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十年香樟树,百年白首约,千年古风传,厮守在人间! 平沙自古便有风俗,大户人家生了女娃,当年便在庭院种上香樟一棵,晓来几度春秋,闺女待嫁,樟木长成。媒婆在院外看到此树,便知有待嫁的姑娘,即可上门提亲。女子出嫁时,长辈砍掉樟木,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怀南王爷晚得子,大摆筵席人尽知;晓来春秋经五度,墙头初露香樟木。王爷不得女,闲者循其因,三岁稚子发如雪,樟木手亲植,世所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子衿,顾恽 | 配角:赵愈,赵秉 | 其它:痴情偏执攻x智慧正直美人受 第一章:无主孤魂 生前曾在坟头见过迷信的老妇人,一边用老树枯藤一样的手指捏着昏黄粗糙的火纸点燃焚烧,一边拖着嘶哑断续的阴森语气说,人死之后,魂魄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忘掉浮生然后投胎转世,再世为人。 她说,黄土之下千尺,有阴曹地府,暗无天日又阴森恐怖,那里寸草不生,除了黄泉路边,妖艳血红的彼岸花。黄泉路尽头,是彻底斩断人间和冥府间分界的忘川河,血黄色的河水里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可前有生死相隔,后系道听途说,有时候眼见的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是听说的呢? 范二端着个盛着泪水的豁口破碗,趴在奈何桥边看着平静无波的忘川河水发呆,血黄色的河水一路延伸到很远,然后汇入三途河,水面平静无波,一丝涟漪也没有,更别说狰狞恐怖断头半腰的厉鬼。范二怔怔的想,孟婆告诉自己,那婆婆说的不错,这水里,确实藏着厉鬼冤魂无数,只不过他这种阴气薄弱的新死鬼看不见罢了,她说,只有你家司君那种等级的,才能看得见。 这呆头呆脑的傻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好奇心也浓厚的够呛,预备转头就去问司君,他都能看见些什么。只是他此举,在孟婆眼里,无异于虎口拔毛,预料的下场一定很惨,那个阴气深重的白发男人,脾气古怪又寡言少语,是个连厉鬼都不敢惹的狠辣角色,他一个不悦把这傻子对切两半,旁人吭也不敢吭一声。 范二是地府里新来的落水鬼,死时年仅十九,是范姓大户家的小儿子,生的浓眉大眼,看着精神百倍,偏偏是个缺心眼,一事无成无所事事,除了会吃白食什么都不会,没人数落责怪他,他自己倒是良心十足,天天咂摸着不成器的自己,操他爹娘盼子成龙的劳心,然后将自己逼得焦虑无比。 他生前跳下河去救一落水女子,没掂量好自己的斤两,在河里扑腾几下,被狂乱挣扎的女子一脚揣进了深水处,就再也浮不起来了。熬汤的孟婆不知道,这事件到底在他心上留下了什么深重的阴影,以至于这孩子红着双眼抱着自己的大腿满地打滚,死也不肯去投胎。 孟婆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早已坚定的将自己定位成了一个饭桶废物,怎么投胎转世都是一个模样,于是惶恐的竟然不敢上轮回台,觉得自己在人世简直是在浪费粮食。 眷恋人间的死魂多不胜数,放他自由岂不是秩序全无一片混乱,于是地府里有规矩,不愿投胎的,只能跳下奈何桥,在满是怨气的忘川里煎熬一千年,能活下来的,便可自行爬出来,然后去留自便。 范二当时对这平静的忘川水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么轻巧的一跃,得到的是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惨烈的后果,加上急过头,听完就扒着栏杆撩起腿,准备扑通一声跳下去。孟婆这老婆子眼花耳聋,一时竟然没来的拉住他,等到范二人都落下去了,这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迟来的且慢,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这倒霉孩子衣角将要垂到水面的瞬间,水面之下突然伸出无数双虚幻的长长触手,在空中疯狂的扒拉着他衣摆,想将他拖下去,那情状着实诡异可怖。越近水面怨气越浓,范二竟然隐约能看见东西了,眼帘里突然出现那么多触手的时候,扑面的气息阴暗而压抑,夹杂着闻之欲呕的腥气腐臭,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惨叫哽在嗓子眼,居然变成了一个嗝,那瞬间他脑子不知怎么闪过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范二准备眼不见为净,就在他将眼睛闭到只剩一条缝的时候,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刺骨,激得他忍不住想哆嗦,只听耳旁水声一响,而后眼前白光一闪,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闪电般拔起的地里大葱,接着他感觉他脚底踏到了实处。 等他晕乎乎的回过神,对上孟婆被雷劈了似的老树枯皮表情,大概模糊的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上来了,他顺着孟婆震惊看去,就见奈何桥尾端的石阶上,有个红衣白发的背影,正一步一步的往下走,雪色的长发未束,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在阴森灰暗的地府里,是比妖艳的黄泉引路彼岸花还要夺目的色彩。 范二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白发能全白至此,纯净的如同冬日里覆盖天地的苍茫大雪,他想,那是老到什么年纪的千年王八,才会有的发如雪。他这人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受不得别人恩惠,颠颠的就想追过去道谢,孟婆连忙拉住他,于是范二只能揪着脖子嚎开嗓子,对着那人的背影喊道:“大侠,谢谢你!” 听到那个摧心肝的称呼,苍老的孟婆嘴角一抽手一抖,差点就松了手,让这报恩心切的小子窜了出去,心里却忍不住暗道这小子魂命好,刚巧撞上掌无主孤魂的司君下川灭恶魂,不然跳下去,瞬间连三魂也剩不下。 白发人已到桥下,闻言站定了转过身,神色平静的看了范二一眼,对他点了下头,神色并不算热情,却也不算冷淡,就是陌生人之间的点头交,然后他转身沿着青砖地面渐行渐远。 那是个身量消瘦高挑的俊美男子,五官生的精致无比,修目生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可能是不见天日的地府里呆久了,肤色较常人白上些许,满头的白发极其扎眼,整个人透着股山涧清泉一样的清冷气质,白发衬红衣,画里走出来人物一样精彩。 直到那人拐弯进了河边的一座府邸,范二直愣愣的眼神跟着飘进去,然后被门扉遮挡,他有些不甘心的眯着眼瞪着那座府邸,门上方有块残破老旧的门匾,上书:无主孤魂司。 范二眼神转过弯悠回来来,呆呆的感叹:“婆婆,这人生的,可真好看,他是谁呀?” 孟婆神色复杂的说:“那是这一任无主孤魂司的司君,容颂语。” 范二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婆婆,你很怕他么?” 孟婆慈祥的笑了下,摸了摸这二愣子的头,说道:“不是,司君虽然冷淡,人却不错,他一直在为人积德,向来有求必应。只是老婆子熬了几辈子孟婆汤,还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一生无泪。” 作为一个屁大点事就爱流马尿的少年,范二立刻将眼睛瞪成了牛眼,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难道他就没有伤心事么?” 孟婆笑道:“正相反,件件都是伤心事,可我在他的一生里,一滴眼泪也没收集到。” 范二还是有些不信,在他看来,世间那么多值得落泪的事,生老病死怨憎恨,哪一样都能催人泪下,怎么可能有人,穷极一生不曾有泪呢,他是铁石心肠,还是心如死灰,又或者,是无喜无悲,那人,有着怎么样的过往。 范二不肯投胎,孟婆把他没办法,只能任他像只畏缩的小鹌鹑似的蹲在她脚边,有人过桥他就变成鸵鸟,将头埋在胳膊弯里,假装自己不在这里。每次容颂语打桥上过,他又殷勤无比的追上去道谢,丝毫不介怀那人每次相同的冷淡面孔,兀自笑的自来熟又灿烂无比。 如此过了半月,地府实在容不得例外了,阴差押着范二就要给他灌汤,然后抬去轮回台丢下去,那小子鬼哭狼嚎的将地府震得十二层地狱都能听见回音,比被宰的年猪还凄惨,最后桥边不远的孤魂司里走出那个白发的男人,说了句要收他做小厮,劳烦阴差放开他,范二这才留了下来,跟在无欲无求的司君身边,当起了忠心耿耿的小狗腿。 范二原本不叫范二,有名有姓,叫范知行,可他嗫嚅着磕磕巴巴,对着司君提出要求,说不想叫那个名字,说他对不起他爹,容颂语没心思管他,直接按了排行叫他范二,他倒也乐颠颠,于是就这么叫开了。 范二对容颂语敬若神明,他对他的头发丝都感兴趣,可他不敢和那人啰嗦,那人也常年不在府邸,他要么引渡恶鬼,要么去河边的因缘壁上长坐,范二只能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央求孟婆,孟婆被他缠的烦不胜烦将她知道的,一一向他转述。 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容颂语的时候,黄泉路上也是这样寂静,没有人过桥,她在桥上打瞌睡,然后那男人在白无常的引领下,出现在鬼门关后,沿着黄泉路走到奈何桥边,止步不肯再往前走。除了他的容颜和发色让她惊讶,他的灵魂,是孟婆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个,一半满是血腥,戾气深重的比阴差还甚,另一半却纯洁无暇不染尘埃,使得他看起来,像是菩萨和恶鬼的结合物。 这人阴郁的一半魂魄,比厉鬼的罡气还重,阴差不敢对他怎样,苦口婆心的劝他上桥,一劝就是两个时辰,那人只是冷淡有礼的说,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恰好崔府君路过,好说歹说将他带到了望乡台前,他仍旧坚持不转世,崔府君还在劝,孟婆看了眼面前熬汤的破碗,里头空空如也,水汽都不见,将她急的脑门冒汗,孟婆汤要靠人生前的泪水熬,没有泪水,熬不出孟婆汤,他就是想投胎,她也回天无力。 后来,他问怎么才能留在这里,孟婆指了指桥下的忘川,说为了来生再见今生最爱,你可以不喝孟婆汤,那必须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再投胎,这一千年里,你能看见你爱的人,在桥上来来去去。他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转瞬就淹没在冤魂厉鬼聚集的水面之下。 孟婆说,桥上走过的人千千万,她很快忘了容颂语的存在,直到六十年后的一天,他突然从水面下冒出来,手里提着一道快要散尽的魂魄,那是下水斩杀恶魂的上任无主孤魂司君,被水底的千年冤魂伤的魂飞魄散。地府一时没有比他更为厉害的鬼魂,于是阎罗出面,亲自渡他出水,授他接任了无主孤魂司,到如今,已有两百年。 孟婆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从这里走过。 第二章:生死轮回 世人都知奈何桥边有块三生石,可不知地府里还有块因缘壁,在忘川河三途河交汇的地方。因缘壁是块光滑的石壁,形状并不规则,其上能照出阳间所思之人。不引魂的时候,容颂语就会走上两个多时辰到这里久坐,看着因缘壁发呆,里头,是他执念的心上人,为了不忘记那个人,他义无反顾的跳下了忘川河。 范二对壁内的人很好奇,好几次故意为之,跑了老远的路来到这里,拐弯抹角的向容颂语汇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眼角偷瞄,还真叫他看清了,因缘壁里提笔作画的白衣男人刚好收完那笔抬起头,范二当时就呆住了,满脑子都是浆糊理不清楚,直到容颂语扭过头看他,他才做贼似的逃跑了。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震惊,实在是壁中那人面容,居然和容颂语一模一样,若不是神态和头发,范二险些以为壁中之人,其实是他家司君。 无主孤魂司很清冷,空荡荡又简陋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在他来之前,这里只有容颂语一人。对于容颂语,范二是个包打听,屁大点事他都要弄得一清二楚,虽然听说他生前杀人如麻,范二却意外的并不怕他,大概是这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对他又挺好,他在心里亲近他。他在鬼差大哥口中打探出来,无主孤魂司以前并不在这里,是容颂语非要搬到这里来的,范二鼻头发酸的想,是因为这里,离因缘壁近吧。 孤魂司里有两只樟木箱子,里头装着缠枝莲蚊或是团福字印花的大红丝绸,这是除了因缘壁以外,容颂语唯一稀罕的东西。尽管地府里死寂的似乎连灰尘都不会扬起,他依旧不厌其烦的每日拿麻布细细的擦拭,然后打开箱子长久的凝望,那个时候,他嘴角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浅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温柔似水,俊美的让鬼都移不开眼。 听鬼差大哥说,那樟木箱子,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过桥时留下的,那对夫妻有福气,生前白头偕老,死后携手过黄泉,据说轮回后,来世依旧是姻缘。 人间有这样的习俗,家里有人过世,就会将他生前最喜爱的东西烧了给他带上,想着让他在阴间过得舒坦,享享清福,可鬼魂不能一直在地府呆着,到了生死薄上投胎的时候,走过奈何桥,必须两手空落落。大哥说,那日,那对年过九旬的老夫妇在桥上苦苦哀求,说这是他们成婚时夫人的嫁妆,寓意两厢厮守,然后两人就真的白头到老,是很重视珍惜的东西,可地府的规矩在这里,你去投胎,总不能抱个箱子跳下去。 恰逢那时你家司君从忘川里跳出来,满头的白发引得过桥的鬼魂频频侧目,他又生的俊,夫妇一打听这是对面府邸的司君,立刻拽住他衣角,哀求着让他帮忙保管这箱子,等二人来生过尽的时候,再到地府,还能看上一眼。你家司君对着箱子怔怔的出了会神,然后就答应了。 箱子里头没有奇珍也没有异宝,只有大户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满满两箱丝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金贵。范二不过是个不识情滋味的懵懂少年,他的家乡也没有出嫁赠丝绸的习俗,于是不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丝绸木箱上,承载了怎样的期盼和祝愿。 地府的鬼都忌惮他,常年和恶鬼冤魂打交道的鬼魂,一个不注意就被染上了怨气堕入魔道,不可谓不危险,况且拿热脸去贴人家怎么也捂不热的冷屁股,也不是什么叫人愉悦的事儿,于是地府里,只有崔府君和他交好,偶尔能说上几句话。 可范二觉得,他家司君,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他虽然冷面寡言,却从来不发脾气,对什么都不经心,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会用一直对你伤心绝望的表情看着你,那是自卑到死的傻小子,最怕的一样神情,简直比刀剑加于身还让他难受。于是虽然地府里有时寂静的连针落地都能听见回音,也没什么玩耍的项目,范二依旧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他就跟在容颂语身边半年多了。 今天一大早,容颂语就被神色慌张的阴差叫走了,范二知道,怕是水底又生恶鬼,让他去斩杀处理。说来无主孤魂司的司君,历都来是地府里最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愿意跳这火坑,吃力不讨好,一个不慎,就会魂魄离散,容颂语倒是毫无怨言,一直在这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干了两百年,好多次险些散魂,却没出过一点差错,阎王念他不易,给了他一道令箭,说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可他藏好了,一直没用过。 鬼魂不比生人,还要洗漱穿衣,范二这小厮实在形同虚设,他每天完全无事可干,容颂语又被叫出门了,他只能跑到奈何桥上,给孟婆端端泪水唠唠嗑。方才一下来了三十多个生魂,范二跑上跑下累的直喘气,好不容易得了空,他就趴到栏杆上,眺目去看黄泉路边盛放的彼岸花,那血一样妖艳的红色花朵,有种致命的魔力似的,目光盯上去,便难以错开。 他正痴呆呆的盯着花丛出神,身后陡然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小兄弟,回魂了。” 这是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语速正好,不快也不慢,里头掺着股浅浅的笑意似的,让人一听就好感顿生。范二做什么都像是亏心,闻言立刻像是被学堂的先生捉到开小差的弟子,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转过身,一抬眼,巨惊之下变成了呆头鹅,他两眼瞪圆嘴巴微张一脸痴呆相,盯着面前的男子结结巴巴语不成句:“你…你…你……要过桥?” 面前温和带笑的白衣男子,长了张和容颂语一模一样的脸,身量都一致,赫然就是因缘壁里,那个提笔作画的男人,是他家司君日夜思念的人。 来人对着他点点头,心情极好似的带些戏谑笑道:“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不过桥,难道还折回去不成。” 范二不太灵光的脑子,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更加不够用了,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坏了、司君出门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办哪……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只能转头去看苍老的孟婆,然后发现老婆子也是一脸震惊的打量着来人,不过对上那人疑惑的目光,她很快便敛去多余的表情,看了眼面前的碗,里头正潺潺的往外冒水,很快就有了小半碗,她站起来垂下眼,平端起碗,一脸虔诚的低低诵念起来。 “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一碗孟婆汤下肚,三千红尘皆过渡。” 随着她的诵念,碗里的水开始沸腾,颜色渐渐转深,最后变成了茶汤一样的亮黄色。孟婆将碗送到来人面前,说道:“公子,汤已熬成,时辰已到,喝下这碗便去投胎吧。” 来人接过孟婆汤,凑到嘴边想起什么似的放下,叹了口气问道:“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人,成么?” 又是个带了牵挂的,孟婆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盯着他,道:“执念什么呢,喝下这碗汤,前尘往事皆成云烟,有什么不好。” 来人笑笑,轻声道:“有人犯下一身罪孽,不为自己却为我,到底是我欠他良多,我就是想知道,他是投胎去了,还是下了地狱。”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恍惚有层稀薄的悲意,范二看着他神似的脸,脑子里却闪过容颂语的身影,那瞬间,他几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这人要打听的,就是他家司君。 孟婆沉默了一阵,道:“过桥的魂魄太多,我可能不记得。” 来人说:“他生的和我一模一样,头发全白,死的时候穿着一件云纹勾线的暗红色长袍,大娘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从这里走过?” 孟婆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波澜不惊,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老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时辰到了,公子这就上路吧。” “可……” 范二刚想反驳,才说出一个字,就被孟婆用眼神制止,那目光竟然十分凌厉,范二被看得一缩脖子,讪讪的闭了嘴,只敢在心里不满的嘀咕,明明就不是这样么,婆婆为什么要说谎…… 白衣男子好像很失落,又好像得到了解脱,他垂眼露出一个微笑,脸上有种悲喜难辨的神色,他一抬手腕,黄汤入口,那瞬间,范二好像听见他唤了一声“颂语”,然后那人递回碗,在阴差的引领下,头也不回的走下奈何桥,上了轮回台。 直到那人背影都看不见了,范二才委屈的低头嘟囔:“婆婆,你为什么要骗他?你明明知道,他说的就是我家司君。” 孟婆叹了口气,说道:“傻小子,告诉他又怎么样呢,他一转头,就会忘记,他会投胎转世,而容颂语,依旧是孤魂司的司君。” “那……那……” 他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提不起精神的闭上嘴,想起那个因缘壁下久坐的孤寂背影,难过的直想哭。 不止人多嘴杂坏事,鬼多了,同样坏事,三天后,容颂语还是知道了。当他神色几乎是慌张的朝望乡台狂奔而来的时候,范二心里就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容颂语站在孟婆面前,脸色是从来不曾有的阴郁,他声调怪异的问孟婆,前几天是不是有个和他长得一样的男人过桥,孟婆见纸包不住火,索性坦然的点了点头。 容颂语最开始盯着孟婆,目光像毒蛇似的,怨毒而阴郁,孟婆被他盯着寒意森森,却不敢动。随后他突然眨了下眼,站不稳似的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神色悲戚哈哈大笑,嘴里喃喃自语,明知强求求不得,连见一面也是奢望,他等了两百六十年,却还是错过了……说着说着,他眼角居然蜿蜒着流下殷红的血来,衬着脸侧的白发,愈发艳丽妖异,如同怒放的彼岸花,浑身罩着死气一样浓重的悲意。 他一边疯癫的碎碎念,谁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回走,走几步摔一跤,然后爬起来接着走,最后钻进了孤魂司。范二叫了声司君就想追过去,却被孟婆一把拉住,让他现在别去撞刀口,范二心里是怨她的,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怨她,他一把甩开了孟婆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孤魂司里奔。 容颂语不死心的去了趟因缘壁,人都投胎了,那里理所当然是空空如也,他失魂落魄的回了孤魂司,打开那两只樟木箱子,自己躺蜷缩着躺在其中一只里面,抱着一卷丝绸不言不语,只有范二告诉他,那人在桥上问过他,他眼里才有了些神采,哑着嗓子问颂辞说了什么。范二一字不差的将桥头见闻告诉他,他听完露出一个又喜又悲的笑,慢悠悠的问道:“二子,你说,他心里,可曾有过我?” 范二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只是重重的一点头,肯定的说道:“必然是有的,不然他谁也不问起,偏偏问了你。” 容颂语一愣,然后低低的笑开了,轻声道:“我比谁都清楚,这话不可信,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骗骗自己,这样我高兴。二子,去,把崔府君请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范二并不知道,他家司君和崔府君在屋里商谈了些什么,只是他出来后,神色怪异的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竟然十分扭捏,偏偏崔府君又是另一幅皮相,盯着自己笑的意味深长,范二忍不住就怂的想缩成一个球。可他还没来得及缩,容颂语突然柔声问他想不想投胎,范二只觉头皮一炸,登时将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连声说不想。 容颂语愣了愣,一旁的崔府君拍着他肩膀哈哈大笑,范二看着对面打哑谜的两人,满头雾水,随后这头雾水在他家司君和他没头没脑的说了声抱歉之后,汇成了一条小溪流。 后来,容颂语翻出那枚令箭去了阎罗殿,回来后站在樟木箱子前对着范二笑,神态舒展面带喜色,他说:二子,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我要到人间去了,这里,劳烦你照看着,特别是这两箱丝绸。 范二郑重的点头,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甚至还傻缺的说了句箱在人在。 过了两天,范二站在轮回台前,看着崔府君抬手在容颂语额前按了一下,手心里光华顿现,然后未饮孟婆汤的容颂语面带浅笑的跳了下去,一瞬间就湮没在轮回台里层层的白雾里,可那头白发浮起飘荡的带笑模样,却永远刻在了范二脑海,当之无愧的风华无双。 崔府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摊开生死薄,提笔在那页划上一道斜线,随即合上。黄纸将合的瞬间,范二鬼使神差的瞟过去,几行小字印入眼帘,为首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名字被浓墨划掉,换成了容颂语,书曰: 赵子衿,上元二百九十年,生于平沙城西怀南王府,少年白头,半生痴傻…… 之后很多年,范二守着孤魂司的两箱丝绸,没有再见到他。 第三章:青青子衿 百岁光阴白驹过隙,古都平沙繁华依旧,风雨侵蚀的褪色画廊和满布青苔的青砖碎瓦,静把岁月沧桑刻下,长久无声矗立,只待世人来来去去,且把悲欢离合演绎。 转眼,两百多年悄然而逝,那个一统天下许了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的千古帝王,也成了史书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生老病死的轮回交替里被人渐渐遗忘。 天下分合是必经之路,合久必然重分,疆域西南的穷山恶水之地,悄然崛起一股番邦势力,名曰乌垣,等到安稳盛世里丢了戒备的西原朝堂骇然发现的时候,势力已然不可小觑,乌垣番邦人少地贫,却骁勇善战民风彪悍,和西原隐有相庭抗衡之力。 上元两百五十年,乌垣开始向邻近的城池发起攻击,挑拨战火,当今圣上赵夔之弟,年仅十九岁的九皇子赵引奉命带兵驻守边疆,孰料一朝征人路,却是离家三十载,沙场砥砺终成一代名将。上元八十二年,乌垣投降,赵引归乡,封侯拜相怀南王,手握重兵,得天下敬仰。 怀南王赵引,生在帝王之家,坐享荣华富贵,一生纵横沙场,晚年大权在握,结发之妻的王妃也是端庄贤淑的大美人,两人恩爱多年连口角都不曾有过,不止王府,整个平沙城都知道,王妃俏脸一寒,王爷就得睡书房,王妃一发怒,王爷就认怂,实在叫人羡慕这一生一世的一双人。 人世间该有的他都有,就是一直没有孩子,不知是双手染血过多犯下杀孽深重,还是前世积福太浅,任凭怎么求神拜佛,王妃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王爷又痴情的很,不肯续弦,于是一直孤老。 上元二百九十年,老天终于开眼,戎马一生的怀南王,享年五十五,喜得麟儿。这可乐坏了豪爽的老头子,花白的胡子恨不得朝天翘,大摆筵席极尽炫耀,流水席连摆六天,全城同欢。 那孩子生的冰雪可爱,乖巧无比,一连六天从不曾哭闹,有心人拍马屁,交深者说实话,都夸这孩子宠辱不惊有大将之风,怀南王爷被夸得找不着北,糊里糊涂的将圣上御赐的名字都抛了,大笔一挥,说他赵引的儿子,要叫赵子衿。幸得圣上和朝堂,知他这九弟素来的德行,这才没被冠上大不敬之罪,苦笑一声由他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话说叫子衿,其实是有缘故的。当年怀南王初见王妃柳偲,是在全是男子的军营里,这女子是军医柳廷的亲妹妹,豆蔻年华的女子不着浅粉杏黄衫子,男扮女装一身青衣长衫,在军营里行医治病,素净的如同晨间枝头的朝露,清丽脱俗的叫王爷一见倾心,再也忘不了。赵引默默爱慕柳偲三载,因为自己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征人,不敢向她表明心迹,后来还是他亲老舅看不过去了,出面做媒,将妹妹许给了自家主公,这才喜结连理厮守半生。 怀南王赵引,这是在像众人表明他的态度,希望他的儿子,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功名满身,只盼他能得一人心,平安喜乐到白头。 赵引半生在军营,性子豪爽大气,不用他稳住大局的时候,就是个臭屁无比的老男人,孩子似的爱炫耀,抱着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心肝儿,满城到处炫耀,揪着耳朵等着被人夸赞,每每脚步带飘的悠回家。 儿子乖巧,不哭不闹,打从赵子衿出生,他亲爹的大板牙就没阖上过,怎么看怎么爱,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好景不长,赵引很快就发现,他这儿子,好像乖巧过了头,除去出生那刻几声叫喊,半年来他连吭都没吭过一声,照常吃喝拉撒,只是睁着一双由茫然到清晰的大眼睛,盯着某处出神,这么说挺逗挺玄乎,可府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家小主子,好像是在……发呆—— 王爷王妃忧心忡忡,但又查不出来什么异常来,太医也对天发誓,小王爷绝不是哑巴,出生那刻哭喊为证,两人只能压下焦虑,只当这孩子喜静。两年光阴转瞬即逝,王爷看着日日见长的儿子,忧喜参半,时光证明他的小心肝不是哑巴,可随后的发现叫他更加难过,赵子衿,是个傻儿,而且满头黑发,日渐灰白,隐约泛起银色,直到第三年,竟然成了满头雪色,稚子白头,不由叫人惊心。 别家的孩子两岁下地走,可赵子衿只会坐在地上眼神飘忽的发呆,逗他也不理,叫他也不应;别家的孩子开始咿呀学语,他还是小嘴紧闭,一声不吭,好像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发呆。还有那耄耋之年的老朽都生不出的银发,无处不怪异。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很快,全平沙城都知道,王爷家的心肝宝贝,居然是个少年白头的傻子,平白糟蹋了那张人见人爱的冰雪模样,真是叫人唏嘘不已。此后傻王爷赵子衿,成了全城百姓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话题人物,那是后话。 赵引急坏了,寻遍天下名医,未果,被逼的实在没办法,从不信鬼神的男人亲自带着王妃和儿子去了平沙西郊的千年古刹,乞灵寺,德高望重的福缘大师满脸慈悲的给这孩子掐算了八字,然后云淡风轻的告诉二老,这孩子灵识未开,唯有一法可解,等,等有缘人相逢! 赵引在不甘心,可傻子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照样疼,久而久之也就释然了,自己堂堂一个王爷,有能力护他一世富贵安好,要是自己和偲偲去得早,给他把路铺好就成,只是有子不能承欢膝下撒娇耍赖,到底是有些失落。 那个雪团一样可爱漂亮的孩子,虽然学什么都比别人慢,可到底是跌跌撞撞的学会了走路,磕磕巴巴的学会了说话。他固执的很,学路不肯让人扶,摔得浑身青紫,说话不肯和人搭话,安静的在一旁听,然后回屋锁门了一遍遍的结巴念叨,背书一样拙劣的学舌,渐渐能说话了,语速是别人的两倍,慢的如同老牛拉车,却从不曾叫过爹娘。 王妃心里难受,觉得儿子不亲她,时常躲在屋里头掉眼泪,可王爷看得开,反而觉得这小子有气性,流血不流泪,对他愈发欢喜,要求也越来越严格,求文不行走武路,好歹学些防身的本领,赵子衿才两岁,就被他爹丢到这个那个强身健骨的汤汤水水里泡,试图给他打下一个强健的根基。 随后他老子骇然发现,这孩子说话学诗文比旁人慢几倍,学武却是罕见的奇才,一点就透一遍就会,他自己也十分刻苦努力,冬寒夏伏早起晨练,一日也不拖欠,耍起拳脚的时候,这孩子依旧面瘫茫然,可越来越快的身影,竟然叫人看不清他面目神情,除去那头白发,仅看步法身姿,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年英雄。 日子久了,府里的下人就发现,那个瘦小的身影时常在半夜时分出现在月夜的回廊下,打着单衣仰头出神,背影看起来竟然十分孤独寂寥。偶尔有起夜的小厮看见了,惊呼一声我的祖宗跑过来要将他送回屋子,被惊回神的赵子衿会转身回头看他,目光犀利而清冷,在穿过回廊的和风和斜照洒下的月光眼神亮的惊人,和白日里混沌而没有焦距的眼神天差地别,带着层层压迫,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更别说,还是个傻子。不过那种眼神在看见人之后,很快就会黯淡下去,恢复成白日的迷糊模样,好像那眸光一闪,只是某些人还没睡醒的幻觉。 赵子衿三岁那年春天,满城的樟木绽出绿意,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王府的一天如常开始,可到了下午,赵子衿突然不见了。 他从来不愿出门,一时也没人戒备他,午睡后小厮去送点心,屋里头就空空如也了,王府被惊慌失措的翻了个底朝天,连茅厕的边角也没放过,小王爷就凭空消失了。王爷急的满头大汗,换了蟒袍牵马正准备进宫,央求皇上借他禁卫满城搜索,谁知腿还没没撩上马,巷子拐角突然出现一个慢悠悠的小身影,逆着夕阳将落的暗黄色日光,一步一步的往这边走。 他老子爹赵都快吓飞了,一把冲过去将这小祖宗抱在怀里,十万大军压境都岿然不动的汉子双手竟然在颤抖,吧唧一声亲在儿子嫩脸上,然后亲到一嘴泥巴,被那小子木着小脸不乐意的掀开,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开始打量他狼狈的儿子。 赵子衿浑身都是泥巴,活像是被人埋在土里又拔出来似的,白生生的脸上都是道道泥巴印子,雪白的头发上灰尘仆仆,一身精致短小的锦袍皱巴巴的,两只小手脏兮兮的,拢在一起,宝贝似的护着什么东西,捂得紧紧的。 赵引眯着眼去瞧他手指间的缝隙,只看到一把带着潮意的黄土,泥巴里头能有什么宝贝,嘿,这小子还装神弄鬼。 赵引本来对他儿子手里的宝贝泥巴很感兴趣,正想问,话到嘴边响起爱妻吓得差点晕厥,登时沉下脸,蹲下来将赵子衿放在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盯着他,肃穆着一张棱角深刻的面庞沉声道:“子衿,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出去的?手里拿着什么?叫你娘和老子一通好找。” 赵引本来也就是象征性的训斥一下他,儿子听不进去,可他作为父亲,却不能不引导,他没指望赵子衿能有什么发呆木然之外的反应。谁知那傻小子仰起头,定定的盯着他还没缓过惊慌失措的老脸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拿开盖在左手上的右手,僵硬的开口说道:“爹…对——不起…樟。。树种子…” 他儿子突然对他咧嘴一笑,可爱无比,赵引登时呆在当场,有些回不过神,这好像,是子衿第一次对自己笑来着……紧接着那道极其缓慢,却带着孩童软糯的声音响起时,赵引完全被惊呆了,他双目圆瞪,几乎认为是自己幻听了。 等他遭雷劈似的扭头去看身旁的福全管家,那白胖子似的中年男人也是这副见鬼的表情,赵引呆呆的想,娘的,好像不止老子一个人幻听了。接着他快如闪电的蹲下来,将那个不到他大腿根的小个子,如珍似宝小心翼翼的搂进怀里,喉头发涩鼻头泛酸,哽咽着应了一声“诶”。 征战半生的怀南王,在这个夜幕降临的傍晚,有些热泪盈眶,从赵子衿叫出那声爹开始,赵引突然觉得,他的傻儿子,其实一点也不傻。 怀南王放开他儿子,忍着将孩子抱到爱妻面前得瑟显摆的强烈欲望,蹲在地上和他面对面,努力压制着不住想上翘的嘴角,柔声问道:“儿子,告诉你老子,你溜出去,急坏你爹娘,就是为了……”他低下头看了眼赵子衿右手心泥巴堆里的樟木种子,满头雾水的接着问:“为了这几颗黑不溜秋的玩意儿?” 赵子衿小心合上双手,缓慢道:“……嗯,种的。” 他爹半是不解半是崩溃:“你种这东西干什么?你老子又没有闺女?难不成把你嫁出去么?” 权倾天下的怀南王是真不知道,他的傻儿子脑子里装着什么神叨玩意儿。 赵子衿却不再说话,他抬眼看了下只剩一丝橘黄天光的远方,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痴迷而沧桑。那瞬间,他身上释放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好像这稚子的身躯里,禁锢着一道长久蛰伏的灵魂,大多数时候沉睡,极少数时候清醒,一睁眼,就能震摄住人的目光。 看到他的目光,见多识广的赵引都不由心下巨惊,那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么?可他还没来来得及多想,赵子衿就眼神一晃,翻了个白眼,身子软下来朝地上倒去,赵引下意识就伸出手将他接住,盯着他出了会神,突然朗声大笑两声,将孩子横抱着进府去了。 不管是傻子,还是神童,是祸害,或是福星,赵子衿都是他的儿子,今生都是。 就在平沙的百姓对怀南王府的白发傻子习以为常的时候,第五个年头,王府东墙的院角上,突然冒出一截等高的青翠树木。种棵树,本来没什么,枣木梨花桂槐李,爱种什么种什么,凭君所好,可奇就奇在,冒出墙角的树枝,竟然是樟木,这就不能不叫长舌之人心痒难耐了。 王爷家不是个小王爷么,几时有了郡主了? 原来平沙自古便有风俗,大户人家生了女娃,当年便在庭院种上香樟一棵,晓来几度春秋,闺女待嫁,樟木长成。媒婆在院外看到此树,便知有待嫁的姑娘,即可上门提亲。女子出嫁时,长辈砍掉樟木,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在别处或许没有这样的忌讳,可是在平沙,樟木,不是随便能种的树木。 有闲散的好事者不择手段的打听,还真叫他给扒拉出缘由来了。那颗樟木,不是老王爷和王妃栽下的,而是那个傻王爷,赵子衿,在三岁的时候,亲手挖坑亲手植下的,再想追根究底,那就无门无路了。你能从一个不言不语的傻子口中,掏出什么八卦呢,更何况,这傻子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于是,白头稚子植樟木,因何缘何,成了平沙城一个多年都悬而未决的迷。 第四章:春里逢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寒冬里被剥剐干净的灰褐色枝条上渐渐挂满绿意,空气里那股刺骨的恶寒也慢慢褪去,被和煦的春风侵占,徐徐吹遍整座古城,阳光剔透明亮,西原古都平沙城,笼罩在一股比往年的春日更加热闹繁华的氛围里。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进京赶考的文人书生,早早就来到平沙落脚温习,客栈酒楼里挤得水泄不通,客栈的老板合不拢嘴,一天到晚喜滋滋的拨算盘。十年磨一剑的苦读学子,白日都梦着在这里挥毫泼墨大显身手,写就稀世文章随后金榜题名,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对于进京的考生来说,一入古都平沙城,日子好像更加不够用了似的,满眼的繁华富庶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入睡前日三省,呜呼哀哉,今日未背四书五经,顷刻间就焦虑起来,李兄刘兄的一邀约,少不了头悬链锥刺股。 更有甚者,三更鸡打鸣就起,就这烛台睡意朦胧的死记硬背,深更半夜才入睡,连一日三餐也舍不得放下书本,好像少了这么一刻,贡士三百前三甲,就会和他失之交臂,简直是无时不刻不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那句老话,醒的比鸡早,睡的比狗迟,一边诚惶诚恐。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刻苦努力,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区区科举那又如何,无比淡定平常心,别人背书他闲逛,别人刺股他饮酒,或许是早已才高八斗,不需要临时狂抱佛脚,又或许是破罐子破摔,赶趟热闹见世面,又有谁知道。 顾恽就是这其中一个,傍晚时分,他谢绝了同乡而来的好友许季陵的邀请,独自溜出了客栈,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随处游荡。 许季陵说,要以文会友,带他去见刘兄李兄照文兄,给他介绍些有门路的才人,日后若是同榜高中,也好有些照应,顾恽登时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从来不以文人自居,也最怕和文人聚一堆,满口的之乎者也,搅得不止舌头打结,脑子也跟着结上了。 许季陵是好意,他当然明白,可依旧不想识好歹。同客栈的考生里,个个都是大有来头,不是这个县令家的少爷,就是那个学究家的公子,有人端茶送水,有人嘘寒问暖,就连偶尔诗兴大发,研个磨都有小厮殷勤伺候。 谁也不像他,孤家寡人穷酸书生一个,背着褡裢包袱,穿着素衣长袍,就这么碍眼的扎进一堆锦鸡里,照面客气虚伪的寒暄才高八斗久闻大名,背地悄悄拿隐蔽的眼神鄙夷轻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照应,他顾恽福薄胃口不好,消受不起。 这并不是说他有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相反,顾恽一直觉得,自己是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混吃等死不求上进,这辈子就吃他爹千辛万苦挣来那点微薄的俸禄,悠哉惬意的老死在束州。等来生投胎的时候多背几句家训,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以避之、为官者不为民,不如归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云云,力图投生成一个爱国爱民的有志之士,报答他那耿直清廉、爱民如子的老爹的养育之恩和为民请命的终生志愿。 若不是他爹以死相逼,他能来么?不能! 有撑着草把的老汉打身边吆喝走过,草把上插满了糖葫芦,顾恽心血来潮叫住,掏出两枚铜板取下一串,捏在手里,买了之后又撇嘴一笑,暗道,不想吃,买了作甚,脑子有病…他贴着街角,在粉白院墙下沿着青砖路面漫步徐行,独自清静,他鲜少想这些腌赞事,今天却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人人争得头破血流,何必,高官当真有厚禄?清廉真会百世流芳?一心为民,光凭一颗赤心,就行么? 难做官,官难做,清官更难做。想他爹顾修远,才高八斗通晓古今,上元两百六十五年的文科状元,堂堂翰林学士,连成一片的污浊朝堂容不下染不黑的清水,被人陷害了贬责至束州,当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县令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半生,却因挡了当地黑户盐商的财路,被人铜墙铁壁一样强硬后台的一句枕边风,圣上大笔一挥,摘了顶戴花翎,成了庶民一个。 饶是如此,顾远修依旧忧国忧民,他自己那条路路没走到黑,就想方设法赶驴上架,让他儿子继承遗志。顾恽虽然天资聪颖,却耐不住这人奇懒无比,顾远修忙着忧心百姓生计,没工夫管他,等他闲下来,就绝望的发现,他儿子已经在自学成才中,将做吃等死奉为平生之所向,好好一块良木,生生被他自己糟蹋成了不可雕的朽木,比谁都怕麻烦,比谁都会独善其身,极其愧对圣人教诲。 顾远修追悔莫及,使出浑身解数,说教训斥加央求,试图将走上歧路的顾恽扭回正途,熟料他儿子长了双漏风耳,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顾远修被气的美髭直颤悠,抄着鸡毛掸子追着这不成器的逆子绕着院子转圈的跑,可打也晚了,顾恽已经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罢官之后的日子虽然清贫,较之从前,也没差到那里去。顾恽觉得这样就挺好,他爹不用呕心沥血茶饭不思,不用早起晚睡半夜爬起来上公堂。他没有顾远修那种忧国忧民的大义秉然,也并不觉得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恽,百姓的生活就更加水深火热,解救天下苍生,除却神明,从来不是个人之力办得到的。 有时对比顾远修,顾恽觉得自己简直是有些凉薄了,他偶尔突发奇想,都能被自己逗乐,根正苗不红,自己不会是捡来的吧……那些大爱无疆的圣贤书,在他心头转悠一圈,然后成了茅纸一样的东西,他心头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只装的下亲近的几个人,剩下的一个边角,留给他日后的白头人。 顾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随心所欲惯了,受不得桎梏和规则的枷锁,不想人云亦云,不愿溜须拍马,并不是说做官就必须这样,也有风姿傲骨的好官,可那心性坚定之人,而他自己,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 可他依旧来了,因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执着老头,顾恽这人唯一的坚持,就是走上大道不折返,他要么不走,要么不回头,一根死筋犟到底,说的难听点,就是混不吝。既然来了,他当然要全力一搏,若是有幸得以高中,他敬重父亲,可从不想成为第二个顾远修。 顾恽神智游到九重天,眼睛好像是看着路的,实际上焦距发散,跟个瞎子没区别。他在平坦的道旁径直慢走,于是很不经心,猛不防左脚踢到什么突起物,脚步一跄就往地上扑去,饶是徒劳无功,他仍然下意识就在空中抓挠了一把。 眼见着顾恽身子都歪了一大半,一只手斜在空中,下一瞬就要以一个狗吃屎的姿态扑倒在地,就在那时,斜里陡然伸出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扣住他在空中乱挥的手,顾恽先是觉得冰凉,然后一股强劲的力道顺着相握的手心传过来,眼前一花,就被人拉了起来。 那人助人为乐后,很快便放开他的手,顾恽抬头就要道谢,一抬眼却对上那人的眼睛,登时被吓了一跳。 常人,会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死死盯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么? 那人目光里还有些迷蒙和混沌未散去,可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狂喜和震惊,脸上露出一种克制后仍没掩住的惊喜,眼睛越来越亮,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像是重逢久别远走他乡的心上人那种狂热。可顾恽万分肯定,深的不瞎扯,他之前的半生,从没见过这人,就凭他这不同寻常的相貌特征,见之难望。 只见面前站了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子,身量比他略高,生的十分俊美秀致,五官刀削斧凿的五官,极为深刻,长眉飞入鬓角,眼睛狭长晶亮,此刻盯着自己光华流转,简直称得上流光溢彩,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很薄,唇色很浅,只有唇心那条线色泽极深,像是涂了一线…血似的。 这分明是个出众的美男子,可给人的感觉就是极为怪异。一来过了倒春寒,这人仍旧裹着毛色雪白的狐裘大麾,顾恽触碰过他的手,皮肤干燥冰凉,一点也感受不到人体的暖意;二来这人脸颊旁散落的发丝,竟然是雪色一样的纯白,若不是此刻华灯初上天光暗淡,剔透的日光下,这发丝定能折射出银色的光辉;再者,他这么盯着一个陌生人,不奇怪讶异,那才有病! 综合以上三条,顾恽心里的疑惑就差漫了出来,可老父非礼勿视的谆谆教诲使得他就算是心里问候对方他二大爷,脸上依旧是礼数周全的狗屁君子,典型的心口不一。他抿起嘴角先是露了一个笑,准备双手抱拳行一个问候礼,手抬到一半,笑容就几不可查的僵了一下,默默的收回手,自作主张的忽略对面那人不知为什么涌起的浅淡笑意,看向白发狐裘的男子笑道:“方才,多谢兄台了。” 他抬手的时候,那人目光一晃,瞟了一眼冰糖葫芦,停顿了一瞬,看见他悄悄的小动作,嘴角突然就浮起笑意,看起来十分温柔缱绻,好像被这小玩意儿勾起了什么愉悦的回忆似的。 那人听他说话,像是被吓一跳似的颤了一下,缠在葫芦上的目光转回来对向自己的脸,却已经不见了之前的炙热和痴迷,他眼底明显带着挣扎,清亮依旧,视野却不再清晰,渐渐混沌扩散,脸上的神情也像突然被人贴上另一幅画皮似的,变得迷茫而脆弱。 顾恽心下大奇,敏锐的发现那人浑身都在颤动,带着毛发蓬松的狐裘微微抖动,他神色痛苦,好像努力在压抑什么,随后他抬手使劲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猛然抓住顾恽,用一种慢到不可思议又没有起伏的语速,支离破碎的说:“我…是,赵——子——衿,你,是…谁——” 他说话的时候,不仅慢,而且僵硬,好像几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修禅之人,又像是天生就有语疾的病人,十分怪异。 那人表情被挣扎和期待占据,衬着脸侧的满头银发,不知怎的就让顾恽心头一悸,脑海里闪过一些白驹过隙似的耀眼片段,他完全没看清片段里的画面,就一闪而逝了,只是觉得眼前的白发人,无端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他脑门一热脱口而出:“顾恽。” 说哇他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随便予人姓名,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那人却无暇顾及他的晦涩心思,诵经似的不停喃喃念叨,顾恽、顾恽、顾恽……好像一停下来,他就忘记了似的。 顾恽正觉得这人真是奇怪的没边,就见对面念经似的男子双眼一翻,身子突然就软下来朝地上倒去,居然晕过去了。 顾恽恍惚听见他嘴里吐出两个字眼,好像是,哥哥。 他这转折来的太突然,说晕就晕,顾恽完全跟不上节奏,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搂,让那怪人朝他怀里倒,甚至顾不得手里黏糊糊的糖葫芦在他的华服上沾一堆糖色。 成年男子的体重带着万钧之势压过来,四体不勤的某混吃等死人士被压的后跄了好几步才止住步伐,歪七扭八的将人架住了。他一口浊气哽在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现世报太快,就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少年的怒斥:“大胆贼人,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少爷……” 第五章:金科状元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满京城的举子们忐忑又期待,摩拳擦掌着等待一鸣惊人,午时不到,大街上就是成群结队背着书箱朝礼部赶的考生。 不爱和人挤成一堆的,便早早出发,各自寻了僻静的小巷子,在绿树和高墙的荫庇里悄然前行。 顾恽昨日就打听好了路线,为了避开许季陵热情的邀约,他吃过早饭就偷偷溜出了客栈,沿着他打听好的路线慢悠悠的朝前晃,时辰足够,他就是乌龟,努力一点也够他爬过去了,不急,索性走马观花游玩似的两侧打量。 这是离闹市两条羊肠巷子的大胡同,这里都是达官贵人的住所,故而行人也稀少。平沙古都三百年,天子脚下的繁华富庶,不是别处比得了的,生长在皇城根,这里的百姓比别处都要傲气些,触犯到生丧嫁娶这等大事,讲究个没完,但对于外地的陌生人,倒是热心又善意,举手之劳么,不足挂齿。就连围出的院墙,也要比外地高出几尺,青灰色的块砖垒就,上头压着红瓦,间或几枝藤萝缠绕其上,或是几株翠木突起,不可谓不辉煌大气。 他对府邸门口挂着的门匾不感兴趣,管他是户部尚书,或是枢密院使,都和他一介书生没有关系,只拿闲散的目光去看路旁的开春美景。 他就这么慢悠悠的徒步,路过某家大院的墙外时,不知为何就停下脚步,抬眼一看,视线前方的院子里,直直生出一颗高木,晓来也有五六丈,光滑的叶片在日光下蘸了一层油光似的青翠欲滴,细瞧是棵十多年的樟木。 顾恽对于孔孟之道不太感兴趣,对于各地风俗民习倒是颇有研究。他记得,种植樟木是平沙大户家生女约定俗成的规矩,盼望闺女婚姻美满,两箱丝绸,实在是费了心思的祝愿,和美酒女儿红一样,深藏着为人父母的殷切期盼。 顾恽脑子里突然闪过志异里记载的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关于穷酸书生和千金小姐,他没心没肺的笑出来,生了玩笑之心,看着那颗长势良好的樟木,估摸着这家的女子,也到了待嫁的年龄,便嘴角带笑拖腔拿调的学着戏文里哼道:罢罢罢,待小生高中归来,必然前来,迎娶小姐过门,八抬大轿请不去,只把人来亲背负…… 若是他长舌爱打听一些,或是应了许季陵的邀请去会见那些文人公子,他就能知道,这府里不曾有待嫁的女子,只有一个少年白头的痴傻王爷,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乐滋滋一步三摇的走远了,而隔着一道院墙的樟木下,闭眼小憩的白发男子陡然睁开了双眼,一双眼睛在榻上白发的映衬下,黑的无边无际,隐有光华流转。 怀南王府东墙角,有棵绿意盎然的樟木,高出院角好几丈,从墙外走过的百姓,每次都忍不住盯着那颗绿莹莹的高木抓耳挠腮,那个傻子王爷,栽这树木,是要作甚? 百姓们奇了怪了疑惑了,他们瞩目的傻子王爷并不知道,春夏秋天数九寒天,只要外头出了太阳,他就雷打不动的要在树下晒太阳吹风,然后发上一天的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谁也不知道他这古怪习惯是怎么养出来的。 阳春的天气,基本都是大晴,赵子衿这个身娇肉贵又不用操心柴米油盐的傻子,自然只剩下坐吃等死了。 赵全是赵子衿的贴身小厮,为人聪明伶俐,拳脚功夫也十分不赖,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十多年的贴身伺候,让他能在瞬间分辨出小王爷皱起的眉头,是因为不悦还是疑惑,小全子细心的发现,他家主子进来心情别样的好,尤其是今天。 今天是大喜日子不假,春闱会试么,可他家主子一个白吃食的,有什么可乐的,而且就在昨天,前去说亲的媒婆,还被人十分尴尬的挡了回来。 今日早饭后,赵子衿照例给了将察言观色练得炉火纯青的机灵贴身小厮小全子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赵全立刻会意叫人将躺椅搬到树下去了,赵子衿躺上去,不消片刻就睡着了,眉目如画棱角英俊,白色的头发在树缝里漏下的阳光照射下,反着耀眼的银光。 赵全托着下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边守护一边发呆,他偷偷的看了一眼睡熟的主子,眉头就拧成一道麻花,心里暗自计较苦苦深思:小王爷这几天,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语速明显快了许多,眼神也不那么发虚了,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很多次都是他兀自偷偷发笑,自己去看他他都不曾发现。 他这模样,就像……睡眼惺忪的人慢慢褪去了睡意,露出鲜明清晰的面目来。可这种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赵全一脸严肃的想到,说来也怪,王爷平时干什么都慢吞吞的,眼神四散神情也迷茫,少数的几次眼神清明,看着竟然气势森森,眸光冷冽锐利,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和老王爷的不怒自威同样慑人。可怪的是,这样的目光持续不了片刻,他就会晕厥软到,再醒来,就是之前的傻子模样了。 赵全叹了口气,胸口憋闷,开始伤春悲秋,自家主子多俊的公子啊,比起当朝圣上的几位出众皇子,一点也不差,武学造诣也让人望其项背,就是…就是…不就是不会吟诗作对么。赵全沮丧了一瞬,立刻又气势汹汹的横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咱怀南王府衣食无忧尊贵,主子性子又淡薄,这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福分,哼,那个歪鼻子斜眼,长得虽然胖却一脸的短命相的区区光禄寺丞,居然宁可让女儿削发为尼,也不肯嫁入他怀南王府,简直岂有此理,不识好歹…… 他像个护仔的老母鸡,把他家主子当成众人争抢的香饽饽,耐不住别人不和他穿一条裤子。在别人眼里,一个傻子,还是个三岁就白头的傻子,这得是前生干了多少缺德事,才能同遭的厄运,这是个不详之人。如此就算他身份尊贵,官员们也不敢将闺女嫁过去,一不小心被克死了,怎么办? 赵全可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兀自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杂事,眼角突然扫到他家主子时时刻刻都抱在怀里的狐裘一角,上头碍眼的沾了些褐黑的污迹,赵全记得,这是那天街上那个被自己误会成贼子的素衣公子弄上的糖葫芦浆汁,干涸固化成了褐色。念及此,赵全灵光一闪,脸色登时一变,惊倒,话说,主子好像就是自打回府醒来以后,就变得有些异常,好像…好像…高深莫测起来。 白胖子管家福全叔匆匆从院口走过,身后跟着一串被绳拴住的蚂蚱似的小厮们,训练有素的排成一条笔直的线,不是抄着鸡毛掸子,就是扛着长笤帚,有的提桶有的抄抹布,袖子清一色的卷到手肘处,瞧那全副武装的模样,貌似要将王府来个彻底大洗刷。 福全叔现在眼冒绿光,见不得闲人,见一个逮一个,全塞入身后的蚂蚱串里,上赶着这群没记性的懒货们去打扫王府。过几天金榜题名了,少不了有人前来拜会,王府不焕然一新,岂不是丢了脸面,那谁那谁,水别浇了,菜别种了,做饭的留下,看门的坚守,其余的全部跟老子走!!! 福全管家明明都走过了院门,蓦然又折回来,站在院口气势汹汹的对着赵全招手,让他识相的赶紧滚出来。赵全被他的包公脸吓了一跳,连忙轻手轻脚的站起来,给他主子披了件大麾在身上,然后踩着几近无声的小碎步,跟在脸如锅底的大管家身后跑了。 赵全离开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拂过的微风将树叶吹得哗哗轻响,阳光静静倾洒,樟木下竹制躺椅上熟睡的赵子衿,突然睁开双眼,有所感应似的看向墙外,目光如水,眼神清亮。 过了会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头顶筛子似的漏下阳光的树缝,抬手挡住那一束阳光,从指缝间望出去,嘴角浮起一个笑意,只觉灵台清明一片,记忆里那个白衣的风华男子,渐渐变成了街头眉眼微皱的青衣公子,有着秀致的眉目和瘦削的身量,眼角眉梢里藏着万事不挂心头的恣意自由,不若上一世风华无双,可依旧是自己眼里的如画风景。 赵子衿想起昨日傍晚,他慢悠悠的出现在街角,有些心不在焉,容貌和气质都变了,可自己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醍醐灌顶似的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是容颂语,前世今生,等了他将近三百五十年,一见到他,突然就无法抑制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落下泪来。赵全吓坏了,以为是刚刚混沌的赵子衿没吃着杏仁酥,委屈坏了,火急火燎的说了句主子稍等,就一头扎进了身后的人群。 自己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欣喜若狂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老汉手里买下一只糖葫芦,提溜着沿街边慢走,兀自神游,在他踢到突起的石子时追过去拉他一把,只有自己知道,他用了怎么的意志力将指节捏的泛白发痛,才忍住没一把将他拥入怀里。赵子衿又是悲凉又是庆幸,他喝过孟婆汤,忘了前程,不记得那些背叛和伤害,不记得那些生离和死别,这一世,自己终于赶在陆易沉和所有人前面,抢先遇到了他。 赵子衿记得,那时他抬头看向自己,目光里有几不可察的惊讶,自己僵了一瞬,生怕他被自己这满头白发的怪异模样给吓到了,正想缩回手,就见那人绽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道:“多谢公子。” 他眉目生动如画,声音温柔低沉,极为悦耳,赵子衿喜极,只觉吸入那口空气像是掺了桂花酿造的甜蜜似的,熏得他飘飘然,他正要表现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一些,好给那人留下些深刻的印象,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意识像是被罩上一层白雾,神智渐渐昏沉。他暗道一声不好,神智又要不清了,眼睛迷糊的连面前的身影都只剩一个轮廓,他发狠的咬了下舌尖,口腔里顿时腥气一片,他听见自己几乎是惊慌失措的抓住那人肩头,报了姓名问他是谁,如年的等待之后,听得那人温润的嗓音说着:“顾恽。” “顾恽,”赵子衿,也就是容颂语,带笑将这个名字从舌尖慢慢滚过,余音闷在嗓子里,传进了心底。他想,颂辞,我借人轮回,受白发失心之苦,只求和你一世相守,这辈子,我待你真心依旧,此后日行一善吃斋念佛,请君,莫负我! 随后,他抱起那件狐裘,在蘸了糖浆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亲了一口,轻声呢喃:“一梦二十载,顾恽,你…别让我…等太久……” 三日后,殿试金榜放出,一大早,赵全就接到了一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命令。 天不大亮,赵全的房门就被人叩响,他将眼睛掀开一条缝看了眼窗口,还是一片浅灰,当下捂住被头不欲搭理,想吼又不敢,邻着是主子的卧房,只能暗自怒道,老子是王爷的贴身小厮,是有身份的人,不是随便任人差遣呼和来去的,找人跑腿的,滚蛋! 门外的人大概感受不到他深深的怨念,执着的敲,赵全气呼呼的掀开被子一步跳下床,鞋子都顾不上刹,就想奔过去拉开门给来人一个拳头瓜子,他面目狰狞右手高抬的拉开门,然后结实的吓呆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主子赵子衿。赵全被吓懵了,扬起作势打人的手都忘了放下来,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谄媚的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接着又被他主子一句轻飘飘的话给累了个魂飞魄散。 门口的赵子衿照旧用他那种奇慢的语气说:“赵全,去,看下金榜。” 赵全摸不着头脑的问:“爷,啥?金金金…榜?” 赵子衿颔首,道:“金榜,看有没有一个叫顾恽的人。” 赵全完全呆掉了,以至于他甚至完全忽略了他家主子无比正常的语气和神情,懵头懵脑的点了头,然后看着他家主子芝兰玉树的一转身,狐毛大麾在空中挥出一道飘雪般的弧度,不见了。赵全大开着门在门口呆了一炷香,掐了掐手痛的两眼冒泪花,一个激灵回过神,完了,主子说,那人叫顾什么来着…… 可怜的小全子也不敢回头去问,于是自作聪明的决定将金榜上所有姓顾的全抄下来,直接亮到他家王爷面前,让他自个挑去。他回房琢磨了半天,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姓顾的,没见过呀,爷这是说谁呢? 放榜的礼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的水泄不通,赵全泥鳅似的见缝插针,使出浑身解数钻了进去,还没掏出纸笔,就觉得此举多余了,他在看到金榜的瞬间,就想起来,他家小主子说的是谁了。 金科榜首,连中三元,束州,顾恽。 第六章:朝堂异象 日日议事上奏的金銮殿,今儿个彻底开了锅,原因却不是因为皇上今日钦点封诏科举前三甲,而是近几年来空置的怀南王爷的朝位上,居然站了个人。 皇上赵愈还未来朝,早到各自站位的西原高官们面面相觑,时不时偷偷的打量怀南王赵引的朝位,然后对上目光挤眉弄眼,都成了丈二的和尚,就连心有九窍的文丞相也满头雾水。 这是,什么情况? 怀南王已到古稀之年,山河一直太平安稳,新皇也稳住了阵脚,这老头子经年南征北战风餐露宿,身体倍儿棒,可见着没自己什么事儿,就不肯委屈自己天天跑来罚站,间或听掐架的文武百官叽叽喳喳。三年前就向新皇赵愈上书隐退,在朝堂上装模作样,病歪歪的说自己年老力衰精神不济,无法胜任兵部大权,深感愧疚无法继续为国效力云云,还脸厚心黑的挤了几滴老泪挥洒朝堂。 这老头子太能装腔作势,明明前两天还见着他亲自带着他家爱妻在太清河里划了个来回,中气十足的笑声八百里开外都能听见,精神不济?鬼才信!百官们里有一半都和豪爽的怀南王爷交情极深,见状不约而同的垂下眼,死盯着各自手里的笏板,做眼观鼻鼻观心状,默念即将要上奏的事宜,集体假装聋子,至于心里揣了什么污言秽语,那就因人而异了。 崇元帝赵愈笑着挽留他老叔父,让他继续坐镇兵权,早朝就不必日日过来。可这天大的恩惠,也没能打动怀南王爷,这老头吃了称砣铁了心,死也不肯活受罪,还假兮兮的扶头做晕厥状,就是为了甩掉被人眼巴巴觊觎的重兵职权。 众人哭笑不得的同时,眼界宽心机深的元老也看得出来,怀南王爷人老人智不昏,心如明镜,他这是避免出现功高震主被无端猜忌的后患,早早功成身退,新皇赵愈虽然是赵引的亲侄子,可到底隔了辈分,不比他推心置腹的大哥赵夔,更何况,赵愈这皇位得的并不光明,怀南王心有不满,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芥蒂,到底是留下了,故而此举,甚为睿智。 崇元帝许了他之后,怀南王便彻底的淡出了朝堂,不过他一生战功赫赫,手上仍然捏着半枚虎符,以备不时之患。王府独子赵子衿有脑疾,爵位他袭了,却从不上朝办公,大家心知肚明,也就集体装聋作哑。 怀南王的朝位空了三年,这不打紧,今天那里突然站了个人,这也不打紧,可谁来告诉大惊失色的高官们,为什么站在那里的,是传说中藏得比闺女还深的怀南小王爷,这小王爷,不是一个傻子么? 波澜诡谲的朝堂里历练出来的老狐狸们个个表里不一,明明心里就快翻了天,脸上照样滴水不漏,只拿隐蔽的视线去瞟赵子衿挺直的背影。那人一身绛红蟒袍,头戴乌纱,手持玉笏,满头白发自乌纱底部倾下,长至腰部,铺了满背,顶着满堂打量惊疑的目光,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双目低垂一言不发,光看侧脸,端的俊秀无双,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的痴傻。 直到头顶响起一声皇上驾到,黄袍加身的赵愈缓步走上金銮殿,在龙椅上坐下了。百官们才止住打量和猜测,齐齐敛眉低目,手持玉笏跪在地上,诵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金銮殿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只见群臣膜拜的阵容里,靠近高台的前方,赫然有一人鹤立鸡群的站如松,百官被吓得满头冷汗,诵念由整齐到抑扬顿挫,最后参差不齐的收了尾,然后,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离得近的朝官不怕死的从低垂的眼帘里望出去,就见怀南小王爷一脸茫然的站在那里,嘴巴都没嗡动过。和怀南王交好的几位将军心惊胆战,生怕圣上一个龙颜大怒,将王爷这根独苗制以大见驾不跪公然藐视朝堂的大不敬之罪拉出去砍了,那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老头子,他能公然起兵造反…… 圣心难测,伴君如虎,朝堂百官们,自然猜不到赵愈是怎么想的。 龙椅上的赵愈面色如常,心态也很平静,堂堂天家风范,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傻子计较,更何况,他那傲骨一生,连他父皇都没求过的老叔父,居然低声下气的向他求恩典,他难免克制不住的生出些许得意和傲气,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他父皇和皇叔眼里的大位继承人,两人都中意他五弟赵秉,可自己哪里不如赵秉么? 故而怀南王这一求,让赵愈觉得自己比他父皇,更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的同时,看向赵子衿的目光,就更加和颜悦色。 赵愈是先皇赵夔的第三子,生的是高大英俊,眉目间不怒自威,有股高高在上的桀骜,龙袍加身气势森森,一看就是久居高位惯于发号司令。赵愈一进大殿,目光就忍不住往他那神秘莫测的堂弟身上瞟,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少年白头,长相是极为出色,五分像他叔父,五分像慈爱温婉的老王妃,深刻也秀致,就是…可惜了…… 他也是昨儿个,才接到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叔父的亲笔信,大意就是老臣不义,想厚着老脸向皇上求个恩典,让老夫这傻儿上朝堂上占个位子走个后门,他不会胡闹,当他不存在就行,然后就大打亲情牌,说臣老了,吃了上一顿就忧心下一顿是否吃得下,赵子衿还年少,怕他日后无依,判皇上赏他个闲差,日日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看着,以免日后招人欺辱。 老王爷书信向来如雷贯耳的与众不同,赵愈记得他年少时偷看这老叔父和他父王的飞鸽传书,他家叔父一口一个老子几句骂次娘,他父王看得也乐呵呵,对他极为宠爱。赵愈看完书信,啼笑皆非的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提起朱砂笔亲自回了封信,应下了。 念及老王爷一生为国,赵愈心里敬重他,此刻见着神色茫然的赵子衿,隐约还有些瑟缩,好像被群臣集体高呼给吓到了似的,微扭着头,看着地上的印纹地毯发呆,赵愈不由心生怜悯,连那句众爱卿平生,都无端轻柔了几分,随后他看向赵子衿,笑道:“怀南王初到朝堂,怕是不懂规矩,这次也就罢了,下次注意就是了。” 赵子衿的反应时候都比别人长几倍,可幸好他还是能听懂人话的,过了会,他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慢慢的拖着一马平川的语气说:“多——谢——陛,下,微——臣——谨——记。” 赵愈嘴角微翘,像是对他这副反应满意到不能再满意的地步,只听他和气道:“子衿,稍后你自行挑一个职位,只管去上任,但记得,不能丢了我赵氏和你父王的脸面,可知道?” 赵子衿:“是——” 垂头的百官们将皇帝的神色悄悄看在眼里,几朝元老们对视一眼,那意味不言而喻,验证出赵子衿是真傻子,皇上这次,终于是卸下了对怀南王的戒备。 赵子矜的大不敬,就这么被一笔带过了,他自己毫无所觉,倒是吓出旁人一身冷汗。赵愈对着身旁的内务总管瑞生仰头公公微抬下巴,提着拂尘的白面太监尖声高喊:“宣金科状元顾恽、榜眼杜煦、探花许季陵上前觐见~~~” 顾恽天光初见就被要求在宫外侯着,等了两个时辰后好不容易有提着拂尘的公公前来带路,到了金銮殿前头长长的云梯前,又是一通苦等,只不过这次不止他们三人,两旁长龙似的绛红官袍,赫然是众位上朝的大人。等到殿门口的小太监接了里头的传话,让他三人觐见,已是巳时。 顾恽谨记老父的叮嘱,眼不斜视耳不揪起,眼观鼻鼻观心的垂头入了殿,同另外两人齐身走到高台下站定,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口里念到:“草民顾恽、杜煦、许季陵,叩见皇上。” 只听台上传来一道沉稳男声:“三位才子平身,都抬头说话。” 顾恽遵旨抬头,还没看见传说中的龙椅,忽觉右边眼角闪过一抹银色,随后察觉一股视线盯着自己,他飞快的侧着掠一眼,对上那人带着痴迷看过来的目光,当下吃了一惊,右手边五步之遥的地方站着的白头人,赫然就是会试前大街上那个扶了自己一把后报了姓名自顾自晕厥的白发男人,害自己和他的伶牙利嘴的小厮理论到口干舌燥,才证明只是路见不平的相助者。 顾恽这人缺根筋,对于权贵的认知总是姗姗来迟,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他说他姓赵来着。 那姓赵的看着他笑的简直是掏心掏肺了,顾恽虽觉怪异,却从不拂人善意,飞快的朝他抿了下嘴角,然后抬头去看高台上的帝王。 打从那三人进殿,赵子矜就直勾勾的顶着顾恽笑的旁若无人,赵愈稳坐高台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不由奇道,他这傻子堂弟,莫不是认识这人,可他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他父母也不亲近,好生奇怪。 三人抬头,赵愈一眼就瞧见了中间的顾恽,那人一身青色长衫,衣着寒酸朴素,却恰是一身翠竹风骨。相貌清俊身量修长,两手合抱着悬在胸前挺直站立,面容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甚为沉稳镇定。 赵愈眼底浮起赞赏,是个可造之材,他正色问道:“顾恽,太师赞你文章沉博绝丽,前日殿试也是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有浮白载笔之风骨,乃父顾远修,也是我西原罕见的才子,你且说说你此番入仕,意欲何为?” 顾恽垂首,口是心非的答曰:“回皇上,顾恽不才,借用先贤一句话:读律看书二十载,乌纱头上有青天;男儿欲画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钱。” 第七章:退朝遭堵 文官们频频侧目颔首,若不是此刻身在朝堂,三缕美髭的文丞相非得一拍双手,赞声答题绝妙,一说渴望功成名就,二说不爱金银财宝,为何,唯有为国民也,好小子,利嘴一张巧言善变。 文丞相是个五十出头的清瘦长辈,两朝元老为官清正,深受两代帝王器重,在朝堂也是德高望重的学术泰斗。 早在会试的时候亲阅试卷,文丞相就被这位名叫顾恽的考生一手笔锋劲透的规整楷书吸引,而后看了试卷,文章大气磅礴,行文流畅无比,旁征博引笔触生花,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真才子。最为难得的是思绪清晰,顾恽在文章里谈到关于上级提拔贤士,用了这样一句话:大匠构屋,必大材为栋梁,小材为榱橑,苟有所中,尺寸之木无弃也。堪称惊采绝艳。 文丞相对顾恽偏爱之极,瞧他一手楷书好字,想着字如其人,还以为是个正经严肃的年轻人,谁知殿试里还未碰面,上交的考卷又成了泼墨挥毫的潇洒行书,苍劲飘逸,答题也是精准简练。这可乐坏了老丞相,书法百变而有髓,顾恽,未见其人,就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面试之前他还在和翰林院中书周大人抢徒弟,谁知争着争着,又抖出了这人身世来历,这顾恽,乃是前翰林院学士顾远修之子,巧的是,顾远修又正好,是文丞相的弟子,这老头哆嗦着三缕美髭差点老泪纵横。想起当年那个风骨天成的绝代才子,只剩满心苍凉郁气,青莲出淤泥,不染,可惜这浊世,到底容不下那般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远修那孩子好极,就是有些…过于身正了,文丞相长叹一口气,只盼后浪推前浪,顾恽这孩子,比他爹要懂得变通一些才好。 稍后举子们一入场,打头被揪出来应试的便是会元顾恽,文丞相慧眼如炬,一眼便对上了这个气质突出斯文俊秀的高个青年,笔挺的身姿挺立如松,双目神采奕奕,比寻常考生身上多了股灵气,对答之间,就知道他这老心操过了,这小子,是个滑不溜秋的小贼头,甭管你是螳螂还是黄雀,总归他不是被捕的秋蝉。 顾恽每一次答题,都能让文丞相惊喜,他对这年轻人极为看好,预备皇上问完了,便腆着老脸去抢个徒弟。赵愈对这回答也极为满意,别有深意的目光在顾恽身上停留一瞬,尔后大笑:“好一个‘第一功名不爱钱’,朕拭目以待,看你何时能画的凌烟阁,赏白银千两,柳州绢丝五十匹……” 顾恽大方光华,根本没人注意,垂头站立的傻子王爷赵子衿,低垂的眼帘遮住的笑意,甚为自豪,直到皇上赵愈盯着顾恽似笑非笑,他才极快的抬了下眼复又垂下,眼底闪过冷光和戒备。 赵愈接下来又问了杜煦和许季陵两人关于为官之道和民贵君轻的看法,两人也是从全国文人中脱颖而出的顶尖人才,满腹诗书对答如流,赵愈喜得良才龙颜大悦,照例赏了二人金银财宝。召见完金科三甲后,依照律例,三人被派入翰林院,授七品编修,一边增进学识,一边熟悉律例。三人跪下谢恩后站到一旁,平台上的瑞生公公唤道:“众位大臣,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文丞相迈出一步走出队列,恭敬的向赵愈提出他的不情之请,想收顾恽做门下弟子,不知圣上和状元爷觉得如何。 赵愈昨儿个得了一美人,吴侬软语身段风流,共度春宵赴巫山,心情十分愉悦,此时竟然也能玩笑似的打趣老丞相,说丞相该去问状元郎是否愿意。近水楼台的翰林院中书大人周易居适时走出来,酸溜溜的附和圣上英明,然后公然和老丞相叫起板,上赶着抢着要收人做徒弟,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公然在难得轻松的朝堂氛围里唇枪舌剑,众人乐的看热闹。 顾恽站在榜眼和探花郎中间,觉得有些尴尬,若不是这里得谨言慎行,他的手早就摸到了鼻子上,然后顺势往上捂住眼。看着那两老头子追古溯今唾沫纷飞,他心里一边毫无诚意的谢二老抬爱,一边毫不尊老的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蒸笼出锅的包子,仗着某些天时地利的机缘发的比别的大那么一些,就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殊不知里头的馅料,不也是一个味道么,这么众目睽睽的争抢,让别的包子怎么看…… 别的包子是这么看的! 榜眼杜煦,柳州人士,家境殷实,是他在会试之后认识的,杜煦生了一张见人就笑的娃娃脸,性子活泼爱开玩笑,整天笑呵呵的,十分随和易处,比起打小认识的许季陵,他更愿意和这新结识的杜兄呆在一块。倒也不是说许季陵为人不好,正相反,许季陵对他极好,就是他这人心气高傲,难以接受别人才能超越他,明里看不出,背地里暗自憋着一股狠劲,蓄势待发等着反败为胜。 顾恽这两只浓墨重彩的招子没白长,识人的眼色不错,实际上和他预料的也差不多,杜煦这人,很有点大智如愚的风范,计较的少,心境自然开阔,他兀自挂着天生的笑脸,二老夺徒的戏码看得不亦乐乎,心里还替好友高兴,二老随便挑一个,都是梦寐以求的名师,有了二人其一当引路人,顾兄往后的仕途,必然越走越宽阔,甚好甚好。 反观许季陵,虽然也是一脸笑意,可有心人细看,就能发现他不自觉握紧的双手和脸上偶尔闪过的阴郁,不过百官们忙着看戏站队,谁也没心思顾及他。 大伙都很忙,在场唯一的有心闲人,就是顶着父亲巨大荫庇的闲职傻王爷赵子衿,许季陵嘴角再次露出一个讽笑的时候,赵子衿怪异的盯了他一眼,眉头微拧,又在许季陵动作前,无声收回目光,自然的转到顾恽身上,一脸傻像的盯着人看。 弟子之争最后以技高一筹的文丞相生出,才思敏捷的周大人即刻转变策略,变着法子从数量上做文章,一下收了两,将杜煦会许季陵纳入麾下。皇上金口一开,三人连忙跪下各拜各师,得了个皆大欢喜。 赵愈脸上闪过一丝疲倦,善于察言观色的内务总管立刻会心的一幺嗓子:“还有哪位大人有事起奏?” 朝官的阵列里无人出列,瑞生公公正要高呼一声退朝,就见前头的怀南小王爷慢悠悠的迈出一步,低垂着眉目更加慢悠悠的说:“启——禀圣——上,微臣——有事启——奏。” 听话的人若是性子急躁些,当下就能暴跳如雷,这傻子王爷说话的速度,真是考验人耐心,老牛拉车也不过如此,不过他虽说得慢,倒是没什么差错,众人心下了然,想必老王爷私下里,教授叮嘱过无数回了。不过这小王爷有事启奏,未免叫人心生好奇,便都洗耳恭听等他有何言谈。 赵愈也有些惊讶,他一直试图将赵子衿当木桩子看,陡然这木桩子生出纸条来,他也是十万分的猜不透,便道:“子衿,你有…何事要奏?” 赵子衿抬头看了一眼赵愈,又扭头去看顾恽,一触到那人,便像丢了魂,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了,他就这么盯着顾恽,嘴里磕磕巴巴的说:“微——臣,也想——去翰林院,求皇——上恩——准。” 顾恽被他没头没脑的一通死盯看的浑身发毛不由觉得这人有些神叨,还有街头晕厥前他看着自己的复杂眼神,叫他心里有些害怕,本能的就觉得这人危险,是自己惹不起的人,顾恽打定主意以后见着这人绕道走,他这样引人注目,再盯着自己,自个不也曝露 而众位大臣则再次被震了个五雷轰顶,翰林院里都是才高八斗的大学士,你一个……瞎凑什么热闹,不过这种话,打死他们也是不敢说出口的。不过幸好,这小傻子没胆肥无知到去摸圣上的逆鳞,说他要去兵部,那圣上才放下的戒心,不得重提起来? 赵愈记着他老叔父的哀求,又想给人宽容厚德的印象,便决定无论赵子衿在朝堂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都不管他,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他见这赵子衿像是个色胚似的盯着他的新科状元,不由奇道:“子衿,你为何要去翰林院?你和朕的状元郎,可是之前就认识?” 赵子衿似乎是知道自己说话慢,生生从顾恽身上偏过头,看着皇上点了下头,一如既往的慢调子:“回圣上,认——识,我…微臣和哥…状元郎……”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被他说的跋山涉水般艰难险阻,听着都叫人觉得腮帮子酸。顾恽替他累得慌,虽然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但见他朝位便知尊贵,上前一步走,答道:“启禀圣上,让草民来说如何?” 皇上大概也听得不耐烦,立刻便应了。 赵子衿见他解围,感激涕零的对他龇牙一笑,白牙一闪,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顾恽被晃得眼前一花,只觉生平所见之人,还少有这结巴这么俊俏的,当下敛神答道:“回圣上,草民和这位大人有一面之缘,前几日在街头幸得这位大人一臂之力,才使得草民没有五体投地有辱斯文,只是当时走的急,还没来得及谢过这位大人。” 他心思玲珑,见众人看赵子衿的眼神和他说话处事的态度,就知道他怕是有些与众不同,也就不揭人短,将自己还没来得及道谢赵子衿就一头栽倒的事实经过略去,只说自己如何。 赵愈笑着颔首,尔后又道:“子衿,可朕仍然不知,你放着高官厚禄不选,为何偏偏就要往翰林院里钻?” 赵子衿腼腆的笑了下,顾恽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赵子衿抬起头,襟怀坦荡的直视皇上:“微——臣喜——欢顾…恽,要…和他…一起——玩。”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像是受惊了山鸡,有顽固不化的老古板,双眼大瞪满脸惊讶愤懑,抬腿就要迈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地,然后高呼此事万万不可会遭天下人笑柄,被邻着的高官们眼疾手快的拉住了,眼神示意:他一个傻子,你也跟着发傻不成,简直贻笑大方,他要…玩,随他去。 顾恽只觉后背心自尾椎窜起一股寒气,嗖的一下扎进心里,冻得他在春暖花开时节一个大激灵,浑身剧烈的颤了一下,饶是他这人舌灿莲花,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恰当,只能软了双膝跪下去,嘴上说着皇上明察,草民和这位大人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以防有心人污蔑他这状元名不副实,心里将这个不算认识的赵子衿涮了个体无完肤,暗道,这位爷,顾恽谢您抬爱,高攀不起,您打转请回,成么。 得了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答案,赵愈也不能免俗的僵了会面皮,不过他心机深沉,很快便恢复常色,真如寻常人家的堂兄弟一般叮嘱半晌,总归是应了。 赵子衿乐滋滋的谢了恩,这次到出乎寻常的利索,生怕皇上反悔了似的,一步子就跨回队里去了,之后无人启奏,这便退朝,众人拜送皇上离去,这次赵子衿没有标新立异,除了跪的慢一些,别人都念完了他才孤零零的拖着半句“万岁”刻板的悠忽,没出什么大过错,皇上无奈的笑笑,起身离去了。 众大臣念及怀南王的面子,纷纷琢磨着以后是不是要诵念的慢一些,好配合起这尊惹不起的大神,免得上个朝弄得跟市集的叫卖似的,长一声短一声,简直…有辱斯文。 众人退出金銮殿后,顾恽三人朝着殿外走,预备在阶梯上头等候二位老师从这里走过,道个别,把谦逊的礼数做全。 顾恽一路走,身后跟着条无比扎眼的大尾巴,那白发男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眼巴巴的望着顾恽。 那人走在顾恽正后方,顾恽没看见他,可走在他右手边的许季陵斜向后扫见那人目光痴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还不太善于脸上一套心里一套,心头不悦,脸色登时不那么好看了;而左手边的杜煦也看见了,笑吟吟的捅了捅顾恽,眉飞色舞的往后瞟,八卦兮兮咬耳朵:“顾恽,知道身后这人是谁么…啧,你知道才怪,还是让本公子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罢,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怀南王府小王爷赵……” 杜煦这人哪里都好,就是爱穷得瑟,不显摆家世不炫耀才学,就爱显摆别人不知道的市井传说或大户家的小道丑闻,整个一长舌妇,每次他顶着一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正经嘴脸,眼睛刷的一亮,无休无止就是一两个时辰的慷慨陈词,蜜蜂似的嗡嗡不停,连带两个时辰不沾水,八卦功力之深,让人叹为观止之外,还恨不得以头抢地。 这不,杜公子双目熠熠生辉,像极了正午当空光芒四射的小太阳,顾恽心道大事不好,只想着怎么堵住这话唠的嘴,顺着他的话头脱口就是:“赵子衿。” 下一瞬,身后近处响起一声颇为欢快的应答:“嗯,我——在这——里。” 第八章:死缠烂打 对于自己能如此顺口的说出赵子衿的名字,顾恽自己都有些想发愣,对于人名,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过耳不忘了?他正兀自发呆,身后猛然响起应答,顾恽莫名就有些做贼心虚,可青天可鉴,他分明身正无比。一转身,眼帘印上一张无限放大的笑脸,虽然俊美无韬,可顾恽毫无防备之下,差点没一把将赵子衿掀出去。 眼前一张放大的人脸,凑得近,左眼角那点细小的黑痣都一清二楚,更觉这人面容俊朗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黑如点漆,里头盛满了他看不透的情绪,唯有掩不住的真切笑意。恰逢一阵细风拂过,一缕长发从身后滑出来,直直吹到自己脸上,银色如雪,微痒,不是赵子矜,又是谁!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明明许季陵之前那一眼时,他还不近不远的辍在五步之外,眨眼功夫,就悄无声息的贴了上来。 顾恽是独子,打懂事起,顾远修便教导他万事亲力亲为,他开慧早,又有些不为人知的孤僻清高,独来独往惯了,极少和人离得这样近。他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还没站稳,眼底印上一角绛红官袍下摆,赵子衿竟又贴了上来。 这次顾恽没有再退,因为赵子矜得寸进尺,不仅人跟上来了,还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左手。 他动作太快,顾恽才看见他抬手,还没琢磨透意图,手上就传来一股凉意,紧接着手指一紧,就已被牢牢拽住。顾恽下意识挣了挣,那人扣的不算死紧,却如蛛丝般沾衣牢固,顾恽没能得逞。 两个不算热络甚至算不上相识的男人,在严肃沉寂的太和殿外手拉手,即刻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少朝官打不远处走过,以脖子为轴将头扭了个小半周天,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无不透露出浓浓的疑惑,这,像是一面之缘的交情么—— 顾恽莫名其妙被抓,又稀里糊涂被围观,幸亏他脸皮够深厚,不至于耳赤面红,还能保持着斯文皮相。方才在朝堂见着皇上和百官们对赵子衿出格行为的默许和无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这人约莫有什么人尽皆知的隐疾,又因某些一言难尽的原因不得不站在这里,想来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至于赵子衿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跟着自己,还亲眼有加,顾恽翻了个白眼,十分没有诚意的想道,要么是自己亲爹求神拜佛奏效,终于使得祖坟冒青烟,使得自己仕途开始之前遇着达官贵人,啧,还是个王爷;要么就是自己前世欠了他十万八千两真金白银赖账不还,今生讨账来了。 顾恽这人看着和气,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耐心也欠点火候,极不耐与人交往周旋,好像和人说几句寒暄客套话,是让他上天摘星星月亮,一不顺心,就窝在屋里将眉头堆成小山丘,比他忧国忧民的爹看着还累。他母亲陈氏时常点着他额头说,怕是上辈子将美德都耗光了,这辈子投胎,生来就是个歪瓜裂枣破罐子,他还顺杆爬着怕马屁,说母亲明鉴,知子莫若母。不过好在他装模作样的功夫精湛无比,人前一副人模狗样丰神俊朗,谁见了都叹一声温文尔雅。 表里不一的顾状元耐心不咋地,可粉饰太平的功力首屈一指,极少有这么快破功的时候,他就快忍不住要开溜了。不知为什么,这人满头的白发扎的他心慌,恨不得离这人十万八千里才好,心底对这抹异样的颜色,总是有股心神不宁的细微抵触,好像久到今生记忆之外,就见过这种耀眼的白色,想一次,心里就犯一次怵,大概真是前生做了亏心事,是他欠了这位爷。 顾恽开始有些烦躁,可这次却不是因为不耐,而是因为那股浅到了无痕迹又根深蒂固的抵触,他叹了口气,先是看了眼自己左手上连着的修长手指,然后抬头直视赵王爷,彬彬有礼道:“王爷,这…是何意?可否先放开草民的…手。” 赵子衿一眼不眨的盯着顾恽,这是他完全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次离顾恽这样近,情不自抑就去拉他,肌肤相贴的瞬间,心里浮起万千过往,却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往事历历在目,那个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白衣男人,最终定格成面前这个青衣男子,一切都变了,唯有眉下那双眼,一如往昔,幽黑清亮。 赵子衿心头砰砰乱跳,如痴如醉的看着顾恽,差点就情不自禁叫出一声阿恽,正当此时,顾恽几不可查的一皱眉,赵子衿眼神一晃,一颗荡漾的春心立刻犹如石块入水,嗖的一下沉了给没影儿,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以为这人厌恶自己。他有些悲凉的想,上辈子将他吓得太狠,以至于转世之后仍有阴影,他见着自己,眉头直皱,恨不得退避三舍,可他再退又能怎样呢,自己照样得跟着贴过去,自己和他,只有这一世的缘分,除了牢牢抓在手里,他无路可走。既然他怕,那就先…… 电光火石间他打定主意,接着装疯卖傻,傻子招人嫌,却也遭人同情,不会惹人忌惮,还能撒泼打滚,甭管顾恽如何戒备厌恶,豁开脸皮死缠烂打,等到他不那么怕自己的时候,他喜欢什么,自己便陪他做什么,他要什么,自己便竭尽所能给什么。 爱之深责之切,情至浓便虑之切,其实赵子衿是想太多,顾恽不止对他退避三舍,他是对谁都恨不得绕道而行,他这种人,只有投胎去当大家闺秀才适合,偏偏跑来做官,简直的活受罪,可见父母望子成龙,有时又确实是将子女往火坑里推。 想是这样想,可脸皮哪里是说豁就能撕的,赵子衿前世加今生,都是等人伺候的大爷,前世忙着发号司令,今生忙着当傻子,猛地就要撒泼打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赧然,惴惴不安的看了一眼顾恽,悄悄深吸了好几口气,手心里憋出一茬茬冷汗,微恼,怎么撒个娇,比练套刀法还难,这才羞愧的做好前期准备。 他将握在顾恽手上松懈的力道补回去,仔细想了想赵全初来王府的时候对着福全叔撒娇的模样,微瞪着眼对上顾恽清亮的招子,拉着他的轻轻手晃了晃,难为情的不行,心虚的恨不得钻地缝,故而脸上那层薄薄的红晕倒是真切,五六岁的孩子撒娇似的,露出一排白牙,咬了咬嘴唇,忐忑道:“恽——哥,糖…糖——葫…芦。” 顾恽被赵子衿弄得一怔一怔,前一句后一句,自己都牛头不对马嘴,完全没有章法逻辑,他突然就成了王爷的哥?糖葫芦?堂堂怀南王爷在太和殿门口,问他要糖葫芦?顾恽啼笑皆非的看着赵子衿,无奈道:“王爷,您先放开好么,您要吃糖葫芦,宫外遍地都是,抓着草民作甚。” 赵子衿笑眯眯的摇头:“不…放,我…要——吃你——买的——” 顾恽故意忽略了杜煦惊讶的像是塞了个无形鸡蛋的大嘴和那张贼眉鼠眼的脸,心里头蚂蚁成群结队的爬,觉得自己的耐心像是烈日下头的薄冰,就快要化光了,他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道:“成,我给你买,你先放开我的手,好么,众目睽睽青天白日的。” 赵子衿乖巧的一点头,好像他是顾恽的贴身小厮,顾恽说什么他应什么,只是生怕顾恽反悔似的又追了句:“说话——不算——话的——人要学…狗叫,行么?” 噗——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杜榜眼一个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这傻子王爷,太逗了,瞧顾恽这噎得无话可说的衰样,太解气了。他扭头对着许季陵挤眉弄眼,想要和他分享些人生趣事,却见许季陵本来就沉的脸色,越来越黑如锅底,瞪了他一眼便扭开了,杜煦撞了满鼻子灰自讨个没趣,也不恼,一个人有滋有味的独乐乐,一边看机智聪慧的顾恽节节败退,一边看这奇葩样的傻王爷公然调戏状元爷。 乐极生悲,杜榜眼忙着看好戏,就没察觉到,傻子王爷趁人不注意扫了他一眼。 顾恽也就是随口敷衍,等一转头,绕开十八条大道,最好不相见,闻言不由脸皮一僵,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就…一言为定。” 赵子衿乐颠颠的嗯了一声,顾恽就觉手上一轻,那厮已经说话算话的撤开了,他手心冰凉,拽了自己小半晌,非但没把手捂热了,倒还把自己的给带凉了,顾恽想,这人除了皮囊出色,说话怪、发色怪,瞧人的眼神也怪,就连体温都凉的怪异,活脱脱一个齐全的怪…… 他还没想完,袖子却猛然一沉,顾恽嘴角微抽,先是看了看挂在自己袖子上那只颇为眼熟的手,然后抬头对上笑盈盈的赵子衿:“你在干什么?” 赵子衿亮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欢快道:“我放…开了,你——的手。” 顾恽长叹一口气,用剩下那只自由的袖子里的手扶住额头,可你又抓住了我的袖子—— 第九章:静默相处 赵子衿看着言笑晏晏,实则无比难缠。 顾恽好说歹说,外加许季陵这样高傲的才子难得苦口婆心的规劝,让他放开顾恽的袖子,说是有辱斯文招人闲话云云。那厮眼睛忽闪忽闪,一抿嘴角分外腼腆,轻巧的头一摇,将会试前三甲的两位才子的满腔辩才尽付流水,最后还是杜煦失了耐心,愁眉苦脸的说了句王爷爱拽随他去,你又没什么损失,,沉归沉,权当袖子里头多藏了一把散银裸子。 甩不开牛皮糖,顾恽真就这么想,还真好受了不少,他心里头笑的无可奈何,暗道,银裸子?怕是金山银山,这白头傻子,见面到现在,不停的给他添麻烦。 赵子衿见顾恽不再推搡着让他松开,心里高兴的飘飘然,就拽着这么一角衣衫,都心满意足的跟这人抱在怀似的,当下觉得方才笑场的大眼圆脸的青年顺眼了许多,又扫了一眼兀自寒着脸的许季陵,心头提起戒备,决定尽量少让这人和阿恽相处。 估摸着老师就快出来了,顾恽:“王爷,你放开,让我行个礼,成么?” 赵子衿异常爽快:“成。” …… 顾恽本来想这么形容赵子衿,茅坑的石头,又……抬眼一看面前分外英俊的脸,咬文嚼字实事求是的劲头上来,又有些说不出口,只能叹口气,当他不存在。 太和殿外,顾恽就是这么拜别未来的恩师文丞相的,双手敬礼恭敬送别,身侧紧挨着退而求其次的怀南王爷,那人不拽袖子改拽腰侧的衣裳,别提多怪异。 出宫后,各有小厮迎上来,赵子衿的小厮,就是那天大街上逮着自己喊贼的少年,那小子瞧见自己,眼睛珠子不住的往自己身上悠,点头哈腰的叫了声公子,顾恽笑着点头。 顾恽本来准备跟着许季陵二人回驿馆,赵子衿却死活非要现在就去买糖葫芦,许季陵要跟着去,被他不悦的推搡走了,噘着一口慢悠悠又毫无气势的官腔压人:“本——王只——想和恽——哥一起…去。” 许季陵盯了他一会,转头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杜煦拍拍顾恽肩膀,让他自求多福,带着自己的书童还景吊儿郎当的跑了。这下只剩下他们三,赵全赶着王府的马车过来,赵子衿拉着顾恽上了马车。 外头的赵全扬鞭一抽马臀,轻叱一声“驾”,高头大马迈开蹄子哒哒砸在青石路面,马车缓缓行驶,土黄色的印花帘子轻柔颠簸,隔开车内外两方天地。车厢内垫了厚厚的丝绵褥子,坐上去比他的床板还软和,顾恽蜷起一条腿,右手搭在上面,另一条大喇喇的随意伸长,背靠着车壁,面无表情的盯着坐在身旁的赵子衿,赵子衿脸色不变的任他看,兀自对他笑的春光灿烂。 顾恽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简直掩藏不住,便抬头问了句:“王爷因何,要对顾某纠缠不休?” 赵子衿清浅的笑笑,面上的懵懂和天真一瞬间褪去,换上一股奇异的沧桑等待,他直直的盯着自己,眼里有着翻涌着自己看不清的剧烈情绪,像是克制,又像是期盼,随后他拖着他那口怪异的慢腔调,用了很久,才说完了一句话。 “我自小便白了头,性…子又…愚钝,什么也学不…好,遭人毒打…欺辱,叫骂没喊完,人就鸟兽状跑光了,父王索…性将我…护在宅子里,不见生人…不见客,我…一个人,过的…也很好。就是,那天猛然在…大街上…遇见…了你,心里…就欢喜,就想亲…近你,我不做什么,你别躲着…我,好么?” 这解释疑点重重,不管顾恽信与否,他终究是心软了,头轻点,也就默认了赵子衿的接近。那人说着你别赶我走的时候,望过来的目光里掺满恐慌和急迫,眼里吉光片羽似的荡起水波一样的点点碎光,分不清是祈盼,还是泪光,顾恽心头恍惚一阵,到了嘴边的搪塞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在那人亮的惊人的眸光里点了点头。 赵子衿感激涕零的说了句你真好,看着是想扑过来,又不知怎的克制了,扭身从一旁的暗箱里抽出一摞纸页泛黄卷曲发翘的线状书籍来,推到顾恽身前,微立起身掀开了马车顶上特意订制的天窗,坐下看着顾恽浅笑。 车顶别开洞天,车内即刻亮堂起来,顾恽眼帘一垂,就见书脊旁一列狂草《琴瑟考古图》。顾恽心头一跳,目带惊喜的瞧了一眼赵子衿,手不自觉的伸过去,小心拿起那本,紧挨着叠起的一本,居然是《耆旧续闻》,这两本都是民间失传已久的山水人文志异,照此不难推测,底下这一摞,都是罕见的古籍拓本。 顾恽这人没什么上进的爱好,独爱这口,他心底有行万里路的宏图志愿,耐不住自己腿脚懒便,只能寄情书本,过过干瘾。见此,眼睛打直,弯儿都不会饶了,也就没看见赵子衿脸上一闪而过的宠溺笑意。 顾恽手都伸过去了,又险险记起拿人手短,忙抬头问了句可否一瞧,赵子衿应了声自便,顾恽抄起上头那本《琴瑟考古图》便翻起来,直觉其上笔锋尽藏,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实在是精妙绝伦。 说来也怪,赵子衿就在身侧不到两尺,笑着看他,顾恽竟然能旁若无人的顷刻入局,对他不提戒心和客套。赵子衿见他翻书极快,时而皱眉时而浅笑,动静皆随了书中之人,喜乐不自知,当下愈发肆无忌惮,目光灼灼其华,恨不得能在顾恽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赵全百无聊赖的赶着车,一边揪起耳朵细听车内动静,初初听到他家主子那样长的一串结巴,好不容易理顺了,差点没从车辕上一头倒栽下去,抽出去的一鞭子都打岔了,差点缠住了奔走的马腿。 赵全听得心惊胆战,自家主子,莫不是中邪了?他他他——在说什么,倒苦水?装可怜?博同情?——都很像! 可主子从来都沉默是金来着,儿时在宫里头学习课业,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会吭一句,甚至好几次被人推落水塘差点一命呜呼,要不是祁王爷赵秉将他从水里提出来,早就魂归九天了,也没见着他哭闹委屈。那现在这是,要唱哪出啊? 说来主子最近举止怪异,自从那日金榜放出后,他就一头钻进了老王爷的院子,爷俩关在屋里头半天,日薄西山时主子才出来,带着膝盖处的衣摆上两团疑似下跪的灰土痕迹,之后,他就总是窃笑不已。再来,就成了今日这番光景,爷穿戴了从不曾用上的蟒袍官服,三更时节便起,然后自己驾着马车,将他带到了这宫门殿外。 还有这顾状元,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怎的他家爷,待他比自家老娘都亲近,简直怪哉! 赶车的小全子长出一口浊气,故作高深的一摇头,叹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随即扬鞭打马,将马车朝着城西人少道路阔的悠长巷子去了。 顾恽一口气看了十多本,等他双目酸涨的从书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已是黄昏落日。日头将落,便照不进车顶的天窗,方正的洞口里只能看见半边色彩斑斓沉静的天幕,车内一盏亮光,竟然是赵子衿不知何时点了一盏烛台搁在他手边。 顾恽心下一怔,想不到这傻子如此细心,再看自己简直是喧宾夺主,便有些赧然的对赵子衿一笑,道:“王爷,草民失仪了。” 烛光里的赵子衿恬淡温柔,和他在朝堂的痴傻截然不同:“无——妨,这些——古籍,也算——是得——遇伯乐。” 车外打盹的赵全听见这句,一个激灵浑身哆嗦一下,心底竟然泛起寒气来,他战战兢兢的想着,完了完了,王爷真是大不妥,定然是被鬼附身了罢,不然怎的说出这样…这样——有学问的话来,回头当跟福全叔说一说,让他请个法术高深的道士,上门来驱驱鬼怪才是。 可顾恽和他初识,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来,就是觉得这王爷虽然怪异,倒是少见的志同道合之人,当下坦然对他一笑,道:“王爷也对这些——旁门左道,感兴趣么?” 赵子衿暗道,非也,我只是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嘴上却答:“随手…翻翻。” 顾恽笑道:“如此才是真兴趣。” 赵子衿见他似乎不那么抵触自己了,顿了顿,有些试探的艰难开口:“你我一…见如…故,叫王爷…凭的生…疏,这样,我叫你——阿恽,你叫我…名字,好么?” 见鬼的一见如故,明明该是一见晕厥,再见惊悚才对。 顾恽一愣,倒是没有发现自己突然就成恽哥变成了阿恽,只是为难道:“如此,不妥吧?” 赵子衿垂下眼,神色落寞语气低迷:“无妨,鲜少有…人叫我——名字,有些羡…慕罢了……” 这傻子可怜兮兮的,顾恽心一软,说话不经大脑:“那就这样,无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赵子衿。” 赵子衿猛然抬起头,烛黄色的火光里异常璀璨,几乎是狂喜一般应了声:“好。” 顾恽心头一跳,望了望车顶,说时候也不早了,就此告别,爬起来就想往车外钻。谁知一下午没动,腿脚早就麻木到毫无知觉,猛然半蹲半站,脚底一根筋狠抽一阵,腿一软就朝车内扑倒。 赵子衿眼疾手快,闪电般探出双手,一把架住顾恽腋下,将人抄了往怀里带,半空中目光流连在顾恽拉长的腰线上,鬼使神差的将力气收在左手托住他坠势,右手悄无声息的移下去,扣在了顾恽腰上。 等顾恽定住回过神,才发现这姿势实在诡异暧昧,自己被赵子衿搂在怀里,他一手扣在自己后腰,一手绕过腋下搂在肩头,而自己像柄大锤似的砸向他,慌忙之间一通乱抓,竟然拽了一大把白发,将他扯得头都正不得,难为这人被狠扯了头皮,还能面无痛色浅笑着看向自己。 顾恽尴尬万分,连忙松手从赵子衿身上爬起来,不觉左脸一片温热柔软,原来是赵子衿偏头的时候,两人离得太近,不小心擦了到他的脸。他动作一僵,一想只有男女授受不亲,当下忽略那股诡谲的气氛,坐正说了声抱歉。 赵子衿心头砰砰直跳,天知道他心肝跳的如同脱缰的野马,有些受不住,心虚的别开眼,结巴的说了句不客气,然后坚持将顾恽送回驿馆。 直到顾恽转了个弯不见了,赵子衿才抬脚离开,他也不上马车,垂了眼慢悠悠的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全牵着马小步辍在后头,看着他家主子修长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万分纠结。 走出二三里之后,赵全再一次拧眉深思的时候,赵子衿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笑着问道:“赵全,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全吃了一惊,瞪大一双招子有些有些无法置信,若不是赵子衿仍旧高深莫测的看着自己,他几乎就以为,自己刚刚听到的正常语序,是一声幻觉罢了。赵全结结巴巴的哆嗦道:“王王…王爷,你…是不是清醒了?” 赵子衿笑道:“嗯。” 赵全觉得自己没那么哆嗦了:“顾公子就是有缘人么?” 赵子衿点头,赵全又问:“那爷为何还要……” 赵子衿垂眼一笑:“还要什么,装疯卖傻?” 赵全从没见过他这么气势森然的时候,一时有些瑟缩,嗯了一声,就听他家主子道:“你打小便跟着我,我也就不瞒你,以后还指望你帮我圆谎补缺。” 赵全正要表明衷心,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就见他家爷转过身,语气不明的说:“皇上忌惮怀南王府,所以赵子衿,应该是傻子;阿恽他惧我怕我,所以赵子衿…只能是傻子……” 夜色渐浓,行人稀疏,万家灯火,明黄摇曳,赵子衿兀自蓦然前行,满头白发在墨般的夜色和橘黄的烛光里印上死灰一般的色调,于斜吹的晚风里朝左轻扬,裙带翻飞间无声向前。 赵全看着自己主子几步之外的背影,莫名就觉得,他像极天涯漂泊的倦客,踞隅独行,踏尽浮生,落寞孤寂。他鼻子一酸,觉得那人身旁的尺寸之地上,应有一青衫人,并肩而行,指点江山,皆负笑谈。 第十章:杏园春晓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再有一日,就是高中的举子翘首以盼的杏园宴会,这是历久传承的规矩,逢年过节的习俗一般,会上或吟诗作对,或泼墨挥毫,兀自意气风发谈古论今,大谈平生之志忧国民。 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杏会百年悠久,翻来覆去的春花秋月聊计吾志,未免过于索然无味。不知从哪一代起,心机深沉的百官们赴会时,就带上了自家的掌上明珠,试图在这人才荟萃的状元宴里,挑上一个乘龙快胥,久而久之,杏园宴就成了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相亲盛会。 逢此盛会,规矩讲究就非同一般,会场设在皇上的园林,亭台楼阁雕梁画柱,区区万里河山的踞隅一角,囊括了三山泗水般一应俱全,镜湖飞泉,假山观园,无处不彰显天家非凡。 摆设用具极尽奢华皆般上品,一水儿官窑的梅瓶花觚天青豆釉,凉亭挂白纱,桌上布鲜花。 就说这摆设用的娇妍百花,也是大有来头,御花园摘来的也不用,非得俊朗倜倘的探花郎,亲自上都城有待嫁闺女的大户人家去讨,若是探花郎生的不够风流英俊,羞涩的大家闺秀,便不会开门赠花,若是有缘看对眼,索性结下一桩姻缘。 这里的探花郎,可不是常言道的殿试第三名,而是高中的举子里,品行出众相貌堂堂的两位才子,若是不然,怎生敲开小姐的家门。 这着实是个美差,可譬如砒霜与蜜糖,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本次推举的探花郎,赫然就是顾恽和许季陵。许季陵面带喜色,可顾恽兴趣缺缺。 杜煦虽然面相嫩点,可好歹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绝不比许季陵差,可自从首朝那日见了赵子衿,他见到顾恽就笑的别有深意,逮着机会就在他身边打圈儿的乱转:恽哥儿,你和小王爷是怎么认识的、这一下午的,你们都做了些什么、王爷品性如何…… 说来,那日在太和殿外,杜煦目睹事情经过的之一之二,看着顾恽被赵子衿拉着扬长而去,到了天将暮,才嘴角带笑的悠进门,驿站外头的正门口,还站着目光远送的怀南王。杜煦刚好打门口溜过,和迎面的顾恽碰了个对面,视线在赵子衿和顾恽之间回转好几遭,麻雀似的聒噪追问,形容实在有欠不妥,便被无情的排在探花郎的名位之外。 每当此时,顾恽总是白一眼八婆似的杜煦,转过一个看不到的角度,眼不见为净,然后独自出神发呆。他回来那晚,才问了半句赵子衿,杜煦就充分发挥自己的包打听功力,将赵子衿三岁白头栽樟木的往事都给扒了出来,末了杵着下巴在桌前挥洒同情,这傻子,凭的可怜,老顾,你可得对他好点…… 顾恽想着这傻子,不由也有些唏嘘,他怪书看得多,故而知道的怪人也不少,可三岁就白头的,还真没听说过,那日马车里赵子衿孤寂落寞的哀求不时在脑海回荡,叫他无端心悸,每每破例对这傻子心软,也叫他有些恼怒。 别后几日不曾相见,顾恽忙着当探花郎,一身重担非比寻常,脚不沾地的满城奔走,对着以袖颜面娇笑的名门女子们,面带笑容到嘴角抽筋,也就将赵子衿忘在了身后。 初八这日天光好,万里晴空碧如洗,杏园宴会,便是在今晚,众位才子早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力求愈加风流倜傥以抱美人归。 顾恽对此不那么伤心,一来他根本不想去某位大人家当倒插门的入赘女婿,二来这好女子,不该以衣冠论人,故而大清早,他出门吃了早饭,独自溜达到街边的书屋,在里头翻翻捡捡,一晃上午便过去了。 等他看着时间差不多,准备准备就该动身,这便回了驿馆,刚到门口,就见一水的尖檐软轿停在门口,想是宫里派来接应的下人。 许季陵的小厮西楼立在门口东张西望,老远扫见他,原地跺了脚,羞恼的叫了声“我的爷你可算回来了”,便速速奔过来拉了他,急急入门去了。 顾恽被这少年拉的连走带奔,投胎似的,苦笑道:“西楼,何事如此急迫?” 西楼一边拉着他疾走,闻言愤愤扭头,半真半假的怒道:“公子啊,我家少爷找你老半天了,你说你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家少爷早起洗漱时就交待了,说你是个不上心的,铁定就这么一身寒酸的去了,嘱咐我脚步利索点,将你给拦下。果然,腿短遭人嫌,还是没能拦下你,快点吧祖宗,时辰就快到了,也来不及去量体裁衣了,我家少爷说了,见着你回来,直接抓到他屋里去,索性你俩身量相当,将就着从他包袱里挑一件应付着,总的比你这一身强太多。” 大抵小厮都有聒噪的脾性,这少年连珠代炮就是长长一串,顾恽被他念的脑子发懵,只能微弱的挣扎,苦笑道:“西楼,你先放开我,我这样挺好,不用换,代我谢过季陵,让他操心了。” 许季陵和他自小相识,西楼对顾恽的德行也是相当清楚,他翻了个白眼,暗道,若是旁人这样说,他也就当是客套,该拉拉该扯扯,可顾恽这人,他这么说,就是死心眼的这么想了,可少爷的命令在这里,自己夹在中间,实在是两头为难。话说自家少爷也是怪,顾公子爱怎样便怎样,他管这许多作甚,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西楼头也不回的拉着顾恽,走的愈发快,顾恽为人和气,他知他脾性,直接将他的抗议忽视掉:“爷,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小的,不然少爷又要发脾气了,快点罢。” 小厮们向来都是惯于跑腿的,西楼这小个子看着腿不长,步子倒是蹭蹭的,顾恽几乎是被拖进了许季陵的房间,进门之前还见着打扮的跟只花孔雀似的杜榜眼。这厮今儿个破费功夫,竟然穿了身杏黄暗纹印黑丝的锦袍,手执折扇一把,面带浅笑不疯癫,倒是出人意料风度翩翩。 杜煦见着狼狈的顾恽,脸上的神情瞬间活泛飞舞起来,拿在手里的折扇悠哉自如的转个圈,然后握住了敲在右手心,幸灾乐祸道:“呔,好一个淡泊名利的状元爷,啧啧,季陵找你半天了,你又要挨训了。” 顾恽正要评价一声“榜眼今日色彩斑斓,宴会必然艳压群芳”,就被人小力大的西楼一把拽进了许季陵的卧房。 屋里背门而立的许季陵回过身,一如预料的面如锅底,见他踉跄着走进来,眉头登时就拧了起来,沉声道:“子安,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知今日杏园宴么,要是错过了接应的宫人,我看你怎么进宴。” 顾恽的字,便是子安。他被许季陵训成习惯了,十分不疼不痒,闻言站定了去看今日的许季陵,他着装打扮和平时差不多,都是一身惹眼的白衣,细看衣料又非凡,里头竟然针法诡谲的掺入掐丝银线绣出的暗纹牡丹,灯盏间走动,银光暗露。 许季陵生的也是颇为俊朗,俊眉修目,身量颀长,顾恽不由好笑,一个两个的,必定煞费苦心,毕竟同时兼顾出众和低调,这本来就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任务,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比喻,登时乐的差点憋不住正经,简直,像极了初春争奇斗艳的百花,竞相盛放。 顾恽顾左右而言他,打趣道:“哟,许公子这是要一鸣惊人哪,如此丰神俊朗,在下还是不要与许公子一同初入为好,以免被人做云泥之比,外头来人了,许公子,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准备开溜,脚尖都转了小半周,许季陵气的发抖,怨这白眼狼不识好歹,他是怕他待会被人取笑,这才肯费了功夫心思来管他,这厮还不领情,他恨恨暗道,要不是…要不是…我心里……旁人求着我,我都懒得管。 许季陵一个箭步窜上前,一把拽住顾恽的手,怒道:“子安,别闹,衣裳都在床头,你速速捡一身稍微中意的换上,你虽清瘦些,可腰带勒紧些,也将就,怎么都比你这身…来的顺眼正式。” 顾恽被他推搡着往床头走,心道,罢了,您老这清一色的翩翩白衣,我可消受不起,嘴上却是不敢如此叫板,绞尽脑汁推脱:“别推别推,季陵,我谢你好意,可真不用,况且你这衣服,也不适合我。” 许季陵当他不愿穿自己的衣服,心里不悦,道:“怎么不适合,我看就挺适合,速速挑一身,时辰就到了,再推却,我就当你嫌弃我。” 顾恽百般不愿,又碍于和许季陵的裤裆交情,小心惹恼了他,又得十天半月不说话,愁人,只能哭着脸上前扒拉,床上总共就那几身,他跟挑拣玉器似的翻来覆去,一边揪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旦有人叫唤,就飞奔而去。 看他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季陵让他在衣服上拿针绣花,看把他难的。 顾恽是真不愿穿白衣,总觉得这身穿在身上,比别的衣色重许多似的,一点也不翩翩,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这怪习性,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实在拖拉,许季陵也不是傻子,心头窜起无名火,真要怒斥他不识好人心然后拂袖而去,就听门外一声少年叫喊:“顾公子可在院里?” 顾恽连人声都没听出来是谁,就如蒙大赦的应了一声,对着许季陵说声多谢,动如脱兔的奔了出去。 屋中站立的许季陵紧握了拳头手心发颤,西楼蜷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半晌,他自嘲的扬了扬嘴角,只道一声也罢,转身出门去了。 第十一章:青衫赠君 院中回廊下低矮的杜鹃怒放,白如雪,艳如脂,一人抱着个包袱站在两侧的花丛里,见了顾恽,忙躬身行了个礼,笑容灿烂,少年的嗓音脆生生,道:“公子,我家王爷差小的给公子送些东西,说怕您用得上。” 来人正是赵全,赵子衿的贴身小厮。 顾恽一愣,几日没见那傻子,都快将他忘光了,这节骨眼跑来送东西,自己和他又不熟,便执手回了个礼,笑道:“有劳小哥跑一趟,可在下和王爷并无深交,无颜收礼,小哥这就回吧,替我多谢王爷。” 赵全偷偷的瘪瘪嘴,暗自敬佩,他家王爷果然料事如神,顾公子果然拒绝的毫无转圜之地,不过你有张良计,我带过墙梯,自有应对之策,王爷说了,顾公子外硬里软,最是见不得拂不得诚恳之人的好意,怎么真切诚恳怎么说笑言辞,总是错不了。 赵全抬头对着顾恽眉目弯弯的一笑,使出十分的掏心掏肺,只道:“公子,小的只是个跑腿的,只传话不做主。王爷说了,公子若是看都不看,那便算小的办事不力,回去就赏小的十大板子;公子若是看了不喜欢,那还好,出了这驿站,只管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便是。” 这话说的,分明就是强买强卖。 院子里探出头来观望的青年才俊们隔着门扇窃窃私语,杜煦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门边,闻言觉得这王爷挺有意思,抓人小辫戳人软处,起码是顾恽的,下手一个快准狠,妙哉啊! 许季陵站在自己房门口,面色不善,怒意凝结,笼在袖子里的手握的死紧,心觉怀南王真是阴魂不散,极为可恶。跟着他跑出来的小厮西楼倒是对赵全钦佩不已,这态度,实在够拽够彪悍,佩服,佩服啊。 顾恽长叹一口气,总是觉得自己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死角里去了,谁说赵子衿是傻子,这人明明分外擅长这滴水不漏以退为进之术,拒绝,不识好歹,接受,莫名其妙,哪个都不是明智之举。众目睽睽之下,顾恽不好当场拂了怀南王府的好意,只能说了声如此便多谢,赵全眼神晶亮的小步奔过来,跟着顾恽回了房。 阖上门将一干观望者阻绝在外后,顾恽接过赵全手上那个褡裢似的包袱,触手一片柔软,分量很轻,里头是软货,就是不知道装了什么。 顾恽将包袱搁在桌上,解了上头的系结,拉开一看,登时傻眼,包袱里头,赫然是件青色长衫,颜色极轻,恰是春来江水上倒映的那一抹浅碧,面料素净,上头丝线暗纹之类的都没有,只是寻常成衣铺子里,稍微上等一些的货色,倒也不是什么名贵稀罕的物件。 见此,顾恽才放下心头那块石头,虽然赵子衿送衣的举动颇为怪异,可这衣服并不贵重,他也就没那么诚惶诚恐。除开这是赵子衿送的,这面料他倒是欢喜,起码也比许季陵床上那堆看着顺眼,索性退回去是要扔掉,不如收了,大不了之后自己也送他件等价的衣裳就是。 顾恽心头轻松,也就不再推托,看向赵全笑道:“如此便多谢你家王爷了,顾某收下便是。” 赵全还是个半大的的少年,闻言一边对自己主子崇拜的五体投地,一边又有些想听夸赞,便讨好兮兮的拍马屁:“公子,你且试一试,这衣服过了水,清洗过,直穿无妨,就穿这身去赴宴吧,小的觉着衬您刚好,必然忒俊秀……”他手一动差点就身上去捂嘴,好歹是将那句祸害话堵在了嘴里:我家王爷必然高兴的紧。 熟悉都算不上,谁管你家王爷高兴与否! 顾恽想起许季陵一张黑脸和杜煦似笑非笑的打趣,摸摸鼻子一想自己就这么一身旧衣,好像确实有些鸡立鹤群,便应了声好,赵全手脚利索的窜到他身边,喜滋滋的说要替他更衣,顾恽伸手一挡,说不习惯有人伺候,自己拿起衣服走到屏风后头去了。 等他一身新衣从后头绕出来,自己都有些惊讶,这衣服未免太合身,可赵子衿他又不知自己尺码,简直怪哉! 赵全一见他,眼里登时像点燃一簇小火苗似的亮晶晶,颇有些惊艳欣喜的意味,不远之处的顾恽身姿挺拔长身玉立,面容俊雅美秀,唇边噘浅笑,气质脱俗如翠竹,人靠衣装不靠谱,可至少能提神一半不止,当真美男子! 赵全上赶着两步奔近,一脸不掩赞叹:“公子,可真俊,衣裳也合身,和我家王爷一样俊。” 大抵是这小子长得玲珑剔透,又懂事又周到,顾恽对他也颇为喜欢,闻言无奈笑道:“胡扯,你家王爷天人之姿,我怎么比得,话说这衣裳也太合身。” 对于这句怪异的称赞,赵全捂着脸嘿嘿直乐,小胸脯一挺别样骄傲:“那是,这是我家王爷特意去订的尺寸……” 想起自家主子脑子有病似的,在王府的后院子里对着粗细不能的树木抱来抱去,情状简直诡异,赵全莫名顿了顿,接着道:“尺寸也是我家王爷亲自细量了告知裁缝的,然后一日三改,费了大心思,可不合身么,公子可还欢喜?” 他兀自想要宣扬自己王爷的呕心沥血,没见着他每说一句,顾公子的脸色便虚一分,听到最后那句一日三改,登时觉着身上分量越来越重,好像不是穿着一件轻质长衫,而是扛着一件铜兵铠甲,面料是寻常了,可这心思如山如海,凭的愁人。他只好问道:“赵小哥,你家王爷,最近可好?” 赵全心道,见不着你,有些魂不守舍,不过他正在放长线钓大鱼酝酿长久之计,如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入骨相思,也只能强自忍下了,嘴上却道:“公子,我家王爷一切都好,恰逢前日府里来了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郎中,是老王爷旧日老友,这次前来,是找到了医治我家主子口疾的偏方,日日泡在药水里,说是怕滋味熏了您,便没来看您。” 顾恽一听,心里未免有些动容,他长这么大,还没遇到对他如此贴心之人,闻言意外有些不自知的喜意,赵子衿妨能如常,必然惊采绝艳,当下笑道:“无妨,让他安心养病便是,待到闲暇,顾某亲自上门拜会。” 最后那句“怕气味熏着您”,本就是赵全灵机一动自行加上的,收到这种效果,主子怕是做梦都会笑醒,赵全立刻自己真是衷心为主可嘉可许,被自己感动了老大一把。 他家主子是在泡药汤不假,府里也确实来了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郎中,却不是恰好游历至此,而是老王爷亲笔书信,连哄带骗的请过来,要给他家王爷正常说话找个由头,有什么能比这些江湖郎中更玄乎,死生白骨都能吹嘘着做到,治个说话慢的多年口疾,也不算太过耸人听闻吧。 至于泡药汤什么的,那就更扯了,自家主子分明狡诈……啊不英明无比,有什么好泡的,他说话倍儿利索,又闷头不出门,谁能知道他泡没泡,直接将近身的衣裳丢到药水里浸一浸捞出来洗了,谁能闻不到药味儿?赵全满头不解的凑到王爷身边问道:“爷,今儿天色好,您不去瞧顾公子么?” 他家王爷躺在树下翻书,小全子贼眼一溜,眼尖的发现一摞全是那天从马车里搬出来的老旧破书,满张的狂草在他看来与狗爬无异,直教人头昏脑涨,恨不能瞌睡相许,他倒看得津津有味。听见问话,赵子衿笑的像只高深莫测的狐狸,眸光深邃无边,道:“赵全,倘若有个傻子喜欢你,又是个结巴,还时时刻刻对你纠缠不休,你当如何?” 虽然小全子觉得自己这么伶俐聪慧,喜欢自己的人铁定不能是傻子,不过还是沿着主子的假设走了一遭,实诚道:“觉得这傻子烦死个人……可若是面都见不得,不是更叫人了无希望么?” 赵子衿耐心的教书先生一般指引这小子:“面总是要见的,不是现在罢了,就是傻子,也分远香近臭。” 赵全醍醐灌顶似的,脸色雀跃道:“故而爷才耐着性子等,不叫自己去惹人嫌,楚老先生,又是因何而来?” 赵子衿淡定的翻了页书纸:“一个结巴的傻子,和一个说话顺溜的傻子,你选哪个?” 赵全简直就要两眼放光了,只觉生平所见之人,还未逢自家王爷这么滴水不漏的,简直叫人膜拜,他兀自崇拜,倒是忘了自己生平所见,无非就是王府内外。 赵全见顾恽堂堂一个状元爷,竟然如此清和,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又是自家主子心头的宝贝,心底亲近他,故而也不怕他。他眼睛咕噜直转,想起赵子衿时常对着自己的头发皱眉,又道:“公子,再劳烦您一件事成么?” 顾恽正从自己的旧衣里掏银钱,闻言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示意他直说无妨,赵全心里合计一瞬,小心翼翼道:“公子也见我家王爷白发如雪,小的觉着好看,可我家王爷一直耿耿于怀,说是怪异。他听公子的,就当是骗他也好,下次相见,能否劳烦公子同他说称一句好看,成么?” 顾恽当他要求什么,原来不过一句话,闻言抿嘴一笑,心觉赵子衿这小厮当真不错,摸了摸这齐自己鼻尖的少年头发,笑道:“什么骗不骗,本来,就很好看。” 赵全心里一暖,觉得王爷看人的眼光快准狠,这人真真极好极出色,他张嘴就要拍道真心无比的马屁,恰逢外头一声叫喊,说是时辰到,有请各位才子前去赴会,两人这便出了门。 等在院子里的杜煦和许季陵看见顾恽一身碧色新长衫,杜煦假意嫉妒捶打他,倒是真心赞了句不错,许季陵却是拂袖而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孤傲才子又犯了什么毛病。 唯有落后一步的赵全将这人举动看在眼里,记起赵子衿的叮嘱,要让顾公子离这人远一些,便追上去凑在顾恽身旁悄悄说:“公子,我家王爷让我随你一道入席,省的有人拿话头刺你。” 顾恽还没说话,又听这小子可怜兮兮的央求道:“莫要拒绝,回头又要挨板子的。” 顾恽叹口气,突然觉得好像自己被那傻子拿捏这七寸,精准无双。 第十二章:曲江初宴 顾恽被轿子颠了个头昏脑涨,等前头引路那公公捏着奸细的嗓子喊落轿时,他长出一口气,深切感叹自己果然没有安享富贵的命,叫人抬着也受罪,倒不如自己走过来。 下了轿,轿外一溜儿小跑也不见气喘冒汗的赵全神色轻松的贴上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几人方站成两列,跟在巧士冠蓝袍衫手提拂尘眉眼宽的公公身后入了园子。逋入园林,带路的公公便道一声众位举子自便杂家告退,顷刻间就钻入身后的圆角低门后不见了,余下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赵全看一眼那公公离去的背影,讥笑一声有眼无珠,唯利是图,也是要看对象的,王爷鲜少入宫赴宴,他们不认得自己,倒也正常,只是态度这般轻慢,却不知是背后有那个只手遮天的大太监撑腰,如此狗仗人势,也不怕日后这些才子们飞黄腾达了记恨报复,实在是鼠目寸光,愚昧至极。 话说今年的举子不是商家巨子,就是边远芝麻小官家的少爷,还不懂这平沙都城的约定俗成的腐败规矩,见人便送礼,连宫里一个小小的太监头子,都敢明目张胆的与人脸色,不讨好不巴结,整的你寸步难行。 这不,无人送礼,这狗仗人势的太监便丢下众人扬长而去,可不就是个下马威么,还好王爷让自己跟着来了。 眼见着新月当空挂柳梢,众人还连目的地也摸不清在哪,这是刚进宴园,婢女奴才也不打这里走过,连个问路的也没有,这可愁坏了精心打扮的青年才俊们,叽叽喳喳的愁眉苦脸。赵全悄悄拉了拉顾恽的衣裳,说道:“公子,我家主子不曾赴宴,这里我没来过,不过宫闱的布置差之不离,公子若是信得过小的,便随小的走。” 顾恽对他颇为信任,闻言点头,跟着赵全朝北边那扇门钻去,杜煦和许季陵连忙抬脚跟上,身后众人见有人动作,原地纠结半晌,跺了脚跟了上去。 一路灯火辉煌,月影阑珊,走过花园小道,踏过流水断桥,目光过处,只觉满眼金碧辉煌,大到亭台楼阁,小到流水娇荷,无不精致秀美,不愧是皇家园林。 赵全带路果然不错,走着走着,提着竹篾花纸糊面灯笼的婢子和蓝袍衫的太监逐渐多了起来,满园奔走好不热闹,放眼一瞧又一道流水那头,灯火明亮璀璨,怕就是今晚宴会所在。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近处才发现此处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轻柔款摆小步慢行的温软女子,身旁亦步亦趋的伴着双嬛挽髻的小丫鬟,想来是哪家大人的千金,而众位大人大概自知在此碍眼,全都多道前头会宴的殿里头去了,众才子分别作鸟兽状散开,各自去追寻自己中意的美人,或高挑,或娇小,或美眸如剪水秋瞳,或脸蛋似瓜子鹅蛋,环肥燕瘦凭君所好。 一大茬瞬间散尽,只剩六人站在原地,赵全防贼似的防着身旁路过的美人们,生怕顾公子一个晃神看上一个,那他家爷,可怎么办?当下拉着顾恽往人少的河边走,边走边聒噪,说些平沙的趣事,顾恽倒也听得认真。 许季陵抬脚想跟上,赵全这小人精圆眼提溜一转,满眼羡慕道:“探花郎果然好相貌,瞧,紫堇树下那端庄美人正望着您哪,和您当真是才子佳人。呀,那美人朝这边来了…公子,咱们这就走罢,莫要坏了探花郎的美事——” 说罢,故意忽视许季陵不善的视线,拉着顾恽飞奔而去,百忙之间还不忘对着西楼灵动的一眨眼,贴身小厮的职责,你当懂得。西楼回头一看,确有一美人款款而来,目光却不知看着谁,这小子登时乐晕,心里自豪无比,自家公子,果然是魅力无双啊。 杜煦在旁一言不发的看热闹,难得安静,只是嘴角带笑的看着赵全一人抗大梁,说唱全揽。他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这王爷的贴身小厮,或许是晚宴的灯火太璀璨,映得这一贯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哥儿眼神极为深邃,单看他眼神,竟然有些高深莫测。 杜煦的小厮还景,是个安分沉稳的性子,垂头站在他身旁,直到他家公子颇为猥琐的笑出声,扭头对着一妖娆美人赞道眉如远山唇若朱丹,色胚似的抬脚而去,还景这才有所动静,先是对着那涂脂抹粉技艺审视拙劣的女子僵硬的扯扯嘴角,也跟着了上去。 三月柳枝如丝绦,顾恽被这小厮不由分说拉到河边的枝条轻摆的柳树下,这里烛光昏暗,连美人的脸庞也瞧不清楚,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自然也就清静。 赵全护着他家爷的心肝,又怕搅了顾恽的交际惹他生气,惴惴不安的去看,却发现那人神色悠哉清闲,并无不悦,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全子立刻便知,这公子是个喜静的,心里乐翻天,喜静,忒好。 顾恽挺喜欢这地儿,不知道赵全心思瞬息万变,抬眼笑道:“此番有劳赵哥儿带路了,王爷想必等着你伺候,自行去忙,不用管我。” 赵全暗道,不忙不忙,王爷不用我伺候,就让我跟牢你,一边又有些小焦急,晚宴不到一刻便开始了,王爷怎么还不来呀,莫到待会,大伙屁股都落定了,可就没有近水楼台的位置了。他环顾一周,这里貌似无人问津,便朝顾恽笑道:“公子便在这里稍等,莫要远走,小的去门口瞧瞧,我家王爷到了没有。” 顾恽颔首,赵全跑出几步又回身,啰里吧嗦的反复叮嘱,这才一溜烟小跑,隐在渐远的墨色里不见了。 顾恽这人有些江湖气概,散漫惯了,一撩衣摆就想坐到河边那块光溜的石头上,等到屁股都快沾到石头面了,这才惊险的记起这身费了赵子衿颇多心血的普通衫子,心头一跳,登时坐不下去了,只能用手撑住石面,撩了衣摆收在手里,改为蹲在上面。 远处的烛光照过来,映出水面一阵粼粼涟漪,五光十色的荡漾,这里虽暗,却不妨碍能视物,水里突然闪过一道流畅的小黑影,顾恽伸长脖子凝神一看,竟然是一尾不大不小的红白锦鲤,轻盈曼妙的游在水里,衬着身后的人声鼎沸,更显悠然自如。 顾恽正要感叹一声“我在樊笼你在田”,就听身后突兀响起一声:“兄台,莫要想不开。” 这声音颇为奇特,不似男子般低沉,又不如女子般清亮,嗓子压的低,发音有些含糊,给人一种雌雄莫辩的感觉。 这人跟鬼似的突然冒出一句,顾恽被惊了一跳,转过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身量不高只算中等,五官精致秀眉明眸,竟是男生女相,一身华贵的高领靛蓝长袍,对襟盘扣极为讲究,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顾恽站起身,哑然失笑,自己在这里偷得浮生,这人竟然以为自己要寻短见,怕是将自己当成会试不如意的考生了,便看向来人笑道:“多谢兄台关切,在下并无寻短见的意思。” 那男人一愣,有些尴尬似的笑笑,伸长脖子贼似的回头望了两眼,远处好像传来一阵呼声,顿时有些慌乱,对着顾恽一抱拳:“如此便是小弟眼拙了,抱歉,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东张西望一阵,听着呼喊越来越近,竟然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身后的灌丛,直接从上头踩了过去,直奔喧嚣热闹处而去。 顾恽站在石头上看着这奇怪的男子跑的没影儿,还想再蹲上一阵,远处的人群陡然寂静下来,太监捏着奸细的嗓子高呼:“戍时到,入席——” 顾恽连忙站起来,朝着宴会去了。 古人有诗描绘杏园宴:云呈五色符旗盖,露立千官杂佩环,今日一见,方觉不假,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江亭旁的大殿里,比起外头的奢华,更上一层。自门口绵延至皇上的九龙御座,长至一里,红布铺就,两旁的案台上布置桌椅,其上金银玉器珠光流转,千盏万盏烛光精心布置,辉映满室金器,金碧辉煌。 顾恽在宫人指点下入了坐,作为本次宴会的主角,新科前三位置紧挨,甚为靠前,仅在侯爵丞相之后。既然是变相的相亲盛会,自然不必太过严肃,百官们皆着常服,倒是一旁的千金们花枝招展,不动声色的打量对面的才子。 顾恽抬眼一扫,没瞧见那抹惹眼的白发,目光落在自己斜对面的位子上,无人,便知他尚未到来。 第十三章:艳惊四座 落座后,宴会这便开始,往年的宴会都是丞相主持,皇上并不露面,今次却不然,只听左侧华盖的内室里走出一人,赫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内务总管瑞生,喝一声“皇上驾到——”,满座起身跪伏在案旁,齐诵吾皇万岁。 皇帝赵愈也是一身常服,九爪蟠龙云线绣,端的沉稳霸气。皇上走到御座上坐下,说了声众爱卿平身,众位大臣谢恩抬首,就见御座旁的凤椅上坐一女子,却不是皇后,而是一妩媚娇美的妖娆尤物,蜜色的皮肤和深刻的轮廓,无不昭示着,这是乌垣的番邦女子,前日被册封的幽贵妃,皇上的新宠。 那女子坐下后害怕似的,倾声伏在赵愈腿上,媚眼如丝菱唇微启,娇嗔的朝皇上撒娇似的,而赵愈低头柔声安抚,手掌滑到美姬玉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 文丞相面色微沉,觉得皇上近来愈发不成体统了,乌垣狼子野心,多年来一直觊觎他西原疆土,怀南王赵引边疆征战三十载,这才得了一时安宁。眼下乌垣初换新主,听闻这新主幽凤楼是个雄才大略的人物,才登位就迫不及待将亲妹送来和亲,必然包藏祸心,皇上居然沉迷美色,何其糊涂。眼下祈王爷也被皇上蓄意外调,去知州当了个小小节度使,还美其名曰历练,这情势,当真不妙。 文丞相忧心忡忡,倒是什么也没说。 皇上好不容易爱抚好爱妃,这才记起今日的主题,说了一通才子们当为国效命死而后已云云,一挥手,一旁的瑞生昂首高呼:“起宴——” 环佩叮当的宫人鱼贯而入,手持梨花木托盘,上罩银质扣盖,一道道摆上宴席,之后有条不紊退出。 皇上先是举起酒盏,状似无意的扫了眼空置的怀南王位,朗声道愿我西原千秋万世,众人举杯附和饮一杯;赵愈哈哈大笑,又道喜得贤才朝堂之福,敬状元敬榜眼敬探花,三人连忙起身,异口同声的拍马屁,将之前文周两位老师交代的说辞走一遍,皇上治国英明,百官兢兢为民,龙颜登时大悦,众人再饮一杯,气氛一时推向高朝。 三人被人隔空敬酒无数,顾恽爱美酒胜过爱美人,他平日饮酒不多,每逢新品必尝,故而看着弱不;禁风,也算千杯不倒。杜煦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比顾恽还悠哉,轻酌慢饮;只是苦了严谨自持的许季陵,日常不饮酒也不近美色,酒量到用时方恨少,满面潮红脑发懵,若不是强韧的意志支撑着他,早就一头哐当在案台上,人事不省了。 晕?那怎么行!探花好歹也是俊朗仁杰一枚,配与自家女儿也是不二之选,若是晕头转向,待会下席游园,将丑八怪看成了美天仙,那自家的美人儿可怎么办?不能再灌了——于是纷纷转变攻向,对准深藏不露的状元和榜眼。 酒至酣处,怎能少了歌舞助兴,赵愈拍拍手,两旁突然旋飞着奔出两列轻纱水袖的细腰貌美女子,摆了花式在殿中的红毯上定住,乐师们紧随其后,在殿旁立住丝竹琴瑟。 皇上一抬下巴,乐声起,悠扬婉转,舞姿扬,轻灵曼妙。 初次参见宴会的才子们,尚未见过如此恢宏大气的乐声和舞姿,个个眼睛发直做震惊呆傻状,皇上赵愈对这种反应颇为满意,嘴角噘笑,只手捏着幽妃尖尖的下巴,指腹在嫩滑的肌肤上摩尼,那妖娆女子削葱尖似的嫩白手指捏着枚白嫩的剥皮荔枝,美眸含情的递入帝王口中。 丝竹声渐趋高昂激烈,如万马奔腾,如山洪倾泻,殿中的舞女们急速旋转,层层叠叠繁复,像极了盛放的蔷薇牡丹,走着圆形花式的舞女们水袖裙摆逸兴翻飞,一时满眼皆是蛇形流水状的嫩黄丝绦。鼓点声越发急促,舞女们裸露着美足踩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节拍,听闻几乎让人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 猛地平地一声巨响,确是乐师在猪皮大鼓上猛擂一锤,一声浑厚如战鼓,场中的女子们齐齐跃起高扬水袖,空中向后下腰,落下做双膝跪地状,后仰着平身仰面,围出一个颇为齐整的花瓣。鼓声消时,纱质的水袖缓缓落下,整个大殿寂静无声,才子佳人们皆被这天衣无缝的乐声舞步震摄,怔怔在余韵里没回过神。 皇上见满座愕然,对此次乐舞甚为满意,抚掌朗声长笑道:“舞姿甚妙,赏!” 瑞生公公忙拖着细嗓子扬着长脖子传召,殿内的舞女和乐师跪下谢恩,恭敬退下了。而后皇上突然看向顾恽三人,手撑下巴笑道:“三位才子惊采绝艳,琴棋书画必然是样样精通,如何,状元郎可否让朕和众位爱卿开开眼界?” 顾恽三人连忙站起躬身谦逊,直说谬赞,皇上点名指向顾恽,顾恽脸色登时微妙精彩。杜煦这厮忒善明哲保身,闻言气都不大喘,试图制造出一个微臣其实不在这里的假象来;许季陵倒是急出了满脑门子汗,子安这厮懒散无边,连书都懒得读,哪里还盼得上弹琴吹笛,反着这一二十年来,他从未见顾恽弹吹过,若是非要揪一项出来冲通晓音律,旁门左道的树叶子他倒是吹过,可这——能登大雅之堂么? 可一个人若是不懂琴瑟,又妨能看懂《琴瑟考古图》?怕不是不会,而是不愿罢。 顾恽上前一步,走出食桌,对着皇帝躬身一礼,笑道:“皇上莫要难为微臣,技艺拙劣难登大雅,在座佳丽无数,皇上还是给微臣留点面子罢。” 赵愈捏着幽姬柔若无骨的美夷,似笑非笑:“哦~~~朕可不信,堂堂西原状元郎,不善音律,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莫要推辞谦逊,来人,上琴!” 顾恽眼神飘向文丞相,示意他出来救场,可那老头子屁股粘在凳子上似的,明明看见了顾恽的视线,偏偏故意扭头去和邻座的周大人说话,看样子也想瞅瞅他这徒弟,到底是博学多才,还是朽木不可雕。 宫人们训练有素,动作极快,须臾间一架古琴就被抬了上来,搁在大殿正中。顾恽苦笑一声,走到琴前站定,对着皇上一礼,道:“皇上,臣能否先求个恩典。” 赵愈身子微前倾,兴致挺浓:“且说一说。” 顾恽心里宽慰自己,面子丢了,日后再养回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垂眼道:“圣上,若是奏的…不好,惊着哪位老大人,莫要降罪于微臣。” 弹个琴么,还能惊着,又不是擂战鼓——皇上兴致勃勃,笑着应了,正要招手示意顾爱卿可以开始,目光扫到身边柔顺娇软的幽姬,突然笑道:“这样罢,朕的爱妃,也是舞艺绝伦之人,爱卿们尚未见过番邦之舞吧,和我西原舞步,各有千秋啊。爱妃,你且和朕的顾爱卿,合奏一曲如何?” 顾恽架在琴上的手指抖的一颤,差点从古老的七弦琴上滑下去,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里苦大仇深,合奏,让一个弹战曲的,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合奏?顾恽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得砸。 幽姬身为乌垣郡主,被下令在这等公众场合表演舞技,倒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愿来,娇嗔的捶了赵愈胸膛几下,朱唇微启说了些什么,赵愈带笑捏着柔夷连哄带劝,一一应下。幽姬站起来,退到内室去更换舞服,众人才发现,这女子身材高挑,不似西原的女子,娇小可人,大抵随了乌垣的遗传,个个人高马大。 片刻后幽姬换了舞服走到顾恽前方站定,这女子一身舞服贴身紧裹,显出玲珑有致的凹凸曲线,舞服上下分段,露出细腻的蜜色小蛮腰,其上缀满流苏亮片,随走动不停摇晃,映着烛光金光闪闪,面庞娇媚精致,美眸含情闪碎光,站在殿中,无比引人注目。 幽姬开口,声如其人,缠绵勾人,听她轻声问道:“大人要奏什么曲子?” 顾恽望着这美人,有些难以启齿:“将军令——” 幽姬一愣,莫名其妙的看了顾恽一阵,拧眉深思,半晌才疑惑道:“可是…战曲?” 顾恽一愣,对这妖媚女子不由有些刮目相看,此曲乃是战场上的鼓谱,被惊采绝艳的某先辈改为琴曲,一生未上战场的男子都不见得知道,这番邦的女子却知道,顾恽眼神一凝,这女子,不简单。心做此想,脸上却做难色,微赧:“臣不才,只…会这个。” 幽姬抿唇一笑,快速眨了下眼,竟甚是俏皮天真,然后她转向台上的皇帝,娇嗔的能滴出水来:“皇上,都怨你,你的状元郎博学多才,今日臣妾要是丢了丑,算在你头上~~~” 撒娇是女子的利器,用的好,男人纵是百炼钢,也得化成绕指柔,用的糟,那就适得其反,越搅越乱。诚然,幽姬是个明智女子,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惹得皇上顺心舒畅,赵愈听罢,朗声大笑,调了句情道你这个鬼灵精,便是默许了。 幽姬慢慢退开四五步,笑道:“顾状元,你先起奏,我听一阵,随后尽力跟上。” 顾恽点头,两手按弦,敛目低首,左手起势欲挑抹,殿外陡然传来一声高呼:“怀南王到——” 顾恽手一顿,循声望去,就见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远远走来一高挑男子,铁锈红袍身姿挺拔,白毛狐裘华贵无双,身后起阵风,白发朝前舞,飘飘欲仙,面容俊秀风雅,神色端正肃穆,乍一看,风华自现。 第十四章:琴剑惊鸿 再细看,眼神微茫透混沌,装出来的严谨,便像是堵住的风口破了个洞,忽忽往外灌北风,众人心下不住叹息,好生一个俊儿郎,天意弄人是痴傻,可惜可惜,都是命。 众位千金倒是没其父之慧眼,个个眼神飞瞟徐徐前行的赵子衿,眼里冒桃心,皆做此想,想不到盛“名”在外的怀南王府小王爷,生的这般俊俏无边,气质也脱俗,微冷赛冰雪。 更有甚者,如五短肥粗的光禄寺丞家的胖子小姐,恼羞成怒的拿力大如牛的粉拳狂擂自己老父,将其父捶的五脏轰鸣头晕脑胀,似有内伤之嫌。小姐咬着手绢泪流满面,悔不当初,压低嗓子欲嚎啕不敢出声:“都怪你,女儿一生的幸福,就毁在你这老贼手里了…呜呜呜…” 其父忍痛伏低做小:“唉哟我的小祖宗,你难道看不出,王爷,是个傻子么——” 胖子小姐气急再擂一拳,其父眼冒金星几欲吐血,听得自家女儿伤心欲绝的说:“这么俊,就是傻子,也赚大了…呜呜不想活了——” 赵子衿目不斜视,像是看不见一干人等似的,眼里只有远处那身琴前青衫,他隔着长长的红毯望过去,对上顾恽目光,展颜对他一笑,温雅端方。 顾恽心头猛烈一跳勾住三弦的左手一颤,琴弦极轻的颤动,发出蹭的一声细响,被掩盖在宴会的喧闹里,只有他自己听见了。他故作垂眼看弦状,目光垂下后却是盯着自己心口发呆,方才,有双无形的手,在他心上拨了一弦,余音,犹在—— 赵子衿打顾恽身旁走过,那人目光上扬着看自己,几日未见他,心里想的紧,就想蹲下来抱他一把,可他什么都没做,径直走到台前跪下,行了个大礼,诵念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腔调一如既往的慢慢悠悠。皇帝赵愈前两天接到怀南王府上报的消息,说是赵子衿的口疾有救,这便关怀到:“子衿,今日宴会,不必如此拘束,起来说话,听闻你口疾有救,如今治得如何了?” 赵子衿站起来,躬身道:“谢皇——上挂心,楚郎…中说,病来——由久,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全凭——个人…造化。” 皇上颔首,笑道:“总是好事一桩,今儿个宴请群臣,独独你迟到,要是不罚你,朕就会落得个护短的骂名,依众位爱卿看,朕该怎么罚怀南王?” 群臣但笑不语,皇上心里头有打算,谁敢怎么看,众人你推我我推你,皆做毫无策略状。赵愈笑着抬手,看向满座笑道:“那便由朕来出主意。众位爱卿有所不知,朕这堂弟,武功高强身手利落,朝堂上下少逢敌手,子衿,今日是你不对在先,让众位大人开开眼界,无妨吧?” 赵子衿扫一眼琴前妖娆的女子,知道这是要合奏,他比谁都想一睹风华,又有些不乐意,记起上一世的教训,放了那人出岛,转眼他就走出了自己视线,今生恨不得将这人藏得谁也看不见才好,顿了顿,心里便浮起一个馊主意。遂茫然抬头,好像没听懂的似的,拧眉纠结一阵,这才理顺了思路似的,慢悠悠道:“那就…献丑了,不过臣…有个…条件——” 赵愈:“且说来一听。” 赵子衿转头看顾恽,笑的一脸痴呆,顾恽心道不妙,就听这傻子说道:“阿恽要…弹琴,我…微臣——要和阿恽…一起。” 顾恽:…… 皇上愣了愣,又觉刀剑配琴曲,也算新颖,尔后大笑,朝幽姬一招手,道:“依你,若是砸了,要自罚三杯。” 赵子衿点头,皇上便差了身旁的太监,去取了把带穗的长剑递给他。赵子衿提着剑,赵全小跑着颠上来给他解了狐裘,拢在胳膊上退到一旁,赵子衿走到顾恽身前,蹲下,正当顾恽以为他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就见他突然抬手从怀里摸出个草编的蚂蚱放在琴头,蹲在他面前傻乎乎笑道:“阿恽,这个,送你。” 满座的千金脸上红白翠绿青蓝紫,望过来的视线都五颜六色似的。 顾恽看着琴头上翠绿的蚂蚱,技艺拙劣似孩童,蚂蚱身子粗糙凹凸,像是披了一层褪毛的鸡皮,总共四条腿儿,就有两条翻卷外翘,歪倒在琴头站也站不住,可那份心思,却让他忽视不了。 顾恽见过赵子衿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了厚厚的茧子,肤色苍白,实在好看金贵。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双手将自己拉了起来,可现在这双手上遍布细小红痕,像是一张血色的蜘蛛网,将他手心手背割裂成一片片,这蚂蚱,他必然花了大功夫,练了无数遍。 顾恽暗自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操老心,恨不得扶额叹息,祖宗,你就不能…稍微——正常一点么——你也老大不小了,全京城的佳人都汇聚于此,你爹必然指望着,你能从这里挑一个贤淑娇妻,这一举一动三言两语,底儿漏精光,不止是个傻子,还是个孩子,再俊?能顶屁用? 赵子衿拔了剑鞘搁在顾恽琴边,又把剑鞘上的穗子丝绦解下来一并放下,就要起身,连曲名也不问,顾恽一把拉住他,张嘴说了几个字。赵子衿一愣,随即抿着嘴使劲憋着乐似的,眉眼弯弯,顾恽这才发现,他颊边居然生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皮相占便宜,傻样都比旁人顺眼,看起来竟然有些天真可爱。 顾恽松手,赵子衿站起身退到十五步之外,执剑而立,目光却是深锁在顾恽身上。 两人琴剑合奏,自然须得心意相通,四目相对眼神传意,顾恽望进那双迷蒙呆傻大雾遮天的眼睛,本以为里头是茫茫旷野空寂无边,谁知目光探进去,竟似被无形吸附了般移不开退不出。他心神一阵恍惚,只觉赵子衿懵懂的目光里,恰似一汪古井,深邃无边,偶尔波光一闪,情思深重,吉光片羽般勾魂摄魄。 琴弦勒在指尖,顾恽回过神,心头微惊,吸气敛住心神,对着赵子衿一点头,左手猛沉弦朝前大开大阖,拨起一声尖锐激烈的旋律,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出老远,余音打着旋儿,赋予过往春风。 众人正是放松时,登时被他吓一跳,连皇上都未免,捏住幽姬下巴的手应声一紧,美人眉一皱,年老的大臣直接一抖,脸色煞白捂住胸口,颇有被吓晕的趋势。这下才知道,难怪状元爷弹个琴,还需先得求个恩,吓晕吓坏了某大人,圣谕在身,概不负责。 古琴幽深,不似琵琶与管弦,自来都是悠哉捻抹意境空,素来还没见着人这么弹,牛嚼牡丹都没这么糟践,就是退一万步讲,你就当是对牛弹琴,也不该如此敷衍,简直气煞人。不过被吓坏的老大人们很快就没了心思怨念,因为琴前之人拨弦,执剑之人疾动,眼前的画面耳中的琴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琴声初始惊悚,再起转为紧凑激烈,只见顾恽身躯下伏眉目低垂,左手拢捻挑抹,右手进退按弦,两手动作快如闪电,叫人眼花缭乱,却又配合的天衣无缝。幽怨婉转的古琴七弦急速颤动,竟似战场上万马奔腾金戈响,气势磅礴氛围紧张。 赵子衿盯着他,不偏不移。 猛然,顾恽左手急速垂直划过琴身,三次,恰似战前擂鼓三通,力道之大,绷紧的琴弦划破了中指尖,鲜血蹦出于琴弦间被颤成无数点击打在琴身,第三声刺耳的锐响结束的刹那,赵子衿动了,只见他手腕一道剑花自下而上,点点银辉将周遭的空气割裂成一寸一寸。 琴声起,剑气扬。 顾恽兀自拨弦,头也不抬,琴声由快而慢渐趋急促,阵阵频催。 赵子衿踩着九宫步,身形快如鬼魅,姿态飘逸出尘,配合顾恽琴声时快时慢,长剑于手或挥或刺,身形或于地面横扫千军,又或于空中踢腿回身,如松之劲,如风之迅,层出不穷,一气呵成。衣袂翻飞间白发乱舞,层层剑气在空中回荡,豪气云干逸兴风发。 琴声剑法同步合一,众人似乎被带入幻境,眼前金碧辉煌的大殿仿佛转换成肃穆苍凉的战场,边塞号角起,音色怪异苍凉,大漠孤烟落日照孤城,将军升帐威风凛凛,士兵罩铠甲,浩浩荡荡,雄姿勃勃,场面壮阔,振奋人心,让人无端生出豪情三分。 殿中两人一个青衫一个红袍,一人琴前坐,一人执剑舞,都是意气风发风流毓秀,喧闹鼎沸间四目相对凝望,高山流水般给人一种稀世遇知音的错觉,一时间险些叫人忘了赵子衿是个傻子。 赵子衿身影闪动,顾恽拨弦不止,他看着赵子衿回身一刺,心头浮起一首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于此,他不得不对这傻子刮目相看,心头好感增几分,赵子衿此人,痴傻不假却身怀绝技,不愧是怀南王赵引的儿子,就算没了爪,他依旧是虎,不是猫。 顾恽自外而内回拨,琴声渐低猛然拔高,戛然而止,赵子衿匕首似的横握剑柄,扭半周,大刀般厚重一挥,在琴声消逝的瞬间止住剑势,白发在身后旋出半片伞状而后落下,琴消剑停,契合的天衣无缝。 殿里众人还沉浸在激烈大气的将军令曲里无法回神,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皆是唇角微扬,那瞬间,顾恽觉得自己和赵子衿这傻子,有种诡异的心有灵犀,倒像是半个知音。 众人纷纷回神,皇上赵愈脸上不掩惊喜,激动之下竟然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力抚掌:“好!!!好一首大气琴曲,好一式惊鸿剑法,分外振奋人心,文武有此贤才良将,我西原何愁不称霸四合。赏!” 第十五章:陡生变故 顾恽从琴前站起,赵子衿提着剑走到他身边,或是之前合奏的余韵还在,膝点地的时间都分毫不差的齐刷刷。 赵子衿看得见人不敢摸,只能在这些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上抠灵感,聊以慰藉,觉着自己和阿恽,真是天造地设心有灵犀,还真从中得了喜乐,嘴角忍不住就想上翘。 明察秋毫的小全子眼睛又毒又尖,一眼扫见了,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自己王爷真没出息。 皇上被奏曲点燃了内心的豪情万丈,激动间好像看见了自家治下的盛世江山似的,龙颜何止大悦,座下众人又心怀鬼胎的拍着马屁,皇上如何英明无双,状元如何惊采绝艳,王爷如何意气风发,赵愈更乐,手一扬就开金口,要赏赐二人绫罗绸缎金银玉器。 顾恽后悔莫及,想拒绝又不敢,偷瞟自家恩师文丞相,那老头子一边虚伪的受着别人的恭维,一边暗地里朝自己甩眼刀子,那意味他不能不懂:你小子,气煞老夫,自求多福——丞相也救不了他,于是只能自己吞苦水。 他本意准备敷衍一把,谁知赵子衿半路杀出,剑光过处,寒光射目雪不如,草堂白昼惊飞电,自己为他所惑,竟然忘了身在朝堂,罢罢,事已至此,就当是枯鱼之宴无乐方,为君起舞当斜阳,酬知己。只是听到皇上那句赞赏时,忍不住垂头一阵腹诽,且不论自己是滩烂泥,和贤才沾不上边边,赵子衿一个傻子,能当屁的良将,皇上这是乐糊涂了罢。 顾恽笑的有些勉强,旁人看不出,故意跪的几乎肩并肩的赵子衿却看得分明,他非但不是真傻子,耍起心机来还不是常人应对得了,当下了然,初为官,最忌大出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谁都懂,只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以自制,于虚荣于名利,世人趋之。 阿恽不是那种人,琴声初起甚混沌,毫无锐气,后头自己耍起剑来,这才转为高亢,那人愿意附和自己,赵子衿高兴得如饮琼浆,可一想着自己出于私心将他推下泥潭,心里又有些恼怒和愧疚,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私,暗自发誓此后方得学着克制,以免无意间给他惹事。 眼下这为国为民定江山的高帽子赏赐,收下了得压断脖子,收不得,又推不掉,如何? 两人伏低了身子,直到群臣马屁将近尾声了还没谢恩,殿里慢慢静下来,飘起一股甚为诡异的气氛,顾恽真要苦着脸谢恩,就见赵子衿唰的立起身来,傻呵呵又雀跃的看向皇上,万分期待:“皇上,微臣…不缺…那些,就讨——个人,成么?” 顾恽浑身皮肉一紧暗道不妙,案台上的杜煦换了条高跷的二郎腿,做继续观望状,而许季陵筷尖上正往顾恽盘子里挑的小天酥嗤的一声细响,嘣出老大一片碎末渣子。 这就是傻子的好处,话说的再离谱,人也不当真,也就谈不上降罪和冲撞,况且他这大言不惭也还算名副其实,光是他爹老王爷曾受的封赏,就够他这傻子衣食无忧十辈子。他话一说完,头立刻就扭了半转,盯到顾恽身上去了,让人不用猜也知道,他想讨的人是哪位,可众位大人不甚明了的是,王爷到了成家的年纪,不讨美娇娘,讨当朝的状元爷作甚? 皇上赵愈和爱卿们心意相通,也是一半清醒一般迷糊,赵子衿是个实在傻子,解了他心头一件大忧,故而对赵子衿分外和颜与耐心,他故作疑惑:“哦~~?哪家的千金能有如此殊荣,竟得怀南王亲自问朕做和事老?” 赵子衿没听见“千金”似的,一把拽了顾恽胳膊,甚为羞涩,乐得连微臣也忘了:“我要…阿恽…给我当…嘿嘿……嘿嘿……” 话到节骨眼,这位爷自个乐得止不住笑,众人又是焦急又是莫名其妙。顾恽被他笑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想着常人的举动这位爷干不出来,也就不浪费心思猜测,安心等着悬在脖子上的铡刀落下。 众人不由凝神屏息,且听这傻子王爷要让状元爷给他当什么,契兄?义弟?知己?总不能离谱到当媳妇儿吧?……别故弄玄虚别傻笑了,倒是快说—— 赵子衿欲言又止了老长一阵,差点急死暴躁的左翼前锋营统领,这才张口道:“太学……师傅——” 众位爱卿绝倒! 赵愈也是一愣,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赵子衿,不解到,这犯得着用这么千载难逢的时机换么,央他父王休书一封,自己能不应?这傻子,倒是傻得别出心裁。赵愈摇头做无奈状,嘴厚德道:“这样也好,说来你也未从太学满师,顾卿虽年轻,却也学富五车,给你当太傅,也算适合,朕便允了你。” 赵子衿立刻下拜,道声谢皇上,赵愈又对顾恽叮嘱半晌,说是要尽心尽力教导怀南王云云,顾恽恭敬称是,如此便敲定了。 怀南王用赏赐换了一个太傅,话题岔开老久,耐不住皇帝记性好,顾状元的赏赐还在。赵子衿见赵愈又要再提,正寻思着直接歪倒在顾恽身上晕过去,然后抓着他手腕被抬出去,就听殿外传来一声慌乱,接着一人怒斥道:“你…这些不长…眼的狗——才,速速放开本……” 隔着宽阔深远的大殿,那声音回荡嗡动着不甚清晰,顾恽觉着有些耳熟,却没想起来是谁。 赵愈眉头一皱,内室快步走出一卑躬屈膝的小太监,捂了嘴凑在皇上头边耳语一阵,赵愈脸上怒气更甚,看向殿外沉声道:“把她给我押进来。” 众人看向门口,很快便有一人被带了进来,却不是被“押”,而是负手悠哉,身后跟着几个畏手畏脚的小太监。 来人一身华贵靛蓝长衫,身量不算高,面貌柔美,步伐轻移慢踱,毫无畏惧的看着御座上薄怒的皇帝,等他悠哉的被“押”到御座前,在赵子衿右手边站定,这才将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手生根似的背在身后,神态桀骜几近挑衅:“草民赵七,叩见吾皇万岁。” 这声音耳熟至极,顾恽心里大概有数,目光掠过赵子衿垂下的白发,不出所料看见一角靛蓝衫子,果然,正是河边那个以为自己要跳河的青年,姓赵,态度又如此,怕是皇亲。 赵子衿扭头看一眼身旁,认出了这男装的女子,就是赵秉那厮的小跟屁虫,叫赵什么瑛来着———— 又听赵愈怒道:“赵慈瑛,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靛蓝衫子自称是草民的赵七,也就是慧清公主赵慈瑛,先帝第七女,赵愈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赵愈对她十分宠爱,传闻是温柔娴淑端庄大方,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女人物。 只有和祈王爷赵秉交好的高官们深知,慧清公主也就只剩个名号温柔,性子豪爽不似女子,比爷们儿还爷们,给她一个骁骑营,她能冲锋陷阵。这女娃打小就黏赵秉,跟着这混账哥哥掏鸟窝钻狗洞,甚至还溜上大街扮乞丐,无恶不作,等宫里的嬷嬷回过神,自家公主已经被祈王爷熏陶成了一个女中豪杰,坐姿大马金刀,左路虎虎生风,用膳不讲细嚼慢咽,说话不做轻声细语,愁煞人。 祈王爷对此也失悔莫及,妹妹至今未嫁,九成归他。 如今这端庄的七公主穿着身男人的长衫,立在座下朝圣上跳脚,眼眶刷就红透,高昂头颅怒气冲冲:“我胡闹?胡闹的是你罢,我再不跑,就要被你卖了,我要去知州找五哥,向他告状,就说你……” 赵愈怒极打断她:“你闭嘴,朕怎么你了?你瞧瞧你,还有半分女子的样子么,来人呐,把她拖下去,给我关好了,再让她跑了,提头来见。” 身后的宫人听令上前捉拿,赵慈瑛一脚将人踹出老远,将并排跪着的赵子衿和顾恽当成轴,绕着两人和追赶的宫人玩起了猫捉老鼠,一时间本来喜庆的大殿里慌乱无比。 众位大臣们很是尴尬,特别是拖家带口的,清一色做眼观鼻鼻观心状,恨不能一下当全了瞎子聋子哑巴,心里苦不堪言,本来奔着乘龙快婿来的,谁知事态竟然朝皇上的家务事发展去了,早知如此便告假不来了,现在可好,想走都走不了。 赵慈瑛显然是被逼无奈狗急跳墙了,一边躲闪一边大骂:“赵愈,幽凤楼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妹妹也要卖…要是五哥知道了,必然…滚远点……” 内个高官如文丞相之流,立刻敏锐从中捕捉出只言片语,推敲出模糊梗概,大抵就是皇上要将公主远嫁乌垣,书面上的说法,就是和亲。他西原虽然内忧外患愈重,可还不至于落魄到要依靠和亲来维持安定,必然是幽姬吹了枕头风,皇上真是太糊涂。 虽然爱卿们自动装聋作哑,可赵愈的脸皮依旧挂不住,他最听不得人将他和赵秉作比,特别是这话从赵慈瑛口中说出,让他分外介怀,凭什么连自己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都偏向赵秉——他脸上怒气深沉,嘴角耸拉眼神暴戾,看着下头乱成一团东倒西歪的奴才,怒道一声废物,又道一声都滚,然后亲自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朝着赵慈瑛急速掠去。 众位爱卿这时听见那声“滚”,比“重重有赏”还兴奋激动,闻言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跑得快的一溜烟,跑得慢的相互搀扶,成群结队的朝殿外狂奔。 杜煦和许季陵跟在文周两位大人身后,许季陵一步三回头,杜煦拉他一把道:“瞎操什么心,王爷护着他,保管活蹦乱跳,走你。” 赵子衿和顾恽身处风暴正中心,被人纺线似的圈圈绕。顾恽接到他老师文丞相的眼神示意,也想跑来着,耐不住找不到突破口,这公主也不知打着什么策略,非要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坚守打圈,他八方观望半晌,觉着自己没有窜出去的胜算,便准备坐以待毙。 眼见着大殿里就剩下他俩外人,赵愈也越来越近,顾恽正想自己瞧了全套皇上的家丑,会不会被随便按个罪名拖去砍头,就觉腰间一紧,鼻尖擦过奔走宫女的白色纱衣,眼前一花,耳旁风声急速流窜。 待回过神,脚尖离地还在前飘,腰间扣着一只手,稳而紧,只是吱哇乱叫的赵慈瑛和怒气蓬勃的赵愈已远在数丈之外,他微扭过头,便对上近在眼前带笑的脸庞。 赵慈瑛只顾着躲闪,一时没工夫去瞧面前这跪着的二位,等到眼前一花,那红袍扣着青衫之人的腰侧,竟从宫人追赶的缝隙了窜了出去,这才抬眼去追,看见那头惹眼的白发,差点喜极而泣,救命稻草似的惊呼:“子衿哥哥,救我……” 赵子衿唯独算是和赵秉还算交好,那人在他年少痴傻时,救他性命数次,他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可这恩情涉及不到赵秉的小尾巴身上,当下跟没听见一样,揽着顾恽朝殿外飘。 顾恽闻声回了个头,不巧对上赵慈瑛眼巴巴望过来的目光,那女子看见自己眼神一亮,突然甩开捉住她胳膊的赵愈,指着顾恽大声道:“你不就是怕我嫁不出去,才要将我送到乌垣和亲么,我现在想嫁人了,喏,就是那个青衫子——” 第十六章:后患得解 惠清公主随手一指,在场数个男人心思急转。 那根嫩白的手指笔直的对着自己,顾恽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脑门有些晕,他头一歪身子一软,像根面条似的瘫倒。 赵子衿正心思阴暗,蓦地胳膊里搂着的人不得劲儿,一头闷在自己肩上,他吓一跳,以为顾恽被吓晕了,连忙在空中将人翻了半转,准备改为对搂着,以防失力的顾恽歪下去,目光去看那人脸庞,却对上一双眯得只剩一条缝儿的眼睛,银线似的泻出一丝贼亮的光,灵动无比。 得,装的! 赵子衿内力深厚,赵慈瑛那句话,听得不能再清楚,耳边猛擂一声响锣似的震得他有些发懵,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了个干净,扣上一张惨白阴森的面具似的,快速瞥向赵慈瑛的目光带着冰刀子般寒意森森,电光火石间竟然是动了杀意,很快又回过神来,自己和阿恽的缘分本就浅薄,经不住杀孽和报应,要多多积德行善才是,便生生压制住那股戾气,不敢去想顾恽若是答应自己会如何,脑子急速转动,试图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谁知顾恽哐当一下砸他身上软到了,他忙不迭将人捞回来,急急去看他脸色,就见那人那眯缝儿眼飞快的瞟一眼身后,被自己挡住的手在自己衣襟上拉一把,吐出两个字:“快跑!” 赵子衿一愣,心头那点阴霾霎时烟消云散,抿嘴就有些想笑,提气一纵,离弦的箭似的闪电般窜了出去,将身后天子的雷霆之怒抛在身后,隐约听得赵愈咆哮道:“呵,这会儿着急上火?哼,晚了~~~乌垣国主派遣提亲的使者已在半路,再有十天就抵……” 行至花园的小桥流水,赵子衿带着顾恽落了上去,赴宴的百官们跑了个干净,这里清幽僻静,却又不至于光线昏暗,脚踏实地后顾恽站住,赵子衿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手,垂下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摆里握紧,像是要拽住顾恽身上那股温热似的。 顾恽站住了,像模像样的对他抱拳,江湖大侠会面似的:“赵大侠,大恩不言谢。” 赵子衿垂眼想了想,答非所问:“当驸马…不好么,你不——愿意?” 顾恽没想到这位爷如此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抬眼笑道:“好啊,怎么不好——美人在怀,荣华富贵,纸醉金迷,锦衣玉食,样样,都叫人挤破脑袋,求之不得啊。” 赵子衿心头憋闷,低声道:“那你…跑了作甚?” 顾恽神棍似的不太正经:“昔有高人为我掐算,说我没有安享富贵的命。” 赵子衿:“……莫要——胡说,要是皇…上非要…封你做——驸马,你……怎么办?” 顾恽顿了顿,手心里拽着的翠绿蚂蚱有些扎手,张嘴就来的顾左右而言他就说不下去了,半晌叹息似的,语气却十分笃定:“不会,公主只能去和亲,此事已无转圜之地。” 赵子衿人活百年经两世,自然知道万里江山这潭静水下早已暗涌激流,不出三年,天下必乱。闻言眼神一凝,又是自豪又是心忧,阿恽年纪轻轻就慧眼独具,眼观大局何其聪慧,可自来慧极必伤,看的太通透,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赵愈此人妒心深重才能却平庸,更别说治国之才,风花雪月他倒是堪称翘楚,就拿今日的聚德宴来说,居然让一个后妃和朝官合奏,荒唐何论,而后更加离谱,居然让一届功臣之后公然献艺,做舞姬乐师之流。要是他老爹赵引在此,他能气得脱了朝靴往御座上砸,赵子衿养尊处优久居高位,自然也不悦,就是念着能和顾恽合奏一曲,这才没有深究记恨。 话是没错,可赵愈对赵慈瑛宠爱非常,兄长的情分还是在的,况且就算走了一个赵慈瑛,后头难保没有李秀秀王婷婷张翠芳,赵子衿照样暗敌无数,他心头压着千钧重担,觉着前路漫漫看不见尽头,直想叹气。傻子应该是听不懂他方才所说的,遂面上做痴傻状,追问道:“若是公…主非…你不嫁呢?” 顾恽笑着看他,目光微波荡漾,里头都是轻松自然,还有些作弄的小促狭,这厮先是凝眉深思,然后做壮士断腕状,决绝道:“那我就只能启禀圣上,说我……喜欢男人。” 赵子衿浑身不着痕迹的一抖,紧张的心肝都快跳了出来,却故作镇定深情傻笑道:“阿恽,我也——是男人,你瞧…我如何?” 顾恽本是信口胡诌,不料赵子衿如此正经,一脸笑意登时凝结,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定定的盯着赵子衿,似乎在审视怀南王这话可信几分。赵子衿被他看的心都跳到嗓子眼,觉得自己像是跪在地上等候判决的犯人,只待那人轻声细语一句话,生死决断。 顾恽半晌呆愣,神色不明,就在赵子衿准备装傻充愣带过这个问题时,顾恽突然笑了,眉眼弯弯促狭活泛:“公子家世显赫锦衣玉食,又如此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在下怕是——养不起。” 赵子衿暗道这厮油嘴滑舌,正要怒斥一声让他正经些,就见身边的顾恽转身朝流水,神情空寂,自言自语几近无声似的喃喃道:“江山未逢圣主,不久必乱——” 赵愈不是明君的料,昏庸当道安于享乐,偏偏乌垣新主又是个捉摸不透的人物,眼下的西原,看似太平安稳,实则波涛暗涌,情势不容乐观。 赵子衿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心道,我当竭尽所能,护你一世安好。 第二日早朝后,顾恽被皇上单独叫住,去了御书房一趟,赵子衿心里明镜透亮,怕还是因为赵慈瑛一事。赵愈作为皇上虽然一无是处,可作为同胞兄长,却是可圈可点,赵慈瑛一哭二闹三上吊,赵愈最终还得依她。 赵子衿抬脚就想跟上去,生怕顾恽一进御书房,等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人人羡慕的驸马爷,到时他要怎么办?难不成真杀了赵慈瑛?他左脚都抬起了,抬眼却见顾恽神色凝重的对他摇头,脚在空中顿一瞬,默默的收了回去,看着那人,决定静观其变。 赵子衿在宫外发了半个时辰的呆,眼见着日头上中天,这才将顾恽等了出来,赵子衿瞧他神色颇为轻松,登时松了口气,连忙傻笑着迎上去,追问皇上同他说了什么,竟要这样久。 还能为何事?自然是为了惠清公主的终身大事。 方才在御书房,皇上说惠清公主对他一见倾心,非君不嫁,问他的公主,自己是否看得上眼。顾恽腹诽不止,撩了衣摆跪下地,只说多谢公主厚爱,微臣已有心上人,今生非卿不娶。 殿里一片死寂,赵愈脸色不太好看,似笑非笑着问了顾恽心上人的生辰八字芳龄家世,顾恽只管垂头胡编乱造:邻着刘叔家厨娘的二大爷家的闺女,年方十八,唤作菁华,小户人家,性情温婉,勤劳持家…… 赵愈给出荣华富贵,顾恽愣是油盐不进,半晌,只能放他出去。顾恽心里清楚,皇上顾忌着幽凤楼,又禁不住赵慈瑛威胁,只能答应给她做媒,又做的不那么尽善尽美,敷衍了事罢了,自己若真是答应了,那才糟糕。 顾恽不想要这傻子跟着穷操心,就随口扯了个谎,说是商量翰林院典籍亟需重修的事,赵子衿点头做了然状,兴高采烈的扯着他去用膳,心里却道,满嘴谎话,翰林院典籍重修之事,不找中书舍人,找你一个小小的修撰作甚。不过眼前危机已解,想着以后再追问,拉着他去了平沙名膳楼,落白楼。 自杏园宴后已有九天,皇上丢了大脸面,怒气未消,朝堂上下一片死寂,连惯于乖张行事的赵子衿,都安分了许多,大臣们不敢撞刀口,启奏浓缩简略,每日退朝极早,旁人如何且不说,反正赵子衿对这现状甚为满意。 他最近和顾恽同进同出,除了睡觉的功夫,几乎寸步不离。当然,睡觉的功夫他也想和顾恽如胶似漆,奈何顾恽现在还是一片混沌,连自己的心意都不知,无数次他都将心意挂上嘴边,又怕吓跑了顾恽适得其反,只能强忍着心意装傻子。 下朝后,翰林院里,他有大把的时间和顾恽呆在一起,看那人专注认真的校正抄写,自己就拿根毛笔在坐他对面乱写乱花,故意画了满纸的鬼画符,不堪入目到连自己也认不得。 偶逢顾恽抬起头,见到了必然皱眉头,这时他就会记起自己还是太学师傅,绕过来立在他身后,手把手的教他笔走龙蛇,这个时候的他,有着平时许多倍不止的耐心,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今日早朝,皇上赵愈一扫多日阴郁,脸上掺点不深不浅的笑意,向满朝文武宣告明日乌垣使者抵京,听说来人是乌垣的才子幽明鉴,便着令新科前三甲负责接待事宜,礼部主客清吏司侍郎从旁协助。 第十七章:局势诡谲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芳草与碧绦,平沙城南朝阳道,满眼青翠与嫩黄。 朝阳道是出城的官道,离城十里处有凉亭,唤作长留亭,别至亲别知己,送君千里终有别,至此止步,可见情深意长。 三月十三,天色阴沉,雾霾浓重,看着竟似有场大雨,隔五十步,连相看的泪眼也瞧不见,不是个适合送别和迎接的好天儿。 大道长留亭,一列骏马闲极甩蹄喷气,数来竟有二三十。四角凉亭下,圆盘石桌四方凳上坐了四人,皆做朝服乌纱打扮,周遭黑底掐红缨轻胄带刀的侍卫绕着凉亭对外站立,将四人围护起来,只留出一个入口。 桌上一盘黑白棋子,东西方两人执子对弈,一人神色凝重苦思,一人嘴角噘笑轻松;南北方两人旁观看棋,一人托腮百无聊赖,一人发呆神游天外。 猛然,前方的雾霾里出现一道颠簸的黑影,侍卫们提起戒备,就见雾中之人渐近渐清晰,原是我方派去探情况的侍卫。马蹄飞奔急促,很快便到了眼前,来人一身行头几乎被雾气浸透,眉梢上都是雾白的水汽,快步前行在凉亭外单膝跪地,两手执与额前垂眼道:“禀大人,乌垣使者已至亭外一里,随行五十五人,马车二辆,货车十五辆。” 执黑子苦思那中年人闻言大喜过望,扫一眼溃不成军的黑子,烫手山芋似的哐当一声屯下棋子,暗道一声好险,来的正是时候,再迟片刻,他可就颜面扫地,一把老脸没处挂了。 中年人见桌上三人都没有搭话的意思,心下了然这是给自己面子,便接下话头,道:“知道了,起来吧。” 跪地的侍卫道一声是,起身站到队尾去了,接话的中年文士看向三人道:“三位大人,再有一刻,乌垣使者便至,吾等撮拾一番,即可上道接见了。” 桌上另三人搁子的搁子,回神的回神,皆道一声知晓。 托腮那人换了只手,撇撇嘴,朝发呆那人不满道:“老顾,回魂了,别想你那跟屁虫了,他那么大一人,又有小厮照料着,你还愁他丢了不成。再说了,就算他是丢了,这平沙城里,还没人敢捡哪,你且放千百个心。” 亭内四人,赫然就是奉命前来接引乌垣使者的顾恽三人,以及主客清吏司侍郎王为德。 杜煦就爱满嘴胡诌,顾恽白他一眼,呛他一句嘴太碎,接着苦思冥想。赵子衿人是傻点,可本事超群,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担心他,他考虑的却是乌垣此次突然提出要和亲的问题。 乌垣自来与西原积怨甚深,那方水土里养出来的民族骁勇善战民风彪悍,爱憎分明的叫人心惊胆战,两国之间除了战争从无往来,而这任新主幽凤楼却别出心裁,即位不过年载,动作总是叫人疑惑吃惊,先是将亲妹送给敌国当后妃,后又传书说要迎娶公主为后,叫人满头雾水。 一想起雾水,顾恽就忍不住叹口气,姑且不论这位新主,当下眼前就有个更让人费解的,相识半月他还是没弄明白,赵子衿为何单单对他一见如故。 封了个翰林院修撰后,皇上赏了他一座宅子做府邸,不大却幽静,就在怀南王府那巷子后头两条,毗邻而居的自然是杜煦和许季陵。 顾恽家世清贫,对这些使唤下人一窍不通,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住,又耐不住来往的客人频繁,况且明面上也看不过去,相对于他来说偏于偌大的宅子里也不知道雇几个人合适,赵子衿一把揽下重担,说是自己最为有数,瞧他那自信样儿,顾恽笑了一下没上心,结果第二日王府的福全管家亲自来了一趟,身后跟了一大拨男女老少,说是使唤的下人,轻松的像是从热闹的早市上提了一篮子萝卜来串门似的。 顾恽被这阵仗弄得脸皮一僵,百般退却却耐不住福全管家意比金坚的上赶着,讨价还价最后只留下三人,一个烧火老妈子,一个看门的老大爷,还有一个总揽大小杂事的管家,是个气质沉稳的年轻男人,来了之后,便改名为顾玖。 自此,赵子衿成了顾宅的常客,早起等他一起上朝,翰林院散值后暂别,不到一个时辰又来叩门,说是白日里读了些什么不甚明白,需要师傅答疑解惑,将人放进来后,才发现身后的赵全还带着雕花食盒,里头装着精致的小点,都是带给他的美味吃食。 晚上赵子衿会在顾宅里小坐两个时辰,往往并没什么问题,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不是随意翻翻兵书阵谱,就是执了卷诗经精华本,顾恽揪头一扫,里头竟全是山盟海誓,诸如死生阔戚与子成说、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曰不见兮,思之如狂、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每逢这时,顾恽就当真成了高一辈的训德授业师傅,丢了墨笔站起身,负了手立在他身旁,自上而下俯视赵子衿,故作正经里掩不住八卦兮兮,长辈似的假严肃:“子衿,你可是看上了那家的好女子,却碍于种种无法向人表明心意,无妨,且说与为师听听,兴许为师能给你出出主意……” 那人只是抬眼深深的望着自己,白日里天真无邪的眸子被烛光蒙上一层琉璃似的光,静水涟漪般悄然流转,摄人心魂,他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将将哽在嘴边,最后变成一句呓语似的叹息:“阿恽,我不敢告诉他……” 模样半是惶恐半是绝望,看的顾恽心虚无比,他本是随口胡诌,闻言心下大奇,之后百般打探,那厮闭嘴的蚌壳似的一声不吭了。 许季陵近来越发清高,连正眼也不愿看自己,见面就冷言冷语的甩出一句:“子安,你别和赵——怀南王走的那么近,当心被拖下浑水。” 顾恽摆摆手说知道了,一转头,又对着凑上来的赵子衿笑的和颜悦色,将许季陵气的七窍生烟。 顾恽不是不清楚,不是不想躲,而是没法躲。 他入朝不过半月,就已经明显察觉到势力悄然分成两股,一脉支持皇上赵愈,另一股却坚守祈王赵秉,就连他师傅文丞相,看似中立,暗地态度也是支持那个神秘英明的五皇子。有朝官多次半夜敲开他府邸,隐晦表明来意,希望自己能站在皇上这边,好像是自从那以后,赵子衿就每日必到,门神似的将一干心怀叵测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赵子衿就像是个金贵的砝码,拉拢他就等于拽住了老王爷手里的半枚虎符,搁在哪边,另一边就会高高翘起,一败涂地。自己和他走得近,有人喜欢拐弯抹角曲线救国,自然不过放过,被人将自己和赵子衿挂上同样的草签,面前就是两条路,要么荣华富贵,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耐不住许季陵冷嘲热讽,顾恽虽然粗枝大叶,却也能察觉到赵子衿看他的眼神不一样,好几次撞上他出神,定定的盯着自己,目光深处像是藏着浓到渗人的欲望和克制,再细看又呆呆傻傻,幻觉似的。 顾恽每次刚刚硬下心肠,赵子衿就像是掐点撒娇一般,拿黑如点漆外头罩水光的可怜眼神儿瞧他,影子似的走哪跟哪,不知怎的顾恽又对他说不出狠话,像是上辈子欠了他一屁股债,凭的低他一等。 今儿个大清早,赵子衿便眼巴巴的等在门口,雾气露水沾湿了半身衣裳,也不知道进马车里等着,赵全木桩子似的杵在他身旁,也是一副半湿不干模样,看样子等了不止一时三刻。赵子衿双眼发直的盯着门口,一身暗红衣裳站的笔直,目光却发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隔着雾气看过去,竟然有些心思重重。 顾恽抬眼见他就是一愣,这才记起昨日这傻子兴致勃勃的说要和他一起去城外,自己只当他孩子心性随口说说,还有些好笑的问他跟去作甚,谁知那厮一本正经答道:“听说乌垣来朝的使者是个色胚,好男色,武功又不赖,我怕你吃亏,得跟着保护你。” 约莫这神乎其神的楚郎中确实妙手回春,十天半月不到,赵子衿说话是越来越溜,丢开那些拖拖拉拉的断续迟疑语气,顾恽才发现这厮有副好嗓音,声若醇酒,悠长低沉,若不是他时长胡言乱语口无遮拦面露稚相,谁瞧着不是一绝世佳公子。 顾恽誊写的笔尖一抖,崩溃:“你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子衿装傻充愣半月,还是未能将撒娇扮嫩之术习得炉火纯青,脸色再度僵一瞬,继而孩子似的不悦道:“早朝时赵全等在外头,听路过的公公们小声议论,说消息是从幽妃宫里头传出来的。” 顾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嫉妒别家孩子花衣裳好玩具的童子,道:“原话呢,就是如此?这太监胆儿也忒肥。” 赵子衿趴在桌上,伸过手来状是要拿他手中的笔,动作却停在顾恽手背上,凉冰冰的手心贴着,独自偷着乐,边道:“赵全说,听幽妃宫里的小李子说,幽妃打趣说,她这二哥样貌柔美,武功高强学问深,出色的紧,唯独两点招人诟病,一是臭屁爱比美,而是断袖之癖无可救药。喏,原话就是这样,和我说的也差不多。” 第十八章:分桃公子 顾恽被他一通谁在说绕的脑子发晕,将他手拂下去放在一旁,笑一声差了十万八千里,接着低头誊写。 赵子衿搬了椅子挨到他身边,凑近了说话,热气拂到自己颈旁:“阿恽,我不放心你,跟你一起去,好么?” 顾恽本来想扭头鄙视瞧他一眼,却碍于两人距离过近,一扭头,脸就蹭到赵子衿,只能稍微避开一些,无奈笑道:“添什么乱,你跟着一起去,该是我不放心才是,自个生的貌若潘安,还忧心起平平无奇的在下来了,真真多谢王爷。” 况且,顾恽将这些咽进心里,你身份尴尬,你爹老王爷手握重兵,踩在大国局势那个关键的压轴点上,为防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哪怕是乌垣一个平头百姓,你也不要接触为好,嘴上接着道:“所以一点也不好,你老老实实去翰林院当值,把鉴华小篆临摹十遍,等我回来检查。” 赵子衿还要狡辩,顾恽毫无商量的抬手打住,一巴掌将他按到书堆里去了。 两人心不在焉的对着书本,却不约而同想起杏园宴里那场合奏。顾恽悔恨交加,不该如此锋芒毕露,赵子衿这傻子身怀绝技却脑子单纯,怕是日后造人算计利用;赵子衿忧心忡忡,不该如此见小利而忘大局,阿恽惊采绝艳,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局势动荡时最忌现才华,拉拢不成便只能灭口,以防被对手捡了便宜,阿恽这状元本来就遭人眼红,乌垣来朝的时机,偏偏就在这档口,不妙…… 昨晚说的好好的,今天一大早,就杵在门口看似老久,顾恽除了叹气,真是对他没法子,让他回去又不肯,不远不近的辍在迎接的队伍后头,直到城门口顾恽打马到他马车前,哄了好一会又许诺陪他去王府看他种的树,这才答应止步。赵子衿孩子心智,顾恽叮嘱赵全定要将他看好了,小厮笑吟吟的指天发誓,顾恽这才一扬缰绳,随着众人除了城门。 三人在城门口会面主客情吏司侍郎王为德,四人打马,带着一众侍卫直奔十里外长留古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能比客人来的迟,几人提前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天色不好,如画的风景蒙上一层灰暗的幛帘,看着就叫人蔫吧提不起精神,最适合滚回床榻蒙头睡一觉回笼。见惯人间悲欢离合的古亭色彩黯淡,静立在雾霾里,飞翘的四角朝天,那些离人心酸泪落进了亭下的泥土里,水分蒸发干涸,辛酸苦楚的情绪却留在了这里似的,叫人越看越苍凉。 闲来无事,王侍郎便有些跃跃欲试,说是想要讨教棋艺。朝堂上怪人不在少数,赵子衿就是独占鳌头,和他比起来,这位王侍郎倒也正常,不过就是有着一手臭名远扬的棋艺,却生了一颗屡战屡败的老心,见人就切磋,再怎么丢盔弃子也从不气馁从不妥协,强韧坚持的让人恨不能闻风而逃。 三人自然听过该大人在外的美名,电光火石间顾恽和杜煦两贼人对视一眼,决定合伙将许季陵推下水,异口同声道我三人中许大人棋艺最妙,吾等只能望其项背,许季陵一愣,那厢得见高手的王大人就激动不已的对着高人躬身一揖,直说不知是否有幸讨教一二,许季陵嘴角一抽,恶狠狠的涮了一眼那俩,僵硬的笑着应了。 王侍郎棋艺臭到让人无法直视,却胜在对敌无数见多识广,局局必败,百十步里却又有一两步精妙无比,不知摧残了哪位大人偷来的妙招,生搬硬套无法活学活用,闪人一眼立刻就湮没在接下来的损子里,倒也让许季陵甚为身在其中自得其乐,两人一时连下六局。 顾恽有些心不在焉,细微的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对面的杜煦,一路就睡眼惺忪,昨晚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死也起不来。 早晨顾恽整装好去找这厮时,他还歪七扭八死鱼似的瘫在床上,头发乱七八糟,衣衫凌乱褶皱,细瘦的小厮还景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生拉硬拽,企图将自己少爷从床上拽的摔下床,哐当一声砸醒,长久未果。 许季陵一向看不惯杜煦这厮好吃懒做,站立一刻后拂袖而去,不愿再看那张写满懒散二字的脸。 对于这两人,许季陵都有些无法容忍,顾恽懒如斯,却夺下榜首,自己念在对他心意的份上,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说这厮天资过人;可杜煦这厮半路杀出,和顾恽随兴懒散的不相上下,甚至比他还多样臭德行,那就是嘴碎好事儿,一天到晚东家长完西家短,两样都完了自个也乐得没气儿了,居然也压在自己头上,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这世上,哪里有不劳而获的美差,他自是看到这两人懒散悠闲,却没看到他人拼命刻苦的时候,天资再聪颖,都抵不过勤能补拙,这道理,搁谁身上都适用。 还景累的满头大汗,顾恽实在看不下去,松开还在胸前的手,从门框上移开,走到床边示意还景退开,坐下,两手一并朝睡得人事不省的杜公子俏脸伸去,分工甚为明确,一手捏鼻子,一手捂嘴巴,然后勾起嘴角志在必得的等待。 不到半盏茶功夫,杜煦就被憋的脸红脖子粗,一把挥开堵住通气的祸源,诈尸似的弹起来,人还没清醒,就将顾恽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景趁机拧毛巾递水拿衣服,好歹给这衣来伸手的金贵少爷捯饬好仪态,顾恽在一旁看的眉头直皱,批评指责杜煦太过奢靡,那厮极没诚意的敷衍应下,又过半晌,这才出了门。 适才探路回报,几人方打起精神,杜煦不知想起了什么,兀自笑的贼眉鼠眼,顾恽不理他,他也不住嘴,还伸手去推他,笑道:“老顾,你可知道,乌垣此次出使的幽明鉴,是何许人也?” 顾恽脑子里瞬间闪过赵子衿一本正经的描述评价,色胚,当下就十分想笑,不过他爱看杜煦吃瘪,便故意和他对着干,要叫他抓耳挠腮上赶着全盘托出,斜睨他一眼,万分提不起兴趣似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杜煦眉头一挑,一副“我就知你并不知的高高在上”以及“勿要口是心非,你明明就兴致勃勃”的模样,挑人心弦留悬念似的,目光沿着三人溜一转儿,顾恽状似不感兴趣,许季陵面露鄙夷,王侍郎倒是十分上道,答话道:“下官倒是耳闻过一二,据说这乌垣皇子,名声有些……” 王大人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有些狼藉——就是,听说……” 王侍郎似乎不知道怎么遣词造句,才能将话语说的不那么露骨鲜明,他是靠裙带关系入朝混了个官,才疏学浅,无法像他人那般信手拈来一句舌灿莲花,只能磕磕巴巴的垂死纠结,在三位才子或探寻或鼓舞或不耐的视线下,渐渐竟然面红耳赤起来。 许季陵被他这欲言又止加闪烁其词提起一丝兴趣,问道:“王大人,到底是什么?” 王大人从许大人温文有礼的询问中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鼓作气道:“幽明鉴,乌垣旧主第二子,和新主兄弟情深,幽皇上位,少不了他这哥哥五分功劳。据说此人才高八斗,一岁识字三岁赋诗,学识渊博不说,还文武双全,武功修为十分高深,相貌柔美赛女子,是个站在权势顶端的厉害角色。只是这人千般厉害万般好,喜好却异于常人,不爱娇花美女,却钟爱年轻相貌好的男子,最爱在夏至桃子成熟时节,与相好的男子分桃而食,故有雅…名,曰‘分桃公子’。” 噗——这次笑出来的不是早就知情的杜煦,而是故作不感兴趣的顾恽。 这雅号,实在——超凡脱俗,非常人所能背负。想著名如其人,这幽明鉴,大抵也是个风花雪月里滚来滚去滚出一身铜墙铁骨的妙人。 杜煦对这位王大人简直相见恨晚,恨不能执手相看泪眼以表内心之激动澎湃,高人哪,志同道合,自己多方打听才弄来的消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大人竟然仅靠听说就知晓七八分,佩服,佩服。杜煦对着王大人高山遇流水的一点头,补充道:“我还打听到,幽明鉴此人,最爱美男子,越美越俊越欢喜,老顾,你可要小心了…嗷……” 顾恽默默收回左脚,正色道:“杜大人谬赞,愧不敢当,比起杜大人修眉凤目,顾某是自叹弗如,该小心谨慎的,是杜大人才对,季陵,我说的可在理?” 许季陵本来不想搭理他,见那人眉眼带笑,忍不住就点了下头,点完后又悔的恨不得砍掉这根不争气的脖子,脸色不由扭曲犯黑,那边两位唇枪舌剑的互相抨击起来,谁也没发现。倒是王侍郎讪讪劝解中扫他一眼,不明所以,这位许大人,脾气甚是古怪呀,喜怒无常。 须臾笑闹罢,亭外竟然飘起了细雨,四人整整衣冠,步入雨中的大道上并排站立,顾恽和王侍郎在中,杜煦许季陵一左一右,侍卫做羽翼状排在两侧,手按刀。 前方蒙蒙雾雨里出现一渐行渐近的长龙,片刻,马蹄声愈近,队列在眼前停住。 一旁的王大人就要躬身合手,顾恽咳了一声,在雨里站的笔直,王侍郎见状连忙打住身体动向,学着顾恽三人站出泱泱大国风范,心头恼怒,行礼成性,差点就在乌垣使者面前露了怯。 顾恽扬声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乌垣使者,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之处还望见谅。” 打头是骑马的随从,都是人高马大身强力壮,随后一辆华贵马车,车帘拉开,一人低头从车内钻出来,众人凝神一看。 来人一身浅蓝锦绣华服,面容柔美秀雅,丹凤长眼尾,挺直高鼻梁,唇瓣如花,下巴尖削,竟是男生女相,却完全不至于被人误认成哪家的美人女扮男装,除去身量修长不似女子外,这人生了双恰到好处的剑眉,英气勃勃压住一脸美秀,贵不可言。 那人抬眼看过来,目光横扫然后停在当中的顾恽身上,打量一瞬便两眼放光,笑着赞到:“身如松柏无谦卑,面如秋水珠玉藏,想来这位就是一曲成名的状元爷,风骨天成贤才之范,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幸会……” 这人嗓音低沉绵长,话里掺了料儿,一套夸赞说的跟情话似的意悠悠,若是对象芳心暗许,保管能从中听出勾子似的缠绵来。 顾恽直接将情绪摒弃,挑拣出能听入耳的,客套一笑,对上那人赤裸裸轻浮打量的视线,不退分毫,坦荡大方道:“侯爷谬赞,不敢当。” 第十九章:白首君子 幽明鉴此人在某些点上倒公正,不厚此薄彼,俊哥儿是一个也不放过,但凡长相有可取之处,都要真心诚意的夸赞一番。 这不,才夸完顾恽,又看见左右的杜煦和许季陵,照例意味声长的上下打量,夸杜煦灵秀赞许季陵英伟,笑的可谓是花枝乱颤,不分场合犯色病,极尽轻浮放浪。 杜煦无所谓,眉眼弯弯道一声谬赞,可怜许季陵清高自傲又严谨自持,被人比作玩物似的又瞧又看又夸赞,那声英伟听在耳朵里,带了贬义的锥子似的在他克制上扎出一个洞,潺潺往外冒愤怒,气得脸都憋红了,要不是顾忌这人身份,早就怒斥一声放肆。他面带愠色泛薄红,引得幽明鉴又是一番调戏,强自深吸几口长气,胸膛不住起伏。 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人能在乌垣几乎是屠杀一般的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依旧身居高位朱门锦绣,可见手段诡谲心机深沉,就算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沉迷声色的混账纨绔,一出场就丢尽了乌垣的国面,三人可不敢有丝毫轻视,扮猪吃老虎,面上扮柔弱,背地下狠刀,这种人,才最是防不胜防。 幽明鉴将三人摆在一起评头论足,半晌得出一个各有千秋的结论来,鉴于顾恽和怀南王一曲惊天下,是人都免不了喜才爱美,顾恽在他心里的形象登时因为才华和另二位拉开一丝差距来。 幽明鉴嘴角噘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动作缓慢优雅,是富贵家衣食无忧的公子惯有的又在速度,迈着步子朝顾恽几人走来,然后在顾恽身前站定,笑道:“贵国陛下实在客气,怎敢有劳顾大人亲自前来,这不是折煞本侯么?” 顾恽笑道侯爷身尊位贵,此番前来代表的是贵国皇家,应当应当。他言行举止始终客套又不失礼数,极其官方,幽明鉴套了半天近乎,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杜煦面带笑容旁观看乌垣这明青候字里行间藏意无数,一腔春心似落花撞流水,空余恨,被顾恽轻而易举的含糊带过,两人你来我往的攻守兼备,打起咬文嚼字上的烽火连天,可怜一众侍卫和随行的官员,木桩子似的杵在一旁充当背景。 幽明鉴充分发挥爱男本色,话题不知何时已经错开到顾恽家住何方家中几口,听得西原众人脸色怪异扭曲,直叹这人竟荒唐至此,乌垣那边的随从却处境不变,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个个心境稳如泰山。 顾恽并不正面答话,只说天色不佳,侯爷一众奔波劳碌,必然乏的紧,这便带贵客们去别馆落脚,幽明鉴没听见似的,兀自盘问顾恽身家底细,像极了给自家儿子挑选媳妇儿的公婆。 不过片刻,天色越发阴沉昏暗,顶头乌云密布翻滚,雨势渐渐拉细拔疏,看样子像是要止住小雨,来上一瓢泼。 顾恽再三提醒,幽明鉴意犹未尽,瞟一眼天色,这才答应启程,不过不回马车,却是问侍卫要了匹骏马,飒爽翻身上马,挤到西原的队列里,和顾恽并骑而行,笑道:“顾大人如此冷淡,伤透本侯之心,罢罢,你不爱听这些,不说就是,有些事情向顾大人打探。” 顾恽不咸不淡:“侯爷请说。” 幽明鉴抖袖提缰绳,目光朝着雾蒙蒙的朝阳古道望出去,不知绵延到哪里,眼神微眯,脸上带点高处不胜寒的寂寥,道:“明月传信来道,说是贵朝一日惊现贤臣良将,一曲征鸿令,一剑动天下,极尽称赞。说是怀南王爷身怀绝技,本侯痴迷武学,也算小有所成,想要讨教一二,听闻顾大人和王爷交情不浅,能否拜托顾大人帮忙引见?” 顾恽闻言眼皮一跳,暗道一声怕什么来什么,他越是不想让赵子衿和这些人牵扯不清,就越是有人少赶着搞破坏,于心来说,他也觉得自己对赵子衿操心过头了,可没办法,局势一有动向,他思绪就忍不住往赵子衿身上飘,自家儿子似的上心,比自己的心还操的多,顾恽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这伪装的跟花蝴蝶似的乌垣侯爷,怕是不只想讨教罢,安的什么坏心揣着什么坏水儿,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话说自己和赵子衿相识不过半月,千里之外的乌垣侯爷,就知道两人交情如何,这消息,未免也太有针对性太灵通了。 顾恽巴不得赵子衿离这人能远则远,张嘴就道:“侯爷错爱,下官和怀南王并不相熟。” 他这谎话说的理直气壮,拒绝的的干净利落,幽明鉴被噎得一怔,提前准备好涌到嘴的谢词派不上用场,只能生生刹住咽回去,亏得这人脸皮厚心机深,笑脸纹丝不动,既无愠色又不尴尬,依旧笑得春风拂面,意味深长看顾恽一眼,拖着长调子道:“原来如此,那就可惜了——” 幽明鉴在一旁锲而不舍的追问,就算他生的赏心悦目,嗓音低沉悦耳,顾恽依旧有种错觉,身旁是只五彩斑斓的麻雀。赵子衿虽然粘得紧,话却着实不多,大都安安静静的呆着,只拿目光偷瞟。 行至半路,离城门不到五里,雨却越下越大,马上众人衣裳眼见着就要湿透,乌垣随从驱马上前,恭敬请求幽明鉴进马车躲雨,幽明鉴似笑非笑看着顾恽说要和他同甘共苦,顾恽意志坚定没什么反应,身后的杜煦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对着顾恽的背影一脸同情,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乐事似的,嘴角死也憋不住的往上翘,满脑子不知道什么腌赞屁事,许季陵白他一眼,默默的抖了缰绳往一旁移开一步。 随从嘴角一抽,无法,只好折返去取了伞,小心精准的策马跟在幽明鉴身旁一尺,伸长胳膊斜将伞高举,罩住幽明鉴头顶那一方天地。幽明鉴显然是受惯了伺候的,心安理得的受着,嘴里念念有词,就着春雨,居然吟起诗作起对来,听他轻缓诵念道:绿遍山原白满州,子规声里雨如烟…… 顾恽心道,诗是好诗,山河是美景,可吟诗之人,怕不是如此悠然淡薄,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才是。 雨势愈大,一炷香后竟然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从高空落下,砸的头脸生疼,众人浑身湿透的像是河里滚过的。幽明鉴有衷心护主的侍卫撑断胳膊也打伞,仪容何止好太多,不过好歹他终于装不下去与民同乐同甘苦了,脸厚心黑一改之前的誓言,顾恽见他面露苦色,善解人意的提点一声,那厮就势顺坡下驴,转身钻入华贵马车里去了,上去后还舍不得放下帘子,揪头问道:“顾大人,进来躲躲雨吧。” 索性雨大,顾恽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的策马淋雨。 城墙高耸,无声矗立,威严大气,天色灰蒙,便愈发肃穆。 汹涌的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蛰得眼前水汽一片,视野混沌不堪,须得时不时眨眼才能视物,城门就在前方,已然能看见城门下驻守的带刀禁卫。 顾恽抬眼看去,隔着老远的厚重雨帘,恰逢那人抬眼笑望,心头便被人锤了一击似的,情不自禁涌起动容。 大开的城门下站了个两人,各自撑伞,高个那人身姿修长挺拔,面朝古道,执伞静立,伞压面容只余身影,狂风起时,身后扬起缕缕湿透发线,却是灰白,红色的身影在灰暗的视野里站出一把利剑似的气场,让人一抬眼,视线就不由自主锁上去,身旁的矮个子,怀里抱着一摞东西。 蓦地,那红衣人抬伞望过来,对着众人方向抿唇一笑,风华无边。乌垣众人不由气息一顿,心下讶然,不见此人,就不信人间当真有,少年白首。 不知什么时候又拉开帘子朝外瞧的幽明鉴目光呆呆的盯着城门,嘴里被勾魂夺魄似的喃喃自语:“白首君子,门第清华。” 第二十章:城下雨中 君子着红衣,翩翩入画锦。 蓦然,那人抬脚极快朝众人这边走来,红色的身影在雨中穿行,身后的矮个子手忙脚乱的抬了抬怀里的物什追了上去,叫了声“主子等等小的”,沉寂静止的朝阳道城门这才像是活了过来似的,明黄旌旗在风雨中沉重飘摇,高楼上墙砖后探出一张看不分明的带盔人脸,紧接着一声高呼:乌垣使者到,奏乐—— 悠长浑厚的角声响起,震人心魄的如同的边塞的战鼓,这是一个大国的迎接礼乐,肃穆端庄。 大雨不阻赵子衿步伐,眨眼眨眼间,他就走近老远一段,顾恽策马迎上去,众人跟随。马蹄颠簸间幽明鉴回神,连忙端坐整理衣袖仪容,做高贵优雅状,间指挥着隐在帘子后的侍卫给他掀起帘子,目光粘在赵子衿身上似的死盯,随着那白发人移步间转动不止。 须臾便至眼前,赵子衿站定,顾恽勒马。 赵子衿抬高手臂将伞高高撑起,将马上的顾恽罩在伞下,自个就落到了伞外头,跟上来的赵全顾不得臂弯里摇摇欲坠的长条物件儿,眼明手快截住那个空挡,将伞移到自家王爷头顶,恶性循环似的。 赵子衿微抬头看着顾恽浅笑,并不看赵全,轻声道:“自个撑着,我不用。” 赵全心下感动不已,自豪又骄傲,暗道自己何德何能,几世修来的福分,才遇着王爷给他当小厮,王爷是个很好的人,从不对他呼来喝去,更别提大骂羞辱,偶尔冒出一句语气平平的话,都能戳穿自己心窝子,比如现在。他极为深刻的感受到,自己是个人,可以站的笔杆条直的人,而不是一个低人一等、必须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过活的家生奴才。 赵全热泪盈眶,撑在赵子衿头顶上的胳膊愈发不可动摇,心底暗自发誓:士为知己者死,王爷心上人在侧,有生之年,赵全定当竭尽全力,助王爷抱得美人归! 赵子衿心底有打算,待会阿恽下马后,他要和他共撑一把的,况且他习武多年,淋点雨水也没什么大碍。赵全则不同,他看着精神百倍,却打娘胎里带了病,身体弱气得紧,受不得风寒,便唤了赵全让他自个撑着,那厮却一动不动,赵子衿以为他是不敢,后脑勺长了眼似的回手一拨,竹骨架的油纸伞就稳当当的截去头顶那片连绵强劲的雨水。 王爷亲自出手,赵全感动过甚头晕眼花,满腔叫嚣着衷心为主,手指蠢蠢欲动就想再伸出去,抬眼扫见顾公子,这才醍醐灌顶,恨不得一拍大腿赞一声“高”,雨中撑一把伞什么的,最是风雅,书里戏里不都是这么说演的么,诶哟喂我的爷诶,真真是举手投足有深意,小的给您跪伏了—— 赵全带着满心满眼的敬佩敬仰,默默的退开一步,两步,三步,刚好站到这二人和后头的人群马匹之间,拿着纸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凡有人要下马,颠颠儿上前迎上去递把伞,将人锁在马屁股上头。 顾恽亲见赵子衿几乎是毫无意识的一系列动作,眼底浮起放松细碎的笑意,洒落在琥珀色的瞳仁里,阴冷天气里看起来别样温暖。他想,这就是赵子衿和幽明鉴的不同之处,同样生于鼎食之家,同样养尊处优,同样是侍从打伞追,幽明鉴毫无所觉,而赵子衿出言婉拒,平台相较,高下立分。 赵子衿懵懂,不识人心,却也更能得人心,孰能而,尊重同宽厚。 顾恽知道赵子衿不会听,一开始就没废话,不去婉拒和推却,他本来准备立刻下马,免得赵子衿浑身湿透,不料赵全半路杀出,赵子衿三言两语,顾恽就看着这燕子似的灵活小厮,满眼感动的跑开了,去给身后的杜煦几人递伞。 顾恽从马上翻下来,衣衫浸湿贴身浆裹,翻飞不起来,故而不那么风度翩翩,雨水打湿了铜制的马镫,他脚一滑,就想去抓马缰,开春里冷冰冰的雨水里涮久了浑身冻僵,身体跟不上反应,指尖只刮倒缰绳半角,差点直接从马上滑下去,半路被一只手在腰侧撑一把,使了巧劲儿上推寸许,这才重新捞住缰绳,爬了下来。 两个高挑的男人站在一把伞下对立,各有半拉肩膀落在伞外,杜煦隔着雨幕望过去,莫名就觉着,伞下方圆,像是罩出一片别人走不进去的世界。 顾恽浑身湿透,眼睫上都是雨水,心里却轻松,不像和幽明鉴共处时的戒备和提心,他眼里明明带笑,嘴上却责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抄小篆十遍么?” 话语温言,哪里听得到一丝怒气。 赵子衿想抬手拂去他面上的雨水,手抬到一半顿了顿,改为伸手将他拉近些,笑道:“回转半路下起大雨,想着你没带伞,又不许我出城,便在这里等你,少淋一刻也是好的,回去抄,认罚成么……” 顾恽心下一暖,赵子衿认错态度想来快如闪电,语气又温软平静,分明有恃无恐。顾恽正要打趣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你去扫厕三日如何,就见赵子衿眼睑一抬扫向他身后,顾恽顺势扭头,就见幽明鉴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目光极其露骨的盯着赵子衿,里头夹杂着痴迷和惊艳,十足一个沉迷美色无法自拔的放浪纨绔。见自己看他,视线艰难的从赵子衿身上移开寸许,用一种“还敢说你和怀南王不熟”的谴责目光看过来。 顾恽老脸一僵,故意错开视线自然扭头,对着赵子衿道:“雨大,留把伞与我,你先回去。” 早在幽明鉴过来的时候,赵子衿就听见了隐在雨水里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恰好顾恽眼神灵动,他舍不得移开视线,就没抬头。过了会有道视线如芒在背,这才抬眼,就见前方一人目光灼灼的看自己,赵子衿视而不见无觉无感,随后却见这人几乎是撒娇一般瞧着顾恽,登时觉得这花蝴蝶十分碍眼,十分惹人厌。 顾恽说让他先回,赵子衿正准备应下,就见那人快步上前,凑到阿恽身旁,装模作样朝自己一礼,彬彬有礼道:“在下幽明鉴,见过怀南王,王爷一剑动天下,幽某不才,不知是否有幸得王爷赐教?” 他话说的正经无比,语气却七拐八弯夹情掺意,聋子都听得出其中潜藏的挑逗示好,顾恽恨不得捂眼不见,虽知这人装腔作势,可能装出这等见了美人脸皮当粪土的功力,实不是凡夫俗子之可为,不得不赞他一声厉害。 顾恽生怕这傻子恼羞成怒,发起火一把抽出宝剑,用那日大殿里行云流水的剑法将幽明鉴戳成一个蜂窝团子,正要找个借口将赵子衿推走,赵子衿已然做出了回击,顾恽只听他轻声疑惑道:“幽明鉴,那是什么剑?” 顾恽牙关一紧,立刻垂头,身躯轻抖,憋笑憋的有些痛苦,暗自反省,怎么单单记得幽明鉴声名狼藉,却忘了赵子衿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幽明鉴脸皮一僵,脸上笑意差点皲裂,瞬间又被他粘合调整,看向赵子衿的目光闪过审视,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王爷真是幽、默、风、趣,不是什么剑,是人名,幽深幽,明月明,鉴赏鉴。” 赵子衿不甚感兴趣的应一声,眼角也不扫他一眼,正要将伞留给顾恽,让他接着迎接事宜,就见这花蝴蝶的咸猪手搭上阿恽肩头,赵子衿眼皮一跳,觉得那只爪子很适合磨刀霍霍,他眼底寒光还没闪完,这乌垣皇亲又战极限,竟然将半个身子压倒顾恽身上去了,还一脸哀怨伤心的凑在他颈旁唉声叹气:“顾大人,本候就说,还须得你给引见,瞧着,唐突上前,王爷对本候印象不佳,这可如何是好…哎——” 赵子衿垂眼掩住杀气,突然觉得比起爪子,那浅蓝锦袍领口中伸出的脖子貌似下刀更顺手。 幽明鉴猛然贴上来,顾恽不习惯和人如此亲密,碍于那厮身份强忍着,他还蹬鼻子上脸,呼出的热气全喷在脖子上,顾恽只觉体内浊气乱窜,激起浑身鸡皮疙瘩无数,被雷劈了似的难受不堪,恨不得拧起幽明鉴轮几圈然后甩出十万八千里。他念随心动,腿脚一软朝左边倒去,幽明鉴堪堪搭在肩背的力道滑开,失了稳心跟着下倒,“哎”了一声,手臂挥舞去抓顾恽当垫背。 谁幽明鉴手指刚碰到顾恽衣角,合指一捏,只觉眼前一花,却只捏到一把雨水,顾恽却不见了,急匆匆一扫,却见怀南王拉着顾恽手臂,将人紧贴在怀里,幽明鉴垂眼眸光一闪,接着往下倒。 眼见着尊贵的明青候就要跌倒在泥巴浑水里蘸一边酱料,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电光火石间,只见这轻浮纨绔伸手朝泥水横流的青砖路面击出一掌,水花四溅中犹如被拉弯的竹竿一般急速弹起,瞬间便站定立住,除了衣袖见那点水渍,尘泥水汽不沾身。 西原众人被他这一手震慑,皆都大吃一惊,此人武功高深至此,和名剑傍身的怀南王,谁更技高一筹? 幽明鉴不知众人心思电转,只拿望着负心郎君的悲戚目光看顾恽,怆然道:“顾大人,你……” 顾恽从赵子衿怀里撤出来,正色脸:“脚滑——” 第二十一章:交心半寸 三月十四,阴沉无雨,西原深宫摆宴席,迎远道而来乌垣之宾。 傍晚时分,时辰还早,官戴朝服的百官三两结队,沿着宽阔平坦的朱雀大道踱步慢行,间或攀谈几句,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不像是去品珍馐尝美酒,倒像去奔丧。 慧清公主今日逃不离要被赐婚,这明青候貌似又是个好男色的混不吝,不定得闹得多难看。唉,宴会似受罪,不若蒙头睡,酒醇珍馐美,殚惊提戒备。这种日子真是够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直到亥时,顾恽还在宅子里拖拖拉拉,赵子衿老早就来等他,比他还淡定,桌边上托着白瓷青花纹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撇盖儿。 顾恽今儿精神极差,懒筋犯了就想赖在床上不起来,神色萎靡。 赵子衿看着他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低头做喝茶状,茶盏遮住嘴角那抹宠溺笑意,想起上一世,这人也是这般懒散,干什么都不上心,对什么都不在意,都说江湖飒拓潇洒,提了剑就出了海,这一世居然奔着复杂诡谲的朝堂来了,志向变了,骨子里的灵魂还是原来那个。 顾恽昨日被迎头浇了个把时辰,冷风嗖嗖朝着湿透的衣裳刮,透心儿凉,和赵子衿城门暂别后,又在别馆被挑三拣四的明青候绊住半晌,一会儿说床板垫的太软,一会说屋里头太素静,折腾不休,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天黑才回。 回来时又被这傻子感动一把,他竟然在门口等他。浓郁的墨色里飘着细雨,宅子门口左右各挂一盏竹篾纸糊灯笼,散着昏黄朦胧的光,赵子衿伞也没打,静静站在灯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眉头轻蹙,看起来寂寥而落寞,红色的长袍浸透了水,深的转黑,使得他身影像是融在了夜色里一样静定。 顾恽转过转角远远扫见他,心神就有些恍惚,想起自打自己遇见他,总是见他这副姿态,像是等谁千百年似的,成了习惯,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那他…是在等谁呢?总不能是自己吧—— 这念头不知道从脑子里哪个犄角疙瘩里冒出来,心头一悸,吓了自己一小跳,回过神来不由摇头苦笑,姑且不论自己是个男人,自己和他相识不过月余,哪里承得起他那副经年等待的模样——可赵子衿对自己的态度,又着实与众不同。 顾恽觉得心里有些乱,对于赵子衿的过于接近,他一方面觉得有些不妥,两个到了成家年纪的男人时时刻刻腻在一起,未免遭人闲话,虽然本朝有男子厮守的先例,不至于受人眼光异样,总归是觉得怪,自家老母,还翘首以盼等着抱孙子哪;另一方面又狠不下心拒绝,就像此刻,见着他在门口久等,心里感动熨帖之余,又浮起一股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是不解,又像是心疼,因何而生,却是不肯深究了。 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会越过越混乱,入朝为官非他本愿,盛世安稳时节,便是他离开庙堂四海为家的时候,且走一步算一步,而赵子衿,顾恽看了眼灯笼下的红衣人,暗道,便竭尽所能,护得一时是一时罢。 顾宅占地不大,入门一个大院,过道小角门,便是顾恽起居的内院,左右横着伸出去的圆角门后,左边是客房,如今是顾玖独居的小院,右边是厨房及刘大爷夫妇的卧房,庭院并不深远,杜煦家的小厮隔着院墙喊一嗓子,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恽穿着朝服未带帽,在屋子里悠来悠去,衣柜里头刨两下,床榻上头扒一把,找什么似的,赵子衿搁下茶碗,问道:“阿恽,你在找什么?” 顾恽乱没形象的蹲在梨木箱子前,两只膀子还在里头巴拉,闻言头也不回:“玉佩,今儿不是国宴么,我觉着该正式一些。” 瑾瑜配君子,阿恽佩玉,必然钟灵毓秀,赵子衿比谁都爱看,又听出他语气里一丝无奈,他可舍不得顾恽违心过活,便道:“你管他正式与否,愿戴就戴,不愿就罢。” 顾恽低笑两声:“嘿,你倒是随性所欲,只是这朝堂,是个身不由己的地方。你不犯人,也是有人来犯你的,唯独处处周全谨慎,才能不至落人把柄,你且……” 他当了赵子衿半月的太傅,说教成瘾,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眼见着就要长篇大论,什么朝堂如染缸、进之赤墨着云云,猛然想起赵子衿听不懂这些,便讪讪住了嘴,暗斥一声自己才是那黑人子弟的“墨”,道:“当我之前在放屁,你说的没错,人生在世时日短,称心而活方自在,子衿胸怀开阔通透,是吾效仿之典范。” 只是他一边说着效仿典范,一边坚定不移的两臂挥舞,愈发显得之前的称赞像是敷衍,满嘴谎言。赵子衿暗自好笑,他这是将自己又当孩子,又当傻子哪,不过——他眼神僵了一瞬,心里有些苦涩悲凉,当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像上一世,将自己当——敌人…… 如此过了一炷香,顾恽还挂在梨木箱沿上,赵子衿算了看出来了,他哪里是想装扮正式,分明就是拖延时间,不愿去赴宴,他竟如此不愿,为何又要一脚踏入这泥泞地里。赵子衿有些不解,傻子扮相也好圆谎,露陷也不怕,便开门见山道:“阿恽,你是不是,不愿当官?” 顾恽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他:“怎么会?世人都盼飞黄腾达,我自然也不例——赵子衿,你做什么那般看我,我轻易不像人说真心……” 他再三努力,终于是胡诌不下去了,因为赵子衿用一种十分清澈十分委屈的眼神看他,湿漉漉的淌着晶亮的水光,无比浓烈的传达出一股“你这个大骗子”的谴责意味,顾恽满嘴谎话便堵在嗓子眼儿,只能拐弯抹角的坦白:“王爷慧眼如炬。” 赵子衿了嘴角笑意转瞬即逝,小心掩藏好了,依旧天真懵懂,他瞧着顾恽脸上带点生涩,就知道他不常向人说实话,心里忍不住就有些高兴,想着,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在他心里,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他做出一副傻子的正常反应,脑子被矛盾的事实搅的晕头转向似的纠结模样,半晌才理顺捆直,道:“那你又为何要考取功名?上榜难于上青天,落榜却是轻而易举是事。” 顾恽脖子扭得酸软,索性从柜子里掏出一件儿衣裳铺在地上,一屁股屯上背靠箱子,相当洒脱自如,颇有江湖侠士之遗风。他面朝赵子衿,眼神却飘开去看大开的门外天地,近处有花红草绿,远处是青天澄碧,再远,就是万里锦绣河山,是国也是家。 屋内寂静如许,长风穿堂而过,从门口吹过,拂起那人白发三千,复吹动自己绛红衣角,这一刻,顾恽突然就想说一说,心底那些压抑良久的情绪,不愿入世却被迫前来,江山动荡想坐视不管,规避麻烦却舍不下红尘…… 他嘴角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意,心道,顾恽分明就是滩糊不上墙的烂泥,偏有巧匠不信邪,非要将他往墙上贴,索性泥巴尚有土性几分,上墙便尽力,粘得几时便几时—— 只是大厦将倾,需要的,还是力挽狂澜之人。 阴雨连绵数日,却在这晚日头将尽时,突然放晴,橘红的夕阳穿云而出,灰暗的天边刹那如织锦缎,自那枚通红圆日一层一寸铺开色彩,渐远渐变,通红橘黄黛蓝灰,是世间最巧手的绣娘织机,也织不出的自然绚烂。 一缕日光斜照,掠过高树下门扉,门堂处橘黄一片,给赵子衿身上铎出一层昏黄光晕,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挑灯夜读时无声燃起的蜡烛,带笑对视,即温柔又温暖。 顾恽像是受了蛊惑似的,眯着眼轻声袒露心扉:“有个固执的老头子,对我很重要,他用性命强迫于我,让我继他未尽之志,他跪下来求我……可我这人哪,和他志不同,道也不合,实在没他那么心系国民,我是个混吃等死的人,三五时远行游历,结交一知己好友,有幸能得一女子垂青喜结连理,那便更好,没有,也不强求……” “只是啊,他求我,我也不愿意,可再一想,若是没有安稳太平,一切便都是镜花水月,所以啊,我来这里,也不全是被迫,子衿,你可明白…嘿,我倒是昏了头,自己都没整明白,反去问你,你能听明白,那才叫怪了…” 赵子衿起身,遮住那抹夕晕,慢慢朝顾恽走去,瞧着那人的眼睛将千言万语闷在心头:阿恽,我明白的,你性子洒脱无束,心肠却不够狠硬,见着黎民将入水火,远行的脚步便走不脱,你这人哪,如此口是心非,叫我又爱又恼—— 你的志向,我帮你如何,我有钱财供你混吃等死,往后陪你踏遍名山大川,你弹琴我舞剑,就是这青眼于你的女子,便没有了,男子凑合。 第二十二章:贼心贼胆 赵子衿刚伸手将顾恽拉起来,院内就响起还景扯着嗓子的叫唤:“顾公子,你整顿好了么,我家公子等你一起出发哪。” 顾恽冲着门外扬声道:“就好,这便来。” 扭头见赵子衿古怪的盯着门外,些许疑惑,像是被他们之间这种隔空靠吼传递信息的怪异的方式给怔到了,顾恽一想他都是晚上过来,那会子杜煦那厮都出门鬼混去了,这阵势没见过,当下便解释道:“杜煦这厮懒,邻着院子都不愿绕趟门口,有事便在分隔的院墙下头嚎,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厮也被带坏了。” 赵子衿面无波澜的应了一声,当是知道了,心里却笑道,那你是上梁,还是下梁。 这厮是块朽木,凿不成梁。 两人抬脚往外走,才到内外院分界的门口,迎面匆匆而来一小厮,却是许季陵家的西楼。 西楼低头疾走,见着顾恽,习惯性张嘴就要唤一声“祖宗怎的如此慢,少爷等你老半天”,然后上去拖。待看见顾恽身旁的白发男子,吓了一跳,匆忙将到嘴的哀嚎憋回嗓子眼,脚上的步子也萎缩缓慢下来,规规矩矩的站定了,先是给赵子衿行了个礼,这才道:“公子,正找你,问你何时走呢?” 顾恽:“走吧,季陵呢。” 西楼:“在门外呢。” 顾恽笑道:“我还以为他早走了。” 西楼心道,他倒是想走来着,可你不出来,他走也不安心,在屋子里来回的绕,听到你和杜家的还景说话,这才幺了我来催,早知道您这屋里头,竟然还有这尊大神,小的便不来了。如西楼这等家生的小厮,心境总是低人一等,见着权贵,哪怕是个全乎傻子,也惊惧非常如坐针毡,完全无法与之同室。 西楼心头泛苦水儿,努力保持镇定:“没,等着您哪。” 他这尾音有些打颤,顾恽一听便知诀窍,温颜笑道:“知道了,你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西楼闻言,兔子一般飞窜而逃。 几人在顾宅门口碰面,许季陵等在门外,本来脸上带笑望,一抬眼见两人成双出,脸色登时沉下来,到嘴的招呼咽回去,故意装作没瞧见顾恽。 赵子衿将他神色变幻瞧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他瞧得出许季陵对顾恽有非分之想,一如他自己,可顾恽对许季陵却只有同窗友人情。王爷精于算计谋略,好钢用在刀刃上,不值当的飞醋轻易不乱吃,想着许季陵严谨古板,怕是爱慕一男子,自个都被谴责的要死,轻易不会向顾恽表明心迹,着实对他威胁不大,便不再为难此人。 顾恽可不知许季陵晦涩的小心思,见人给笑脸,轻松明快的打招呼,听得许季陵心酸无比,千万愁绪独自咽。 稍后杜煦也慢悠悠的的溜出来,衣摆上压一块羊脂白玉圆形镂花佩,上结如意下缀丝绦,走动间轻摇,玉色沉敛温润,风度甚是翩翩。 顾恽一通乱七八糟的寻找玉佩变成了推心置腹,腰间照例空荡荡,杜煦目光毒辣心思阴暗,看人向来只找齐糟粕忽略精华,圆眼儿灵动一溜,便幸灾乐祸的借称赞之名予以打击:“顾大人淡薄素雅——” 顾恽反唇相讥:“杜大人似蝶穿花。” 两人无聊之极,见面就拌嘴,各得其乐。杜煦嘲讽完嘴角带笑,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四方薄片儿物件,朝顾恽扔了过来。顾恽抬手接住,触手微凉,摊开一看,却是一块水头莹润兹体通透的腰佩,乳白色,巴掌大小,其上工艺精湛的雕出镂空的竹节叶片,栩栩如生,看起来华美贵重。 顾恽心下一暖,眼含促狭:“杜大人这是何意,私相授受?” 杜煦下巴微扬,神态孤傲:“见你可怜,赏你的。” 顾恽和杜煦,倒是相见恨晚两知己,认识时间不久,却把对方摸了个底儿来透,性子相似,彼此就知根底。 杜公子既然丢了出来,就是上了心,顾恽要是当面还给他,他能笑着接了石子似的扔进院墙里去砸个稀巴烂,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叫唤启程,故而顾恽也不做无谓推辞,捞起来就往腰上挂,嘴里说道:“杜大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从此,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赵子衿在一旁听他插科打诨,上演和杜煦的兄弟情深,也无不悦,且静立带笑看。 他对杜煦的印象不错,可比许季陵好太多,这人好几句无心之言,无意间都算是帮了他,况且这人嘴碎爱闹,对顾恽却没话说,实打实的真心。 片刻后,顾玖从巷道绕出,手里牵着一匹骏马。顾玖是个和顾恽年纪相当的男子,个头清瘦高挑,眼睛清亮镇定,五官端正,组合起来却普通,是那种转眼便忘的长相,话不多,气质也沉稳,宅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操持,相当能干,顾恽对他十分信任。 顾玖走到四人面前,还景和西楼也各自拉着一匹马聚了过来。 三人还是翰林院里挂名的修撰,没什么实权,自然是没有四抬大轿的,只能行走或骑马,时辰不多,便选骑马,如今人在马到,即可启程。只是如今这当口,却遇到了一个时段性棘手的难题:四人,三匹马,怎么办? 大轿赵子衿倒是有,不止四抬是八抬,何其荣耀何其威风,可王爷不稀罕,非要和顾大人同甘苦,马车咕噜来咕噜去。偏偏这时候门外空空如也,马车和小厮赵全一并不见了,三人自可打马走,可赵子衿怎么去赴宴? 几人僵在顾宅门口,你看我我看你,也凭空变不出哪怕一匹马崽子来。 赵子衿见状暗喜,貌似可以和顾恽同乘一骑,不过此人心机深沉,极擅以退为进之道,便一脸正经:“阿恽,你们先走,赵全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我稍后再去寻你。” 顾恽糟心暼他一眼:“闭嘴吧你,谁知道赵全什么时候回来。上次你便迟到,没人说你,你还得寸进尺,这次当着外宾,你再姗姗来迟,皇上就算念着情分,受罚也跑不脱。” 赵子衿毫无王爷架子,至少在他面前是,顾恽向来就这么和他说话,自己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倒是许季陵却拧起眉头,叱道:“子安,你怎么和王爷说话呢,如此僭越无礼。” 顾恽皮糙肉厚,点头敷衍:“许大人说的极是,”转头便问赵子衿:“你还有什么打算?” 许季陵:…… 赵子衿分明已经胜券在握,却非要再退一步,眉头蹙起做纠结状:“要不,你骑马,我跟在你后头跑?” 两小厮剧烈一抖,腿肚子只抽恨不得往地上扑,王爷诶,你跟在马屁股后头跑,那我家公子,不得跟在您身后爬? 杜煦伸手去捂嘴,还是没能堵住笑,顾恽朝天翻个大白眼,直接翻身上马,无力道:“赵子衿,我说你这脑子里都装着什么破玩意儿…还不滚上来——” 那人神色不耐,却从马上伸出手,赵子衿垂眼遮住眼底笑意,搭上去捏住,任由那人使劲儿将自己拉了上去,衣袂飘飘落在马背。 赵子衿自后搂住顾恽细瘦的腰身,胸膛贴住的脊背微热,那人扭了扭,倒是没有出声让他松开,赵子衿心里暖意潺潺,下巴搁在顾恽左肩窝,斜后瞧他侧脸,流畅的线条包裹住下巴,既不过分尖锐,又不过分圆润,是道温润的弧度,一如他这个人,总是嘴硬心软。 赵子衿突然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想凑上去亲一亲那人茶色的嘴唇,必然很柔软美妙,然后沿着挺直的鼻梁,将吻落在那人灵动的眉眼上,让他在闭眼的瞬间,瞳孔里只关住自己的面容,嘴角挂上美满的微笑…如此这般浮想翩翩,呼吸就比平常悠长沉重不少。 这厮贼心滔天,贼胆儿却只有针眼大,不敢妄动,只敢动动嘴唇,喉头滚动一下,竟然咽了口唾沫。 顾恽一打缰绳,嘴里叱声“驾”,毛色枣红鬃毛盛的骏马扬蹄飞奔,两人在马蹄踏步间身躯紧贴,赵子衿紧紧搂着自己的腰,头搁在自己肩头,呼出的气息都拂在颈旁,顾恽被他闹惯了,倒是没觉得别扭,索性随他,只是赵子衿浑身都凉,这么贴着自己,隔着两人层层衣衫,都沁过来一股凉意。 跑出没几步远,身后的赵子衿呼吸渐渐重了起来,顾恽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耳旁“咕咚”一声,那厮竟然吞了次口水,觊觎什么美食似的。顾恽有时也是个二货,分不清饿极和欲念,随口就问:“子衿,你中午吃得少么?” 赵子衿还在对着顾恽流口水,不妨听见这么石破天惊又跑题八百里的一句,喉管一哽,真被呛着了,登时咳得天崩地跌。 第二十三章:冷宫遭袭 皇城根,平沙都城别馆。 院内一株梨花盛放,微风过,花瓣落,打着旋儿落在青砖石面,被匆匆而过的黑靴一脚撵烂,混成泥泞,不见枝头冰雪样,唯有香如故。 黑靴三步并做两步走,行至回廊口的台阶,一步跃了上去,朝着左手边门口驻卫兵的厢房奔去,长驱直入,侍卫也不加阻拦,石头一般眼也不眨。 黑靴入了堂屋,这才一改之前猴急模样,脚步轻缓起来,慢慢朝着垂着华美幛子的床榻走去,行至榻前十步,银靡气味扑面而来。这人头也不敢抬,垂的极低,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快速单膝点地跪下,训练有素般合手禀报:“主子,没查到祈王踪迹。” 床榻上锦被裹着一人,头颅身躯严密盖实,只露出无力瘫软的细长白腿,肌肤似雪,其上散布青紫淤痕。 床边坐了一人,姿容秀丽精致,仅着素白里衣,肩头披了件艳红色花纹繁复的长袍,身躯微斜,慵懒靠在床头,一条长腿随意搭在另一条上,满头长发未束,一半铺在背后,一半垂在脸侧,还有一缕被缠在指尖,眉眼低垂,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个纯良安好的貌美女子。 只有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黑衣人知晓,这人面若春花,却心如蛇蝎,手段狠辣诡谲,让人肝胆直颤的同时,又不得不为这人强悍的实力所倾倒,折服追随,期盼有朝一日,真如这人夸下的海口,夺下这片锦绣江山,让乌垣之民众,不再抱守那贫瘠穷困的西南边境隐忍受苦,看天吃饭。 听得这人开口说话,慢悠悠的的调子带点笑意:“呵,查得到,那就不是祈王赵秉了,这人和他那草包哥哥,可不是一路货色,厉害非常,绝不可大意。传言说这人出生时,紫微星斗现西北,正是他母后鸾妃所在的栖鸾殿,明明是天生的帝王相,身后也是一呼百应,却没有登上大统,你说这是为什么?” 地上那人答的干净利落:“卑职愚钝,还请侯爷点拨。” 床头斜靠之人,正是昨日来朝的明青候,幽明鉴。 只是他这时的模样,与昨日雨中那副色相痴迷又大有不同,兀自眼神带笑,却不见声色沉迷,目光虽发散,眸光却深邃无边,里头层层叠叠的野心和欲望,使得这秀美的男人看起来危险十足,像是披着羊皮扮纯良的恶狼,吃饱喝足后掀开羊皮透气似的,虽悠哉满足,虎狼之态却掩不住。 幽明鉴松开指尖缠绕的黑发,叹息道:“何群哪,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地上的何群连忙认错:“卑职愚钝。” 幽明鉴笑道:“哼,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 何群绞尽脑汁,半晌哼唧:“卑职…惶恐。” 幽明鉴倍感无趣,道:“一个两个都这般了无生趣,死气沉沉的,看着就烦,哪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儿似的,立刻又兴致勃勃了,兀自银笑一阵,眉眼间全是猥琐,道:“阿群,这西原江山如画,美人也成群哪~~~诶诶,你说,是昨儿个来的顾大人好看,还是城门下那白发王爷好看……” 他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何群嘴角一抽,脑子里浮起一个想法,侯爷这模样,像极了娇俏的小娘子,询问自家夫君,哪个珠花儿好看…… 何群满脑子余音绕梁着两个字眼:侯爷、小娘子、侯爷、小娘子、侯爷……蓦地想起去年这个时节,这位娇俏小娘子模样的爷,曾经面不改色的差人将某位大人梳洗的只剩鲜血白骨,遍地是肉末残渣,旁人看得几欲作呕,这位还悠哉惬意的品茶吃果,可见心如铁石凶狠残暴。 何群瞬间惊悚的回过神,浑身针扎百会穴似的剧烈一颤,只觉周身如置寒冰地窖,竟然激起了满身鸡皮疙瘩,飞快抬眼一扫复又垂下,幽明鉴还在耐心等待,对于美人,特别是美男人,他耐心成倍儿涨。 想起昨日见那两人,何群心下叹息,替这两人默哀一瞬,顾大人清俊得当,怀南王白发惊绝,都是极其出色的风流人物,偏偏被自家主子给遇上了,真是造孽。 何群艰难的张了嘴,觉得自己像是在犯罪,那两人看着就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妇男,还都身居高位,侯爷这也太那啥了…… 何群谨慎的想了想,还是决定冒生命之大不违,给自家被美色迷晕主子泼一盆凉水,于是他苦着脸道:“侯爷,昨儿半日你也瞧见了,那顾大人对你不感兴趣,那王爷又是个傻子,哪个都不得劲儿。你是有原则的人,自来信奉两情相悦,这二人,咱别惦记了,成不?” 幽明鉴半垂眼帘勾起嘴角,看起来十分高深莫测,听得他意味深长叹道:“阿群哪,只怕这次,成不了了,你这眼神儿是愈发不好了,那顾哥儿分明看上你家爷了,纯粹别扭难为情哪,还有那个白头王爷,哼……” 他语气一变,深沉道:“你干脆就是瞎了,你见过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傻子么……” 何群一愣,不明所以的抬头,目光就撞进幽明鉴黑到漫无边际的眼睛里,愣道:“侯爷,你是说……” 幽明鉴一眨双眼,又成了色迷样儿:“说什么,本候什么都没说。” 何群:……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幽明鉴坐正了嚷嚷道:“跪上瘾了?还不快爬起来给爷更衣,爷要去见美人。” 何群连忙爬起来,对着门外唤了声来人,立在原地茫然半晌,还是决定斗胆一问:“侯爷,那你这是…要去见哪位——美人?” 幽明鉴眼含深意,似笑非笑:“阿群哪,你这榆木疙瘩头,除了开瓢,好像还真是没救了。你家主子我就是个舞刀弄剑的英雄,自然是去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人,去迟了,美人可就要被别的英雄给抢走了…蠢货,可明白了……” 何群依稀悟出一点头绪,却好像更加茫然,合着这些弯弯绕绕他也弄不清楚,一根筋的侍卫决定走自己的路,坚持自己的坚持,做自己能做的事。打定主意后,何群毫无愧色道:“不明白,卑职还有一事不解。” 幽明鉴拢了拢头发,看着自己的心腹道:“何事?” 何群:“之前侯爷说,祈王德才兼备,却没有一登大统,侯爷,这是…因何?” 幽明鉴见他那一副蠢出境界的傻样就来气:“蠢货,你问我,我去问谁?还不快滚,见你就心烦。” 何群顿了半晌才回过神,只敢在心里骂一句:幽明鉴,你娘的……随后十分速度的滚出了。 顾恽极为沉痛的意识到,杜煦不只是个话唠,还是个事儿精。 进宫之前行径好几个涸藩(茅厕),也不见他叫唤,谁知道刚下马进宫走了不到一炷香,这厮就开始作怪,神色痛苦难言,可怜兮兮的拉扯顾恽衣袖,挤眉弄眼也不知道在传达什么意思,犟着两条麻花腿儿扭来扭去,将几人搞得满头雾水。最后还是天真的傻子赵子衿心思敏捷,问他是不是要如厕,杜煦眼泪汪汪,恨不得给这位英明神武的王爷跪地磕头。 顾恽被他气笑了,一把将他拍的歪七扭八,差点把杜大人的尿都拍了出来,又气又笑道:“你是巴豆长大的么,要如厕,直说不就得了,矜持个什么劲儿,你又不是女子,速去寻个偏殿解决了,滚。” 杜煦本来有实力反唇相讥的,可他现在没气力,心神都用来憋尿,只能认怂。 尿意来的太汹涌,一个激灵涌上头,他瞬间就招架不住了。他第一意识反应是自己中毒了,再一想又明白过来,下午吃了一肚子荔枝,那玩意儿补脾益血,实为利尿之良方,登时脸色发青悔不当初,叫你嘴贱不听劝,还景说了千万遍。 顾恽一声令下,杜公子夹紧双腿兔子似的蹦跶远了,极力憋出些心神头也不回的叫道:“老顾,你们先走,我稍后追过去……”便一头扎进了通向西北宫殿的小道尽头的圆角门。 杜煦慌不择路,也不知自己窜进了哪里,等他解决好三急之一,长吁一口气提起裤子,从不知道哪个宫殿的净房里钻出来,循着原路一路悠。 杜煦走出百十步,忽然觉出不对来,夜色初降,深宫该是灯火辉煌,可这里,别说是辉煌,连引路的灯笼也没点,人影子就更没一个,就着远处印过来的火光,视物却也无碍。 他什么都爱打听,对于皇宫内院的隐晦秘闻,也识得一二,听说这深宫荒无人烟之处,埋了红颜枯骨,荒凉葬在这深宫中,都是失宠的嫔妃,耗尽年华耗空心,冤魂无处去,也被锁在了这里,昼伏夜出,见人就喊冤锁魂,极尽阴森可怖。 杜煦自觉顶天立地两袖清风又光风霁月,就是半夜鬼敲门,他也不转醒,谣言绯闻就更不放在心上,周遭黑漆漆,他也不惧怕,随手在路边拔了跟藤条,摔摔打打的挥,嘴里低低的哼着小调儿,字词含糊不清,调儿却悠婉,浑然不觉身后灌丛里闪过黑影一道。 杜煦绕过前方那道角门,小调儿哼的不亦乐乎,便也没抬眼,走出十来步,猛然踩到颗石子似的硬烙物件儿,圆溜溜的滑开,带的他差点滑倒,身形如同风里的细瘦竹竿儿摇来摆去,手臂乱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却见前方一高大黑影缓步前行,在这无人的深宫里分外诡异。 杜煦大喝一声:“站住,前方何人?” 黑影闻言站定,身形修长高大,站直挺拔如松柏,夜幕里生生一个背影,竟给杜煦一种气势沉沉的压迫来。 杜煦眼睛一眯,愣是从昏暗的视野里辨认出那人身着太监蓝袍巧士冠,他心头浮起疑惑,有这么笔杆条直气势森然的太监么,就见那人转过身,也不敬礼,轻声笑道:“奴才…小饼子。” 这人声音低沉温柔,磁性十足,语气里带了股捉弄的笑意似的,极为悦耳,和嗓音尖细锐利的公公们,相去十万八千里,这分明就是个正常男人,为何扮成太监,还出现在这里,这人是…… 嘭—— 杜煦只觉后颈一震,剧痛浮起,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意识昏迷前一刻,觉着身后有人将自己捞起,询问道:“主上,此人如何处……” 第二十四章:各人心事 提灯的宫娥游鱼似的在百转的回廊下穿行不息,轻质薄纱的裙摆在身后拖出飞扬的姿态,疾行不掩曼妙;带刀的轻甲侍卫尽忠职守,列成两队立在飞鸿殿门口,纹丝不动,绵长的回音从大开的门口传来,喧闹嘈杂。 顾恽在门口突然止住脚步,伸手扯了赵子衿,赵子衿顺着他力道停下来,转头看他,灯火印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神色有些凝重,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许季陵走出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两人落下,转身一看,身旁空无一人,拖在地上的影子孤零穹立。他望了眼五步之外并肩的两人,微扭头对视,像是眸光里只剩相对那人,这一光景针扎似的刺痛他双眼,眼眶不自觉有些泛红发热,心头大音希声般涌起一阵旷古长风,似恨,似不甘。 许季陵垂下眼睫,掩去那层火辣的水光,他想,明明是自己先遇着子安的,比赵子衿早了十五年,一直以为自己近水楼台,一边揣着对他心意羞愧不已,枉读圣贤书,竟然爱慕一男子,一边又悄悄安慰自己,纵使自己不说,聪慧如子安,总有一日能察觉出来,这一二十年来,自己也算他最交好的友人了又没见着他瞧上哪家的姑娘,便想着慢工出细活,自己总是有机会的。 谁知一到京师,半路杀出个怀南王,不到半月,便恬不知耻死缠烂打,占去了子安所有的关注,他们认识不过半月,赵子衿,他凭什么? 他却不知,十五年,长久如人生之小四分,可有人前世今生,共等了那人,三百七十年。 许季陵嘴里发苦,强自镇定道:“子安,为何不走了?” 顾恽识得人心叵测,却不知爱憎交织,许季陵满脸失落,在他看来与平日的不耐无异,便讨好的笑笑,道:“季陵,你先进去罢,我在这里,等等老杜。” 许季陵目光一闪,落在他拉着赵子衿衣袖的手指上,嘲道,等杜煦?呵,从没见你等过他,这会子要等了,还要拉上赵子衿?怕是有话说,而我,又听不得罢?哼,也罢,我也不想听,听了扎心,你有本事,就拉着他,从宴会起头说到收尾,别进来—— 他面上神色急转,愤怒、失望、伤心、嫉妒,汇进心里,成了暗恨,要是没有赵子衿,子安和自己,定如从前般形影不离。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恶毒的瞥了一眼赵子衿,脸色沉沉拂袖转身,气息十分之阴郁,阴阳怪气道:“随你的便。” 顾恽不知他怎么突然就怒了,歪了歪头呢喃:“这又怎么了?瞧他最近挺暴躁。” 赵子衿眼光毒辣,许季陵那一脸的变幻和最后阴毒一瞥,通通被他揽进眼角余光里,不动声色的收起来,想着这人留在身边,终有一日会成大患,还是早日设法将他调远才是。 人之嫉妒心性,最是湮没理智,看他前世的母亲吴歌就知道,曾是多么清明爽快的女子,恨意扭曲成狂,亲生骨肉都舍得丢进虎狼之地,活下来就当杀人利器,没本事,就当活该没生过,铁石心肠。这一世他苦心经营,连傻子都扮了,誓死要等顾恽白头到老,谁要是来阻拦,就别怪他屠刀而向。 听顾恽些许茫然,短瞬一愣,又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许季陵愁绪千结,爱慕这位爷却十分不开窍,想来又有些可怜,只是自个这里,怕是没有怜悯分给他了。赵子衿敛住喜色,思索一阵,看向许季陵离去的方向,正色道:“天干物燥,许大人,怕是上火了,赶明儿我让赵全给他送些黄连,清肝祛火。” 可怜许季陵,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顾恽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有些勉强,盯着赵子衿的前襟,眼帘微垂。 摒去顾恽脸上细微的凝重,这模样落在赵子衿眼里,像是低眉顺眼含情羞涩,等他揽入怀似的,赵子衿心猿意马,捏了捏手心,掌中还残留着马上这人温暖柔韧的腰身触感一般,触摸过温暖,他莫名就觉得有些冷,想贴着靠着搂着这人,好歹还有些理智,只是伸手握住了顾恽左手,见那人疑惑望过来,模样委屈道:“冷。” 顾恽一怔,手背一片冰凉,觉得赵子衿浑身像冰块,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凝神想一想翻阅过的怪病记载,也没有他这样的,心里揣着别的心事,便没再想,只是无意识松了手,将他发凉的指尖捏入手心,不松不紧的拽紧,然后拉着他,朝左边无人昏暗的树下走去。 顾恽无意间一个动作,让赵子衿动容不已,他老实被顾恽拖着走,看着这人超前半步的侧面剪影,心潮澎湃无法自己。他有些恍惚,有多少年了,他没这么温柔待过自己,最后还是自己用性命,换了他半点怜惜同情。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这人一颗真心,一片痴情,一如自己待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他等了太久,久到这些汹涌的情绪,稍一松懈,就把持不住…… 那瞬间,他面上闪过一丝执念痴狂,对着顾恽的侧影轻启唇缝,无声:阿恽,我已经,克制不了多久了,你心里,早些有我,好么—— 顾恽在树干下站定,赵子衿又恢复了傻子皮相,乖巧笑道:“阿恽,我们出宫玩吧,我不想那里,忒吵闹。” 顾恽无奈:“很好,我也觉得忒吵,可我们不得不去,子衿,你……” 他顿了顿,斟酌半晌,神色严肃:“你出门时,你父王想必也和你交代过,你可都记得,待会殿里千万依言行事,不要随人起哄乱来,知道么?” 赵子心下一暖,他这是关心自己哪,怕待会殿里招人侮辱或是算计。 下午出门前,那个胡子灰白精神抖擞的老顽童,头都恨不得塞进两只蝈蝈儿乱斗的黑釉红彩兰花罐子,双目圆瞪满脸紧张,时不时一拍大腿嚎一嗓子,整个一玩物丧志。见自己要出门,突然头也不回的冒出一句无比威严正经的:“儿子诶,你机灵点,别全副心神扑在你那有缘人身上,小心遭了人算计,乌垣这明青候,比你想的还要难缠。再过几日,就是夔哥的忌日,阿秉大概也回来了,你在宫里见了他尾巴,帮他托衬点,嗯?” 赵子衿应了,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又听他这比儿子还像儿子的爹想起什么似的大嗓门嚷嚷:“子衿哪,这几天你娘身子不爽利,我就不出门了,忒有空,你琢磨个时候,把你那心肝儿引来,让我瞧瞧。” 赵子衿嘴角一抽,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个苦笑来,心里头,却是暖意潺潺。吴歌将他对为人父母那点血脉,全部吸干灼尽,他一颗心里,就只剩下容颂词。没料着这一世投胎,却遇上赵引和柳偲,赵引护犊情深,就是个傻子,也待他掏心掏肺的好,护着搂着怕摔着。就连自己清醒后找他摊牌,说爱上之人是男子,他也只是短暂的愣了一瞬,招手让自己过去,什么都没问,抬手将给了个拥抱,声音里带着闷笑:“儿子,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 赵子衿愣在当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瞬间宽阔温暖的怀抱,带来的安心和慰藉,他脑子有些乱,成了一个茫然的孩子,当下就问了句:“爹,你没什么要问的么?” 赵引大掌有力在他后背猛拍一把,爽朗大笑:“问屁!你是老子的儿子,又从偲偲的肚子里生出来,老子为儿子张罗媳妇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有屁好问的,况且……” 他语气一转,突然温柔可靠起来:“子衿哪,我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心肝儿,你之前是傻子,媳妇儿都娶不上一个,如今清醒了,男人又如何,总比孤独终老要强。爹只盼你呀,一辈子舒心快活,若是……有朝一日这山河动荡,你不愿管,便不管,爹也不强求你保家卫国。爹自问这一生,对得起西原江山百姓,你只是爹的傻儿子,没出太学没读兵法,不会领兵打仗,谁又能怪罪于你。” 这人看似粗枝大叶,却将这世间的局,看得透彻清楚,实在大智如愚。赵子衿心里感动不已,回抱住自家年过七十的老父,依赖撒娇似道:“好,我这就带他来见你,你和娘,都会喜欢他的。” 老王爷爱子心切,怎会不千叮咛万嘱咐,只是赵子衿贪念顾恽关怀,便脸厚心黑抹黑他老爹,将事实扭曲的七拐八弯,不解道:“父王该和我交代什么?母后身子不爽利,父王昨日就带着她上近郊古寺祈福去了,尚未归来。” 顾恽一怔,早听闻这位老王爷甩手掌柜之功力十分了得,不想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上心,实在够洒脱。他在心里感叹自己比赵子衿他爹还操心,一边压低声音叮嘱道:“待会起宴歌舞,幽明鉴十成会请求皇上让你我合奏,演奏之后五成要和你比武。财不露白珠蕴玉藏,别答应,千万记住了,法子自己想,可能的话,坐到我身边,听到了么?” 这道理赵子衿明白,赵愈纵情声色禁不住夸赞,宴上幽明鉴拍拍马屁赵愈就飘飘然,一口答应明青候的请求,让二人众目之下演奏取乐,一来不雅伤颜面,二来落下笑柄惹人轻视;再者,演奏后剑在手,幽明鉴说一句久仰大名想较高下,赵愈这个猪脑袋不答应才怪,不管输赢,哪样都不妥当,输了丢国颜,赢了招人眼。 赵子衿点头,由着顾恽拉着他进了大殿,门槛前顾恽回身远望,说了句:“杜煦怎么还没到,不是迷路了罢?” 第二十五章:祈王赵秉 杜煦是被一阵无比销魂浓郁的臭气给熏醒的,随后才觉着后颈一阵剧痛。 有人在他鼻尖贴了个冰凉玩意儿,像是瓷面儿,紧接着他就闻到了那股恶臭,半昏半醒间他几欲作呕,将头左摇右摆,那味道却如附骨之蛆如影随行。 杜煦人还没醒,就想张口大骂,又怕贴在鼻子下面的是一坨粪便,一张嘴,落入嘴巴里去了,那可要了老命了,便紧闭着嘴唇,将头摇得如同疾风骤雨,乌纱滚落玉簪落,满头发丝乱舞,形容十分癫狂,像是犯了羊癫疯。 他正是求死不得的时候,猛地响起一人声音,宽和带笑:“行了,移开罢,再嗅,这小子脖子可就得摇断了。” 这人声音低沉磁性,凭的耳熟,杜煦打住摇头,幺着混沌的脑子拼命转动,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就是花园里那个高大的太监,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小饼子—— 他猛地弹起来准备大呼一声“有刺客”,弹到一半又倒回去,嘭的一声巨响,砸在床板,身下像是没垫褥子只有木板,疼的他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嘴巴一张,发出一声惨叫:“嘶……哪个畜生偷袭本公子,出来受死……” 赵秉坐在床边不远处想心事,床上摊着杜公子,床尾站着偷袭的“畜生”。 再有一十二日,就是先帝的忌日,赵愈不想让他回来,便一直没下旨,自己不得轻易回京,但为人子,他却是怎么都得回来拜祭,只是没想着这样早。他原本预备再推上几日,就在忌日前两三天,停留时间越短,才越不引人注意,他倒不是怕赵愈,只是应承过父皇,帮他守着这祖宗的疆土。 谁知道慧清一纸飞鸽,以命相逼,赵秉一边好笑,明明那丫头是赵愈的同胞妹妹,却让自己来操心,一边还是提前打点,安顿好知州事物,今儿清早回了生养之地。 赵秉一回京,潜藏的心腹暗探就将消息雪花般传来,乌垣的幽明鉴、榜首的顾恽、以及怀南王府的小王爷,他身处幽僻,消息却不闭塞,却是全面不了,也总有延误,索性一件件听过来,就到了傍晚。 赵秉屏退左右,独自在屋子里坐了片刻,想着自己难得回来一趟,该去母后生前起居的栖鸾殿瞧一眼,便唤人打点了进宫。 他怎么扮也不像一个太监,幸而宫里自己人多,栖鸾殿又是没人打点,连灯也不点的地方,鬼影都没有,他自然不用戒备。 他正沿着小径一路走,微眯着眼神态放松惬意,脚底的每一块石子他都明确,他幼时被宠得无法无天,十分混账,什么缺德事都干,半夜三更在御书房里偷偷的烤白薯,差点烧了整间房、月黑风高的时候踩着半吊子轻功,挂一身白纱将过往的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将东院的宫墙凿出一个人身大小的狗洞,有事没事就钻出宫去…… 就连他母亲鸾妃,也不知道自个这独苗儿子,怎的就如此无法无天,敢在天子头上拉屎屙尿,赵秉却不想那许多,他只明白一个道理,父皇很寂寞,人人都怕他敬他畏惧他,他想听人说真话,见不得人敷衍他。 赵秉并非有恃无恐,而是顺心而行,他那时年幼,自然只想着贪玩和游戏,没什么错。父皇待他和九皇叔,是用了寻常百姓家的真情的,皇叔敢梗着脖子对他大吼大叫,自己也敢让他趴在地上给自己当马骑。 每每自己犯错,他也打也罚,打骂完了心疼的是他,红眼眶的也是他,对着自己又劝又哄,下次依旧打,那时他只是个望子成龙的寻常父亲,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父皇是想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可自己不怎么稀罕那张金灿灿的龙椅,看着就叫人松懈发虚,不是什么好东西,赵愈生母敏孝皇后背后势力庞杂,暗地试压,赵愈这嫡子,也算名正言顺的继了大统,而他藏着先帝一道密旨,被赵愈远调到了知州。 知州自由无人约束,除了消息传递困难耗时,也穷困些,倒也没什么不好,放在盛世,他也就懒得回来了。 谁知一回来,就遇着这么一位大人,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赵秉看着床板上生龙活虎的小子,面相生的倒是聪明伶俐,唇红齿白的,模样挺讨喜,闭了眼都一副鬼灵精样儿,睁开眼指不定是什么德行,听崔公公说,这是新晋的榜眼杜煦杜大人。 这小子昏迷了都不安生,翻来滚去做噩梦一般,弄得哐当哐当直响,丝毫不像是被敲晕之人,搅得淮阴还以为,是自己力道下轻的缘故。 赵秉见着时辰差不多,朝官无故缺席引人猜忌,便让孟淮阴弄醒他,谁知道这小子差点将头都摆断,连他都懵了一下,还以为这人有癫症。又见着这厮人还没醒,嘴巴就张起,有破口大骂的趋势,诈尸似的弹起,到了一半又砸回去,再张嘴,孟淮阴就成了畜生,如此活泼不稳重,也不知是怎么考上功名的。 杜煦砸了个脑门震荡,嗡嗡回响,好半天一睁眼,就见不远处坐着个年轻男人,还是那身蓝色的太监服,巧士冠却摘下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这人五官刀刻一般,剑眉星目高挺鼻梁,嘴唇薄下巴线条硬,笑容却温柔,英气逼人,十分英俊,却不沾俏,因为这人身上有种沉着老练的无形气场,周身气势压人。 那人对上杜煦的眼睛,眼眸深深,轻声笑道:“杜大人,醒了?” 杜煦不是傻子,清醒过来那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这人怕就是老师周易居嘴里啧啧称赞的祈王爷,赵秉,瞧这气质风度,太监袍子都压不住的气势,果然名不虚传,较之一比,当今皇上和这位王爷,谁是狸猫谁是太子,瞎子都分得出。 可如今的皇上是赵愈,祈王爷还在遥远的知州当节度使,看见他了不报,对皇上不忠,看见他了上报,自己小命可能不保,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杜煦脑子闪过一个馊主意,当即呻吟一声,娇弱无比的扶额哼唧:“小饼子~~什么时辰了?晚宴是不是要开始了?” 老子什么都没看见,非要说看见谁,那就只看见了一个名叫小饼子的小太监。 听见那声颤抖拐弯的小饼子,背后下黑手砍晕他的侍卫加谋士孟淮阴猛地一抖,手里的鼻烟壶差点差点哆嗦到地上,忍不住抬眼,对床上这位做戏做全套的杜大人另眼相看,心道:小子,够机灵够胆儿肥,最重要的是,够能装—— 赵秉一愣,不由好笑,顺着杜煦的话头给他铺台阶,只是坐的纹丝不动:“回大人,还有一刻就到戌时,再不走,宴会就开始了。” 杜煦已经从扶额变成了自我诊脉,左手压在右腕子上,眯着眼神叨:“双眼发虚视物有碍,头晕脑胀四肢发软,脉象虚浮时急时缓,哎哟~~~你说,我能走到飞鸿殿么?” 他说话的时候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偷偷的朝赵秉望过去,不想撞上那人促狭带笑,看似什么都知道的目光,登时有些装不下去,幸好赵秉不算太缺德,这才没让杜公子羞愤欲绝。 “小饼子”敛住笑意,起身朝床边走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杜煦心脏越跳越狠,他生怕下一刻,这英俊的王爷就会变成夺命的阎王,突然从背后挥出一把大刀,朝他磨刀霍霍。他肌肉都绷紧了,心头提起万分戒备,哪怕这人动动手指头,他也要褪了柔弱蹦起来,全力一搏。 杜公子兀自提心吊胆,赵秉却根本没想杀人灭口,他只是步子均匀缓慢的走到杜煦床边,伸出一只手来,在杜煦即将要蹦起来搏命的瞬间,笑道:“杜大人,起来罢,再耗下去,可就迟到了。” 杜煦愣了一瞬,下意识就伸出手,嘴里呆瓜似的问道:“王爷,不杀我?” “杀你作甚?” “你不怕我将你行踪泄出去?” “杀了你,也是要泄露的。” 杜煦不可置信:“你这么放我走了?不给我喂个毒药留个威胁什么的?” 赵秉突然一笑,甚是开怀,眉宇间全是潇洒霸气,听他轻声却似万钧,闷头砸进杜煦心里:“如非特殊时期,我不爱耍这些手段。况且就是泄露出去,也不打紧,我对赵愈处处忍让,却也并不怕他。” 那瞬间,这个看似笑意温和姿态宽厚的男人,一如他硬朗的五官轮廓,浑身透出一股利刃般的锋利气质,杜煦脑子里刹那闪过一个词:紫微星斗,帝王之相。 他突然就信了,他老师周易居前日私下所言,这西原的主心骨,是祈王爷赵秉,据说是百年来,长相最肖似开国帝王赵频的子孙。 第二十六章:师徒情深 赵秉亲自将杜煦送到了栖鸾殿院口,说了句快去,折身便走,丝毫不停留,将门口见到他真面的杜大人晾了个底朝天。 说不惊讶不动容,那是假话,杜煦千思万想,从没想过祈王赵秉,居然是这么一号人物,举止温和不掩锐气,心境宽厚又不过分仁慈,最重要的是这人身上有股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让人一见就信服,陌路之如己,三言两语间就被为此人气度手段所折服,可谓厉害。 恰逢乌垣狼子野心,西原能有此人坐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杜煦侧身站在绿萝缠满的角门下,目送那人背影渐行渐远,他抿起嘴角露出个近乎高深的浅笑,目光莹莹,心道:怕是日后,烽火起,硝烟尽,自己会跟随在这人身后,为这方山河出谋划策…… 顾恽翘首以盼,杜煦紧赶慢赶,总是在皇上到来前一瞬窜上了座位。 顾恽责怪看他一眼,小声道:“怎的这样晚?” 杜煦自己也颇为惊险,抬手顺顺急喘的起伏的胸口,只道:“走茬道,迷路了,急煞人。” 杜煦天资过人,几乎是过目不忘,这借口,顾恽是不信的,也没多问,点了下头。 杜煦气息静下来,古怪的看了眼和顾恽同挤一张桌子的怀南王爷,朝着顾恽道:“老顾,你俩如胶似漆师徒情深,挺好,可偶尔也得分分场合吧。” 顾恽方才已经备受瞩目,心情十分糟糕,闻言恶狠狠剜了杜煦一眼,目光里全是小飞刀。 顾恽有些头大,他觉得自己和赵子衿的身份应该倒过来,他为徒,赵子衿为师。 进门前他让赵子衿想法子尽量离他近些,好照料帮衬,怎么就忘了这位爷是个不畏世俗眼光的世外高人,一进门,顾恽简直要怀疑他到底想过没有,法子简单又明了,距离也近的不能再近,都大腿贴着大腿了,还能怎样? 进了大殿,这厮跟屁虫似的跟到自己位置上,直接唤了模样柔美的宫娥,众目睽睽下横穿整个大殿,将怀南王的椅子搬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下,几乎是贴着自己挤在仅容一人的矮桌上,满堂的目光,瞬间就聚了过来。 顾恽面上浅笑依旧,心里却恨不得将赵子衿一把按到地里去,他从来不知道低调为何物,一出手就震慑众人,真叫人伤脑筋。 顾恽对他无可奈何,只能苦中作乐:“你这馊主意,待会皇上过问,你要怎么答?” 赵子衿偷着乐:“实说,我想和你坐一起。” 顾恽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叹口气,促狭道:“你我二人坐一台,美酒佳肴独一份,怎么办?” 赵子衿借着痴傻表真心,一本正经:“阿恽,我可以少吃一点。” 顾恽却是忍不住憋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恽并没有苦恼很久,因为很快,大人们的视线就齐刷刷转向门口缓慢走来之人,乌垣来使,明青候,幽明鉴。 西原见过幽明鉴的文武百官们,只有顾恽四人,余下众人对于这闻名在外的乌垣侯爷,仅限于耳闻,没有目睹,如今这人哺一现身,立刻黏住了众人视线。 幽明鉴面相虽偏柔美,耐不住一身气魄慑人,身量修长挺拔,浅笑噘唇,带点恰到好处的傲气,不至太露锋芒,又不至谦卑惶恐,傥荡悠哉的好像花会游园般轻松自在。乌垣朝服走艳红,蟒袍啜金丝,华服傍身,更显尊贵,十分扎眼。 幽明鉴顶着满身意味深长的探寻视线,目不斜视姿态高贵的打长长的红毯走过,身旁跟着侍卫何群。朝官是不许带侍卫的,痴傻如赵子衿,受了额外的恩赐,也只能带个小厮,在殿外候着,可他国来宾身份不同,西原和乌垣处境尴尬,就是幽明鉴有胆子独自入宫,赵愈也是不许的,要是突生万一,便给乌垣留下了为难的把柄。 引路的公公将人生地不熟的明青候带上席位,幽明鉴礼仪周到对人道声谢,姿态优雅的坐下,脸色端庄正经,丝毫看不出昨日的轻佻放浪。 顾恽、赵子衿和杜煦不约而同心道:这装腔作势的花哨狐狸。 片刻后瑞生公公走上高台,拖长尖细嗓子念道:“皇上驾到——” 众人起身跪地,齐诵万岁,幽明鉴倒是能屈能伸,毫无不耐也跪下去了。 赵愈走上高台,身边跟着如花美眷,这次倒是没犯浑,幽姬在侧,望着台下笑意盈盈,十分高兴,皇后也来了,端庄得体。三人坐下后,赵愈道生众爱卿平身,又大肆宣扬一番对乌垣来使的欢迎和欣喜。 幽明鉴躬身行礼,复又站直,面朝高台道:“陛下,明月有幸能得圣宠,本候倍感荣耀,她背井离乡,作为兄长,在这里代她多谢多谢陛下百般照顾了。吾等此次来朝,奉命为我主迎后而来,恕鄙人斗胆,敢问慧清公主何在?可否让一睹花容月貌?” 赵愈朗声一笑,道:“明青候莫急,女儿家羞涩,准备时间长久些,慧清稍后就到,这就开宴吧。” 在场的众位大臣听得心肝一颤,公主…哪里羞涩了,待会别闹的太难堪才好。不过看皇上这副成竹在胸的轻松自信,怕是用什么法子将公主安抚好了,平常心,平常心。 瑞生公公高声传唤:“起宴——” 宫娥托盘鱼贯而入,搁下美酒搁下佳肴,复又有素退下,唯有明青候身后左右各留一人,边旁伺候着,以示别样圣恩,幽明鉴滴水不漏,起身又是一通马屁,皇上仁慈皇恩浩荡,铭感五内终身难忘,直拍的赵愈嘴角都合不拢,对这敌国的侯爷十分瞧得上眼。 一时满堂皆是美食香气,赵愈举杯欲同庆,这才看见挤得如胶似漆的顾恽二人,手上的杯盏一顿,喜怒不明,问道:“子衿,因何要与顾爱卿同挤一桌?” 赵子衿起身行礼,抬眼直视,目光清亮略带雀跃,面容天真道:“回皇上,有两点。” 坐个位子还一大堆理由,赵愈有些兴趣,道:“哦,你且说说?” 赵子衿有些赧然似的瞧了一眼幽明鉴,道:“其一,子衿长这么大,还未见过乌垣的侯爷,据说生的都是高大威猛英武非常,我坐那边,有些…看不清楚——” 幽明鉴与他同列,都在右方首列,他要是想看,就得一直扭着脖子隔着人,确实不太方便。此话虽然不妥,将人侯爷比作金丝笼中雀、围场高头马似的,可他神态语气纯粹如稚子,大家又久知他底细,习惯他这样无厘头的诡异思维,谁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唯有将且交锋一次怆然落败的幽明鉴嘴角一僵,颇有深意的瞥了一眼对面那不知真假的傻子。 赵愈一愣后大笑两声,觉着这厮在沉闷的朝堂倒也甚妙,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他逗到了,又问:“有理,还有其二呢?” 赵子衿又看一眼身边的顾恽,孝子贤孙似的:“回皇上,上次杏园宴上阿恽被众位大人们灌醉了,翌日就染了风寒总不见好,大夫说他身子弱忌饮酒,可大人们的热情好意也是拂不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作为学生,应当义不容辞为师傅分忧解难。”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无奈而笑,谁说怀南王爷是傻子,他分明就是个敢于逆流而上的少年英雄,大智大勇,肝胆过人哪——上次猛灌顾恽的数位酒桶大人闻言厚脸皮都挡不住的羞恼,面皮泛红,敢怒不敢言,心里恨的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顾恽这死酒鬼闻言面皮一僵,又是古怪又是钦佩的瞥了一眼义正言辞舍己为师的赵子衿,心觉这厮真是了不得了,鬼话编的比真的还顺溜,风寒?经久不愈?大夫?他怎么不记得。 赵子衿皮相愈发纯良,内里却是越近腌赞了,顾恽正想习惯性就想轻斥一句近墨者黑,又陡然发现,王爷身边这染人的浓墨“墨”,除了赵全,就只剩自个了,便立刻打住不愿深究了。 杜煦简直将这里当成了戏园子,看热闹看的是热血沸腾,他发现,但凡场合只要有这位小王爷,局局精彩语出惊人,若不是仅仅还剩点绷紧的皮,他都忍不住要笑的就地打滚了。宴后老顾那厮明明生龙活虎的能吃下一头牛,一经赵子衿的嘴,立刻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太逗了。他在心里给大无畏的赵子衿竖了个大拇指,小王爷,你是这个。 幽明鉴似笑非笑,目光的在赵子衿个顾恽之间来回,颇有深意。 赵愈心思不在治国,在玩乐,早将赵子衿当成了破罐子,指望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自然逃不离碎瓷声,赵子衿颇为上道,每次都能砸出清脆的大动静。皇上闻言,又是一阵大笑,抿嘴道:“你倒是情深意长,罢了,这次就依你。” 赵子衿弯腰一礼,感激涕零似的:“谢皇上恩典。” 他坐下后,赵愈举樽对众人,道声乌垣来朝共饮一杯,又道两国邦交百年好,再饮一杯,一时酒盏逡巡热闹喜庆。 幽明鉴隔着过道望过来,眉眼弯弯不怀好意的模样,举杯隔空一送,仰头痛饮。顾恽点头示意,心头微警,酒杯送到嘴边,却被斜里一只手平稳捞走,扭头就见赵子衿搁置唇边一抬腕,尽了那杯,轻声道:“酒伤身,少喝点。” 顾恽一愣,心头起涟漪,笑着嗯了一声,便不再抬头四顾,提筷垂眼细嚼慢咽,心思电转,脑子里想着接下来事态去势,以备全策。 片刻后公公高声道奏乐,舞姬和乐师飞旋而出,彩袖飞舞肢体款摆,一如上次绝伦妙曼。 舞毕,皇上封赏,舞姬退下后,幽明鉴突然站起来,顾恽心头提起戒备,就见他合手在前,面朝高台恭敬道:“陛下,西原舞曲轻盈曼妙,让人叹为观止,幽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赵愈道:“侯爷且说。” 幽明鉴满脸期冀:“听闻顾大人和怀南王一曲琴剑惊绝天下,不知是否有幸目睹一眼?” 第二十七章:醉酒负伤 顾恽心道,来了。 上位者是赵愈,不爱忠言逆耳,就爱溜须拍马,夸锦绣河山赞盛世安稳慕贤才良将,都是间接夸他治国有方,故而幽明鉴这请求虽不妥当,却正中赵愈下怀。 闻言,赵愈看似商量的朝坐在一起的赵顾二人笑道:“明青候慕名而来,哪有让客人败兴而归的道理,杏园一曲,朕也意犹未尽,顾爱卿,子衿,再为大伙献上一曲,如何?” 只是这帝王的商量,哪里能当商量看。 赵子衿记着顾恽的叮嘱,垂眼思索一瞬,心里就有了主意,暗自运气将血气往脸上逼,面皮渐渐浮上一层薄愠,他微起眼,眼神迷离泛雾气,和身旁的顾恽同时站起,却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站到一半,甚至还剧烈的跄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像是喝醉了一般,顾恽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才不至于有辱斯文。 他踉跄这幅度虽不至于偏斜倒地,却刚好能让在场的哪怕是高龄眼微花的大人们看清,尊师重道的怀南王爷虽然口气大,却是吹了牛,没能继承得老王爷千杯不醉的风范,开宴不过半晌,饮酒不过十来杯,他就酒劲上头步履蹒跚,细瞧那眼神儿,都是飘忽不定的,本官敢打赌,他连五十步都走不出。 幽明鉴自然也将赵子衿醉酒姿态看在眼里,只是凭他的眼力,竟然看不清赵子衿是真醉还是装醉。城门外那次算不上交锋的夺人较量,这人动作快如鬼魅,自己口头上对何群蓄意引导,实则心里也拿不准,这人若是傻子,那就是天生的武学料子,区区一个莽夫,千百下等兵足以应付;若是……那心机之深,连自己都得胆寒—— 幽明鉴心道,西原人才济济,那顾恽就是个博闻强识的人才,年纪轻轻为人却滴水不漏,一个文人,竟然涉猎到战曲将军令,听闻琴声大气磅礴,心性必然坚不可摧,他日交战,必然难缠,早作打算,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也没有留给敌人做利刃的道理,还有那榜样探花,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呵,至于这天生痴傻的怀南王爷,还得小心观察着,万不可大意。 幽明鉴本意借着这次合奏,看能否瞧出些端倪,谁知道这王爷一站起来,腿脚都晃悠,还舞个屁的剑。 幽明鉴眼神一暗,盯着赵子衿的眼光看似平淡无奇,内里却将打量深藏,边边角角沁到赵子衿越发绯红的脸和迷离的眼,然后一无所获,再正常不过的醉酒姿态,叫他自己都有些疑惑,是不是自己疑心太过。 赵子衿站的歪歪倒倒,顾恽一把伸手托住他,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声赵子衿反应迅捷,心里有些道不明的得意,像是看见自家的儿子有了出息似的。 顾恽手里还抓着赵子衿一条胳膊,心里门儿清,暗笑一声,别说,这厮装的可真像。赵子衿对他那点为数不多的爱好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好美酒,前天晚上还带着赵全提来两坛二十五年的竹叶青,两人一人一坛,顷刻间就喝了个底朝天,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那时他眼神清明面皮如常,端的高深好酒量。 今儿个这才七八杯,这位爷就醉态百出,脸颊红的跟涂抹了胭脂似的,也忒像,要不是自己早知他底细,都忍不住要真信了,啧啧,要不得,自个这徒弟,说学逗唱样样精通,叫他这个太学师傅情何以堪。这厮每每语出惊人,这次借酒装疯,顾恽思索一瞬,觉得自己不太道德的对事态发展有点不合时宜的期待。 皇上赵愈端坐高台,台下近处自然一览无余,他见赵子衿醉的状似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眯着眼东张西望半晌才找到御座,被顾爱卿拉着一摇三摆,难为还记得礼数,躬身行礼时又是幅度剧烈的朝左一歪,要不是顾爱卿拉住他,他就奔着地面五体投地去了,好不容易站稳了,结结巴巴,俩字里蹦出一个酒嗝:“臣遵…嗝——旨,阿恽…也…嗝…和…臣一起么——” 赵愈本来兴致勃勃,见状无端就有些糟心,心道要是让这醉鬼上了台,那才是丢了大连面,单就我朝爱卿乐呵乐呵也就罢了,当着乌垣外宾,那是千万不能让他上场了。 赵愈最反感臣子忤逆,赵子衿醉成这样都领旨,他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十分舒坦,觉得是自己威严深重,接下来要恩威并施了,笑道:“呵呵,怀南王醉了,这惊鸿一剑,今儿明青候怕是见不着了,朕也深感遗憾,但顾爱卿琴声磅礴震撼,单听琴曲,也是快事,明青候意下如何?” 幽明鉴目光从还在打晃的赵子衿身上划过,对上赵愈视线,恭敬道:“如此可惜了,全听皇上做主。” 赵愈朝左右一挥手,须臾两宫人抬琴而出,搁在大殿中央退下,琴还是上次那把,古老悠久,琴声依旧。 眼见着皇上看过来,顾恽心思电转,将赵愈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位声色皇上别的能耐没有,就会给他添麻烦,有了前次作比较,他只能更优不能拙劣,偏偏幽明鉴存心试探,怕是要窥探他深浅,这局势,头出不得龟缩不得,进退两难,如今唯一的安慰,就是赵子衿漂亮的避过了这劫,自己,该如何? 赵子衿装醉,索性将身子靠在顾恽身上,看似脱力在借力,实则并没将重量压在他身上,他迷着眼,浓密的眼睫遮住大半眸子,旁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算计精光,他却刚好细细观察眼前的顾恽。 顾恽飞快的皱了下眉头,赵子衿心思一转,就知道他左右为难,对于赵愈上次的轻慢,赵子衿本来就怀恨在心,这酒色皇上这次居然还想重蹈覆辙,重重又叠叠,就不是斤斤计较了。赵子衿默默记下这笔烂帐,准备秋后再算,目前,借着醉酒装疯,先帮阿恽避开这关再说。 赵子衿本来贴在他身侧,顾恽兀自思索,猛觉身上那点微弱的分量消失,回神一看,就见赵子衿自个站直了,抬头望高台,嘴唇微启,像是要说话。 顾恽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他这身早已利落独善,再多嘴,怕是要帮自己开脱,可要是说辞不够周到妥当让人信服,好不容易爬出泥潭,反而会被自己拽下来,如此得不偿失的买卖,做不得。 蓦地耳旁响起环佩叮当声,顾恽低垂的眼角瞟见莲步轻移的宫女端着托盏款款而来,木质托盘上是白瓷青花缠枝莲纹的小盖盅,里头大抵是参汤之类。 顾恽心头瞬间划过一个主意,两人挨得极近,行礼的胳膊几乎是肘挨肘,顾恽动作轻缓的捅了捅赵子衿,眼神示意他闭嘴。 赵子衿对上他视线,虽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却好歹是关住了轻启那丝唇缝,且看阿恽如何应对。 赵愈笑道:“顾爱卿,这边开始吧。” 顾恽垂头合手道:“臣遵旨。” 赵子衿“醉”的站不住,顾恽扶着他慢悠悠的将他往椅子上落,眼角瞥见送汤的宫女行至身旁,轻轻跪下,将托盘搁在桌上,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端起小盅往桌上放,尾指上翘做兰花,姿态十分优美灵动,如同枝头蹁跹的蝴蝶。 这桌坐着两位,菜色都是双份,挪挪挤挤摆了满桌子,只有四角上还剩些空地,宫女将小盅搁下后便要起身离去,就在那瞬间,顾恽心道一声姑娘对不住,悄悄伸出左脚踩在女子因跪地而垂在地上的裙摆。 白底蓝花裙袄的宫女站起一半,却突然被绊住似的蹲下歪倒,朝着满桌的美酒佳肴摔去,发出惊恐的娇呼,声音不大也不小,却如一颗落水的石子,砸破了看似喜气洋洋的宴会平静。 顾恽还半蹲着扭身托着赵子衿,道声姑娘小心,飞快的伸手去扶,眼角瞥了眼青花小盅方位,将女子往那方向外头的空地上推去。 也就是眨眼间变故横生,众人眼见着文弱书生的顾大人状似受不住女子冲力似的胳膊一坠,紧接着那宫女被他随手外推,以免摔在了满桌的瓷器间,宫女惊呼着朝后倒去。慌乱间人总是无意识想抓住些什么来稳定心性和身形,那宫女双手乱挥,一把拽住顾恽的衣袖,将人带着也朝下倒去。 众人不由倒吊一颗心,眨眼间,大殿里就响起瓷器落地破碎的清脆声音,宫女摔在地,痛呼一声,泪花儿打转的莹莹大眼里来不及委屈就蓦地放大圆瞪,满脸惊慌失措的张嘴尖叫:啊……血—— 众人寻她目光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顾恽席位歪斜,其上瓷盘跌落一地,满地红白黄绿,菜汤破瓷混作一堆,脏乱不堪。顾恽形容狼藉跌在其中,自腰间往下的衣袍上,黏黏糊糊沾满了残渣,臂膀间还挂着一根摇摇欲坠的青菜叶子,最为扎眼的却是他撑住地面的手掌下,顷刻间晕红一大片,叫人触目惊心。 而怀南王身躯微斜左臂长伸,半头白发印在脸侧,呆呆的看着地上的顾大人,貌似伸手拉人,却没拉住。 第二十八章:以牙还牙 赵子衿本来,是能拉住顾恽的,可他如今“醉”着酒,那人匆匆倒地间又隐晦瞪他一眼,他伸出去的手便慢下来,只捞到顾恽一片衣角,然后见着那人在眼皮子底下撞偏桌椅,将手朝着瓷片压上去,扎的鲜血直流。 赵子衿垂下眼睫,戾气一闪而过,犯了偏执,心底杀意阵阵,觉得赵愈、幽明鉴之流烦不胜烦,实在可恶,恨不得一刀宰了眼不见心不烦。 那人前世今生都是他的心头肉,藏着掖着小心护着,只盼他日日开怀舒坦,别人多看一眼,他都恨不得挖人眼珠。这二人倒是好的很,赵愈接二连三让他当庭奏曲,幽明鉴马不停蹄对他骚扰非礼,阿恽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如今竟被迫的退让至此,为得保全蓄意伤己,呵—— 大殿里静了一瞬,尔后活过来一般乱成一堆。 受了惊吓的宫女梨花带雨,呆愣完回过神,连滚带爬的跪伏在地,嘴里惊恐叫道皇上饶命。百官们倒吸完凉气,除却个别真心实意的,皆换上一副同情状,一言不发。 泼在地上的参汤里那片颜色越深的红细针似的扎在赵子衿心上,心口抽疼杀意横生,却不是因为顾恽这点伤,而是因为他违了心。 阿恽是男人,不比女子娇弱易碎,他自有能力和韧性承受世间千般万般苦楚悲戚,谁能一生不受伤,自己偶尔犯了混,见不得别人伤他一毫,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旁人千刀万剐,今生却不再做这样的事。他是有主见的人,日后站在一起,姿态自然是并肩而立,他不需要自己扶着搀着,许多事,自己只需…看着就好,他处事的风华,不也是自己爱他的原因之一么。 念及此,他在心里默念道,赵子衿,冷静。 赵子衿悄悄长吐一口气,敛了神色恢复成醉态,歪歪倒到的站起来朝顾恽扑去,神色惊慌道:“阿恽,血——” 粗粝的瓷片不比快刀利口,只得划出几页纸片儿宽度齐整的口子,剧痛过后,大抵就是麻,倒还没这个揪心。顾恽一把按上去,也不知伤口深浅,只觉掌心一凉,接着一股铺天盖地的痛觉沿着手臂窜上来,肘子一软,差点没全身扑到瓷堆里去,幸而快速回过神撑住了,额头竟冒出细密的冷汗来。 有人记吃不记打,疼死也要胡扯两句,难为他在百疼中还能抽出心神深刻反省:真他娘的扎心,早知道,就瞅准了,换个薄点儿的瓷盘下手了。 顾恽眼前一花,赵子衿就扑到身前蹲下了,小心翼翼拉起他的手,晕红的脸上满是心疼,神态顺眼到让他诡异。那人垂着眼睛去翻自己的手,冰凉的十指搭在火辣辣的手腕上,些微镇痛似的。 赵子衿轻柔翻起,让他掌心朝上,目光瞧上去就忍不住瞳孔一缩,手心血肉模糊,血液沾着菜叶灰土,糊得连掌纹都看不清,大块的瓷片落地,唯有伤口潺潺冒血,还有几块深扎入肉,只余尾端一点白色沾不上血,在周遭不停冒出的血红细流里,更显触目。 赵子衿别看眼,有些不忍落目。他不是没见过狰狞伤口,这伤虽然看着恐怖,终归也只是皮肉外伤,真正让他不敢直视的,只是因为这点伤,落在他心尖人身上。 由爱生恨,那瞬间,他心里凄凉的划过一个念头,竟然是有些恼他的,这人看着随大流好说话,温言细语有求必应,内里却是个少见的狠心人,对自己,比谁都狠。 他如此胡来,赵子衿不想和他说话,抬眼一见这人疼的青白脸色,立刻没了脾气。十指连心经络满布,这是双挥毫泼墨轻拢慢捻的文士手,专注精细活儿,他也不敢随便去拔瓷片,为难半晌竟是低下头,学着幼时练舞受伤时,赵引在伤口呼呼吹气的模样,朝着那惨不忍睹的掌心轻轻吹了几口热气,闷闷道:“疼么?” 顾恽瞧他低头顺眼,眉眼英俊白发披肩,温热的气息拂到麻木的掌心,心头不由猛的一跳,剧烈的让他浑身一颤,随即乱了平心的节奏,强力的震动让他有些茫然失措。赵子衿以为他是疼极,连忙抬头,顾恽为掩饰失态,打落牙齿和血吞,摇头笑道:“不疼。” 天知道他疼的眼前发黑,恨不得龇牙咧嘴。 杜煦和许季陵都被惊倒了,双双站起跳过来,围在顾恽身旁蹲下,见到赵子衿翻过那狰狞的掌心,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幽明鉴眼神毒辣,又是斜对着顾恽而坐,宫女起身时左侧衣角捆直拉紧,分明是被人刻意踩住,他抬眼深瞧一眼顾恽,暗赞此人好快的反应,然后就见那人倒栽葱似的一跤跌在了盆盆罐罐里,扎了个血淋漓,不知为何自己又有些不落忍。 幽姬见血惊恐非常,贴在赵愈身旁瑟瑟发抖,赵愈大怒,眉头拧成山川,朝哭泣求饶的宫女喝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留你何用,来人呐,给朕拖出去砍了…还傻愣着作甚,瑞生,传太医——” 怔住的太监总管回过神,瞥了一眼满地的血,梗着脖子高呼:传罗太医觐见—— 殿外待命的侍卫训练有素的小跑进来,宫女听见身后的动静,久居深宫自然知道伴君如虎,眼里全是绝望,一边高呼皇上饶命,一边慌不择路就去拉扯顾恽,语无伦次的哭叫大人救命,秀丽的俏脸上全是鼻涕泪水。 饶是顾恽脸厚心黑,见状都有些挂不住脸面,不过他早就料到会如此,当下也不急,拉开赵子衿的手,撩了膝盖立起来,由坐变跪,两手撑在地上,道:“皇上明鉴,错在微臣,求皇上饶了她罢。” 赵愈又怒又笑:“哦~~你倒是说说,怎么就错在你了?” 顾恽抬头轻松笑道:“回圣上,微臣虽不是英雄,可这姑娘,却是美人,哪有见之有难不救的道理。说来惭愧,要怪,就只能怪微臣没有自知之明,微臣并无大碍,今日大宴贵客,皇上又宽和仁厚,别怪罪于她。” 赵愈是个爱惜美人的,闻言却是笑了,道:“顾卿竟是个怜香惜玉的,朕看这样,既然这美人入得了顾卿之眼,便赏与你做妾如何?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顾恽闻言一抖,深觉皇上是拉煤做迁上瘾,只是这恩宠,他可担待不起,便垂首道:“万万使不得,皇上莫要拿微臣取笑。” 赵愈也就随口一说,见他如此,颇有意味,还要打趣,门口陡然响起传召:罗太医到——他扫一眼地上血色一滩,便改了口,让顾恽出去包扎妥当后进来,顾恽谢恩后,跟着公公出去了。 赵子衿本来想跟出去,余光瞥见盯着顾恽发笑的幽明鉴,突然改了主意,对着顾恽说了声快去快回,站着看他走远了。 很快便有手脚利索的太监上前收捡擦洗,不过片刻,地上的狼藉血迹便消失殆尽,新盏热菜端上来,之前的变故像是热锅里的一滴水,蒸发的看不见一点痕迹,一如这内里生朽的河山,外罩一层太平粉饰。 合奏两人,挨个出变故,舞剑那个喝醉了酒,抚琴那个割伤了手,巧的如同早有预谋,却又叫人找不到头绪。有机会出尽风头名言四海,不上赶着争抢献艺,那才有鬼,如今只能叹这两人点子背,没机会。 赵愈惋惜一番,笑着打趣侯爷没眼福,幽明鉴面上点滴不恼,道:“皇上说的极是,确是本候没这眼福,可惜了。” 赵子衿摇摇晃晃的坐回去,伸手将顾恽的椅子摆正,手上沾了血,桌上有布巾,他也不擦,捂在手里发呆。 杜煦福至心灵朝这边望一眼,怀南王眼帘低垂,银白的头发挡住半边脸,只露挺直的鼻梁和微勾的嘴角,咋一眼,竟有些阴险。他心神微惊,凝目细看,却见那人抬头望高台,脸色微红眼神雀跃,之前那一眼错觉一般,杜煦不由迷惑:难不成,是我看脸的角度不对? 幽明鉴话音刚落,赵子衿歪歪倒倒的站起来,对着赵愈憨态毕露,道:“皇上,微臣…想看…人跳舞——” 众位大人被他摧残怕了,这位爷一张嘴,大伙就纷纷汗毛直立,心头警铃大作,暗道大事不妙,这唯有对着顾大人才有的撒娇语气是怎么回事,这位爷,怕真是醉糊涂了,他不是把皇上,看成顾大人了罢。 赵愈心里好笑,你这小傻子,懂得欣赏什么舞曲,嘴上却道:“方才不是跳过了么?” 赵子衿打了个酒嗝:“不是…那个,…臣要看…柘枝舞。” 此言一出,众人讶然,嘿,这傻子,竟然还知道柘枝绝舞。 柘枝舞,数百年前西域石国传入中原的舞技,以变幻丰富的舞姿和快速复杂的踏舞独步天下,舞袖蹁跹飞扬,舞姿轻盈柔软,舞者佩戴金铃,踏步清脆作响,故有记载: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柘枝舞本是女子独舞,失传已久,却在十多年前惊现乌垣,被一流落到乌垣的伶仃舞出绝世风华,重现天下,自此成了乌垣绝技。 据说那青衣戏子,名叫沈露白,西原人士,因何流落,却是不知,画舫民间流传的画像,是个面容秀美的年轻男人。 赵愈看了眼身旁的幽妃,不由哑然失笑,有心作弄他:“朕也想看,可没人会跳。” 赵子衿瞪起雾白花花的眸子,一脸“我知道”的得意神情,随手一指,指尖直指明青候,掷地有声道:“皇上,戏班的沈老板不是在这里么?这便让他献上一曲罢……” 他说完竟似站不住,一屁股屯在座位上,兀自晕乎,留下满堂大臣面面相觑,心肝胆战,齐齐默念童言无忌,而后竟然一股脑的去瞅明青候,看他到底与沈露白相似几分。世事最怕挑拨,赵子衿这么一说,两人又都是秀美型,百官们或多或少,总是咂摸出丝丝相像来,然后就是越看越像。 幽明鉴脸上一僵,刹那有些挂不住笑,这傻子竟然将他看成一个戏子,还让他去献舞,嘿,有意思,这可真是来的及时的现世报。 第二十九章:重操旧业 罗太医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医术超群手法诡谲,捻子使得如同绣娘穿针引线,顾恽只觉眼前手影阵阵,没什么感觉,就不停有细小的瓷块被挑出放在一旁的白帕上,滴滴鲜血,染得一方素净帕子如同绣了点点红梅。 不过片刻,罗太医放下捻子,从药箱里摸出一卷纱布,手法熟练的给他缠上不薄不厚的一层,尾端打个结用尖刀挑断,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好了,合上药箱起身就要走人。 顾恽没想到深宫里还有如此不卑不亢脾气古怪的太医,连忙站起身来道了谢,罗太医兀自背着箱子远走,也不知听到没有。 顾恽再次踏进大殿门口的时候,觉得里头寂静的有些不正常,顾恽隔着老远望过去,就见赵子衿几乎是背对着自己站立,像是正要或是已经向皇上汇报什么。满朝文武脸色些许微妙,俱都伸长了脖子朝前看,他脚步一僵,生怕赵子衿又干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出格事。 顾恽虽不明就里,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赵子衿铁定没老实,他加紧脚步往前走,可还没走出几步,那位爷就又出新招,听得他道:“皇上,可否等阿恽回来后,再让沈老板起舞?柘枝舞,他必然也没见过。” 皇上赵愈已经被这喝醉的傻子磨得没脾气了,他已经不厌其烦的开了金口好几次,这里没什么戏班的沈老板,他所指之人,是乌垣尊贵的明青候。赵子衿醉酒没成酒疯子,却成了聋子,甭管自己说几遍多大声,他再开口,句句不离沈老板快去换装准备起舞。 赵愈心头起火,见他这傻样又忍不住唏嘘想笑,骁勇善战如老皇叔,怎么就唯独生了个傻子,真是叫人悲凉同情。他这么想着,火气又被同情给浇灭,对一个傻子生气,也掉自个身价,就只能拿出兄长那点虚架子来好生安哄,满脸都是苦笑。 赵愈去看幽明鉴,那人笑意清浅悠然自如,丝毫不见尴尬,便整整威严笑道:“明青候见谅则个,怀南王不胜酒力,并非蓄意冒犯。” 幽明鉴极擅顺坡下驴,一副理所当然我知晓的模样,微颔首笑道:“皇上放心,本候省的。” 谁知幽明鉴话音刚落,赵子衿又开始胡言乱语,一本正经的要等顾恽,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顾恽一愣,沈老板?柘枝舞?都是什么跟什么? 不过就算什么都不管,那傻子却是不能不管的。顾恽揣着满腔疑问,加快脚步朝殿前走去。 皇上赵愈见了顾恽,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待到那人走上前来行礼,便关怀备至的问道可有大碍,顾恽只道谢吾皇万岁,太医说无碍,皇上甚为宽心的一颔首,准许他回位置上去了。 顾恽才回到位置上坐下,皇上的吩咐适时响起,说是怀南王喝醉了,让顾大人帮忙照顾些,顾恽省得其中深意,怕是赵子衿这块山芋太烫手,皇上都兜不住了,才一把抛给他。 顾恽起身拉扯赵子衿,那厮嘟嘟嚷嚷指着幽明鉴要让他跳舞,顾恽瞧一眼幽明鉴,那人哺一对上自己目光,立刻颇有深意的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纱布,那意味十分明确,说他知晓一切,可那又如何,他还能在西原,呆一辈子不成。 顾恽移开眼,去哄赵子衿,赵子衿唯他是从,被顾恽拉扯着坐下了,两人凑在一起讲小话。 顾恽递给他一盅参汤:“赵子衿,你又干了什么?跳柘枝舞的沈老板,和幽明鉴有什么关系——”他嘴角一抽,盯着赵子衿堪比人面桃花的脸庞,问而不带疑,几乎是平铺直叙:“你让幽明鉴去跳舞?” 赵子衿软软靠在他身上,面颊还在顾恽颈旁蹭了两下,伸手,却不接盅,直接覆了顾恽右手,连手带盅凑到嘴边啜了一小口,内心冷漠嗤笑一声,比起跳舞,我更希望他去跳崖,面上却是得意洋洋,一副我已经仁至义尽的模样,哼唧道:“他还让你去弹琴呢。” 顾恽乐道:“你这般借酒装疯,就不怕皇上一怒,砍了你的头?” 赵子衿心道,我装疯也不是头一回了,他看不出,就算看出了,他也不敢,赵愈顾忌的东西太多了,要顾忌怀南王手里半枚虎符;要顾忌手握朝堂八成兵权的武将,几乎都是怀南王部下;还要顾忌远在知州的祈王赵秉,小心翼翼比我更甚。他心头自盘算,嘴上却天真:“怎么会,皇上不是我哥哥么,再说,我又没做错什么。” 见他愤愤,顾恽连忙表示赞同:“对对,你说的没错,做得更没错。” 只是…伴君如伴虎,天家没有真性情,再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宴会继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刻钟后盛装打扮的慧清公主款款出场,端庄优雅明眸善睐,莲步轻移间似弱柳扶风,换了一道魂似的,哪里有之前的一星半点凶悍模样。 出乎所有人意料,慧清公主一没哭二没闹,三来更没有上吊,全程嘴角都带笑,举手投足分外娇,活脱脱一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缘由不可考,众人还是长吁一口气,毕竟天家的笑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的。 皇上做迁拉煤,明青候风趣幽默,公主斯文娇羞,三人兀自笑谈,间或皇后和幽妃插上一句碎语,几人之间的气氛恬淡轻松,俨然一次成功的皇家相亲盛会。众位大臣见状识时务的消言隐身,企图化身成一团团空气。 赵子衿捏着顾恽被包成半个粽子的左手出神,心里有些烦躁,上一世他无所畏惧,除了对这人的感情,其余事上根本不知克制为何物,为所欲为这个词套在他身上,再恰当没有。这一世为了修得和他共枕眠的缘分,却诸多隐忍与退让,眼睁睁看着这人受委屈,却每每只能在言语上占回点便宜,可幽明鉴这种人,几句空话几句暗讽,雁过不留痕,于他不痛不痒,没有比实在教训,更让人铭记于心的。 教训大概也就分为两种:出言和出手。 赵子衿认真的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幽明鉴之间没话说,他自己也更倾向于第二种。出手也是个分类细致的活,种类繁多,不如买凶杀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之流,可幽明鉴死在西原,一来容易挑起两国交端,二来犯杀孽,最好呢,是悄无声息的让他生不如死。 他思索半晌,心里就有了主意,新学技艺难,重操旧业却简单,事不宜迟,明儿一早就行动。 国宴皆大欢喜,幽明鉴对这位未来的乌垣国母十分满意,而慧清公主也夸赞侯爷丰神俊朗博学多才,想必她未来夫君也是如此。几人商议半晌,公主说思乡情重,再过几日就是父皇忌日,想多留些日子,正好明青候说都城宏伟新奇,想多见识几日,便敲定半月后启程。 宴会尾端时,明青候状似无意提起他在平沙人生地不熟,皇上立刻热情揽下话头,顺口溜似的又将顾恽推了上来,说他们都是风流才俊,凑在一起吟诗作对好不快意,顾爱卿杜爱卿许爱卿,这半月,便由你三人陪伴明青候。 顾恽长叹一口气,已经不想多谢皇上的栽培了,强打起精神应下这艰巨无比的苦差事,心里只觉得累。 直到亥时,皇上赵愈打了个呵欠终于乏了,一扬手,瑞生公公吆着嗓子宣布退席,百官连忙跪地恭送。顾爱卿成了皇上的口头禅,张口就来,等他说完顾爱卿替朕将明青候送回别馆,这才反应过来,能者多劳的顾爱卿今日负了伤,登时就有些尴尬,不过他素来是个搁不下面子知错不改的,便揣着些微不能长久的歉意等善解人意的臣子来解围。 赵子衿适时跳了出来,轻带谴责深委屈,道:“皇上,阿恽他受伤了,便让王大人送侯爷回去吧,他们不仅认识,还正好顺路。” 赵愈就势下台阶,难得对他那傻样瞧顺眼,连忙道:“是朕疏忽了,顾爱卿好生休养,王爱卿,此事就着你去办,都退下吧。” 一直隐藏在人群里看戏装空气的王大人猝不及防就被王爷推下水,还怔忪着,那厢皇上已经迅雷不及的命令下全套,可怜的王侍郎内心悲呼一声“天地刍狗”,苦不堪言强颜欢笑遵命了。 官员们成群结队出了宫,互相道别后上了各自软轿,被轿夫抬着一摇三晃的沿着官道分散开去。 赵全神出鬼没,这会子又驾着马车候在宫外,见了赵子衿一行出来,挥着小马鞭眉飞色舞的叫唤“王爷小的在这里”,赵子衿见了他,心里还有些小失落,一想顾恽伤了手,一起坐车也是好的,便扭头道:“阿恽,你伤了手,骑马不宜,我送你回去。” 顾恽可有可无瞪他一眼,唾道:“你不觉得除去借口,这套说辞的起头和收尾,听起来有些千篇一律么?” 赵子衿从善如流的改了套新颖的说辞:“风寒露重夜路难行,顾大人,本王顺路送你一程如何?” 顾恽笑着呸他一声,合着拧不过他,不说话当是默许了。 幽明鉴本来还准备跟着顾恽走一段,一来一丝不苟的王大人苦哈哈的站在他身旁,一个劲儿催促,二来怀南王马车帘子一遮,车轮子咕噜着就悠远了,他站在原地笑了一阵,觉得这几人都挺有意思,接着翻身上马回了别馆。 回路上,赵子衿突然说他要学医,顾恽被他这心血来潮似的的想法弄得一怔,问他为何要想要学医了,赵子衿捉着他那只手,突然凑到唇边上轻吻了一下,顾恽一颤,就想抽手,紧接着马车内响起一句微弱的几乎是错觉的叹息:“因为你…受伤了啊——” 顾恽一顿,想要抽出来的手和涌上唇边的话,突然就说不来了,赵子衿的心意,他还不知晓,那他还不如去自挖双目,可为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敢问。他入朝为官的时候,算过日后可能的种种下场,或生或死,或自由或禁锢,却怎么也没想过,会遇上这么一个人,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拿赵子衿怎么办。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赵子衿扣着他手腕不放,力道却松散,只要顾恽愿意,他随时能抽开,可只要他一动,赵子衿就露出一种十分伤心的表情,顾恽登时不敢动了。车内气氛微妙尴尬,当然,只有顾恽这么觉得,到了顾宅,他跳下马车,赵子衿却没有跟下来,他在帘子后探出头,神色间满是寂寥,没头没脑的说了句:“阿恽,我心里有个人,很多…很多年了。” 第三十章:心系君身 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厮,赵全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合格。 王爷素来习惯自己穿衣洗漱,相熟的人几乎没有,也用不着他怎么跑腿,除了外出需要他在后头撵着,基本用不上他。事儿做得少,甜头却足分,故而赵全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出点差错,王爷就不要他了。 他这种殚精竭虑一直持续到顾恽出现,这才慢慢消失殆尽。自从顾大人出现后,王爷一天到晚跟在顾大人身后打转,而自己,就跟在王爷身后打转,多么充实多么劳碌,顾大人于他赵全,几乎是恩同再造,所以赵全揣着那点无人知道的小心思,对顾恽的亲近不是一星半点。再则赵子衿的心意也不遮掩,提起顾大人王爷高兴,赵全已然养成了一种习惯,张嘴闭口顾大人前顾大人后。 赵全是个知恩图报的少年,赵子衿对他毫无要求,他却不能恃宠而骄,别的小厮起多早,他就起多早,一点特权也不沾,看似滑不溜手,实际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赵子衿每日起得也早,天蒙蒙亮,他就穿戴整齐了,在院子里游龙走蛇形如鬼魅的耍上一套剑法或是拳脚,剑势凌厉拳脚生风,隐约可见绝世风范。 赵全很多时候,根本看不清赵子衿身影,因为实在他太快了,就更别提招式和步法,可他依旧两眼放光的杵立在连廊下,招子风火轮似的转,追逐那道或红或黑的身影,筋络骨骼里都灌满着崇拜。 今日还要早些,刚过四更天,天色暗的叫人分不清是大清早还是临近深夜,院子里一片寂静,这个时候,连蝉都还没醒,只有风过时,树叶沙沙的轻响。 赵全迷迷糊糊的端着铜盆,从墙角下的连廊拐过,孤魂野鬼似的虚飘着。盆里头盛着洗脸水,他睡眼惺忪歪歪倒倒,一路晃来一路撒,还没走到自个屋前,盆里的水都快见了底。 他乏的要命,天儿还早,他本来还能再睡半个时辰,可早晨被噩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一闭眼,梦里那些林林总总丑陋可怖的蜘蛛毒蛇多足怪虫,洪水似的往自个床上爬,吓得他腾的高高弹起来,然后重重撞上床顶的木板,嗷一声摔倒在床,头晕脑胀。 如此这般反复多次,他惴惴的在床上老大娘绣花似的摸找一边,别说蜘蛛,就是虱子也不见一只,这才抚着胸口顺气,犹自后怕,想了老大一会,也没想通怎么突然就梦见这些恐怖玩意儿了。他又困又怕,还是决定不睡了,去打盆水洗脸醒神,然后到外头的院子里,效仿自家王爷,也去耍一通活络活络筋骨。 等他梦游似的打了半盆水然后撒的差不多时,正好走到自己门口,他还没碰到门栓,就听耳旁吱呀一声门响,旁边的门被推开半扇,然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自家主子。 赵全一扭头,就见他家王爷衣冠楚楚,长袍一身,同色的腰带掐出流畅的腰线,端的是长身玉立,只是这行头却不太寻常,不是常见一身红,却是纯黑,愈发衬得他高瘦。 赵子衿对他微一点头,反手带上门就朝外走去,赵全当他去练功,正准备回屋加紧洗漱,就见他家主子走过了院子正中心,笔直的朝着院口而去,不像是要练功,倒像是要出门。 赵全脑子同他这人一样,还是半睡半醒,转不动,于是就没有察觉出,他家主子这个时候这身行头,像极了要去打家劫舍的土匪或是偷鸡摸狗的小贼。等他脑袋跟着赵子衿呆呆的转了大半周,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着急,自己脸还没洗呢,习惯性的张口就来:“爷,这样早,顾大人还没起呢?” 赵子衿脚步一顿,继而接着往前走,头也不回的说:“我知道,我不找他。” 他这语气平淡无奇,可赵全目睹昨晚顾宅门口那一幕,听他不去找顾大人,便自作主张的代入个人情绪,当他是恼了伤心绝望了,愣是从中听出一些莫须有的赌气埋怨来。 可怜的小厮当下便急醒了,抱着脸盆儿飞奔下台阶,剩下那点水,也被他颠没了,赵全顾不得这些,撵在赵子衿身后拼命的追,一边大呼小叫:“主子,你别生顾大人的气,他一定是毫无准备,被吓到了,不是故意拒绝你的,你别……” 他这一通乱七八糟的卖力瞎嚷嚷,赵子衿好歹是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表情冷淡的转过身来,道:“胡说什么,我没生气,”他顿了顿,又抿出一个笑来:“再说,我也舍不得生他的气,我出门办点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今儿个那姓幽的必然会去找阿恽,你吃过早饭,就去顾府跟着他,让阿玖暗地里跟着,记住,寸步不离,有事儿差人报回王府,我尽量早去早回。” 赵全见他着实不像是生气,这才放宽心,信誓旦旦一点头,一副我能为君上刀山的凝重,接下了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历史重任,浑然不觉他现在一身形容,衣衫不整满面油光,和那一脸的正气凛然十分不搭边,看着一丝也不可靠。 赵子衿交代完一转身,钻出角门走远,一身黑衣很快就模糊同化成一片。 赵全端着个空空如也脸盆在思索任务,直到他家主子都快看不见了,这才记起忘了问王爷去干甚,连忙伸出手做招呼状,摆的如同疾风扫落叶,想嚎又怕吵醒了整个王府挨骂,只能十分之猥琐的小声呐喊:“王爷,你去干什么——” 这悄悄话一样的呐喊,没得到王爷的一丝回应,或许是距离太远声音太微弱,又或许是,他家王爷根本懒得理他。赵全深思一瞬,坚定而不可动摇的认为,只可能是前一种,思毕,他摇头晃脑的转回内院,又去打了一盆水。 日光尚未破云层,天边一片裹着亮金色的霞色,路上行人极少,只有做早点卖菜的生意小贩,挑着箩筐挑着担,沿着街边朝闹市赶,走带起于晨到底一日之计,渐渐有寂静走向热闹。 赵全驾着马车,逆着人流有一下没一下的挥鞭子,这段路走了百十遍,连畜生都记住了,不需要赵全多加催促,便迈着蹄子朝顾宅奔。 不过一刻,赵全将马车停在顾宅门口的老槐树下,顾宅门扉紧掩,大门也没开,他独自坐在车辕上,他双眼发直的盯着那块平平无奇的地面,昨晚上那一幕还恍然在眼前似的。 昨晚深夜,顾大人就是站在那里回过身来,而后王爷在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句:“阿恽,我心里有个人,很多…很多年了。” 那语气里掺着沧海桑田的等待似的,赵全根本没咂摸出滋味来,鼻头却早已忍不住发酸了。 顾大人站在那里,眼底明明闪过惊愕和他看不明白的神色,半晌,面色恢复如常,只是朝王爷浅笑着说:“子衿,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赵全不敢回头看,不知他神情,只听王爷落寞的说:“阿恽,你什么都明白,是么?我不逼你,可我也得先告诉你,我能忍十天半个月,却忍不了三年五载,而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忍一生的,见了你之后,才发现太过高估了自己。我不想吓你,可也不想让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该知道,我爱你——” 赵全看见,那句轻道落在称上量不出一点重量的心意,像是一阵狂风似的,将顾大人逼得凭空倒退数步,他抬眼望过来,神色纠结,亮的惊人的眸子里,有震惊,更多的却是深深的不解,半晌,他很累似的揉了揉眉心,嘴角微弯,像是一个苦笑,道:“子衿,我莫名会有这种感觉,你非但不傻,反而是个精明猎人,精心布置陷阱,等待猎物按着算计的途径落入陷……算了,不说这个,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皱着眉斟酌用词似的,一字一句慢慢道:“我被家母念叨了十多年的娶媳妇抱孙子,你突然杀出来,对我粘得紧,又说…你心里有我,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赵子衿,你告诉我,为什么?” 原因,赵全自然也想知道,王爷半生没出过王府,会试之前,根本不认识顾大人,可他痴情至此,因何缘何呢? 赵全不知,顾恽也不知,赵子衿有千言万语,他想说,因为打上一世睁眼,我瞧见的第一人,就是你啊,你喂我糖葫芦,带我上树掏鸟窝,一起脱光了跳下河,你教我背书,教我写字,给我盖被子,会亲我额头,给我擦汗……让我彻底无法自拔的是,我在辋川挣扎十年,痛不欲生,你出现在我面前,淌了满脸泪……可这些,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赵全再次听见王爷声音自背后而来,被风卷入顾大人耳中:“因为就算我是个傻子,你也从没推开过我——” 一如上一世,就算我是个疯子,你也从没抛弃过我…… 顾大人怔忪半晌,神色转换复杂无比,一会儿拧眉头,一会儿哭丧脸,一会儿肃穆,一会儿歉疚,一个人在那演绎人生悲欢离合似的。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次看过来,眼里有细碎的光芒流转,他说:“子衿,我心里挺乱的,你让我静下来想想,成么?” 王爷很快嗯了一声,赵全从那个单音节的字眼里听出了欣喜,随后他说:“阿恽,进去罢,我看着你走。” 然后顾大人朝这边笑笑,当真转身进门不见了。赵全有些为王爷鸣不平,他记得自己赌气嘟囔了一句:“顾大人怎的如此绝情。” 王爷在马车里笑笑,语气轻缓却笃定:“不,阿恽哪,是很好的人,他不许人山盟海誓,也不给人无望的机会,一旦他心里装下谁,为君献肝胆,百死而不回。” 第三十一章:烟花之地 太清河畔,脂粉流香。 太清河是平沙的护城河,百年清澈的河水从远处流溯而来,玉带一般绕着平沙东城蜿蜒,流过歌舞笙箫的奢靡,归拢在城头转为繁华落尽的寂静,默默无声的流向下一座城池。 像是沿袭了秦淮河畔的风俗,自来烟花之地依水而建,借水灵气养美人,更显钟灵毓秀冰肌玉骨。 庚楼月,是太清河畔,平沙城里,最为有名的一处烟花胜地,三层的楼阁林立在一水儿长串的脂粉堆里,非但没有一头扎进去不见踪影,反而脱颖而出,势发不可挡,一跃而成京城之最。 庚楼月里有美人成群,艳雅清贵娇,样样俱全,可别处就没有美人么,自然是有的,花魁头牌再美,耐不住客人眼光挑剔不一,除非是谁也挑不出瑕疵来的国色天香倾城绝色,光以美人之美,实在难分高下。 庚楼月鹤立鸡群的缘由,比起美人,胜在一个奇字。亭台楼阁共三层,层层主攻不一:首层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红毯铺出一个巨大的高台,供人赏阅,其上从早到晚有美人献艺,琴棋书画萧笛剑,更有戏子台上站,踱步甩袖间风华倾天;二层是女子走动嬉闹的妓馆,分出好几块,或雅或俗,装饰布置可知;再上一层,却只有清一色的阴柔男子,面容娇俏指做兰花,分明就是年轻的相公,供喜好男色的王公贵族前来取乐用。一层献艺的美人,有卖艺不卖身的,也有二三楼才华出众自行下来的。 此楼背后的老板无人知晓,光这手段却叫人叹为观止,除了妙绝,竟是无词可形容。庚楼月有三绝:擅画天下粉黛眉的眉娘,床技精绝的妖娆花魁茱萸,以及传言沈露白再世的柘枝一舞沈复白。 据说这沈复白在台上风华无双,褪去油彩珠钿,却只是清秀斯文的眉眼,既不妖娆,又不魅惑,但柘枝舞在西原几乎无人会跳,不止物以稀为贵,技艺才华,哪样都适合这个道理,故而沈复白的身价,比另外二位高出许多,不是一掷千金的主,都不好意思开沈复白的口,这位传奇一般的男妓,一年难得接一次客,很是清闲。 可今儿个楼里来了贵客,气度高贵出手阔绰,张嘴就要见沈复白,要看柘枝舞,小的们招架不住,又不敢得罪,只能蹬蹬跑上楼,去叫主事的出来。 庚楼月对外的老鸨,是个保养的看不出年纪的美貌女人,大伙叫她南姐,面容瞧着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可一双美眸里透出来的精明和举手投足间的风韵,又叫人忍不住猜测这女人已是浮生看尽,年纪都看不透,为人,就更迷惑了。 南姐接到汇报,翩然从转角的楼梯口走下来,妆容精致面貌秀美,烟花之地的老鸨妈妈,却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质绸缎,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把竹丝仕女团扇,下头缀着个圆溜宝石的璎珞子,更像是哪家养尊处优的优雅如夫人。 南姐一双识人的利眼,一眼就扫见了一层大厅的角落里,正好一桌的四个男人。 正首那人一身月白长衫,玉簪束发折扇敲手,面容秀美,眉目之精致,比她这里的花魁还甚,周身贵气非常,身后还站着两名护卫,一看就是大富大贵;再看这人正攀谈的右手边那身青衫子,衣着朴素,有些心不在焉,不见一丝低于人下的卑微,身后立着个伶俐的小哥;循着右手边,是个眉目如画的灵气之人,一身衣裳低调不掩华贵,竟是柳州鲛丝,再看斜着侧对自己之人,眉眼也算俊朗,身侧各立一小厮。在位四人,是各有千秋的风度。 南姐长袖善舞,款款走到正首那人身边,行了个女子的别腰礼,朱唇轻启是软语,道:“不知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则个,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月白衫子唰一下甩开折扇复又合上,姿态潇洒利落,看向南姐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南老板了,久闻大名,失敬,在下姓明。” 南姐娇笑道:“明公子过奖,大名不敢当,听龟奴说,公子要见复白,想必也是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的。” 这位明公子道声自然,折扇离手心半寸在空中打个转儿,身后右方站立那人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恭敬递上。 银票也不算很厚一叠,可南姐接下后就是一愣,张张都是大额千两,手上这轻轻一把,是寻常百姓家几辈子也攒不下的财。 南姐收了钱,脸上没有见钱眼开的欣喜,反而有些悲凉,而后她笑着侧身做请,亲自将这一行人带上了三楼,姿态也是宠辱不惊,是种见多识广的淡然。 三楼楼面宽阔,朝北的浮萍居就占去三分,身价金贵的沈复白,便是此间主人。 南姐在门口扣了三声,等着里头响起一声请进,语气十分温和,她这才推门。门开了也不进去,只在门口扬了手,等客人进去后,道声公子尽兴,阖上门便离开了,礼数周全的不像一个老鸨,倒像是引路的小丫鬟。 这间青楼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怪异,引人讶然,却又没心思深究,念头一起,便被转到美人歌舞上去了,实在奇特。 顾恽一早上没见着赵子衿,偏偏赵全又死乞白赖的贴身粘着,叫他不愿想,又忍不住想,他没忍住问过了,然而赵全也不知道,他家王爷黑灯瞎火的,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一直心不在焉东想西想,心里头乱成一堆大风扫过齐腰深的野草丛,乱七八糟东倒西歪。 直到幽明鉴笑盈盈的跨进他家院门,摆出邻国侯爷的官架子,让他陪他去个地方,他有抵触情绪,却耐不住皇上金口玉言,连忙扯着嗓子隔空吆喝,将另外二位也叫上了,然后跟着轻车熟路的幽明鉴,站到了烟花胜地庚楼月的大门口。 顾恽早知道幽明鉴没正经去处,心里其实还有点谱,真站到妓院门口,也只是微僵了脸面糟心一瞬,很快便淡定如常。杜煦这厮早不知道往里头钻了多少遭,怕是姐姐妹妹都识得一堆,站在这里,比站在朝堂自如多了,身正无比;唯有许季陵是个可怜胚,脸皮瞬间就涨的通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怒的,想拂袖而去又不敢,僵硬的浑身骨头都咯吱作响似的。 顾恽记得自己劝了句:“侯爷,白日宣银,不妥。” 幽明鉴笑的光明坦荡:“阿恽,非也,此行为欣赏绝技而来。” 顾恽便一声不吭眼皮也不抬了,他在顾宅就说过,让侯爷别这样叫他,凭空引人猜忌。幽明鉴目光轻飘飘的从他身上掠过,吃醋似的哼唧:“罢罢罢,依你,顾大人,行了吧,嘿…还真是怪了,怀南王能这么叫,兴我不能?” 顾恽一噎,一时竟然无话可驳,只能转开话题,问绝技是甚,幽明鉴一脸似笑非笑:“顾大人的爱徒,昨日不是说顾大人想看柘枝舞么?” 不多时,几人便上了楼,被南老板领着直奔目的地。 顾恽一路晃神,抬脚进门前,眼角突然扫到头顶的门匾,上书草字:浮萍居。 身如柳絮,心似浮萍,无根之人! 沈复白,原不叫沈复白,原名叫什么,没人关心没人记挂,经年往复,便被人淡忘的了无痕迹了。进楼之前,他是“五铢”戏班的青衣旦角,师傅是乌垣而来的戏子,教他唱戏,教他跳舞。戏班散伙后,班主将他送到了这里,来时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家里还有一卧病在床多年的老父。 他在庚楼月将近十年,凭一舞柘枝独占鳌头。 早在四人在门口站住的时候,沈复白就看见他们了,四人皆风流,端的引人注目,笑谈之间,就见最边上那男子满脸通红,明明一副甚为俊朗的男子模样,却似被调戏的良家妇女般羞恼不堪,此举还不轻不重的愉悦他一把。 那时他正坐在窗边的桌子上,屈着一条腿,手肘撑在上面,双眼发直的盯着人白天都人来人往的烟花巷弄,很认真很严肃的思考着,自己就这么噗通一声砸下去,鼻子眼睛砸成一张平平的大饼,胳膊腿脚瘫软无力,血污遍地,会不会引起慌乱惊叫,甚至直接吓晕正下头那个正朝庚楼月大门前进的短粗员外,大腹便便的像是怀胎八九月。 对,他不想活了,有这个年头已经很久了,他无数次憧憬死亡,跳舞的时候摔下来砸死,上街的时候被马车撞死,过桥的时候突然坍塌掉入河里淹死……怎么都好,只要能死,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英雄冢,他几辈子都呆够了。 阿南说他恬不知耻,作死,没错,他也这么认为,锦衣玉食衣来张口,从年头闲散到年尾,依旧艳名远扬经久不衰,每年寥寥几次接客,客人又非富即贵,长得再抱歉,好歹人靠衣装,比同层楼下的莺莺燕燕不止幸运了千百倍,自己还不知足,真是该拖去五马分尸。 沈复白忧伤的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样,他很努力的自欺欺人,这位公子风度翩翩,那位大人床技精湛,可还是不行,每次接完客,他就像走了一遭阎罗殿,恶心呕吐水米不进,明明每次都觉着灵魂出窍快要归西了,又好死不死的悠回一口气,活下来的好消息叫他遍体身寒。 人世多苦楚,贱命如蝼蚁,他先是戏子,后成小倌,可他终归,忘不了自己,是个男人。 求生难,求死难,何处,是心安。 再有几天就是先帝忌日,也是他父亲的忌日,沈复白叹口气,敛了跳楼的心思,想着出门去买几把香纸,上坟头烧香拜跪,望父在天之灵,保佑他这余下半生,再也不欠人一丝恩惠,好生还尽了阿南的恩情,心安理得去寻死。 随后,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吱呀一声,门,便被从外头推开了。 第三十二章:柘枝一舞 桌上那人闻声回过头,目光相对,双方都忍不住一愣,沈复白苦笑道一声好巧,进来几人就是方才楼下见过的,而顾恽几人则是没想到,会柘枝舞技的青衣伶仃,会盘着腿坐在窗前的桌子上,悠然自得形象全无的晒太阳,甚至连鞋也没穿。这和街头巷尾的传言里,那个一袖舞尽铅华的优雅青衣,相去太远。 沈复白很快回过神,脸皮挂上平日笑不露齿的假笑,从桌上轻巧的跳下来,练戏的好功底立刻便凸显在这平淡无奇的一跃里,身形比人轻盈几分似的,猫一般落地无声。 他跳落在靴子边上,本想穿鞋,又顾忌当着客人的面儿,实在无礼,便径直前走挡住靴子,仅着白袜的脚背着众人往后一踢,将立着的黑靴子踹翻,不叫它那么惹人注目,可以说是众目睽睽下的欲盖弥彰。 顾恽瞧见这小动作,嘴角上翘正要笑,蓦地对上沈复白望过来的眼,不由就一怔,这人,眼底没活气儿,好活,却想赖死。 就连许季陵这样非礼勿视的,都瞧见他这动作了,却不得他此举中的深意,只拿疑惑的目光瞧他一眼。就这全须全尾的一眼,眼神就一顿,觉得这身着青衣的戏子,有那么三两分,像子安,青衣肖似,神更似。特别是他在窗前回头那一瞬,神情空寂的,几乎是要飞升成佛,还未来京的时候,子安就时常,在发呆中不由自主流露出这种表情。 沈复白光着脚,也不尴尬,大大方方的走到门口站定,笑道:“贵客临门当喜迎,还请这边坐。” 接着他摇了摇挂在门口的铃铛,很快便有人在门外答话,问相公有何吩咐,沈复白道泡壶好茶端些茶点过来,门外人应了,接着便走远了。 幽明鉴带着顾恽三人在桌前坐下,眯着眼打量,也觉着这相公,有些像顾恽,具体相似的地方,他却是一样也挑不出了,一时兴趣大增,朝沈复白一颔首,道:“沈相公客气,吾等慕名而来,盼一睹舞技柘枝,不知沈相公赏脸与否?” 四方坐满了,沈复白就站在桌前,垂眼笑道:“公子折煞我了,复白一个风尘中人,全靠各位捧场混口饭吃,说到赏脸,该是客官们赏我才对,公子说,是也不是?” 他素面清净,一张面孔清秀斯文,表情又平淡自然,和风尘似乎不搭边,可一张嘴,字里行间滴水不漏,明明是取悦讨喜,却又周到的叫人生不出反感,一股子风月场上老手的气度便扑面而来。幽明鉴闻言,对这三楼十年不倒的头牌,兴趣愈发浓厚。 叩门声响起,却是龟奴端来茶点,沈复白亲自去开门接了,走过来给四人倒上,细长的手指捏着茶壶,深浅上下颠动着将沸茶倒入细白瓷盏,手法娴熟优雅,一看就是练过千遍万遍。 顾恽接过茶碗道声谢,扭头在屋内环顾一周,问道:“沈公子,为何不见伺候的清官?” 公子这个称呼本来就让沈复白一愣,而后这人开口,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向来客人都是看罢舞艺拉上床,不那么猴急的也是东拉西扯,没人注意他这里有没有清官和丫鬟,开口相问的,就更没有了。 他定定看了顾恽一瞬,接着垂下眼倒茶递给杜煦,笑道:“客官别这样唤我,叫我复白即可。我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习惯有人伺候,阿…南老板给配了清官,我都叫他们住在外边,客官要是觉得招呼不周,我这就叫他们进来。” 他作势搁壶去唤人,顾恽连忙笑道:“没有不周,随口问问罢了。公子不用妄自菲薄,十年磨一剑,一舞动天下,身怀绝技之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那瞬间,沈复白是有些动容的,见惯了轻贱和鄙视,日子久了,连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生来就该如此,低人一等看人脸色,对于他们这些风尘中人,担得住鄙夷,却承不起尊重。他有些心潮难平,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道:“公子过奖了。诸位为赏舞而来,我这便着手去打点,客官稍坐片刻。” 幽明鉴点头后,沈复白又去了门边拉了铃,门外有人候着,他半拉开门对着龟奴这般那般的吩咐一阵,龟奴连连点头后跑开了,他将们虚掩至剩一条缝,朝着四人一点头,踱着步子往里间去了。 不消片刻,便有琴师抱琴鱼贯而入,在浮萍居正中央的台下坐定,摆好架势拉开弓,一个个垂头而待,石头一般不言不动。又过一盏茶,一青衣人挽着水袖从里间走出,也是赤着脚,一步跨上尺高的木台,走到中间站定了,身形无疑是沈复白,可脸上,却罩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半截鼻梁,嘴唇和下巴。 沈复白带上面具后,连赵全都察觉出,这相公的下巴,像极了顾大人。 顾恽本人不时常照镜子,他连自己长什么样都要歪头想半天,故而一无所察,坐的端正等着看绝技柘枝舞。只是沈复白站上台中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赵子衿在这里就好了。这念头本来够他牵扯出更多,比如赵子衿现下在哪,在做什么,可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被耳边台上的动静,夺了思绪—— 猛听耳边三声急鼓,台中的沈复白突然动了,挽住的水袖朝两边甩去,柔软的锦缎上灌注了合宜的力度,游蛇一般朝两边飞铺开去。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紧接着鼓声做节奏,唢呐胡琴琵琶伴奏,鼓点明快紧促到有些逼人的地步,催的人呼吸加紧心跳加速。沈复白就在这疾风骤雨般的鼓点里快速踏舞着,步法复杂旋转多变,特制的艳红繁装在急速的旋转中灌满风气,鼓囊如一只含苞的花骨,在不停的踏步中慢慢绽开。 他上肢扭动轻盈柔软,比女子还甚,舞袖翻飞,真如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裀,舞姿兼有女子的婀娜和男子的刚健,顾盼神飞间眼眸含情带笑,流光溢彩中勾魂摄魂,对上那双含情目,便再难移开视线。 沈复白不知旋了多少个圈,从台中一路扫到木台边缘,一脚都悬空,眼见着再转半圈,他就要从台上落下来,急促的鼓点突然柔和渐低,悠扬的琴声拔上来,沈复白动作也随之一变,只见他一脚踩在木台边缘,如同栖息在叶片间轻灵的蝴蝶慢慢张开翅膀,左腿挑着裙摆上扬,拉出一道艳红的扇形,上身随着朝后下腰低去,琴声息,动作止,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只开屏的红孔雀。 乐声褪去,屋内一片寂静,直到沈复白放下腿立起身子,幽明鉴这才回过神似的大力抚掌,连赞三声妙,实在精彩。其实比起西原众人,他算是近水楼台,打小便瞧过柘枝舞,他妹妹幽明月,也算是此舞中者翘楚,如今一看,却是连这人半分都及不上,见过此人起舞,才知生平所观之舞,都不能叫为柘枝。 他想,这偌大的西原河山,真是块养人的风水宝地,养的出顾恽这样博学而不呆板的文人才子,养的出沈复白这样身怀绝技的风尘戏子,就连赵子衿那白头傻子,都能养成绝世高手,这样好的地方,真是叫人迫不及待的…想将这片土地改朝换代—— 野心欲念一起,便如开闸泄洪的关口,一发不可收拾,他从西原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路想到遍布锦绣的万里河山,再到肥沃开广的田地和林林总总的美人,总有一天,全部都是他乌垣的。他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悸动和志在必得,躁动着杀戮和夺取,刹那间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 意兴挥发间,他脑子里突然闪过顾恽和赵子衿的并肩而行的身影,突然生出些求不得的不甘来,他自来有资本狂妄,想要什么美人不是投怀送抱,偏偏遇上这顾赵二人,哪个都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对顾恽的兴趣大些,因为才华,想着日后若是可能,归为己用。谁知软硬钉子碰不停,怎能不叫他暗生挫败,他想,自己看上的猎物,还从来没有逃脱的了的。 幽明鉴脸上快到不可察觉的闪过一丝狂热的戾气,他自己都没察觉,可顾恽却捕捉到了这一瞬间,对于感应人心,他似乎生来就比别人敏锐些。他极其自然的转开眼,真心实意去夸沈复白,心里却觉得幽明鉴这人,野心勃勃的,不像一个肯位居人下的侯爷。 杜煦从来都不吝啬赞美,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泼,对着沈复白又是竖大拇指又是钦佩,想要结交个朋友,沈复白只是抿着嘴笑,道:“承蒙爷瞧得起,就当复白是高攀了。” 许季陵却是心神恍惚,这戏子带了面具在台上笑,急速旋转间,他已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深情凝望只的人,是顾子安,等回过神,又是一通好恼,悲凉到,若是子安肯这么笑望着自己,即刻就死了,那也是甘愿的。 舞也跳完了,惊艳赞美都说了,接下来就是侯爷这风流韵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乐师刚走,幽明鉴就犯了色病,沈复白没处坐,他一把将人扯到腿上坐着,柔声说着仰慕之心如江水滔滔,还拿手亲昵的去刮沈复白的鼻子,极尽调戏放浪形骸。 沈复白气还没喘匀,就遭人调戏,虽然幽明鉴相貌气质样样出众,可他到底是个男的。屁股挨着这人温热紧实的大腿,沈复白当下就觉得胸闷气喘,脸色惨白额头冒汗,想躲又不敢,十分想砍人一刀,要么砍自己,要么砍这人,这是个杀人一千自伤八百的。 第三十三章:寻欢作乐 顾恽对沈复白惺惺相惜,觉得这人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实在是让人唏嘘,凭他这本事,进宫当乐正首官都绰绰有余,而如今这境遇,只能叹世事繁复。见状暗骂一声幽明鉴十分不善良,开口解围,谁知还有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明公子,复白曲罢还未歇过气,你先放开,让人歇会。” “明青…明公子自重。” 在这种地方还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除了许季陵,不做他选。 顾恽说到一半听见这句,想笑,差点坚持不下去,而杜煦干脆笑出一声突兀的,而后将头埋在胳膊弯里肩头狂抖,遮不遮脸没区别,谁都知道他在笑。 搂着沈复白正欲上下其手的幽明鉴手一抖,以为自己听重音了,这位许大人素来沉默是金,原来竟是个一鸣惊人的主,只是如此正经,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纠结归纠结,搂住的胳膊却没松开一分,意味相当之明显,顾恽一语成谶,这位以好男色名动乌垣的荒唐侯爷,要白日宣银了。 就连胃部翻涌的沈复白,听见这句,愣住,浑身的恶心的都奇迹般的褪去一瞬,乘机哑然失笑,这位寡言的怒面公子,实在是发乎情止乎礼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幽明鉴在他外露的下巴上轻佻的亲了一口,道:“复白深得吾心,我有些话,想单独说与他听,三位…嗯~~~~” 尾音上扬的极有深意,深藏调戏与猥琐,送客之意也是溢于言表,顾恽暗自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沈复白自来就是这么过活,自己无端多嘴,反而折辱了他。思毕,在幽明鉴的侍卫上前送客的手势中,和另外二人一同往外走。 谁知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幽明鉴的声音,无比正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阿群,去,给三位仁兄各自寻个合意的美人。” 顾恽正要拒绝,就听跟出门外的何侍卫哐当一声摔上门,掷地有声道:“是!” 顾恽本来以为幽明鉴就是随口说说,而他也就随便听了听,谁知道衷心的侍卫是上下通长的一根筋,指东不往西,执行命令毫不懈怠。 等到他和一个长相清秀的阴柔小倌,被毫无商量的余地强行塞入一间挂满纱帐意境飘渺的厢房时,顾恽这才深切的意识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所蕴含的分量和悲痛,何群这个莽夫,根本就不听他们说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他压根没用,他的耳朵,像是天生只为幽明鉴所长。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另外二位,境遇相同甚至更糟,他被一股力道自背后偷袭的时候,看见杜煦狗吃屎似的跌进了左手边的客房,而赵全嚷嚷着要冲进来,被何群一把拧住了后颈子,像只小鸡仔似的脚底离地晃荡着。 赵全虽然武功不赖,可碰上大内高手,他实在没招,只能一边满嘴喷粪的抹黑何群是头猪,一边暗自祈祷,顾玖那个擅长趴屋顶的家伙,耳朵放尖放锐一点,免得顾大人被人占了便宜,回去了王爷会扒掉他一层皮。 被何群一眼相中,自我认为这是顾大人会喜欢的类型的小倌,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看着柔弱斯文,艺名唤作东阳。庚楼月里的小倌妓子,都是极其会看人脸色的,扫一眼,就知道客人是奔着床上那点妙事,还是单纯为散心撒钱而来。 东阳抬眼见着这气质清冽的男子,就知这人没那意思,晓得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进了屋,他踱步走到桌边上,伸手到了一碗茶,柔声笑道:“客官,过来坐吧。” 顾恽打量一眼这个细声细气的少年,看着年纪轻轻,却因为身处此地,待人接物的姿态十分老练,他对着这人点头,走过去坐下了,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茶,笑道:“你也坐下吧。” 东阳依言坐下,顾恽只是静静的品茶,并不说话,还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在,之后端着茶盏好半天不动,竟然是发起呆来。 东阳还是个刚入行没多久的半大孩子,见识少了,自然就沉不住气,觉得屋子里安静的过头了,不免有些惴惴,生怕顾恽是含怒不发。过了会儿,他终于坐不住,扭捏半晌,便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儿?或则,公子上软榻上躺着,我给公子捏捏肩吧?” 顾恽正神游九天,思绪刚好飘到昨天深夜自家门口,赵子衿语气轻轻的说“我爱你”,脑海里正是一团乱麻。东阳猛然一开口,他就被吓一跳,撑住下巴的手臂一错,脑壳差点从胳膊上滚下来,他回过神,笑着轻轻摇了下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个坐会儿。” 东阳轻软的嗯了一声,坐在顾恽对面闲来无事,杯子里的水被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个见底,只能学着顾恽撑住下巴,盯着他出神。 东阳想着,对面的客官生的不算顶顶精致,可五官组合出那么一张脸,清俊斯文,透着几分并不内敛的深刻,让人看着就舒心顺眼,好看的眉骨下那双眼,点了墨色似的浓重,眼角的线条舒展微微上扬,是很好看的一双眼。 而这人给自己的感觉,也很温和有礼,就是这人像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眉头深锁,一会儿松开,接着又拧的更紧。他闲的发慌,只能百无聊赖的猜想着,这位客官,是遇到什么烦恼了呢? “公子,你,有什么烦心事么?” 想着,竟是不自觉脱口而出,等对面的顾恽抬头看他,东阳这才察觉自己多了嘴,一张俏脸瞬间就涨红了,腾的一下弹起来,不住道歉:“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不该多嘴,不该瞎问,你别生气……” 他是真急坏了,甚至还作势拿巴掌去扇自己的脸,一张脸上惊惧非常,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误,等着他的会是惨绝人寰的打击和刑罚。 顾恽一把隔开他挥到半空的胳膊,无奈道:“你干什么,怎么说打就打,问就问了呗,我不愿答,不理你就是,坐下吧,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啊。” 这孩子一瞬间就急出了眼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两眼抹泪通红的坐下了,嘴里又是一通道谢。顾恽想着这偌大一间青楼,人员嘈杂繁复,还能如此仅仅有条,怕是背地的条例严格凌厉,犯了错,不定怎么狠狠修理,这才能记着教训下次绝不再犯,也难为东阳说错一句话,就怕成这样。 见他坐好了,顾恽又给他续上一碗茶,茶水早凉了,他这举动,不过是为了给他压惊罢了。顾恽将茶碗推到他面前,笑道:“别怕,我没生气。” 东阳见他神态举止,当真不像生气,还出言给自己压惊褪怯,这才放宽心,觉得这位爷为人实在宽和,不那么怕他,见他愁容满面,犹豫一瞬,小心措辞:“公子,你一直在皱眉。” 顾恽一愣,忍不住伸手去抚眉,想着,有么,自己倒是没发现,不过应该是有的,赵子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一想到这人,他就忍不住想叹气,眉头自然,也跟着皱起来了。 赵子衿,他干什么去了? 顾恽又一次无意识的拧起眉头,反复斟酌着昨晚说的几句话,想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过分伤人的地方。赵子衿的心意,来也匆匆,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谁又知道,去的会不会同样匆匆?他承认自己对赵子衿心软和操心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步,可这就是感情么,谁又说得准? 昨晚进门后,转身的时候,他偷偷朝后瞥了一眼,赵子衿当时脸上带笑,心情不错的模样,看不出失落绝望之类的情绪,他稍稍放宽心,转过院门进屋了。 顾恽本来以为,自己会失眠会辗转一晚上,谁知道倒头就睡,还一夜好眠睡到天光大亮,一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所以他就以为,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他清早拉开门,看见赵全坐在车辕上发呆,而不是站在赵子衿身后眼巴巴的等门,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赵全看见自己,一下蹦过来,说了声早上好,顾恽记得自己问了句你家王爷呢,赵全据实以告,说王爷天没亮就独自出门了,吩咐他今天跟着自己。那瞬间,顾恽清醒意识到,他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不过时间还不够他深想,幽明鉴就杀了过来,然后自己被紧赶慢催,弄到了这里。 东阳是个安静的性子,他坐在这里,正好接着深思,可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朵花来,只定下这么一个逃避型的结论:和赵子衿之前怎么相处,之后就怎么相处,一切顺其自然,到时再说。 只是他这顺其自然的到时,却是等不到了,因为下一刻,半敞的窗口被拉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外头跳了进来。 顾恽循声一看,来人仅着白色里衣,胸口被什么斜着划破一道,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来,头发未束,嘴角噘着股让人心里发寒的怪笑,眼睛通红,死死的盯着自己,赤脚无声,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竟然是本来应该在沈复白的浮萍居的幽明鉴。 幽明鉴看起来极不正常,眼神发狠诡笑不止,身上不见那股轻浮,凭空裹上一股子霸道的气场,变得侵略性十足,压人的紧。 顾恽嗅到一丝危险气息,他放下茶盏,袖子从桌上拂过,看着越走越近的幽明鉴,毫无所觉似的似平常一般取笑:“侯爷不去醉卧美人膝,做贼似的跑到顾某的房里来作甚?” 幽明鉴眼神一沉,朝着顾恽步步紧逼:“美人……不是在这里么——” 他说话的语气也极不寻常,说是低沉,还不如说是黯哑,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掩藏不住的欲念来。 第三十四章:蛇虫遍布 赵全连滚带爬的奔到怀南王府门口时,已是气喘如牛,出声如同豁口的老旧破风箱,是种不正常的频率和尖锐,听着不免叫人担心,他下一口气会喘不上来,直接翻个白眼,然后砰然倒地。 看门的侍卫哥见着他从远处气势汹汹的奔过来,扬起身后粉尘无数,到了台阶处,一个脚步没刹住,在门口的地上如同踩着青苔泥巴地似的溜出好几寸,这才像是可疾风里的墙头草一样一摇三晃的站稳了,脸色煞白惊恐万分。 见他如此,侍卫哥到嘴的调侃便识趣的住了嘴,扭头目送着这小子火烧屁股的朝府内奔去,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赵全几乎是是魂飞魄散的奔进赵子衿的院子,一路狂奔一路祈祷,王爷千万千万千千万,一定必须不得不回来了,不然、,不然顾大人就,就…… 赵全半步还踏在内院门口,急切的一眼扫出去一半,就在樟木下看见了自家主子侧对着自己的身影,早上那身黑衣已经换下,他穿着一件绛红色长袍,坐下树下微微低着头,半头白发落在空中,挡住小片视野,手里不知道在捯饬什么玩意儿,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稍微直了直身子,没回头,接着小幅度的动着胳膊。 赵全差点就热泪盈眶了,老天爷保佑,王爷已回转。时间紧急,他张嘴就要大叫王爷不好了顾大人可能要出事了,可他一路跑的太急,嘴巴张了好几次,都没发出除了急喘之外的任何声响,急的不行捶胸顿足三两步跨过院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离弦的箭一般朝着赵子衿射去。 他眨眼间就奔到赵子衿身后,正要伸手去拍王爷肩头,让他好歹看看自己,有要事禀报来着。谁知手才伸到一半,看见赵子衿手里的玩意儿和动作,登时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像只弹跳力惊人的蛐蛐儿似的直接从躺椅旁跳到了香樟树上,四肢挂在树上,面无人色冷汗乍起,嗓子眼里咕噜怪响,浑身抖如筛糠,极度的恐惧压过了那阵喘息,他一拐三弯音调发虚的结巴起来:“王…王王爷,蛇…蛇蛇蛇——顾…顾大人他…侯爷……” 赵全心惊胆战的怀疑,他可能是跑的太急脑充血,出现幻觉了,瞧他看见了什么? 他家王爷一如往常的坐在樟木下,手上的动作却可谓是匪夷所思。只见他修长的右手捏着一跟长颈勺子,勺口又细又小,差不多只能盛下一粒糙米,是大户人家喂鸟的那种,正从一个梨木的浅钵里舀出一勺褐色粉末,伸向他右手捏住的玩意儿,姿态悠然淡定,如果不是他左手捏住的东西让人头皮发麻,可谓十分优雅。 赵全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惊恐的去看赵子衿左手。只见他大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条通体碧绿的蛇,长约一尺,颌大张,露出尖利的倒勾毒牙,猩红的信子还在伸缩着吐息,半身在赵子衿手腕上缠绕几圈,尾部在空中卷来卷去,衬着王爷那身红衣裳,没有绿叶配红花的赏心悦目,直教人冷汗遍布。 他本来说的语无伦次毫无逻辑,猛听一阵嘶嘶的窸窣细响,却是那条绿蛇朝他吐了口信子,他登时寒毛乍起哀嚎一声,四肢并用的往树上爬,语句倒是顺溜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咬我——” 赵子衿见他像只猴子似的在自己种给阿恽的树上爬,眉头一皱就呵斥道:“赵全,下来。” 赵全满脑子都是昨晚的噩梦,蛇鼠蜘蛛癞蛤蟆,大片大片床上爬,就在刚刚,王爷手里那碧绿的长条玩意儿还朝自己吐信子,细长猩红的,将他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子也顾不上王爷的心肝樟木和命令,只是闭着眼声音打颤的讨价还价:“爷,我有要事禀报,很急很急,我就在这里说好不好,我觉着下去了,我就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没那么怕蛇,就是被昨晚那蝗虫过境一样的虫子数量给吓到了,需要一两天淡定冷静,谁知道一回王府,猝不及防就见王爷手里就捏着那么个恐怖玩意儿,双重视觉冲击之下,可怜的小厮觉得自己还没被吓死,已经十分勇气可嘉了。 赵子衿勾起嘴角冷笑一声,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铁石心肠道:“瞧你那点出息,它不咬人,你再不下来,我就把这一篓子全扔过去。” 赵全这才发现,王爷脚边还有一个竹篾的大腹细口篓子,眯眼一瞧,篾条缝隙里蜿蜒爬行着许多细长黑影,简直像是梦境重现。赵全登时吓得打了个嗝,手脚发软贴不住树干,不用费劲,自个摔了下来,哆嗦道:“爷~~~~,我我下…来了……” 赵子衿荒郊野外走一遭,收货不大也不小,心情本来不错,磨了点血竭,正喂毒呢,赵全就连滚带爬的窜了进来,自己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阿恽,他却独自跑了回来,阿恽那边,是遇到什么事了不成?念及次,他停住喂食,转头看着赵全,道:“阿恽呢?” 赵全这才想起回来的初衷,脸色着急道:“王爷恕罪,小的也不清楚顾大人怎么了,庚楼月的沈公子从门缝里给小的丢了张纸条,小的去撞顾大人的门,却被侯爷的侍卫何群挡在外头,叫了顾玖也没应,小的就跑回来了,王爷,怎么办哪?” 赵子衿眉头一拧,声音就沉了下去:“庚楼月?” 赵全又语速极快的将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简略交代一遍,王爷的脸色越听越沉,特别是说到沈相公有些肖似顾大人的时候,面如寒冰,周身透出一股让赵全不安的阴森压迫来。赵全被主子看的头皮发麻,一时竟然忘了那条长虫,爬起来跑过去,将汗涔涔的手心里揉成一团的纸条捆开了递给王爷。 赵子衿面无表情的摊开那张纸,其上是清秀工整的楷书,字迹却有些浮躁潦草,可能是书写之人慌乱来不及顾瑕,可见十万火急。 纸上寥寥字几行:明公子突道我于顾卿肖似,索合欢散一剂,跳窗而去,恐有难,速救! 赵子衿盯着“合欢散”三字,目光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刀子,他心头暴起一股邪火,烧的他四肢百骸蠢蠢欲动的都是杀气,恨不得将幽明鉴千刀万剐,面上却相反的更加漠然冰冷。 他知道幽明鉴对顾恽有垂涎之意,所以才让赵全跟着,却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在西原羞辱朝廷命官,偏偏此人,还是他觊觎了几辈子的心上人。赵子衿垂眼敛住层层杀意,嗤笑一声自己倒是低估了此人,这位侯爷,竟是没有将偌大的西原,放在眼里的。 赵子衿想,自己连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幽明鉴竟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他,自己从不想挑事端,安安心心的扮傻子,等那人接受他,可这不是,被逼无奈了么—— 赵子衿面无表情的丢了手里的竹叶青,随手又从篓子里捞出一条,手法娴熟的捏开下颌,迫得毒蛇射尽了毒液,一抬手,将左腕子飞快的凑了上去。 赵全大惊失色,惊叫一声王爷就伸手去拉扯,动作总是慢了一拍,眼见着那长条畜生眨眼间就在王爷手背上咬出两个血洞,不深不浅,也不怎么流血,就是一眼,就能知道,这是蛇的齿印。 赵全吓坏了,以为他家主子是气疯了,神志不清来自残,正要惴惴不安的劝,就见赵子衿面无表情的丢了那条蛇,起身竟然朝偏房去了,而地上那条没了毒液的竹叶青,刷的一下游进茂密的灌丛,不见了。 赵全愕然的看着赵子衿走去的方向,又不解的扭头看了眼大门所在,满头雾水,一溜烟小跑着追上去,喊道:“王爷,门在那边,你去哪啊?顾大人…怎么办?” 赵子衿兀自前行,步子迈的不频繁,速度确可观,眨眼间就到了偏院门口,赵全凝目一瞧,感情是直接在地上飘。他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异常冷静:“去药房,一时半会,阿恽自个能应付。” 赵全只能抬脚跟上。 赵子衿在药房叠立着的柜子前停下,拉开左手上方第三排最左边的柜子,从里头摸出一把干巴巴的的深褐色药草,小铡刀咔嚓咔嚓切成段儿,然后丢进药钵里头捣碎了,手法之利落快捷,比回春堂包药的伙计还娴熟,很快,药草便被碾成细细的粉末。 他站了会,又转头从格子抓出几颗黑的发亮的豆子来,丢在里头碾碎了。 赵全看得瞠目结舌,嘴巴都合不住,绞尽脑汁的回想楚先生来的时候,王爷有跟着学习过制药么,有吗?好像没有啊?王爷这一手,是从哪里什么时候习得练来的?他怎么不知道。 紧接着赵子衿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从里头捏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小黑块来,那东西细如丝线的多脚足在空中挥舞,赵子衿将那东西丢进碾出的粉末里,小黑块很快就在里头爬起来。 赵全看清后倒吸一口凉气,那玩意,是蜘蛛,他又忍不住,想跳到对面的药桶上去了。 他觉得王爷今天有些邪门儿,净是拿出一些他梦见的虫子来惊吓他,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僵硬的扭头四顾,觉得这黑乎乎的药房里,每一处都藏着毒蝎子毒蜘蛛,趁他不注意,就会顺着裤管爬上来…… 为了避免自己被自己吓死,他试图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他故意忽视在粉末里跋山涉水的蜘蛛,指着药钵问道:“王爷,这都是什么药?” 赵子衿盯着钵里的蜘蛛,勾了勾嘴角,轻声道:“好东西,钩吻,和藜芦。” 赵全被他笑的心里发寒,惴惴道:“王爷,你这是要,毒死明青候么?” 赵子衿从药粉里拣出那蜘蛛,丢到桌上摔了两下,抖掉它身上的粉末,然后捏起来丢进之前的小盒子,揣进怀里转身朝外走,边走边教训:“赵全,害人之心不可有,我不是教过你么——” 赵全被噎得一怔,小跑着跟上,敢怒不敢言,可是,可是,爷你这样子,真的十分阴森歹毒啊。 第三十五章:装聋作哑 赵子衿带着赵全一脸惊惧的在大街上疾走的时候,庚楼月三层,顾恽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着从窗外跳进来的幽明鉴。 顾恽一见幽明鉴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意味深长的的目光,就觉得鸡皮疙瘩止不住的窜起。幽明鉴的目光露骨过了头,他轻易就能从其中捕捉还未来得及退下的汹涌情欲。幽明鉴盯的死牢,他眼神又贼好,所以也不能自欺欺人,说幽明鉴生了副斗鸡眼,其实他看的人,是对面的东阳。 但凡一个正常的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用一种满含情欲觊觎占有的眼光死死盯住,都会觉得荒唐然后勃然大怒,正经如许季陵这种,必然要涨红了一张俊脸,用气的发颤的手指直指对面面门,怒斥一声无耻下流。 顾恽自然不可能兴高采烈,对上幽明鉴目光,他先是怔了一瞬,有些跑题的想着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香饽饽,先来一个赵子衿,随后紧跟一个幽明鉴,清一色的王侯子弟,没一个不难缠,真叫人受宠若惊完后头疼不已。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在幽明鉴渐行渐近的脚步里,他还生出些闲心来,将赵子衿和幽明鉴摆在一起评头论足一番,做了个对比,不假思索就得出一个结论来,比起幽明鉴,他毫无疑问更宁愿和赵子衿呆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他想,大概是因为心平气和。 这也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赵子衿明明对他同样心怀不轨,可他心底就是对他有种不同寻常的信任,对他提不起戒备,原因却绝不是因为赵子衿是个傻子。哪怕赵子衿把话挑明的让人装不下去糊涂,他依旧不觉得尴尬和有压力,他今早准备面对赵子衿的心态,一如之前,只不过拉开门突然没看到他,失落之下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一直,等了这么久,久到自己,都以为是寻常,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动容。 若是赵子衿这么看着他,顾恽能抄起手边的残羹冷炙的茶碗随手就砸过去,然后怒斥一句闭上你的狗眼,然后那人妥协讨好的笑笑,软软叫声阿恽我错了。可这人不是赵子衿,幽明鉴也不可能像他会认错道歉,所以尽管他手板发痒,也只是拽了拽隐在袖子的手心的物什,心下估摸着幽明鉴会拿他怎么办,一边脑筋急转的想对策。 顾恽有些糟心的想着,换了旁人,他敢打赌别人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可幽明鉴不要脸已经到了一个巅峰境界,倒打一耙这种事也干的炉火纯青,对他,自己还真拿不准,他会不会干出什么荒谬绝伦的举动来。 不过他向来惯于静观其变,故而揣着一颗五味瓶全倒分不清滋味的老心,屁股钉在板凳上似的,照样笑的老神在在,装聋作哑道:“侯爷不要太花心,那厢才搂着复白这样独一无二的妙人,这厢又跳窗来觊觎顾某的美人,实在不道义。” 幽明鉴冷笑一声,兀自靠近,由着他胡扯,看他能从容淡定到什么时候,他最看的上的,和最看不顺眼的,都是这人无论何时都一副翩然物外的旁观态度,好像什么都惊不到他,他看透一切又无所畏惧,抬眼看去就是一副并不过分虚气又实在不够掏心窝的笑脸。 幽明鉴想,他实在讨厌这种人,因为,难以掌控。 说来,他本来与沈复白滚在鸳鸯锦被里,虽然外头青天白日,可两人一个放荡不羁脸皮丢尽,一个迎来送往不分昼夜,谁也没有难为情,幽明鉴眼神一转,沈复白即刻了然,两人勾勾搭搭,就直奔床榻,欲赴巫山云雨。 沈复白身段实在风流,饶是幽明鉴万花丛中过,都忍不住赞一好。常年练功,使得他有副柔软的腰肢,触手的肌肤堪称冰肌玉骨,紧致滑嫩,不知是他天生丽质,还是庚楼月的师傅好手段。 幽明鉴极擅调情和赞美,嘴里悠着意境美绝的诗句,不时在沈复白嘴唇上轻啄浅吻,一边爱不释手的剥掉沈复白大半衣衫,留与小部分做半遮琵琶之效,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将沈复白剥的如同一只新鲜出炉的剥壳鸡蛋,却不肯褪去他脸上覆住的青铜面具。 沈复白极其配合,虽不怎么叫出声,倒是拿水光潋滟的璀璨眸子含情脉脉的望着幽明鉴,一时瞧得这风月老手都有些把持不住,暗道一声果然销魂勾人,合身压了上去,唇舌在缎子一般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沿着修长的脖子一路往下,吮吸舔吻,印下红梅点点。 幽明鉴得了趣,只觉一把小火从小腹一路烧起,连绵进了心里,他裤裆里那玩意儿向来就不知克制为何物,十分的没节操,当下就硬邦邦的顶在沈复白大腿内侧,在他身上轻轻碾磨,胳膊撑在沈复白脸侧,上身微抬起,嘴角带着恶趣味的笑,想要看身下之人羞赧面泛潮的明艳模样。 床笫之间,幽明鉴素来有这么个怪癖好,爱看身下之人哭泣求饶仪态娇软,他生性十分强势霸道,打小就坚定,为人也歹毒狠绝,几乎是从不路怯,故而对于这种软弱态度兴致勃勃,大抵和缺什么补什么,是一个道理。 癖好是诡异了些,却也不至于故意折磨,他还是十分注重两厢情愿的,双方都销魂得趣,才是皆大欢喜么。不过比起某些王公贵族靠虐人来获得快意,他这癖好,实在善良得不足为提。 幽明鉴卖力抵磨翘首以盼,沈复白也万分配合的时而泻出一声低喘,动情的低沉嗓音余韵悠长,如同掺了催情散一般让人血气翻腾。幽明鉴情难自已,腿间那活计胀痛硬挺,他微扬着头隔着未退的衣衫在沈复白腿间狠狠碾,,磨数次,沈复白被他顶,撞的闷哼几声,他迅速翻坐起来,正要一把扯住沈复白头发将他唇舌压至勃发处,让他给自己先吹箫。 他扯到一半迫得沈复白抬起头,事发突然沈复白大概没有准备,脸上表情便一览无余,他虽叫的绵软动情,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却清明无比,里头不含一丝迷乱,肖似的下巴和淡薄的眼神,实在像极了顾恽。 幽明鉴眼神一晃,突然将沈复白扯到眼皮子底下细细打量,沈复白晓得自己犯了错,就这一会子已经换上一副朦胧迷茫的潋滟眼眸,对着幽明鉴含情脉脉,姣好的唇线微动,酥人心肺语调带勾的叫了声明公子。 他这装模作样的换脸功夫实在了得,换了平时,幽明鉴怎么着也得夸他一句好利索的面皮,可他现在浮想联翩精虫上脑,眼前这张脸都被看成了另一张,根本没心思管沈复白如何。 他目光从沈复白清明的双眼一路扫到面具尾端的下巴,想着如果自己手心里的头颅是顾恽,他必然也是这般神情,这人自打见面到现在,对着自己从来都是同一副眼神和笑意,从容的好像能这么一路笑到白头似的。 幽明鉴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强烈到烧毁神智的冲动,他想看顾恽情动的模样,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呼吸急促面泛红潮,想看他对着自己,像对着赵子衿一般笑的眉眼弯弯生动灵气…… 他没意识到的是,内心深处,他对赵子衿那个傻子,其实是有些嫉妒的,可他觉得和一个傻子比试还被人踩在脚下,未免太掉身价,故而每每念头一起,就被他果断掐死。 幽明鉴心潮澎湃有些无法自己,一想到顾恽就在邻着的厢房里,他就实在坐不住,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兴奋过度,可那又怎么样,他来西原,也不是真心实意要给乌垣迎娶国后而来,挑起些争端,早是早些,却也…甚合他意—— 沈复白被扯着头发端详半晌,觉得这人目光尖利的像是要拔下他一层脸皮,却又些微出神,像是在看另一个人,而后他突然说了句:“你这样,可真像他。” 沈复白在青楼练出双利眼,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然后他看着这位明公子脸色一会儿露笑一会阴沉,过了小半晌,他突然松开自己头发从床上跳了下去,腿间那玩意儿还昂扬勃发,他也不管,直接问了要一瓶催情的合欢散,就这么穿着里衣,直接扒了窗框,跳了出去。 沈复白在床上坐了一瞬,本来客人们之间这些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在青楼十年,比谁都明白独善其身的重要性,只是想着那人眉眼带笑的称呼自己为公子,还诚恳万分的说,身怀绝技的,都是值得尊敬的,沈复白就有些坐不下去。 他跳下床,飞快的提笔写了几个字,撕出一片长条状折成一小块,想着门外有人守着,而那公子的小厮,必然也被挡在邻间的门外,就去桌边提了茶壶,将纸条握在手柄里,拉开门对着木桩子似的随从笑笑,对着在门外走来走去的赵全招手,让让他帮忙叫龟奴过来换壶热茶。 赵全不明所以依旧过来接下了,手心却被塞入一张纸条,他走到楼梯口将茶壶递给奔走的龟奴,偷偷展开手心的纸条,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跑到远处观光的露台上掏出特制的哨子吹了几声,哨声如啾啾鸟鸣,一时也无人觉出异常来,赵全支楞着耳朵细听半晌,却没听到顾玖的回应,他暗道大事不好,强自敛了心神匆匆下楼,六神无主的往王府狂奔。 第三十六章:登徒浪子 那厢幽明鉴跳出窗台,正要往顾恽房里窜,猛觉头顶不过三丈之处有另外一个人的吐息,悠长平缓几不可察,是个高手,若不是他如今吊在房梁上,根本就察觉不了。 幽明鉴静气凝神,大致辨认出这人的方位就在顾恽厢房的屋顶上,他思量一瞬就明了,这人八九不离十就王府的暗卫,受赵子衿之命来暗中护着顾恽,赵子衿那傻子脑壳不灵光,武功倒是少逢敌手。 话说幽明鉴本人,也是个少见的高手,他想着要对顾恽不轨,就必须先解决掉这人。于是他在檐角像是抠豆腐一般轻易抠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瓦片,猛然提气身形上浮,瞅准的伏在屋面上的黑衣人闪电般弹出。 这偷袭紧抓的天时地利,顾玖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察觉身后有破空声时已为时已晚,不过他身手不赖,稍微撤开身体避过穴位,呼啸疾飞的瓦片像是利刃般射入他肩头,迸出鲜血一茬。顾玖吃痛,手腕一抖指尖划过银光,对着幽明鉴掷去。 幽明鉴没想到这人一手暗器精妙无比,有些轻敌,他虽疾掠着跨出一步,却依旧被斜着划破了胸前的衣襟。两人运气朝对方掠去,顷刻就在屋顶上交了二三十招,幽明鉴比顾玖修为高上不少,拳脚硬碰硬相交,闷响阵阵,最后顾玖被一掌拍中肩头,仰头就吐了一口鲜血,顺着幽明鉴发力的方向飘落在无人的巷道里不见了。 幽明鉴抖抖袖口,一身里衣破破烂烂,他还当穿着掐丝暗纹的锦袍似的,他在屋顶站了会儿,看着顾玖跌落的方向,眉头紧皱半晌,觉着怀南王府随便一个侍卫,就如此难缠,那赵子衿,不是深不可测?他眼里闪着争强好胜的光,想着总有一天,他实在要好生和这傻子讨教讨教,分个高下。 幽明鉴站屋顶站了会,想起顾恽,勾了嘴角露出个志在必得的阴笑,然后一步从屋顶跳了下去,手腕勾住檐角一荡,就稳稳当当的落进了顾恽所在的厢房内。 谁知一进门,顾恽就对着他打起太极,幽明鉴几次交锋,深知此人舌灿莲花口才了得,能无比顺畅的将话题从国家大事转移到市井笑谈里,故而幽明鉴打定主意,少说话,多做事,径直朝他走过去。 他走到离顾恽不过两丈的地方,那厮突然露出一个了然的猥琐笑容,站起身来耸肩做了个无奈状,道:“罢罢,让与你就是,东阳,这位爷可是一掷千金的金主,二位把酒畅谈,顾某就不在这里碍眼了,告辞。” 他说完,像模像样的拱拱手,真就转身朝门口而去。 幽明鉴料到他会拉东扯西,却没想到他还能说弹奏唱做全套,一个人在那装聋作哑又拉纤做媒,睁眼说瞎话,自身撇的干净利落,俨然成了一个坏人好事不识趣的不长眼之人,开溜的说辞和脚步同样行云流水,当下被他气了个半死,一边拿阴沉的目光将他狂涮,一边加快脚步追上去。 顾恽察觉到幽明鉴跟了上来,脚步也不加快,要是幽明鉴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他就是撒丫狂奔也过不了那道门,很有点处惊不变的意思。等他离门不到十步的时候,明明希望就在前方,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用上了力道猛的一拽,他被扯得朝后倒去,砸上一个结实的胸膛,腰侧伸出一只手,锁住他的腰,就被幽明鉴从身后强制性的搂住了。 明知挣不脱,可姿态还是要做的。顾恽暗自叹了口气,挣了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幽明鉴不会松手,故而他心里也没什么落差,只是沉了语气做薄怒状:“明公子,顾某不明白,这是何意?” 幽明鉴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表示不屑,被气笑了:“呵,你有本事,就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就开始考验顾恽的耐性,搂腰的手再箍紧两分,将人禁锢住,另一只手划过顾恽腰侧,竟然直接落在他屁股上,作势欲捏,行为十分轻佻。 顾恽则差点弹起来,浑身寒毛直立,恨不得剁掉幽明鉴那只狗爪。他的屁股不算金贵,却也只有他老娘碰过,他出生时他爹顾远修公务繁忙,几乎效仿古贤三过家门而不入,根本没工夫逗弄儿子,等他忙完了有心享天伦了,他儿子已经会自己穿衣吃饭知羞耻了,不肯让他老爹碰了。 顾恽本来想着,这机会大概只有他日后的媳妇儿稀罕,谁知道半路杀出这么个荤素不忌的,横空出手就夺了他媳妇儿的特权,他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就连挣脱都有难度。幽明鉴现在什么都没说,自己又不能和他公开翻脸,只能一把扣住幽明鉴手腕拉开,刻意忽略屁股上头那股诡异的异样感,自我安慰等日后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额他对幽明鉴的尊臀不感兴趣,那就找人代劳好了。 思毕,他剧烈的挣扎两下,学着许季陵的样子,做被羞辱的悲愤状:“你欺人太甚,放开我——” 幽明鉴明知他是在做戏,却还是忍不住想笑,他之前没见过这样的人,实在能装,他心情好,就忍不住凑在顾恽耳边吹了口气,笑道:“别装了,忒假。” 顾恽被他这口热气吹得一个激灵,扭了头就往外躲,赵子衿没少这么干,他却也没躲没避,可见他对赵子衿,多了多少不自知的容忍。顾恽偏开头,被人犀利的戳穿了也不觉得尴尬,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侯爷,我不卖身,也不卖艺,是良家的。” 幽明鉴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个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将下巴搁在顾恽将头笑,又听他接着一本正经道:“逼良为娼,在我西原,是要受板子坐牢的,轻薄朝廷命名,罪加一等。” 幽明鉴有恃无恐,觉得这人真是越处越有趣,比之前处过的小清官贵公子,有滋味多了,现在自己看他,就连之前的虚礼虚气都觉得挺顺眼,他搂着顾恽轻轻的晃了两下,十分亲昵的模样,道:“阿恽,我发现,我是真有些喜欢你了。” 他手上使劲又要往顾恽屁股上凑,顾恽扣紧了,糟心道,我谢谢你,可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我他娘的很困扰。可这种话他只对着赵子衿说的出来,他拧着幽明鉴的手腕,背着眼后绕着压到他自己的屁股上,正色道:“侯爷,你自己也是有屁股的。” 幽明鉴声音拐着弯儿乐:“自己瞧别人的东西,总是比自己好的。” 好个屁,顾恽道:“侯爷,你不能放开我,好好说话么?” “不能,不过——”他声音突然猥琐起来:“你要是和我做些别的事,我说不定就……嘶——” 他突然猛吸一口气,就松开手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变形,眼神凶狠的盯着顾恽,像是受了什么偷袭暗算。顾恽乘机掀开他双手,从他怀里跳了出来,一蹦出老远。 幽明鉴本来搂着顾恽心里有些暗喜,之前跳进屋子时的狠戾模样笑了两次之后褪去了,方才被顾恽一记狠脚踩在脚尖上,还是最边角的小脚趾,顾恽下脚之大力,他只觉一股钻心的痛,忍不住吸了两口气,盯着顾恽的眼光,就又带上些恶狠狠,觉得这人实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恽对上他泛红发狠的目光,摊摊手道:“对不住,站久了,腿麻,就没忍住跺了下脚。” 幽明鉴脸皮一僵,觉得这句说辞,莫名熟悉。他恨恨道,你这一脚,滑的够结实,我的指甲盖,差不多都被你这一脚给滑没了。 顾恽趁他不言语之际,就想开溜,抬脚就往门口走,屁股被非礼一次,他走的比之前快了一些,当然,也仅仅是一些而已,在东阳看起来,依旧是慢悠悠。 幽明鉴这次没耐心和他温颜软语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顾恽拉了个踉跄,箍住他脖子,捏住下巴从怀里掏出那瓶合欢散,用牙齿咬掉红布塞子直接往顾恽嘴里倒。他这一系列动作可谓是电光火石,看在一直旁观的东阳眼里都是虚影一阵,被害人顾恽更是还没回过神,就被灌了个满口粉尘,干巴巴的粉末还有部分呛进了气管,立刻咳得天崩地裂。 顾恽被幽明鉴箍着脖子,依旧咳成了一只蜷缩的虾米,等他艰难的直起腰,已是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抬眼看幽明鉴扬着手中的细颈白瓷瓶,笑的得意洋洋意味深深,脸上仿佛写满了斗大的字:快问我刚给你吃了什么—— 顾恽还没傻到这种失心疯的地步,这里是青楼,不是卖白面的粮米铺子,幽明鉴还能给他吃什么——他刚咳了有一阵,现在觉得手脚有些发软,身上也一股一股涌起燥热,是种陌生而强烈的异样感觉。 药效才起,意识还是清醒的,可他已经有些脑门发晕,深觉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抬脚就要走,却被幽明鉴一把捞住就往怀里带,顾恽软的东倒西歪,扣紧了手心里的茶盏盖子,想着危急存亡的时候,他就照着幽明鉴这光洁的额头来那么一下子,然后高声呼救有刺客,忠心耿耿的何群必然会推门而入…… 幽明鉴搂着顾恽邪火乱窜,扭头对着一直老老实实的东阳喝了声滚出去,箍着人就往床上带,东阳有些担心似的看了顾恽几眼,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他阖上门的瞬间,幽明鉴已经将顾恽扔到了床上,作势朝他扑下来。 顾恽一直没挣扎,小心的不肯浪费正在慢慢流失的力气,他紧了紧手中的硬物,必须一击得手。 就在那瞬间,刚阖上没一瞬间的房门被猛然踹开,力道之大,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下落。屋内两人闻声回头,就见大开的门口站了个人,绛红衣裳白头发,满脸的泫然欲泣,可能是跑的急了,部分银白的发丝飘着未完全落下,急匆匆模样。 那人站在门口飞快的朝门内扫了一眼,就定在床榻方向,英俊的过分的脸上突然涌起一股孩子般的委屈和说不清的悲伤,他一边朝这边飞奔,一边哀嚎:“阿恽,我快要死了……” 第三十七章:深谋远虑(一) 烟花巷,庚楼月。 恰逢今日微风,庚楼月首层又是大开门户,高台上不知何时换上了屡屡白纱,二楼的琴技才女蒹葭,两手压琴弦,低眉信手续弹,琴声清冽如珠缀盘,一身白衣与四处飞扬的白纱相印成趣,咋望去一眼,仙子一般。 琴声悠远清扬,和靡靡之音完全不沾边,蒹葭一手好琴技,喧闹的众人被琴音吸引,皆都敛了喧闹和放荡,静坐在大殿里享受这等悠然的佳音,一时竟是难得的安详场面。 故而迎客的小厮并不算响亮的声音响起时,合着蒹葭流畅的琴声,瞬间就传遍了大殿的各个角落。听得小厮有些无奈讨好的说道:“这位客官,您是要找姑娘呢,还是要找相公,诶公子别走啊,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公子,公子……”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想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庚楼月闹事,目光几乎是一抬起,就被大殿正中笔直朝着楼梯走去的男子吸引,就连弹琴的蒹葭无意间看来,琴声都有瞬间的停顿,只因那行走的男人,实在太过奇特。 那人一身绛红长袍,腰间束了根黑色腰带,身量修长匀称,长身玉立再适合称赞不过,面容俊美深刻,本身就是个顶出色的相貌,衣着又华贵,就是扎人堆里也能一眼看见。可这却并不是众人齐齐呆住的原因,让大伙惊讶不已的是,这人年纪轻轻,却铺了满背的雪色长发,压在深色的衣衫上,组合出一种尖锐奇异的英俊来。 那头白发犹如张贴在布告上的皇榜,在平沙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经久不息,可谓是无人不知。看见这人的瞬间,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一句话:怀南王府的白头傻子,生的当真是俊,只是——他这一副死了爹的悲戚表情往妓院里奔,又是怎么回事? 怀南王顶着满身目光,只是愁容惨淡目不斜视的朝楼梯口疾走,他身后跟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厮,满脑门子细汗将腿迈的如同车轱辘,隔着一步撵在他屁股后头。再落后几步期期艾艾跟着的,小跑着跟的,想拉不敢拉,想拦不敢拦的,就是楼里迎客的机灵小厮小石子。 小石子哭丧着一张讨喜的脸面,一边迈着小碎步紧跟,一边可怜兮兮的哀求道:“王…客官,留步啊,这不合规矩,掌柜的会打断小的腿,求您了,好歹报个贵姓吧……” 他这个“吧”还没说完,前头那小厮突然转过头,恶狠狠的大声呵斥:“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我家主子是谁,耽误了我家王爷的事儿,你担待的起么,还不快滚——” 小石子本来就胆战心惊,那人一出现视线里,他就知道这人是谁,只不过楼里有规矩,不能随便叫人官号,就只能叫客官公子了。他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跟在人屁股后头求,后头这小哥浓眉大眼的,和他又年纪相当,他还当是个好脾气的,谁知道这人转头就变成了暴怒的狮子,他被吓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就瑟缩起来抖了一下,不敢滚,也不敢跟,只能立在原地垂头丧气。 怀南王和他脾气极大的小厮脚步极快,蹭蹭转眼就上了半层楼,众人被赵全这一通狮子吼给震回神,立刻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起来,话题全部是赵子衿,大厅里很快便嗡嗡直响,像是坐了满屋子苍蝇似的,琴前的蒹葭深吸几口气,却总是无法平心静气,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仰头去看那已经踩在三层楼梯上的白发人。 赵全狐假虎威后,撵在王爷身后沿着楼梯往上爬,不仅没有趾高气扬,反而有些于心难安,绕过楼梯转角的时候,总是拿眼角去瞟木棍子似的杵在大殿中的迎门小厮,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兄弟,对不住,我是迫不得……哦不对,是带着任务来的—— 赵全确实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家王爷腌咸菜似的将蜘蛛在药粉堆里滚了一遭后,装进盒子带着他匆匆往外赶,一路挑着无人的小巷子飞奔,脸上杀气腾腾。 待到拐出这条巷子就是烟花街的时候,他家王爷突然止住脚步,对着他说:“赵全,待会进了庚楼月,你趾高气扬一些,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怀南王府的傻子今天闯过庚楼月,过了会还抱了个男人下来,怎么做,需要我教你么?” 赵全不得其中真意,平日里不都要低调么,这次怎么故意要闹得沸沸扬扬了。不过此时事态紧急,他就识趣的什么都没问,作为王爷的小厮,其实他从来没狐假虎威过,一来赵子衿基本不出门,二来王府的礼行全被老王爷给搅得一团糟,都快没有尊卑了,谁也不怕谁,他就搁着这么个特权,一路到陪伴赵子衿十一年。 赵全想,没吃过猪肉,他还没见过猪跑么,大街上那些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不就经常这么干么,“老子就是王法”,嗯,到时候凶狠一点,声音大一点,一定没有问题的,于是他坚定甚至是自信的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明了!” 然后赵全看着自家主子抬脚走出巷口,走进阳光下的一瞬间,他的表情从阴郁瞬间变成了伤心绝望,里头还掺些委屈和害怕,看起来凄美中又带点孩子的天真,十足的傻子,万分的无害。 赵全脚步一顿,莫名就觉得面皮发酸,好像赵子衿那通变脸,副作用全传到他脸上似的,他有些沧桑的叹了口气,觉着王爷的脸皮,一定也酸涩的厉害,毕竟时常要做出那么高难度的动作。 倒霉催的小石子就这么撞上了刀口,毫无预兆,其实事实真如他所想,这浓眉大眼的小哥,脾气当真是不错的。 上了三楼,赵全颠颠儿跑到赵子衿前面带路,直奔三层西北角的浮萍居邻间,一路又是被人一通好瞧,二人谁也不管。 走着走着,赵子衿突然将那小盒子从怀里掏出来,捏出蜘蛛夹在指缝里,盒子空空的被他丢回了怀里,动作又快又隐蔽,连走在前头的赵全也没发现。 奉侯爷之命坚定驻守在顾恽房门口的何群眼见着赵全那小厮朝自己本来,身后还跟着他家主子,很快就到了自己跟前。赵全脚步慢下来,怀南王速度却不减,越过赵全无视自己,伸手就要去推门。 何群忠心耿耿,抬手就要去格挡,嘴里的王爷且慢还一个字没冒出来,那男人推门的手猛然回转,速度快的超越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人捏住自己手腕,然后看似轻巧的往一旁一带,自手腕出升腾起一股强烈到让他颤栗的麻痹感,他就像是弱不禁风的老久病夫似的,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屯在地上,捂着手腕好半天动不了。 何群知道旁人眼里的自己,大抵就像是一根堪堪立在桌上的筷子,怀南王只是轻轻一碰,自己就哐当倒地,可他自己清楚不是这样,这白发男人不差分毫的掐住了自己的麻穴,他甚至没有掐压使力,只是虚虚扣着,朝穴位上注了一股真气,阴冷而强劲,像是冰做的细刀子,朝着自己筋络一寸寸割过去。他先是觉得背心都是寒气,随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麻,四肢都有些轻微的抽搐。 他倒在地上,看着那男人一脚将门板踹了个哐当巨响,脑子里就突然冒出那天侯爷笑着说:你见过…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傻子么—— 何群想,是不是傻子他不知道,可武功深不可测,他却是见识到了。 赵子衿一脚踹开门,一眼就扫到了正对着门的床榻上的顾恽,以及刚好落下去压在顾恽身上的幽明鉴,那厮胳膊撑在阿恽头两边,两腿却跨在他身上。顾恽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正艰难的揪着头从幽明鉴的胳膊弯缝隙里朝他看过来。 他眼神一沉就怒气横生,自己觊觎了半个月,都只敢装作意外的轻吻了一下他的脸,幽明鉴才来几天,就敢压在他身上,怎能不叫他又恨又嫉妒,就觉得幽明鉴没碰到阿恽的上半身倒是将将能糟心的看过眼,可跨坐在他腰上的屁股可部分贴着他身体的腿,怎么看怎么碍眼,拦腰这么来上一刀,刚刚好。 赵子衿心思歹毒阴暗,恨不得将幽明鉴的下半身剁成肉末拿去喂他捉来的蛇蝎蜘蛛,这股情绪浓烈的几乎掩盖不住,就要从他的眼眶里泄露出来,可他是个天真的傻子,怎么露出这种骇人的表情…… 于是他飞快的抬手抹过眼角,借以掩饰杀意和阴狠,眨眼再睁开,就是一双泪眼汪汪,随即将从巷口一路挂过来的低落和伤心攒的更浓些,垂下手腕抬脚就朝着床榻狂奔而去,一边哀嚎:“阿恽,我快要死了……” 配上这副神情,他方才的举动,便像极了抹泪。 第三十八章:深谋远虑(二) 顾恽看见赵子衿的瞬间,心里突然就安定了,赵子衿虽然胡闹,却每次都能将他带出重围,一来二去,他心底就生了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潜意识,赵子衿出现,他就不用操心。 他才将露出一角的茶碗盖子捏回袖子里,就听赵子衿绝望的嚎出这么一句,登时被他吓一跳,连这傻子就爱胡说八道都忘了,软散的四肢被吓出一股子蛮力来,猛然坐起来,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幽明鉴推了个结实,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幸而幽明鉴反应够快,一手撑了地面旋了半周,单膝点地的立住了。 赵子衿言行极不一致,他嚷嚷着自己要死了,迈出的脚步却比生龙活虎时还快,眨眼间就从门口奔到了床榻前,一下将顾恽搂了个满怀,丁点也看不出哪里垂死了。 赵子衿一出现,幽明鉴就知道,自己今天这美事,铁定黄的比赵愈的龙袍还鲜艳。果然,那厢瞬间就上演起师徒情深,赵子衿惊恐,顾恽安抚,他堂堂乌垣侯爷被人推倒在地,连个问候的人也没有。 幽明鉴自顾自站起来,冷眼看着顾恽连合欢散的药效都忘记了,只是紧张兮兮的问:“子衿,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说要死了?” 赵子衿右手捂住脸,将左手抬起来,凑到顾恽眼皮子底下,死灰状嘶哑道:“阿恽,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我……算了,反正你不喜欢我,死了你也不会很伤心……” 宽大的袖子滑下去,就现出手背上两个清晰的细小牙印来,那是蛇的齿印。顾恽大惊失色,心跳都失了常,一把将他手背拖到眼皮子底下细看一阵,见伤口周遭皮肤红肿的厉害,却不见紫黑色,残留在伤口缝隙的血迹虽然干涸,却也不是中毒那种泛黑,仍然不放心,又伸手挤了挤伤口,见流出的血还是鲜红的,这才将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赵子衿还在一旁伤心的嘀嘀咕咕,他忍不住就有些恼火,动不动就死啊不想活的,有毛病——可赵子衿貌似不知道自己不用死了,语气低沉的有些揪心,顾恽心一软,就扯过他的手背凑到嘴边上吹了一下,他手上还包着纱布,这个亲昵的举动就像极了礼尚往来。 他忍不住笑了下,觉得自己被赵子衿带傻了,抬眼看着赵子衿,语气十分温柔的教训道:我会,而且会很伤心,你好好的哪,死这个字,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 赵子衿一愣,心里就掀起滔天巨浪,一波一波朝他拍打过来,而他非但不想躲,反而甘之如饴到嘴里有些发苦,那股情绪,应该叫做动容。他看着这人笑的温柔款款,一本正经的说他在乎,又啰嗦唠叨的着重忌讳,突然就有些装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装的纯良无辜,实则恨不得将这人用锁链镣铐锁在身边,拖拽一生。 有一瞬间,他挠心挠肺的几乎就想脱口而出,阿恽哪,这才是我,步步为营,精心算计,装疯卖傻,阴狠毒辣,用背地里最真实最常偷看他的目光,偏执的,占有的,甚至是疯狂的。可他终究是克制住了,说到底,他就是怕,顾恽会失望会远离,一个并不纯良的赵子衿,他骨子里,永远都是求而不得的容颂语,就总是忘记,顾恽已经不是上一世的容颂词。 他想,我这么做,从头就开始骗他,可我是真心的,我装成傻子,也没碍着谁,不会害了谁,也许这一生,他都不会知道,我其实是个骗子。 他脑子里想了许多,而时间其实才过了一瞬,顾恽发现他眼神飘忽了一阵,好像飘出很远,神色中不自觉的又带上那种沉重的悲凉,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忧郁,衬着满头白发,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赵子衿回过神,深深的看着顾恽,嘴角带笑,语气很轻的郑重应道:“嗯,知道了。” 君子一诺,重如泰山。此后一生,他就当真再也没在他面前说过这个字,后来,尘缘如水生离死别,他说的是:阿恽,我,不等你了—— 等他意识到赵子衿对他有吸引力的时候,顾恽痛苦的捂住头,心里叫苦连天。他紧绷一瞬,这会突然放松下来,合欢散的药效就排山倒海的翻腾上来,被药效强自催动的情欲像是汹涌的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 赵子衿身上凉,贴着舒服,顾恽就忍不住想往他身上蹭贴,可一想起昨晚他还义正言辞的说要考虑,身子就不由自主僵成了一块铁板,牙板咬的咯吱作响,明明烧的红透滋滋儿冒热气,近水就在身旁,愣是不能往下跳,凭的没羞燥,他可是有节操的人。 上一世十二楼自成一派,武学机窍蛊毒媚药,样样齐全精通,这点拙劣的合欢散根本入不了赵子衿的眼,他能配解药,可这里没有材料,庚楼月不可能没有解药,可他不想去要。他心里自有算计,想要亲近亲近顾恽,也没想怎么样,就是乘着他情难自已的时候,额外揩点小油水,可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可不想呆,当然,也极度排斥顾恽呆在这里。 他劫后余生似的拍拍胸口,压惊似的,然后凑上去和顾恽面对面,几乎贴到他鼻尖上,笑道:“阿恽,我真的不会……”他猛然刹住嘴,有些抱歉似的呵呵两声,接着道:“不会…那啥了么,你总不会骗我,对了——” 他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将顾恽重新搂回去,护仔的母鸡一般,扭头狠狠瞪了幽明鉴一眼,质问道:“方才你为什么要压在阿恽身上,他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幽明鉴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这二人情深意长,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和对话,哪样都让他心里不舒畅,觉得郁气集结真气不顺,本来就快要忍不住出言讽刺了。 猛然这傻子扭过头瞪他,还如此大言不惭,他就像逮着一个机会似的,嘴角一挑,刻薄的言语就往外飚:“你竟然不知道?哦对了,本候倒是忘了,傻子可不懂这里头的妙处,真是可惜了呀~~~~再说,阿恽又不是买卖的物件儿,怎么就成了你的?要是物件儿倒还好了,本候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是要将他搬回家去的。” 顾恽神智都快混沌了,听他啰嗦完这么长一串,劳心费神的同时,难得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旁人是生副好牙口,吃嘛嘛香,他却是有副好顺风,素来想听什么捡什么,不爱听的,一概左耳都不进,心境就平和。可他现有些气血上头,不是因为幽明鉴将他比作货物买卖来去,而是他居然明目张胆的说,赵子衿是傻子—— 赵子衿怎么说都是西原皇亲,幽明鉴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可他现在一个大巴掌掴向赵子衿,浑然不惧他身后的势力,瞧他这底气足的,怕是乌垣臣服的诚意,差不多就快要耗尽了,幽明鉴此行,难不成,竟是为了挑起事端? 顾恽冷笑,迟早都是要作怪的,怕他作甚。 不轻易交心的人都有个共性,那就是护短,可能有例外,可绝不会是顾恽,赵子衿无疑算是他少的可怜的“短”里分量不清的一茬。 他费力拉扯着赵子衿的衣裳坐起来,眼神竭力清明看向幽明鉴,嗓音在药效的作用下呈现嘶哑,只听他说:“侯爷多虑了,我们子衿虽然没能睿智到知晓侯爷此行为甚,可这点小事,还是懂得的。再说,侯爷这份厚爱,顾恽福薄,消受不起,好比王爷是件东西,顾恽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倒贴出去,话虽然大不敬,却实在真心,穷者家中现铢金,必遭横祸。子衿,咱们就别在这里打搅侯爷得妙处了,走。” 赵子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对着蓄意缠着顾恽的幽明鉴,还将争抢的挑衅说的如此鲜明,他是能扎一刀就一刀。他本来反唇相讥都到嘴边了,见顾恽摸索着爬起来,顾着去拉他,报复就稍做延迟,谁知道顾恽嘴一张,就去戳他心窝子,他听得几乎是如痴如醉,觉得心被腌在蜜里头,喘口气儿都甜丝丝。 他现在就是扮傻子,都藏不住那股得意和甜蜜,听顾恽说要走,正合他意。当下就伸手抱了顾恽,一手挽住肩窝,一手托起膝弯,笑嘻嘻的说:“阿恽,这里乌烟瘴气的,我带你去个地儿,又香又清静,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所谓的乌烟瘴气,指的不是妓馆庚楼月,而是乌垣的幽明鉴。 其意味之明显,幽明鉴就是不想察觉都难,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突兀的朝他看了一眼,幽明鉴脸一黑,觉得这傻子要是哑巴,必然能顺眼许多。 赵子衿将顾恽抱起来,顾恽觉得别扭,手也不肯往他脖子上挂,软成一滩水就直往下头溜,赵子衿只能将他背起来,顾恽这才安分了。 幽明鉴嘴角噘着一抹冷笑,看着赵子衿背着顾恽,乐得脚步都发飘,赵子衿走到他身旁的时候,激动过了头还是怎的,突然崴了下脚,朝着自己迅雷不及的倒过来。 幽明鉴连忙朝右跳开一步,巴不得他出洋相,谁知道赵子衿又晃晃悠悠的站稳了,没事人似的背着顾恽,脚步轻松而坚定,很快便带着赵全扬长而去。 幽明鉴目瞪几人消失在转角,觉得脖子后头有些痒,伸手一摸,捏到一只虫子,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枚黑色的蜘蛛,指甲盖大小。他心里烦的紧,手重的将蜘蛛摔到地上,抬脚碾死了。 三十九章:情难自已 赵子衿背着顾恽出了庚楼月,带着赵全沿来路回王府。 顾恽尴尬无比,他那玩意儿起了反应,可天杀的他还趴在赵子衿背上,扭动避开都不敢。 异常最开始出现的时候,他为了避免被赵子衿发现,在他背上扭来扭去,像块抽筋的牛皮糖,可渐渐他就认识到,他这举动简直像是痴人说梦,除非他像一只王八一样中部悬空高跷,可那是不可能的,要是他有力气去翘屁股,他还要赵子衿背着干甚? 所以他只能自暴自弃,一边装死,一边任那处让他尴尬的祸源自由发展,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烟,心虚——他乌龟一样将头埋在赵子衿背上,就没看见赵子衿一路上翘的嘴角,死也压不下去。 赵子衿不仅光乐,他还下贼手,不过贼胆只有针眼大,便谁也没发现。顾恽的大腿就托在他手上,他克制惯了,与情上内里又是个比较正派的人,只敢每走一段,就状似往上抬抬,就当是摸几把了,连甜头都称不上,他倒也要求不高,心满意足。 顾恽几乎是严丝合缝的贴在他背上,若说赵子衿没察觉到异常,鬼都是不信的,他非但不尴尬,心里的喜悦反而像冰消雪融时的山涧溪流似的一股一股往外冒,他觉得这是亲近,这是与众不同,顾恽那处硬挺的抵在他后腰,他幻觉似的,觉得那里好像泛起一股酥麻,迫得他有些口干舌燥,手脚发痒的想做些什么,比如将这人抵在墙上,深深的亲吻他。 不过对着顾恽,他是不敢随便乱来的,这人对他来说,就像菩萨对于信徒,有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除非顾恽自愿,他根本舍不得强迫他。赵子衿偷偷的咽了口唾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察觉,步子迈的几乎是等长,只是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觉得这两辈子加起来习以为常的等待有些漫无尽头又索然无味。 顾恽被他平稳的背着,浑身越来越燥热,视线越来越模糊,发烫的脸贴在赵子衿背上的衣料上,冰滑的丝绸不一会就被捂热,他不自主的就在他背上蹭来蹭去,试图寻到一出凉爽的地方降降温,他东磨西蹭,脸皮触到一片凉意,贴上去就不想动了,还神志不清的喟叹一声,十分舒坦的模样。 他得了半刻安宁,掀了眼皮子看了看道旁的墙壁,嘶哑模糊的问道:“子衿,这是要去哪?” 顾恽突然将热脸贴到他脖子上,那股比体温要出不少的热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体里再次流窜起方才那种要命的酥麻,流过心头就点起一簇簇火苗,煎熬出强自压抑的欲望。 赵子衿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觉得自己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边觉得阿恽真是要他命,又听他在颈边问,温热的鼻息全喷在身上,不敢大意,硬生生将全部心神放在他的话上,答道:“回王府,阿恽,你再忍忍。” 顾恽声音细成了蚊子:“不,送我去医馆。” 赵子衿揣着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有条有理的解释:“阿恽,你这副模样,去医馆让人怎么看。王府里有大夫,你别担心。” 顾恽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抵制药效上。 赵全惴惴不安的跟在主子身后,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的路,他有癔症似的,总觉得身后跟着七窍流血的明青候,等他一回头,那人就面容扭曲乌青,用生平最后的怨毒一眼看他,然后怦然倒地—— 他脑子里不停回荡着这个让他惊恐的画面,像是听了鬼故事独自走夜路的胆小鬼,又怕又好奇,几乎可以说是三步一回头,往死里求虐。 虽然王爷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可赵全丝毫没觉出可信来,他甚至臆想到,可能明天就会满城风雨,到处遍布消息:乌垣明青候爷,死于京城别馆,死状凄惨恐怖,乌垣国君大怒,欲以讨伐征溯,烽烟狼烟遍布,离人道上尸骨…… 赵全越想越离谱,脑子里全套上演一遍举国大战,把自己吓了个死去活来,他看着王爷背着顾大人的背影欲言又止百十次,拐过一条小巷子之后终于忍不住哆哆嗦嗦的问道:“爷,明青候,不会……死吧?” 顾恽中毒归中毒,可他该精明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赵子衿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揪起头问道:“赵全,你说什么,幽明鉴为什么会死?” 赵子衿正忧喜参半,猛不防赵全从背后冒出这么一句,而阿恽瞬间就追问起来,他生怕赵全被顾恽三言两语骗出了底细,漏了他的底,在心里没什么怒气的暗叱一句成事不足,连忙开口将话题截下:“阿恽,你听错了,赵全是问他会不会诗,我想着,那花蝴蝶总该是会几句的。” 顾恽此时心境翻滚不定,就没心思追根究底,赵子衿这么一通瞎掰,他也信了,虚弱不堪的笑了一声,轻声催促快些走。 赵子衿见他这关是糊弄过了,边走边回头看了赵全一眼,平平目视的眼光,里头又没怒气又没压力,可赵全就是一缩,觉得王爷的目光里强烈的表达出“回去再跟你算账”的警告意味,满心哀伤的跟上去了。 赵子衿背着顾恽大摇大摆的进了王府,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进门前他吩咐赵全去偏院将刘叔请过来,然后飞快的阖上门,将直挺挺杵在门外的赵全和他嗓子眼里冒出来的那声“哦”一起关在了外头。 赵全折身去请刘叔,一边频频回头去看王爷卧房那扇大门,一边暗自叹气,唉,王爷真是太猴急了。 顾恽一离开赵子衿的背挨上床榻,立刻积聚起周身那点可怜的力气,拽着被角一拉,将自己不太雅观的地方给盖了个严实,尽管他现在热的够呛,浑身都是汗,那处也胀痛的厉害,可赵子衿一屁股在床头坐下,他就什么也干不出来了。 顾恽其实很想让赵子衿回避一下,他现在的情况,实在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有些糟心的想,要是在憋下去,会不会从此留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他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张了嘴,觉得他后半生的脸面,都要毁在这一句里了,他心一横,别开眼道:“子衿,麻烦你回避一……” 话还没说完,他就僵成了一条瞪眼的死鱼,因为赵子衿突然俯下身来,将带着凉意的薄唇贴上了他的。事发突然,他又毫无准备,本来还在说话,嘴唇牙齿就是微开的,他甚至感觉到,赵子衿伸出舌头,温热而柔软,飞快的在他唇缝里刷了一遍。 正常清醒的情况下,他应该一把推开赵子衿,然后一脸怒气的质问他这是干什么,然后不管回答是什么,都拂袖而去。可现在浴火汹涌的几乎将他烧成一把灰,难得残余一点理智,全被唇上那点美妙的触感给吸光了,滋味妙不可言,奇异的压过了身上那股燥热和难受,他一沉迷,竟然忘了推开他,任由那人将柔软的嘴唇落在嘴角。 直到赵子衿碾磨半晌,开始朝口腔进犯的时候,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觉得自己简直禽兽不如,一点就闹的没节操,这违背他良心,也对赵子衿不公平。他连忙伸手去推,却发现手腕酥软的泰都抬不起来,只能扭开头,避开和赵子衿紧贴的面门,尴尬都不顾不上,沙哑喘息道:“子衿,你先出去——” 赵子衿坐在床头,见他面色潮红,双眼蒙上一层潋滟迷蒙的碎光,难受的在枕巾上蹭来蹭去,平日里的淡然和精明都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多了股憨态和孩子气,十分可爱。又见他迷着眼嘀嘀咕咕,脸上红的几乎滴下血来,语气里全是软意,红粉的舌头在浅色的唇缝里若隐若现,赵子衿心神一晃就有些情不自禁,受了蛊惑似的低下头,将未完的送辞堵了回去。 唇角是预料中的柔软,赵子衿停顿一瞬,顾恽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推开他,他心头狂喜,以为这人是默许了,就状着胆子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只觉一股甜蜜直窜心底,喜不自抑的同时,就贪心的想要更多。 他从顾恽嘴角一路轻啄过去,虔诚而温柔,顾恽温温顺顺的承受着,既没回应,也没配合,不过只要不是拒绝,就足够他乐得神志不清了,这是他们今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亲密,如同一对……交颈鸳鸯。 这个字眼闪现在他脑海的时候,他觉得心头剧烈的痉挛了一下,遥不可及的虚幻幸福好像近在眼前似的,温暖充沛的让他几乎落下泪来,同时又有些迟来的委屈。 他一个人停在光阴尽头,等了实在太久,久到人间的白头,都轮回偕老了几生几世。 所以顾恽扭开头的时候,赵子衿没有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对他百依百顺,他坚定的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正对自己,姿态强硬动作却轻缓,然后低下头,再一次吻了上去…… 第四十章:陡逢失踪 赵全咬着根草杆坐在赵子衿门口的回廊台阶上,百无聊赖。 昨晚王爷给他下了指示,说是今早不用他伺候,让他有事就去忙,没事就睡大头觉,该干嘛干嘛,可他一没事做,而不想睡觉,除了守门发呆,貌似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赵全将草杆这头咬满深深浅浅的牙印,抬手换上另一头,撑着下巴仰头望天,满脸沧桑。他想啊,其实王爷根本用不着吩咐,意思他自然省的,顾大人也在么,王爷想同顾大人亲近,自己又不是愣头青,上赶着不识趣。 他在回廊下坐到天光大亮,回了好几次头,王爷屋里头还没有动静,闲的发慌,就忍不住越想越猥琐,王爷和顾大人在屋里做什么哪…… 昨天下午他说错了话,晚上他告退的时候,王爷盯着他突兀就笑了一下,温和笑道:“宫里的曹公公说,最近想收个机灵的小太监做徒弟,要伶俐的,十五六的,活泼些的。” 那时赵全刚走到门外,正顺手往外带门呢,初听没觉出什么深意来,就习惯性的应了一声,预祝王爷安寝好眠的招呼都到了嘴边,对上王爷白日的巷子里如出一辙的目光,突然醍醐灌顶似的醒悟过来,内心大骇,明白王爷这是警告他哪。 伶俐些的,十五六的,活泼些的,说的不就是他赵全么。他瞬间就哆嗦着回过味来,不听话,乱说话,坏他事,就将他送去给曹公公当小太监——小,太监…… 他登时想起上次和小卓子一起尿尿的时候,不小心看见他那处情状,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又可以说是狰狞恐怖,连鸟儿都没有,只有笤帚柄子粗细的疤,偏偏还能尿出来,他看了一眼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好几顿都食不下咽,要是自己变成那样了,那媳妇儿怎么办? 赵全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抱住王爷大腿又哭又嚎,他紧张无比又语无伦次,忘记自己都嚎了些什么,只是零星记得些,什么我是九代单传哪、我其实思慕一女子啊、我要终生跟随王爷之类,鼻涕眼泪抹了王爷一裤腿。 王爷盯着自己的裤腿看了一会,冷冰冰道:“你再揩一把,我现在就将你送进宫去,滚蛋。” 赵全慌忙松开手捂住自己遭人觊觎的蛋,连滚带爬的滚进了自己的房间。 所以啊,赵全昨晚就下定决心,再不敢妄自揣测王爷和顾大人之间的种种了,省的一不注意蹦出一两句,蛋没了,主子也变了。 可他现在闲的蛋疼,自然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将昨晚的信誓旦旦忘了个干净,脑子里接着回想昨儿下午。 话说,他昨天奉了王爷之命去请药房的刘叔。刘叔是个将近耄耋之年的老头子,生前极其注重养生,故而看起来也就七十多的模样,精气神不错,腿脚耳目也灵便。 这老头以前是宫里太医院的,和老王妃的父亲是好友。刘叔在宫里的娘娘们争风吃醋的戏码里被人当了替罪羊,被拖去仗着两百的半路上被老王爷撞见了,横的像只螃蟹似的将人救了下来,直接问皇上要了人,直接搁在王府里头,就这么养起老来,一手医术应对寻常病痛,倒是出神入化。 赵全一心向着自家王爷,为其绞尽脑汁的谋福利,他偷偷算计着王爷应该是想干些什么见不得……不对,是亲近的事情,于是拽着头发花白的刘叔,蜗牛似的在王府的院子里撵,老牛拉车似的,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硬生生被他俩走出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敲响了赵子衿的房门。 王爷亲自来开的门,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并不明显,赵全却分辨的出,因为他眼神十分温柔,是极为少见的轻松,整个人看在赵全眼里明媚了好几分,赵全笃定的结论,一定是顾大人的功劳,再深里怎么个功劳法,那就惹人浮想联翩了。 赵全跟在刘叔后头进了屋子,带上门才朝着床榻走去,顾大人躺在床上侧卧着,面朝里,身上盖着褥子,一动不动,一副熟睡模样。 王爷有一半是刘叔拉扯大的,因为他练武时常受伤,故而对这老头当祖辈一样敬重,刘叔在王府二十多年,也极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老头慢悠悠的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摸顾恽手腕,别看他走路的腿脚颤颤巍巍,可诊脉的一双老树皮手,却是稳如泰山,他在顾恽腕子上按了一瞬,脸上就露出了然状,苍老却中气十足的说道:“子衿,药箱子里头第三层的银针布包给我。” 王爷依言办了,刘叔要扎针,自己动手将顾大人从被子里挖了出来,顾大人声音打颤的说了声老先生见谅,顾某失礼了,刘叔只说无妨。 赵全这才看清,顾大人满脸潮红,脖子上都是一层浅粉,就连平常浅淡的唇色都艳如胭脂,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似的,胸膛急剧的起伏,却被他强自压住了喘息。 赵全连忙低下头,做非礼勿视状,他倒是识时务,知道顾大人的狼狈样,不是随便不花钱就能看的。 刘叔这老人家见多识广,什么情动状没见过,又是宫里出来的老手,民间的合欢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赵全眼见着这老头下针如飞,在顾大人头脸手臂上扎了一堆,将他扎的如同一只刺猬,偶尔顾大人晃一晃,满身银针又成了微风里的狗尾巴草丛。 施针是个耗费心神的活,最受不得打搅和嘈杂,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刘叔捏住银针尾端,一根根捻过去,走一根收一根,神情专注到犀利的地步。 半个时辰后顾大人吐息渐渐平静下来,对着刘叔真诚道谢,刘叔扒掉最后一根针,像是爬了一座大山似的疲惫,王爷连忙上前将一把把针收入布包里,让自己搀着刘叔去了自己的屋子休息半天。 之后,顾大人没从王爷房里出来,晚上也没回家,王爷差人去顾宅报信,回报的人说,顾宅的管家也没回来。 那阿玖,现在在哪?王爷,怎么还不起来?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干什么呢? 赵全苦思冥想,终于给他想出一件要事来,他一下跳起来,急匆匆的朝院门外奔去了。 赵全去了一趟幽明鉴的别馆,他也不敢走得太近,只是混在路过的人群里,在门口来来去去的走了几遭,别馆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他臆想中的兵荒马乱,他这才确信幽明鉴应该是没死,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的离开了。 他离开别馆的大道后,又去了趟庚楼月,迎门的照样是昨儿那个叫小石子的小厮,那小子看见他,老鼠见了猫似的瑟缩,赵全见状,就知道昨天自己应王爷吩咐的趾高气扬十分完美的达标了,当下更愧疚了。 他也是当小厮的,有个好主子,可少不得受旁人的气,知道此间不容易,便歉意的笑笑,先是诚恳的道了个歉,随口扯了个天大的慌,说是心上人另嫁他人了。小石子又是惊讶无比又是同情泛滥,见他此刻一本纯良,倒是不再抖了。赵全连忙一鼓作气,笑的更加和颜悦色,很快就将小石子逗得同他冰释前嫌,他向小石子拐弯抹角的打听顾玖的行踪。 他是机灵人,不可能开门见山的问有没见过我家阿玖,模样如何身量如何衣裳颜色,只问有没什么新鲜或是奇怪的事发生,小石子茫然的摇摇头,他又问昨儿同他家公子一起上三楼那位出钱的大爷玩的尽兴与否,小石子八卦兮兮的凑近了,形容猥琐的说,别看那位爷生的秀美,可是个真爷们,你们走后,好几个相公都进了他的房,闹了一下午哪…… 虽然王爷说今天不用他伺候,可赵全是有良心的人,他也不敢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去玩,出了庚楼月,他又马不停蹄的往王府赶,就怕万一王爷找他不见人,一怒之下将他送给曹公公。 赵全回府的时候,王爷的房门大开,隐约有哭哭啼啼的声响,他加紧脚步小跑着进去,就见顾大人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床头,手里捏着个银质长勺,王爷坐在床边上,手里端着个碗,里头盛着小米清粥,分不清是谁在喂谁。 屋里还有个人,站在桌边,神色焦急慌张,满脸淌着泪水,一边擦一边流,上气不接下气的嚎:“顾大人,怎么…办哪?我,我以为你——知道他——去哪了呢?我家,少爷呢……” 顾大人神色肃穆道:“别哭了,给我详细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杜煦怎么就不见了。” 来人抽抽搭搭:“昨儿个我家少爷进了厢房,一同进去的还有庚楼月的练竹相公,小的在门外等了半天,也没见我家少爷出来,我隔着们问他用饭了没,他还让我自己去吃,说他和练竹相公下棋呢,他一晚上没出来,我在大厅里躺了一宿——” “今早醒来的时候,恰逢练竹相公走出来,见了我还挺惊讶,我问他我家少爷呢,他说不清楚,半夜就没见着人,以为走了呢……我以为少爷没看见我,就自己回家了,结果回去一看,管家说他没回来,我去您家,您也没回来,我又去了许公子家,许公子倒是回了,可他不知道我家少爷和你在哪。我问了老爹,他说你在王爷这里,我就跑到这里来了……” 来人急的跳脚:“爷,你说我家公子,不会是出事了吧,怎么办呐~~~” 赵全认出来,这人是顾大人邻居家杜大人家的小厮,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