥都炸掉,这十几万军队要誓与南安城共存亡。” 江城没想到这自断后路的决策是韩思民作出的,他前世就觉得这种背水一战的打法不靠谱,之前还提示过杨雨辰不要犯这个错误。他并不上车,而是靠着车门急匆匆的说:“千万不要。你得劝劝他,仗可以打,但是不能断了所有人离开南安的路。你们军人不能撤,但南安城里的百姓是要避难的,你们断了他们的退路就是断了他们的活路。” 杨雨辰没想到江城会如此关注战事,他想了想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站在街上说话不方便。”他和江城原本已经就要没有瓜葛了,可此时却又从虚无中升起微茫的希望,可转瞬又被他捏死在萌芽里。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此战必死的未来,何必再拉上江城。 坐进车里的乜湦忽然说了一句:“江城,我想留下来。这场战争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凭你的枪法,一定能帮到杨将军。” 江城感到很意外。之前他对乜湦表示得很明白,不想参与任何有战争有关的事,而刚刚的提议已经根本就是参战了。 并不表态的江城一脸沉静,乜湦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他握住江城的手安抚似地拉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放心,我陪你。” 江城并不回应。他扪心自问,他对世事很失望,一直认为这个本来就不是他的世界里的事情与他无关,可他也不能否认,这世界里的人依旧能够牵动他的心。他不希望杨雨辰死在南安保卫战中,更不希望真的发生大屠杀。 参与还是回避?江城忽然盯着乜湦说:“你不怕死吗?” “我怕。”乜湦直言不讳,可是补充的话却又无比中肯。“可是怕也要参与,如果每个人都不反抗,这个国家就没救了。” “可是,如果一直内讧下去,这个国家一样没救。”江城知道未来历史的走向,他要救身边的人,可他想不到办法。杨雨辰属于那个最后失败的政权,即使这一次他救了他,以后的事情也不好处理。 杨雨辰开着车子,插话道:“不会一直这样的。我相信,这场战争会让这个国家再度团结起来。抵御外侮守土卫国才是这个民族现在的要务,自相残杀很快就会结束。” 江城对杨雨辰的话不置可否,他记得另一个世界的历史,有些事情是人们美好的希望,不过实现却要走过无比血腥的过程。他只是极为认真的追问乜湦:“可能你会死,或者我会死,很多人会死在你面前。你见得了吗?” “只要我们不分开,就没什么可怕的。”乜湦的态度很坚决。 杨雨辰听着他们俩的对答,忽然想起了他和江城几年前的生离死别。如果当时他拉住江城的手不让他回奉天多好,如果他们当时一起出逃该多好,在离别面前,其实生死是小事。可惜,这个道理他懂得的太晚了,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根本毫无用处。 他刚想说点什么,远处忽然响起凄厉的空袭警报声。随着警报声一起传来的是东瀛飞机低空飞行的破空声和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不好!快下车!”杨雨辰赶紧回头大叫,“下车!往民居多的地方跑!快!” 乜湦的动作也不慢,推开车门拉着江城就往路边的小巷里钻。江城惨白着一张脸,被眼前爆炸的惨状惊呆了。十数架飞机投下来的炸弹在短短十几秒内把南安城内城外变成了一片火海,坍塌的建筑、被炸碎的断肢残体都成为了火焰的点缀。 他不记得这场战争是开始于飞机轰炸呀!他真的不知道…… 恍惚间回头,他意识到杨雨辰因为先提醒他们然后才下车,几秒钟的耽搁就落在了后边。江城眼见着一颗炸弹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爆炸,爆炸的冲击波把他的身体直推出五六米远。 “雨辰!”乜湦听到江城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然后拼命挣开他的手往来路上扑去。他回头一看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连忙也跟着往回冲。 第五十九章 好在杨雨辰只是被爆炸的气浪掀了出去,虽然背上被弹片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的伤口外翻着,可并没有生命危险。他在江城和乜湦的搀扶下站起来,指引着两人沿着小巷奔跑。“穿过这片民居就是租界,东瀛人不敢炸轰炸那里。” 东瀛飞机一拨拨的往复,空袭居然长达一个多小时。躲进租界地的南安人不计其数,江城看到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恐惧,仿佛此时面对的就是末日。他想,可能他现在的表情也与所有人一样。 把长衫下摆撕成条给杨雨辰扎紧伤口,江城才发觉他的手抖得厉害。 “杨将军,你还好吗?”乜湦看得出江城的失常。说不介意当然不可能,可他却相信江城是与自己拴在一起的。江城和杨雨辰有过去,但是他们之间除了过去的感情该断的都断了。 他和江城的感情也一样深厚, 在平城江城就已经选择了他,这一次也不会变。 杨雨辰年轻时从士兵做起,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背上伤口虽疼但并不太剧烈。他冲乜湦勉强笑笑:“小伤而已。乜老板,这就是战争,到处都是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死亡。你还是带着江城走吧,你们不是军人,没必要死在这里。活下去,更重要。” 江城看看杨雨辰又看看乜湦,这两个人到底该如何取舍,他真的不知道。半天之前,他还以为和杨雨辰之间余下的只有回忆,可眼见杨雨辰被爆炸的气浪扫到的时候,心里那种痛是无法忽视的。就像当初跪在帅府院子里听到杨雨辰死讯的时候,那种绝望几乎能把他这个人凌迟。 如何选择?如何选择? 空袭警报解除后,杨雨辰引着他们回了军营。这一路上江城无比沉默,他在心中衡量着去留。有一瞬间,他居然想到了死。可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想死,他当初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放弃,不用在吃了这么多辛苦之后再选择死亡。活下去,即使这条路无比艰难,也不能放弃。 杨雨辰,他们注定无缘吗? 是呀,这个乱世里人不如蝼蚁,人命由天不由人。要顺应命运活下来,就要舍弃很多东西,太难太难。 空袭预示着战争的开始,随着空袭而来的就是前方战线上的鏖战。东瀛集结了二十四万大军南安守军也号称四十万,虽然南安不适合合围,但南安城东部已经被东瀛军彻底封住。枪炮声连续不断,从白天打到黑夜,夜空中炮弹的飞过时发出的拽光仿佛节日礼花弹的轨迹。江城站在南安城外最后一道防线的战壕里,身边是第一次拿到枪的乜湦。 乜湦一点都没有第一次摸枪人的兴奋或是恐惧,沉稳得可怕。杨雨辰还真是照顾他,一条步枪一支左轮,长短两件家伙一带,还真有点架势。他站在江城身边,看着流光溢彩的夜空,忽然觉得此刻像个迷离的梦境。 第一条防线的战事很艰苦,东瀛军队的炮火明显优于他们这边,只是这边准备得还算充分,破防虽不容易但也是早晚的事。江城掐着指头算计,十三天,他印象里这场保卫战只有十三天,之后就是血腥的屠杀。他能做些什么改变历史吗? “乜湦,你为什么要坚持留下来?”江城盯着远处的火光,虽然距离太远阻隔太多看不真切,可爆豆般的枪声炮声却不绝于耳,显然已经激战了一天的双方都没有罢手的意思。一个要强攻一个要死守,寸土必争。他知道,有些小块的高点阵地几异其主,杨雨辰他们是真的打出了气概打出了精神。 现在看两方倒真称得上势均力敌,难道这一次他们能赢?杨雨辰他们能赢吗? 乜湦站在江城斜后方,看看前方的炮火,又看看江城被火光映照得时明时暗的侧脸,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再也掌握不住的惶恐。不是为了留下来的决定后悔,而是他终于意识到了江城并不愿留下。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的,战事还没开始他就指引着方向躲进了引凤坳,难道他早就知道两国要开战,而且是大战,他甚至清楚哪个方向最安全? 没有听到乜湦回答,江城自顾自说:“你给我们选了条最危险的路。你知道吗,如果雨辰他们输掉了,东瀛人会屠城的,全城军民……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既然已经要参与了,所幸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万一输掉了,也不至于到死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来历。“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里,真的。”江城回头握住了乜湦的手,脸上虽然没带喜怒但眼中全是不甘和悲哀。“这不是我的国家,甚至不是我熟悉的世界。可这里的历史进程和我那里差相仿佛,所以我推测这场大战与我知道的那一场结局相同。” 乜湦完全没听懂江城在说什么,他一脸迷茫,“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说,我是韩家人吗?” “你……应该是吧。”乜湦回答得软弱无比,完全不敢肯定。从韩家的表现看,江城应该是他们要找的韩思安。可江城却完全不承认,到底为什么。 江城指指自己的心,“这具身体是韩思安……”他又指指自己的头,“可这里不是。你明白了吗?” 乜湦似乎听懂了,可仔细想想又似乎没抓住重点。“你的意思是……头脑?” 江城轻轻的笑了一下,干脆把话说得直白易懂。“肉体是,灵魂不是。你懂了吧。”他原本拉住乜湦的手猛的松开了,因为他之后的话实在有些吓人。“在你面前的是个借尸还魂的鬼魂,肉体属于已经死掉近二十年的韩思安,而灵魂是来自异界的一个叫江城的男人。” 第六十章 其实,江城对他自己的评价并不准确,他并不是单纯的鬼魂而是个穿梭过时间和空间的精神体。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乜湦,自嘲但又不失悲哀的问:“觉得不可思议?这几年睡在你身边的是具死了快二十年的尸体,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乜湦盯着刚刚还被江城握住的手掌看,掌心指尖还残留的温度让他怎么样也无法把江城和尸体混为一谈。这几年他数不清次数的和江城亲密接触,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绝不是活人与尸体的互动。恶心吗?当然不会,如果可能,他现在就想把江城搂到怀里,不用语言,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他有多么的爱他。 可惜,此时此地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能做的就是迅速握住江城想要缩回去的手。“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希望我们能够一起活下去,一起过回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江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乜湦给了他为了生存而继续努力的力量,可他又有些不安。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乜湦就以一种极度信任极度爱恋的姿态陪伴他,虽然他感到但不能不怀疑,会有人这样与陌生人开始相处吗? 也许他不该信任,可几年来被乜湦照顾得太过舒服,他根本无法怀疑。被乜湦拉住的手自然而然的与他十指交扣,“你说的对,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南安城外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的指挥掩体中,本该在这里的杨雨辰执意要去最前线,却坚持要把江城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没有人限制江城的行动,所以他把这里留存的城防图还有兵力分布武器配备表以至于开战前有关东瀛方面的情报都翻了出来,详细阅读后真的有些佩服韩思民。他真的做得很不错,至少比另外那个世界里的将军做得出色。 南安会变成东瀛夺取这个国家道路上的噩梦,他们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南安城里的居民离开这座血肉堡垒,因为战争最后必然向着巷战方向发展,没有其他的可能。 第一道防线坚守了四天。在这四天里,政府军队用二比一的代价牵制了东瀛的进军计划,有近一万东瀛军队陈尸战场。第五天凌晨,政府军全线撤离至第二道防线,看似失利但江城知道这道防线将是东瀛军队的死亡线。 在这道防线上韩思民用了很多心思。南安城依山傍水城外河道纵横,韩思民在所有的河道里都下了水雷,没有桥梁的水路使得东瀛军队想要过河就必须依靠浮桥或是船只,这就无异于自寻死路。 杨雨辰果然听从了江城的劝告,在第二道防线被攻破前疏散了所有南安居民。现在这座城市里留下来的就只有要和东瀛军队血战到底的军人,真正的大战即将开始。 现在最让杨雨辰难以取舍的还是江城。如果把江城留下来,无异于给他一个奋战到底的支撑,可他做不了把此生唯一的爱人至于死地的决定,尤其是在偷听了江城教导乜湦用枪时的话语。 “神枪手有两种。一种是开枪前必须瞄了再瞄,虽然打得精准无比,但却只适用于靶场练习。还有一种从不瞄准,抬手就打但是枪枪咬肉,这才是战场上需要的枪手。”江城把他多年学枪的心得都说了出来,希望在巷战开始前好好训练一下乜湦。“战场上需要的是迅速使对手失去战斗力,所以时间是不容浪费的。” “时间就是生命?”举枪瞄准的乜湦笑着询问,这句话引得江城一阵发笑。 笑够了,他继续指导乜湦说:“最好当然是能把敌人一枪毙命,做不到的情况下右肩、右臂都是好选择。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右手握枪,伤了他的右臂,就剥夺了他的战斗力。” 乜湦是个好学生,迅速的举一反三。“我看你喜欢瞄人眉心,其实心脏也是个好选择,比眉心好打多了。” “个人习惯而已。”江城拿出几只从杨雨辰那里要来的消音器,教乜湦如何把它们安装在枪口上。“巷战其实比阵地战还残酷,不只是明打变成了打黑枪,还因为这是我们的城市。”他不无担忧的为乜湦解释,“如果这里是东瀛的国土,他们心疼城市,当然不会把它摧毁。可是,这不是他们的国土,所以一旦巷战开始,他们会在攻打不下的时候开始使用炮击,把我们躲藏的房屋掩体炸成废墟,一寸寸的把这里占领。” 躲在外面的杨雨辰承认江城的分析,类似的话韩思民也曾经说过。不过,当时韩思民很坚定的说:“即使在废墟上,我也要让他们寸步难行。” 江城对乜湦的动手能力很满意,他说:“消音器可以减小枪声,是打冷枪时最好的帮手。可惜没有狙击枪,我们只能用手枪。距离太近,还是容易暴露目标。我们说好一起活下去的,所以必须小心再小心。” 乜湦认真听江城说话,当听到他说一起活下去时,不由得伸手抱住了江城的腰。“我们一定能一起活下去。等战争结束,我们再开个小店,这回你来当掌柜的,我给你当跑堂的。好不好?” “好啊。”江城回答得很干脆,“你要保证做到我说的每一句话。” 杨雨辰回忆过去,和他相处的江城不会任性不会撒娇,似乎每分每秒都明理懂事。可他就是觉得那样的江城不是真正的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没有情绪波动,所以他认为和乜湦在一起的才是真正的江城。是该放手的时候了,他不能让江城死在南安。 “乜老板,请你带着江城离开南安。”第二道防线坚持了十天,十天后,退下来的军队开始固守第三道防线。杨雨辰在第二道防线失守后对乜湦和江城开门见山。“你们不是军人,保护国家不是你们的职责。” “你答应让我们帮你的。” 首先提出异议的是江城,随后乜湦也说:“保护这个国家,我也该出一份力。” “不需要。”杨雨辰的拒绝很有不容反驳的意味。“你们应该到安全的地方去,活着等战争结束。” “我不走。”江城坚持着。他不想死,但是他更不想杨雨辰死。或者说,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 杨雨辰想了想,忽然拿过乜湦放在桌边的转轮手枪说:“要是你坚持的话,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江城对他的提议十分不解。“什么游戏?” 杨雨辰利落的从转轮里卸下六颗子弹,然后只装回了一颗。“我和守卫南安的所有军官士兵都会死在这里,但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死在这里。如果你留下来,还不如我自我了断。六分之一,如果我死了,你留在这里帮韩思民把守卫战打完。如果我活着,你就和乜老板一起离开。”他说完就把装了子弹的手枪顶在了太阳穴上。 乜湦呆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江城却并不着急,他迅速出手按在了转轮上,小指扣在击锤与枪体之间,如此简单就使杨雨辰完全无法完成射击这个动作。杨雨辰看着江城掰开他的手指从他手中拿走了枪,然后又弹开转轮看了看唯一的一发子弹,最后毫不犹豫的把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你的游戏并不公平,这一枪应该由我先开。” 为了防止杨雨辰像他一样抢枪,江城一步退到了桌子之后。由于桌面的阻隔,不管是杨雨辰还是乜湦,都无法阻止他开着一枪了。“如果我活着,我就留下来。如果我死了……”他话没有说完,死了就无所谓留下还是离开了。 乜湦注意到,江城的表情很平淡,只是在叩动扳机的前一刻慢慢闭上了眼睛,微微颤动的眼睫似乎是蝴蝶轻轻抖动的翼。 “咔”的一声撞针空击声响起,杨雨辰与乜湦的心同时落地。 江城笑了笑把手枪扔回桌面。“你看到了,我活得好好的。相信我,我能帮到你。” 无奈的杨雨辰转身走掉了。 乜湦叹了口气,不无埋怨的说:“你玩这种游戏也太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命可是珍贵无比的。”江城扁扁嘴,露出带着几分调皮的笑容。他张开手心给乜湦看,手心里是一颗黄橙橙的子弹。“转轮里是空的,我检查的时候动了手脚。” 江城的小调皮逗得乜湦也笑了出来,他们相携着往门外走去。“我饿了,吃饱了再想烦心的事。” 迈出大门的一瞬间,江城被杨雨辰一掌劈中后颈。“乜老板,我准备好了汽车,你立刻带着江城离开。如果你不配合,我手下的人会把你绑离南安的。”杨雨辰对着呆住的乜湦命令道。 “他不该死在这里,他该过你们设想过的那种平静生活。” 乜湦搀扶着毫无知觉的江城,他真的没想到杨雨辰会执意让他们离开,一时间没了主意。 第六十一章 后半段的讲述一直继续到第一丝晨光镀亮客厅的落地长窗,崔旭蜷起双腿缩靠在杨浱身边,说不上是身体寒冷还是心中绝望,他只想寻找可以依赖的温暖。许久许久,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闭上双眼,两颗豆大的泪珠迅速滚落。“其实是你放弃江城的,是你执意把他送走的。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他?你又为什么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他?”在那样纷繁扰乱的世界,江城和乜湦平安过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们即使不死在南安也极有可能死在战争的其他角落。 想在乱世中安稳活着,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杨浱并没有挑剔崔旭语气中的指责,他把已经吸到尽头的香烟在烟灰缸中碾灭才疲倦得开口:“我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护送你们出城,他们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封乜湦的信。信里有你对他说的,你的来历,还有你在这个世界里的详细情况。不止这些,信里还有你知道的未来十几年的历史。乜湦说,你希望我能凭借这躲开可能存在的陷阱。”他自然而然将崔旭口中的“他们”转换成了“你们”,江城即使没有过去的记忆他依旧是江城。 原来他是如此追寻到这里的。崔旭感觉到杨浱的手似乎无意识的摩挲他的肩膀,真的为他感到悲哀。穿越生死被他寻找到的是自己这个冒牌货,杨浱是太过不幸还是冥冥中的神灵在恶作剧。 “你呢?你守住南安了吗?”崔旭并不抽烟,可他还是拿了一支在手里送到鼻端嗅了嗅。淡淡的烟草香气令他稍稍振作,才算是问出了对杨雨辰的关怀。 杨浱不无自豪的笑了笑,“虽然损失惨重,可东瀛人绝对没讨到便宜。我们在城外又死战了十多天,东瀛人的尸体在阵地外堆成了山。退进城后,我们打得更辛苦了,但是真的把南安城变成了东瀛军队的生命收割场。在每一窗户后边都有可能藏着准备打冷枪的士兵,他们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触动事先埋好的地雷或是炸药。”说到南安保卫战,他不可能不骄傲,尤其是在知道这个世界里发生过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后。虽然那个世界里的他的国家同样被侵略,但他们尽到了军人的义务,他们不惧死亡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而不是缴枪投降。 “我隐藏的地方被东瀛军队的炮弹击中,在死亡的前一刻,我只是盼望人有来世有灵魂,让我再见见你。”杨浱抱着崔旭的手紧了紧,感叹并畅快的笑了。“我又经历了一次成长,渐渐想起我们的过去,从十几岁起我就在找你,一直找到现在。江城,这一次不是乱世,这一次也不涉及权利之争,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崔旭靠着他,闭上双眼迎合他由浅入深的吻。可是我不是江城。这是他想说出来的话,可是一开口就变成了疑问:“不是江城要离开你的,是你把他推给乜湦的。他在摇摆,他到最后也没有作出选择,是你帮他选择的。” “我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不过,这一世没有战争也没用乜湦,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不,即使乜湦再次出现,我也不会……” 没有说完的话被崔旭轻轻的亲吻打断,这个吻缠绵而虔诚,仿佛奉献一般的轻轻触碰再触碰,让杨浱欣喜若狂。可惜他完全误解了这个亲吻的本质。他以为这吻里饱含着江城对他的承诺,在不久之后他才明白,这是来自另一个名叫崔旭的灵魂的感情。 当杨浱进入他身体的时候,肉体的疼痛完全被崔旭忽略了。前一世他习惯了陆同远毫无怜惜的掠夺,杨浱的温柔体贴已经把痛感降到了最低,只是这身体太过滞涩才会承受艰难。 崔旭盯着晃动的天花板,想起的是那个世界江城始终热不起来的身体。那时候江城告诉他,他的心和身体被杨雨辰下了锁,爱并只希望被这一个人热爱,他深信不疑。现在看来,江城本身就是慢热而寡欲的,不论男女都不被他亲近,所以这个身体才毫无被性事沾染过的痕迹。 在崔旭心中,江城是最为干净且完美的。如此一个人,值得最为完满的爱情及人生,如果他本人无法来续写这段感情,他来替他完成。 似乎一切都按照杨浱的设想步入了正轨,可他没想到一切揭穿得那么快。 最令崔旭惧怕的不是杨浱,因为他们接触的是都另一个世界的江城,李代桃僵的谎言并不容易揭穿。江然然不同,那是她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儿子,对江城而言几十年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生于她不过是几十天在医院里的守候。只是睡了一觉的儿子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不可能感受不到。之前她主动把崔旭交给杨浱照顾,除了学校里的事情太过繁杂,主要还是无法面对陌生的儿子,一旦她想明白了一切直接发问,崔旭想他只能实话实说。 江然然故意找了一个工作日的下午,约了崔旭在一家偏僻的咖啡厅。可她没想到的是,崔旭根本不认识路,送他到咖啡厅门口的就是杨浱。“手机你会用了吧?需要我来接你的时候就打个电话。”杨浱吻了吻崔旭才放他下车,看着他走进店里才开车离开。 杨浱边开车边笑,这母子俩还真怪,有话就在家里说好了,干嘛非要跑到这种店子里来。听说这家的咖啡是出了奇的难喝,也不知江然然怎么爱上了这一口。 笑着笑着,杨浱一打方向盘停在了路边,然后看看前后路况掉头又折了回去。江然然实在古怪,他真怕出什么问题。万一是看不惯他们两个的关系,还真的是让人头痛。 其实,人就是这样。江城躺在医院里无知无识的时候,江然然当然会把突然出现并一样爱着江城的杨浱当成亲人。如今儿子已经活蹦乱跳,作为母亲当然希望儿子能够走常人走的路,普通而正常的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走进咖啡厅,塞了张钞票给侍者示意他噤声,杨浱轻手悄脚沿着角落走的坐到了江然然的背后,他可以肯定那两个面对面沉默的母子并没有发现他。 许久许久的安静之后,开口的是江城,熟悉的声音说出的是让他无法接受的一句话:“借尸还魂……您猜得差不多。我不是他,我叫崔旭。”涔涔的冷汗之后,杨浱只能感觉到无尽的悲凉。原来,即使追到了这里,他还是无法与江城相聚。 第六十二章 被揭出的秘密就是锐利的刀子,刺得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都鲜血淋漓。江然然看着眼前人熟悉万分的脸,原本的忐忑茫然渐渐转化为悲哀。 过去二十几年,她辛苦抚养并引为骄傲的儿子,就这样离开了她,遗留下来活生生的皮囊,仿佛还是最亲最亲的儿子,可内里却只是陌生人。她抬手支住了额头,再不愿对着儿子的面孔,只是喃喃低语:“他死了,他死了……” 江然然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年近五十也丝毫不减风韵。江城睡在医院里的那一个多月,原本眷顾她的时间终于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此时她才是被真正抽离了所有的活力,显得沧桑又无助。 崔旭看着江然然,想到他熟悉的江城,急匆匆的说:“不,他没死。我知道的,他很好,他没死。”江城很好吗?不管是他见到的那个江城还是杨浱讲述中的那个,无论是身体还是经历实在不能用“好”字来评价。不过,为了安慰江城的母亲,他只会告诉她江城过得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震动了江然然的神经,她盯了崔旭许久,像是想询问又像是不敢问出口,几次张嘴都没发出任何声音。崔旭权衡再三主动说道:“我死前一直和他在一起,大家都喜欢都愿意照顾他,您放心。他吃不了亏,真的。” 崔旭这些话也算不上说谎,江城在通辽的那段日子确实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 江然然似乎是信了,本来苍白的脸色有所缓和。崔旭本以为她会追问江城的情况,没想到她居然问的是关于自己的事情。“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两个疑问是关于崔旭的,可本意中问的还是江城。崔旭认识江城,了解他所处的环境就能知道江城的境遇。江然然在提问后忽然想,面前这人未来就是她的儿子了,了解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崔旭打算把报喜不报忧贯彻到底,对江然然说:“江城是帅府的少爷,我是副官,陪他在军营里住了半年多。他对底下人好,对士兵好,人又聪明,是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对江然然说:“见面没一天,他就害我挨了顿鞭子。就这样,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您就能看出他多招人喜欢了。” 崔旭的话让江然然心中的不安稍稍收敛,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虽然还算得上聪明可性子实在算不上好。从前江城犯拧的时候,江然然总会指着他笑骂:“你就不能转转性子?非要犟到底,有糖吃吗?服个软又多难?”这些话看来是在骂江城,可实际上是在骂多年前的自己。江城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所以江然然不希望他也吃尽了苦头后才明白适时服软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如果江城真像崔旭说得那样,看来是吃过苦头转了性子。 看着江然然和缓下来的脸色,崔旭继续说:“他其实就是来营里住个半年,练练骑马学学打枪,可营里那些认实力不认人的老兵都喜欢他。后来他们还带着他一起去猎狐狸,回来的时候没见到狐狸,狼倒是打了好几条。”他把那半年的日子细细讲给江然然听,从衣食说到江城的一言一行,直到再也没有可说的才不再言语。 江然然安静的听崔旭讲完,这不是他熟悉的儿子,可又处处透出儿子固有的味道,崔旭应该没有说谎。江城在过得好,她也就放心了。如果说她怀疑崔旭身份的时候对他怀有敌意,此时她却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体贴温和的孩子。她探出的手臂越过圆圆的咖啡桌,缓缓摸上了崔旭的脸。这是江城的脸,她唯一的儿子的脸。 崔旭看着江然然,感受她的抚摸,忽然就想到了儿时被卖之前母亲给予他的最后一个拥抱。温暖缠绵又悲哀的拥抱。他接触过的女性只有当年的母亲,他真没想到能在江然然的指尖又感受到久违母爱。 多年来母子相依为命,江然然虽然表现得无比强势,可内里却依赖着儿子。失去江城,她下意识地打算亲近崔旭。把对江城的爱寄托到崔旭身上,应该是她唯一的选择,因为至少崔旭的身体还是江城的。 微温的手指拂过崔旭的眉眼,江然然猛地站起身,隔着小圆桌把崔旭抱进了怀里。 母子相认的戏码杨浱没心思欣赏,他想的就只有前世在江城床头看到过的那个灵位。原来,这些天他一直当成是江城的是陆同远那个饿死的副官。前世,他也曾经问过江城,想知道他和崔旭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江城对他的疑问完全无视,只是把崔旭的灵位藏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和崔旭都不是和尚,这些日子互相需求已经成了习惯。想到昨夜的纠缠,他一阵阵的哆嗦,原来之前的陌生感都不是错觉,他抱着的根本不是江城。 骗子! 崔旭根本不是失忆,他就是在装傻。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杨浱的愤怒仿佛愈燃愈炽的火焰,在他心里烧得滋滋做响。他可以一直一直找不到江城,至少他还有继续找下去的勇气与未来会找到的希望,如今崔旭这个冒牌货把一切都彻底粉碎了。他似乎又看到了崔旭动情时带着雾气的眼睛,握紧拳头几乎要把骨头捏碎。他甚至希望现在就把崔旭的脖子捏在手里,捏死他,然后让江城的灵魂可以有再次回归的机会。 在江然然抱着崔旭流泪的时候,杨浱默默退出了咖啡厅。他坐回车里的时候只觉得脸上冰冷一片,伸手一摸才发觉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用力搓了搓脸,又不顾形象地把手上的泪抹在西裤上,杨浱才把车子开了出去。他还能看出泪痕的脸上一片冷厉,既然他要做个骗子,那就付出骗子该付出的代价吧。 第六十三章 报复的想法很简单,可真要实行却不太可能。那是江城的身体,就是碰重一指头杨浱都舍不得,伤害这身体他做不到。憋了一口气,他开着车子在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也没用想到办法。 崔旭是被江然然送回家的。在下车前,江然然笑着跨住崔旭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说:“儿子,改天陪妈逛街吧。” 这样的亲密崔旭并不适应,可他却渴望这种十几年没享受过的亲情,瑟缩了一下,他才短暂依靠了一下他这个世界上的母亲。“恩,我随时都有时间。” 江然然微笑着摸摸崔旭的发顶,就像抚摸年幼的稚童,“好孩子,你要不要和我回家去住?杨浱人不错,可他是江城的爱人,如果他看穿了你,我真怕……” 崔旭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他太孤独了,我只是想陪陪他。”杨浱孤单地等待了江城三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不能让他失望。他要装下去,因为至少还有杨浱会开心。 江然然拍拍他,脸上的笑容只浓不淡。“别委屈自己。江城就是太死心眼,我教了他二十多年也没教会他变通。我看得出,你也是个实心眼的,可千万别跟他一样。心肠该软的时候软,该狠的时候一定要狠到底。他就吃亏在心软,你可别这样。” 不得不承认,江然然很了解江城,崔旭想,江城就是吃亏在心软上。他如果心肠硬一些,当年就不会招惹到杨雨辰,后来也不会去救崔旭,再后来如果他肯狠下心来二选其一,杨雨辰可能就不会临死还记挂着找他。说到底,就是一句,当断不断。 “妈……”这个字刚刚在咖啡厅他也叫过,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如江城,真的。” 江然然撇撇嘴。她一个没结婚的女人带个孩子过了二十多年,想要过得舒心就得放宽心。她开导崔旭说:“儿子,记住别和任何人比,自己活得好最重要。”如果之前的二十多年她真认死理,真是死十次的都不嫌多。 “你是我的孩子,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强。”在听到江然然这样说的时候,崔旭忽然有了流泪的冲动。这个异世界的母亲是真的爱他的,就像当初不得已卖他的亲生母亲一样爱他,即使这爱基于对这身体的旧情,也是弥足珍贵的。 江然然并不打算看崔旭抹眼泪,她重重拍了他肩膀一掌,用命令却又不失戏谑的语气说:“赶紧下车,难道非得老娘的车子被贴条你才满意吗?” 让崔旭觉得奇怪的是,亲情的回归后杨浱的反应居然无比淡漠,甚至有些无视。“你高兴就好。”这么一句,就代表了杨浱全部的回应,实在不像是他从前表现出的态度。 崔旭自问不是个敏感的人,可他和杨浱之间的转变已经到了无法用错觉来解释的程度。当某一夜杨浱把他压在身下却抓了枕头死死按在他脸上时,在被充满的肉体的刺激还有挣脱不开的窒息双重煎逼下,再次呼吸到空气崔旭哭得像个走丢的孩子,无助得让人心疼。 杨浱心中酸苦,崔旭哭成这样,他不是不歉疚,可想到江城,再多的歉疚都转化成了怒火,一股发泄不出去的邪火。他淡淡的推了推崔旭:“别哭了,就是玩得刺激了点。不至于的。以前也不是没有玩过。”其实,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除此之外他根本没做过这样的行为,说谎也有罪恶感,他连多看崔旭一眼都做不到,只能下床躲到了书房里。 杨浱苦恼,甚至郁闷得不敢出现在崔旭面前。他不明白,明明讨厌崔旭到恨不得下手捏死他,可一旦看到他的脸就什么都做不到了,不止做不到,他还会因为崔旭流露出的脆弱而隐隐心痛。这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不懂也把握不住。 跟杨浱一起苦恼是什么都不说的崔旭,他害怕曝露出真相,可又不得不怀疑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本来好好的,为什么会让他感觉到诡异。 杨浱不在的时候,他偷偷打电话给江然然。短暂的沉默后,江然然问道:“为什么不找点事情做呢?你总不能一直住在他家什么都不做。”这个问题与崔旭的疑问看似毫无关系,可细细想来,却真的无法忽视。 “我能做些什么呢?”崔旭很茫然,他到这个世界几个月的时间,发现他连几岁的孩子都不如,连字都不太认得全,更别提工作养活自己了。而且他从那个时代过来,根本不觉得依附杨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江然然只能扶额摇头,“儿子,你不觉得呆在家里很无聊吗?你不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吗?” “可是……” 江然然忽然觉得崔旭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需要她慢慢引导。于是,她带着笑意询问:“你要不要来学校看看我的学生,顺便尝尝他们的手艺?”江城年纪小的时候,她为了好的生活环境一直在努力学校的事情以至于总是忽略他,等缓过手来再想教导他时,江城的一切已经成型。现在,老天忽然又给了她一个儿子,就是在给她弥补过去缺憾的机会。 崔旭是听话的,既然江然然让他出门,那就出门吧。可是他没想到,在江然然的厨师学校,居然见到了之前出游时遇到过的常乐。白色厨师服下边露出的是黑色牛仔裤,站在灶台边剁肉馅的常乐端正标致的脸上还是一片淡漠。 江然然把崔旭推过来,“你们聊聊。教室里的食材锅子可以随便用,我去其他班级转转。”这间教室没课,她就把这里留给常乐来自由发挥,崔旭自然也要安排在这里。反正他们是以前出去玩的,两个人即使不熟也不算陌生。 崔旭站在常乐对面,看着他把一大块五花肉剁成绿豆大小的肉丁,然后就收到盆子里不停的朝着一个方向搅动。在他搅动肉馅的同时,双眼却紧盯着崔旭不放。 等肉馅都变成肉丸煮在一边的鸡架汤里,一直沉默的常乐突然开了口:“你不是江城!” 被江然然看穿,崔旭并不觉得意外,可常乐不过是个朋友的朋友,怎么可能只见过两次面就能说得如此肯定。 常乐盯了他两眼,又看了看一边小火慢炖的汤堡,没用崔旭发问就说出了理由。“其实我早就认识江城,只是郑超不知道而已。虽然我们之间没有深交,可我认识他的眼神。你……眼神不对。” 第六十四章 崔旭看着常乐的眼镜片被鸡汤蒸腾起的雾气弄花了,然后他就摘了眼镜顺手掀起白色厨师服的下摆来擦。一连串的动作后,常乐淡淡的说:“你也不用感觉奇怪,认真观察过江城的人都能分辨得出来。失忆什么的只能骗得了傻子。我猜,即使只是上次自驾游接触了不到两天,云可也看出来了。” 提到云可,崔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精灵可爱的女孩。她也已经看穿自己了吗,她不是爱着江城吗,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常乐不说话,崔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傻傻的站在常乐对面,看着汤里的肉丸一点点退去红嫩的颜色变得熟白,看着常乐拿各种各样的调料不停的往汤里丢。这是在做肉丸汤吗? 被那锅鸡汤吓到的崔旭已经想不到什么被识穿身份的问题了,他现在想的只有这锅汤究竟是什么味道。常乐丢进去的调料差不多有几十种,原本清亮的鸡汤已经变成了大酱色,他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最后,常乐拿起一边的小碟子装了一勺汤递给崔旭。“尝尝味道?”说完,他又给自己装了一碟汤,稍稍吹了吹就一口喝净了。 既然常乐敢喝,崔旭想,可能这汤就是要这样调味的吧,他也端着小碟子尝了一小口。汤一入口,他差点直接把早饭吐出来。酸甜苦辣咸都混杂在汤里面,每一种味道都浓烈无比,这汤简直都可以做攻击性武器了。 注意到崔旭想吐又不敢吐的样子,常乐的神情依旧淡淡的。“味道不好吗?可我喝来,和白水没有区别。” 崔旭觉得他整条舌头都麻木了,急火火的对着一边的自来水灌了几口才又找到了声音。“你到这里来真的是学做菜吗?” “是呀,确实是打算学做菜。不过,现在更希望能够找到味觉。”常乐关了火,从汤里又拣出一个丸子,吹散了热气小小的咬了一口。“除了热依旧尝不出任何味道。” 咬了一口的丸子被丢回去,常乐才又扫了崔旭一眼。“你还不懂吗?我没有味觉,不管我往菜里加什么,我都吃不出区别。” “不要因为你是个中间插入者而否定自己,因为每一个人都不是完美的。”常乐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崔旭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是人都会笑,可要是被郑超看到,他一定会吓得捧着常乐的脸细看。要知道,常乐的每一个表情都是极其珍贵的。“不要以为原来的江城有多了不起,他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内里换成你,江城这个人也不会变得有多糟糕。至少,比起我来,你很幸福,你能享受吃的乐趣,你能尝到每一种味道。” “尝不到味道呀……”崔旭的脑子已经和他的舌头一样不灵光了。他没有把握到常乐话里的重点,只记得他说他尝不到味道。 常乐又恢复到了全无表情的冷漠态度,他不会把话再说第二遍,内里的意思就让对方去慢慢揣摩吧。看看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崔旭听,“郑超来接我了,希望今天能在他那里得到甜蜜的触感。”说完,他也不多做解释。他认为,崔旭还是糊涂的,但他总有明白的时候,所以任何提前的解释都是浪费时间。 现在,教室里只剩下崔旭一个。他反复咀嚼常乐之前的话,终于记起话里还有其他的内容。“内里换成你,江城这个人也不会变得有多糟糕。”什么意思?是否认江城还是承认自己? 他再看看常乐剩下的那锅汤,那双筷子来戳了个丸子出来,稍稍舔了舔上边沾的汤水就放弃了尝一口的念头。实在是太难吃了,估计除了常乐这个完全没味觉的之外没人能够吃得下去。 “他走了?”背后传来江然然的声音。 崔旭举着的筷子上还插着丸子,回头就看到江然然款款走进教室。“他今天手艺怎么样?能吃得下去吗?” 看到崔旭皱着眉头摇头,江然然笑着握住崔旭的手腕,探头过来闻了一下丸子的气味。“不错,看来今天他下得料还真是足呀。” “这样还能叫做不错吗?”崔旭小声嘟囔,如果说今天的是不错,那糟糕的时候得什么样呀。 江然然笑着说:“真的是比过去强多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做出来的倒是能吃,可是淡到好像完全不放调料似地。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没活气,漂亮娃娃一样,不止话少表情也少得可怜。他说他感觉极其不敏感,不止没有味觉嗅觉,就连痛感也不明显。” 崔旭真想不到常乐会是这样的。记得上次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他枪打得极准,动作也敏捷,长得又漂亮,本来以为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哪看得出有这样特殊的体质。 “人活着还是要有欲望才好,吃的欲望,玩的欲望,爱的欲望,甚至恨的欲望。只有这样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江然然意味深长的对崔旭笑:“孩子,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无关他人的,只是为了你自己的,有吗?” “我……”崔旭欲言又止。有关他自己的,希望杨浱快乐能算吗?从小到大,他一直在被人安排,被卖掉,再被卖掉,被强迫,直至遇到江城,他才想要接近想要去爱,可紧接着就是通辽围城。他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陆同远,看似情深意重,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能够做到这点真的无关爱恨,只是他完全不看重这条命。活着太辛苦,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能够再活一次是他没想到的,新的世界新的身份新的亲人,他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吗? 江然然并不打算逼迫崔旭,循序渐进才是正途,太激进反而会坏事。“我做了两个小菜,你想尝尝吗?吃也是一种艺术,要不要学一下?” 崔旭被江然然的笑容感染了。也许,他真的可以学学,了解到底什么是欲望,还有,什么是自我。 第六十五章 不得不说,江然然这个首席烹饪导师的头衔是不掺假的,几个小菜做得滋味十足。崔旭本来就没经过见过,当然吃得无比开心。看着崔旭吃,江然然心里隐隐酸楚,当初江城在的时候总想吃她做的饭菜,可她却懒怠不愿意动手,现在再想给他做点什么也不能够了。 “以后想吃什么用什么就给我打电话,咱们家不算大富大贵,可绝对委屈不了你。”江然然把崔旭送到杨浱家楼下的时候特意叮嘱,“这里住得不顺心就搬回家去吧,虽然你不是江城,可我也当你是亲生的。” 崔旭想了想杨浱的态度,也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书房中那张江城的画像。江城的愿望是什么?“不了,我还是住在这里吧。” 江然然也不坚持,笑了笑开着车子走了。 崔旭目送车子远去,抬头看看从各个窗口透出灯光的大楼。前世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高的楼,这么繁华的世界,还有这许多和善的人。以前听过江城抱怨活着辛苦,他还觉得世事不过如此,江城有些敏感矫情了,对比这里,他才算是理解了。那个世界兵乱连连,人祸不断,他这个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确实是步履维艰。 江城,我真的可以代替你活在这里,让你的爱人舒心,让你的爱情圆满吗? 杨浱似乎对崔旭去了哪里并不关心,他只是看到崔旭准备往厨房去的时候才淡淡说了句:“想吃什么打电话叫吧,别烫着了手。为了口吃的,不值当。” 以前杨浱总叨念过去江城做过的美食,崔旭也是今天吃了江然然做的菜才有了试试手的打算。他疑惑的看着杨浱,“我试试不好吗?” “吃什么都一样,我也是怕你不小心伤到。” 杨浱不配合的态度并没有让显出不快,他只是顺从的坐到杨浱身边。“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是不是累了?” 累,是真的累呀。杨浱看着崔旭那张属于江城的脸,本来的熟悉尽数化作了陌生。他认识的江城生了副好容貌,此时的崔旭虽然有三四分相似但骨子里实在不像,之前他以为找到了正主,虽觉得不像但自我安慰下还能忍耐,现在知道了实情,要维持之前的言行实在是难。 既然明白是两个不同的人,自然是有比较的。崔旭虽然极力模仿江城的言行,可到底习惯不同,细节方面当然会露出马脚。江城心思太重,即使跟他一起,脸上也是淡淡的不太表露情绪,倒是后来陪着乜湦时表情还多些。崔旭也学着江城的样子,可他毕竟对一切好奇,不经意间常常会瞪圆了眼睛偷看周围,就好像林间寻找鸟鸣的幼鹿。 他陷在沙发里自顾自吸烟,直到崔旭的手摸上他的额头才惊觉。看着他受惊瞪眼,崔旭也讪讪的缩了手。“我看你一直皱眉,以为你头疼……” 杨浱看崔旭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此时脸色极差,他缓缓的出了口气,绷紧的神经舒缓开来。拉过崔旭让他靠在肩膀上,杨浱拍着他的手说:“有些事情你帮不了我,没必要陪着我心烦。”被握在手里的是江城的手,靠在怀里的是江城温热的身体,只可惜内里不是。如何想个办法招真正的江城回来,冒牌货去了他才真的是得偿所愿。 晚些时候,崔旭看到杨浱坐在书房里侧头细看江城的画像,眼里的情意浓得像是要满溢出来一般。崔旭忽然想,若是能够把此刻留下来,偶尔翻出来看看,还真是不错。 这个想法兴起得突然,过了此刻崔旭也就忘记了。可事有凑巧,没过几天江然然居然送了个半新的单反相机过来。 “江城的工作你也做不来,我想着照相好学又好玩,这个旧东西你就先用着,等技术练好一点,我给你买最好的。”江然然边说边比划起来:“你要是有力气背得动,胳膊长的镜头我都给你买齐了。” 杨浱是在被崔旭抓拍时才发现相机的。“咔嚓”的快门声打扰了他的思绪,错愕的抬头就看到了崔旭的笑容。“你看,我拍得好不好?”崔旭把刚刚那张照片调了出来,杨浱看着送到眼前的相机小屏幕上展现的图像,虽然画面狭小看不清他被香烟烟气遮掩的眼神,可其中的孤寂表露无疑。 杨浱不由得冷了脸,就好像被揭穿了隐秘的心事,他几乎恼羞成怒一般的推开了相机。“拍什么拍!”他这一声冷厉异常,几乎把声音喊劈了。 杨浱突发的怒火吓得崔旭连连后退,他也知道最近杨浱喜怒无常,只是没想到照张相片也能惹到他。他抱着相机被杨浱盯得手足无措,想躲出去可又不敢动作,捏捏诺诺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忐忑不安被杨浱看在眼里,他忽然就升起一种似怜似悔的情绪,把刚刚的怒气都压得熨服了。长叹一口气,他把崔旭拉到身边,让他斜靠在书桌边。“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他又想了想才说:“我很少照相,你还是照点别人吧。谁给你的相机?” “恩……我、我妈送来的。”崔旭还是不习惯称呼江然然,这个“妈”字叫出口还带着几分勉强。 “不是什么好机器,回头我换个好点的给你吧。” 看得出杨浱的火气降下来了,崔旭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我还什么都不会呢,用这个就足够了。” 杨浱知道,崔旭对什么都没要求。这个人小心翼翼的迎合他,一言一行都想着要自己喜欢,有这份心意,他想气也气不起来。“你喜欢照相?” 喜欢吗?崔旭想摇头,可实在舍不得。在他看来,值得被留下的瞬间无比珍贵,他不想放下。可是,他真的喜欢吗?这么多年,他好像真的没为自己坚持过什么,以至于他连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都忘记了。 “喜欢就好,你也没什么打发时间的。”崔旭的手……不,他握住的是江城的手。杨浱觉得他要精神分裂了,眼前的到底是江城还是崔旭,身体还是精神,他有时真的要陷进去分不清楚了。 几天后,杨浱往家里搬了台最新的打印机,连上电脑可以打印相片。他手把手的教崔旭使用,“你有满意的就印出来,回头一张张贴在客厅墙上,也算是向来咱家的客人展示你的成绩。” 崔旭没想到杨浱会如此上心,感动高兴之后却又失落起来。杨浱上心的到底还是江城,他不过是个替身,只不过当事人不知道罢了。 第六十六章 江然然的介入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崔旭,杨浱冷眼旁观他们母子情深,不得不感叹这个女人的韧性。 记得江城在评价韩思婷时说过:“她们很像,可她没有我母亲美丽。她确实年轻朝气娇艳,可少了经风见雨后的成熟风韵。还是太嫩了些……”那时候只当是江城依恋母亲,现在看来,江然然真不一般,在他出现自称是江城爱人的时候,在崔旭被她识破坦白来历时,这个女人接受得毫不迟疑,然后继续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那么他自己呢?既然已经如此,他能不能像江然然一样洒脱,接受这个内里不是江城的江城?如果不能接受,他能不能潇洒的放手,赶崔旭离开,也放自己自由。 做不到,他居然都做不到。两世为人,他连个女人都不如,可悲可叹…… 崔旭倒是被江然然教会了许多东西,衣食住行,礼节进退,乃至于厨房里的手艺都有了几分模样。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客厅里那面照片墙,崔旭的灵性一点点的显露出来。孩子天真的笑,老人恬静的侧影,甚至一朵云一棵花,崔旭似乎能照出他们最透彻的底蕴。 周末休息的时候,杨浱都会带崔旭出去,大半年的时间把B市周边的山水都玩遍了。崔旭几次想给杨浱拍照都被他坚持着拒绝了,他还记得最初那张照片拍出的他的情绪,实在怕再被崔旭看透,那种赤裸裸被人观察的感觉太可怕,他不想再来一次。 秋天的时候,事务所前台换了个不算漂亮的小姑娘,从上班的第二天起就带起了饭盒。所里的几个单身汉一到中午就被茶水间里的饭香吸引,那姑娘也不矜持,偶尔做点好菜就多带上一盒给几个单身汉分食。不到一个月这不算顶出色的姑娘收了一个单身汉的胃,两个人开始出双入对。食物的诱惑力真大。 杨浱进茶水间泡咖啡时也闻到过饭香,熟悉的家常味道让他想起了前世江城做的饭菜。过于精致、花样繁多,他是再也吃不到了吧。 事务所里其他有家口的男人看到那一对午饭吃得香甜,一个个都动起了心思,没几天午饭时间就成了每个人显摆自家手艺的时候。杨浱每天端着秘书从外面订回来的套餐,简直味同嚼蜡。 其实,之前崔旭也表示过要进厨房的意思,可每次都被他瞪回去。记得有一次崔旭从江然然那里回来,手指上带着刚止了血的刀伤。“怎么搞的!你没事玩相机就好了,玩什么刀子!手笨就学着点藏拙,干嘛逞强!”他拉着受伤的手一边上药一边数落崔旭,之后就再没看到过崔旭走近厨房。 中午吃得不开心,晚上依旧是外面买回来的东西摆在饭桌上,杨浱真是难以下咽。崔旭也不笨,看得出来对面的人没有食欲,可他也知道杨浱忌讳他沾厨房,尤其怕他伤了烫了手。不止如此,只要他出点小问题,杨浱马上就紧张得要命,照相时不小心磕碰出的指甲大小的淤青都能让杨浱药酒揉搓折腾半宿。他明白那是杨浱看重江城,感动之余也疑惑,至于如此小心吗。 第二天起床,杨浱就看到了桌面上摆着的早晨还有装好了的饭盒。懂事的崔旭怕他唠叨,已经背着相机躲了出去。 杨浱看了高高的多层保温饭盒好久才掀开盖子,里面一层一个菜,色香味俱全。捻了一条牛肉放进嘴里,杨浱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拽了椅子坐在桌边。这带着熟悉滋味的菜肴勾起了他的饥渴,江然然TJ出来的手艺不错,连味道都那么相似。 这样熟悉的味道,把他的思念无限扩大。就好像是被饥饿折磨得濒死的人,他拼命把食物往嘴里塞。塞满了他才反应过来,这并不真是江城做的。代替品?皮囊?原来崔旭真的在江然然一点点的接近江城,如果那天他没在咖啡厅听到他们的谈话,真要一辈子被瞒住了。 默默走进洗手间把食物吐进马桶里,杨浱又把桌上的所有吃食收拾到垃圾袋里。他不要代替品,他要江城。想象着崔旭抱着相机胆怯后退的样子,他忽然又有些后悔,崔旭为了做这些菜也不知是几点起的床。他能够熟睡到现在,连崔旭开门出去都没听到,想必是他怕吵醒自己,做事走路都轻手轻脚。 杨浱慢慢把餐具收到厨房泡起来,最后拎着装了饭菜的垃圾袋准备出门。握住门把的瞬间,他回头看了看已经空无一物的餐桌。最后,他长叹一口气,转进厨房把空了的保温饭盒也拎走了。 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崔旭看穿自己的内心。有些事情,藏着比露出来好,至少两个人之间不会生出尴尬。 晚上,崔旭看到空空的饭盒,虽然他极力作出淡漠不在意的样子,可眼里的笑意是说什么都掩饰不住的。他喜欢杨浱高兴,尤其爱看杨浱的笑容。崔旭没有深究原因,他单纯的以为他只是因为江城才做到如此地步,可真的如此吗? 事务所的人大多都注意到了杨浱每天拎来的饭盒,有人好事打开看过,虽然菜都被杨浱倒干净了,可剩下来的几滴残汤还有遗留的菜香是最好的证据。 “师父好福气,师娘手艺真好。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大伙见见?”跟着杨浱的见习律师对着他建议,年纪轻轻的杨浱已经是事务所里的头牌,要是他入得厨房的贤内助带出来也赏心悦目,那可完美得太让人嫉妒了。 杨浱不接茬。崔旭做的东西他都在上班路上倒掉了,这几天一直用办公室里存着的饼干当午饭。他对自己的自虐行为很不解,可偏偏每天都不由自主的继续,甚至他会在嚼着饼干的时候发誓,明天绝对不会再把美食倒掉了,可第二天上班的路上他还是会继续。 生活在悔恨和饥饿中螺旋式向前,一周后发现端倪的崔旭终于问出了口。“我做的东西不合胃口吗?你都瘦了。要不然你点菜吧,其实我手艺现在很好了。” 杨浱拉着崔旭的手,摸着指尖还有掌心的薄茧,忽然就释怀了。这分明是江城的身体江城的手,他为什么要自我折磨着不肯吃这双手做出来的饭? 他笑着抱住崔旭,“我就是累了,事务所里事情太多。” 看不到崔旭的表情,可声音里的喜悦是他能分辨得出来的。“我去问问妈,什么汤适合给你喝。明天起,我每天给你带碗汤,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秋风起来的时候,崔旭发觉江然然学校边种了几大排银杏树,金黄色的小扇子随风飘舞,格外漂亮。天高云淡的时候,好多人都端着相机聚在树下,有支着三角架的,还有端着大炮筒的,大家都想趁着美景照张心怡的相片出来。 江然然挽着崔旭的手臂,散步一样带着他走在树下。“你看,那边那两棵格外粗些,是当初我租下这里时就有的。我特别喜欢看银杏叶小扇子似地扇呼扇呼,正好市政把这片划成了绿地,我就跟市政打了招呼,然后买了树苗种在这里。你看,这么多年长得真不错。” 江然然穿着宽袖旗袍,勾勒出她保养得极好的身材,高高的开叉中露出的是里面白色的真丝长裤。崔旭以前也觉得她这身衣服奇怪,“你这是少见多怪,东南亚那边的女人都这么穿,飘逸又别致,还不暴露,多好。”这女人会打扮又善保养,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背影绝对像是三十上下,这一路走过来,崔旭已经听到背后响起好几次按动快门的声音。 “最近开心吗?”江然然随手捻了片银杏叶子,金黄色的叶子在她指尖旋转。“我看你每天早早就躲到我这里来,下午又顶着大太阳回去。你就这么伺候他,他怎么待你?”她示意崔旭给她选景照相,站在那里摆姿势可嘴里巴拉巴拉的还不闲着。“我看他待你还不如住院的时候亲近,什么都淡淡的。” 崔旭可没那么敏感,他把杨浱与陆同远比较,觉得他算待他很不错了。虽然杨浱不像刚出院时一样黏着他,可也算是知冷知热,做事情还知道征求他的意见,除了偶尔喜怒无常,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他笑着反驳江然然:“他对我很好,只是他最近太累了。” 江然然也不多话,照了几张就独个离开了。她之前就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理由不充分,后来崔旭拣能说的告诉了她一些,她就更担心了。杨浱喜欢的根本就是江城,崔旭连代替品都不算只能说是冒牌货,而崔旭总说要像江城一样活下去,也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想明白现状后会发生什么。 崔旭端着相机从镜头里选景,忽然就发现不远处一棵杂树的树杈上骑了个半大小子。他放下相机,原来那是颗结了小红果子的果树,一堆小子丫头围着让树上那孩子摘下来往下丢。 崔旭看着看着就乐了,小时候他也淘气,闲着不用练功的时候也和师兄们野地里寻零食吃,各种各样的野果子是他们最喜欢的。为了摘果子误了回去的时辰,他和师兄们还被师傅打通堂,第二天身上一条条的还得练功。 想起过去,他越发觉得现在过得好。微笑着给树上树下的孩子拍照,他猛然从拉近的镜头里看到了摇晃的树杈上树皮断裂后出现的白色裂纹。只一两秒的时间,原本只有一线的裂纹宽了一倍不止。可是,树上树下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发觉,还是大呼小叫的兴奋,全然不知道危险已经临近。 崔旭再也顾不得了,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就往树下冲。树上那孩子站了两米多高,摔下来倒不怕什么,可那枝条粗壮,要是断了砸到下边的孩子,可就糟糕了。万一树枝树叶伤到哪个孩子的眼睛脸面,就是大祸了。 好在他冲过去的早,赶远了树下的孩子,他冲树上的半大小子喊:“树枝要被你踩断了,快下来!小心摔着!” 树上的小子还逞强,故意扶着树干在那蹦了一下:“你哪来的多管闲事!滚……啊!”他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脚下树杈发出的断裂声吓得尖叫出来。 “别怕!还断不了。”崔旭仰头看他,指挥,“扶着树干,踩边上那个树杈!那个结实!” 树上那个一离了险地就又张狂起来,看着女孩们都躲得远远的,觉得自己丢了脸,不由得站在安全的树杈上冲着崔旭撇嘴:“tmd真扫兴!” 崔旭长出了一口气,他最愿意看到人平安无事,也不在意树上的小子会不会对他感激。人安全了,他也就没必要再仰头费力了,时间不早了,回去刚好陪江然然吃午饭。 崔旭要走,可树上忽然嘁哩喀喳一阵响,兜头一个大活人就砸在了他的身上。树上那个显丢了面子,居然想直接往地上蹦,没想到裤脚挂上了树枝,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人歪着就砸了下来,连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叫出来。 树上这个虽然还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可也一百多斤的分量,这一下就把崔旭砸倒了。有崔旭垫着,他没伤着,可被压在下边的崔旭已经晕了。 “喂!你怎么样?说话呀!”崔旭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没觉出疼就听见变声期少年沙哑的嗓音。他想,这真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居然连句谢谢都不会说。 刚刚围在树下的孩子们都围在附近,那个拿他当垫子的正蹲在他身边,哑着嗓子问他,推他。崔旭挣扎着坐起来,这一砸真的不轻,最着力的肩膀可能是伤到了,他这右手是抬不起也动不了了。 “我没事,你们玩去吧。”他也不和小孩子纠缠,伤着了得马上去看医生,伤骨头的事情可耽误不得。 一帮孩子刚刚是怕惹祸,现在看崔旭能说能动,怕的心思就去了,吵闹着就跑散了。崔旭看他们都跑远了,才觉出肩膀上的痛。身上痛了,心里更痛,脖子上的相机也被那孩子砸坏了。 胳膊上打了绑带固定,崔旭被江然然送回家。人一进门,杨浱就注意到了他的伤,脸马上就撂下来了。“这是怎么了?” 崔旭已经疼过了劲,虽然身上衣服还有湿意,可脸上却没了刚受伤时的绷紧。他有气无力的哼哼说:“没什么,让一个小孩撞了一下,肩膀脱臼。医生说,固定几天防止落下病根。” 杨浱走过来扳着他的肩膀细看,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崔旭心里一片轻飘飘的惬意。江然然总担心他们感情不好,可不就是杞人忧天嘛,他们这样子谁能说出半个不字。“你可真行,才跑出去几天,就带着伤回来?以后不许乱跑,要去什么地方我开车送你。”杨浱看确实没打石膏,只是夹板固定,板着的脸才有了一丝笑模样。 “我也不能总关在家里。”崔旭小声抗议,“你白天不在,我自己呆着特别没意思。”以前虽然师傅管得严,但也仅限于练功。只要不耽误练功学戏,想去哪里都是自由的。在杨浱这里,吃住都不操心,可就是能做的事情太少,要不然他也不会天天往江然然那里跑消磨时间。江然然是想多教他点东西,他却把学习看作次要的,首要的是日子不要太过无聊。 杨浱上上下下又把他看了几个来回,见确实只有肩膀一处伤,这才彻底放心。他想,这是江城的身体,无论如何不能伤到碰到。本来他打算好好警告崔旭注意自己的言行,可话一出口居然变了内容:“你疼不疼?”这样的话连带着他温柔的调子温暖的目光,暖得崔旭的心都化成了一汪水。杨浱自己也惊着了,他怎么就开始关心起崔旭来,只要这身体无恙,崔旭疼不疼痒不痒有什么关系? 第六十八章 杨浱所在的事务所接了个乱七八糟的案子,所里最老成持重的律师被指派出去,天天唉声叹气抱怨这案子头疼。杨浱最开始忙活着照顾崔旭养伤,没时间听同事八卦闲聊,直到快开庭了才在一起加班吃工作餐的时候大略直到了案件的始末。 一家子几个儿子争老人遗下的房子,最后居然想出招魂这招来。请来一个出了名的灵媒,折腾了半宿,死了的老爷子还真被招了回来,留了话说是房子留给给他养老的二儿子。老大极信鬼神,当场拍板说遵从老爷子的话,一个房子也富不了人,不再争了。看着老二要独占房子,剩下的都不干了,请了律师就告到法院来,说是要按法律平分,谁也别占便宜。 “老人在的时候不说围上来孝敬,人死了就知道争遗产。现在的人都是这么了?” 老律师在感叹年轻人不孝顺,可一旁的年轻女律师却关心别的。“您说,那场招魂是真的还是演戏?现在居然还有人搞这些,还挺新奇的。” “神神叨叨的东西,你还真信?”有人信就有人不信,泼冷水的也大有人在。 没想到老律师居然也是个信的,他郑重着一张脸说:“我看不像假的。老大咬死了说魂招回来的时候说话声都是老爷子的,平时的小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老爷子在的时候就是老二最孝顺,一周三遍来看他爹,住院以后更是天天陪床。老爷子就是中风了说不出话写不了字,要不肯定得把房子留给他。那个招魂的,靠谱。” 一言不发的杨浱已经留了心,他自己就是转世而来,格外信这些。而且,他早就想找个法子把江城弄回来,以前只是想想,现在仿佛黑暗之中见了一丝微光。某种意义上讲,江城就是个死人,崔旭不过是借尸还魂而来的,如果那人真有本事把魂魄招回来,到时候再想办法让江城魂魄归体,他可就是心愿得偿了。 江城归来,崔旭必然离去。想到昨夜他拿着花洒帮崔旭洗头时崔旭眯着眼睛笑吟吟的样子,他刚刚兴起来的兴致瞬间又低落下去了。崔旭也是个苦人,上辈子比江城还苦,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现在好容易再世为人,却还要被自己这样算计…… 杨浱几乎有抽自己几巴掌的冲动,这算个什么事呀! 之后,杨浱找机会拐着弯打听到了那个灵媒的住处。背着所有人,他登门去求,结果碰了个大锁头。听那人的邻居说,那家的官司一闹出来,这里差点被求着算命招魂的人给挤破了。那人实在嫌闹,就躲出去不肯见人了。 杨浱开车离开的时候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就仿佛恐惧的事情终于过去了一样。 他和崔旭的晚饭是他亲自下厨煮的面条,西红柿鸡蛋、肉末茄子两种卤,吃得崔旭一直叫好。 “你有什么高兴事吗?”崔旭靠在他身边看他洗碗的时候眨着眼睛问。他手上肩上的绑带已经拆掉了,可杨浱还是不让他沾手任何活计,几乎把他当成小猪来养活。 “啊?”杨浱不明白。他最近除了烦心还是烦心,哪里有什么高兴事。 “你都看着我笑了好几次了。有什么好笑的,也和我说说呗。”崔旭极为自然的从后边抱住了杨浱的腰,这次受伤他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被捧在手心里关怀爱护。以往,他伤了病了都是自己挺着自己扛着,那次被鞭打江城护他是他唯一一次被人保护。现在,他被杨浱如此珍爱,才算是知道活着爱着的乐趣。 他一直想不明白,蝼蚁尚且偷生,他怎么就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陆同远的命。他总以为是为了别人,其实想明白了,不过是因为活着没有盼头没有乐趣。如果,他尝过如今这样的被爱着被宠着的滋味,他绝对不会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别人。不管遇到什么,他都要活着,活着去爱也去被爱。 杨浱感受着崔旭挂在他背上揉搓撒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怎么可能在找不到招魂那人之后对崔旭笑出来,他应该是想哭才对吧。 被崔旭蹭着的后背痒痒的,这痒好像一直痒到了心里,杨浱不由自主的打了两个寒战。他真的是不明白了,崔旭到底算什么,这样由着他一步步进军,难道非等他取江城而代之吗? 他是真的怕了,轻轻一抖肩膀,伸手把崔旭从肩膀上拉了下来。“站好了,怎么和没骨头一样?”他故意说得冷淡,只想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绪冷下来。 崔旭已经习惯了杨浱的阴晴不定,本来说笑得好好的,冷脸就倏忽而至了。他虽然也觉得奇怪,但却并不在意,这个社会安稳平和,但男人的压力实在大,杨浱被压得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时候,他不会缠着杨浱闹,他只会躲开来,泡壶好茶放到杨浱手边或是放点舒缓的音乐,杨浱舒服,他才高兴。 肩膀好了之后,崔旭又开始天天到江然然那里报到。被砸坏的相机被江然然送去修理了,虽然能换的都换了,可崔旭用着还是觉得不舒服,照出来的相片不知为什么就是别扭。本来买个新的就是了,可是他想着现在吃的用的不是江然然给的就是杨浱买的,他不事生产,实在不好意思多提要求。 他虽然不说,杨浱那么聪明也不会看不出来。找一天中午,杨浱开着车子到ZGC,花大价钱给崔旭买了架最好的,还配了全套的镜头三角架。 在杨浱看来,崔旭所剩的时日不会很多了,哄着他开开心心的过完这段日子很应该。只要他把那个会招魂的人找到,江城回来了,崔旭就会烟消云散,不管是入轮回还是变为孤魂,这个人是不会再与自己有任何瓜葛了。 看到新相机的时候,崔旭惊讶的张大了嘴。他真的没想到杨浱会将这点小事都放在心上,事事处处杨浱都在为他着想,他怎么能不感动。 感动之余,崔旭也咂摸出一丝苦涩来。江城是被爱着的,爱他的人会为他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为什么就没有人是如此爱着自己?是他身份卑贱还是命运多舛? 第六十九章 新相机刚到手,还没等崔旭玩过新鲜劲儿,江然然那边的电话就过来了,仿佛算计好了时间。“回家来住几天吧,我有事情要你帮忙。记得,带着相机。” 崔旭把要搬回去的事告诉杨浱,引得他许久皱眉不语。江然然是真的有事还是猜到自己要做什么才要把崔旭调离他身边,没了崔旭,他什么计划都做不成。可江然然就算知道也会支持他吧,他要招回来的是真正的江城,是她的亲生儿子。 好在崔旭还记得得空给他打电话,江然然竟然是为了出版一本食谱叫他回去拍照的。本以为一本菜谱而已,拍个两三天也就搞定了,没想到江然然居然带着崔旭忙活了两个月还没结束。他几天就跑一趟江然然的学校,看崔旭拍出来后存在电脑里的照片,才发觉江然然弄的根本不是单纯的菜谱。 十几道美味又简单的家常菜,十几个或甜或苦的故事,配的照片不单单是美食,还有B城的老街,B城的日出,拥挤的车流,菜市场里提着菜篮的大妈,还有捧着碗就要流出口水的小娃娃。 崔旭显然是累着了,眼睛下边浮现出淡淡的青色。“我妈简直麻烦死了。天天逼我出去拍照,然后晚上熬夜选片子,结果经常一张都不能用。她根本就是在刁难我。我要累死了。”他就像是撒娇一样笑着撅起了嘴,那一瞬间就好像是个委屈了想要安慰的孩子。 杨浱盯着崔旭的笑容,自然想到了江城。江城是不会轻易流露出这样天真的表情的,如果他真的这样笑,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做戏,他在掩藏什么。江城笑不一定是高兴,而崔旭不同,崔旭的高兴是毫不掩饰的,也可能是他根本不会掩饰。 前世,他在江城身边的时候经常会猜他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虽然他每次都猜对,但还是会隐隐的觉得费力。即使这种猜测也会让他有成就感,即使除了他没人能够那么了解江城。 回过神时,杨浱发觉崔旭正举着相机对着他。“笑一个!” 杨浱破天荒没有对着崔旭的镜头发怒,他看着崔旭想,这个人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江城记了他那么久,一定是有足够理由的。他很好奇,好奇关于崔旭的所有事。 崔旭虽然被相机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微微勾起的唇角却代表了他心中的愉悦。直到他按下快门,都没用听到意料之中的杨浱制止的呵斥。 杨浱始终没说话,只是盯着崔旭的笑容,直到崔旭指着相机对他说:“吓你的。你没听到快门声吧,我根本没开机。” “哦……”脑子还不太转得过来的杨浱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没开机吗?指示灯是亮着的。” 崔旭的笑容一僵,随即笑得更灿烂。他翻来覆去的看相机,举起来摇了摇说:“我都不知道指示灯还亮着。而且,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给你拍照?” 江然然的书出得慢得离谱,她居然一个字一个字的抠,一幅图一幅图的筛选,五个多月才磨蹭出一本样书。崔旭自然会把样书拿给杨浱看,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本书不过是江然然想就著名人出书的浪潮,为自己再赚点人气。 江然然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除了学校,B市很多最高档的酒店都有她或多或少的股份,每家店的后厨里都有她的学生。这本书一出版,更多人会知道她的学校,她挂名的餐厅,她的生意必然会越做越大。 见了样书,杨浱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本书太过文艺,走的完全是小情小调的路线,打着菜谱的幌子在讲B城的历史、传说、人文,完全不像是为了炒名气弄出来的快餐书。 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封四是一张崔旭给江然然拍照的照片,把侧面展现给镜头的崔旭认真而专注。都说认真的男人对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这样的崔旭也让杨浱蠢蠢欲动。 把拿着抹布东擦西擦的崔旭被他一把箍进怀里,没想到怀里的人却举着双手笑。“别闹,我手上全是灰,别弄脏你的衬衫。” 杨浱抱着人,也被崔旭紧张的样子逗得直笑。“刚回来也不歇着,难道我自己不会收拾屋子吗?手脏,我给你洗好不好?”他想打横把崔旭抱起来直接把人扔到浴缸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清洗,可几次发力都没把人抱起来。 “你也太沉了吧。”杨浱退而求其次的掐吧着崔旭把人弄进浴室。前世江城中等身材人又偏瘦,他很容易就能把人抱起来,扛在肩膀上都不嫌重。可现在崔旭虽然不胖,可也不会是少年身材,难怪他抱不起来。 把人剥光了塞进浴缸,拿着花洒一顿乱淋,“看我伺候你洗澡,包你洗得干干净净。” 打闹之后就是长久分别之后的再度亲密,杨浱进入的时候崔旭哼得满足愉悦,再不是从前那种孱弱的仿佛病猫叫声一样的呻吟。饥渴的身体急需爱人的抚慰,那里硬得热得像要胀裂一样,他急切地拉着杨浱的手去抚摸自己,他需要更多更多。 杨浱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契合,澎湃的情欲自然勃发,他已经分不清是他点燃了崔旭还是崔旭点燃了他。火热的吻,交缠的肢体,还有混杂着情欲的喘息,他们互相都渴求着对方。 从始至终,杨浱都没意识到,他没有想到过江城,他想的始终是眼前这个从陌生到熟悉的崔旭。 当如海潮一般的极乐退去以后,崔旭靠着杨浱,两个人搂抱着谁都没有松手。崔旭从来没想到这件事情自己能够得到如此完满的快乐,还沉浸着细细回味比较。他知道,他爱上了这种肉体到精神的满足,可他却从来没想过,他有没有爱上这个给了他满足的人。 有时候人真是奇怪,明明什么都变了,潜意识里却坚持着不肯承认。崔旭这样,杨浱也未尝不是。 第七十章 这边厢书一上市,那边厢铺天盖地的评论就来了。江然然的文字人们无从挑剔,可崔旭的照片就问题多多了。重点不明、清晰度不够、曝光时间不够或超出……苛刻的挑剔层出不穷。 可江然然是袒护崔旭的。她对着出版社请来的做宣传的记者说:“我当然可以请一个专业摄影师来为我拍照,就像封三那张一样。可那些照片都不是我儿子照的,这本书也不会成为我们母子两人的作品,不会值得我们一起纪念和保存。” 收了钱的记者很会煽情,一篇添油加醋的报道之后,极为容易被左右的舆论就开始变化了。然后江城头部受伤入院昏迷一个多月,醒来后被诊断为失忆的情况又被一家小报翻了出来。网络转载很快就把这当成八卦传了开去,同情之声理解之声此起彼伏,这本本该是冷门的民俗菜谱也借着炒作着实大卖热卖了好一阵。 还好崔旭在封三照片上被相机挡了大半张脸,要不然走在街上还真会被人认出来。 看着江然然和出版社都赚了个盆满钵满,杨浱不由得猜测,之前发生的是不是都是宣传策略? 恢复了正常作息的崔旭问杨浱:“什么时候能休假?我们趁着天好去爬山好不好?” 爬山?这是崔旭第一次提出出去玩的要求,习惯了他的无欲无求,杨浱一时间还真不适应。“你想去爬什么山?”他探寻着问,顺手把人拉住了细看。崔旭之前出去跑了几个月,人瘦了也黑了,越发不像记忆里的江城,只是一双眼莹润嗔黑,其中单纯的笑意让他深深沦陷。 “我听人说CB山夏天风景很好,而且最好就是八月中旬。过了时间,山上下雪就上不去了。我想去看看天池。”崔旭笑得很单纯,他借着杨浱这一拉就靠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坐得比杨浱略高,刚好可以俯视杨浱略略仰起的脸。呼吸缠绕中,他不由得内心悸动,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他们两人真的是相恋多年的情人,亲密得自然而然。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这样的和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CB山呀……”杨浱若有所思的搂搂崔旭的肩膀,在他下巴上吻了吻才说:“我近期没有上庭的案子,安排一下,下周带你去。你是打算参团还是自驾?” 这样的一个吻意外得让崔旭发愣,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抬手去摸下巴。还好他每天都有刮胡子的习惯,他真的不想给杨浱留下邋遢不拘小节的印象。比起成年人的身体,还是少年时更省力更有理由偷懒,至少下巴不用天天来刮。 崔旭的走神被杨浱注意到了,他显然在想什么纠结又好笑的事情,表情细微处透出淳朴天真。他勾住崔旭的脖子,又给了他一个吻,笑着对着回过神的人问:“你总得告诉我想要怎么玩,我才好提前安排呀。” 这个吻虽短暂,可其中的甜美不可忽视,崔旭用力撑住沙发背才可以不滑坐到杨浱怀里。最近杨浱一扫之前的焦躁,又恢复了温柔体贴,有时候被他凝视,崔旭几乎都要嫉妒江城了,为什么他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爱,而他却顶着江城的名享受一切,过后细想其实他什么都没有。 偶尔,他会对着江城的画像,就好像打算与画里的江城隔着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交心一样。他很想知道,江城在那个纷乱的世界里过得好不好。他占尽了江城的生活,也实在希望江城能够过得舒心。 杨浱还是选了个旅行社,打算带着崔旭参团。参团虽然不如自驾游自在,可吃住行全要自己安排,实在太浪费精力。他好不容易放下工作出去玩,实在不想把精力都用在开车上,尤其还是开山路长途。 出发之前,杨浱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之前他把名片留给了招魂人的邻居,这么长时间没接到电话,本以为都已经被忘记了,没想到那个邻居还会记得通知他,他要找的人回来了。 挂了电话,杨浱心不在焉把玩手里的签字笔,可惜以往自如的转笔动作怎么都做不出来,一支笔不停的往桌面上掉。刚刚还因为旅行而兴奋的情绪现在全变成了焦躁,他的江城是不是真的就要回来了?如果江城回来了,崔旭会怎样,他会去投胎,还是再次化作一缕无所依凭的孤魂? 可怜的崔旭…… 这次旅行,希望能真让他开心。 旅行社安排的第一站是个叫露水河的小镇子,半夜两点多慢悠悠的火车摇晃着才到站。仿佛六七十年代的破旧火车站亮着暗黄色的灯,他们倒不用怕被人侧目,手拉手并肩而立,听着团里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抱怨。带团的导游围着女孩们解释:“露水河离几个景点都近,住得也不错,车已经在火车站外等着了,大家还是早点到宾馆休息吧。明天上午还要去天山花园。” 女孩子们嘴上厉害,可也都熬得累了,短短几分钟车程都能打盹。好在宾馆还不错,看来有三四星的样子。双人标间,自然是杨浱和崔旭一间。洗脸的时候,崔旭发现居然还有热水,“这里挺好的,我还以为会什么都没有呢。” 杨浱把牙具毛巾都摆好,“旅行社年年都办这个团,我在网上看参加过的人都说不错才交的钱。走的是最原始的路线,后天还要爬上山去,不像别的团,都是坐汽车上山,少了一路上慢慢看风景的乐趣。你得记得把相机还有备用电池充满,把存储卡都空出来,别到时候照满了没法用。” “天山花园,听起来不错,真的好期待。”崔旭被杨浱塞进被子的时候还很兴奋,毫无睡意。上一次自驾游,他还没适应这个世界,玩得缩手缩脚,现在才算是体会到了旅游的乐趣。他和杨浱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处,趴在枕头上看杨浱存在笔记本里的CB山动物植物介绍。 杨浱不像崔旭那么兴奋,可对着崔旭他也睡不着,就陪着他一幅图一幅图的看讲解。直到四点多笔记本亮起黄灯才把本子一扣,说:“明天导游应该都会讲解的,你要是再不睡,可就没精神玩了。” 山边小镇夜深风露重,八月天不用开空调居然还有些寒意。杨浱把睡熟的崔旭搂在怀里,细细的把不太厚的被子掖了又掖。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旅行就能让他如此开心,他也太容易满足。江城是这样知足常乐的人吗? 他竟然不知道江城除了活下去还想要些什么。 江城、江城……回想起来,他居然没和江城一起出游过。他们在乱世里一起经历的不是战乱就是纷争,这样安逸愉快的日子居然一天都没有过。 第七十一章 好像两个人合眼才没多久,导游叫起的电话就来了,催他们起床吃饭,一小时后开车出发。 按杨浱的意思,他们不是要靠零食塞嘴巴的女人,没必要背一堆吃的,所以只在背包里塞了几瓶矿泉水。崔旭就更简单了,斜跨着相机包,连背包都没有。 一团人把个虎跃大巴装得满满的,可能每个人睡得都不够,所以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里只有某几个男人或弱或高的鼾声。崔旭靠着杨浱睡得很熟,杨浱却是车上少有的清醒之人。他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高大树木,虽然盛夏草木繁盛没有冬季里的皑皑白雪,可北方针叶林冬夏差别不大,实在太像当年带着韩思婷逃亡的那条路。 那一路匆忙艰险,可他心里却还有指望。江城说,安排好一切就会和他一起逃到海外去,买个大庄园,养牛马种果树……可惜,他们期盼的好日子就像是迷离的梦境,似乎就在眼前可永远无法实现。等他平安的到了南方,他得到的是江城死在东瀛人手里的消息。他怎么就相信了韩家人的话,然后彻底堵死了他和江城的路。 他环住崔旭的肩膀,侧头去看他的睡脸。眼前人不是记忆里少年的面目,只是有几分影子而已。江城生得太过精致美好,再配上他的性子,清冷得少了活气。崔旭不同,没有江城完美,却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后来再见江城又不同了。他不像过去那么淡淡的笑,反而一次次发火一次次暴怒,也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乜湦。乜湦到底是怎么对待江城的,才让他变成那样。 这一世,他思念江城的时候,总会想起他们最后的分离。他总是不肯承认江城已经选择了乜湦,现在他想明白了才发觉,虽然是他送江城离开的,可江城实际已经离不开乜湦了。当时,似乎是江城舍不得他才留在南安,可推想前后,江城舍不得的根本是处于战争边缘的南安人还有坚持要为国出力的乜湦。如果不是江城坚持建议他们提前驱离全城人,南安保卫战一开始,就会有无数平民死于战乱。 他记得,江城常把活下去艰难挂在嘴上,似乎除了活下去之外他没有在意的事情。可他了解江城行事的习惯,他心软爱救人,在奉天的时候如此,重逢后也没变。 他和江城,缘分不浅,可又实在不够深厚,所以,只能分别。 坐着睡还是不太舒服,崔旭睡中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躺平了又不能够,整个人都快滑到座位下面去了。杨浱听他平缓低沉的呼吸,心中忽然生出忐忑。崔旭刚刚醒来的时候是何想法他猜不到,可现在他知道这个人是真心依靠爱恋着他,将来这人知道他要招回江城会是何种反应。 而且,他真的没有信心,甚至隐隐觉得,江城不会被顺利召唤回来。 心事乱糟糟的没有头绪,直到下车也没用平复。想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男人何必想那么多,直接做就够了。 停车的地方是处矮小的山边,导游给每个人发了顶红色帽子,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大家把帽子都带上,红色显眼,都看好了别走散。”说完,他就举着红色小旗子带领大家上山。 小山不高,被踩出来的林间小路也很好走。崔旭举着相机,跟着导游的介绍拍照。 “美人松,CB山特有树种。这片林子里虽然不多,但全是超过两百年的老树,大家看树冠,多茂密漂亮,和伞盖一样。” 崔旭边走边把拍的照片调出来给杨浱看,“这树真好看,远看树皮就是光滑细腻的肉色,就像美人的皮肤,怪不得叫美人松。” 出了林子就是一片花海,姹紫嫣红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山谷之中。他们这一团人都是看惯了大城市钢筋混凝土大楼的,这样自然的美景都很少见到,纷纷加快了脚步。杨浱拉着崔旭也扑进了花海,身后传来导游的大喊:“大家可以摘花,但不要破坏,要把美景留下给以后的客人!” 崔旭边走边看周围,赞叹道:“怪不得这叫天山花园,真是像刻意栽种的一样。” 杨浱指着一边开得最多的或粉或白的小花说:“这是格桑花,最普通的野花,也是最好活的野花,青藏高原高寒缺氧,它都能开得自在娇艳。” 他夸的是花,心里想的是江城。他离了故土活在另一个世界,虽然辛苦,还是坚持着不肯放弃。看看身边端着相机给花朵拍近照的崔旭,杨浱暗暗叹息,虽然也一样是改变了生存的世界,可这里比那个战乱的年代好上太多,又有江然然当他是亲生儿子心疼,可比江城幸运多了。 “你看,这是什么花?”崔旭冲他招手,指着脚边一朵拳头大的花朵问。橙色的花朵艳丽异常,花瓣居然像是连着的,圆圆的一个车轮一般。杨浱也没见过这花,摇摇头答不出来。 后边跟上来的导游说:“这也是外面没有的花,叫剪夏萝。还有剪春萝和剪秋萝,是这里标志季节的花。剪秋萝败了以后,CB山的秋天也就过去了,雪就下来了。”导游说完就摇着红色小旗子走到前边去了,留下杨浱陪着崔旭在后边慢慢照相。 这处景点本来就是给团员们留影照相的,本来预计逗留只有一个小时,可没想到整团人都不肯走,直玩了近两个小时才依依不舍的原路上车。崔旭看到,团里好几个女孩子都摘了野花编成花环带在头上,可只这短短一段时间,刚刚还鲜活的花朵就显出颓败干涩来。 “哎……” 崔旭的叹息引来杨浱疑问的眼光。 “无本之木,难以长久……”崔旭趴在杨浱耳边小声说。从前他没读过什么书,可戏文背得多了,有些文绉绉的话还是能说得出来的。他不敢大声说,是怕刺到前后带了花的女孩子。 这句话说到了杨浱心里,他想的还是江城。在那边江城就是无本之木,浮萍一般无所依靠,太辛苦了。他再看看一直摆弄相机看照片的崔旭,不知为何心中一痛,他又何尝不是无本之木。活在那个世界的时候,他是社会最底层最贫贱的人,生死都由不得他,难道再世为人,好不容易安安稳稳过两天舒心日子,怎么能狠心把这些全部剥夺呢? 第七十二章 下午又玩了锦江峡谷,回到宾馆时已经起了山风,虽然是夏夜里,居然带着寒浸浸的水汽。崔旭把相机包随便往床边一放,并不着急休息,而是站到了阳台上探着头往远处看。 露水河又小又破,这个四层的宾馆内里装修不错,外表却和镇子里其他房屋一样灰败难看。可这样的房子还有全是土的街道让崔旭感到无比亲切,当初跟着师傅师兄们走村蹿镇,看的多是泥坯或是茅草房,大户人家的砖瓦院落是不会请他们这种草台班子去献唱堂会的。来到这个世界,他常常对着外面簇新繁华还有每夜各个高楼的窗户中透出来的灯光不安,这个世界太美好,他总怕这样的美好会倏忽间消失。从前他什么都没用,也不在乎失去,如今活得太好,就什么都舍不得了。 杨浱把包里喝空了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回头看见崔旭站在阳台上缩着肩膀,就知道半袖衬衫太过单薄了。翻箱子拿出一件单夹克给崔旭披在肩上,杨浱把人抱在怀里暖着,问:“玩了一天不累吗?外面连路灯都少,你想看些什么?” “我想看……”崔旭半靠着杨浱,感受他落在颈边温热的呼吸,心里微微一乱,想说的话滞在嘴边,半晌才找回声音。“我想看各家的炊烟。” 杨浱笑了:“傻瓜,这里虽然是个小镇,煤气也普及了,哪里还会有炊烟。不过,明天的行程能满足你。” 崔旭好奇的转身盯着杨浱看,“明天去哪里?” “林场。”杨浱摸摸崔旭的脸,触手微凉,显然是刚刚有点冷到了。“你别看这个镇子破,可绝对不穷。这附近是出了名的林场,这里出的实木板材是全国有名的。这里人的心思都在林场里,老镇子当然不在意。林场那边除了木材,最近几年还弄了蘑菇、走地鸡、野猪、山野菜好多项目。明天团里安排了去捡鸡蛋、采蘑菇、吃农家杀猪菜。” 听完第二天的安排,崔旭果然兴奋了。“以前我也捡过鸡蛋,而且我砍柴最拿手,烧火做……”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咬紧了牙一言不发。太过高兴,居然就说错了话,刚刚他的话里涉及到以前的事情,杨浱听到了追问该怎么办? 杨浱听到了也看到崔旭瞬间僵硬的表情,猜到他在想什么,故意装作没在意的样子,也开心的说:“明天咱们比比,看谁找到的鸡蛋多。”他们两个都算是有秘密的人,现在这样很好,没必要去追问什么。以后,以后会有都摆上台面的那天,在那之前,还是安然享受吧。 林场之行果然受欢迎,一大群很少亲近自然很少做体力活的人嘻嘻哈哈的捉鸡捡鸡蛋采蘑菇。杀猪的时候,林场的人把一头八九十斤的半大小猪捆得结结实实的按在台子上,脖子上一刀却是团里一个胆大的年轻人捅的。他按照林场工人教的位置下刀用劲儿,居然一刀就完成了任务,换得了在场的所有人的欢呼叫好。 劈柴火的时候,杨浱和崔旭还真来了个小小的比赛。杨浱前世今生都没做过这样的活计,崔旭虽然前世擅长,可毕竟用的是江城的身体,江城只会耍笔杆子根本没有耍过斧头,才劈了几瓣就被斧子把虎口处磨出了个小水泡。 “咱们这算是和局吧?”杨浱搭着崔旭的肩膀问,虽然亲密但却并不暧昧。他们现在都明白如何不让旁边的人侧目,在人前行事说话后会小心避讳。 等到离开林场的时候,崔旭买了不少干蘑菇干野菜,说是要带给江然然。“可惜鸡蛋没办法带,要不然妈妈一定喜欢。” 晚上睡觉,杨浱要把床并起来,崔旭却不肯,非要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好在宾馆的床够大,两个人并排躺着也不觉得挤,反而比平时温暖。崔旭把相机举在脸前,一张张看白天拍的照片,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杨浱拿着手机翻白天的短信,事务所里的同事每天都有信息过来,好在没有大事发生。 崔旭把相机放到旁边的小桌上,不无失望的说:“看了一圈,居然没有我们的合影……” 杨浱笑笑,却没有接话。崔旭看他还是翻手机,以为是有工作,也就不再说话打扰他回复的思路。其实,杨浱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手机上,想的都是崔旭白天高兴的样子。崔旭天真,就像个孩子,玩起来居然也会人来疯。午饭前抓鸡的时候,他敏捷得很,虽然走地鸡扑飞不好抓,他还是能一手一只的拎回来。他喜欢看崔旭笑,因为崔旭笑得单纯,不是做戏,没有心机,他笑就是发自内心的,能够感染得杨浱一起笑出来。 又看了两天景,他们最后一天的行程是爬山看天池看瀑布。 到了山下,导游还是提示团员带好红帽子别走丢了,才带队开始爬山。其实,上山有盘山公路,可以开车直达最高处俯瞰天池,可团里都是年轻人,都不愿意花冤枉钱坐车,宁愿出点汗爬上去。 最初路边还有高大树木,越往上爬树木越矮小,最后连灌木都没用只剩下草皮。他们两个本来走在前面,可崔旭忽然看到天山盘旋了一只山鹰,执拗着非要拍下来。时间一耽误,他们就离得大部队远了。 这时候就知道导游非要大家带红色帽子的好处了,远远的就能看见其他团员,不至于落单。远远的缀着队伍,崔旭也不照相了,身边没有旁人,他们也不用忌讳了,安静地手拉着手慢慢往山上走。 带着红帽子的队伍似乎越走越偏僻,最后居然看不到了。崔旭倒不觉得什么,杨浱却有些急了,掉队可不是好事。拉着崔旭加快脚步,爬到一个小坡的顶部才发现红帽子们是在不远处席地而坐休息。可是,这些人面目陌生,显然不是他们的团友。 崔旭摸摸头上的帽子,笑了:“看来其他的导游和我们的是一个心思,也怕丢人。连帽子的颜色都选得和我们的一样。” 等到他们超过这些红帽子时,听他们说的不是中文,才知道这是一帮外国游客。然后就变成了他们在前,外国红帽子在后,都往山上爬。 拐个弯,崔旭忽然一声叫,叫声里全是惊喜赞叹。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去看,发觉草甸的尽头已经可以看到一线天池,碧蓝的池水堪比最为纯净的海蓝宝。 他们往草甸尽头走,外国红帽子也跟着过来,纷纷举着相机拍照。他们这个位置看不见天池全貌,可还是美得让人叹息。崔旭照了几张不过瘾,忽然把相机从脖子上摘了下来,递给身边一个外国红帽子。他不会说外语,可现在也不用语言沟通了,那人笑眯眯的接过去,很善解人意的用手势指引崔旭拖着杨浱摆姿势。 杨浱也不知道那人究竟给他和崔旭照了几张合影。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有些恍惚。可有一点他清楚,拍这合影他并没有不高兴,反而有些喜欢。 第七十三章 六天七夜的旅行看似不短,可过起来实在太快,仿佛昨日刚刚出发今日就要返程。不光崔旭意犹未尽,就连杨浱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几乎想要和导游打招呼不跟团离开,再到附近的农家乐多住几天。可惜杨浱事务所里还有工作,扔下工作离开一周已经是极限。 就好像是由净土再回到凡俗一般,飞机在B城降落的时候,杨浱已经打算好了下一步。看来是必须去见见招魂人了,如果再拖延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背叛江城也说不定。不是他不够坚定,而是长久的孤独之后真的很难抗拒相互依偎的温暖。 崔旭回到B城就直接带着相机和山货去找江然然,他本来是想请着杨浱一起去的。可杨浱坚持要回事务所处理一些事情,两个人只好在机场分手。 其实,杨浱离开机场就去了招魂人家。接受了那位看似仙风道骨的老人一杯清茶后,他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他的来意。招魂人听完后倒是没有半分为难的神情,只是说:“招魂上身我试过,招魂进入别人的身体,还真没办过。” 杨浱对招魂人承诺了巨额报酬,最后终于得到了他的承诺。“我做做准备,半个月后你把人带来吧。不过,最好先给他吃好安眠药,清醒的话不好上身。” 半个月…… 他的江城再有半个月就能回来了,杨浱坐在出租车里一想到此就兴奋得直拍座椅。可转念再想崔旭,又觉得实在可怜,按捺不住又捶了几下座椅。前面的出租车司机被他惊得不住从后视镜偷看,实在想不通他为了什么事情一会愁一会笑。 “事务所积压的工作很多吗?”杨浱进门的时候崔旭正在拖地,客厅的地砖已经被他拖得锃亮,半点灰尘也看不到。“我妈妈特意做了几个菜让我带回来,你饿不饿?” 刚刚在车上杨浱就满是歉意,现在人在眼前,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把秘密都说出来。 “你看,萝卜饭。”崔旭把饭菜端上桌,菜没什么特别,饭居然是江城最爱的萝卜饭。蒸得晶莹剔透的米粒里夹杂着半透明的萝卜丁,好看健康之余味道也不错。 这一碗饭把杨浱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当初他尝过江城做的萝卜饭的味道,隔世再尝,勾起的是无法言喻的思念还有再一次坚定的决心。江然然虽然接受了崔旭,但她一定更希望江城回家,等到他把真正的江城招回来,她也会接受并高兴的。 崔旭虽然可怜,但他毕竟是占了江城的,正主回来他当然要让位。他不能心软不能犹豫,只有舍弃才能让一切回归正途。 舍弃这个词还真是贴切。能够舍弃的必然是已经拥有的,还没有拥有何谈舍弃。只是,大多数人总是抱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想法。于是,去追寻镜花水月,到两手空空时才发觉放手的才是本应珍惜的。 这个道理杨浱现在想不到,当初江城也未见得明白。只是境遇不同,战乱中杨雨辰帮暂时没想明白的江城做了抉择,此时的杨浱却要机缘慢慢体会。 刚刚洗过澡的崔旭还带着微微的湿意靠上来的时候,杨浱当然放下手里的书去摸了摸他擦得半干的头发。“不再擦干点吗?这样睡会不会头疼?” 崔旭笑着跨坐到他腿上,“反正一会就自然干了。”他只穿了件宽大的蓝格子衬衫,上边的几个扣子都没用系上,意图再明显不过。 杨浱顺着衬衫边缘摸进去,触手尽是微凉的皮肤。就好像许多夜晚一样,他们彼此给予对方最原始的快乐,杨浱在享受之余完全没有发觉,他除了温存还多了几分刻意的讨好照顾。崔旭带着满足的笑意熟睡的时候,杨浱却并没有睡意。 脊背紧贴着胸膛,把睡熟的人抱在怀里,他轻抚着崔旭的腰侧。这个人比前段时间胖了点,被江然然遣着照相那半年瘦下去的肉长回了一些。生活安逸,没有烦恼,也难怪。 崔旭单纯而快乐的生活愈发显出江城的痛苦,单单是永远长不出肉来的单薄身体就是明证。 对着一杯橙汁和安定药瓶斟酌再三,杨浱才把一片安定破成两半夹进干净的白纸里。听着空玻璃杯碾过药片发出的细微声音,杨浱的心里微微发酸,最后只是把一半药粉投到了橙汁里。这种药吃多了不好,反正崔旭睡着就好,能少一点就少一点吧。 “橙汁?刚吃完早饭喝这个?”崔旭问归问,还是拿起来喝了个一干二净。“太酸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甜一点的。” “我送你,一起走吧。”崔旭当然是要去找江然然,可今天是和招魂人约定的日子,一会崔旭就会在车上睡着。 好在招魂人住的楼层不高,杨浱连扶带抱总算把人弄进屋里去了。他下的药量太少,崔旭虽然不算清醒,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被安排着躺到贴满符咒的房间里时还睁眼问了杨浱一句:“这是哪?” 招魂人似乎对崔旭的状态很不满意,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给他多吃点药?这样我怎么办事?”他虽然不满,但还是没忘记索要报酬:“钱呢?” “现金。”杨浱拿出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你到底能不能把人招回来?如果不能……” “信不过就别找我。”招魂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顺手把几张带着红色字迹的符纸在碗中烧化了,然后拿了旁边的瓷瓶倒了水进去。“把他扶起来。” 这碗符水崔旭喝得顺畅无比,期间他茫然的看了侧身扶着他的杨浱一眼,似乎半点不明白此时的处境。 “你累了,睡一会吧。睡一会儿,我们就回家。”杨浱让崔旭靠在他肩膀上,好像拍孩子一样安慰着。 可惜招魂人没什么耐心,“你去外间等着吧。一会就好。” 等待的一个小时里杨浱忐忑不安。关着门的房间里一丝声音都没有,隔着门板,完全猜不到招魂人如何作法。他几次打算推门进去,可又怕妨碍招魂人做事,只好不停在门前走来走去。 过分的安静很容易使时间拉长,杨浱只觉得焦躁在成倍的增长。里面的人到底如何,他真的很想知道。焦躁让他分不清到底是为了江城还是崔旭,可悔意是错不了的。如果可以让他重新来过,今天他会把崔旭安全的送到江然然那里,然后晚上再把人平安的接回来。 打破寂静的是突兀的手机铃声,江然然疑惑的询问:“崔旭是跟你在一起吧?说好的今天来拿印好的照片,你也一起来看看吧。你们出去,他还真照了不少好东西。” “您放心,我们一会儿就到。”就好像江然然帮他下定决心一样,杨浱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成功与否都不再重要,即使他一直不肯承认,崔旭已经让他无法忽视。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房间里只有崔旭安安静静的睡在床上,招魂人却不知去向。杨浱有些不明白了,难道招魂人真是神仙,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他试着推了推崔旭却没有反应,照理说他吃的安定很少又睡了一个多小时,也该清醒了。轻缓的呼吸,就好像是每一夜最普通的睡眠,可就是无法叫醒。 杨浱不算糊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也知道现在要让人醒过来只能到医院去。把人送进房间的时候他还觉得抱不起人来,现在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打横直接把人抱上了车子。 急诊的医生没给杨浱什么好脸色,“安眠药是乱吃的吗?而且,睡不着也不用吃纸灰吧?要是迷信就别上医院,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乱来了。” 急匆匆赶来的江然然虽然听医生说已经洗过胃不用担心可还是脸色也不好,她难得对杨浱摆脸色,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说是他自己吃的!” “对不起……” “你最好说实话!纸灰是怎么回事?”江然然的语气让杨浱越发紧张,这女人平时太过和蔼,现在板起脸还真有点吓人。 “你说不出来?也是,招魂这种骗人的勾当你也信,还真不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江然然连多看杨浱一眼都不肯,转身进了病房。“不许跟进来!” 第七十四章 原打算一直守在病房外找机会进去和崔旭见一面求得原谅的,可杨浱却接到了事务所的电话,推不掉只能先回去处理工作。等他再赶回医院,病房里已经如预料一般人去屋空。其实洗胃后崔旭就醒了,刚刚江然然当然不会浪费时间,直接就把人接回家去了。 杨浱对着已经铺换一新的病床沉默良久,也是暗骂自己糊涂。医生说,崔旭被人喂了大量的安眠药物,如果不是送来的及时,很可能出现危险。他没有做过,当然就是那个招魂人做的。他房子是租的,家具都是不值钱的旧物,拿着他给的那笔不少的现金到其他地方去买房都够了。他为什么会如此愚蠢,连那人拙劣的骗术都没用看穿。 前世他就不够聪明,看不透江城的想法,没想到今世更加没长脑子。 不管是家还是学校,江然然对杨浱闭门不见,虽然没有在面对面时当他是空气,但脸上的冷淡是毫不掩藏的。崔旭始终没有再出现,身体应该是没事,只是心里的弯还转不过来吧。 某一天,已经与杨浱擦肩而过的江然然忽然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转了几圈后才问:“你这样到底是为了崔旭还是为了江城?” “如果你为了崔旭,我告诉你,他被我送走了。短时间内是不太可能回B城来的,你不用妄想在我身边跟他来个偶遇了。”江然然眼里好像带着一丝笑容,可又让人看不太真切。“如果你是为了江城……” 半句话最容易使人遐想,欲罢不能的想知道对方没说出的下半句是什么。杨浱也不例外。他虽然很想再见崔旭,可江城这个名字依旧无法抛下。 江然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杨浱的细小表情都逃不出她的眼睛。“如果你是为了江城,那就跟我来吧。” 江然然家里果然没有崔旭的影子,客厅角落里摆着的合影里,站在江然然身边的显然是原来的江城。江然然径直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抄起相框向杨浱递过来。“这是你想找的人,他与崔旭,你能分得清楚吗?” 接过相框,杨浱默然相对。那确实是江城,淡淡的笑里没有太多温度,即使身边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母亲,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亲密。这是江城,前世他最舍不掉可最终还是无法相守的人,之前他最想找到却无法如愿的人。 “如果这张照片还不够,我这里还有活生生的江城。”江然然边说边用遥控器按开了电视和影碟机。 出现在电视上的是江城,虽然还是带着浅浅的笑,但声音里的愠怒还是听得出来的。“妈,不要拿着DV到处乱拍好不好?我还没穿好裤子呢。” “我又没拍你下半身!”江然然的声音很愉快,“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生日,我当然要拍下来留念。干嘛生气,你是我生的,还有什么看不得的吗?” 江然然的镜头始终对着江城,把他的无可奈何拍得纤毫毕现。“妈,你四十五了,不是十五。不要没正经好不好?” 晃动的镜头一下子拉得很近,镜头里出现一只女人的手,不轻不重的在江城脸上捏了两把才放开。“总是假笑,真没劲。你什么时候才能露点真感情?” “假吗?我不觉得。事务所里,那些女孩子都喜欢我这样笑。”只这几句短短的对话,江城已经穿好衣裤,领带虽然还没打好,可也已经挂在脖子上。 江然然再拉远镜头,出现的是江城西装笔挺站在镜子前打领带的样子。江然然的声音在笑着追问:“你什么时候带个漂亮女孩回来给我看看?” 江城毫无回应,只是对着镜子认真的整理领带,好像完全没听到江然然的询问。直至镜头跟着他穿鞋出门,才听到一句可以算作回答的说话。“没劲!” 看着熟悉,实际却还是陌生。这不像是奉天帅府的江城,倒像是后来跟在乜湦身边的江城。不高兴就表现出来,而不是一味的忍耐。二十五岁,那么就是江城出事两年前拍的,这才是真正的江城吧。原来,并不是乜湦改变了他,而是乜湦帮他找回了本身。 江然然关了电视,对着杨浱似笑非笑,“满意吗?这是你认识的江城吗?” “不是。”杨浱不用考虑就给了江然然答案。他认识的始终是被束缚了十几年的,不是随本性而行的。 盯着江然然,他问:“崔旭在哪里?”活生生的从来不是电视机里江城的影像,活生生的是会关心他,会对着他笑,会提出请求的崔旭。他不承认江城的位置已经被取代,不过却真的放不下崔旭了。 “你不会打算再找人来招魂吧?”江然然盯着他的眼神极为认真,“我提醒你,他前世死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别指望他和你一样活了五六十年历尽百事。你伤害他,忍心吗?” “……”不忍心。但是错误已经铸成,诚然无法当做没有发生,但是却完全可以补救。好好待他,好好爱他,然后才能毫无遗憾。可这话他不想说,说出来挺没意思,做到才更重要。 “你不回答也不要紧,心里清楚才好。我送他去草原散心了,那边有朋友会照应他。”江然然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终于隐没,“如果你想不清楚,就不要去找他。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未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这不是我要的圆满。” 江然然哈的一声笑,站起身从影碟机里取出一张光盘,冲着杨浱晃了晃。“送你了。” 如果是在半年多前,杨浱相信他会全不犹豫地把江然然手里的光盘当成珍宝。“你真的不想念江城吗?你真的不想让他回来吗?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 “你早就想问了吧?可是我答不出呀。”江然然是真的回答不出来,“我只是不想为难自己罢了。至少,这样我还能去爱他,总比恨他代替了江城要来得舒服开心。” “江城是个聪明人,可他的聪明却从来都用不对地方。他可以简单的解决难题,可一到关系他自身的关键时刻却总是选择错误。我希望你不会和他一样。”江然然说得挚诚之极,“我的儿子我最清楚,谢谢你帮他做了选择。所以,这是谢礼。” 江然然手里的光盘微微晃动,杨浱终究没有去接。“告诉我,崔旭在哪里!”这一次他问得斩钉截铁,他要去接崔旭回来,尽快。“我……”忽然,杨浱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崔旭对他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 “你想说什么?”江然然终于把光盘放下了,再次拿起来的是藏在茶几抽屉里的一张照片。“你们的心意,照片拍得很清楚。只是,为什么都不早点看清呢?” 那是张他和崔旭的合照,照片上他们两人互望微笑,彼此眼中只有彼此。身后是幽深湛蓝的天池,头上是一碧如洗的苍穹。 “别以为我诚心撮合你们。说到底,我私心还是想要儿子能够结婚有正常的生活。可是我更清楚一生无法和爱人相守的痛苦之处,所以才希望他不要和我一样。不论他是崔旭还是江城。”江然然坦诚但也疲惫,挥挥手示意杨浱,“你带着照片去找他吧,看看他还愿不愿意回来。” 第七十五章 想要接崔旭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刚刚休过假,事务所也不肯放他长期离开。当杨浱处理好一切能够安心离开B城时,已经是初秋时节。 江然然给他的地址并不直通火车,为了方便,杨浱是开车去的。高速、国道、省道,最后就是草原上被车子压出来的土路。看不到尽头的草原上是已经开始微微泛黄的稀疏草木,十几里才见一次蒙古包,更没有以往想见的牛羊马匹。江然然居然送崔旭到这样荒凉的地方来躲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可惜,杨浱还是来晚了。那户牧民显然是给江然然提供过牛羊肉,见到杨浱还以为是来谈明年订单的,好一顿忙活。等弄明白了来意才告诉他,崔旭跟他们借了匹马又带了点吃的和地图,说是要去通辽,已经走了几天。可惜他这里的马都是关着养的,再没有过去的雄健神骏,只是笨笨的听话,按时间算杨浱开着车子追,不用一天就可以追上。 杨浱没去过通辽,前世总听江城身边的人提起,总说那里互市繁华,可他军务繁忙总没机会。再世为人,他竟没有想过去通辽找找江城的影子,现在追着崔旭的脚步而去,真像是缘分使然。 本来怕崔旭单身上路吃苦头,好在车开十几里就有人居住,或者蒙古包或者毡房,有时还有挂着牌子的小商店小旅店,需要什么只要身上有钱买着也不难。只是没有加油站,好在杨浱最后一次加油时后备箱里装满了大桶汽油,才免了车子抛锚的危险。 崔旭果然走得并不快,大半天就被杨浱开着车子赶上了。看着他牵着马在路边慢慢走,杨浱马上追了过去。当他把车子拦在崔旭面前的时候,他见到是崔旭完全无视的纵马而去的背影。 以往的崔旭从来没有如此果断决绝,连解释说道歉话的机会都不给杨浱。不管是因为歉疚还是怜惜,杨浱没有追上去死缠烂打,只是慢慢的开车坠在崔旭身后。崔旭的马太差,也就跑出去几百米就失了速度,由小跑至快步,到最后已经是磨磨蹭蹭的不肯走了。 杨浱看不见崔旭的表情,可他下了马拽着缰绳狠走,想必是根本不想理他。从前没见过他生气,就是那阵子心里烦拿他出气,他也没有像这样过。杨浱懊悔,懊悔没有早些想明白,懊悔当初没有对崔旭更好些。 他知道崔旭是带着地图的,可他却好像不认路,来来回回只是在这一片转悠。看着崔旭上了路又走到草里,走不了多远又转回路上来,忽然猜想,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糊涂,想不明白但又不肯不想,所以才会这样想逃又舍不得真正逃开。 总得有人结束这种状态,要不然他们就是转到天黑也转不出个结果。杨浱看那马实在惫懒,已经全靠着崔旭在前面拖着才肯走上两步,想必再过一阵就连一步都不肯走了。怪不得几天时间崔旭没走出多远,骑这么样一匹马,还不如自行车方便省力。 看崔旭不停抬袖子擦汗,显然是走出了汗。杨浱这一次没用车来拦人,而是停车快步跑过去一把揪住了马缰。“你渴不渴?” 终于面对面,杨浱本以为崔旭会板着脸不理人,可没想到看到的是他平静而眷恋的眼。这完全不像是恨他怨他的样子,可他这半天的逃避又是为了什么? “我在想,你到底有耐心能跟多久。”崔旭主动去抓住了杨浱握住缰绳的那只手,温暖的手心中一片湿漉漉的汗。“如果你再不过来,我就真走不动了。” “你……”杨浱准备的话居然全都用不上,一时间瞠目结舌。 崔旭笑了,“你以为我怪你?还是,妈妈告诉你,我怪你?” “难道你不怪我吗?” 崔旭摇摇头,“拿我去换江城,我不会不肯。不,如果我知道有办法招他回来,我自己就会去找人来做,根本不用你来费事。” 杨浱反手死死扣住了崔旭的手腕,脸上全是惊慌。“你胡说什么!我已经错了一次,以后不会再错了,那些骗人的玩意儿,你千万别、别信。”他是真的慌了,他真怕崔旭会再来这么一次。他居然肯去换江城回来,难道是真的不在乎这里的一切?不在乎安稳的生活,不在乎慈爱的母亲,更不在乎……他…… “可惜了都是骗人的,要不然就可以早点把一切都还他。如今……”崔旭手腕被杨浱抓得生疼,可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因此收敛。“如今,他要我还我也不肯了。” 他最后这句说得声音低,可还算清晰。杨浱本来低落的情绪一下子就高涨了。一把将崔旭拉进怀里,胸膛贴着胸膛,严丝合缝,密不可分。 崔旭抱着杨浱的腰,才觉出他不到一个月瘦了好多。想必分开的这段日子,他心里太不舒服,才会睡得如此厉害。“你瘦了。估计,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肌肉都缩了吧?”他打趣杨浱,换来的是一个由激烈转为绵长的亲吻。 似乎与以往的吻一样,可又好像哪里不同。杨浱说不出,但又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彼此对对方的渴求。单纯的亲吻根本满足不了他们。 两个人滚倒在及膝的草丛里时,崔旭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死死的扳住杨浱已经探进他裤子的手不肯放松。“别、别在这里。有人……” 杨浱到底也不是不管不顾的人,把头埋在崔旭胸前许久才平复了情绪。虽然不会再做什么,但他却不放崔旭起来,两个人并头躺在草地上,一起看暮色渐渐晕染的天空。 崔旭的头枕在杨浱的手臂上,大字型打开的双手,有一只手就压在杨浱心口。隔着薄薄的衬衫,崔旭似乎能感受到杨浱规律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让人安心。 “崔旭。”这是杨浱第一次这样叫他,声音里带着慵懒与甜蜜,让他的心里痒痒的溢满了温情。“其实我就是糊涂,还不如机器看得透彻。”一张背景是蓝天碧水的照片被展现在崔旭眼前,那里面是他和杨浱相视一笑。 外国红帽子抢拍得极好,把他们两个人眼中的情意拍出了十分,不知是特意还是偶然。原来,他们都不够通透的,可能真是身在局中才看不透想不透吧。 好在,好在他们都没有错过彼此。好在,好在他们还有彼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