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下——priest
priest  发于:2014年07月26日

关灯
护眼

 第四十一章

 魏谦对魏之远屋里有什么,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魏之远那种越来越单薄的性格一度曾经让他挂心,但他仍然认为,那小子已经这么大了,一切都应该知道分寸。 在魏谦眼里,小宝和小远总是不一样的。 宋小宝毕竟是女孩子,让魏谦去理解她,实在是有些困难。她长得太显小,性格也不见得有多大人,魏谦有时候其实也知道,她也勉强能算是大姑娘了,好歹是知道要脸要面了,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遮没拦地随便说随便骂,可却总忍不住把她当成小孩看。 对魏之远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魏谦看见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像他那么大时的光景,很奇怪的,他只会觉得魏之远“年轻”,却越来越不会觉得他是个孩子了。 既然不是孩子,他也不想显得很多嘴。 所以魏谦打发走了宋小宝,就从外面带上了魏之远的屋门,径自走了。 晚上魏之远回来验收二货少女宋小宝的丰功伟绩,结果推门一看,就知道屋里没人来过。 他在屋里留了几个扣,用来判断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再里头的就不说了,比较清晰明了的屋里有俩——早晨他走的时候,书桌前的椅子是故意歪着放的,方椅子腿正好卡着一条地板缝,地板缝是他的参考刻度,如果有人要翻他的的书柜,必须会把那把怎么都碍事的椅子摆正或者挪开。 还有就是屋里面那一侧的门把手上被他贴了一层非常薄的塑料膜,塑料膜就像手机屏幕,平时会沾上人眼看不见的细小灰尘,所以手抓上去就会留下肉眼可见的清晰的指纹,有人进了他的屋再出来,当然要拉门把手,就会留下痕迹。 而椅子没有移动过,内把手和他临走时一样干净。 只有门缝里拴着的一根头发被拉扯断了,如果门是被轻轻推开的,头发会掉下来,直接崩断,代表有人蛮力推开过他的门,不大可能是大哥,多半是宋小宝那个冒失鬼干的。 而大哥……他大概是扫了一眼,赶走了小宝,又把门给他带上了。 至此,早晨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愣是让魏之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魏之远的心情瞬间就变得很复杂——他不是什么掏心挖肺的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甚至是有点独的,与人交往大多是面子活,真心实意的时候少。 尽管他有刻意引导的成分在,可毕竟是感情上白纸一张的少年人,当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展示给大哥看的时候,始终是不可避免的心怀惴惴,羞赧乃至于有些忧虑的。 可魏谦竟然不看! 大哥的好奇心是都被狗叼走了吗? 魏之远有种深深的感情被浪费的感觉,无处着力同时,他也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如果是小宝变得很不对劲,大哥也会在打开的门口止步吗?当然,小宝是女孩,肯定不大方便,可如果……她是个男的呢? 魏之远缓缓地摆正了自己的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魏之远和小宝两个人,一个省心一个不省心,大哥于情于理肯定是要多看着那个不省心的一点,而这会让两个人都不舒服,小宝认为哥什么事都针对她,整天找她麻烦,一点也不自由,而魏之远…… 他觉得自己非常矛盾,当他为了那个人而尽可能地让自己尽善尽美的时候,那个人却反而不关注他了。 魏之远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无理取闹,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是乱的,可他无法平静下来。 如果他能平静下来,如果他能不再让这件事那么如鲠在喉地折磨他,恐怕那也不是什么割舍不了的感情了。 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去扑这把火。 然而魏之远毕竟是个行动主义者,这条路走不通,他很快找到了第二个机会。 魏谦正翻一份报纸的时候,魏之远从旁边经过,状似无意中指着某文艺版面上推荐的书目说:“这个挺好看的,我有,哥你看吗?” 魏谦正在家里待得无聊,欣然接受了这份推荐。 魏之远把书拿给了他,耐心地等了一阵子。 魏谦对书籍没有任何尊重的概念,从来是看完随手一丢,要看时到处乱找,看到哪里就在哪折一个大角……和他对待袜子的态度差不多。 对魏之远而言,他的进度非常容易观测。 等魏谦看完一本以后,魏之远又适时地如法炮制,拿了第二本给他。 魏谦鲜少有闲暇能坐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书,这让他回想起高中那两年坐在教室里的日子……那差不多是他一辈子最轻松的日子了。 而魏之远知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再有一次,魏谦看完就会不问自取地到他屋里拿了。 ……过了两天,魏谦果然如他所愿地自助了。 开始他是把书塞回去再随便抽一本,这么过了一个礼拜,魏谦逐渐把魏之远的房间当成了阅览室——魏之远那比他自己那屋干净整洁。 魏谦发现他的弟弟收藏的书非常玄,有一些是艰涩难懂的外文译本,云里雾里的叙事风格和狗屁不通的翻译,都会对阅读造成障碍,显得非常枯燥。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却绝不是因为晦涩难懂,一定有它的道理。 当一个人经历到了,当他对某些东西能心领神会的时候,那么不在乎对方在用哪种方式表达,他都能从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共鸣或者异议,这两者是阅读能够继续下去的根本。 但魏谦整整病了一冬天,又没有得到正常的休息,即使仗着年轻恢复得快,此时也多少有些虚,先前心里一直绷着根弦的时候还能忍耐,眼下一松懈下来,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好像跟着衰弱了下来。 坐得时间长了他会觉得有点累,所以有时候就会干脆躺在魏之远的床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舒服一会,说不定就睡着了。 魏之远这个人聪明过头,当然,聪明本身是好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会像自己身无长物、仅此可依仗一样,过分地迷恋和依赖他的聪明。他以为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合理的解释,得到一个必然的结局,好像他一手操控的游戏一样。 但是难道只要他足够聪明和谨慎,就能让地球在公转轨道上逆行吗? 他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尽人事、听天命”。 他也不知道,就在他自以为已经节奏精准地把大哥带进了他的精神世界,并准备在里面织网捕虫的时候,命运……不,或者说是神奇而无处不在的小概率事件就跳出来,嘲笑了他的自不量力。 有一天,魏谦在魏之远的单人床上补了个短暂的午觉,忽然腿抽筋,把他活活疼醒了。 魏谦为了把抽搐的腿筋抻开,就用已经抽变形了的脚顶住了床一侧的墙,用力把腿拉直,顶在墙上的脚,就把原本紧贴在一起的床和墙之间踹开了一条一掌宽的缝。 魏谦原本打算翻身起来,把床给推回去,谁知无意中低头一看,却在那条巴掌宽的缝隙里看见了一本蒙尘的、做工精良的杂志。 魏谦想不出什么东西会掉到这里来,就手伸进床缝里,扑棱了一下土,捡起了那本杂志。 封皮上是一个只穿了条内裤的男人,那货一只手插入自己的巴掌长的短裤里,表情是挤眉弄眼的,姿势是搔首弄姿的,尽管因为是个男的,魏谦一开始愣了一下,但那露骨的封面很快让他就明白了,这是一本限制级的色情杂志。 都是男人,都经历过一样的年纪,魏谦那时虽然累得像死狗一样无暇他顾,但也知道生理上急剧变化带来的躁动是什么滋味。 以魏之远这个年纪,收藏几本这样的东西,虽说魏谦作为家长,多少觉得有点别扭,但作为哥哥,他基本也能理解,只是有些尴尬。 怀着这样的尴尬心情,魏谦随手翻了两页,当那高清铜版纸图片,以连个马赛克都懒得打的坦诚,极具冲击力地撞到魏谦眼睛里的时候,他脸上的尴尬冻结了。 魏谦先是震惊,很快震惊转为了迷茫和难以置信,到最后,他的表情简直是空白的。 一分钟之后,魏谦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不只是气的还是怎么的,原本有点缺少血色的脸一直涨红到了耳根。 他“刷啦”一下把杂志丢在旁边,怒不可遏地说:“混账东西!” 此时正是下午,小宝和小远自然都去上学了,宋老太在隔壁睡午觉,她年纪大了,这两年耳朵越发的不灵敏了,睡死了过去,魏谦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能惊动她。 魏谦没收了这本杂志,困兽一样地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心里真是起火落火的,折磨得他嗓子眼都冒了烟,有心想咳嗽两声,又想起大夫说咳嗽伤肺,让他能忍就尽可能忍着,于是他生生地把咳嗽憋回去了,抬手摔了桌上的一个瓷杯子。 总之,魏谦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跳起来闹革命了,心火烧得最旺的时候,魏谦冲到自己屋里,挑了一条最硬最沉的皮带,准备一会魏之远放学回家,必须要先给他来个三堂会审,只要这小子有胆子认,他就把这王八蛋抽成陀螺。 真是从小到大没打过,这是积攒到一起给他上房揭瓦了! 魏谦原本以为宋小宝已经是熊孩子的极致,没想到魏之远这个“从不出格”的好孩子在这等着他呢,魏谦又低头看了一眼摊开在桌子上的杂志,上面一群没穿衣服的男人正没羞没臊地滚在一起,还正冲着他抛媚眼,再次气得他心肝一阵乱颤。 魏之远让他哥活生生地体验了一把心脏病人的滋味,魏谦的血管里像安装了十架机关枪,同时突突起来,他深吸几口气,感到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疼。 简直是……伤风败俗! 魏谦一屁股走在旁边,恨不得掰开魏之远的脑子,看看那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什么玩意占领了他弟弟的身体,来地球的目的是要干什么? 这些因为出离愤怒而乱七八糟汇聚到一起的情绪,最后终于通过毫无逻辑的整合,江流入海般地合成了一个念头——他决定要打死魏之远那个小兔崽子。 这件事东窗事发是在午后,魏之远一般晚自习会上到九点多,他从十二三岁开始就有晚上跑步的习惯,通常上完晚自习会自己顺便跑几圈,活动活动筋骨,等回来就差不多将近十点了。 当中七八个小时,足够魏谦冷静下来了。 宋老太晚饭依然做得卖力,可魏谦没心情也没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就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对着那本下午让他怒不可遏的色情杂志,终于开始用人类的脑子——而不是机关枪一样的心血管来思考这个问题了。 魏谦不知道这到底是魏之远的一时好奇,还是那孩子本人真的有这个倾向。 他想不出任何原因,也想不出任何理由。 先哲中,同性间也有超出友谊的感情,但魏谦一般认为,那都是他们研究学问研究痴呆了,神经病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他并没有接触过现实的同性恋,也不了解。对那些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毫无概念,只好依照主流的想象来妄加揣度,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喜欢男人的男人,大多是让人看了就别扭的娘娘腔。 魏谦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脖子软哒哒地往后垂着。 “我们家小远,”他茫然地想,“打架稳准狠,从不捏兰花指,从不扭着屁股走路,也从没有见过他对女孩子的玩的东西起过任何不正常的兴趣……他怎么会是那种人呢?不可能的。” 真的只是好奇,不可能的……吧? 魏谦双手盖住脸,狠狠地上下揉搓几次,心说:“愁死我了。” 直到这时,他对宋小宝嘴里那句“二哥要得自闭症”才有了一点认识,小宝虽然毫无常识表述不准确,但肯定是魏之远不正常的沉默和情绪不良才让她有此联想的,要么她好端端地干嘛造谣呢? 还有那一柜子的书……整洁到近乎严苛的室内环境,门后贴着的光怪陆离的梵高画海报,无不凸显出某些不属于少年人的压抑和挣扎。 魏谦恍然发现他的后知后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难道不应该喜欢某些运动明星吗?有个性一点的也不过是崇拜一些科学家或者著名大富豪,哪个会把自己屋里活活弄成社会学图书馆? 他竟然还没当回事。 魏谦简直怀疑自己身上有与宋小宝同志如出一辙的没心少肺。 晚上魏之远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外套进屋时,就发现大哥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等着他。 魏谦:“小远,你过来。” 魏之远应了一声,觉得他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他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一时没想通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谦也不知道自己把他叫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他想开口问杂志的事,问不出口,少年的目光澄澈而专注,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时候,显出一点可爱的温柔来。 准备好的皮带静静地挂在屋里,被魏谦盛怒之下失手打碎的杯子碎片还包裹好了躺在垃圾桶里,而他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谦忽然站起来,抬手揽住魏之远的肩膀。 魏之远好像受到了某种惊吓,激灵了一下之后猛地一僵,随后又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好像既有些不安,又不舍得这样挣开,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哥我一身汗,我……” 魏谦用力拍拍他的后背,心里很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放开了魏之远:“别太累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告诉哥,嗯?” 魏之远内心十分疑惑,不明白他唱得哪一出,可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最好别问,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魏谦看着他回屋,重重地叹了口气,内心无比沧桑地跑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他有种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感觉,明明就是个小青年,操心的全是中年人的事,想起前两天老熊和他开玩笑说要给他介绍对象的话,魏谦愤愤不平地想:“我自己还没对象呢,都已经开始操心起这帮小崽子搞对象的事了,怎么活得这么扭曲呢?” 魏谦忍不住找仍然外地留守战场的三胖倾诉。 三胖好容易清静一天晚上,早已经睡得人事不知,被他一个电话野蛮地拖出了梦境,当场恨不得和小子割袍断义。 魏谦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这么唉声叹气弄得三胖十分不习惯,三胖扑棱扑棱脑袋,醒醒盹问:“怎么了谦儿?你那肺炎扩散啦?” 魏谦无比纠结地说:“三哥我跟你说,小远这小子……这小子……唉,他可能要出格。” 三胖以为什么大事,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出格?哈哈哈哈,大半夜的别跟三哥逗闷子,天底下有几个出格能出过你的?你逗死哥哥了,谦儿,哎哟喂我都不困了——你知道我听这话什么感受吗?就跟那梁山好汉李逵迈着小碎步跑到他宋江哥哥面前,嘤嘤嗡嗡地说‘山下有土匪劫道人家怕怕不敢走’一样啊!” 魏谦:“……” 他停顿了片刻,对着话筒喊了一句:“操你大爷的死痰盂儿。”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独自一边惆怅去了。 第二天魏之远下了晚自习,如往常一样来到了学校体育场,把书包一扔,热身片刻打算跑两圈,正在扭脚腕,无意中一抬头,险些把脚扭了——魏谦正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看台上看着他。 魏之远:“……哥?” 魏谦清了清嗓子:“嗯,我……咳,我过来锻炼身体。” 魏之远匪夷所思地打量了他片刻,迟疑不定地说:“那……那行吧,你慢点别呛风,医生不是不让你剧烈运动吗?” 结果果然就没有剧烈活动,魏之远足足比平时慢出了一倍多,俩人一路溜达一样地绕着操场跑,不时被放学回家穿越操场步行的同学超过,最后魏谦终于忍受不了了,退下来站在一边:“你去吧,我在这等会你。” 魏之远跑完步,推着自行车,和魏谦一起缓缓地走了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过了不知多久,魏之远突然听见魏谦说:“小远,你在哥这,跟小宝都是一样的。” 魏之远抬起头看着他,魏谦把目光移到一边,似乎不习惯这种语重心长的角色,他努力回忆着学校里的老师是怎么做的,放缓了声音,尽管已经尽力了,语气却依然显得有些生硬:“小宝……她老出幺蛾子,我不得已多管她一点,你比较懂事……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没有偏着她,你就跟我亲弟弟一样……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魏之远其实不知道,可这不妨碍他享受大哥难得一见的温情。 他突然停下来:“哥,我能抱抱你吗?” 魏谦:“……” 他觉得有点肉麻,可生怕伤到他脑补中的少年人那颗“纤细敏感”的心,于是压下自己的别扭答应了。 魏之远一把把他抱了个满怀,搂得紧紧的,把脸埋进了魏谦的颈窝里,闭上眼睛,嘴唇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了魏谦的脖子,落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亲吻。 魏谦本能地一激灵,然而他认为这只是意外,不想显得反应太大,只好默默地忍了。 两人一路回了家,刚开门,迎面却飘来宋老太怒不可遏地吼小宝的声音:“你每天都在干什么?都在干什么?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别扯淡!我不相信!” 小宝的书包掉在地上,有几张纸飘得到处都是,她抬头瞥见魏谦回来,先哆嗦了一下。 魏谦无力地往门边一靠:“祖宗们,这又是哪来一出嘣噔呛啊?” 第四十二章 宋小宝看见魏谦,就像老鼠见了猫,脸上呈现出某种“大限将至”的绝望来。 宋老太捡起地上的一页纸,一蹦三尺高地把自己发射到魏谦面前,扯着嗓子冲他嚷嚷:“你看看!太不像话了!这都什么人?哦,你们学校教育出来的都是这路臭不要脸的货色?你告诉我这谁,我找他去我!” 魏谦接过来大概齐地拜读了一下,顿时啼笑皆非。 宋老太递过来的,毫无疑问,是一张情书。 至于不认字的宋老太是怎么看出来的,那要归咎于情书制作人,他创意十足地把一张三十二开纸画得满满当当,简直就是小学老师经常让小孩们办的那种“小报”范本。 最上面是一个巨硕的大标题“给宋小宝”,外面奇葩地用某种类似树藤的拙劣手绘给圈起来了,还用水彩笔挑染了不同的颜色……魏谦不知道此人是不是想表现出一圈霓虹彩灯的效果。 左下角画着一个被箭穿起来的大桃心,右边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 宋老太就指着那两个小人,炸毛的老母鸡一样跳脚:“还亲嘴呢!” 情书的内容与其繁琐的形式相比,倒是非常简洁易懂,正文就一行字:宋离离,你是个大美女,我非常喜欢你。 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毫不扭捏。 末了,仿佛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文艺素养,此少侠在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边外面,用歪歪扭扭的“艺术字”画了两行也不知从哪抄来的古诗词,抄得不求甚解,让人看了十分摸不着头脑。 左边是“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右边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得嘞……这是要生离死别的节奏。 魏谦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严肃,但又实在忍俊不禁,嘴角在压抑和笑喷之间哆嗦半晌找不着频率,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从视觉效果上来看,很可能更接近狞笑。 然而随即,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自己在小远房间里发现的那本杂志,终于没心情嘲笑这一封“少年情怀尽是诗”的情书了。 他终于转为苦笑,糟心地看了魏之远一眼,对他说:“别在这看热闹了,你该干嘛干嘛去。至于你……” 他转向宋老太。 宋老太咆哮:“天天上学就干这个!我看这个学趁早别上了!” 魏谦往后退了一步,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消停会,别嚷嚷了?喷我一脸。” 宋老太也意识到自己的炮弹轨迹偏离了目标航线,立刻转向缩脖端肩的宋小宝,继续咆哮:“不行,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你是要念书还是要搞对象!” 其实小宝这一次正经是很无辜的,她也不知道这个脑残兮兮的小报狂人到底是哪位民间高手,她的双肩包背在身后,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里被人挤来挤去,有人趁她不注意往她包里塞东西,她怎么会察觉到呢? 虽然虚荣心和好奇心让她看到的时候不免荡漾了一下,但她认为自己这只是正常范畴内的惊诧,绝对没有奶奶说得那么上纲上线。 然而即使奶奶拿扫帚疙瘩揍过她,小宝却依然不怕这老太太,反而比较怕大哥,她觑着魏谦的神色,低声下气地解释说:“我没有,我真不知道这是谁塞我包里的。” 宋老太一口咬定:“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不行,我要去你们学校找你们老师。” 宋小宝:“哎哟奶奶,你这样我以后在学校里都没脸做人了!” 宋老太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和亚马逊食人鱼的铁齿铜牙有异曲同工之妙,语速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她的嘴唇动作:“你不好好上学没事谈恋爱就有脸做人啦?我跟你说宋离离,这搁在过去就是作风问题,作风问题是大事你懂吗?没事耍流氓,法院能判了你!” 宋小宝有点急了:“我都说了我没有!” 宋老太:“那怎么不给别人写专给你写呢?你自己肯定也有问题!” 面对不讲理的奶奶,宋小宝也只好嚷嚷着口不择言起来:“他王八看绿豆,我哪知道!” 宋老太敏锐地抓到她的语病:“哦,你总算说实话了是吧?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是吧?” 宋小宝;“……” 说话或者写作文,但凡她要引用典故、成语或者歇后语,十次有九次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她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还老自我解嘲说这是创意运用,这回终于把自己用创意活埋了。 见她没有丝毫忏悔的意思,宋老太撸起袖子打算君子动手不动口了,魏谦这才不慌不忙地出面拦下,对奶奶说:“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早点睡吧,我跟她说……行啦,没那么严重,你再给气出高血压来——你,跟我过来。” 托魏之远的福,现在魏谦眼里什么事都显得不那么严重了。 宋小宝仇恨地看了一眼大哥手里的那张找麻烦的小报,决定了,让她查出这个傻逼作者是谁,一定要和他绝交。 小宝走进大哥教导主任办公室一样的卧室,把门一关就开始痛陈冤情,噼里啪啦地交代了自己一整天的行程,并对这封莫名丢脸的情书是怎么被塞进她书包的做了合理推测,最后指天发誓表明立场:“我真没有早恋!我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回事,奶奶净冤枉我!” 说完,她惴惴不安地观察大哥的反应:“……哥?” 魏谦一直低着头,好像在听她说话,但是小宝以自己对他的了解,知道他不可能这么有耐心,半晌不说话,多半是在走神。 魏谦被她一声叫回了魂,猛地一抬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蹦出一句:“给你写这个的,是个男的?” 小宝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忍不住伸了伸脖子,茫然地问:“啊?” 魏谦:“是男同学给你写的吗?” 小宝感觉自己进错了频道,莫名地说:“那、那应、应该是吧?不然呢?” 魏谦悲哀地发现,自己心里真是一点火气都没有,甚至还隐约有种“谢天谢地,是男的就好”的诡异安慰感。 他捻了捻手指,又想烟了,有气无力地冲宋小宝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没有就没有,我相信你这次,下不为例。” 宋小宝就这么被大赦天下地放出来了,临走,她发现魏谦又摸出烟盒来,顿了顿,忍不住多了句嘴:“哥,大夫说让你少抽点,他还说你那肺都熏成夫妻肺片了。” 魏谦没好气地说:“快滚吧,你们少惹点事,让我多活两年比什么都强。” 等等……“你们”是怎么个意思? 宋小宝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幕消息——难道她那一年四季温良恭俭让、如同励志课文标杆的二哥也摊上事了? 一想到这,她就难以名状地心情飞扬起来,心里升起某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宋小宝同学自从离家出走一次以后,越发的心有天地宽……简称没皮没脸起来。见大哥没追究,很快给点阳光就又灿烂了。 这一灿烂,她心里的话就好像鸟类的肠子,都是憋不了太长时间的。 第二天正星期六,小宝在熊嫂子的推荐下找到了个比较专业的舞蹈老师,挺像那么回事地学了起来,所以一早要赶公交车去老师那,她搭一程魏之远的自行车去公交汽车站。 路上,小宝就嘻嘻哈哈地把她亲爱的大哥打包卖了。 宋小宝:“二哥,你最近惹什么事了?说出来大家一起长长见识好不好?” 魏之远意识到自己的王派间谍来汇报情况了,不动声色地搪塞了一下后转移了话题:“我能干什么?昨晚上哥没骂你?” “啊哈哈,完全没有。”宋小宝坐在后座上一晃一晃的,“昨儿晚上吓得我腿都抽筋了,结果哥那叫一个好说话。” 接着,她没等魏之远问,就自觉地把事件前因后果学了一遍。 最后宋小宝总结陈词:“其实我觉得哥他昨天有点不对劲,神儿不在家,后来还问了我一句特别搞笑的话。” 魏之远:“他问你什么了?” 宋小宝:“他问我给我写情书的是不是男的,不是男的是什么?你说这可有多新鲜哪……哎哟!” 魏之远车把一哆嗦,自行车直接拐进了路边的一个坑里了,好在他车技高超,伸脚撑了一下,又骑了出来,好歹是没把宋小宝掉进去。 宋小宝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二哥你干什么呢?” 魏之远伸脚支起单车,简单地说:“到了,来车了,快去吧。” 宋小宝一看,果然是她要坐的那辆公交车正好到站,立刻来不及追究,拎起书包跳下车,像条脱缰的野狗一样撒丫子奔将过去了。 魏之远惊险地维持住了没失态,手心却已经被冷汗浸满了。 他骤然明白了前一天大哥的反常是从何而来了,而自己竟然一时得意忘形,还冒险偷亲了他一口! 那……那大哥当时到底是感觉到了还是没有呢? 一想到自己留下的漏洞,魏之远简直头皮发麻。 问题是大哥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这不对啊。 接下来的日子,魏之远再不敢轻举妄动了,直到一个礼拜以后,张总那边来了通知,说预售证能在一个月以内拿下来。 三方股东很快要做一次阶段性的工作汇总,魏谦认为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赶去了外地,魏之远才找到机会。 夜深人静的时候,魏之远一个人偷偷溜进了魏谦的房间,上上下下地翻了个遍,最后,终于在一个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那本要命的杂志。 作为为数不多的几本曾经被他打开翻开过的书,魏之远一眼就认了出来。 魏之远想破了头也没明白,这东西当初是怎么逃过了自己亡族灭种一样的地毯式搜索的,更匪夷所思的是,怎么那么巧,他本人搜了好几遍自己的地盘都没找着的东西,就那么寸,一头撞到了他哥手里。 魏之远把所有的东西复位,脑子里终于闪过一句话,足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咿呀,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 魏谦这一走,就直到要交论文的时候才回来了一趟,他匆匆落了个脚,交论文答辩一系列的事做完,就又跑了。 而那一次,尽管就回来了这么两天,他竟然还给每个人带了礼物。 要知道魏谦的字典里本来压根就没有“礼物”俩字,所以魏之远双手接过那个上面有某个他没兴趣知道是谁的球星签名的篮球时,内心根本就是错愕的。 可魏之远一偏头,发现大哥正用某种试探的眼神观察自己的反应,少年连忙反射性地露出一个略显天真的笑容安抚他,假装自己很惊喜很喜欢。 与此同时,魏之远心里算是明白了——大哥不知道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认为自己是缺爱才走上“邪路”。 而接连不断的家庭明暗矛盾,似乎给魏谦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他企图改善自己在家里大独裁者的形象。 当小宝穿着魏谦带回来的新衣服在屋里乱蹦乱跳的时候,魏之远眼睁睁地看着魏谦把皱在一起的双眉硬生生地棒打鸳鸯了,努力摆出一副慈祥态度。 ……尽管他可能对“慈祥”的理解有误,那神态怎么看怎么像“皮笑肉不笑”,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依照惯常冷嘲热讽一番。 宋小宝已经习惯了她哥的没好脸和冷嘲热讽,一直在等,结果一直没等到,她终于不习惯了。 在魏谦再一次拎起行囊走之前,小宝凑上前去,好生讨骂地问:“哥,你这次回来,怎么没说我?” 魏谦:“我说你什么?你又干什么了?” 宋小宝顺口就说秃噜嘴了:“哦,我期中考试语文差一分不及格,家长签字让二哥代签了。” 魏谦糟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宋小宝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想而知,由于宋小宝不遗余力的破坏,魏谦的“慈祥”假面最终的下场,就是尸骨无存了。 等魏谦再次闲下来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又从盛夏划到了年底,他们这个短平快的住宅项目的预售被张总包装得非常上档次,整个秋天过去,所剩的工作就只差一些扫尾工作了——等来年开春,立刻可以验收工程,而销售也几乎到了尾盘。 他们出了三千万,后期老熊又陆陆续续地弄来一千多万,总共投了四千多万,照目前的形式看,基本是翻了一倍多不止。 老熊乐得跟个瓢似的,带着魏谦和三胖志得意满地回来了。 他们勉力跳着够了一下,最终还是迈进了这个门槛。 回来那天,老熊就跟衣锦还乡一样挺胸抬头,感慨万千地对三胖和魏谦说:“你们俩小子这回真给我长脸啊,我以后在你们嫂子面前就能抬起头来了!以后……唉,我就不要求她跟日本女人似的给我准备拖鞋,天天欢迎老爷回家了,好歹给我几个笑脸,这不过分吧?这才是爷们儿该过的日子啊!” 三胖和魏谦同时把脸扭到一边——这是多大出息! 老熊:“行了,咱哥几个这一辈子戎马倥偬算是开了个头,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了,回家休整几天,周末说好了,出来庆功!哦,对了谦儿,穿漂亮点来,你嫂子还一直惦记着给你介绍对象呢。” 三胖眼睛一亮:“熊哥,我呢?” 老熊拍拍他的肚子:“给你介绍一个广告商,请你去拍特效减肥药广告——四千万!只要四千万!减掉十斤不是梦!减不掉也不退钱……” 魏谦到家的时候正是下午,宋老太迎了出来:“你回来啦!吃点什么?奶奶给你做去。” 魏谦刚把东西放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魏之远屋里的门开了,他那越发让人操心也越发出挑的弟弟冲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哥。” 魏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哎,你怎么在家?没上学去?” 宋老太咋咋呼呼地说:“竞赛得了好几个奖呢!哎呀什么奖我也不懂,反正是肯定是第一,对吧小远?他跟你一样,不用参加高考,唉,这坟头上的青烟得冒出三十里地去啊!” “那就成森林大火了。”魏谦转向魏之远,“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宋老太又开始咋呼:“这小子说你忙,不让我们拿这点小事打扰你……哎你说这孩子,这是小事吗?这在老家是要摆宴席的!” 魏之远弯下腰帮魏谦把行李箱扛进屋,轻描淡写地说:“本来就没什么。” 这还宠辱不惊上了,魏谦心里一阵孩大不由爹的心酸,更让他心酸的是,小远这孩子简直了,什么都好,偏偏…… 话说,他那毛病到底好了没有? 魏之远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魏谦就若无其事地试探了他一句:“你这也高中毕业了,以后就算大人了,想做什么,我就不再过嘴管你了……嗯,交个女朋友也行。” 魏之远正把手伸向一打散开的纸质文件,一听这话,手在半空中落了下来,正好盖在魏谦的手背上:“哥,我不打算找女朋友。” 魏谦心里一紧。 魏之远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幽深,似乎里面藏了一个深深浅浅的世界,然而沉默了一会,他还是缩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给出了一个非常健康向上的理由:“学习和多做一点专业实践才比较重要吧,时间那么珍贵,不想这么早谈恋爱。” 魏谦情绪不高地点点头,有点胃疼地想:还没好,愁人啊。 同时,魏之远垂下眼,有些惆怅地想:这么摸他手都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一点也没往那方面想吗?愁人啊。 晚上,小宝一回来就咋咋呼呼地问她哥要礼物。 魏谦自嘲地一笑:“得,给了一回,第二回就自己会要了——扔你床上了,自己看去。” 宋小宝欢欣鼓舞。 宋老太忍不住问:“今天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 “吃了,跟露露姐吃的,哦我还看见熊哥了,他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今天回家的时候撅着肚子,嘴撇着,跟个地主老财似的,结果露露姐把手一甩,跟他说‘做饭去’,熊哥就一秒钟变长工,灰溜溜地洗菜做饭去了。” “露露姐”就是熊嫂子,熊嫂子芳名陈露,清新得听在耳朵里就让人想起迎着第一缕晨光含苞待放的小花。 可惜……名字骗人的。 “露露姐可好了,不过她今天跟我说:‘小宝你十七,我三十四,有你俩那么大,你别跟他们油嘴滑舌地叫我姐了,叫我干妈得了’……哎呀!这个真好看,谢谢哥——然后我跟她说:‘哈哈哈哈,姐你别逗了,那不差辈了吗,你等于间接占了我哥便宜啊!’” 这丫头说话的工夫,脱外衣换鞋,又跑到自己屋看礼物,大惊小怪一番后自己接上自己的话茬,一系列动作和背景音一气呵成,她继宋老太之后,成了家里又一大话唠,基本没有别人插话的余地,她一个人能演一出爱恨情仇的独角话剧。 一开始听着还挺亲切,到后来,魏谦恨不得缝上她的喋喋不休的嘴。 转眼到了周末,魏谦先陪着鹦鹉一样聒噪的妹妹出门跳了一双新舞鞋,又带着缺爱的弟弟跑到社区活动中心打了场一对一的篮球——不过后期明显变成魏之远陪着他玩,魏谦技术实在不行,他能和同龄人玩的时间近乎于零,学生时代一切接触篮球的机会仅限于不多体育课。 所有的运动,他只有野路子格斗还比较精通,然而整天西装革履地坐办公室,他怀疑过几年唯一精通的也要荒废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魏谦希望能多和魏之远相处一些时间,能多了解了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过完这充实的一天,魏谦晚上去赴老熊的宴。 熊嫂子没来,说是临时有事,介绍对象的事当然也就不了了之……魏谦不明原因地松了口气。 他怀疑老熊是回家太得瑟,被夫人好好收拾了一通,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憔悴,眼泡都肿了。 从头到尾只有三胖在插科打诨,老熊的兴致一直不高,最后还喝多了。 老熊喝多了也不闹,一声不吭地闷头坐在一边,好像耳朵失灵了一样,谁说话也不搭理。 最后散场,三胖才推了推他:“熊哥,我打辆车送你回去行吗?喝成这样,嫂子能让你进门吗?不如找个旅馆凑合一宿吧?” 老熊被他一推,就往另一边倒去,撞到了魏谦身上。 魏谦一愣,下一刻,老熊却一把拽起他的衣摆蒙在了自己的脸上,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肝肠寸断,到最后连声音都已经喑哑不堪,几乎是灵魂深处发泄出的难以形容、难以忍受的嘶吼与痛呼,简直不成人声。 把魏谦和三胖都吓住了。 俩人等他哭得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才一起抬着老熊找了个酒店临时住下,中间考虑了无数种悲剧的可能性——诸如破产啦、绝症啦、父母双亡啦、被戴绿帽子啦等等。 惴惴不安了一整宿,结果等这胖头鱼第二天起来,俩人一问,发现他竟然毫无印象了。 敢情喝醉了就哭是这货的个人特色,被浪费了敢情的三胖和魏谦愤而联手揍了他一顿,然后各回各家。 魏谦要去头疼地解决魏之远,他决定,哪怕经过漫长的拉锯,也要把这小子从邪路上掰回来。 这是一场战斗。 第四十三章 魏谦原以为拿到大学毕业证的时候,他会激动的彻夜难眠,为得到自己的梦寐以求。但实际情况是,他那段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兵荒马乱了,乃至于足足一年后,他才想起来,自己竟然连毕业典礼都没能出席。 他以为自己在爬,然而不知不觉中,竟已经站起来跑了。 老熊他们以前一直也有公司,只不过看起来都很儿戏,雇了一大堆临时工,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几个人在亲力亲为,卖茶叶就注册个某某茶叶公司,卖医疗器械就起个名叫某某外贸公司。 他们打游击一样地积攒了一批乱七八糟的产业和一批更加乱七八糟的人脉。 而就在魏谦他们把第一个涉及大规模资本的项目做下来之后,老熊他们仨终于坐了下来,租下了市中心写字楼的一层,细致地写明了章程,修改了好几稿之后定下,组建起了正规的公司,并把那些山寨皮包公司一样的某茶叶公司和某外贸公司都改了名,统一品牌,形成了一个集团。 最早的成员实际只有老熊、三胖和魏谦,后来随着他们的扩张,陆陆续续招进了不少人,整个公司就像一个充了气的气球,开始有了复杂的五脏六腑。 魏谦他们哥仨的状态,也逐渐从“像死狗”,变成了“表面上光鲜,实际累得像死狗。” 这艘船开始试探着在近海航行起来。 第二年,老熊他们又先后做了两三个短平快的小项目,不在是隐形股东了,他们光明正大地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老熊的野心也在与日俱增地膨胀,他似乎已经隐隐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黄金时代。 这是于公,于私,魏谦决定把魏之远掰回来的话不是说着玩的,他从来是说到做到,只要下定了决心,立刻就会行动。 魏谦就经过多方打听后,私下联系了一个看起来很正规的心理机构,不久,他就在预约后,戴着个能把脸都遮住的大墨镜跑过去了,形容举止比未成年少女打胎还偷偷摸摸。 结果笑面虎一样的白大褂收了咨询费,就温声和气地告诉他:“同性恋虽然还没有被法律承认,但是我国前两年就已经把它从性变态里删去了,您所说的这种情况,有可能只是青少年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产生的某种倾向,可能会随着他身心日趋成熟以后而逐渐消失。当然,也有可能他本人是一个真正的同性恋者,成因可能是很复杂的,我们稍后讨论,但是它给青少年带来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家里人更需要科学对待,不要反应过激,要慢慢疏导才行。” 魏谦听了这么专业的话,立刻抱着一线希望问:“疏导完以后呢?能掰回来吗?” 白大褂笑容可掬,以一种普度众生的语气说:“通过耐心的疏导,让孩子能竖立起足够的自信,坦然面对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最后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幸福之路。” 魏谦看了看这位心理咨询师,又看了看桌角的烟灰缸,慎重地思考着,如果一烟灰缸给这小子开个会怎样。 经过这次经历,魏谦认为这些心理咨询师纯粹是半吊子,一点也不靠谱,他得到了这个所谓“科学”的答复,依然不肯死心,过了没几天就找了一张大美女的挂历搞到了客厅墙上。 魏谦这个人品味着实堪忧,传统意义上的东方美人他自己看不惯,于是委托三胖搜寻。 三胖要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套挂历,里面一水的金发碧眼大胸妹,个个袒胸露背,长得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眼睛双眼皮,用灿烂的笑容对中国人民恭喜发财,活能闪瞎人狗眼。 魏谦把这幅图挂在了客厅里,完美地破坏了熊嫂子营造出的文艺型家居氛围,顿时把品味拉到了城乡结合部水平,整个家里都开始弥漫着一股“驴肉火烧店开业大吉”的“喜庆”气味。 魏谦企图以基础的肉欲来唤醒魏之远对女性的兴趣,结果魏之远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宋老太先不干了,她气沉丹田的一嗓子:“哎哟我的妈,这些女的怎么都穿着个裤头就跑出来了?谁挂的?什么?你哥?我看你哥是吃饱了撑的,越活越回去了!太不像话了,快给我摘下来!” 他们就趁魏谦不在家的时候,把挂历给摘下来了,宋小宝连忙趁机夹带私货,挂上了刚流行起来的日韩男明星。 晚上魏谦回家一推门,正看见魏之远站在墙根,打量着墙上那一群油光水滑的小白脸,大哥当时就出离愤懑了。 他大步走过去,面沉似水地问:“好看么?” 魏之远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般吧,我见过更好看的。” 魏谦被他这话里的信息量震得苦胆都哆嗦了起来,立刻把小宝挂的小白脸们卷吧卷吧收起来扔了,同时决定去调查一下魏之远平时都和谁来往,什么叫做“见过更好看的”? 哪来的狐狸精勾搭着青少年学坏? 还是个男狐狸精。 这是多么蛋疼的名词。 最后,新年挂历挂上了符合宋老太审美的“春华秋实”。 ……依旧充满了接地气的田园风情。 两次的尝试都被宣告无疾而终,魏谦消停了一阵子,后来他又不知从哪个不负责任的研究报告上获悉,说一些男同性恋者是从小缺失父爱和与父亲的互动造成的。 魏谦不可能凭空给魏之远变出个爹来,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 等到春暖花开后,趁周末,魏谦硬是挤出了一天的时间,决定带魏之远去做一些属于男人的休闲运动——钓鱼。 魏谦挤出一整天的时间并不容易,他那一段时间的日子过得相当兵荒马乱,每天都是过劳死的节奏,没有什么加班不加班的概念,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连轴转。 他依稀回到了那种每天早晨一张眼就要开始盘算一整天的日子该如何过的时间。 临走前一天,魏之远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要带的东西,这才上床睡觉。 他属于那种永远也用不着闹钟的人,平时有生物钟准点起床,而如果第二天有需要特别早起做的事,他也会自发地醒的特别早,他的身体里好像装了根发条。 当然,这个特长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惦记着第二天要早起有事,他会容易睡不好觉。 魏之远三点的时候醒来了一次,之后再躺,就开始做梦。 他的梦境支离破碎的,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情节,他梦见自己从很多地方经过,有时候是疾驰的火车,有时候是肮脏的墙角,有时候是逼仄狭窄的房间,所有的地方都有个盖子,都显得暗无天日,颜色单调而暗沉。 魏之远难受地在床上动了动,但是没有醒,他的梦里没有突然出来吓他一跳的怪物,也没有突然落下去的悬崖,而他似乎就是被困在那样漫长而真实的梦魇里,心情不激动也不恐惧,只是觉得极端的压抑,与麻木了一样的习以为常。 梦里,他四周始终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眼睛,从他身边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全都是面孔模糊的,而那些人平面般的脸上如出一辙地只有一双眼睛,每一双眼睛的目光都险恶地投注在他身上。 那些视线就像芝麻大的小虫子,并不致命,却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缓缓爬过,带来一股说不出的战栗感。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无踪,所有的触感都虚假不真,而他目光所及处,只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魏之远终于开始跑了起来。 他把自己“跑”醒了。 魏之远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来,按下床头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他顿了顿,双肘撑在自己的大腿上,撸了一把脸上的汗,坐在那平复着呼吸。 胸口好像被堵了一团棉花,呼吸不畅。魏之远再也躺不下去,起床洗漱。 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高大而英俊,提前长成的双肩像拉开的翅膀,行动的时候充满了生动的力量感。 大概是没从梦魇里清醒过来,魏之远突然想起一件年代久远的事。 那时候他有……六岁?七岁吧,反正还在漫无目的地流浪,文明的社会与他之间像是隔了一道墙,透明的、触碰不到的,却清晰无比地拒绝着他进入。 有一天,他在街角休息,看见一个人拿着两盒食物从一个小饭馆里走出来,一次性的饭盒大概有些不结实,那人走了几步,底下的饭盒就漏了,他被烫得松了手,整个一盒的饭菜打翻了满地。 这个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去找饭店的人理论,食物的香味弥漫得到处都是,诱人的菜香对于饥饿的孩子而言,就像是有致命吸引力的罂粟。 魏之远实在忍不住,终于鼓足了勇气,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他蹲在地上,偷偷用手抓着捡来吃,正在吵架的那个人发现了他,当即大吃一惊,他的表情历历在目——怒目圆睁,汗毛倒竖,好像看到了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又嫌弃又憎恶。 随即,那人大声喝骂起来,好像魏之远不是捡他掉下的饭吃,而是玷污了他的食欲一样。 “恶心死人了!”魏之远记得那个人这样说,而后他被毫不客气地狠狠踢了一脚,飞溅起来的热菜汤落到了孩子娇嫩的皮肤上,把他的手腕内侧烫坏了,至今,那里依然有一个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伤疤。 这就是那堵看不见的墙——他在人们眼里根本不算人。 可怜他的,像可怜小猫小狗一样可怜他,嫌他脏的,像看见野猫野狗一样心怀憎恶,对他不怀好意的,像惦记着要吃猫肉狗肉的那些人一样,居心叵测地估量着他有几斤几两。 他们可能认为他是个小傻子,或者精神不大正常,没有人会觉得他智力正常甚至超常,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竟然也有人类的喜怒哀乐。 所有的恶意,都坦然地刻在地球表面上,逐字逐句地横亘在魏之远面前,长成他自己由内而发的恶毒。 难以泯灭、难以战胜。 魏之远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然而这些压箱底的记忆却总在不合时宜的时机出现,脑子里像有一个小小的放映室,时而就会放些老片子,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可这毕竟不是真的昨天了。 魏之远漠然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看了几秒钟。 直到现在,他依然讨厌别人毫无来由的注视,却并不再恐惧那些目光,他依然知道自己病态地追求强大,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少年想,他总有一天会有踏平这个世界的力量,那时候将没有人能阻止他,他甚至狂妄地梦想,要强大到影响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时,另一个人突然在魏之远眼前一闪,他一个恍惚,好像又看见当年被他一步一步引到冷库活活冻死的不知名的变态的脸。传说人脑对于不愉快的回忆会自动屏蔽,可魏之远的脑子却像一块冷漠的硬盘,从不让他忘记任何事。 突然想他做什么?死都死了。 魏之远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出卫生间,一出来他就险些撞上魏谦。 魏谦的脚步几乎是踉踉跄跄的,他们俩约好早晨五点钟起床出发,结果魏谦头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就已经半夜两点半了,草草洗漱再加上走了困劲睡不着,估计等好不容易闭眼,至少得三点多以后了。 魏谦觉得自己刚进入深度睡眠,闹钟的声音就粗暴地钻进他的脑子,把他娇弱的睡眠一举歼灭了。 他用了几乎是戒毒的毅力才从床上爬起来。 魏之远眼看着他哥就像个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晃了好一会,一不小心撞到墙上,魏谦几乎要顺着墙壁滑下去,就睡在墙根了。 魏之远捉住他的肩膀扶了他一把,轻声问:“要不你再睡会?今天就别去了吧?” 魏谦一声不吭地摆摆手,挣扎着起来走进了卫生间。 直到被冷水一激,魏谦才有一点回过神来,他身上没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想出门想睡觉,却仍然被集体镇压了。 魏谦心说,小子,哥为你可是豁老命了。 钓鱼的地方一般在郊外,开车过去要将近两个小时,魏谦刚拿的驾照,买了个中低档的家用轿车平时开。他手头这些年略有些钱,却依然不怎么往自己身上花,倒并不是他年纪轻轻就本性沉稳、不虚荣、圣人似的不想显摆。 而是他实在还没有富到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步。 有多少钱才能有安全感呢? 魏谦说不好,不过他寻思着,以自己不高的修养和浅薄的思想境界,真有那么一天,他说不定真能干出“喝一碗倒一碗”之类挥霍无度的事来。 贫穷已经刻在了他的基因上,直接影响着他身体里每一个蛋白质分子的合成。 而一边的魏之远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的,一直撑着下巴,望着窗外不出声。 魏之远从来没有钓过鱼,魏谦也还是小时候——他继父和亲妈都还活着的时候,三胖的爸带着他们仨玩过一次。 那时三胖他爸还年轻,就跟现在的三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脾气和油嘴滑舌,带着三个高矮胖瘦不同的小男孩,男孩们一边走一边打闹,三胖爸也不管,只是偶尔闹得过了,才回头维持一下秩序,以防他们掉进河里。 坐下等着鱼上钩的时候,三胖爸就和三胖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一起在背后恶损三胖妈,活像两个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穷苦人民共同痛斥压迫阶级的官老爷。 钓鱼,有时候更像一种“先生们的茶话会”,他们可以凑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在一起讨论女人,抱怨生活以及家里永远麻烦精一样的小崽子们。 两个人到得不算很早,已经有人支好鱼竿了,他们俩找了一个水边歇脚遮阳的小亭子,坐在台阶上,摆开家伙式。 魏谦以其稀薄的经验,生疏地教魏之远怎么往鱼钩上挂饵,怎么看鱼漂,怎么甩鱼钩。 魏之远有心耍赖,故意显得笨手笨脚,他哥只好捏起一条蚯蚓,把着他的手帮他装在鱼钩上。 死不瞑目的蚯蚓上寄托着指缝间落下来的甜蜜,一丝一毫,魏之远都抓紧时间地享受着。 鱼漂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魏谦想起三胖他爸蹲在水边对他们说过的话,于是顺口学给了魏之远:“钓鱼的乐趣在于期待的过程。” 魏之远偏过头看着他:“期待了半天,一条也钓不上来呢?白期待了,不是很失望?” 魏谦哽了一下,当年他们仨傻小子可没有人问过这么尖锐的问题。 他活动着因为睡眠不足而锈住的脑子,最终没能想出一句比较有教育意义的话,只好坦诚地据实相告:“那估计也挺郁闷的,不过可能性不大,现在鱼塘都是收费的,老板做生意要是那么不厚道,让人一条也钓不上来,以后大家没人来了。” 说完,魏谦伸了个懒腰,靠在一根石柱上:“不过真的一无所获,你就当欣赏湖光山色了吧。” 天色渐阴,过了一会,竟然下起雨来,他们坐在凉亭里,倒不怕被雨淋,带着水汽的小风从湖面上卷来,魏之远在旁边看着魏谦睁着的眼一点一点地合上,最后一只手扶在架在支架上的鱼竿上,就这么睡着了。 沙沙的雨声渐渐连成一线,鱼塘水面纷扰,更远处是一片农田,连着天色一般的旷野茫茫。 雨幕逐渐遮眼,湖光山色都一起模糊了起来。 魏之远早就收回目光,侧头专注地看着魏谦安静的睡脸。 片刻后,他小心地伸出手,试探着碰了一下魏谦的头发,魏谦没反应,真的睡着了。 魏之远低下头,并起两根手指,轻轻地放在嘴边,虔诚地亲吻了一下,然后伸长了胳膊,把那两根手指在魏谦的嘴唇上似有若无地划过。 他的脸上终于荡尽阴霾,露出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笑容。 魏之远伸直了腿,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困在心里的、郁结的黑暗,就像得到了短暂的安抚,乖乖地伏下了。 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期待的快乐”,也见到了真正的“湖光山色”。 魏谦是被手里的鱼竿突然一沉,尾部翘起来打到他的胳膊给惊醒的,他连忙抓住鱼竿尾部,手腕用力一抖,站了起来,一圈一圈地收回鱼线,一条足有两斤左右的大鱼时沉时浮的被拖上了岸。 魏谦回头对魏之远说:“给我鱼篓,鱼篓在哪呢?” 魏之远弯下腰把插在岸边泥里的鱼篓揪出来,接住了,鱼就随着吊钩拆下掉进了鱼篓里,不安的活动了几下,魏之远把鱼篓重新泡回水里的时候,它的尾巴甩起了一连串的水珠。 魏谦清醒了过来,心情非常好,他做梦也梦见了鱼,进而又被鱼惊醒,可见是个好兆头。 然而就在他重新坐回去,还没来得及对自己的阶段性胜利作出总结的时候,魏之远开口了。 他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声音平淡地开口说:“哥,我喜欢男的,你其实是知道了吧?” 第四十四章 魏谦八风不动地……把鱼竿掉到水里了。 他盯着浅浅的一截露在水面上飘着的鱼竿看了一阵子,耳畔尽是细密如私语的雨声。 好一会,魏谦才面无表情地蹲下来,挽起裤腿,一脚踩进水里,把鱼竿重新捞了起来。 魏之远一直在旁边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魏谦余光扫见,觉得他的眼神有种心如死灰的坦然和平静。 两人像演出哑剧一样,谁也没有出声。 魏谦收回鱼线和鱼钩,攥着尖锐的鱼漂,好像无意识地在岸边松软的泥土上乱画,每画一笔,他心里就默数一下,似乎想要强制地把他乱跳乱蹦的血管都捋顺、平和下来。 最后,泥土地上留下了一只乌龟,背着一个格外大的壳,显得没精打采又忍辱负重。 魏谦感觉他胸口里有一柄能呼啸千古的利刃长刀,锋利到能洞穿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东西,而此刻,前突后进的利刃无处安放,他听见“噗嗤”一声,感觉自己的肺被戳了个窟窿。 魏谦终于慢吞吞地坐了下来,抽出几块纸,缓缓地擦着鱼竿尾部沾满的水珠,过了好一会,他才刻意地把声音放柔和了一些,以便让自己听起来很讲理地开口说:“你是存心想气死我,是吧?” 魏之远沉默不语。 魏谦:“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魏之远以那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轻声说:“有一个人,我喜欢他好几年了,没敢让他知道,也没敢让任何人知道,每天……每天刻骨铭心一次——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哥,你的论调跟我高中教导主任一模一样,你就是想说,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会时过境迁的对吧?” 魏谦到了嘴边的话被他抢了,只好郁郁闭嘴。 魏之远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可一个人始终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你让谁独一无二地住进你心里过吗?你试试就知道,心里装着他一个月,那一个月就是他的,装他一年,那一整年就是他的,后来就算真的时过境迁了,又怎么样呢?他都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魏谦仔细体会了一下,感觉自己心里装满了鸡毛蒜皮的生计,乱七八糟得就是个活禽市场,哪还放得下人那么大的事物呢? 他只好煞风景地强调:“你的一部分是由细胞和组织构成的,跟另一个碳基生物没半毛钱关系,别拿这种狗屁不通的比喻搪塞我——现在你说完了?” 魏之远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魏谦忍不住偏头避过魏之远的目光,他不知道魏之远是不是和别人说话也这样,反正魏之远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直视他的眼睛,而这种长时间的、无遮无拦的对视,会使再柔和的目光也变得咄咄逼人,让人有种好像无路可逃的错觉。 魏谦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叹气一样地呼出一口白烟来,他的脾气似乎已经被时光与漫长的拉锯磨平了,只有字里行间能听出些许郁结的愤怒:“那我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吧,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你就算是说出花来,我也是这个态度。魏之远同学我建议你出门打听打听,十个家长九个不会接受,剩下一个多半不是亲生的……” 他说到这里,完全是顺口,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秃噜出了什么,魏谦当即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这个好像也不是亲生的。 过了一会,两人突然一起笑出了声,方才显得有些紧绷的气氛倏地就消散了。 魏之远:“哥,你是气糊涂了吗?” 魏谦:“可不是么,我跟你说,这要是宋小宝,我早大耳刮子糊上去了,什么时间不时间的,一榔头打你个失忆青年,一年一个月?一秒你都甭用记住。” 说到这,魏谦缓缓地收敛了笑容:“你从小心里比她有数,现在也这么大了,我不会用对付她那一套对付你。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其实我小时候也走过一段歪路,现在想起来,有一部分原因是没办法,还有些……大概是不服气吧。当时是你三哥和……和麻子哥把我拉回来的,现在我能把你拉回来吗?” 片刻后没能等到魏之远的回答,魏谦:“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小远,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好好活着尚且困难那么多,你干嘛要特立独行地给自己找不自在?” 魏之远沉默不语,他突然没了先前那些试探的心情,心口涌上了说不出的难过。 他宁可不明真相的大哥跳起来给他一巴掌,或者干脆像两年前命令小宝剪头发那样,说一不二地命令他明天就去找个女朋友回来。 ……也不愿意看见他像个真正的成年男人那样,带着无法形容的无奈,掏心挖肺地说这种话。 魏谦伸手捻了一下指尖沾上的雨水:“小远,你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没开个好头?是不是因为我一直……” 魏之远截口打断他:“哥,你别说了。” 魏谦目光茫然悠远地望着水汽迷离的水塘表面:“我对不起你们。” 他忽略家人良多,以至于竟然不知道魏之远经历了一场怎么样光怪陆离的青春…… 然而他实在是已经尽力了。 那一刻,魏之远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想把心里积压的渴望一股脑地都倒出来。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又堪堪地忍住了,那千钧重负的心意被发丝一般细碎的理智险而又险地拉了回去,最终,分毫未露。 还不是时候,他同手背上的青筋一同绷紧的心弦这样告诉他。 后来,雨停了,魏谦他们拎着鱼篓和几斤小鲫鱼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方才晴好的天上倾泻出大把的余晖,把魏谦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了地上,魏之远一直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那条被拉得细长扭曲的影子。 每走一步,他就发泄一样地在心里说一次:“我喜欢你,我喜欢的就是你。” 他一直就这样默默地念叨了一路。 魏谦把渔具丢进后备箱里,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问魏之远:“你喜欢的那个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 魏之远没预料到他突然这样问,一时间险些把心里念叨的话脱口而出,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脸色苍白,近乎瞠目结舌,一时没了词。 看起来就像惊恐地维护着什么人。 魏谦见了他这幅样子,心一下就沉下去了,他还真没看出他这弟弟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一股没来源的怨气突然撞了他一下,魏谦想,那个人呢有那么好吗?值当你在我面前也这样百般推脱维护? 他忽然难以抑制地怀念起当年穷困潦倒的旧时光起来,起码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候,中间没有夹杂着这个语焉不详的、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的“外人”,他们都乖乖的,傻乎乎的,无时无刻不需要着他这个哥哥。 直到这时,魏谦才意识到,总有一天,这些小崽子终于会长大成人,等他们翅膀硬了,就各自远走高飞了。 他缓缓地把车开出郊区的旷野,青色的麦苗随风如浪,他感受到了一股浓重而绵延不绝的孤独。 从那以后,魏谦和魏之远就不由自主地共同回避了这个话题,他们保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内里却仿佛僵持住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这样又别别扭扭地过了小半年。 那天魏谦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就着半杯茶水,急急忙忙地吞了一个面包当早饭,准备开始一整天的工作,三胖却突然进来了:“谦儿,张总来了。” 魏谦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张总?” “就那个,”三胖比比划划地说,“就咱俩做第一个项目的时候那个名义股东,时刻端着他要上天造宇宙飞船范儿,实际比我还能嘴炮的那货——熊哥让咱俩过去一趟,你快点。” 张总这个人,是个高贵冷艳的人来疯,一开始极端不好接触,无时无刻不把装逼奉为人生第一要务,然而有些了解之后,又能让人发现他来自外星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本质。 他是构想的脑残粉,每次一谈“构想”俩字,他就激动得屁股上长钉子。 此刻,张总正热情洋溢地在老熊办公室发表他的个人演讲,其高谈阔论没人插得进嘴,颇有些熊夫人的风格——多亏老熊早被他的败家老婆TJ出来了,竟然一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 张总一看见魏谦和三胖,连忙站起来,无视魏谦伸出来的手,假洋鬼子似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衣领上的古龙水毫无征兆地钻进魏谦的鼻子,简直和芥末油异曲同工,蹿鼻子醒脑,魏谦急忙后退半步,扭脸打了个喷嚏:“张哥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有点感冒。” 张总包容地笑了笑,继而无视了三胖打算入乡随俗地给他个拥抱的动作,双手抓住了三胖的猪蹄,上下摇动了一下:“谈总!” 三胖的面部表情有点瘫,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歧视。 张总特地远道而来,是想找人合作一个新的项目,据说是个C市的海景度假别墅项目,老熊可行报告还没翻出目录,张总已经吹得天花乱坠了。 魏谦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提出质疑:“对不起张哥,我得打断一下,我听说那地方前些年整个地区崩盘过一次,你觉得那边真的还有投资的价值吗?” “好问题。”张总一拍椅子扶手,“魏总这种一针见血我最欣赏了。但你知道,现在对于有钱人而言,什么才是不可复制的吗?是健康和环境啊!稀缺的海景和负氧离子就是我们的噱头,我还打算利用附近的经济林开发一些度假娱乐项目,用类似疗养旅游的模式来做成这个项目,年资金回报率我算过了,能高达200%以上,你们信不信?” 老熊低头沉默不语,魏谦和三胖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同一个信息:傻逼早晨起来又忘了吃药了。 上次他们看中了张总的人脉,和他合作过一次,严格来说那次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张总的注意力依然主要集中在商业街上,对于周边住宅的样式没有搞太多的幺蛾子。 但即使是这样,“这个人不靠谱”的概念却已经深入了魏谦他们心里。 这个人出身好,资本雄厚,随意他糟蹋,导致他一身理想主义者的臭毛病。 他的情商极端的低,也是极端地不会看人脸色,这当然都不要紧——最致命的,是他在用写小说的想象力和画漫画的浪漫做实实在在的生意。 过去的合作伙伴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老熊就算纯为了给面子,也是要带人跟着张总走一趟。 第二天,正赶上国庆假期,他们毫无休假概念地登上了飞往C市的飞机。 就在飞机起飞前那一瞬间,魏谦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因为起起落落失重超重的时候人总不会太舒服的。 再一次地,他忽略了自己神奇的预感。 当时魏之远正在学校,小宝正呲牙咧嘴地做着怎么也做不明白的作业。 麻子妈来他家串门,正在宋老太的帮助下缠一卷毛线——她希望能在冬天到来之前,给每个人织一副毛手套。 麻子妈被烫伤的手不很利索,掰不开齿,行动也迟缓,别人织毛衣是几根签子捉在手里上下翻飞,她却只能一针一针努力地织,时而会靠上的线会掉下来,时而会因为漏一针而破一个小洞。 小宝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她们说话:“我高考想走艺术特长生,露露姐说应该可以,这样文化课要求能低一点。” 宋老太毫不客气地说:“低一点你就考得上啊?起码得低好多。” “你们别老泼我凉水!”小宝不干了,过了一会,她又弱弱地补充说,“确实是低好多……哎,姨,您嘴唇都干爆皮了,我给您倒杯水吧?” 宋老太连忙制止她:“你别起来了,我去就行了,你啊,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她说着,把撑着的毛线挂在椅子背上,行动显得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还对麻子妈笑了一下。 突然,宋老太揉了揉太阳穴,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起来起猛了,还有点头晕。” 小宝头也没抬地说:“你可能有点低血压,多吃点就好了。” 宋老太:“我怎么也比你那点猫食吃得多。” 小宝嘴角耷拉下来:“我舞蹈老师不让我吃,她老嫌我胖,我哪里……” 她的话音随着一声巨响戛然而止,宋老太不知怎么的被椅子腿绊住,这个腿脚向来利索的老太太竟然一个大马趴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她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魏之远当时正独自在一间教室里,他最近自己向学校申请组建了一个“网络安全与程序研究”的小社团,刚刚招进几个人,还没成规模,他想把自己以前的东西拿出来当范例,正在调试中,就接到了小宝的电话。 他一个“喂”字还没落下,小宝的哭腔已经突兀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魏之远仔细分辨了两遍,才弄明白她哭声里夹杂的那句话是“大哥的电话为什么关机了”。 魏之远皱皱眉:“他现在应该还没落地,你怎么了?别哭。” 宋小宝难以自抑地抽噎了好几下,断断续续,艰难地把事说明白了。 魏之远听她说了一半已经收拾东西站了起来:“别动她,你叫救护车了吗?还没有?快叫,冷静点,哭什么哭?客厅下面的柜子里有几千块钱现金,一会救护车来了你别忘了把钱带在身上,听见没有?等我这就过去……” 宋老太很快被送到了医院,魏之远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 小宝抬起兔子一样的眼睛,茫然地抬头看着魏之远。 魏之远试着拨了一遍魏谦的电话,开机了,但是没人接。 魏之远轻轻地吐出口气来:“跟我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小宝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交代了前因后果。 魏之远沉默地听完,预感宋老太不是小毛病,这次恐怕不能有惊无险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小宝的头:“行,我知道了,没事,别害怕,你在这守着,我出去再取点钱。” 小宝含着眼泪目送着他的背影,感觉他越来越像大哥了。 魏谦已经到了C市,找旅馆落了个脚,就直奔项目地了,手机落在酒店了,错过了魏之远好几个电话。 张总和老熊在前面走,张总在那吹牛,什么这要建一个高尔夫球场,那里要建一个温泉疗养院,哪还要引进也不是日本还是韩国的抗癌理疗,整一个天花乱坠。 他们走到高处往下眺望,发现半山腰上大片的经济林中,人烟稀少,几乎看不到几座房子,只有再往下一点,还有农民在种地。 三胖和魏谦落后两步,魏谦低声说:“我看都多余来。” 三胖叹了口气:“别介,好歹就当疗养了,还能买点新鲜水果回去。这个张哥的异想天开症怎么比上次见他还严重了?” 魏谦笑了一下,刚要回答,前面的老熊忽然一偏头,魏谦就看见了他侧脸的表情。 魏谦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好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合作,他已经能通过老熊的神态判断他在想什么了——怎么,这是几个意思?老熊难道听不出这个项目不靠谱? 他的意思难道是,这一回要带领大家往火坑里跳? 然而老熊毕竟沉得住气,即使神态和表情已经在熟人那里出卖了他,但当天仍然端着,没有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只跟张总推脱说要再研究一下。 魏谦正心急如焚地想看看老熊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摊在酒店床上的手机那十来个未接。 宋老太是突发脑梗,漫长的手术时间过去以后,她被推了出来,直接转到了重症监护室,生死不明。 魏之远方才取来的钱正好派上了用场。 魏谦当晚就订了夜航的机票折了回去,直奔医院,只来得及匆忙嘱咐三胖一句话:“千万拉住了老熊,别让他鬼迷心窍。” 第四十五章 魏谦凌晨三点半到家。 他站在门口捏了捏鼻梁,先对着家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漫长的归途中,他一路的焦灼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发自肺腑地不想推门进家。 当然,不进去是不行的。 轻轻地打开门,客厅里柔和的阅读灯却亮着,魏谦一愣,往里一探头,看见魏之远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现代汉语字典一样肥硕的书,脸上挂着一对明晃晃的黑眼圈,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 魏谦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还不睡?” “等你呢,”魏之远说着站起来,“吃饭了吗?没别的了,家里没别的了,我给你煮一碗速冻饺子吧?” 魏谦:“等我干嘛,我自己想吃不会煮?” 魏之远头也不回地烧上水:“我怕你着急。” 魏谦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红眼航班,而后从机场赶回家,又是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是酸痛的,按理说应该是疲惫至极的,但他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几乎不会往“累不累”那方面想。 可夜深人静时,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他的这个事实,却好像一下抽掉了他的脊梁。 魏谦一屁股在饭厅的小凳子上坐下了,弓起的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衬衫皱成了一团,敞开的领口露出他显得越发突兀的锁骨和明显的脖筋。 魏之远把速冻饺子下到了沸水里,转身到了一杯水,捏了一小把莲子心放在里面泡开,递给魏谦:“败火的。” 魏谦没骨头似的靠在储物柜和墙的夹角中间,表情有点木然地问:“怎么样了?” “进ICU了,今天刚做完手术,暂时不能探视,”魏之远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今天我跟医生聊了聊,他说过几天情况稍微能稳定一点之后,每天可以安排半个小时的家属探视时间,你别着急,着急也没用。” 魏谦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急也没用,这是生死有命了。 他不出声了,喝着莲子心泡水,苦得他舌头都麻了。 他老觉得宋老太是一个随时准备炸碉堡的炸药包,却忘了这包炸已经七十多岁了。 前些年她不小心滑过一跤,可是除了把路人吓一跳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自己又爬起来了。那件事之后,她还得意洋洋地自夸摔一跤不算事,年轻的时候她一个人能把两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车,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吹牛的。 为了省那几块钱,她每礼拜走出十里地,到早市上背他们一周要吃的菜回家,十来斤乃至于二十来斤是常事,年轻小伙子拎起来都觉得压手,她背着一路走回来,绝不坐公交车。 她的名言是:他们一毛钱也别想从我兜里赚走。 ……即使他们已经不缺钱了。 她的行为举止几十年如一日的粗鲁,搬到相对高档一点的小区,也没有丝毫改变,这里没有一个恶老太整天跟她对骂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令他们兄弟三个丢脸的方法——闯红灯,随地吐痰,站在路边擤鼻涕,擤完就把手往旁边的路灯或者电线杆子上一抹擦。 有一阵子居委会倡导文明社区,打击随地吐痰的行为,抓到一次罚五块钱,宋老太就跟人倚老卖老,撒泼耍赖无所不为,弄得人家文明红袖箍后来见了她都躲着走。 魏谦虽然自己不舍得买什么好东西,但并没有不舍得给她花钱过,蜂王浆、西洋参、冬虫夏草这些都给她买过,可惜老东西不领情,不光当面要骂他吃饱了撑的,背地里转手还会给卖出去——是从一而终、由内而外的不领情。 她认为那些都是给官太太和地主婆吃的,不该她用的东西,用了会折寿。 魏谦手头逐渐宽裕,每个月给她五千块钱的零用现金,她乐得见牙不见眼,拿着钱却只会在手里捂着,数上十几个来回后锁起来。 她每天挺胸抬头,认为自己现在是有钱人家的老太婆了,然而这“有钱人家的老太婆”依然每天早早起床,在路边摆摊卖煮玉米和茶叶蛋。 多么没出息、没文化又没素质的混蛋老“没婆”啊。 她三天两头要给他找点不痛快,好像不拌几句嘴就不是日子。可是他们一起凑合了这么多年,魏谦几乎想象不出,以后没有她的日子可怎么过。 “哥,趁热吃吧。”魏之远的一句话叫回了魏谦的魂。 魏谦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速冻饺子,有点没食欲,莲子心苦得他倒了胃口,然而他还是勉强接过来,机械地逼着自己吃了进去。 “小宝呢?”魏谦问。 魏之远轻声说:“哭累了,睡了。” 魏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越发难以下咽了。 魏之远在旁边继续说:“最坏的可能当然就是……我还是跟你说说最好的情况吧。如果奶奶能抢救回来,最理想的,就是她能自己走路,生活勉强能自理——恢复到以前那样是不可能的了,即使这样,她的脑细胞也会加速衰老和萎缩,可以用药拖延,但也只能维持现状或者越来越坏,不可能修复了。” 魏谦不是科班医学生,但是他生科出身,专业多少有一些重叠的地方,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 那样下去,最终的结果不外乎就是痴呆。 他彻底不想吃了,把碗筷放在一边。 魏之远条分缕析:“要是那样,她可能会需要一个人贴身照顾,其他的事我能做,但是有些太贴身的,我怎么也不太方便,不能指望小宝,到时候可能需要雇一个保姆。哥,你看这么办行吗?” 魏谦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这些话别跟小宝说。” 魏之远:“我知道,她都吓坏了。” 魏之远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告诉他现在的情况,分析讨论应对不同的情况,以后应该怎么办,他平稳的语气和态度让魏谦满心的迷惘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淀了下来。 魏谦终于从“难以想象”,过度到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有了一条明确的思路——她死不了,不管以后变成什么样,他给她养老;要是她幸运地没受罪就死了,那他就给她风风光光地送终。 魏谦突然抬起头看着魏之远,问他:“你说小宝吓坏了,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害怕吗?” 魏之远捧起他一只手,轻轻地攥了一下,在魏谦没有感觉到异样之前,又飞快地松开,站了起来:“我要是也吓坏了,你怎么办?” 魏谦愣了一下,魏之远的站起来时的阴影被灯打得越发高大,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拢在里面。他想,这小子说话怎么越来越戳人心了呢? 先开始的那段时间,魏谦整天往医院跑去看宋老太的情况,老熊他们这次考察的时间格外长,这使得魏谦还要兼顾公司的工作。 幸好魏之远彻底从学校搬回来住了,魏谦才感觉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捉襟见肘。 魏之远就像是他多长出来的一颗脑子,每天替他想一多半的事,做一多半的事。 他就像一根逐渐长高长大的树苗,替他撑住了一半摇摇欲坠的屋顶。 而幸运的是,宋老太到底还是没有死成。她被抢救回来了,并且在十来天之后,离开了重症监护室。 她的话说不清楚了,但是还没傻。 住进了普通病房,家属就要开始繁忙了,小宝还在上高中,每天能挤时间到医院来给送个饭已经需要她一路狂奔了……而这样大的活动量好像刺激了她的生长,两个月过去,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裤子居然短了一大截,青春期之长挑战了一回人类极限。 魏之远课业重——不光是学校里的,他可能还在学别的东西,魏谦每次看见他,他身边都至少有一到两本板砖一样的书。 魏之远两头跑,时间被缩水了一大块,魏谦好几次看见他半夜两三点,打着哈欠坐在电脑面前补作业,有时候干脆做着做着就睡着了。 魏谦就再也不让他过来值夜班了,他在宋老太的病房里支了一张行军床,公司那边只好请了长假,整整两个月,宋老太出院。 没办法,自从宋老太恢复了神智,她就坚决地拒绝了护工。 而当魏谦试图和她沟通“找个保姆照顾她”的问题时,更是遭到了宋老太的严重抗议,她用含着一块豆腐的模糊的声音连比划再嚷嚷地让魏谦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是在说:“我是个老农民,不是那种会使唤人的人。” 魏谦说:“哎哟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还活在封建旧社会呢怎么的?” 宋老太眼睛一瞪,叽里呱啦又嗷嗷一通。 她不会去想耽误家里人的时间,耽误他们工作学习,损失的金钱可能更多,她虽然没傻,可脑子也转不过那么多弯来了,比没病之前还要固执。 魏谦苦笑一声:“你真是欺负我不好意思跟你对骂,开始对我也倚老卖老了是吧?” 宋老太难得占他一次上风,得意得要命。 魏之远细心地剪她变形严重的指甲,轻声细语地问宋老太:“不请保姆,以后你让小宝伺候你擦身洗澡上厕所吗?” 这一句话正中红心,宋老太不出声了。 小宝正好从外面进来,她气喘吁吁地拎着两个送饭的保温桶,只隐约听了个音,也没弄清楚前后语境,就莽莽撞撞开口说:“我可以啊,我会!奶奶,没事,我伺候你。” 宋老太没搭腔,但也没对“请保姆”的事松口。 随着身体的垮塌,她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更加地因循守旧,这在她看来,这是个原则性的问题。 但她又怎么舍得让小宝照顾她呢? 小宝是被宠着长大的,对小姑娘来说,最繁重的劳动也不过就是洗个碗、拖个地而已。 照顾病人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之一,宋老太给公婆老伴一干人等养老送终,她比谁都清楚。 最后,她硬是凭借着自己“把两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车”的毅力,每天只要抓到空隙就锻炼,奇迹一样地能拄着拐杖扶着墙缓缓挪动了。 要说内心强大,还真是谁也没有这个活过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老东西厉害。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谦原本要去接她的,结果当天晚上就临时接到了他们公司行政办公室的电话,说有个重要项目推进,现在要过“三会一层”[注],请他务必出席。 这个重大决策要通过“三会一层”的规矩,是最近才修改的公司章程内容,施行时间不到半年,还是当时老熊从他爹那挖来的一个职业经理人提的,随着他们的公司有了点起色和规模,终于到了规范化和高速发展的阶段。 魏谦走出了病房,站在楼道里,皱眉问:“推哪个重要项目?” 那头告诉他:“就是上次C市的那个健康疗养海景度假村项目啊。” 魏谦毫不客气地问:“谁推的,脑子有坑是不是?” 对方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好,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是熊董。” 魏谦:“那你现在给我转接他。” 行政:“他已经回家了……” 魏谦:“那谈鱼呢?” 行政:“可能还在飞机上,他说赶在明天开会前赶回来。” 魏谦低声骂了一句,平时分管行政的是三胖,魏谦和他们接触不多,他每天来去匆匆,话也不多,后来新招来的员工基本都有点怵他。 行政的小姑娘心里更没底了,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不能请问一下,您明天确定能来吗?” 魏谦叹了口气:“我家里有点事,这个……” “哥,你有事走你的吧。”魏之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撑着病房门,看起来就像是半抱着他一样,“有我呢,你放心。” 魏谦看了他一眼,继而沉默了两秒钟,最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行吧,我明天过去。” 他不是装的,是真的挺放心魏之远。 第二天早晨魏之远正好没课,他当天晚上留在医院守夜,魏谦打了老熊两次电话,对方都不应答,他只好跟魏之远交代一声,自己出门找老熊兴师问罪。 老熊其实在家,装孙子不接电话。 门也没锁,虚虚地合着,一推就开,魏谦一脚踩进去,险些给呛个跟头——老熊家里烧着好几柱高香,弄得四处云山雾绕仙气飘渺,都快赶上瑶池了。 那胖头鱼不知犯了什么病,把沙发垫放在地上当蒲团,盘腿坐在上面,手里捏着一串木头念珠,正面对着墙坐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大楷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全文,经书抄得字大行稀,还挺占地方。 魏谦没弄清这是什么节奏,打眼一扫就知道,熊嫂子不在家。 客厅地上不是香灰就是破破烂烂的沙发垫,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魏谦淌雷似的走进来,头皮发麻地问:“怎么个意思?你要皈依我佛吗?我姐呢?” 老熊好像料到他要来,听见动静连头也没回:“外地旅游去了——她要是在家我也不敢这样,你坐吧。” 魏谦看着他指着的地上的另一个沙发垫,果断无视了他,坐在了沙发上——他本以为老熊疯了,听出了他对熊嫂子十年如一日的畏惧,才勉强承认,他大概还没疯彻底。 “你到底是想……”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话音:“等会,九九归一,我还有最后一遍经没念完,你等我两分钟。” 接着,他真的开始低头念起梵语写就的经文,乍听起来就像某种奇怪的鸟叫。 魏谦等他念完,才本着尊重别人宗教信仰的原则,耐着性子问:“你开始信佛啦?” 老熊:“不信。” 魏谦抽出一张餐巾纸堵住鼻子:“不信?不信你还把你家弄得跟个大烟馆似的?你有病啊?熏死我了。” 老熊用跳大神一样的口气悠悠地说:“我在寻找一个寄托。” 魏谦摆摆手:“你爱怎么寄托怎么寄托,我不跟你扯这个淡,刚才有人打电话跟我说C市那项目,到底怎么回事?” 老熊有些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哦,那个,你等着,我给你拿项目建议书去——中国第一生态疗养别墅群,非常有吸引力。” “你别拿姓张的那套忽悠我,又不是要卖给我,”魏谦重重地往沙发上一靠,“你是吃错了药吗熊英俊同志?你告诉我,这个什么疗养别墅、什么癌症发现抑制中心的核心价值在哪?” “我跟你说过了,随着有钱人开始追求生活品质,健康是……” “去你的健康,你知道什么叫健康吗?”魏谦截口打断他,“他们追求的健康是有面子的运动,心理安慰剂一样的有机食品,还有能唤起小时候记忆、让他们有自己还年轻错觉的乡间农家乐——迷信保健的人有几个不讳疾忌医的?他们宁可练气功,也不想听医生说你得了什么癌需要怎么化疗!你是打算把这个项目做成临终关怀俱乐部吗?” 老熊哑口无言了片刻,然而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山清水秀没有污染,这样的地方,题材只是个噱头,山间温泉和隐居的感觉,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别墅不愁卖。” 魏谦说:“你纯属放屁,别墅项目本来就比别的风险大得多,就算真心想做,你不能在城郊盖一排吗?非跑到那穷乡僻壤,连当地农民都少见,你打算卖给谁?” 老熊说:“卖给那些希望逃离城市,逃离所有压力和思虑,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的人。” 魏谦冷嘲热讽地说:“希望与世隔绝地等死的绝症患者?” 老熊没有笑,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魏谦,回答说:“绝症患者家属。” 魏谦先是觉得今天和老熊简直没法沟通,他刚想由着性子,对着这个常年包容、和缓的老大哥发一次火,而随即,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等等,熊哥,你什么意思?” “她跟着你,吃了无数的苦,等你终于想对她好一点了,她却没时间了,”老熊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他眼珠转了转,转到那一面布满了佛经的墙上,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某种麻木一般的漠然,他盯着那些经文与佛龛,仿佛轻描淡写地对魏谦说,“你说家属会想怎么弥补呢?怎么也弥补不来的。你说这个时候,要让这个人穷尽财力,为他的家人打造一个人为的世外桃源,同时又能提供必要的医疗服务、各种商业服务,既能脱离现实,又能舒适地享受生活,他干不干?” 魏谦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他。 老熊说:“要是我,我就干。” 第四十六章 “不是,”魏谦有些不确定地说,“熊哥,你……你慢点,你什么意思?没事别拿这个吓唬人好吗?” 老熊不接茬,只是站起来拿过项目建议书,四平八稳地摆在魏谦面前:“这个你拿回去看看吧,这是明天要上会的材料。” 魏谦从来没有成功地读懂过老熊的眼神——当然,除了是老熊比较有城府之外,还因为他眼睛太小了,不贴面都看不清他的眼珠在哪。 可老熊一直是开朗好接触的,想来生意人大多走南闯北,除了张总那种含勺子出身好的,少有性格特别古怪的。 然而此时,魏谦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了那股快要弥漫到空气中的拒绝。老熊坐回地上的沙发垫,有点艰难地盘起腿,对着满墙的佛经画了个十字。 他似乎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可理喻,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有点疯。 有的时候,大概疯了就好了。 魏谦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拿起了那份建议书,起身走了。 商务建议书噱头十足,大概很能打动人,可是打动不了魏谦。 因为他们早期的几个项目没那么多人手,三胖学历不行,文字不通顺,老熊又要负责弄钱又要负责谈判,所以像这种做建议书和可研报告的工作,十有八九是出自魏谦的手的。 这些没烟的东西一个个是怎么吹出来的,他心里全都有数。 不过刨去噱头,这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别墅项目,魏谦也实在说不出它哪里不好来。 回去的路上,他捏着那份项目计划书,想了一路——魏谦脑子里依然总会出现那天他们仨跟着张总登上小山坡时,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经济林的情景。 那情景到底有什么问题?魏谦仔细推敲了好几遍,都想不出来。 他毕竟还是年轻,经验太有限了。 到最后,魏谦心里也只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他说不出那层阴影蒙在哪里,只是内心有种抗拒,觉得这个项目,能不做,就最好不做。 但老熊那边…… 第二天早晨出门前,魏谦终于成功地堵到了三胖,三胖坐他的车一起去公司。 “咳,这事啊,你别提了。”三胖糟心地摆摆手,每条肥肉的缝隙里都写满了糟心。 “当时你不是着急走吗,就留下一句说让我拦着他,也没说明白了让我怎么拦——我平时接触业务不太多,您老人家好,‘咣当’一撂挑子,给我留下这么大个任务,好悬没给我砸傻了——是啊,我拦了,可熊哥问,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压根拦不住。当时我想着不行啊,于是就出了个邪着。我就给嫂子打了个电话。我本来想着,这不就跟上西天请如来佛祖一个效果么,结果电话一通,我刚把这事前因后果交代明白,那头就哭上了。” 魏谦:“谁?嫂子哭了?” 三胖呲牙咧嘴地点点头:“可不是么,咱陈露姐姐那可是如来神掌的一代宗师啊,好么,她哭?我一听,这不得是天塌下来的事啊,可把我吓坏了,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唉,还真是……” 魏谦把车停下等红灯,缓缓地问:“她什么病?” “合着你知道了啊?” 魏谦:“听了个音,老熊没跟我说清楚。” 三胖叹了口气:“他们俩结婚这么好些年了,一直也没孩子,也不是不想生,嫂子一直怀不上。她可能是天生的,打挺年轻的时候开始,肚子里就长瘤子——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你知道的吧?前后做了两三次手术,但是挡不住复发。最保险的办法当然是切了,但是她本人不同意,还是想要个孩子。” 怪不得…… “嫂子以前不是跳舞的吗,她们干那个看着轻松,实际是挺耗费体力的,她又是那种抓尖好胜的性格,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只好辞职。熊哥那时候说,断后就断后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让她切了,她不肯,最后俩人说好了养两年,要是能有孩子那就最好不过,没有也是他们两口子的命,就不打算要了,让她去做手术。结果年前去医院一查,大夫说完蛋,可能癌变了。” 红灯过去,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个喇叭,魏谦才回过神来,把车开出去:“确诊了吗?” “确诊了,要不老熊那天怎么哭得跟个真狗熊似的了呢?”三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停顿良久,才接着说,“这个病,有人得了以后二三十年都不死,和没得一样,有人可能一两个月就扩散了,陈露是属于那种……运气比较不好的——谦儿,反正就这么个事,你怎么说?这项目一会过会,你是签字还是不签吧?” 魏谦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签这个字了。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三大悲,魏谦自己赶上一个,麻子妈赶上一个,眼看着老熊可能很快要赶上另一个。 这到底是活着不容易,还是他们命比较苦呢?魏谦实在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小时候,他想,不能没有父母,如果连这一点感情寄托都没有了,那还不如死了。 过了几年,他想,不能没有钱,如果连起码的生活保障都没了,那还不如死了。 后来,他想,不能没有尊严,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还不如死了。 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过它们,有些后来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却依然活着。 大概是车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试图活跃气氛,就说:“前两天,我听张总那个大忽悠跟我侃伪科学,他说有那么一条江湖谣言,体温低的人就容易得癌症,体温高的人就容易得心血管疾病,人类两大杀手,咱们迟早都得投入其中一个的怀抱。我一听,这江湖谣言原理上是哪也不挨,可道理上还真就那么回事,没灾没病活着,咱们都趁早想开点吧——你们家老太太没事了吧?” 魏谦没有回答,好一会,他答非所问地说:“我要是也有那么一天,就去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自己等着死,不治。” 三胖没当回事,哈哈一笑:“你现在当然这么说。” “以后也一样。”魏谦平稳地把他的车滑进公司车库,“那俩孩子将来也大了,到时候他们该结婚结婚,该工作工作,我给人家讨什么厌呢?为难的事,到我这一辈就让它们都到头得了。” 三胖侧过头看着他,黯淡无光的车库中,他觉得魏谦的脸上带着某种深沉的自嘲。 魏谦停稳车,熄火,叹了口气:“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我还得给他们挣钱去。” 三胖忽然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劲,他考虑到了弟弟妹妹将来组建自己的家庭,却独独把自己抽了出来,放在了一个冷眼旁观、形单影只的位置上,似乎他从潜意识里就没想到自己会娶个老婆,自己也会有个孩子。 “谦儿,”三胖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该考虑成家,或者起码找个女朋友了?” 魏谦一愣。 “你总不能老单着啊,小宝小远眼看就都大了,你现在也没什么负担,不正该找一个吗?再说,你们家老太太那样,以后她也需要多个人帮你一起照看着。” 魏谦飞快地皱了皱眉,心理上依然有些抗拒,然而随即,他又想,这也是啊。 人总得有个家吧? 家里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这天的会议很顺利,魏谦沉默的纵容给老熊扫清了最后一处障碍,老熊的提案很快就被通过了。 老熊推进的力度极大,半个月之内,就先后和张总签了框架协议与合作协议,一个月后,项目公司和操盘管理团队正式成立,勘探、规划、拿地等等的前期工作全都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C市那头忙起来了,项目前期需要人坐镇的地方太多,一般操作层面上的事,三胖不怎么插手,都是老熊和魏谦在跑,眼下俩人谁也不比谁强,各自家里一人一个病人,只好轮流两地乱窜。 老熊那里好在熊嫂子肯用保姆,而魏谦这边,好在还有魏之远。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谦开完会赶回来,正好看见出租车停在楼下,小远背起宋老太,小宝在后面拎着东西,替他们叫电梯开门。 从远处看,一个个都像大人了。 连小宝也说到做到,真的尝试着照顾起宋老太来,尽管她一开始笨手笨脚,但时间长了经验也慢慢成熟了起来。 小远呢? 小远似乎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魏谦不知道他觉够不够睡,正常上学受不受影响,可是旁观看来,家里的事,外面的事,魏之远的学业和全家人的生活,好像都被他两只手兼顾过来,至少在魏谦眼里,魏之远是游刃有余的。 又经过了一次和当地政府漫长的谈判和拉锯,魏谦出差两个多月回家。 俩孩子好像都去学校了,宋老太在屋里打盹。 眼看着快要中午,魏谦把行李箱往门口一扔,就开始洗菜做饭,菜还没切完,魏之远回来了。 他走进来说:“哥,我来。” 魏谦:“没事,我来吧,今天正好我回来了,你也歇一天。” 魏之远不和他争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而后找了个机会,猝不及防地从他背后伸出手,夹住他的胳膊肘,捏住菜刀刀背,抢过来了。 魏谦:“……” 魏之远贴着他耳边,低声抱怨了一句:“都说了我来。” 大概是离得太近的缘故,那声音一直钻进了魏谦的耳朵里,他情不自禁地激灵了一下,连忙有些不大自在的侧头躲开。 魏谦在旁边转悠了几圈,妥协说:“你来就你来吧,还有鸡蛋吗?我弄点蛋汤当喝的……哎我操,魏之远你要造反吗?” 魏之远一把从后面抱住他,摇摇晃晃地让他双脚离地,用搬大件家具的姿势,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厨房里请了出去。 “我还正打算逼宫篡位呢。”魏之远放下他,有点得意地说,“就先从御膳房下手。” 这并不像是魏之远惯常说话的口气,魏谦一愣,靠在门边上打量着他。 他出差这一趟回来,魏之远身上好像产生了某种说不出的变化,魏谦发现,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这本该累得像狗的小子就好像焕发了某种生命力。 他不像以前那样,总好像有些心事似的,虽然脸色上能看出魏之远的睡眠不足,但他的精神却是很好的,甚至变得有点开朗了起来。 “我看不行还是请个钟点工吧,不让奶奶看见,每天就替你们做个饭打扫一下就好了。”魏谦顿了顿,又问,“学校呢,忙不忙?” “还行。”魏之远心情不错地说,“我们的社团最近在做一些常用的小工具,上礼拜拉到赞助了。” “赞助?”魏谦一愣,“你怎么没跟我说?” 魏之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跟你要钱?” 魏谦觉得他说得太赤裸裸,于是干咳一声,故作矜持地说:“那倒不是,还得看你们做的东西有没有投资价值。” 魏之远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在一片油花“呲啦”声音中,他说:“你再有本事,我也不可能总靠你,男人总得自己走出去转转。” 不然以后我拿什么照顾你? 当然,后半句魏之远咽回去了。 “得了吧,小崽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魏谦笑起来,“跟哥说说,你怎么找的赞助?” 魏之远愉快地告诉他:“我们一开始尝试登广告,不过后来发现广告开销太大,效果也不怎么样,就停下了,然后又在网上追踪目标投资者的联系方式,直接把广告发到他们的邮箱里,还打过一阵子非预约电话,可惜邮件经常被屏蔽,非预约电话大多数时间也会直接被人家的前台截下来。这样也不行,最后我们就一家一家地上门。” 魏谦笑不出了——几个大学生,贸然上门推销自己的团队请求赞助,得挨人家多少白眼啊? 别说是那些大老板,就是他本人,碰见这种,估计也是头都懒得抬,就直接让人给挡出去的。 “求人是挺难的。”魏之远报喜不报忧地说,“不过好歹结果是好的,总算求到了。” 中间种种经历,魏之远举重若轻,并没有描述自己的感受。他一直是那种非常出类拔萃的优等生,也许智商很高,但是他的逆商一直不怎么样,他比同龄人聪明沉稳得多,然而承受挫折的能力却与这一切并不匹配——在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从小被大哥骂到大的小宝。 魏之远极度痛恨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那漫长的、挨家挨户带着同一套东西,磨破嘴皮一样上门推销寻求投资的日子,几乎让他回忆起自己尘封在记忆深处中那流浪的童年时代。 他孤立无援,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么没头苍蝇一样地沉潜了将近一年,当中,他们的社团活动由于种种困难不得不停滞,很多人相继离开了,魏之远独自承担着压力,与此同时,他家里还有个病人宋老太需要照顾。 他还要小心翼翼地不在大哥面前露出端倪——只要他开口,这个赞助,魏谦一定会给,魏之远心知肚明。 但那有什么意义呢? 当全部的负面感情全都被激发起来,一起沉甸甸地积压在他心里时,魏之远曾经几次想要放弃,他第一次发现,承受这种看似懦弱的姿态,不比任何事简单。 可是大哥那些年不是一直在承受吗? 那些日子,魏之远几乎是靠着钱包里那张,魏谦少年时代的泛黄的旧照片才熬过来的。 魏谦无法言喻地心疼起来,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小宝给宋老太洗尿盆一样心疼。 可他表达不出来,沉默了好一会,才只能像毫无创意地像夸奖小宝那样,格外晦涩难解地夸了魏之远一句:“你啊……你要是愿意找个女朋友回来,哥现在就都能瞑目了。” 魏之远平静地说:“那不可能的。” “一点戏也没有么?”魏谦几乎是带着期冀地看着他。 魏之远避开了他的目光,放盐放调料,语气却是坚定的:“嗯,一点也不可能。” “为了你那个男狐……”魏谦顿了顿,临时别别扭扭地改口说,“男……心上人?你别看现在拉个赞助千难万难,如果你真要走这条路,比你拉赞助可困难多了。” 魏之远似乎觉得这个“男心上人”的说法很有趣,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提了起来:“知道,这就是个开始。” 魏谦顿了顿,换了个角度:“那人家愿意接受你吗?” 魏之远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地说:“还不知道,可能……可能有些不能接受吧?” 魏谦好像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放缓了语气,摆出耐心劝解的架势来:“男的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想娶个女的做老婆,就算你不想,别人也会想,你现在还小,不考虑那么远,如果将来你喜欢的人结婚了,你要怎么办?” 魏之远停下了一切的动作,僵持了一会,他落寞地低声说:“哥,你别挖我的心行吗?” 魏谦无可奈何地看着油盐不进的魏之远,心里想起老熊说自己的一句话——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熊嫂子,两个月前,魏谦找了个机会,带着小宝去探望过她一次。 熊嫂子不肯做化疗,她不知怎么说服了老熊,而老熊竟然就默然放任了。 熊嫂子终于心满意足地听小宝叫了她一声“干妈”,她看着小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畅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如果自己能再多活几年,是不是也能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到小宝这么大了呢? 她看着这缺心少肺的小丫头,就忍不住畅想起自己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临走的时候,熊嫂子对魏谦说:“有的孩子天生就爱美,有的孩子天生就不在乎,这都是天性,像猫吃鱼狗吃肉,你仅凭着自己的喜好,强按着爱美的孩子让她去剪头发,跟逼着不爱美的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化妆都是一个道理——扼杀别人的天性,你觉得你对,可你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吗?” 魏谦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陈露女士,她也天性热爱美,天性热爱艺术,热爱她的工作,热爱家庭和孩子,也热爱生命,然而才走到半途,一切就都被强行打断,画上了休止符。 她跟魏谦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分明是红的。 那小远这样,这么头撞南墙不回头地喜欢一个男人,也算是天性吗? 魏谦不知道,然而他心绪几次起伏,终于在自己的底线之上,又丧权辱国地给魏之远退了一格。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底线就像是裤子,总有一天会给这些小崽子扒得裤头都不剩。 魏谦说:“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不管你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以后别后悔。你那个……那个谁——嗯,就那个谁吧,你明白我的意思,是香的是臭的也不知道,有机会你让我见一见。” 魏之远立刻就领会了他让步的意思,然而听见后半句,又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怎样,心里纠结良久,终于应了一声:“哎。” 魏谦还要再说,不过就在这时,他的话题被打断了,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魏谦应了一声,打开门,却看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烫着一头焦黄的小卷发,就像顶着一个行动的鸡窝,眼珠浑浊,眼角细纹丛生,可见是有些年纪了,身上穿着一件不大符合她年龄、显得有些艳俗的碎花杉,拎着一个随处可见的假名牌包。 魏谦问:“你找谁?” 对方见了他,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说:“哦……我可能是敲错门了,那什么,王秀红是住这楼吗?” “王秀红”是麻子妈的名字,魏谦皱了皱眉:“你找她有什么事?” 第四十七章 从外表上看,魏谦当然属于“人模狗样”的那种人。 他个高腿长,从小练就的端架子功夫,如今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平时在公司里,他显得太年轻,又不像三胖,到哪都会跟人家打成一片。他常年四处出差,来去匆匆是他的常态,扣子每每系到最上面一颗,越发显得不苟言笑。即便偶尔没事在办公室待着,他也关着门自己待着,宁可像个自闭症儿童一样在屋里画乌龟玩,也不出来和公司里年轻的姑娘们说笑。 这样变态的时间长了,身上自然而然地就提炼出某种生人勿进般严肃的气场来。 门口的陌生女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顿觉局促,不自觉地捏着自己的包,挤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说:“哦……我是她老家亲戚,他们家大小子的大姑。” 魏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姑?我怎么没听说过她老家还有个大姑姐?” 陌生女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但她又摸不清魏谦是什么人,不敢随便发作,只好一个劲地赔笑,像是习惯了低三下四,自带一副唯唯诺诺的面孔。 魏谦扫了她一眼,走到隔壁敲敲麻子妈的门:“姨,是我,有个自称你们家亲戚的人来了,您出来看看,认识不认识。” 说完,魏谦回头瞟了一眼干巴巴地戳在楼道里的女人,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刻薄地在她身上刮了一圈。 就算她不是冒充的,麻子爸去世那么多年,麻子妈每天摆摊卖油条,孤儿寡母的时候,她这个“大姑”死到哪去了? 当年麻子妈出事,麻子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被坏人引诱去贩毒的时候,她又在哪里? 魏谦打有记忆以来,就和麻子他们住邻居,从来没见过他们家任何一个活的亲戚。 女人惊惧地迎着他冰冷的审视目光,不自觉地贴着墙边站直了。 麻子妈行动不便,好一会,才把门打开,微弱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谦儿,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吗?” 魏谦的表情这才柔和下来,弯下腰跟她说了几句话,又回身把她从屋里推了出来:“这就是找您那人。” 陌生的中年女人先是震惊地看着麻子妈,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掉出去了,好一会,她猛地捂住嘴,大惊失色地说:“妈呀!你……你是秀红吗?你真是秀红?你……你怎么成这样了?我的妈呀!” 麻子妈呆愣了良久,声音微弱得如同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是大姐姐?” 女人看了麻子妈几眼,忍不住了,眼泪不要钱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魏谦把麻子妈重新推进屋里,把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姑”给放了进去,两人就在屋里抱头痛哭了起来。 魏谦悄悄地退了出去,不过他出来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没有把麻子妈的门带上,虚虚地露出一条缝,以防发生什么事,他在隔壁能听得见。 连三胖也听见了动静,出来看了看情况,一见了魏谦,立刻恬不知耻地跑到他家来蹭饭。 “亲戚?别说你了,我都不记得他们家还有亲戚。什么亲戚啊,三十年没来往?”三胖捏了一块油炸虾球塞进嘴里,吧嗒着嘴品了品滋味,“哎哟,这个可好吃!你们家小远这手艺,简直绝代了,比别人家小媳妇还要知冷知热啊,也不知道将来便宜谁。” 三胖的嘴就是个火车站,什么玩意都跑,本来没人会跟他认真。 可魏之远的性向问题一直是魏谦一块心病,他妥协是真妥协,糟心也是真糟心,后者是控制不了的。 “小媳妇”仨字毫无预兆地踩了魏谦的雷,他顿时火了:“滚,你才小媳妇!” 刚骂完,话音都没来得及砸脚面上,魏之远就端着菜、穿着围裙走出来了,模样格外贤惠,用实际行动扇了他哥一个耳刮子。 魏谦和三胖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魏谦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对无辜中枪的魏之远说:“明天我就请个钟点工去,我看咱们楼下那俱乐部里不是有个业余散打队吗?你有空多锻炼锻炼身体,或者出去多打几场球也行,别老围着锅台转。” 魏之远把他的话当圣旨,二话不说点头答应,而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问他:“哥,原来你喜欢练散打、身体好的男人啊?” 三胖不知想起了什么猥琐的事,捂着脸开始笑。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反正魏谦怎么听这句话怎么觉得不对劲,感觉就跟被调戏了似的:“我喜欢……喜欢你大爷!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 三胖只顾着找乐子,丝毫没看出这其中的暗潮涌动,还没心没肺地在一边开玩笑添乱:“别闹了弟弟,就你哥这臭脾气,必须得找个三哥这样软绵绵的,才能以柔克刚,禁得住他一天三回的幺蛾子,我们这体型啊……” 他拍了拍自己熟透西瓜一样的肚子:“顶多是个相扑出身。” 魏谦一脚踩了下去,三胖立刻训练有素地躲开了,嘴里还捏着嗓子贱兮兮地恶心他:“哎哟,这是要干什么呀相公,一言不合就要家庭暴力啊?打死了娘子,谁给你生孩子?” 魏谦想打死他的心是发自肺腑的。 魏之远还唯恐天下不乱,借着三胖的玩笑,他抓紧时间占了点便宜,半真半假地拉起魏谦的手,含情脉脉地在他哥手背上啄了一下:“那就打死他吧,不怕,我给你生。” 三胖乐得肥肉乱颤。 魏谦一把抽回手,只觉得好生胃疼。 魏之远给屋里的宋老太盛好饭菜,送过去以后,就自己回来硬生生地挤开了三胖,隔开了他们俩。 魏谦:“你又干嘛?” 魏之远:“争宠。” “嘿,这熊孩子,欺负你哥还上瘾了,”三胖让出了点地方,在魏之远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而后伸长了脖子对魏谦说,“对了,谦儿……哦不,魏总,这段时间您老人家出差不在家,有个情况我得跟您汇报一下。” 魏谦眼皮不抬地拖长了声音说:“有话说有屁放。” 三胖的表情异常猥琐,“渣——咱们人事部,不是有个管薪酬绩效的漂亮姑娘吗,就那个小林清,嘿嘿……人很不错,也比较跟我合得来……” 魏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个禽兽,拱人家好白菜能别挑眼皮底下的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我就喜欢她,而且人家那姑娘不是光看外表的肤浅女人。我那天问她了,说妹妹你看我跟你们魏总谁比较帅,你猜人家说什么?” 魏谦:“我不猜,你以后别老来我们家蹭饭啊,看着你就倒胃口” 三胖拍着肚子,得意洋洋,转头对魏之远说:“嫉妒啊,弟弟,你看见没有,这就是一个可耻的单身汉对身处甜蜜与幸福中的男人的羡慕嫉妒恨啊。” 魏之远颇感兴趣地问:“她怎么说?” “我们家林清说了,”三胖捏细了声音学,“‘就魏总那张棺材板脸,每天早晨打招呼我都不敢跟他对视,帅管什么用啊,还不够每天伴君如伴虎地提心吊胆呢,不像谈哥,让人觉得特别温暖,还特别有安全感。’你听听,说得多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就是智慧啊!” 魏之远含笑看了魏谦一眼,眼疾手快地把最后一颗炸虾球抢来了,放进了魏谦碗里:“哥,你是该多笑笑。” 魏谦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但神色却是柔和的,眼角眉梢充斥着某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三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反正他骤然心里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兄弟俩眉来眼去仿佛不大对劲,特别是魏之远。 三胖忍不住叫了一声:“小远?” 魏之远:“嗯?” 魏之远那个眼神,真的特别古怪,面对家人时神色比对着外人的时候放松,那是正常的,可他并不是放松,三胖看得真真的,他觉得魏之远的眼神就像是艺术家看着一副绝世名画,收藏家看着一块极品和田,像……像一个男人看着他的情人,满含着某种润物无声的、炽热的温柔。 刚才闹得过分了吧? 三胖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哦,没事了。” 而后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说:“你给姨留饭了吗?今天她那屋有客人。” 魏之远面色如常地说:“我打电话叫了外卖,既然是来客人了,请人家吃家常便饭不合适。” 正说着,他们听见了门铃声和送外卖的人问:“这有人点了餐吗?” “我去吧。”魏谦站起来,从零钱包里拿了点零钱,出去接了外卖。他正要直接推门进去给麻子妈,却在门口听见了里面谈话的声音。 麻子的大姑一直在邻省的某县城里,距离本市不到五个小时车程,这点距离说不上很近,可也绝不是千山万水。 麻子的爸和他大姑并不是亲生姐弟,他们是麻子的爷爷奶奶各自鳏居守寡之后再婚,才被硬凑在一起的异姓姐弟,血缘没有,情份也有限。 大姑得知自己有个便宜弟弟的时候,已经成年嫁人了,两姐弟之间本来就是面子上的事,后来老家儿们都没了,麻子他爸娶妻生子,背井离乡地讨生活,两家人就更加没有来往了。 大姑的男人去世得早,她独自带着俩儿子,大儿子在县城,已经工作了,小儿子才十六,念书不行,早早辍学了,可心又野,总想着往远处跑,说是去打工。 小娇儿从小娇生惯养,大姑当然不舍得,只好陪读一样地千里迢迢跟过来“陪工”,到了这,她才想起小儿子在本地还有个不亲不疏的舅舅。 于是起了投奔的心思。 她拿着早好多年的通讯地址,辗转打听了好久,才得知自己便宜弟弟早就死了,麻子妈也搬到了市中心。 先开始见了麻子妈这幅模样,大姑险些没认出来,而后抱头痛哭,也是真心实意的,然而等她们一起坐下来,叙完旧,麻子妈开始诉说这些年的经过的时候,大姑心里那股属于女性的同情心,终于逐渐的被属于中年人的冷漠的精明给压了过去,特别是她确认麻子已经死了的时候。 魏谦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正听见屋里的大姑压低了声音,对麻子妈说:“大妹妹,你傻啊?他们都是跟你非亲非故的外人,这么多年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你,你也不想想,人家图什么呀?” 麻子妈久不见外人,反应多少有些迟钝:“图、图什么?我能有什么好图的?” 大姑形似爱怜地抓着她枯槁而布满烧伤的手,啧啧有声地说:“还能图什么?图你这套房子呗,大妹妹,你整天在家里,外面的事都不知道了,你知道你这套房子值多少钱吗?” 麻子妈回答不出,震惊地看着她的大姑姐。 大姑把声音压得更低:“这位置、这面积——你也不琢磨琢磨,你一个人,就算能活到一百岁,才能吃多少用多少?跟这房子的价值有法比吗?你可真是不长心啊……唉,也难怪,你身边没人了,我看着你心里难受。你看这样好不好,大姐姐明天把你小外甥带来给你看看,那小子,虎头虎脑的,好着呢。他正好过来找工作,你要是愿意,姐姐让他来陪着你,都是一家人……” “算盘打得好响的一家人。”她的话音突然被打断,门开了,拎着几袋外卖的魏谦站在门口。 说人被人听见,大姑的脸当时就挂不住了,她本能地强词夺理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乱闯别人家?” 魏谦走进来,冷笑一声,把吃的放在桌上,不留情面地说:“吃吧,吃完滚。” 麻子妈小心翼翼地拽了他一把:“谦儿……” 魏谦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大姑。 他的鼻梁很高,薄嘴唇,垂下的眼皮更加凸显了微微上挑的眼角,组合在一起,就是满满的傲慢逼人:“我那兄弟埋在哪,你知道吗?叔叔埋在哪,你知道吗?麻子——孙树志他是怎么没的,你知道吗?‘孙树志’仨字怎么写你知道吗?” 他一拍桌子,大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魏谦:“你算哪门子亲戚?” 大姑段位不够,还要脸,实在扛不住这样的路数,赶紧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宋老太闻讯,还挣扎着扶着墙走了出来,她一嗓子惊动十里八村的骂战功力不再,但她依然有能力字正腔圆地啐上一口,聊表心意。 三胖赶紧说:“奶奶,我知道您厉害,不过敌方火力不行,这不用您老人家亲自出面战斗了,您快点回去休息吧——警卫员,还不把首长搀走?” 魏之远扶起宋老太,把她送回屋里。 魏谦细心地给麻子妈拿出餐具,把魏之远点的菜盛出来给她吃。 麻子妈却没有动筷子,她拉住魏谦,第一次把心里的问题问出了口。 “谦儿,树志是怎么没的?” 魏谦轻声说:“被坏人害的。” 麻子妈双眼含泪:“那坏人呢?” 魏谦的手掌轻轻地抚过她花白的头顶:“下去给我麻子哥当牛做马去了,我们给他报仇了,您放心。” 麻子妈抹了一把眼泪,艰难地冲他露出一个丑陋可怖的笑容。 这个莫名其妙的大姑当时看来,也许只是个很小的插曲,却像是冥冥之中激活了某一段残酷的乐章。 麻子妈并不觉得伤心难过,心里反而涌出某种说不出的快乐——她找到了自己一直苟且偷生的理由,自己值一套房钱哪。 处理完麻子妈那边的糟心事,三胖跟到了魏谦屋里,说起公事。 三胖问:“预售许可怎么样,近期能拿下来吗?” 魏谦点了根烟,坐在床沿上:“那个不是问题,当地相关规定特别不正规,先斩后奏——先开始卖后办证的有的是……” 三胖:“等等,什么叫‘有的是’?” 魏谦吐出一大口烟,烦躁地说:“我看当地政府是穷疯了,屁大的一个山头,连着划了好几片别墅用地,卖给了好几家。我说满山的经济林,怎么附近没几户农民呢,敢情都给清走了。” 三胖:“那怎么着?咱们现在撤退来得及吗?” “别说屁话。”魏谦摆摆手,“前期大头的钱都砸进去了,好几个亿吊在那,怎么撤?咱们操之过急了,当初用地协议里就应该有约定……唉,现在说这个都晚了,我预感这事要麻烦。” 三胖:“那熊哥怎么说?张总呢?” 魏谦摇摇头,苦笑:“那两位……唉,姓张的依然认为他的健康疗养题材天下无双,其他竞争对手都不是对手。这次我先撤回来,就是想紧急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会,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补救的。”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半晌,三胖突然重重地往魏谦的书桌上一靠:“唉,这桩桩件件的,我有个建议,你看好不好……” 魏谦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等他的真知灼见。 三胖:“周日咱俩去庙里拜拜得了,去去晦气。” 魏谦:“……” 半分钟以后,三胖被从魏谦房间里赶了出来,魏之远端着一盘水果,才刚要敲门,见了这架势,忙往旁边退了一步,以防被殃及池鱼。 三胖:“怎么这么不友好呢?我说得也是实话,这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吧,你要像三哥一样想得开……了不起申请破产,破完产咱还回去跟我老爸卖猪肉。” 魏谦说:“赶紧滚。” “唉,小伙子火力壮啊,这脾气急的……”三胖说着,从自己屁股兜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女孩的照片来,他抬头冲魏谦一笑,“对,我刚才就想跟你说来着,被隔壁那地缝里钻出来的大姑打断了,这是我们家林清的同学,姑娘本地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就是口味有点异于常人,听说就喜欢那种爱答不理的男的,我一听,这不就是我兄弟你吗?赶紧把照片和联系方式要来了,你看看,三哥想着你吧?” 他说着,就把那张照片往魏谦手里递,中途,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挡住了。 魏之远手背苍白,手指尖好像泛着冰碴一样,他背对着魏谦,从三胖手里把照片拿了过去,声音里好像带着玩笑的意思,仿佛是轻松活波的:“三哥,我哥这座火山都快爆发了,你还不跑,是打算拿岩浆泡个澡吗?” 三胖的目光正好和魏之远撞了一下,他心里不由一惊。 只见魏之远嘴角在不自然的、机械地往两边提起,眼神里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黑沉沉的瞳孔好像某种没有生命的石头,表面一层冷冷的流光,露出满溢的阴森来。 照片的一角被他捏变了形。 三胖先开始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眼下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往歪处想——魏之远这态度……这表情,是做兄弟的吗? 三胖脑筋一绷,忍不住继续试探了一句:“背面写着那妹子的联系方式,谦儿,你看你要是有空,这周末干脆大家一起出来吃个饭得了。” 魏谦倒是毫无知觉,挑挑眉问:“林清不是见了我就食不下咽吗?” 三胖挺胸抬头地说:“有我这宝塔镇着你这河妖,她尽管安心吃喝。” 魏谦嘘了他一声,从魏之远手里拿走相片,不怎么放在心上地摆摆手:“再说吧。” 他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魏之远侧对着三胖,任由那张相片被大哥抽走,看着魏谦的背影,魏之远的眼神一瞬间晦涩难解。 三胖近距离观测到了这一幕,觉得“咣当”一下,他整个人的“三观”都掉地上找不着了。 打发走了三胖,魏谦才仔细看了看手里这张年轻姑娘的照片,女孩看起来很干净,文静不张扬,不太扎眼,也说不上多漂亮。 却十分恰到好处——刚好让魏谦看着顺眼。 魏谦看着照片,当时心里正在犹豫不定地想,三胖说的也有道理,最近烦心事太多,周末是应该出去缓缓心情,约出来一起吃个饭也不是不行……魏之远进来了。 魏之远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哥。” 魏谦回过头。 魏谦坐在椅子上,魏之远就蹲下来,落到比他还低的位置上,打开包装盒给他看:“第一次自己赚钱,给你的礼物。” 那是一条一看就知道很贵的领带,魏谦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礼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啊?给我的?” 魏之远抬起手,系上了魏谦领口的扣子,然后亲自动手给他戴上。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魏谦颈间裸露的皮肤,那股触感总是很不对劲,魏谦有种错觉,好像魏之远的触碰不是偶然的,而是……那小子一直在刻意地摩挲他的脖子。 魏谦忍不住皱着眉躲了一下。 魏之远无辜地抬起脸:“怎么了?” 魏谦打量了他片刻,随即打消了方才心里疯狂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是整天发愁魏之远的事,发愁得太多,导致快产生幻觉了,尽是胡思乱想。 魏之远退开些,细细地欣赏他哥这充满禁欲气息的衣冠禽兽装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他心里涌起无法忽视地、想要撕开这个人衣服的冲动和欲望,看着魏谦的眼神近乎饥饿。 “哥,”魏之远说,“你今天不是问我,如果那个人不接受我,自己去结婚,我怎么办吗?” 魏谦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悸,年轻人的目光让他有股汗毛倒竖的战栗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魏之远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大概会疯了吧?” 他说完,把方才放在一边的水果端来摆在魏谦面前,重新换上那贴心小棉袄一样的温和表情,对他说:“哥你吃这个呀,补充维生素。” 第四十八章 魏之远小的时候,注意力非常的集中,一切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即使看见了也会自行忽略。 带他进一家商场,出来以后问他里面是卖什么的,通常魏之远都会表情茫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橱窗才回答,如果他回答得非常顺畅,就说明里面多半有他想要的东西。 那时魏谦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判断他喜欢什么。 小远不像小宝。 小宝很小的时候,家里特别困难,魏谦也小,不知道怎么克制自己脾气,小宝本人可能不大记得了,但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不大敢明目张胆地和大哥要东西提要求的,可是每次碰到她喜欢的东西,小宝都会保持着脖子要伸断、眼睛要脱窗的姿势,三步一回头地恋恋不舍一番。 可见“不敢要”,和“不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魏之远天生比别的小孩会克制自己的欲望,所以相应的,脾气也显得比其他的小孩和缓一些。 但魏谦知道,“克制”出来的性情毕竟不是真性情,就好比“不在意,不生气”和“微笑着憋着不发火,等时机条件成熟了再狠狠报复”这两种人,虽然在遇到事的第一反应上非常相像,但他们的差异就像隔着一条银河。 魏之远这个孩子,偏激、狭隘、受挫感强、安全感差,这些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他太聪明。有一段时间,魏谦总觉得他就像一个危险的、时刻准备爆炸的炸弹,后来爆出了性向问题,不知道是不是魏谦的心理作用,他几乎觉得魏之远的阴郁和不好沟通又上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最近两年,随着魏之远日渐成熟,他身上那种让魏谦不安的尖锐逐渐平缓了,魏谦甚至有种他长大后性格就变了的错觉。而他这时才发现,魏之远并没有变,只是随着他思虑增多,感觉到了别人对他某些言论和态度的不赞同,而刻意隐藏起来了而已。 魏之远说完那句话以后,魏谦足有好一会没反应过来,脖子上的触感挥之不去,好像魏之远在他的脖子上按了几个灼热的手印,越来越烫。 魏谦从来是缺钱缺揍不缺心眼,他当然感觉出了不正常,但究竟是哪里不正常,他却本能地不愿意去往深处想,他顺从了这股本能,并且跟着恼羞成怒起来,严厉地看向魏之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之远默不作声地站直,他已经觉得自己方才失言了。 一直以来,大哥没有找伴的意思,可他年轻英俊,甚至是成功而且前途无量的,哪怕乍看不大好接触,也依然会有前仆后继的女人甚至男人喜欢他,魏之远心里一直有这样的隐忧,他的大哥就像一块被岁月和生活打磨得光芒璀璨的宝石,不单他一个人长了眼睛。 然而隐忧毕竟只是隐忧,谁知这天就被三胖这么毫无预兆地当面点了出来。 魏之远还没做好准备。 当他捏着那个陌生女孩的照片时,心里清清楚楚地有一股近乎仇恨的热流,它几乎是无差异攻击地横扫了出去,对三胖、对那他见也没见过的陌生姑娘、甚至对他哥。 他心甘情愿地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累,每每承受不了的时候,大哥都是他心里的支柱,他紧紧地握着这如同信仰一样的东西,咬着牙逼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更配得上对方的人。 “可你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呢?”他垂着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魏谦,心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痛苦——魏之远有信心控制一切的来龙去脉,唯独控制不了魏谦的心。 有时候做家长的人,如果面前的孩子一直态度强硬,他们可能还会理智地思考一下,但是一旦孩子避开他们的眼神,显示出一点点退缩的意思,家长反而容易心头火起。 魏之远的沉默就这么点燃了魏谦的怒火。 “你觉得自己很特立独行是不是?你觉得自己情圣了,了不起是不是?”魏谦很少用这种口气训斥魏之远,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我看你是找抽!” 魏谦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双臂抱在胸前,方才被魏之远整理过、格外整齐的衣服配着他格外不“整齐”的动作,显出某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独特的气质,魏之远触碰到他仰起的目光,他胸中的痛苦挣扎和欲望全都搅成了一团,变成一个一点就爆的火药桶子,而不长的引线已经爆出了火花。 他的喉咙忽然顿时干涩起来。 盛怒之下的魏谦完全不知道,面前的似乎乖乖听训的宝贝弟弟正在默默地意银自己,对项目那头一团乱麻的焦虑和对魏之远晦暗不明的未来的焦虑不分彼此地搅合在了一起,二者相互叠加,立刻相辅相成地发展壮大起来。 他毫不客气地对着魏之远劈头盖脸地发泄了出来:“什么叫你会疯?我看你已经疯了!要死要活要疯要傻的很光荣是吧?魏之远,我他妈才刚觉得你懂事了一点,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还没来得及表扬你的时候,先一巴掌把我这一肚子话抽回去,啊?” 他发火的时候,眼睛格外的亮,五官比平时一片漠然的时候显得更加生动,魏之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甚至觉得,魏谦的眼睛里就像跳动着两团带着魔咒的火,让他宁可化成一团灰烬,也想扑到其中。 引线快要烧到头了,他的呼吸无法抑制地粗重起来。 “你说你喜欢男的,改不了,行,只要你自己想好了,这我也捏着鼻子忍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纵容就是让你无法无天地挥霍生命了?”魏谦一抬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已经有些年头的新华字典,重重地砸在了魏之远身上,“你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自己查字典好好学学去!” 字典正好砸中了魏之远的胸口,魏谦下手没轻没重,魏之远几乎觉得自己有那么几秒是窒息的。 “轰隆”一声。 蜿蜒的火星点燃了他心里压抑的黑箱,魏之远自己也本以为那只是一簇烧过就散的烟火,然而他只来得眼前一黑,一时间神智全非,他心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火海,绵亘十万里扭曲的烈焰融入了他每一根血脉。 他胸中有心如深渊,第一次他以为要失去这个人的时候,通往深渊的门打开过一次,卷进了一条人命,而这是第二次。 魏之远的耳畔终于只剩下那么一个声音:他是我的!是我的! 魏之远突然一把抓住魏谦椅子两边的扶手,双手爆出可怕的青筋——那是一个把魏谦困在了椅子里的动作。 他的心跳如隆隆巨鼓,瞳孔剧烈地放大,额角和手心浸出细密的汗,死死地盯着他所渴望的那个人的脸、眼神、身体乃至一切。 魏之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门突然重重地响了一声,宋小宝好几斤重的书包大概是从她身上滑了下来,撞在了门上,随后是她掏钥匙开门的动静,一串钥匙冰冷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稀里哗啦地打破了两人之间行将窒息的气氛。 魏之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满口的血腥味,撑在椅子把手上的手是麻木的。 小宝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来:“大哥!我看见你鞋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之远缓缓松开了手,这才感觉到大脑有些缺氧,而胸口在隐隐作痛,他脸色白了白,伸手按住被字典砸中的地方。 魏谦站起来走出去,魏之远靠在他的书桌上,听见客厅里的交谈声。 魏谦:“刚到没多久,你吃饭了吗?” 小宝连抱怨再撒娇地说:“我不吃,老师不让我吃,快考试了,她还让我减肥,饿死我啦。” 魏谦:“再减都没人了,你们老师神经病啊?老不吃饭怎么行,平时还要上课,你受得了吗?” 小宝“嘿嘿”一笑,学舞蹈大量的肢体运动把她的身条拉了出来,细胳膊细腿显得手长脚长,说不出的轻灵好看,唯有这嗓子笑法,依然把她回归成了形象全无的傻妞一个:“受得了,我要是能通过专业考试,文化课过得去就行啦。说真的哥,做数学作业比空着肚子跑步痛苦多了。” 她说完,扔下书包,中气十足地冲向宋老太的房间,嗷嗷叫唤着:“奶奶!俺胡汉三又回来啦!” 魏谦:“别蹦跶啦,小心楼下上来找你。” 宋小宝用行动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弱智儿童欢乐多”,清脆地说:“来找啊来找啊,我给他们跳恰恰,哈哈哈哈哈!” 她一个人回来,整个家里的噪音指数立刻指数幂上涨,到处都是她“哇啦哇啦”说笑的声音,从谁谁谁今天摔了个大马趴,到哪个老师把眉毛剃干净忘了画——也不知道她哪那么多感慨和乐子。 魏谦只觉得有五百只大鸭子从他身边列队而过。 他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地吐出一口郁结的气。 魏之远听见门响,偏头一看,魏谦走了进来。 魏谦回手关上了门,神色复杂地看了魏之远一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刚才砸哪了?过来我看看。” 魏之远胸口上给砸青了一大片,中间隐隐带着点淤血,看着怪吓人的。 魏谦翻出跌打损伤的药膏,弯下腰给他上了药,已经平静了下来的魏之远惨遭了一份痛并快乐着的折磨。 上完药,魏谦把药膏盒子扔在他怀里,低声说:“气死我了,滚回去自己反省。” 魏之远就知道,这个事算揭过了。 接下来的好一段日子,魏谦都无暇他顾,他既没有抽出时间去认识三胖介绍的女孩,也没有时间烦恼魏之远越长越歪的个性和已经正不过来了的性向。 C市项目的预售回款期开始了。 张总那不知哪里来的盲目自信终于被惨淡的内部销控表浇灭了,魏谦的预感成了真。 项目公司一般有自己的销售团队,怎么卖,卖了多少,这些都是项目总管,打报告给双方股东就好了,这次却是老熊和张总两大股东方的法人代表亲自过去坐镇销售团队了。 先是铺天盖地的广告,然而没用。C市的常住居民人口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完全消化不了这个体量,而度假疗养别墅本身也是针对来此旅游的外地游客,但同类产品实在太多,竞争对手有的是,什么“森林公园中的私人庄园”,“山居楼台隐居圣地”之类品类繁多,张总提的那个活像“临终关怀老人馆”一样的疗养概念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 各家争奇斗艳一般,每家都有亮点,但是亮点多了就变成晃眼了——当地的别墅市场已经呈现了明显的买方市场。【注】 说起来也是,出来旅个游,看着地方好就在当地买个房子的烧包,全中国能有多少? 而这些烧包各自有家有业,当然不可能常住,弄个产权式酒店公寓每年临幸一两天,已经非常“傻多速”了,有多少人会花大价钱买一栋离群居索、进进出出都不方便的别墅的? 钱的问题还是小,难道找人打理不麻烦? 后来老熊他们也尝试过在各自的老客户群中搞“折价内部销售”,依然以失败告终。 这时,他们以前粗放式的捡着项目就干,没有品牌特色,甚至没有固定产品的弊端凸显了出来——这种超高端项目的客户群体和以前做的城市住宅群甚至小规模的商业地产都产生了明显的断层。 简而言之,就是老客户里根本没几个人买得起,别说购买,他们连关注都懒得关注。 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放弃了“卖出去”的努力,想转向“租赁”,租给某些旅游机构或者酒店机构,改做别墅式度假酒店。 这个提案被双方股东一致通过,然而且不说只租不售带来的资金压力,这一大片别墅区就连整租都租不出去。 只有几家酒店管理公司表示过兴趣,但是提出要不买也不租,只是替他们管理,而他们不但要承担管理费用,每年这个别墅式度及酒店的盈亏风险还要自负。 至此,他们好像走到了一条绝路上。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要知道,哪怕当年土地还便宜,整个项目做下来也要几个亿,其中大部分资金是借款。 “杠杆”【注】是资本密集型行业的双刃剑,能乘风破浪,也能反咬一口。而借款是根据当年的用款还款计划定的,眼下销售回款没有,去哪弄钱来还? 而借款合同的确没有限定死,规定在一些情况发生的时候,可以拖延一年还款,但所有的条件,都建立在项目效益良好,拖延还款能带来可以预期的、更大的收益的基础上,他们没有一条符合的。 临近冬天,也代表着还款期限迫在眉睫。 一天冷似一天,上亿的债务就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天比一天摇摇欲坠。 而别墅只卖出了两套,其中一套还是老熊自己买的。 十二月初,老熊回来了,总部的人险些都认不出他来了,当年那条眼睛一条缝大的胖头鱼好像去抽过脂,瘦得脸型和轮廓都出来了,松弛的皮肤显得他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整个总部都是魏谦和三胖在坐镇,两人每天疲于奔命一样地走访债务人,挣扎着想为这件事找出转机的余地。 魏谦敲开老熊办公室的门,双眉之间快要拧出一条深沟了:“熊……”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话音。 他避开魏谦的目光,声气有些微弱地说:“先给我倒杯水。” 魏谦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倒了杯凉水,“咣当”一声放在了他面前,直接坐在了老熊的办公桌上,没好气地说:“喝,呛死你。” 老熊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然后一抹嘴:“召集大家,开个紧急会议。” 魏谦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十分钟之后,总部所有人,包括管理者和普通员工,全都聚集在了会议室里,老熊一屁股坐在执行董事空了半年多的位置上,沉默得像一口哑口了的大钟,只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全都在等着这个精神和实际双重领袖,对眼下的困境做出交代。 难熬的几分钟过去,老熊终于开了口:“整个项目,是我力排众议,一定要推进的,现在这个情况,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本人承担全部的责任。” 魏谦觉得这个节奏不大对劲,刚要出声,老熊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先抬起头抢过话头:“魏总你有意见一会再说,先等我宣布完这个决定。” 魏谦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手里的笔转了一圈,和三胖对视了一眼,心说这事恐怕要坏菜。 果然,老熊接着说了:“现在,关于这件事,我提出两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请大家——以及相关决策人员听一听,做个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一,从现在开始,我承担所有的责任,我会以合理的价格收购诸位的股权,如果公司最终破产,有限责任人拍屁股走人,无限责任人如果被迫承担连带责任,我会给诸位发一份协议,你们都可以向我本人追偿,十个工作日内,诸位就可以开始愿意辞职辞职了。” 老熊话音刚落,地下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三胖终于忍不住也出声了:“行了行了,都静一静——熊哥,你这是什么馊主意?还没破产呢先断了后路?其他人没有责任吗?我觉得我就有责任,我们当初要是都铁了心的不同意,你项目提案推得动吗?” 老熊惨淡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你们都是被我绑上船的啊。” 魏谦:“行了你别扯淡了,说点有用的,破产前的事。” 老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举起自己桌上执行董事的牌子:“第二计划,就是我把位子让出来,从现在开始,不对公司的决策有任何发言权,我只负责承担最后的责任,魏总接替我成为这个执行董事。”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魏谦身上,魏谦的眼角“突突”地跳了起来。 老熊静静地转向他:“魏总,你现在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第四十九章 后来魏谦回想起来,那一刻——老熊把他当众点出来鞭尸的那一刻,他心里真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和两个选择:究竟是跟熊英俊这货一刀两断好呢?还是跟他同归于尽好呢? 可他很快就没时间思考这么哲学的问题了,老熊往旁边撤了一步,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如果你同意,那你坐过来,现在开始,我不参与任何决策,你说了算,最后是死是活,责任我来担,你要是不同意,咱们就继续按着方案一来,我等着收尸。” 被“黄袍加身”的魏谦看着他,眼神从千言万语中化为一句话:你怎么就不去死一死呢? 老熊的目光落在魏谦身上,而后又避开了魏谦的目光。 事到如今,一切检讨和忏悔都到此为止了。 他知道这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老熊捏着手里那张会议桌上的名牌,心里却明镜一样地知道,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比较有尊严的退场了。 他看得清楚,魏谦突然被点名的时候,那一瞬间,眼神是慌乱的。 错愕、难以置信与茫然交替着闪过,最后落在了回过神来的愤怒上。 但老熊知道,他一定会走过来。 魏谦就是这么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与他的年龄和阅历无关,他已经习惯了背后无处可逃的日子,就算有一天世界末日了,众人全部鸟兽散,他也一定是反应最慢的那一个。 只有这样的人,能担得起一个公司、乃至一个企业的脊梁。 片刻后,魏谦果然如他所料,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站起来走了过来。 老熊把名牌递给了他,魏谦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董事长秘书训练有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情况,就先动作麻利地换了杯水放在了魏谦面前。 水杯放在桌子上半晌,水面依然颤抖不止,不知道是不是端水姑娘的手在一直哆嗦的缘故。 木头椅子一会没人坐就会变得冰冷,魏谦从这种冰冷中感觉到那些直扑向掌舵人的狂风大浪,这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在座的,除了几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小青年,大部分人都比他年长,而他们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挑别人的刺,哪怕最细节的地方,也能有人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显得自己很真知灼见地指摘一二。 但是大部分人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也都会被这种极端的、暴露在风险中的畏惧感压垮。 这么说也许看起来很神奇,反正当时,就在魏谦坐上了老熊的椅子的一刹那,他心里原本像其他人一样的,对老熊的诸多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他?”魏谦扪心自问,“是出于对陈露的同情吗?” 没有人会允许老熊拿着几个亿的钱玩一场寄托感情的打水漂,他们最后一路沉默,最根本的原因,是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在最开始决策的时候看出这个项目的风险点。没人早早地预料到那一小片山坡,短短几个月内就被瓜分成过剩的别墅市场,没人在花团锦簇的项目建议书里一针见血地看到它没有一个准确实在的客户群体。 市场变幻莫测,所有风和日丽的尽头都有可能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泰坦尼克号都撞上了冰山,每一天,都有无数的大小船只在其中悄无声息地消亡沉没。 而这样的险恶,普通员工乃至管理层都没那么容易感受到,因为它们全都在掌舵人的眼里。 现在,是在他的眼里。 魏谦没有发表任何就职演说,他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简短地说:“别的不提了,先请熊总说一下项目部的销售情况,然后预算部和投资部公布一下资金缺口,听完以后,想走人的可以提前散会,回去及时把辞职申请提交人事部门,想坚守的留下,我们讨论下一个阶段的工作重点——老熊,就从你开始吧。” 不过事实是,他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前退场,工作不好找,只要还开得出工资一天,员工们就不会主动辞职,至于经理们……当初如果有一个人有“提前退场”这样的决断和真知灼见,或许他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最长的一个会开完了,魏谦和老熊是最后剩下的。 魏谦站起来在老熊面前站定,老熊闭上了眼。 “你闭眼干什么?”魏谦没好气地说,“你不会以为自己长成这幅熊样,我也有胃口亲得下去吧?” 老熊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会动手打我。” 魏谦往四周扫了一眼:“在这?那不能,我起码也会等下班,等你走到没人的地方,先给你套个麻袋再打。” 老熊低低地笑了出来:“真是个流氓。” 随后,他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把头往后仰起,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 好一会,老熊才呓语一样地说:“我有时候奇怪,我还在这干什么呢?我难道不应该带着陈露远走高飞,周游世界,或者陪她一起静静地等着最后一刻吗?” 魏谦悄无声息地在老熊旁边坐下,面前是除了他们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透亮冰冷的石面长桌,表面上映出自己光怪陆离的影子,看起来好像是某种神秘寓言的开场白。 “可是我明明知道,到了这地步,见一面少一面了,我却还是不想多见她。我半夜做梦都能梦见自己替她死了,醒过来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你说我是不是有病?”老熊下巴上露出了青青的胡茬,好像一万年没睡过觉一样抬头看着魏谦,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灰烬般的、沉寂的坦然,他说,“谦儿,你还让我去C市项目那边吧,有任何需要我跑腿的,随时待命。” 魏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连恋爱都没谈过一场,怎么知道人家夫妻又是怎么回事呢? “行啊,随便你吧。”魏谦说完,站起来走了。 也许有一天陈露死了,老熊就解脱了。 可是真有那么一天,老熊还是老熊吗? 岁月会把沙烁凝结成石头,会把最早的、最青涩的爱情凝结成什么呢? 魏谦突然有些后悔那天对魏之远发火的事了。 魏谦借着卫生间的水池洗了把脸,用最快的速度把后悔与疑惑全都丢在了一边,他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有两件事要做:怎么稳住他的债权人,怎么让洽谈延期的问题,以及怎么去补上资金缺口,C市的项目究竟是想办法盘活,还是想办法撤退。 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魏谦一直不想回头看。 从前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在家里跟宋老太为了百八十块钱掐指头算来算去,感受到的多半是生存的压力,他的责任是一个家,是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让妹妹来要零用钱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没有而临时想什么借口躲出去。 现在,他算是这个城市里的有产阶级了,谁也不会再认为他是个穷人。尽管这年头出去广告牌子掉下来砸死仨人,有俩都是什么总,但也没人会否认他确实混得人模狗样。 而他承受的压力,也从一家老小,变成了全公司上下几十、乃至上百个人下个月的工资和数亿的债务。 三胖偷偷跟他说:“谦儿,我不瞒你说,我是真睡不着觉,天天晚上起床在屋里瞎溜达,我爸妈一开始还以为我是撒癔症呢,他们俩就快把我送精神病院了。我爸说让我辞职别干了,前两年买了个小铺面还租着给别人呢,拿回来自己开个火锅店算了,只能混个温饱就先混个温饱,温饱也挺好的。” 三胖说的是真话,他现在整天愁眉苦脸,连和心爱的女神谈恋爱的没精神了……更是忘了提醒魏谦,关于他们家小远那一路狼狗望骨头一样觊觎的眼神的事。 魏谦评价他说:“瞧你这点出息。” 三胖一瞪眼:“难道你睡得着?我怎么不相信?” 魏谦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你看我像睡不着觉的吗?” 三胖一看,他精神果然是不错,说不上容光焕发吧,起码头面都干干净净,脸色也不难看,眼睛里没有血丝,也没有黑眼圈,说话的时候思路清晰,连驴脾气和棺材脸都发挥正常,没有任何异状。 三胖就服了,心说人和人果然是有差别的。 以前魏谦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他还觉得是这小子艰苦奋斗热爱学习,现在三胖发现,他和魏谦之间的差距果然如同天堑,不说别的,就他老人家这心理素质,活能赶上当年丧权辱国也吃得饱睡得着的慈禧太后,简直没治了。 慈禧太后已经作古多年,那卖国老娘们儿的精神世界至今早已经无从考证,魏谦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情况,但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始终摇摇晃晃、临到崩溃的。 “睡得着”根本是他吹牛糊弄……不,适当包装稳定军心的。 那年魏谦开始失眠,在这以前,他从没想过这种毛病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曾经偏见地认为都是那些有钱有闲的大爷们,才会没事捂个胸口失个眠什么的。 前二十多年,他也确实是能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现在,他终于不敢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也不知道他这是算生理性的还是心因性的,魏谦一开头是经常忙到后半夜,生活没规律,过了一两点也就不怎么困了,快要破晓的时候才能眯上一会,久而久之,他就发现自己哪怕是按时躺下也睡不着了。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死狗,魏谦开始少量地服用安眠药。 这件事本来一直是个秘密,直到被魏之远发现。 那天魏谦出门去见了个咨询公司的人,回来得挺早,魏之远最近一直都在带着自己的团队对程序做最后的调试,每天都弄到很晚,回家一看魏谦的鞋在,卧室门关着,还以为他睡了。 由于第二天基本没什么活了,此时又正值寒假不用上课,魏之远没有很着急休息,他简单洗漱后,就坐下来开始研究起下一步的计划和大概思路。 临近一两点钟的时候,魏之远忽然听见客厅里有声音,他一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有些不对起来——那似乎是在翻找什么的动静。 魏谦的安眠药吃完了,他一时忙忘了,没想起来去买,到了半夜一如既往的睡不着,在床上痛苦地翻滚了一阵以后,他福至心灵地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很多感冒药里有安眠成分,他决定临时凑合一天,用感冒药代替安眠药。 是药三分毒,魏谦心知肚明,他还知道,这玩意没病找病地吃多了会伤害脏器和脑神经。 可失眠的痛苦放在一边,这个不是不能忍,但魏谦第二天要去洽谈债务延期问题,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这种时候怎么能睡不着觉呢? 魏谦越想越焦虑,越焦虑越睡不着,到最后,他几乎觉得哪怕是耗子药能让他躺下睡一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干上一碗了。 魏之远观察了他一阵,奇怪地问:“你感冒了吗?” 在他的印象里,魏谦的体质不属于那种容易感冒的——他要病就是大病,平时一般没事。 魏谦吓了一跳,手里的感冒药“啪嗒”一下掉回了抽屉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魏之远,怨念地想,这小子长大以后那黄鼠狼一样走路悄无声息的本事竟然没有退步。 魏谦懒得和他解释,只是搪塞了一句:“哦,有点。” 魏之远才不相信,魏谦说话又没有不正常的鼻音,看起来也不像发烧,而且以他哥的尿性,一点小灾小病别说主动吃药,他可能连察觉都察觉不到。 “有点?你就大半夜找感冒药吃?”魏之远走过去,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他拿过的药,一目十行地扫过效果和副作用,突然抬起头问,“哥,你不会是睡不着觉吧?” 魏谦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街:“怎么这王八蛋连这都能看出来?” 同时,他淡定无比地冲魏之远伸出手,仍用他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敷衍说:“嗯,有点——给我吧,你也早点休息。” 魏之远一缩手:“感冒药不能这么吃。” 魏谦:“没事,不经常。” 魏之远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还想经常?你……唉,你等等。” 他从冰箱里翻出一袋牛奶,倒进一个很小的锅里,放在火上煮,又在里面加了一勺糖。 这东西喝完管饱不管用,魏谦早就试过,不过他也没拒绝魏之远的好意,只是在旁边说:“放微波炉里转一圈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魏之远说。 怎么热不是热?魏谦没想出来,不过喝起来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他猜可能是因为魏之远那一勺额外的糖的缘故。 喝完他就回屋了,打算等这小崽子睡着了再出来寻觅一圈。谁知刚躺下,魏之远却抱着被子跟进来了,魏谦扭开床头灯,默默地看着魏之远把被子扔在自己的床上,中间夹杂着某个重物——扒开一看,是一个卷在被子里的特别厚的笔记本。 魏谦:“你干嘛?” 魏之远挤到他床上:“看着你睡。” 魏谦觉得自己虽然是睡不着,但是也不能说是特别清醒,一定要描述的话,就是他整个人的神经处于一个睡眠和清醒之间的麻木的状态,他木然地企图思索这是怎么个情况,片刻后放弃了,问他的宝贝弟弟:“你是打算用这个把我打晕吗?” 魏之远说:“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可以给你讲讲,中间有很枯燥的算法,看看能不能把你讲睡着。” 他话没说完,魏谦已经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嗯,好,来吧,给我拿根笔。” “……”魏之远顿了顿,无奈地说,“就是想给你助眠,哥,你别总这么严肃认真好不好?” 魏谦单手按了按有点酸胀的太阳穴,苦笑说:“这要是也能把我讲睡着,那我不是每天开会不是都要睡好几圈?” 魏之远想了想,忽然把他的笔记本丢在一边,然后笑了起来。 魏谦惊奇地发现,魏之远的眼睛平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弯,笑起来却是正宗的笑眼,两头微翘,像一对漂亮的月牙。 “我明白了。”魏之远说完,把床头灯拧到最暗,让灯下的一切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然后他拉开窗帘,推开了窗户,一大股寒气立刻汹涌地向着温暖的室内扑了进来。 魏谦立刻钻进了被子:“你他妈开窗户干嘛?都把我彻底冻醒了,小远同学,能劳驾您老人家移驾自己屋,别在这祸祸我了行吗?” 魏之远:“你看,下雪了。” 寒冬的窗户上总凝结着冰花或者白雾,很难看清外面有什么。 魏之远一说,魏谦才看见漫天的鹅毛大雪,有几片还随着寒风飘进了屋,转眼就化了。 魏之远重新关上窗户,却把窗帘留了一条缝。 他把那一小块的玻璃上的白气擦干净,让屋里的人能看清外面窗台上越压越厚的雪。 然后把魏谦桌上的资料全部收拾干净扔到了桌子下面,把角落里扔着的魏谦的一张毕业照拉过来摆在了正中间,又坐回床上,把枕头和被子拉起来拍松软,拉到魏谦的下巴上。 魏谦忍不住笑了笑:“你还挺会照顾人。” 魏之远说:“等你老了,我还会这么照顾你。” 魏谦没能从中听出他“白头偕老”的隐喻:“等我老了,难道你会很年轻?你又不是我儿子。” 这一次,魏之远没有回答,他窸窸窣窣地在魏谦身边躺下来,抬手关上灯,俯身轻轻地在魏谦耳边说:“睡吧,等天气好,被子要晒一晒了。” 魏谦的耳朵非常敏感,忍不住想躲开,可是魏之远一触即放,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光。 弯弯的笑眼,魏谦脑子里突然闪现了那么一副画面,而后魏之远在他耳边的话好像生成了某种魔咒,他恍惚间就觉得被拍得松软的被子里有一股刚晒过的、阳光的香味。 人躺在床上,抬起的目光刚好能透过魏之远留下的窗帘的缝隙看到那一小片被擦干净的窗户,再透过窗户看见漫天的大雪,裹在身上的被子于是显得格外温暖了。 室内外的温差让清透的玻璃很快又染上了朦胧的白霜,冰天雪地一点一点地被隔绝在窗外,很快看不清了,方才喝下的甜牛奶从胃里氤氲到四肢百骸,发挥了微妙的安神作用。 小火上加热出来的牛奶,和微波里草草转一圈出来的,确实是不一样的。 身边的人若有若无地发出一声极舒服的喟叹,朦胧间似乎有人抱住了他,但这并没有触动魏谦衰弱而敏感的神经,他睡着了。 关于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魏之远没听他透露过只言片语,他当然是关心的,但是克制住了自己,在这个时间和场合里只字未提、分毫不问——因为魏谦的焦虑并不会因为倾诉而减少一分。 魏之远只是非常巧妙地搭配了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甚至是可以暗示出的错觉,编了一个“家”给他。 不是一栋房子,甚至不是社会意义、伦理层面上的家,不是需要柴米油盐酱醋茶、需要“当家”的家。 是眼睁睁地隔绝了寒风凛冽、暴雨瓢泼的地方。 是风雨兼程的旅人宛如归宿的落脚点。 一夜好眠。 第二天,魏谦被自己那久做摆设的闹铃叫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客厅里传来宋老太拖拖踏踏地练习走路的声音,魏之远早早地出门查资料,小宝也去上课了。 魏谦匆忙地起床洗漱,餐厅里放着烤好的面包和煎得黄澄澄的荷包蛋,而头天晚上他放在桌上的安眠药药瓶被魏之远拿走扔了。 从那以后,魏谦再也没有买过安眠药,也再也没有需要过。 第五十章 老熊是个非常超前的人,他喜欢自由民主有事好商量的氛围。而随着他这个创始人的公开让位,魏谦却成了整个公司的独裁者,旧有的三会一层七嘴八舌的审批讨论制度很快名存实亡。 用林清的话说,自从魏总变成魏董之后,他这个人的恐怖程度,也跟着鸟枪换炮地从“喷嚏大魔怪”水平升级到了“比克大魔王”,原本人性化、层级扁平的公司就像一片脆弱的肥皂泡,被他一巴掌就摧毁了。 魏谦接任不到一个礼拜,整个公司变成了一个机械运转的集中营。 而在这样如同纳粹的重压之下,工作效率竟然几乎是以前的两倍。 人事部门午休时间关起门来内部讨论这个结果,林清总结了原因:是因为每次魏董冷冷地逼视着耽误他事的人的时候,那目光都能让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从魏谦办公室接出来的内线人称“午夜凶铃”,电话接起来,那位一句没头没尾、简明扼要的“到我办公室来”,更是恐怖如同“阿瓦达索命”。 要提交给债权人的材料被魏谦连续打回去要求重写了二十多遍,只把投资、财务和预算部的三个部门经理写得几欲以头抢地、杀身成仁。 他们要加班,行政和人事这些后勤部门就要协同,整个总部连前台都只敢溜边出门买饮料。 就这么着,连轴转了半个多月,没日没夜,平均每天工作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 至于……周末?那是什么?能吃吗? 终于,最后一版在魏谦那得到了勉勉强强的认可。 “新上任的老板是变态”这个认知,如同基石一样地铸造在了每一个员工心里,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最后竟然都没辞职。 危机降临的时候,变态比宽厚的领导人管用得多。 一个多月后,魏谦带着三胖和两个部门经理辗转了几个债权人,经历了数次谈判。 结果是成功的,魏谦把还款期限拖了一年。 代价是他把目前手里在建的项目公司股权,几乎全部抵押了出去。 用三胖的话说就是:“这下可好了,咱们从死刑变成死缓了——哎,那不你们家小远吗?他怎么到这来了?” 魏谦让人把车停在公司写字楼下,探出头来问:“你怎么来了?” 魏之远从自行车上下来,把一个饭盒从车窗塞到他手里:“我下个礼拜要跟一个老师去外地开个研讨会,可能得周末才能回来了,每天做什么,钟点工阿姨那我都交代好了,她的工资和买菜钱我都付了,你有什么要洗的衣服就放在门口的小篓里,她会去拿。家里平时的日用品我也都多买了一份备好了,奶奶平时吃的什么药,我按顺序排好了,每种拿几片我都写好贴在药瓶旁边了,小宝要是不在家,你给她拿一下,一天三次。” 魏谦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魏之远交代的一大堆事虽然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但听在耳朵里真是觉得又琐碎又麻烦。 “你要记得按时吃饭,”魏之远说,“我买了一箱牛奶放在冰箱里了,喝的时候热一热,别喝凉的。” 魏之远嘱咐完,才好像才想起有别人在场一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其他人笑了一下:“哥,三哥,那我走了。” 说完,他就背着自己的单肩包,上了自行车,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两个经理的表情就好像刚刚看见了拉登挖鼻孔一样奇幻——尽管他们的变态老板方才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但看起来却是和颜悦色的。 魏先生和颜悦色是个什么概念? 那就像侏罗纪和甜甜圈一样,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啊! 此时,唯有三胖谈鱼先生的表现是淡定……乃至严峻的。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感受到了某种兵临城下的危机——魏谦他们家过日子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魏谦以前的日子过得多随意啊,想吃油条开窗户冲楼下吼一嗓子,没零钱先欠着,不想吃的时候随便抓一把米,往锅里一扔就能煮出一锅粥,随便弄两口咸菜就吃了。还有他每天早晨骑自行车上学那会,都是随手从宋老太锅里抓一根玉米,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拎着啃。虽说已经过去了几年,可三胖还有种历历在目的错觉。 三胖在办公室时间长了,不自觉地会往纵深里想。魏之远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不动声色的蜘蛛,潜移默化地在他家里织造出了某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秩序网。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习惯并且服从——包括魏谦这个外强中干的一家之主。 三胖刚才分明看见魏谦皱眉了,以他们俩从小穿开裆裤的交情,三胖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啊?怎么突然说要走,真麻烦”这样的信息。 这要是在以前,别说弟弟出门一个礼拜,就是魏之远出国去南极科考两年都没问题,谁爱去哪去哪,只要别死在外面不回来,魏谦多半还会鼓励地给塞点钱——少一个在跟前碍眼的,他更消停。 变了,不知不觉就变了。 魏谦拎着饭盒下了车,三胖忙跟了上去,跟他一起上楼,他决定要摸清楚这件事是怎么个意思。 三胖试探着问:“怎么你成你们家甩手掌柜了?” 魏谦叹了口气:“我这不是顾不上么。” 三胖就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不行啊皇上,权力都被架空了,内务府的门冲那边开还记得吗——你还知道你们家里用什么牌的卫生纸,小时工一小时工资多少钱吗?” 魏谦:“……” 他真不知道。 从前宋老太当家那会,她因为不识字,很多事不懂也不会办,还是需要魏谦留着心的。自从宋老太生病,好像在谁也没注意的情况下,这些事就被魏之远接过去了,魏谦好像再也没走过心思。 三胖摇了摇头:“完蛋了,万岁爷,你就等着被逼宫篡位吧。” 魏谦一笑,没往心里去,以为他闹着玩。 三胖就兜着圈子又说:“对了,我还想问呢,你家小远都快大三了,在学校里也没给你找个弟妹回来?” 这孙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魏谦当时脸色一变:“别提这事。” 三胖觑着周遭没人,前脚后脚地跟进了魏谦的办公室:“怎么的?他找了个无盐女还是河东狮?” 那就好了,只要是女的,活的,魏谦觉得自己都能喜闻乐见。 债务又拖了一年,魏谦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上来,又被三胖给堵回去了,他一开始不想说,想随意打个哈哈搪塞掉,就说:“人家每天忙着呢,上课下课的一大堆课外活动,还能偶尔拉个投资做个小玩意,赚点小钱。” “哦,这事我知道,当年咱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不也是被老熊忽悠说什么‘劳动是过去,资本是现在,技术是未来’吗,咱们当年就敢干‘现在’,人家有出息的现在就开始盯着‘未来’了。”三胖说,“你出差不在家的时候,我看见过那几个孩子一次,都带着电脑,到你们家聚会,几个小子,还有俩小姑娘,哎你别说,有个姑娘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确实挺有‘未来味’,特别俊……” 魏谦食不下咽地把魏之远给他准备的饭盒放在一边,拿着筷子当笔,在指间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没精打采地对三胖说了实话:“没戏,那姑娘好成天仙也不管用。” 三胖预感到了这里,魏谦的答案呼之欲出,他的眼皮一跳,有种乌鸦嘴成真的苦逼感。 果然,魏谦无力地说:“那混蛋东西跟我说他看上一个男的,我都跟他掰扯了好几年了,死活掰不回来。” 三胖虽说是早料到了,但是亲耳听到,还是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只好也摆出一张奇幻脸。 魏谦叹了口气,抬头嘱咐了三胖一句:“当你亲兄弟才告诉你的,别给我出去乱说啊,对孩子不好。” 三胖看着魏谦,痛心疾首地发现,这毫无知觉的兄弟还在给人数钱呢。 他知道自己不能说破,一来魏谦不一定信,二来真说破了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好双手捧心做娇弱状,颤抖地问:“那……没告诉你他看上谁了?” 魏谦翻了他一眼:“那谁知道——反正不是你,别紧张,你长得安全。” 三胖简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呼天抢地说:“我的兄弟哎……” 魏谦还以为他在感叹魏之远,摆摆手说:“随他去吧,我反正是管不了了。” 是啊,傻兄弟,到时候恐怕由不得你了——三胖用万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魏谦一眼,默默站起来离开了魏谦的办公室,总算是明白了当年他是怎么把高烧当上火,把肺炎当感冒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魏谦的不拘小节。 三胖回去以后越想这事越不对劲,就像大多数直男一样,魏之远对魏谦单方面的那种扭曲的感情让他浑身不舒服。 魏之远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三哥”叫到大,三胖不想用恶意揣度他、评价他,更不想用“恶心”这个词来形容,可让他坦然接受,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三胖觉得自己知道魏之远是怎么想的,魏之远在用某种方式刷自己的存在感,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魏谦会离不开他。 由于小时候家庭的缘故,魏谦和女性交往本来就有些障碍,三胖不想看着魏之远走入歧途,更不想看着他把他哥也牵扯进去。 这不行啊,再这么下去就危险了,得想个什么办法,把这件事破坏了——三胖心里暗暗地这么想着。 且不论三胖是怎么打算的,在魏谦用尽了全身解数暂时地解决了债务问题之后,他找到了盘活项目的一个转机,带来这个转机的是一位有史以来最不着调的咨询师。 大型的咨询公司费用从百十来万乃至上千万不等,对于此时“钱就是一切”的魏谦而言,是昂贵得过分的,他只请得起一些本土的、相对比较小一些的咨询公司,对方派了个人前来和他接洽。 来人名叫马春明,和魏谦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还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俩酒窝,那面相、衣着与谈吐,都好像在用生命诠释什么叫做“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显得格外不靠谱。 魏谦看着他那身邋里邋遢、活像行为艺术一样的旧西装,只好先耐着性子试探地问:“请问您是学什么专业出身的?” 咨询师马春明同志自豪地告诉他:“食品安全。” 魏谦:“……” 马春明一见他的表情,自信心先遭到了打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面前的资料夹,小声解释说:“但是我觉得我的专业并不重要,我能在十天之内快速摸清一个行业,这才是客户需要的素质。” 魏谦想了想,也有道理,他本人还是学生命科学出身的呢,现在也阴差阳错地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多少应该有两把刷子吧? 于是他保持着礼貌与温和的态度,继续问:“那我能请教一下,您上一单接的那种和自己所学专业无关的项目,是怎么用十天摸清了整个行业的呢?” 马春明沉思了片刻,用作检讨一样的姿势和语气说:“这个……不瞒您说,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接触业务,我……我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博士生,入职还不到半年。” 一个没有人带、没有人教的食品安全博士,站在一个房地产老总面前,他和一个被丢在戈壁里,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魏谦甚至注意到对方拿着资料夹的手在簌簌发着抖。 什么叫便宜没好货? 魏谦彻底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耐心,打算叫内线,把这位博士请出去。 谁知那马春明这会机智了起来,一看他漠然的表情和抬手拿电话的动作,立刻就知道了自己即将被扔出去的命运,他急忙试图挽救,以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开口拼命为自己争取着机会:“我我我真的可以在十天之内了解一个行业的,您听听我们的步骤!” 魏谦冷漠地说:“我不用听了,我不想花钱请一个学食品的人来教我怎么卖房子——博士也不行。” 他说完拿起电话,直拨给行政:“叫人过来一趟,帮我送送客人。” 马春明紧张地直啃手指甲,眼睛眨得飞快,圆圆的脸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抽了风的土拨鼠。 “您您您听一听!我马上就说完——我们首先会研究整个这个行业是靠什么生存,也就是大家卖的都是什么。”土拨鼠飞快地说,迎着魏谦漠然的目光,额头上很快浸出了一层虚汗,然而他毫无选择,只有继续说下去,以期待能有一点微末的希望打动面前这个年轻的掌舵人。 “研究完实际的价值以后,我们会研究这些价值的来源是什么,也就是从开始‘生产’开始,到彻底卖出去之间,哪些环节是辅助的,哪些环节是重点的,也就是创造价值的。” 这时,魏谦办公室的门开了,行政办公室的一个男员工先是训练有素地和魏谦打了招呼,然后目光落在了快急哭了的咨询师身上,客客气气地说:“是送这位客人出去吗?” 马春明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搞砸了,他顿时觉得人生都灰暗了起来,用一种悲愤莫名的表情注视着魏谦,蔫蔫地拿起自己的包,满心绝望地想:世界上还有我这样的废物吗?念完了博士,竟然找不到一个对口的工作,好不容易辗转进了一家“咨询公司”,结果进去以后发现叫“骗子公司”还差不多,第一次做业务就被客户鄙视得一塌糊涂…… 马春明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活着还不去死,所以他决定离开这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铁站下去卧轨。 就在这时,魏谦突然开口说:“不,我让你给客人倒杯水。他还要再坐一会。” 正在脑补自己是怎么被飞驰的列车碾得血肉模糊,眼球挂在车窗上的马春明呆住了。 直到那位工作人员给他倒了杯水,又默默地退出去。 魏谦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你刚才说什么?从项目开始到产品卖出过程中每一个环节的价值?讲详细一些。” 马春明长出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前的汗:“就是先要搞清楚有哪些环节啊,前期都要做什么,建设中的时候需要做什么等等,每一步对项目能否成功的影响。” 魏谦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找到自己错在哪了。 最早和张总合作的时候,张总的价值在于人脉,他在当地非常有背景,能以质优价廉的条件拿到他们想要的地,这就是价值,体现在最终产品成本的大幅度减少上。 然而这次没有,张总是个地头蛇,他千里迢迢地跑到C市去争取一块土地,毫无根基,所以丧失了起码的优势。 他们取得土地使用权的拿地环节异常顺畅,顺畅到好像了理所当然那一样。 可他们本该知道,前期拿地环节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增值环节,人脉或者规划的优越性是增值的关键点,这些关键点完全没有体现出来,政府就痛快地批了用地许可,那岂不是“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的结论? 心怀侥幸到底是不行的。 魏谦一瞬间想通了症结所在,立刻电光石火地闪现了几个解决方案的方向。 “马春明是吧?”他抬起头对惴惴不安的土拨鼠笑了一下,“我们诚邀您留下完成这项咨询工作,过后如果可能,也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第二天早晨,魏谦早早就去公司开会了,魏之远收拾好了行李,和宋老太交代一声,最后在家里转了一圈,确保自己没有什么遗漏,这才带上门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蚕食鲸吞的策略怎么样,魏之远决定要试探一下,自己在身边的时候是不行的,偶尔远离几天,才能看出对方的丢盔卸甲情况,所以他才答应了老师的邀请。 这是一次进度测试。 魏之远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对手是三胖这个隐形破坏分子,他还在乐观地估计,这么下去,自己得手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他还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小宝假期短暂地住进了艺校宿舍,加训,所以魏之远一走,家里就空了下来。 宋老太吃力地拄着拐杖,从房间里挪动出来,在屋里溜了两圈,已经是大汗淋漓。 “我是个废人了啊。”她想,低头看着手里的拐棍,“这东西拿起来就扔不掉了。” 她心情郁郁——最近一段时间,宋老太总是这样,给她吃,她就吃,给她买东西,她就惯常训斥别人不会过日子,她要么显得怒气冲冲,要么没精打采,变得极其难以讨好,谁都不知道怎么让她高兴高兴。 宋老太清楚地知道自己变傻了,她开始失去了对数字的敏锐,算不过账来了,连钱财的概念也淡薄了起来。前面说的话,过两分钟就忘了,说完再过好半天才又会想起来,发觉自己说了惹人烦的车轱辘话。 宋老太坚强地活了下来,坚强地恢复良好,却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而会说会笑的小宝一走,她就更孤独了。 宋老太缓缓地挪动着拐杖,开门去了隔壁,她打算找麻子妈坐一坐,她现在说话含混,要说好几遍别人才能理解,他们都忙,宋老太怕招人烦,于是也只有麻子妈有这个时间陪她聊天了。 等她进了麻子妈的家,宋老太发现麻子妈正盯着一张陈旧的、本市地图发呆。 宋老太问:“她姨,你干什么呢?” 麻子妈转过头来,见了宋老太,却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任何人看见都会大惊小怪,唯有这个老太太不会。 她们分享着同样无能为力的生理感受,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和孤独。 “大姐,”麻子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奇异的、好像知道自己即将去游乐场的孩子那样纯粹而期盼的笑容,她对宋老太说,“我打算要走了。” 第五十一章 宋老太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了麻子妈一会,而她连表达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明明有话想说,却怎么也理不清顺序,只能任它们拥堵在僵硬的舌头下面。 麻子妈平淡地解释说:“您看,我父母早不在了,男人死了,现在连儿子也没了,没有亲人了。我自己又是这个模样,本来就没什么劲了,活着也是给人家当拖累,但是我以前总是想,我要是不活了,三儿和谦儿他们吃那么多苦不就白费了吗?所以一直不敢死,前两天我大姑姐来了一趟,跟我说这房子值不少钱,这倒提醒我了,我这条老命还值一套房子钱呢,我要把房子留给那俩孩子。” 宋老太吃力地说:“你瞎想什么呢?” “我没瞎想,我就是想挑个好地方,走了以后,让别人找不着我。”麻子妈轻快地说。 似乎生命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痛苦的背负,这使得她奔赴死亡的过程格外轻快。 麻子妈说到这,转头问宋老太:“大姐,您跟我一起走吗?” 宋老太连忙摇头,含含糊糊地表达:“可不敢,在我们老家,谁家老人这样,那让人家怎么戳你们家后辈儿孙的脊梁骨啊!” 她话说得急,麻子妈听了好几遍才明白,随即,她笑了起来:“您想得太多了,我的老姐姐,咱们住的这地方,出来进去的,谁认识您是谁啊?楼上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您认识吗?谁戳得着谁的脊梁骨呢?” 宋老太反驳不出,她的伶牙俐齿被一场大病崩碎了,现在别人就是当面骂她,她都反应不过来该怎么回话了,急得满脸通红。 麻子妈笑起来:“您慢慢说,不着急,咱们姐俩现在都是闲人。” 麻子妈虽然没有直说,可这样一走,不就是死吗? 人怎么可以寻死?那多……多丢人呢! 宋老太拼命地思考着该如何阻止她,努力让自己剧烈起伏的呼吸渐渐放缓。 她现在的短期记忆差得要命,几十年前的事却反而像是河床下面的石头,随着水面渐渐干涸而显露出来。 宋老太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蹦,试图让自己的咬字更清楚一点。 “我七八岁的时候,正赶上闹日本兵,他们就在城西边有个大本营,进进出出还有好多日本娘们儿,我三爷他们家就住在那边,大人不敢走,小孩倒是没人管,我爷就让我去给他们送粮食。其实管也不怕,我妈生了五个闺女,那会都叫丫头片子,丫头片子不值钱,活一个死一个的,除了亲娘,谁在乎呢?”宋老太看着麻子妈,殷殷地说,“当时我年纪小,也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日本兵会杀人,来回走了多少趟,可就真的没碰上过什么事,我爷都说我命大。” 麻子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宋老太见无法打动她,只好继续说:“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挨饿,没吃的,大队能分点粮食,可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轮不到我们吃。寒冬腊月里,我跟我嫂子拿着最后一块咸菜疙瘩兑凉水吃,我说等春天地里野菜长出来就饿不死人了。我嫂子说:‘嘿,你还想活到开春?我可不敢想那么多。’结果怎么样?我们俩都活到开春了,还活成了两只七老八十的老王八。” 这一次,麻子妈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漠然起来,她浑浊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层膜,轻飘飘地把宋老太所有的话都隔绝在了耳朵外面。 宋老太费劲地探过身,抓住麻子妈仅剩的、变形的一只手,用力晃了两下:“活着吧,大妹妹,多难啊,活着吧!” 麻子妈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您甭说了,我都想好了,等我决定出去哪,研究出怎么去,就找机会走。” 宋老太叹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睛,可是她眼睛太干,已经不那么容易哭出眼泪来了。 麻子妈问她:“这事,您会给我告诉别人吗?” 宋老太没来得及深究,就已经本能地摇了头。 麻子妈脸上露出一个又像是如释重负、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的表情,她下了断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总有一天,您也会跟我一样的。” 后来宋老太拄着拐杖,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麻子妈那离开了,她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麻子妈弄得她心里很不舒服,宋老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也有点生气,觉得麻子妈不是东西,辜负了三胖和魏谦他们早年的辛苦。 怎么难、怎么苦都不离不弃的那些情分,难道就只值几间破房子吗? 然而归根到底,宋老太也承认,麻子妈从某种层面上来看是对的——她要么辜负魏谦他们以前的辛苦,要么继续拖累他们。 要么成全孩子们的良心,要么成全自己的良心。 宋老太是怕死的,生命的路越是走到了尽头,就越是恐惧死亡。 她好不容被抢救回来,好不容易恢复到如今的地步……可当她颤颤巍巍半晌,才努力地打开了家门的时候,心里仍然在这样万分不容易里,又一次对自己感慨:“废物啊,活着是真没劲。” 但她这种情绪持续的时间很短,因为这天晚上,宋小宝的集训结束,回家了。 宋小宝不负责养家糊口,不负责安排家里大小事宜,只负责一天到晚穷开心,她责任不大,做得也不错——确实是每天都闹闹哄哄挺高兴的。 小宝不嫌弃奶奶,奶奶说话慢也不要紧——反正全家上下,只要有她在,几乎没有别人发挥的余地,她一个人能叨叨完全场。 魏谦推门进来,正好听见她在那手舞足蹈地吹牛皮:“奶奶我告诉您说,等我将来混好了,没准还去演电影呢!您没看过电影吧……不对,跟电视不一样,比电视屏幕大好多,有一面墙那么大呢!” 魏谦就站在门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年少那会,总是嫌这小丫头太聒噪,直到现在才发现,家里有一个能聒噪的,那是福气。 “哥!”宋小宝山呼海啸地冲他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本少女瘦了没有?漂亮了没有?像一朵花吗?” 魏谦表情是温和的,话却依然是毒辣的,他凉凉地说:“像,多好一朵狗尾巴花。” 小宝猴在他身上好一番撒娇耍赖,魏谦好不容易才把她扒拉下来:“你二哥周末才回来,我过两天也要出差,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奶奶行吗?” 宋小宝连忙立正:“放心吧,人民是你最大的后盾!” 魏谦在“人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去看看,家里零钱够用吗?” 宋小宝颠颠地跑到平时放现金的柜子里看了一眼,回来报告说:“够……哎,等等。” 她说完,又去宋老太房间里把她平时要吃的药拿出来查看了一番,掐着指头算了算,回头冲魏谦喊:“哥,奶奶药快没了,该买了,你再给我留点钱。” 眼看着宋小宝跑出去,宋老太忍不住缓缓地移动着步子,探出个头去。 她就看见魏谦拿出钱夹,数了一打红得刺眼的钞票给小宝。 宋老太脸上打从小宝回来就没落下过的笑容缓缓地消失了。 她想:“哎哟,怎么,买一次药要那么多钱啊?这吃的都是金子吗?” 魏谦果然隔天就要走了,临走,他把自己家和总部都丢给了三胖照应。 三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说着说着就故事重提,又要给魏谦说媒拉纤。 魏谦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三哥,你行行好吧,我他妈北都快找不着了,你还惦记着给我介绍姑娘?” 三胖煞有介事地诊断说:“找不着北了吧?感觉特别抓瞎吧?觉得人生充满了压力、毫无乐趣可言吧?你啊,这就是缺爱。” 魏谦面无表情地说:“我觉得我不太缺爱,我这毛病可能是缺钱引起的,你现在给我真金白银地弄几个亿来,让我当场以身相许都行。” “滚一边去,”三胖毛都炸起来了,“我们家女神光耀千古,就……就你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倒贴都没人要。” 魏谦耸耸肩:“行,没人要就没人要吧,那我走了。” “回来。”三胖说着,从身上摸出上次他给魏谦看过的那个女孩的照片,硬是塞给他,“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这姑娘叫冯宁,跟林清一届的,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校了,现在一边做行政工作一边继续往上念,一拿到博士立刻能转正式的讲师……” 魏谦快要哀嚎了:“饶了我吧,我真……” 三胖打断他:“人家是高知,有才有貌的,介绍给你算便宜你丫了好吗——我知道你现在顾不上,等摆平了项目那边的事,回来见面认识认识,听见没有?好多人追呢,晚了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魏谦敷衍:“摆平了再说。” 三胖那张万年风和日丽的脸色突然变了,表情一沉,冷冷地问:“怎么着,这么好的姑娘还配不上你啦?你还整天人五人六地说你们家小远,你自己呢?” 魏谦脚步一顿。 “三哥不会害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类型的,但是过日子不单需要怦然心动,还得合适才能长久,一时倒是看对了眼,回家在一起天天没事打架玩,那能行吗?”三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近乎是苦口婆心地说,“就你那臭脾气,有几个年轻姑娘能忍得了?你就得找个性格平和、肯包容别人的。见一面会怎么样?不行再找别的,会掉块肉吗?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你都敢扛下来,见个女的不敢?” 就一次,魏谦终于松口了。 其实从内心来说,他自己都知道,他并不是对冯宁感兴趣,纯粹是被三胖那几句话激的。 他好像仅仅是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是能给魏之远做一个正面的榜样的,他也是能做出成人式的、理智的选择,而不是屈从于内心不该有的任性。 至于心里隐约的别扭,被魏谦毫无悬念地忽略不计了,他已经习惯忍耐各种压力和不愉快,对婚姻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期盼与向往。 只是人就应该这样。 而后魏谦带着马博士飞去了遥远的C市。 在他刚离开的那几天,魏之远每天晨昏定省一样地给他发短信,事无巨细,吃喝拉撒他什么都要打听,什么都要管,连每天魏谦那边的天气预报都要给发一份提醒过来,烦得要死。 这么过了一阵子,魏谦只要是听见手机一响,都不用看,就知道十有八九又是他那倒霉弟弟。 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魏之远突然没头没脑地发了条短信问:“她挺好的?” 魏谦没看明白,以为是魏之远发错人了,他原本打算过一会问问,没想到刚好手头有点事,过一会就给忘了。 而后,魏之远就突然了无音讯了。 魏谦一开始有点不适应,有种忽然被人忽视的不快。但他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没听出小宝又什么异状来,家里一切都好,魏谦以己度人,估计魏之远也是有什么事太忙了,顾不上了,心里别扭的感觉持续了几天,也就没再往心里去。 南方不像北方那样,工程会受季节影响,魏谦到了以后,第二天就请来了一帮搞设计的,用了两个礼拜的时间,合计出了一套改造的方案。 原来别墅区有两个配套,一个是位于最北边的医院,一个是最南边的会所。 北边借助山间的温泉,他们给改造成了一个融合女士美容服务的疗养养生中心,南边的会所则被改造成了一个私立学校。 为了这个学校,老熊又被派回去了,他在全国各地飞了一圈,几乎发动了所有的人脉,这才挖来了一个著名的留学培训机构,他们把人请到这里,以免租金并且为教师提供食宿和定期疗养作为条件,借助着那个留学培训机构的品牌,包装出了一个“私立国际学校”。 从外语培训到留学中介,一条龙服务,和学员签订保底合约,保证其申请到保底学校档次以上的留学地点。 别墅区户主免学费和服务费。 这一次铺出去的广告是以“私利国际学校”的名义,由留学培训机构打出去的,很快覆盖到了目标客户群,活生生地把一片度假别墅变成了“学区房”,两个月之内就几乎收回了成本。 大半年之后,整个项目更是直接清盘,甚至远超过了张总一开始预期的200%投资回报率。 当然,这些后续工作就是项目公司营销团队的事了,售楼处迎来第一波外地赶来看房子的客人的时候,魏谦就知道,他们这最艰难的一关过去了。 回去的半路上,马春明屁股上长钉子一样激动地问他:“那、那我这次的咨询服务做的算成功吗?算入门了吗?魏董,你说过让我来你这里工作的事当真吗?我可以……” 他侧头看了魏谦一眼,突然闭了嘴。 飞机还没有离开跑道,而魏谦靠在椅子背上,居然已经睡着了。 当老板也怪不容易的,马春明心想。 颠簸过后,马博士放下小桌板,拿出他的笔和本子,仔细认真地记载下了这一趟全部的工作心得。然后,他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在空白页上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只正在往山上爬的小乌龟。 等魏谦中途被送餐的空姐叫醒的时候,马博士本上已经有了一个加强连的小乌龟。 那熟悉的画风,活灵活现的动作,让魏谦经年过后一眼瞥见就认了出来,顿时,“马春明”三个字变得熟悉起来,与他曾经用过的旧课本扉页上的人名重合到了一起。 魏谦忍不住问:“你高中也是市三中学毕业的?” 马博士连忙慌慌张张地合上本子,后悔自己一时得意忘形,竟然把最不靠谱的一面展示在了未来老板面前。 魏谦忍不住失笑:“没事,你画吧,画得挺好的。”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邂逅了“神龟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他回想起当年拿着二手课本在两广打黑拳的事,在飞机引擎的隆隆声中把放下来的遮光板撩开了一条缝,大片的云层在机身下面,强烈的紫外线刺得人眼生疼。 魏谦胸中突然一片海阔天空。 ……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三胖背着他搞了什么,以及他回去即将面对什么,说不定就不会高兴得这么早了。 魏谦离开的第一天,三胖就潜进了他家,跟小宝说他有一份公司的资料要去魏谦屋里拿。 小宝当然没有丝毫怀疑,叼着苹果走过,连看都没看一眼。 三胖熟人作案,可谓是事半功倍,进了魏谦的房间后,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桌上原有的、陈旧的毕业照挪走了,换上了冯宁的照片放,还充满暗示地在旁边放了一个小礼物盒——明显的女孩子气的包装盒里装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 魏之远本来没想到魏谦会突然决定去南方,不然他就不走了,一个礼拜后,他按时回家,虽说没有实现观测结果,有些遗憾,但他依然每天坚持骚扰魏谦一次,骚扰得不亦乐乎。 当中有一天,他似乎是终于把魏谦弄烦了,魏谦一个电话打回来,先简要询问了家里的情况,而后开始训斥魏之远:“你还有完没完了?电信刚在贵村开通业务,会玩手机了是吧?我这月通讯费比那边谈恋爱的二逼咨询师还高!” 最后这几句话骂得在魏之远听来动听极了,挨训挨得简直心花怒放,可是这花骨朵还没有完全打开,魏之远就被另一个消息砸蒙了——三胖敲门,拎进了几盒包装精美的小点心,一进门递给小宝说:“你哥是回不来了,便宜你们俩了,吃吧。” 小宝厚颜无耻地一边扒拉包装盒,一边毫无诚意地客套说:“哎哟三哥,你来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下次多拿几盒行吗?” “馋死你得了。”三胖笑嘻嘻地回她的话,却有意无意地扫了魏之远一眼,故意用暧昧的口气说,“别瞎自作多情啊,这可不是给你买的,人家这是专门给你哥拿的。” 小宝必须保持体形,不敢多吃,只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解馋:“谁啊?谁给我哥买的?” 三胖对着站在她身后的魏之远神秘一笑:“你们未来的嫂子。” 他满意地看见,魏之远的脸色蓦地一变。 小宝呆了片刻,先是有点不适地皱了皱眉,然而她接受得飞快,很快又释然,追着三胖问:“什么时候的事?我哥怎么没说?她干什么的?脾气好吗?什么样啊?” 三胖哈哈一笑:“你三哥介绍的,能错吗?去你哥屋里看看,肯定有照片。” 小宝立刻就去了,她很快找到了魏谦桌上冯宁的照片和那个礼盒,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大惊小怪起来,还企图拉着魏之远一起观赏。 “小宝,”这时魏之远突然开口说,“奶奶好像在叫你。” “哦,”宋小宝不疑有他,把剩下的点心一口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掉头跑了,“来啦!” 三胖觑着魏之远阴沉的脸色,他从没有见过魏之远这样,那种不加掩饰的阴冷让三胖忍不住想起报复社会的变态杀人凶手,光是眼神就让人不寒而栗。 魏谦是瞎吧?连这都看不出来——三胖心里这样感叹着,预感着魏之远要跟他当面撕破脸,藏在下面的话要坦诚相见了。 三胖装作方才有所知觉的样子,看着魏之远的神色打趣说:“怎么着?不乐意啦?” 魏之远先是没吭声。 “唉,三哥知道,这就跟亲爹找了后娘的感觉一样,也就小宝那丫头能这么没心没肺。”三胖故作理解地拍了拍魏之远僵硬的肩膀,装模作样地说,“可是你想想,你哥毕竟是你哥,连父母都跟不了儿女一辈子,别说是兄弟了,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各自成家,这是自然规律啊。” 三胖说完,抬头观察魏之远的表情,然而在那年轻人的眼神里打探不出一点端倪,里面只是一片阴沉沉的黑,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说:“你哥这辈子不容易,你……你……唉,少让他操点心吧。” 魏之远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不动地说:“三哥,你是知道了?” 三胖不知该怎么回答,面对着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极致苍白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魏之远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极快地冷笑了一声,而后他一声不吭转身走了。他最后的眼神让三胖忍不住一阵心悸,忍不住想:这小子该不会给刺激大了,做出点什么事吧? 第五十二章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那段日子非要用一个词来说,就是“暗无天日”。 最开始,他是愤怒。 对三胖,对那个不知名的陌生女孩,甚至是不明真相的小宝。 魏之远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了,没有人在意他挖空心思的努力。他从三胖的表情上看到无奈和迫于感情的宽容。 可他凭什么需要被别人宽容? 他做错任何事了吗? 他就像一个身披风雪赶路的人,一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一根灯塔用微弱而独一无二的光引着他。 现在,他们连这一点仅有的东西也要夺取。 愤怒是一种不长久的情绪,就像一把沙子,要么很快就会被风吹得烟消云散,要么沉淀成深深的、石头一样的怨恨。 再之后,魏之远的情绪就滑向了后者。 怨恨像是一颗在他心里埋了二十年的种子,埋得那么深,那么的如鲠在喉,稍加风雨就破土而出,长成连着血肉的参天大树。 疯狂的憎恨弥漫在他心里每一个角落——就像尸体,尽管再掩饰,也遮挡不住腐朽的气味——即使魏之远已经在极力不表现了,却连一贯大大咧咧的小宝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头,每每跟他说话的时候声气都要低八度。 他的怨恨针对所有人,因此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显得不那么浓烈了,唯有魏谦。 魏之远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甚至自己都说不清楚,对大哥的感情浓郁黏稠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乃至于现下几乎有些爱憎不分起来。 爱之深,就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饮其血。 魏之远的精神状态处于某种极度麻木、也极度敏感的危险的状态里,酝酿着某种一触即发的风暴。 就在这时,魏谦回来了。 魏谦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人就是迷迷糊糊的,在了机场打发马春明给他买了一大杯浓茶,灌进去了,勉强提了提神,又赶到总部开会汇报近期工作要点。 等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南方天热,他里面穿着单薄的衬衫,到了这边才匆匆地裹上大衣,但北方的小寒风依然不停地往他的衣服里灌,魏谦裹着一身的寒气进屋,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冻得发白。 魏之远听见门响的那一刻,心脏就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梦游一样地走了出来,感觉站在门口的大哥就像是活生生地撞在了他眼睛里,生疼。 “你在家呢?冻死我了,”魏谦扫了他一眼,随后头也不抬地问,“有吃的吗?” 魏之远说不出话来,好一会,他才行尸走肉似的应了一声,走进了厨房,拿了两个鸡蛋,开始切蔬菜丁,打算把剩下的一碗米饭炒了。 魏谦在外面说:“小远,你甭弄那么麻烦,有剩饭给我拿过来随便吃两口得了。” 魏之远充耳不闻。 他好像非要做点什么事,才能让自己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魏谦以为他没听见,被屋里的热气一蒸,全身的懒筋顿时开始往一块纠结,他没骨头似的往沙发上一瘫,行李箱丢在一边,就打开了电视。 等魏之远端着一碗炒饭出来的时候,魏谦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魏之远的呼吸随着脚步一起停住了。 手心的大碗开始发烫,然而他的双手好像麻木了,丝毫也感觉不到。 魏谦的身体随着沙发柔软的坐垫缩到了一个小角落里,架起来的二郎腿还没来得及放下,一手虚虚地按在遥控器上,另一只手委屈地横在胸前,头一侧靠在沙发背上,下巴几乎全缩进了衣领里,他面无血色,干裂的嘴唇上爆出细碎的干皮和裂口,胸口的起伏都显得那么不明显。 ……像是死了。 魏之远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广而不挑的阅读中,曾经看过很多提到把活人做成标本的故事,以前只当是猎奇,从没往心里去过,而这一瞬,类似的念头像是一道闪电,“哗啦”一下打碎了他破破烂烂的精神世界。 如果让那个人……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睁眼,再也看不到别人…… 魏之远觉得自己骨子里一定就有某种属于犯罪者的基因,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缓缓地靠近毫无知觉的魏谦,目光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耳背的宋老太已经睡了,而小宝还没下晚自习。 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能听到魏谦细而平稳的呼吸声,看见他一丝不动的眼睫。 就在这时,魏之远心里涌起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是突然决堤的河,汹涌无情地冲散了他拥塞在五脏六腑中的冰冷的杀意,他听见潮汐般轰然落下横冲直撞的声音,良久,又从中艰难地辨别出了自己压到了水底的心音,那是简而又简的一句话…… 他怎么瘦了? 臆想的怨恨和活生生的人,将魏之远心里的爱和欲撕裂开了。 它们痛彻心扉,而后两厢抵死纠缠,最后一起归于近乎绝望的澄净。 唯有刻骨铭心的感情能压倒与生俱来的偏执,魏之远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动这样的感情了。 他终于放下了端着的碗,蜷缩起被烫得发红的指尖,轻轻地推了魏谦一把,弯下腰柔声说:“哥,醒醒了。” ……醒醒了,我快要忍不下去了,求你看看我,我能为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后来什么都没发生,魏谦被他叫醒以后,光速干掉了一大碗炒饭,可能连嚼都没顾上,就直接吞了,而后他晃晃悠悠地拽起行李箱回屋,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三胖干的好事——能自由出入他房间,还办得出这种无聊事的人不作他想。 魏谦不喜欢揣度身边的人,更懒得深思三胖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那胖子闲得蛋疼,自己骂了一句:“我操,死胖子。” 然后他就把包装盒撕下来扔了,打火机看了一眼,也看不出值多少钱,随手塞进了抽屉里,最后把冯宁的照片扣过去,找了个犄角旮旯塞了起来。 在他眼里,这只是三胖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小到连调剂生活都谈不上,转眼就忘了。 他丁点也没有察觉到魏之远心里的一番天翻地覆。 那天是旧历二月初一,似乎是应该快要开春了,可没有春意,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似乎在憋着一场大雪,河水也没有开化,春天在一片天寒地冻里被遗忘了。 C市的项目危机正式解除,整个公司迎来了迟到的年会和格外丰厚的年终奖。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状态太放松了,那天魏谦竟然起来晚了,三胖准备出发的时候跑来敲他的门,才硬是把他从床上挖起来。 魏谦兵荒马乱地收拾干净自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自己丢三落四了什么东西也没注意到。 途中,三胖还在试探着问魏谦:“小远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小远?”魏谦愣了一下,“跟我说什么?” 三胖眼珠转了转,忙打了个岔忽悠了过去,这段日子他精神也一直紧绷,唯恐魏之远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伤人伤己,然而魏之远竟然好像变成了一颗哑炮,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三胖想:奇了怪了……别是憋着什么大主意呢吧? 三胖:“哎,对了,晚上晚会,连庆功宴一起,你知道了吧?” 魏谦:“嗯。” 三胖:“大股东跟以前各个合作方的请柬都送到了,家属也可以带……哦,对了,我还叫了冯宁。” 魏谦翻了个白眼。 三胖立刻警告说:“你可是红口白牙答应过了!” 魏谦只好摆摆手,随他去了。 结果到了晚上庆功宴会的时候,张总又出来作妖,提议他们把C市那项目的大实景图挂出来,大家好一起沾沾喜气。 虽然张总这货是把他们弄得如此灰头土脸的罪魁祸首,不过面子毕竟还是要给的,魏谦让人一找才发现,他早晨被三胖催得急,压根忘了带出来,只好临时给家里打电话,让刚好在家的魏之远给他送过来。 魏之远到他们公司楼下的时候,董事长秘书正在等着他,忙迎上来亲切地说:“你就是魏董的弟弟吧?他让我在楼下接你一下。” 这位董事长秘书三十来岁,长相是纯姑娘,性格却能毫无过度地分裂出一个糙汉,刚春风和煦地和魏之远说完话,转眼接了个电话就开始瞪眼骂人:“你说你把演讲稿放他桌上了?你指望魏董自己发现?你怎么不指望哥伦布再他妈发现一次新大陆啊?就你们这帮小孩,办事能不能仔细一点?我提醒你多少次了这个要你亲自交到他手上,用你的嘴告诉他这个是晚宴开始前的开、场、白,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合作方发来的贺电!你不告诉他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他敢直接上去鞠个躬告诉大家吃好喝好,你信不信?”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在人家弟弟面前抱怨了老板,连忙冲魏之远挤出了一个笑容,以其极快的变脸速度,用小碎步日本女人般微弱和缓的声音说:“你还是学生吧?唉,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就是替老板注意这些他们无需注意的鸡毛蒜皮,想起来还是上学比较有意思呢。” 魏之远礼貌地冲她笑了一下,心里却着魔一样地反复回想起面前女人方才说过的话。 你指望他自己发现? 用你的嘴告诉他…… 电梯很快到了,秘书小姐接过魏之远带来的东西,细心地给他安排了位置:“谢谢你啊,专门跑一趟,魏董让你吃完饭坐他的车一起回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跟姐姐说。”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犯了狂犬病的炮仗一样跑了。顺着她的“发射轨道”,魏之远抬起头,就看见了他哥。 魏谦穿了正装,一手插在兜里,上衣衣摆被他的手腕折起一点,微微翘起的一侧就露出若隐若现的腰身,脖子上的领带还是当初魏之远给他买的那条。他手里拿着一张别人刚递给他的纸——大概就是方才秘书小姐说的开场白。 他满脸不耐烦,似乎想说什么,一个秃顶老头向他走过去,他只好短暂地收起自己的个人情绪,也露出一个热情得恰到好处的笑容。 魏之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全场的灯都暗了下来。 他看着魏谦把那张愚蠢的纸随手一折,塞进董事长秘书的杯子里,空着手走上台,做了一个简短又得体的开场。 大厅里唯一一束光跟着的是他,所有人的目光跟着的也是他。 魏之远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更多的事——那十多年前用板砖拍死野狗的少年,被那封经年日久的“遗书”逗得前仰后合的大笑,那大步走过来抱起他、让他松开手里铁管的怀抱,那染上时光般的跌打损伤药膏味和烟味,那异地他乡宾馆深夜里一身的伤痕…… 冷漠的,坚定的,温和的,焦虑的,愤怒的,无奈的……所有那人脸上出现的表情。 觥筹交错的宴会开始,每个人都如释重负般地轻松愉快。 魏之远毫无食欲——他看见了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本人似乎比照片上更漂亮一点,站在三胖旁边,羞涩地看了魏谦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就是她吧? 以魏之远的聪明,他后来冷静下来,其实就已经猜到了他哥和这个女孩还没有开始过,多半是三胖故意刺激他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完全可以现在开始。 魏之远没吃东西,他只是空腹灌着酒,在酒精的味道中心神俱疲地想,我要放弃吗? 在他的印象里,凡是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而这样的傲慢终于经历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魏谦不知是为了给三胖面子,还是出于本心,在冯宁面前表现得像个真正的青年才俊,三胖看着他们言笑晏晏,不动声色地走开了,脸上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松快。 魏之远闭上眼,心里纠结起伏不休的天平终于往一边偏去。 他想:好吧,我放弃了。 随后,一整杯的烈酒被他一股脑地灌进喉咙,火辣辣地一路烧进胃里,舌尖上残留的却全是苦味。 直到宴会结束,魏谦才摆脱了其他人,在秘书的指点下找到了魏之远。 魏之远一身酒气,眼神已经不对了。 魏谦只好架起他:“臭小子,还学会喝酒了,没人管你了是吧?” 魏之远痴痴地盯着他,一声不吭,顺从地顺着大哥的手劲站起来。 魏谦一路把他扶到了自己办公室,把魏之远丢在椅子上,倒了杯凉茶给他:“醒醒酒再回家。” 说完,魏谦脱下西装外套,准备一会出门换上大衣。 魏之远轻轻地开口:“哥……” 魏谦拽松脖子上勒得他有点难受的领带,随口应了一声:“嗯?” “他就要属于别人了,”魏之远绝望地想,“我已经放弃了,他却还从来不知道……” 秘书的话鬼使神差地又在耳畔响起。 用你的嘴告诉他……告诉他…… 魏谦发觉他半晌没出声,还以为这醉猫已经睡着了。 他的领带解了一半,几根手指还在当中缠着,侧过半个身似乎想要回头看魏之远一眼,就在这时,魏谦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猛地扑得后退了几步,直抵到墙上。 “哥……” 那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又这样呓语一般地叫了一声,在魏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那还被松松垮垮的领带缠着的领子突然被人粗暴的拽了过去,一个灼热的吻堵住了他尚未开口的疑问。 孤注一掷般的激烈,转眼就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 魏谦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这时,他才嗅到了对方身上的酒味,浓烈到无法言说。 就在这时,魏谦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门响终于唤回了魏谦的神智,他一把推开魏之远。 门口站着的是吃了一惊的老熊。 魏之远踉跄着往后倒去,后腰撞在魏谦的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魏之远烂泥一样地滑了下去,他感觉自己下巴上挨了一拳,嘴唇被牙碰破了,血腥味冲鼻,满眼的金星。 老熊很快反应了过来,迅捷地回身把门反锁了,而后冲过去一把拽住魏谦又要落下去的拳头。 “谦儿!”老熊用肩膀顶了魏谦一下,把他拖开了一段距离,冲着他的耳朵说,“别在这,行了!” 魏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带起了眼角一阵没完没了的乱跳,站直了之后眼前几乎一黑,脸色顿时煞白,魏之远把他气得胸口一阵阵地尖锐地刺痛。 老熊硬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皱着眉看了魏之远一眼,弯腰查看:“没磕着后脑勺吧?还站得起来吗?” 魏之远拒绝了他伸过来想要扶他一把的手,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的酒已经醒了,却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边。 魏谦胸口堵着的一口气好半晌才上来,他不想和老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故作镇定地说:“找我什么事?” 老熊看了看这一地的混乱,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被魏之远撞掉的文件,沉默了一会,轻声说:“谦儿,我想走了。” 魏谦:“什么?” “我打算带陈露走了。”老熊低声说,“不干了,我的股权会转让出来,你要是愿意接,就接过去,不愿意的话,我转给第三方。” 魏谦深吸了一口气:“你决定了?” 老熊:“嗯。” 魏谦长长地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好,我接。” 老熊冲他点点头,不打算再逗留下去,转身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魏之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给你们叫个司机。” 而这天晚上,似乎还不止这些闹剧。 魏之远走了以后,小宝回家了一趟,确定宋老太有吃的,又给她拿了药,才匆匆要回学校上晚自习。 宋老太照常送她到门口,嘱咐她路上慢点,就在这时,宋老太感觉到了自己胯下一片温热,她先开始没反应过来。 小宝无意瞥见:“呀,奶奶,您裤子怎么湿了?” 宋老太如遭雷击一般地低下头,她震惊且羞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失禁了。 小宝随即明白过来,忙把书包丢在一边,挽起袖子要帮她换裤子:“我先帮您……” 宋老太慌慌张张地后退一步。 “奶奶别动,我给您换裤子。” “不用!”已经吐字不清的宋老太近乎是嘶吼着喝住了她。 小宝没听见过她发出这样凄厉的声音,一时愣在了原处。 宋老太哆哆嗦嗦地说:“你……你去……上学去吧,走,走你的。” 小宝:“奶奶……” 宋老太一手扶住墙,一手冲她挥舞起自己的拐杖:“走!快走!” 小宝迟疑了一下:“那您自己能行吗?” 宋老太冲她咆哮:“走!” 小宝:“好好好,我马上走,您……那什么没事啊,您慢点,晚上回来我给您洗裤子……啊啊啊,您别着急,我马上走,马上走。” 宋老太粗暴地赶走了小宝,觉得自己一根脊梁骨都被抽走了,她花了足足半个多钟头的时间,才吃力地换下了尿湿的裤子,换出了一身大汗。 她想在一片腥臊味中大哭一场,可眼泪已经干了,她依然是一颗泪珠也哭不出来。 十年前,她从老家一路捡破烂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她是多么的穷啊,多么的体面啊。 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宋老太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算一个人了。 就在这时,家门被敲响了。 宋老太许久没有反应,直到外面传来麻子妈的声音:“老姐姐,您睡了吗?” 宋老太挪过去,给她开了门。 只见麻子妈坐着便捷式的轮椅,单臂还拎着一根拐,把自己打扮得容光焕发,除了一张地图和一瓶矿泉水,她什么也没拿。 “老姐姐。”麻子妈说,“趁他们都不在,我就要走啦,再不走,天就要暖和了,我就得等到明年了。” 天暖和了,流浪的人就没那么好死了。 “我跟你告个别。”她说完,艰难地操纵着轮椅走向电梯。 就在这时,宋老太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她姨!” 麻子妈回头看着她。 宋老太嘴唇颤动良久:“我……我跟你,跟你一道。” 麻子妈好像早料到了,丝毫不吃惊地说:“你来吧。”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一个行将落雪的寒夜里,相携着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宋老太来自中秋,走去了早春,带着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我好歹认识两个字,写了遗书,还留了一封信呢。”路上,麻子妈和宋老太这样说。 宋老太问:“信上写的什么哪?” “写的是‘我不是死了,只是走了’。” 并非死别,只是生离。 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海子。 ——卷二·狮子·完——   卷三:婴儿 第五十三章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帕斯卡。 后来,为了找麻子妈和宋老太,魏谦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翻了过来,可是这个城市太大了,所有临到眼前的线索,最后都是捕风捉影。 有人说看见她们出现在公园的人工湖附近,有人说她们往护城河的方向走了,还有人说,在某个废弃的桥洞里看见过这样一老一残的两个女人。 然而他们终于还是一无所获。 麻子妈和宋老太就这么没了。 对于这件事,受冲击最大的是小宝。 如果有可能的话,没有人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是朝夕相处的两个人说失踪就失踪了,要瞒住她是不可能的。 父母过世的时候,小宝还太小不懂事,早就记不得了,可是奶奶不一样。 奶奶是她最亲的人。 她原本是个伊甸园里不知风雨的小女孩子,宋老太的离去,毫无征兆地把她拖进了人间,迎面而来的,是她从未重视过、也从未真切体验到的时光的刀风,一下见了血,就是切肤之痛。 那段时间小宝总是毫无征兆地发呆,偶尔不知想起了什么事,转身就会掉眼泪,她想起自己和奶奶吵架,想起自己气她,想起自己总是觉得训练和考试更重要,总会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当宋老太在临近冻饿而死的时候,当她最后一眼环顾周遭世界,发现整个城市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放眼望去,满眼全是陌生的时候,她会后悔自己那一刻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吗? 没有人知道。 她或许凄凉悲痛,或许一只脚踏入死亡的国度里,宾至如归。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运,宋老太截断了所有可怕的未来的可能性,以另一种形式,浓墨重彩地将自己延续在了她亲人的血脉里。 再后来,熊嫂子陈露也没了。 不知道她是否安详,想来她生命中有诸多如此这般的不如意,该是不甘心的吧? 她太年轻,并不是喜丧,丧事办得缄默而凝重,全公司的人基本能去的都去了。 老熊在继任者魏谦的对比下,显得格外性情温和,他专一而多金,年龄也不算大,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中年男子,视觉上看着漂亮的终归少见,也就不算什么缺点了。 陈露死后,有一小撮人曾经打过“熊夫人”的主意,有些只是单纯关心,想给他介绍个新的伴侣,还有些是居心不良,企图自己顶缺。 可惜这些人没过多久就都偃旗息鼓了——因为老熊做了一件特别出格的事。 他把家财分了,他自己的父母比他有钱,不用顾忌的,因此老熊把财产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了陈露的父母,一半捐给了城郊的一个寺庙,然后自己剃光了脑袋,进去当了和尚。 据说由于其为我佛做出了卓越的经济贡献,老熊进去以后就直接拜在了住持门下,成了个进门晚、辈分大的关门弟子。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高寒缺氧的山区徒步买锅的大傻逼。 再后来…… 魏谦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把新买的大行李箱拖了出来。箱子里已经装进了一些东西,都是他认为需要的,箱子拎起来手感很好,很能装东西,不沉,看起来很结实,样子也不错——当然不错,魏谦挑了半天,才挑到了这么一个最贵的。 这并不符合魏谦的个人风格,他虽然早就已经和“穷”扯不上关系了,但却并没有像他自己想象的,成为一个挥霍的暴发户,从他钱包和私人卡里花出去的钱大多不是给自己买什么,魏董事长依然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死抠门。 如果他本人需要什么东西,走进一家商店,最后买走的一定是其中价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衬衫一律是没有任何花哨的白衬衫——这样就可以不用为了搭配衣服买一大堆领带。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气神和面貌,别人看到这个小伙子,八成会觉得他不是卖保险的就是售楼处的。 他也依然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小迈锐宝,于是每每需要出门见人的时候,就必须得把代步工具换成公司的公车,以免被人看见显得太寒酸。 这皮箱当然不是他舍得给自己用的,魏谦一路拎上楼,把它放在了魏之远门口,伸手敲了一下门,以引起屋里背对着他的人注意,而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人了。 魏之远回过头来,他哥已经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关门的响动。 他站了起来,默默地把箱子拖进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后他迟疑片刻,走到魏谦门前,像罚站一样地静立良久,想要叩门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那个光怪陆离的年会过后,他们俩就一直是这个状态——魏谦依然为魏之远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当空气,如果必须要和他说话,就会简短得像打电报一样节约环保,并且绝不看他的眼睛。 本来按照魏谦一贯的脾气,他肯定会大发雷霆。 魏之远当时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还以为自己接下来会挨上一顿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谦说不定会和他断绝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都没有。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让他们俩都心力交瘁,魏谦没时间、也没有精力揍他了。 至于魏之远所构想的最坏的结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尽管那感情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 夜深人静的时候,魏之远会毫无来由地自省和反思,他发现“一刀两断、玉石俱焚”之类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来的,大哥心里但凡还有一点感情维系,他就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魏谦对弟弟妹妹的疼宠都在日复一日的不动声色中,变得几乎如背景色一样不易察觉的东西,而今,反而在这样抗拒的态度里被凸显出来。 魏之远感受到自己某种行将就木般弥留的眷恋——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 离开并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谦把几所国外名校的招生信息打印出来,连同一张存好了钱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远面前,也没提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你自己看着办。 一年后,魏之远完成了申请和一系列的手续,他即将带着录取通知书,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离开,飞到十几个小时以外的陌生国度。 而他所爱的人在地球的另一侧,漫长的时差使得古人说的“千里共婵娟”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觉。 魏之远最后还是没有惊动魏谦,他独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 他漫无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车上,走街串巷地路过整个城市,这里与十几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变几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时,魏之远没有想到过这里会终结他的流浪。 ……后来,他也没有想到这里原来不是他的最后一站。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坐车走了多远,公交车一路开到了终点站,市区里活活能把人挤成相片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乘客。 乘务员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乘客,走过来提醒他:“小伙子,终点站了,下车了。” 魏之远这才如梦方醒,浑浑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 有时候,城市的郊区就像隔壁县城一样遥远,魏之远先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会,看见了一个非法的“一日游”散团。导游举着个小红旗,正唾沫横飞地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一排累得像狗一样的游客。 讲解词有只言片语飘进了魏之远的耳朵,他听见了某个寺庙的名字,好一会,他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跟着这群游客一路走到了寺门口,他原本就是想来看一眼,没指望会遇见老熊,没想到在售票点就看见了那货。 只见老熊顶着个光溜溜的大秃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钱一手递票,还不忘唾沫横飞地对游客推销一番:“施主要买香吗?本寺许愿很灵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请在这边排队,今天特价促销,买香送平安符,大师亲自开过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边那个小伙子你不要混进去!” 魏之远:“……” 一大波旅游团过去,老熊才歇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把额前的汗,拿起旁边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舒服得长长叹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魏之远这时才有机会走过去:“我以为你是来清修的。” 老熊抬头看见他,有些吃惊,忙招手叫过了一个半大的小和尚接班,问魏之远:“小远?你怎么来了?” 魏之远苦笑了一下。 老熊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说:“那行吧,既然来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禅房里坐一会。” 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脚跟上他。 老熊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等会,你先把票买了,我们这小本买卖,你不许仗着熟人逃票。” 魏之远无奈地掏出一把零钱,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谓的“出家”就是专程来亵渎佛门的。 寺庙在山间,炎炎夏日,山上郁郁葱葱的植被被当做旅游区保护,一个个养得翠绿欲滴。 穿过游客遍布的前院,老熊带着魏之远走进了“游客止步”的后院,里面却一下子清寂了下来。 门口卧着一条长毛大狗,看见人,丝毫也不惊诧,一个小和尚正在打扫院子,见了他们,客客气气地和老熊打了招呼。 远近有似有若无的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蝉鸣里,香烛杳杳,“佛门清净地”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里是古刹,毫无疑问的,禅房都很破。当然,作为本寺的大财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 老熊烧了壶热水,给魏之远泡了茶。 魏之远端起来尝了一口,只觉得是一股粗茶梗子味,他低头一看,只见里面的茶叶舒展地上下起伏,一片片翩翩起舞,都长得十分粗枝大叶,活像直接在大柳树上撸了一把,弄下来的树叶就直接给客人泡茶喝了。 于是他又把水杯放下了。 老熊问:“这都快吃晚饭了,你大老远跑这来,跟家里说过了吗?你哥知道吗?” 魏之远两只手指悬在杯沿上,把濡湿的茶杯转了一圈,答非所问地低声说:“我明天的飞机,要出国了。” 老熊先是一愣,而后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也挺好的,将来你回来就是‘海归’了,比我们都出息……起码比我出息。” 魏之远的嘴角机械地提了一下,他想:回来?我还回得来吗? 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当和尚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厨房不做猪肉炖粉条,怪想的。”老熊抽了抽鼻子,“干嘛,你也想来?” 魏之远笑了一下,没吱声——他没告诉老熊,远远地看见山寺的一瞬间,他心里真的冒出过这个想法……不过后来被售票处的买一送一打消了。 “别来,你心里有十丈软红尘,肯定待不下去。”老熊说着,想起了什么,语气低沉了下去,颇有些自嘲地说,“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十丈软红尘已经化成彩霞飘走了。” 魏之远问:“你除了卖门票卖香,每天还干点什么?” “什么卖来卖去的?多难听?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弟弟,贫僧主业依然是清修,只是偶尔以寺为家,想方设法给大家创点收而已。” 魏之远没和他计较,仍然问:“你修什么?” 老熊说:“小乘,我修自己的‘我法空有’,学不会大乘里面‘四摄’‘六度’的那一套,我就想自己脱离苦海,没打算普度众生带着别人,你要是来找我求安慰,就省省吧。” 魏之远摇摇头:“我没打算求安慰,我已经死心了。” 老熊嗤笑了一声:“少年,我信你啊?” 魏之远长久地沉默不语。 两人两厢无话半晌,老熊终于又忍不住开了口。 “我是站在槛外的人了,你再惊世骇俗,也惊骇不到我这里了,给你几句忠告吧。”老熊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跟你哥说过,你是个很‘薄’的人,这几年我和你接触不多,不过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是越长越薄,快要薄如蝉翼了。” 魏之远神色不动地说:“熊哥,你是说我很狭隘么?” “没错,有慧根,我就是那个意思,”老熊坦率地承认了,“你想想,你感觉你一生中最不可逾越的东西、最得不到的东西、最战胜不了的东西是什么?” 魏之远没有说话,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痛苦神色,老熊不用问,就知道他想起了谁。 然而他只是毫不怜惜地一摆手:“你想说是你哥?你这个过不了青春期的小男孩啊……你哥疼你都来不及,你说他可有多冤枉啊,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创伤。” 魏之远的手指快要掐进茶杯里了。 老熊:“年轻人啊……走了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给自己十分钟,好好想想自己这二十多年都是怎么过的。谦儿不是你的问题啊孩子,哪怕有悖伦常,他只要还好好地活着,就不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多了去了,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你自己。” 魏之远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老熊指了指自己禅房里破破烂烂的蒲团和墙壁:“今天来也来了,你就坐在这好好参个禅吧,我出去卖门票了。有些事,想清楚了你就无坚不摧,想不清楚你就困在里头了。你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机会。” 第五十四章 魏之远从老熊那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他沿着寂静无人的公路找来时的公交站,稀疏的路灯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一阵风吹散轻薄的云层,就露出了漫天的星光来,浩瀚宇宙一览无余,显得人间更加鸦雀无声。 由于寺庙作为旅游景点,过了下午四点半就不再售票了,接待时间有限,所以为了节省资源,每天过了五点半,最后几班去市里的车的间隔是四十五分钟一趟的。 孤零零的公交车站,就只有魏之远一个人靠在车站的柱子上,低着头等车。 也许有些地方的确适合思考,比如监狱之于韦伊的黎曼猜想,大菩提树之于释迦摩尼的佛。在老熊那小小的禅院中,魏之远内心的痛苦、纠结与偶尔恶毒的不甘都在起伏后,缓缓地沉淀了下来。 一开始,魏之远无法抑制地无数次想起魏谦,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描述出魏谦的每一根头发丝。 魏之远没有压抑,他放任了自己信马由缰的亵渎那人的渴望,因为他很可能很快就连思念的权力都没有了。 然而随着太阳西沉,溽暑渐消,檀香的味道从古旧木架的缝隙里透出来,他浓烈的情绪几起几伏,终于疲惫地安静了下来,不知怎么的,魏之远忽然想起了那个死在冷库里的人。 很多年了,魏之远从未忏悔过,从未认为自己有一点过错,更是在事件平息之后,就很少想起。 现在,他已经很难回忆起那个人的形象,唯有当时的感受,还清晰地印在心里。魏之远还记得,在知道魏谦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以后,他独自一人从老熊的药店回来,把车支在一边趴下去时碰到的那个冰冷的车把,和上面隐约的铁锈味。 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人呢? 仇恨吗? 不……没到那种地步,毕竟那个人只是个胆小鬼,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那是为了正义吗? 当然更不可能——魏之远觉得,如果自己心里有那东西,他第一个要干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的精神世界封闭,自私冷漠而又偏激,或许会一时心情好,出于举手之劳把胡同里遇见的小男孩拎上他的车,这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当时不是他哥出事,他真的会做到那一步吗? 冥想的思绪把他带回到十三岁的夏天,分毫毕现的记忆回放,某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魏之远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就是他二十多年来萦绕不去的噩梦,那种深邃到了骨血里的无力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补偿自己幼年时代的无力感,那使得他变得时时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甚至到了极致,就做到了谋杀的地步。 可那些东西就像一个张大了嘴的黑洞,只会让人越来越深,哪怕他最后成为一个连环杀手,也永远都无法弥补自己的心。 好在,那场无望的暗恋随即成了他的新的精神支柱,回想起来,魏之远可以为了大哥无数次地敲响无数个人的门,然而只此一次,至他挑明了一切,被打碎最后一丝幻想的时候,那根支柱就塌了。 自古华山一条路,而他就走在这条越来越窄的路上,死不停步,死不回头,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会一路走下去,直到摔个粉身碎骨。 ……好像这样他就能安慰自己说,自己是一个强者了。 就在这时,一片车灯打过来,魏之远以为是公交来了,一抬头,却看见了魏谦的车。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提线木偶一样僵立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拘谨。 魏谦拉下车窗,对他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魏之远犹豫了一下,坐进了副驾驶,偏头看了看魏谦冷漠的侧脸,试探地问:“是熊哥通知你的吗?” 魏谦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就再没了下文。 他不想说话,魏之远看得出来。 他肯半夜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区来接自己,却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魏之远靠在座椅背上,周而复始的无力感漫过了他全身,他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魏谦没去公司,开车送魏之远去机场。 魏谦替他拎了一个箱子,一路沉默地把魏之远送到了海关口,把箱子竖在地上放好,难得正眼看了魏之远一眼,跟他说了一句话:“走吧。” 说完,他就好像摆脱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就走,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魏之远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你能……能让我抱一下吗?” 魏谦垂下眼,目光落在掐在自己胳膊上那只近乎痉挛的手上,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把魏之远的手扒拉了下去,就这么一声没吭地转身走了。 他就是这么的铁石心肠,只要是拒绝,就连一丝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当魏之远独自走过海关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整个国门都在自己身后关闭了,难以言喻的孤独从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反射出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不知道,魏谦其实并没有走远。 魏谦独自在候机大厅外面徘徊了一阵,抽了根烟,然后重新走回来,找了家快餐店坐进去,点了一杯饮料,一直看着手表,等着魏之远的航班顺利起飞。 当他独自一人时,冷漠的表情终于破裂开了。 在魏谦的印象里,魏之远永远是那个细胳膊细腿,会窸窸窣窣地钻到他怀里的小崽子,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小东西掉第一颗牙的样子,哭着求自己卖了他的样子。 魏谦甚至参加过几次魏之远的家长会,那是个好差事,因为只要正襟危坐地装深沉,等着老师表扬就可以了,永远不用像当小宝的家长时那样,随时准备着被数落一通。 多好的孩子。 可现在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回事呢?魏谦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魏之远,一直以来只能冷漠相向。 他也知道这样的处理是不恰当的,魏之远从小就是个那么敏感的孩子,每次他眉头才轻轻一皱,小孩总会第一时间噤若寒蝉起来,不管是谁的原因,魏之远都会先小心翼翼地自我反省一番。 魏谦能想象得出,自己这样有多伤人心,可还能让他怎么办呢? 机场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匆忙往返的人,快餐店里放着某一首吉他伴奏的外国歌曲,像是一场无人知道的离别。 那小崽子……就这么走了。 魏谦叹了口气,推开空空的饮料杯,站起来离开了。 小宝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艺术院校,去那边住校了,现在,小远也走了。 隔壁麻子妈的房子始终空着,他定期叫人打扫,好像她还会回来似的。而三胖和林清结婚了,从父母那里搬了出来。 他的家,他的邻居,似乎都空了。 很多年前,魏谦和三胖东拼西凑地数着积蓄和补偿款买房子,带着自己永远脱离了棚户区的兴奋、搬进新家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如今…… 魏谦用力甩了甩头,逼着自己不再想。他如果也会伤春悲秋,早就没时间做别的事了。 转眼,魏之远已经走了大半年。 魏之远很快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他可以很快地适应任何生活。 他每天上课、做论文,去图书馆,手腕上缠着木头佛珠,定期去教堂。 他和老熊一样,不信东方的神,也不信西方的神,他甚至不想从中找到救赎,他只想找一个可以沉淀下来安静面对自己的地方。 魏之远始终记得,临走的时候,老熊送他的一句话:“凡人爱憎贪嗔痴,都不过是一念的事。” 千人百态,其实也不过是各自选择放大和压抑的念头不同,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扒开皮肉,把藏污纳垢的自己研究透了,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剑。 魏之远会定期定时给家里座机打电话,想听听那个人的声音,他不敢打魏谦的手机,怕打扰魏谦工作。 可是如果小宝不放假回家的话,家里的电话基本都是没人接的。魏之远不知道是魏谦听到了来电显示刻意避开自己,还是忙得家也顾不上回。 ……哦,对了,有一次魏谦接了。 当时魏之远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大洋彼岸那边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掉地下的声音,稀里哗啦了好一通,接着似乎还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动静,随后他“喂”了好几声,那边再没有动静了。 魏之远没敢挂,他猜魏谦多半是把电话碰掉了,挂了就再打不进去了。他赶紧换了电话,打魏谦的手机,依然是没人应答。 小宝太远,和他一样鞭长莫及,最后,魏之远只好找到了三胖。 他挂着电话上的耳机足足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三胖赶到他家,接起了他家的电话:“弟弟,还在啊?没事,你哥就是喝多了,接电话的时候被电话线绊了一下,就没起来,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放心吧。” 这是没事吗? 他在那边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魏之远恨不得立刻就订机票回去,可随即又想到,回去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哥说不定连理都懒得理他,更遑论让自己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直到过年——农历中国年。 魏之远和国内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他掐算好了时间,在新年钟声响起前半个小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流来:“小远吧?” 魏之远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然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击打得溃不成军,几乎难以自已。 他不知自己有多久没听过大哥这样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过话了。 那天魏谦和他聊了好一会,像小时候那样,耐心地听了他在那边是怎么生活的,学校里学了些什么,有没有交新朋友,直到对话被魏谦那边世界大战一样的鞭炮声打断。 魏谦低头看了一眼表——他的手表早换成了双时区款的,上面永远显示着另一个时区的时间。 他说:“快吃午饭了吧?今天过年,你找个中国人多的地方,吃点好的。” 魏之远被嘈杂的背景音震得听不太清:“哥你说什么?” 魏谦自嘲地笑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对那边大声说:“没什么,你好好上学吧,听不见了,我挂了。” 客厅里没开灯,也没开电视,魏谦只是坐在沙发上,似乎只是为了等谁的电话。 当初为了让家里人都有自己房间、过得舒服一点而特意买的大房子空旷得吓人——小宝因为跳舞的特长,被一个电影剧组挑中,春节也没能回来,魏谦没告诉她,其实那部片子自己也投了资。 魏谦放下电话,按了按不大舒服的胃,打算在大年夜给自己煮一碗小米粥。 老熊离开后,魏谦成了公司名正言顺的核心,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公司在他手里扩张了几倍,民营企业生存不易,数百个员工跟着他,每一次开疆拓土他都要亲自出面,绞尽脑汁地疏通各种关系,他总是奔波在路上,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动辄一斤多的白酒灌下去。 魏谦不知道自己这么玩命还能玩几年,但岁月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被一记重拳打中胃、休息两天也能生龙活虎的少年了,烟酒与劳碌正在一点一点地掏空他的身体,魏谦能感受得到这个过程。 刚入冬的时候,有一次魏谦喝多了回家,刚进门就迷迷糊糊地听见魏之远的电话,他一听越洋电话,立刻急着要接,这才不小心被绊倒。 当时他直接就地昏迷,等到三胖匆匆赶过来,才总算把他拖到了床上,谁知后来就因为受了这一点凉,居然又一次引发了他的肺炎。 可把三胖愁得,看他的眼神几乎让魏谦感觉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 魏谦不咸不淡地和冯宁联系了几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冯宁喜欢的是那种“表面上爱搭不理,内心情谊深重”的男人,而不是魏谦这种“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可有可无”的类型。 后来,三胖又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喜欢魏谦的女孩不少,不过其中特别肤浅的、为了钱的、充满幻想不过日子等等那些不靠谱的,都被专业媒婆三胖给过滤掉了,他精挑细选,找的都是愿意好好过,真正喜欢魏谦这个人的好姑娘。 但这种不求财也不怎么虚荣的好女孩,多半追求纯粹而美好的爱情,哪个愿意忍受男人任务一样地应付自己呢? 终于,魏谦还是习惯了自己形单影只的日子。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三胖每次见了他都愁眉苦脸,好像这媒婆当得不专业,有多对不起兄弟似的,后来三胖还自愿成了他的专业挡酒户,以前是一个人趴下,这回经常俩人一起趴下,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把林清弄得非常有意见。 就在魏谦把粥锅架上炉子的时候,门响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小宝咋咋呼呼的声音:“哎哟,绊我一跟头,哥你在家吗?怎么不开灯?” 魏谦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啊,就请了半天假飞回来了,明天早晨四点走,六点多的飞机,我再赶回去。”宋小宝蹦蹦跳跳地跑进厨房,“你要做什么吃啊?哎哟祖宗!你不是要喝这玩意吧?躲开躲开,我要和面,我要吃饺子!” 幸好,还有个丫头。 就这样,转眼又是四年。 四年后,魏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那种情况下见到魏之远。 第五十五章 这个事情,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前因后果可谓是无巧不成书。 当年魏谦他们做的第一个项目的地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项目部,当然,受城市本身发展所限,这边这个团队的投资规模一直不大,人员配备也不怎么精良。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 起因是张总的表哥。 张总本人是个众所周知的坑爹货,这已经是无可非议的事了,但他的表哥可不简单——当年他是市委书记,现在已经给提到了省里。 通过一些小道消息,魏谦他们还听说,这位值钱的表哥过几年很有可能直接调入直辖市当一把手,此人极其善于钻营,人脉宽广,背景颇深,而在任期间竟然还很有些政绩,把三四线小城市的核心商圈建得比省会不差什么。 眼下他的未来是个什么节奏,谁也说不清楚。 所以这条关系线对于魏谦他们来说,是必须不能断的。 即使魏谦和三胖一致认为,坑过他们的张总是个板上钉钉的脑残,但跟张总的关系一直保持得非常不错,平时私下里经常异地来往,吃吃喝喝,就是他介绍的一些不靠谱的项目都找借口推了。 表哥回老家,是为了给他的老母亲——也就是张总的大姑过寿,老太太八十有九,按当地的习俗,老人过生日要避开整寿,正寿提前一年大过,那么她也就相当于是过九十大寿了。 张总和表哥操持得很大,邀请函还是张总亲自跑来,送到总部董事长办公室的。 寿星老太太已经傻得连儿子都不认识了,作为寿宴的主题吉祥物,她全程就坐在轮椅上露了个脸,很快就被保姆推下去,用小勺喂糊糊吃去了,接下来,寿宴变成了一个关系网成员俱乐部。 魏谦跟三胖一人带了一个非常装逼的名片盒,基本只能放很少几张,眨眼就发完了,只好靠神通广大的董事长秘书小菲随时补充弹药。 一顿长达三四个小时、比谈判还费神的寿宴吃完,来客与主人的交情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亲近的当然要留下,换个地方再聊一聊。 这天大领导表哥比较给面子,跟魏谦他们、还有当年合作过的李风雅李总一起,坐下来喝了好几壶茶,这才日理万机地连夜赶回省城,只留了个喝得找不着北的张总招待客人。 魏谦立刻让项目部张罗着,让李风雅陪席,回请了张总一顿,把张总伺候得心花怒放,再加上可能到了他自己的地盘,张总多少有些飘飘然了起来,于是他就饭后耍酒疯,闹了幺蛾子——非拉着魏谦他们找地方“消遣”。 路上,三胖面有菜色地对魏谦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张总把他们领到了一家金碧辉煌的私人会所,门口一排浓妆艳抹的漂亮姑娘已经列队整齐,正笑靥如花地等着迎接。 李风雅是个埋头办事的实在人,家里还有糟糠老妻和一儿一女,一见这阵仗,酒都吓醒了,连连摆手说:“张总,老弟,这不成,这哪行?你嫂子她……这不合适!” 张总喝多了蛮不讲理,一听就不乐意了,脸色一撂:“怎么?李哥看不起我?嫌我姓张的招待不周,还是嫌这些妹妹们档次不够,配不上跟老哥你说话?” 李风雅面有菜色,脑门见汗,魏谦给三胖使了个眼色,三胖连忙笑脸弥勒佛一样地打圆场:“李哥惧内不是一天两天了,张总你第一天认识他?上次我见了嫂子,那真是……老婆一声吼,他吓得腿直哆嗦,你说你老哥这么盛情款待,不是考验我们意志吗?” 他一番话说得油腔滑调,张总听出了点滋味,表情和缓下来,指着李风雅说:“放心,你放心,咱们哥几个谁跟谁啊,嘴严实,今天的事,一点风声不会让嫂子听见!唉,都怪我考虑不周,改天必须拎着东西去看看嫂子。” 他给了个台阶,李风雅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给脸不要脸,只能捏着鼻子做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张总随手搂住一个领头的女人,大着舌头说:“来!给我兄弟们介绍一下,这……这是我妹妹,亲妹妹,那边那……都、都是我亲兄弟,你一定、一定招呼好了,听见没有?” 就这么被“七十二行兄弟姐妹是一家”魏谦和三胖除了一起“呵呵”之外,已经想不出别的表情了。 张总摇摇欲坠,“亲妹妹”忙叫来两个姑娘,一边一个地把他扶了进去。 “一会你可不能掉链子,这个我真玩不了,林清非得把我做成腊肉不可。”三胖趁机用蚊子音跟魏谦交头接耳,“这个老不要脸的,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弄这套——哎,他以前不是挺能端着、也挺会附庸风雅的么?” 魏谦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知道‘猪鼻子上插葱’是什么意思吗?” 三胖:“什么意思?” 魏谦:“老王八蛋在那装象呢。” 正说着,在张总的强烈要求下,“亲妹妹”亲自向魏谦他们走过来,“亲妹妹”老远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腹中打好了腹稿,打算接着张总话茬,先来一番亲兄弟姐妹之类的屁话,再贴上去摸一摸小手直接领进来。 结果她一下碰到了魏谦冷冷的目光,腹稿稀里哗啦地就给冻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废渣。 魏谦看也不看地从她身边经过,到了二十步开外,才换面具一样地换上笑脸:“老哥这是带着兄弟们长见识,我们都是十分‘受益匪浅’啊。” 张总没听出魏谦损他,还当是表扬,乐呵呵地接了。 三胖自认修炼一千年,也修不出这样鬼神规避的气场,连忙倒腾着小碎步跟上,借着魏谦的余荫扞卫自己身上每一寸肥肉的贞操,同时偷偷给魏谦的秘书发了条短信:“叫项目部的人都过来救驾,晚了你们就死定了。” 董事长秘书小菲收到了一级警报,连忙曲线撤退去请救兵了。 她不敢怠慢——这几年,他们魏董已经从“普通变态”进化成了一个“绝代变态”,无数人因为他而离开,也有无数人因为他而留下来,公司经过了几起几落,最后在时代下杀出了一条血路,留存壮大起来。 效率、铁血与层级分明已经贯穿在了整个企业文化中。 中午的寿宴上,有个人专程通过张总的关系找过来,想转卖手里的一块地,项目部几个经理全都被指派了任务出去考察了,正值双休日,其他人也没上班,项目部只有预算和工程的两个年轻小伙子留守。 他们级别不够,通常都是苦哈哈跟着干活的小青年,没经历过这种糖衣炮弹的待遇,一听召唤,全都不知爪往哪放了。 这怎么办呢?横不能让总部人事林清大姐亲自赶来捉奸吧? 那要么谎称魏董女朋友来查岗了? 但魏董是个没有女朋友的钻石王老五,地球人都知道。 俩小青年在路上合计了一下,愁得头发都白了,甚至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在会馆放火、制造火警的可操作性,最后,他们终于琢磨不出其他创意了。 工程小伙说:“得想个什么急需魏董去处理的事当借口,什么事呢?哎,要么就说咱们哪块工地失火了,你看行不?” 预算小伙问:“那能烧死几个?” 工程小伙想了想,不知运行了那种算法,最后掐着指头给出了估算结果:“就七八个吧。” 预算小伙在工程小伙的脑袋上使劲打了一下:“一天到晚想着放火,我说你别是有纵火倾向吧?想点靠谱的!” 工程小伙就捧着自己的大秃瓢脑袋想,干工程的脑子艰难地运转良久,最后贼光一闪,他想出了一个顶级的馊主意。 他们俩在会馆附近找了个卖煮毛豆的,自导自演了一场人车抢道、最后发生了刮蹭“车祸”,下车“吵”了起来,吵到了全武行,预算小伙大声嚷嚷着报了项目部注册在当地的公司名,还说:“我这是公车,你这给我刮了,值多少钱知道吗?你赔得起吗?” 他们这边吵着,小菲已经跑上楼,当着张总的面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番,魏谦从没听说过这么逻辑错乱的主意,当场眼角一跳。 他忙带着三胖走下来,张总却唯恐天下不乱,立刻指挥着一大批美女,众星捧月一样地也跟了出来,仿佛非见证这丢人的一幕不可。 魏谦狠狠地剜了秘书一眼,眼角跳得更厉害了。 只见那收了一百块钱的毛豆大叔上了瘾,越玩越像真事,不亦乐乎地享受着“骂大街赚钱”的快感,双方二对一,竟然还能势均力敌,后面却已经堵了好几辆车了。 就在这时,一辆从外观上看,像是要报废的皮卡里走出一个民工打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高大结实,露出来的皮肤都晒得黢黑,裤腿和袖口不修边幅地挽着,露出手腕上一串古旧的檀香佛珠,他脑袋上顶着一个因为好几处断裂而显得炸毛的草帽,遮住了一半脸,腰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腰包,像是装了相机一类的大块头。 无辜被堵在这里的年轻人走过去,拍了拍毛豆大叔的肩膀,一伸手隔开对战双方:“哥几个,我看人没怎么样,车也没怎么样,路上遇见都是缘分,何必呢?算了吧。” 项目部俩小伙子对视一眼,心说圣驾没救出来呢,可不敢就这么算了,可是妨碍了交通,他们心里也非常不好意思,进退两难,脸上就露出一副苦相,唯独嘴里还口不对心、色厉内荏地叫唤:“那、那那那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得要个说法!这老头明显就就故意讹人。” 年轻人看出了蹊跷,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那你们打算让这大爷赔钱吗?” 卖毛豆的一听见“赔钱”俩字,立刻吓尿了,顿时要掉链子,忙惶恐地开口辩解:“我本来没想……” 预算部的小伙子一看他要穿帮,赶紧“嗷”一嗓子吼住了他:“你别说!别说!就是你的错,你有什么好说的?” 卖毛豆的指着他:“明明是你让我……” 俩小青年余光瞥见魏谦正往这边走,心说不能临到最后关头掉链子,于是格外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地吼:“胡说,是你!” 分贝之大,把卖毛豆的给唬呆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魏谦不耐烦地对董事长秘书说:“小菲,谁还在那吠呢?” 精英秘书小菲忙贤良淑德地应了一声,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恶狠狠地一人踩了一脚,粗声粗气地说:“都他妈闭嘴!” 卖毛豆的见此发展,眼珠转了转,按照进度,下一个环节该是他坐地大哭的场景了,他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酝酿出情绪。 突然,旁边那个拉架的——民工一样的年轻人把帽檐往上抬起了一点,对着魏谦的方向呆愣了片刻,几乎有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哥?” 后来据小菲口述,她没能抓住机会迅速抓拍一张老板当时的表情,简直让她抱憾终身。 魏谦的表情先是很淡定,随着目光落到那年轻人身上、认出了那人是谁后,骤然变得错愕震惊起来,他身后是一个起哄架秧子醉醺醺的张总,以及三宫六院一样等待检阅的不良从业妇女,这些狗男女共同构成了某种雄浑而壮观的背景…… 使得魏谦错愕过后,终于留下了一脸尴尬。 他愣了好一会,才喃喃地说:“小远?” 三胖拼命地眨巴了两下被酒精糊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弟弟,你……你这是刚从西山挖完煤回来吗?” 第五十六章 大概是魏之远的模样显得太落魄,连张总都动容了。 他一想,人家弟弟一副刚放完牛回来的凄凉模样,千里迢迢地从海外旧社会回归祖国大家庭,怎么好打扰他享受家庭温暖呢?于是张总就难得一次识相的退散了。 在张总漫长的一生中,他知道“识相”俩字,频率实在不比哈雷彗星拖着大尾巴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夜空高到哪去。 魏之远的出现如同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顿时驱散了一干妖魔鬼怪,三胖提议他们仨去找个地方坐一坐。 魏谦就转头和小菲交代了几句,最后,他的目光转到了工程预算两个小伙身上,可怕的魏董突然像吸血鬼一样露出了一个含而不露的恐怖笑容。 “明天得给那俩小孩申请个诺贝尔奖。”魏董轻飘飘地说。 小菲处变不惊地问:“哦,哪个奖项?” 魏董:“丢人现眼专项奖。” 他撂下这句话,就在两个小伙子噤若寒蝉的恐惧目光下,潇潇洒洒地双手插兜地走了。 ……仿佛欺负这群倒霉孩子,就能给刚才的万分尴尬找回一点可悲的平衡似的。 三胖围着魏之远的皮卡转了一圈,踹了踹轮胎,又伸手刮了一下车门上的锈迹:“看着不中用,还挺结实。” “我刚下的高速,上高速前检查过。”魏之远把破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魏谦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嘿嘿,哥。” 魏谦一看,好,就剩牙还是白的了。 魏谦多年坐在企业灵魂人物的位置上,本来就年轻,再咋咋呼呼的,那得更不像话,因此他早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来,此刻无论心情是怎么样的波澜起伏,脸上却依然在短暂的失态后很快恢复了过来,此时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嗯,吃饭了吗?” 魏之远:“没,今天还没顾上。” 魏谦就伸手拍拍魏之远的后背:“那走吧。” 三线城市,天高皇帝远,这一带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三个人步行到了一家饭店,进去找了个僻静的小包间。 魏谦接过菜单,也没问别人的意见,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五分钟之内点完了菜,然后把菜单一扔,对服务员说:“除了上菜,没人叫你们就不用进来了,再给我来碗小米粥——粥都没有?那去对面粥铺给我买一碗去。” 三胖不干了,开始抗议:“怎么都是这小子爱吃的,我的呢?” 魏谦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今天吃了一天,没够你老人家发挥?” 三胖:“你有没有良心,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吗?不都是为了给你挡?那谁——小妹,给我上一盘红烧肉。” 魏谦扭过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合并同类项。” 魏之远很快就发现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哥看起来除了气场更生人勿进了一些、打扮更人模狗样了一些之外,没太大不一样,要说有变化,就是更不会说人话了,他回想了一下从方才见面到现在,除了对张总这个外人之外,魏谦基本上就没对谁客气过。 大哥大概刚才乍一见到自己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会回过神来了,魏之远有预感,对方的火力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在魏谦面前总是忍不住有一点受虐倾向,因为知道魏谦这样恶劣的态度从来都是内外分明的,连损再挖苦,几乎成了某种他所特有的、表达亲近的方式。 果然,魏谦喝了一口茶水,上下打量了魏之远一番,就皱着眉问:“我给你打的钱为什么都退回来?你不会伪装成黑奴去非法农庄干活了吧?” 魏之远甘之如饴地挨了他一番埋汰,目光像是黏在魏谦身上一样不肯撕下来。 魏之远说:“这事说来话长了——我回国第一站是香港,那地方不都是各国各地游客,四处都有货币兑换点吗?基本随用随换就行了,结果在香港逗留了小一个礼拜,我就把换钱这事给忘了,跟着去台湾,落桃园机场的时候都快晚上十一点了,机场能换钱的地方都关门了,我才想起来没有台币用,连机场大巴的票都没法买。好在碰上一个从台中来的夕阳团,几个阿姨看我可怜,就把我给领回台中了,在人家里住了几天,受了热情招待有点不大好意思,正好他们家有个果园,我就过去给人帮了几天忙,出来就晒成这幅德行了。” 这都什么事?魏谦心说,我他妈让你干的最重的活就是逢年过节擦玻璃,送你出去难道就为了让你回来给人到果园当短工吗? 他板着脸,阴阳怪气地说:“哦,我说回国了干嘛不回家,原来是家里太小,装不下你这个海归博士了是吧?” 三胖插嘴说:“哎,谦儿,您老人家先歇会,等他吃饱了再喷行不行——小远,你也是,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了魏谦一眼,犹犹豫豫、语焉不详地试探着问魏之远:“还是因为不想见谁?哈哈,不会是三哥我吧?” 魏之远抬起头来,目光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带着点笑意,却是了无阴霾,他直截了当地说:“哪的话,当年我不懂事,三哥也是为了我哥……和我好。” 三胖没料到他竟敢当着魏谦的面一口道破,当即愣了愣。 魏谦却一听这话音,心里就立刻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他低下头用手指转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没表现出什么,以免三个人都尴尬。 “我没不回家。”魏之远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我们那边做一个东西,我这属于公干,那车是我租的,事办完顺路就回家,正想着跟哥说一声,就碰见你们……” 他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们……那什么了。” 三胖顿时顾不上刚才的话茬了,连连摆手:“别胡说啊!都是姓张的老小子老不正经,我们是被他硬拉过去的,连逢场作戏都没作就打算开溜的,我我我我是有家室的正经人,你别诋毁我的清白。” 魏之远笑出了声。 魏谦从没听见过魏之远这么开朗的笑,也很少见他竟然能和三胖也这么健谈,更没听说过魏之远肯心无芥蒂地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领回家。 在他的印象里,小崽从小就像个炸毛的小野兽,总是惴惴不安地对人间充满戒心,哪怕他真的因为忘了换而没钱用,以魏谦对他的了解,魏之远多半会在机场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宿,等第二天早晨人家上班了再说。 魏谦忽然就发现,那个当初跟他跳脚闹别扭,临走都一脸行将赴死般悲痛的男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样默默地长大了。 菜陆续上来,魏之远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正经吃饭了,一通风卷残云,不禁让在座的另外两位想起了他一顿几大盆米饭的少年时期。 “我早晨就啃了个干面包,中午没顾上吃,一直饿到现在了。”魏之远解释说,“哥你怎么就两口粥,食儿变细了?” 三胖:“你别管他,他现在都快清心寡欲成老和尚了,这不吃那不吃的,整天自己在家白水煮菜叶子喝稀饭,美其名曰‘养生’,你说他有病没病?人家老熊还偶尔溜出来戴上帽子开顿荤呢。” 魏谦翻了他一眼:“是啊,所以我没三高。” 他看着正把大块红烧肉往嘴里塞的三胖,一脸糟心地说:“我说三哥,你快长点心吧。皮下肥肉都堆得够一人多厚了,夏天蚊子都不叮你——怕把嘴戳断了折在里头。” 对这样恶毒的评价,三胖的回应是连肥带瘦一大块肉扒拉过来,冲着他吧唧着嘴吃了。 “这个有点矫枉过正了,”魏之远说着,擦干净手,剥了一颗大虾放进了魏谦面前的小碟子里,“不过我哥知道保养身体了,我还是挺欣慰的,接电话没声音的那次都吓死我了,当时我把回来的票都订好了,听三哥说没事才又退了。” 魏谦没说什么,夹起来吃了。 三胖见状,连忙效仿,弄了一块油乎乎颤巍巍的大肉,作势要扔进魏谦盘子里:“吃这个,这个好吃!” 魏谦:“滚。” 惨遭差别待遇的三胖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委委屈屈地缩回筷子自己吃了:“那什么咬那谁,不识好人心。” 这时,魏之远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皱着眉问魏谦:“不对,听三哥的意思……这些年你就没找个人照顾你吗?” 魏谦:“……” 三胖脸上的肉抖动了一下,干笑了一声:“少年,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开口就正中红心啊……唉,你还是多吃菜吧。” 魏之远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点复杂,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表情变了几次,最后落在了一个有点落寞,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上。 三胖忙说:“对,要么让他们开瓶酒吧?算给小远接风,小远,喝不喝?” 魏谦一听见“酒”字,整个脑袋大三圈:“去你的,还没喝够?” 魏之远也摆摆手:“别,三哥,我饿死了,让我多吃点饭吧,一会我还得开车。” 随即,他偏头看了魏谦一眼,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眼神像是过了电,从魏谦身上虚虚地扫过:“再说我定力还没到家,喝多了怕耍酒疯,酒后乱性。” 三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节奏,只顾着目瞪口呆。 魏谦脸色一沉,当场把筷子一摔,两根筷子蹦起来老高,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魏之远!” 魏之远赶紧拿了双新的给他:“我开玩笑,开玩笑的,哥,你别生气,可别再一年不搭理我……啊,对,那什么,我现在跟几个朋友做一个东西,你们有兴趣听听吗?欢迎投资。” “一年不搭理”什么的,当场开这种玩笑什么的,以及他们魏董因为一句话就当场翻脸什么的……三胖现在几乎能肯定,当年魏之远出国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这胖子千言万语在心中,最后汇聚成了俩字——“卧槽”。 他像面部肌肉坏死一样狰狞地变幻着各种诡异的表情,末了,看了看魏谦,又看了看魏之远,只好顶着这要命的气氛站出来堵枪眼,干笑一声:“行,你说说。” 魏之远立刻就坡下驴地说了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他们几个同学起头,正募集了一大帮人,正做一个公路网游,有以世界各地风物为原型的各种公路,随机开启副本地图,玩家需要随时补给、维修车辆,为了获得补给,升级,就会触发各种各样的剧情和任务。 “我正做中国地图的策划,所以才把两岸三地里设定的各个重要的‘补给点’都亲自跑一遍。”魏之远说,“‘补给点’的各种副本中,NC的态度设定成了一组符合某个分布的随机数,就是说玩家可能碰到‘好人’,也可能碰到‘坏人’,都是凭运气的,现在我们还联系了几个念社会学的朋友,探讨一些极端设定下剧情发展的可能性。” 魏谦神色稍缓,顿了顿,问:“你们的定位是什么,价值点在哪里?说来听听。” 魏之远:“定位厌倦了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和不逃课的乖学生,长期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人很容易对日常产生厌倦,我们给他们模拟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具体的策划书在我车里,一会拿给你看,明天我要开车去A市,再从A市回家,这一趟的任务就完成了。” 三胖听他说得挺像那么回事,顿觉欣慰:“行啊弟弟,有点意思。” 魏谦却问:“以前我说给你投资的时候,你为什么宁可一家一家的去敲别人的门,都不肯跟我说呢?” 魏之远端起碗,把最后一口汤喝了下去,冲他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那时候不自信嘛,现在我们在全球寻找合作方,哥你加入吧,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魏之远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要离开了,似乎偶遇魏谦,除了蹭顿饭之外,并没有对他的既定行程有任何影响,魏谦从兜里摸出家的钥匙给他,临走的时候嘱咐魏之远:“小宝现在就在A市拍一个什么广告,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有个项目部出了点事,我得过去看一眼,你完事就自己回家吧。” 魏之远:“好啊,我等你回家。” 他说完,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了一串珠子,戴在了魏谦的手上:“这是我跟人要了一块酸枝的下脚料,不值钱,不过总共一百零八颗珠子,全都是我自己手工磨的,给你带着玩。” 魏之远说完,似有若无地轻轻攥了一下魏谦的手,转身走了。 魏谦和三胖目送着他开着小破皮卡一路小烟地走远,三胖终于忍不住问魏谦:“兄弟,这是怎么个意思,你知道他对你……那个?” 魏谦垂下眼,一阵心烦意乱:“嗯。” 三胖长叹了一口气,觉得面前就是一团乱麻,这次回来的魏之远更让他觉得扑朔迷离,他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把这件他看起来很荒谬离奇、乃至于难以启齿的话和魏谦挑明了。 三胖:“那你是怎么想的?” “荒唐。”魏谦是这么回答他的,然而却没有把手腕上的珠子摘下来。 他说完,叼起根烟,边走边拿出电话。 三胖听见他用一种慢条斯理、却让人脊背发凉的语气打电话给手下的人:“外立面反碱?【注】哦,现在知道着急了?各位爷,你们可真有两下子啊,防水怎么做的?工程验收的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处理?让相关责任人站成一排,给我把墙面舔、干、净……” 仿佛他身上那一点罕见的人情味,也随着魏之远的走远而消失了。 三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究竟是自己的日子重要,还是世俗伦理重要? 随即,三胖用力甩了甩头,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再说魏之远那边,他很快到了A市,按着魏谦给的号码联系到了小宝。 宋小宝和一个一起拍广告的男模在高速路口等着他,一见了魏之远,小宝就把车让同来的男伴开了回去,自己上了魏之远的车,先是“嗷嗷”地大哭了一场,哭完,又恢复了她的话唠本质,魏之远带她去吃饭,走了一路,她就叨叨了一路。 她说得最多的还是魏谦,每次听见关于那个人的事,魏之远就不再插嘴,只静静地听,感觉自己空白了四年多的记忆正在小宝的叙述中一点一点补全。 末了,小宝恋恋不舍地回了剧组,魏之远找了家旅馆投宿,准备第二天回家。 他洗完澡,在桌前坐定,从行李里拿出一本已经破破烂烂的牛皮本子,写下了日期。 “我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他,即使周围有无数的人,无数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时间就辨别出他。四年多了,我尽量想使自己显得从容一点,办完自己的正事再回去见他,没想到总是有那么多意外。 我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的想念他。 一开始,在那种情况下,我真的很愤怒,并不是嫉妒,而是他怎么能这么敷衍地对待自己?我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冷静下来,结果发现他也是被逼的,似乎为了脱身,还间接造成了一场搞笑的事故。 我有些忐忑,又觉得忐忑得毫无道理,我已经有了决断,依然无法平静地面对他。 大概如果能够平静,就不算深爱了吧? 我想我找到了下一段时间专注的事:把我目前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及,得到我的人。” 他说完,静静地在灯下坐了一阵,给了自己十分钟自省。 完成了这一天的全部功课,换上运动服,到宾馆自带的健身房去例行锻炼,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家了,魏之远就一直到躺下的时候,嘴角都是擎着笑意的。 小宝打包了一盒低糖低脂的甜点带回去给同事们分吃,替她开车的混血男模Alex一开始说要保持体形,唧唧歪歪地不肯吃,半夜三更又来敲她的门,可怜兮兮地捂着胃讨要。 小宝:“你这货就这点出息,我就知道,给你留了一块,进来吃吧。” 高大英俊的Alex感动得热泪盈眶,“嘤嘤嘤”地说:“离离,你就是我的女神。” Alex是个纯同志,并且是个极有操守万年纯零,绝不做一,长得五官深邃,其人又贱又不要脸。 “下午来那是你哥啊?”Alex边吃边问,“哎我操,那体型,那长相……啧啧。” 小宝拿起晾衣架在他背后用力一抽:“我警告你啊小基佬,别打我小哥的主意,不然弄不死你。” 她打人不疼,Alex也没当回事,弓着后背任凭她打,嘴里却说:“小丫头,你还以为你哥溜直啊?一看就是我的同类啊天真的小朋友。” 宋小宝:“你放屁!” Alex:“哈哈哈哈,是啊,真臭。” 他这个反应,让小宝心里重重一跳——Alex只有闹着玩的时候才一本正经,说真话的时候基本都是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 二哥难道是…… 不可能是真的吧? 第五十七章 Alex吃完一抹嘴,好像一只刚心满意足地啃完妙鲜包的大猫,眯起那双因为血统复杂而颜色有点不正的眼睛,弓肩探爪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宋小宝那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忍不住不爽地挠了挠下巴,提出严正抗议:“什么情况宋离离?你歧视我们?不是你整天在手机里看重口味小说的时候啦?我昨天还瞥见你那什么……什么来着?哦,俩触手系章鱼搅基的故事。” 宋小宝舌头有些打结,她一时间又想解释,又想否认,又想问清楚,又想怒斥Alex胡说,这些事彼此间也排不出先后顺序,各自闹着要插队,于是一股脑地都堵在她的喉咙里,最后,她磕磕巴巴地蹦出一句:“我二哥才没歧视你放屁呢!” Alex听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连放屁也要被歧视?难道你肠胃里的空气会自然从毛孔散发出去?你也太高科技了!” 宋小宝实在无言以对,万般无奈下,只好动手殴打了他。 单方面的一顿殴打之后,皮糙肉厚的Alex毫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拍乱的发型,看着宋小宝筋疲力尽地往宾馆床沿上一坐,拉长了一张苦瓜脸。 他就伸出手指,撩闲一样地轻轻戳了她一下:“怎么啦?真有那么难接受吗?” “废话,那是我哥,能一样吗?”宋小宝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然后双手抱住了头,“怎么办,被我大哥知道了,一定会打死他的。” “你大哥?”Alex不解地问,“他管那么宽?” 小宝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兄妹三个从小没父母,我大哥把我们俩带大的。” “哦,封建家长啊,”Alex了然地点了点头,耸耸肩表达同情,随后,他又色眯眯地凑过来,“唉,妹子,你大哥长得帅吗?有照片吗?拿出来看看呗。” 这一次,小宝采取了驱赶式殴打,将此贱人一路揍了出去。 打跑了贱A,她重重地躺回了床上,把床砸出了一个坑,然后烦躁地打了几个滚,终于还是忍不住磨磨蹭蹭地拿出了手机,几经犹豫,拨通了魏之远新留给她的电话。 魏之远生活健康规律,已经睡了,好一会才接起来,声音中还带着点睡意问:“小宝?出什么事了?” 宋小宝假装没听出来自己吵醒了他,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魏之远也不会介意——从小到大她讨厌的次数实在罄竹难书,哥哥们早该习惯了。 她先是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了好半天,魏之远一直耐心地陪着,末了,反而是宋小宝自己心里装着事,词穷聊不下去了,两人短暂地冷场过后,魏之远这才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小宝干咳一声,用紧巴巴的声音艰难地模仿了开玩笑的语气,旁敲侧击地说:“我跟你说个特别好玩的事,今天跟我一块去接你的那个假洋鬼子是个Gay,那人嘴特别贱,看见长得帅的男的就走不动路,回来跟我叨叨了半个多小时,十句有八句不离开你长得帅,还在那跟我意银说你也是。” 魏之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也是什么?” 宋小宝:“呃……这个……” 她正尴尬,不知该如何表达,下一刻,魏之远却说:“他说对了,我还真是。” 宋小宝:“……” 那一刻,她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蛤蟆,一起端坐朝天,异口同声地在她耳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呱!” 宋小宝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把自己憋得快要窒息了,才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耳畔一阵轰鸣。 魏之远听她半晌没动静,平平淡淡地说:“吓你一跳吧?我主要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藏藏掖掖、如履薄冰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你一时不能接受也不要紧。” 他态度坦然,宋小宝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被他带到了坦然的语境里。 她想了想,也是这个意思啊,Alex跟她处得挺和谐的,二哥无论变成什么样,对她来说,那也依然还是那个人,区别不大嘛。 小宝的优点就是人怂想得开,这么一来,她成功地清理干净了心里的大石头,自己松快了,还颇为好心地关心了魏之远一句:“话是这么说,但你可千万别对哥也这么坦诚啊,我跟你说,他现在简直是……” 魏之远嘴角的笑容渐深:“他知道。” 倒霉催的小宝再一次被他呛住,咳了个昏天黑地,好一会,才虚弱地说:“你好大的色胆啊少侠,这都敢招供,你就不怕被那暴君满门抄斩吗?” 魏之远好像突然觉得听她这么“叽嘹叽嘹”地炸毛还挺好玩,眼下到了这步田地,也确实没有了继续瞒着她的必要,于是他直言不讳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因为我喜欢的人就是他。” 宋小宝手里的手机终于“啪叽”一下滚到了地上,她觉得自己需要一把速效救心丸。 等到魏谦逃避一样地处理完所有事才磨磨蹭蹭地回家时,还以为自己开错了门。 他和小宝都经常不在家,出门的时间长,当然要把门窗都关上,所以平时每次推门进来,都会觉得室内空气有种不流通的憋闷感,要好久才会散去。 如果是晚上,那屋里除了空荡荡的憋闷之外,还会加上黑洞洞的沉寂,没有一点声响。 魏谦总是拖着一身疲惫,开灯,开窗户,再打开电视,哪怕是广告,也让屋里有一点动静,然后烂泥一样地瘫在沙发上,打电话约钟点工。 有时候魏谦甚至会想养个宠物——以前他最烦这些会掉毛的小动物,小宝小时候几次三番申请养个小狗的要求都被驳回了——现在他却觉得,别管是猫是狗是耗子,起码里出外进的,也有个会出气的活物,哪怕进家时能蹲下跟猫狗说两句话,也显得不那么傻。 可惜,养不成,家里天天没人,别说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就是电子宠物也死了。 久而久之,“回家”变得一点也不让他期待。 可是他这回一推门,首先闻到了一股飘在空气里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走进去往阳台上一看,只见床单枕巾还有几件衣服正迎风招展地挂在那里。 之后,一股小火慢炖的肉香又悠长地显露了出来,厨房里万年没人用的小砂锅里正冒着泡地炖着一锅肉,魏谦隔着一小块擦手毛巾,小心翼翼地掀开砂锅盖子,里面蒸腾出的香味险些把他熏个跟头。 他顿时升起一种“养生个屁,吃肉才是王道”的念头,再也不想碰酱油汤拌白水煮生菜了。 “你回来了?”魏之远突然走过来,不知从哪变出一双筷子,手擦着魏谦的侧腰,从他身后探出来,轻轻地戳了戳锅里的肉,“差不多了。” 魏之远比离家的时候结实了不少,往他身后一站,显得格外有存在感和压迫力,让魏谦多少有些不适。 但魏谦坚信,这种压迫力来自他自己的想象,因为轮块头,魏之远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从小天赋异禀的三胖的,每次三胖靠近他的时候,魏谦就只有“这货真占地方”一个单纯的想法。 魏谦怀疑自己是被魏之远弄得神经有点过敏,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当年弟弟年少轻狂时候的冒犯了,可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尽管这次魏之远回来,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眼神态度,都成熟了不是一点半点,但魏谦欣慰之余,却隐约觉得,小远在某些方面……好像变得更“神经”了,而且岁数大了,胆也肥了,越来越难对付——每次魏之远似有意似无意地靠近他时,魏谦虽然不至于躲开,却也都会忍不住紧绷一下。 然而此时,魏谦很快就后悔了自己为什么没躲开。 因为魏之远随即从锅里捞出一块纯瘦肉,小心地把烫人的热气吹散了一点,而后猝不及防地伸手一递,在魏谦的嘴角上轻轻碰了一下,筷子落到了他嘴边,专门对着他特别容易痒的耳朵说:“尝尝。” 魏谦:“……” 魏之远假装没看见他轻轻一抖之后的青筋暴跳,退开一点,依然笑眯眯地说:“已经不烫了——对,我的策划你看了吗?怎么样?” 魏谦只好叼走了筷子上的肉,若无其事地和他讨论起给他们的网游投资的事。 这只是个开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魏谦都生活在奇异的崩溃与享受的边缘。 让他崩溃的是魏之远对他的态度。 魏之远经常会用某些小暧昧小动作靠近他,如果魏谦木然地无视,他就会突然过界,然后再第一时间在魏谦发火之前滑回安全线以后,讨好地表示自己只是闹着玩,并且会像没事人一样,和魏谦一本正经地说起其他的事。 魏之远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十六字方针发挥到了极致,简直就像一只在地上打了一百八十个洞的地鼠,随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探出头来呲牙一笑,没等魏谦拎起棒子砸下去,他又缩回去跑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冒出来了。 小时候魏之远不听话,魏谦可以简单粗暴地拎起来揍他一顿,长大以后,虽然揍一顿是不现实了,但魏之远出国前那段日子,魏谦发现自己只要稍加冷淡,那男孩就能跟丢了魂一样,任凭搓揉。 眼下,魏谦已经肯定,这两个对付魏之远的方法都失灵了。 而在他想好万一捅破了这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该怎么收场这件事之前,魏谦不想冒险把事情弄糟。 一时间,他只好先忍了,感觉自己每天都生活在随时随地“冒出来”的魏之远的十面埋伏下。 而让他享受的是,自从魏之远回来以后,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 首先进屋能有个说话的人了,真正的交流和对话与敷衍或者礼貌性的闲聊是不一样的,哪怕再自我、再孤僻的人,也难以抵抗前者让人愉悦的魅力。 小宝就做不到这一点,魏谦审美能力有限,真是十方色相潋滟生姿也挡不住观众是脸盲,小宝那个圈子里的事,他尽管出于对妹妹的关心,也有些兴趣,却总也分不清她挂在嘴边的那些人都是谁,而他平时做什么,和她也说不通。 魏之远不同,魏谦发现,小远非常喜欢从定义层面上追根溯源地阐述自己对某些东西的看法,他的兴趣就是做各种网络和单机的游戏,刨去技术层面,魏之远热爱制定、或者抽象提炼游戏规则,他的思路极其清晰,善于模拟各种演变,和马春明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只是马春明表达不行,有的时候想到了,却说不到点子上,稍微跟不上他的思路就会变成鸡同鸭讲,魏之远好像比他多了一个与客户的智能交互平台。 他回来以后,魏谦觉得过去一个月时间里,自己说的话比之前一年都多。 到最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魏之远在厨房切水果,自己靠在门边和他说话的日常了。 能有一个舒缓放松、让人愉悦的家,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可是这种诡异的平衡状态毕竟只是暂时的。 魏谦不可能自欺欺人地延续这样的假象,而魏之远当然也不甘心只是一次次地试探,随着他放肆升级,表面的平衡愈加摇摇欲坠,只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稻草就来了。 那天魏谦下班回家,半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闭目养神的时候几乎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惊醒,发现魏之远正跪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一只轻轻摩挲着他脸颊和下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魏之远好像已经修成金刚不坏之身,铜墙铁壁之面皮,做坏事的时候被人当当正正地逮住,他看起来居然也一点都不慌张,反而趁魏谦还没有彻底醒盹,得寸进尺,手顺着魏谦的胳膊滑下去,最后执起他的手,暗示意味极强地轻轻舔了一圈他的手指。 温热而显得有些粗糙的舌头裹挟着连心的十指,灼热的吐息虚虚地掠过极度敏感的指缝,魏谦几乎头皮一炸,刚醒过来的心跳近乎鼓噪。 他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手,知道这事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小远。”好一会他才开口。 这一次,魏谦并没有发火,他只是从沙发上坐起来,正色说:“我得跟你说说这个事。” 魏之远伸出一根食指竖在自己的嘴唇上:“嘘,今天别说,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是周末,你好歹也休息一天,别去公司了,陪我去钓鱼吧。” 魏谦没有反对,他也觉得自己越冷静越好,能沉淀一晚上仔细再想想也好。 隔日清晨,他们两个人依然去了之前去过的那个鱼塘,那里已经换了个业主,经过了几轮整修,涨价了不少。秋天冷了,游客也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当年他们俩占过的小亭子却还在,被修缮一新,攒尖顶上的瓦片刷了鲜亮的漆皮,看起来有点假。 魏之远一路走了进去,故地重游,熟练地放鱼饵,甩杆下钩。 魏谦的心思却压根没在钓鱼上,他沉默了好久,在魏之远身边坐下,决定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死心吧,不可能的。” 魏之远的目光钉在不远处的鱼漂上,丝毫没有波动,听了这话,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回说:“哥,你没法让我死心,就连我自己都没法让自己死心,人是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的。” 魏谦问他:“那你以后究竟想怎么样呢?” 魏之远这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拧开两瓶矿泉水,回手递给魏谦一瓶,对他说:“四年前,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个问题——我应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你接受我?如果你不要我该怎么办?我越想越想不开,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扒开我的手的背影,当时觉得自己的心都疼得裂开了,后来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魏谦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双手抱在胸前,等着听他匪夷所思的心路历程,心情有些悲壮,觉得自己就像是拿着剜肉刀面对着身上脓疮的人,再不适应也得要面对。 “一开始,我觉得如果自己对你的占有欲始终得不到满足,或者感情始终得不到回应,那还不如杀了我,我疯狂地嫉妒每一个假想中想要靠近你的人,我在假想中编造这些人,再把他们都杀光,来缓解我的焦虑。” “可是就在你电话线绊倒、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的那天,虽然三哥跟我报了平安,晚上我还是做了噩梦。我梦见你身边有很多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透明消失,最后只剩下了你一个人,独自停留在了我的视野里,我看着你每天独来独往,生病的时候晕倒在客厅,也没人知道,只能等到自然苏醒,再自己踉跄着爬起来找药。接着连续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要闭上眼,都会看见这样的情景。” “大概这样过了小一个月吧,有一天,在我的幻想中,我看见你身边多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他只是一直陪着你,像一个幽灵一样的影子。按照常理,这些人我在臆想中造出来,就是为了最终杀掉的,可是我后来没有下手,因为我看见你低下头对他笑起来的样子。你有多久没在我梦里笑过了呢?我都快算不出来了。” 魏之远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娓娓道来,就像是浮在如镜的水面上那旷远而意味深长的天光云影,可是魏谦听得胸口都闷了起来。 如果魏之远说的是别人,到了这地步,他做大哥的,就算绑也要把那人给绑回来。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自己呢? 而他自出生开始,就感觉自己从未被人期待过,更遑论这样的深爱。 魏之远的话就像是他手上磨得浑圆的珠子,一粒是一粒的滚出来,貌不惊人,含着某种说不得、说出来就会振聋发聩的情意。 可怎么这个人,偏偏就是弟弟呢? “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那时我想,等我几年后毕业回国,哪怕看见你真的跟谁结婚了,也不会再要死要活。”魏之远说,“我可以继续爱你,如果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比我更爱你,我可以一辈子都默不作声。我当然会很痛苦,可是我也可以把痛苦当成一种修行。” 就像起源于现世的痛苦与无法抵达之地的安乐的宗教,建立了一条精神上的、沟通二者的桥梁。 魏谦轻声问:“修什么?” 魏之远转过头来,在微风中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然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当然是修你一世喜乐安稳。 他突然伸出手,攥住魏谦搭在栏杆上的手,魏谦下意识地一缩,却被他大力地按住,两人手腕上如出一辙的木头珠子撞在了一起,发出微弱的轻响,连水声也静谧了下来。 有鱼咬钩,鱼漂剧烈得沉浮起来,可是没有人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魏谦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浸满了汗,然而他的脸色依然是苍白而不通情理的。 他捏住魏之远的手腕,迫使他松了手,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死了这条心吧。” 魏之远微微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执起鱼竿,手腕一抖一提,一条大鱼翻越而起,灿烂的鱼鳞闪烁着水光。 “装得再好,他也动摇了。”魏之远愉快地想,“方才他的脉搏明显快了。” 第五十八章 魏谦简直是怕了魏之远。 魏谦从来不是能一逃到底的性格,他总是会想方设法面对问题——鉴于从小到大都是他不扛事就没人扛养成的习惯。 可他想破了脑袋,没想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解决方案,只好继续想,头都快爆了。 好在,魏之远好像也看出来了,那天从水塘回来以后,他就不再一直去纠缠魏谦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时候会出门,有时候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活或者开网络远程会议,可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魏谦感觉那小子的存在感虽然不那么强了,却居然能无处不在了! 魏之远的眼睛属于人群中比较大的,普通的睁着看不出来,一笑起来,却有点桃花眼的味道,眼神一扫能扫一大片,他的目光有如实质,时时会投注在魏谦身上。 时而温柔时而专注……这都能忍,忍不了的是,有时魏之远出来倒个水拿点吃的,都会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事,这时他的目光会变得很露骨,几乎都快能构成视奸了。 好不容易一个休息的周末,把魏谦“休息”得如芒在背。 终于熬到了礼拜一,魏谦一大早就躲去了公司,这个变态一样的工作狂,看着堆得满桌子的各种要他审阅的报告,竟然松了口气一样地心旷神怡了起来。 魏谦去开周一早例会的时候心里还在不爽地琢磨:我怕他干什么?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正走神,突然一个神色恍惚的人迎面走来,险些和他撞在一起。 魏谦定睛一看,是马春明,顿时没好气地说:“你刚吸完毒啊?这都什么形象?” 马春明天生长了张长瓜子脸,尖嘴猴腮的,大眼睛双眼皮,眼睛还有些外凸,总体来看,可以说是不大符合人民群众的审美的,好在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起码可以被当成个表情亲切的金丝猴,倒也招人喜欢。 可他此时不知怎么的,顶着个向阳朝天的毛头,脚步虚浮,面有菜色,眼眶还通红,显得眼睛凸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就成了个大脑袋小细脖的ET。 马春明含冤带怨地看了他一眼,成功地让饱受了一个周末眼神摧残的魏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马博士吊丧一样沉痛地对魏谦说:“魏董早。” “……”魏谦,“你早。” 马春明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地和他擦肩而过。 他的风控顾问兼常务副总马春明同志,是个非常热爱工作的人,马博士始终记得自己当年得到这份工作是来之不易的,混到如今这个地步更是如同意外中奖,因此十分珍惜,始终是兢兢业业。 可这天晨会,他却从头沉默到了尾,整个人处于一种非常恍惚的状态,魏谦询问风控工作的本周安排时,叫了他两声,马春明都没听见,最后是坐在他对面的三胖团了个纸团砸中了他的脑门,才算让魂魄离体的马博士注意到,周遭还有这么多愚蠢的人类。 马春明:“啊……我……我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魏谦翻了翻眼皮:“我让你补充了吗?” 马春明表情茫然,旁边风控部经理连忙语速飞快地替他汇报了工作,好歹是把场面搪塞了过去。 魏谦警告地看了马博士一眼,没当场扫他的脸,却在例会结束后把他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大魔头一样地在办公桌后面一坐,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垂着眼皮冷冷地问马春明:“博士我问你啊,咱今天例会的主题是梦游吗?” 马春明溜边站着,不敢抬头说话。 毕竟是多年的老部下了,魏谦看见他这幅鬼样子,多少还是升起了一点人类的同情心,于是下一句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对他说:“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处理,请两天假也不要紧的。” 这时,马春明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口问:“……我算事业有成吗?” 魏谦:“啊?什么玩意?” 马春明踉踉跄跄地找到一把椅子,一屁股瘫坐在上面,开始祥林嫂一样地一通自怨自艾:“你付给我那么高的薪水,让我管那么多的事,我有时候都有种自己很成功的错觉了,可是有什么用?我还是照样会被抛弃,不管我多努力,还是会被人抛弃。” 魏谦:“……” 他听得连烟都忘了往嘴里送了。 马春明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了,眼泪噼里啪啦的,表情上撕心裂肺,声音上却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委屈地小声哽咽着。 魏谦:“哟,这是跟你老婆吵架了?不会是因为我老让你出差,影响了夫妻感情吧?” 马春明终于忍不住,双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捂住脸,身体弓下去,崩溃了:“我跟她谈恋爱三年,结婚也两年多了,我知道她人长得漂亮家庭背景好,我是有点配不上她,可这么多年了,只要我有的,她要什么我给她弄来什么,她就是要吃人心,我也能扒开胸口切成片给她炸了……” “麻烦你换个不那么恶心人的说法。”魏谦皱了皱鼻子,听到这段,早饭有点往上翻。 马春明充耳不闻:“……可她为什么要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 魏谦吃了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马春明擦了一把眼泪:“亲眼看见的,我不是昨天晚上刚陪合作方从外地回来吗,我安排了他们食宿,一路把他们都送进宾馆的时候,亲眼看见她和一个男的挎着手走进去的,她不知道我昨天回来……我……我在宾馆外面站了一宿。” 他说着,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有点感冒的症状。 “你等等,我这有感冒药,”魏谦从抽屉里翻出了几包感冒冲剂给他,“在宾馆外面站一宿?唉,人家打炮你看门——你说你这不是有病吗?” 都到了这个情况,这个男人竟然还说得出这么没有同情心的刻薄话来补刀,马春明顿时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魏谦摆摆手,把烟捻灭了:“这样吧,你说说你算怎么办,离婚?打官司?还是怎么样?看清楚那勾搭别人老婆的贱人是谁了吗?要么我找人给你查查?”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马春明的音量高了起来,“我根本不关心那个人是谁!我这辈子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女人,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我不介意我对她十分心意她就只还一分,可她怎么能这么践踏别人的真心呢?” “践踏别人的真心”几个字好像一支黄蜂尾后针,不轻不重地在魏谦心上刺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魏之远。 魏之远从炽烈转为深沉的感情让魏谦不能接受的同时,还隐约感觉到几分惶恐——就像是一个平时不怎么招人待见、没有存在感的孩子,突然之间被万众瞩目时的那种惶恐。 说个怎么不恰当的比喻,一个常年忍饥挨饿的人,突然被硬塞了两个人血馒头,哪怕他心里的道义再怎么排斥,再不肯吃,也会珍而重之地放起来,不会随手丢掉。 马春明:“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呢?是因为我长得像猴子,好玩吗?我根本一无是处。” 魏谦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回过神来,尚且心不在焉,只是干巴巴的安慰了一句:“行了,又不是你的错,别在这妄自菲薄了。” 马春明听出了他的安慰,知道他能不落井下石、并且发挥出这种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于是冲魏谦凄凄惨惨地一笑:“谢谢你。” 随即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了凄凄惨惨:“你不会理解我们这些失败者的,被抛弃的人就像全盘都被否定,我不是恨她,也不是觉得伤了男人的自尊,我……我找不到我自己存在的意义……” 马春明说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魏董,我请两天假。” 魏谦听出了一点其他的意味,忙说:“哎,你等等,回来!” 可是马春明好像真的心如死灰了,没听见一样,行尸走肉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魏谦只好挂内线电话给小菲:“你叫人……嗯,就马总那助理吧,这两天多看着他点,我怎么觉得他这是要买根麻绳吊死的前奏?” 过了一会,小菲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一件外套:“马总那边我叫人看着了。” 魏谦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好像是我的衣服?” “嗯,刚才小远送来的,说下午降温。”小菲把衣服挂在门口,“好几年没见了,我刚才都没敢认。” 小菲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茶包,训练有素地拿起魏谦的杯子,替他冲了杯热气腾腾的茶;“马总那事我听说了,他老婆是挺不厚道的。其实对于有的人来说,爱情就像是小时候那种家庭亲子关系的高级复制品,突然失去了,就跟被小孩被父母扔了一样,想想都觉得痛不欲生。” 魏谦:“……小孩被父母扔了?这都哪跟哪?” 小菲耸耸肩:“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不过确实有一部分人就是有那种感情,可能是因为真的感情深吧,在一起时间长了,就容易特别依赖对方,像个笨拙的小孩或者小狗一样拼命讨好……马总脾气多好啊,我都觉得他怪可怜的,屁颠屁颠地围着他女人转,以为自己在外面那么努力都是为了她,结果人家压根不稀罕,一脚就把他踢开了。” 她说话绘声绘色的,魏谦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一个场景,马春明在深秋的夜里,蔫头吧脑地夹着尾巴,缩脖端肩、竹竿一样风雨飘摇地在宾馆门口站一宿…… 而那副场景的主人公突然换了人,在他肆意发散的思绪里,变成了魏之远。 魏谦忽然一激灵,抬头问小菲:“人呢?” 小菲:“什么人?” “小远呢?” 小菲莫名其妙地说:“回家了啊,我看他临走的时候跟投资部的人聊了两句,好像是关于投资那个游戏的,然后说你讨厌被人吵,就不打扰了。” 魏谦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面前的材料他突然看不下去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浮在眼前,都跳不到眼睛里,魏谦仰起头,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一只手盖住了脸。 “小远,小远哪……”他心里有气无力地念叨了一声,最后收在了一声回荡不休的叹息里。 愁死得了。 霜降下来,枫叶就红了。 魏谦双手插在兜里,混在城郊秋游的人堆里,等着兴致勃勃四处拍照的魏之远。 他至今想不出自己是为什么答应来的,好像起因就是马春明和小菲,那两个王八蛋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有意无意地戳他的心,让他每次见了魏之远,都活像见了个债主。 后来马春明没寻死觅活,回来上班了,好像和他老婆说开了,俩人是打算离婚了,三胖正张罗着帮他找律师,帮他拆伙。 马春明自己全不在状态,一天到晚都跟吃了耗子药一样没精打采的。 魏谦每次看见他都忍不住脑补魏之远,一开始隐约的惶恐和愧疚逐渐变得越来越浓重。 乃至于魏之远说想去郊外看红叶的时候,魏谦心里想:“吃饱了撑的吧?” 嘴上却犹豫了一下,违心地答应下来:“行吧。” 耳畔传来半山腰一个寺院的钟声,有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从他脚底下跑过去,奶声奶气地说:“远上寒山石径斜。” 见魏谦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原地蹦跶了几下,也不认生,好像显摆自己的能耐似的,对着他又嘻嘻哈哈地喊了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 “熊孩子,还挺会掐头去尾。”魏谦想着,冲她挤出一个假笑,吐出一口烟圈,心里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我这他妈就是丧权辱国啊!” 两人并肩,一路徒步走到山间的寺院里,魏谦这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那地方。 魏之远倒是很像那么回事,上香扣头都做得好像标准动作,引来众香客争相效仿,魏谦却不理这套,背着手,大爷一样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等着他。 大概是有和尚觉得这个施主实在太不是东西了,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对佛祖大不敬,于是冲他走过来,作揖合掌说:“施主是有缘人,抽个签吧。” 魏谦摇摇头。 和尚慈眉善目地说:“今天有缘人免费解签,施主抽一个吧,不要紧的。” 小和尚缠人得很,魏谦本来就颇为无聊,最后闹着玩似的抽了一根,只见上面写着四句平仄不分、似通不通的诗。 那小和尚一看,立刻大惊失色:“哎哟,施主,这是下下签啊!” 魏谦:“……” 他就知道是这套。 小和尚接着说:“这是主流年不利,施主近期可能还有血光之灾,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僧碰上就是缘分,一定竭尽所能帮你化解,绝不会……” 魏谦凉凉地问:“你就说多少钱吧?” 小和尚见他如此上道,眉开眼笑地说:“开光平安符50块钱,辟邪招财,保家里人健康平安,价格回来功能多,施主来一个吧?” 魏谦抬手冲他身后一指:“你,向后转,正步走吧。” 小和尚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打算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位舍命不舍财的“施主”一番,魏谦二话不说,挑出电话拨了个号:“熊英俊,你哪呢?滚到正殿来——对,我就在你们寺呢,你们这都哪招的小孩啊?懂事不懂事,有专门逮着熟人坑的吗?” 熊英俊闻言,风驰电掣地就赶来了,他现在已经不卖票了,是“高僧”了,每天负责给游客诵经开光。 他眼下胖得像个球,也不知道偷偷破了多少清规戒律。 高僧熊英俊把不懂事的小新和尚训斥了一番,然后把两位熟人请到了自己的禅房里,他打眼一看魏之远,像是吃了一惊,最后没说什么,只是语焉不详地摇摇头:“不得了。” 魏之远见了他,却觉得挺亲切:“熊哥,当年指点了我不少,谢谢,将来我会回来还愿的。” 老熊摆摆手,叹了口气,一唱三叹地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千年的狐狸熬成精,初见还没化形,转眼已渡了劫……唉,罪过罪过,善哉善哉。” 魏之远像是跟他打禅机一样,笑而不语。 魏谦却皱了皱眉:“你们俩能说人话吗?” 老熊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把他逐出了佛门清净地:“愚昧世人啊,早说跟你三观不合了,快开着你的‘卫生巾’【注】滚回你的凡尘中去吧。” 谁知那天也不知怎么的,那么邪门。 大概有一些人类真的是乌鸦变得,随口一张,就好的不灵坏的灵。 魏谦坐在副驾上,低头翻看魏之远的相机,翻了翻,他觉得不对劲了:“你拍的什么?枫叶呢?” 大大小小,不同角度的照片,或点缀一两棵枫树,或点缀一片火红的枫叶,拍得却都是人——就是他自己。 魏谦不怎么喜欢拍照,他觉得这个角度看自己怪怪的。 有低着头的背影,有仰望山腰的侧脸特写,魏谦不知道他都是什么时候围着自己偷拍的,水平还挺高,活像个写真集。 其中还有一张特写,他一条腿踩在上一个石阶上,手里夹着根眼,微微挑起眉,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眯着眼,嘴角含着一点似有似无揶揄的笑容,注视着一个双脚离地,正在地上蹦跶的小女孩。 抓拍的时间极其巧,刚好就采集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微表情,像是有人透过镜头,屏息凝视地注意了他不知多久,才能精准无比地留住这么无比生动的一瞬。 “我最喜欢这张了。”魏之远说,“我打算洗一张出来随身带着,每天睡前拿出来看。” 魏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魏之远又露出那种露骨而幽深的表情,轻声说:“留着做春梦用。” 魏谦无言以对,以他那张缺德不冒烟的嘴,有一万种说辞,保证都能让对方抱头鼠窜,全部列队轰轰烈烈地在他心里走了一遭,魏谦发现怎么说都不合适,最后只有继续木然地看着魏之远。 魏之远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哥,你把安全带系上。” 魏谦没说什么,系上了,副驾上的人系不系安全带的问题,总是查一阵松一阵,如果不是魏之远提醒,他是不会主动系的。 后来想起来,这种规范的安全意识真的很有必要。 因为就在魏之远开车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辆车不知怎么的,从路口作死一样地冲了出来,迎头撞上了一辆正在他们旁边车道上行驶的车,说来也巧,那车的型号与颜色和魏谦的正好一样。 被撞的车当场翻了,往他们这边扑过来,魏之远猛地一打方向盘,剧烈的摩擦和撞击声响起,他们左侧车窗玻璃碎了个干净,渣滓崩得四处都是,大部分被魏之远侧身挡住了。 魏谦倒是毫发无伤,魏之远卷起一截的手臂、后颈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痕。 这下子真的成了血光之灾。 第五十九章 魏谦弯着腰,小心地处理魏之远身上细碎的伤口。 魏之远后脖颈上不知被什么砸的,有一道稍微很深的伤口,去医院处理过了,其他都是不怎么起眼的小伤,魏谦正沾着酒精挨个给他消毒上药,脸色很不好看。 魏之远上衣脱了扔在一边,人模狗样地坐在那,被碰疼了也不吭声,目光一直追着魏谦的脸。 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哥,你能别老皱着眉吗?” 魏谦没好气地说:“管得着吗?我又没收钱,你还挑剔起服务态度来了。” “那倒不是。”魏之远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下面的话当说不当说,过了一会,他决定坦率,于是开口说,“关键你老这样,我都快起反应了。” 魏谦似乎正在想别的事,当时没反应过来,两秒钟之后回过味来了:“魏之远,你还蹬鼻子上脸来劲了是吧?” 魏之远看了看他,又缓缓地低下头,片刻后,有点酸涩地笑了一下。 魏谦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装可怜,心里却依然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怎么跟个欢天喜地地跑上来讨骨头吃,结果被一脚踹了个轱辘的小狗似的? 然而他心里还没可怜完,魏之远又侧过头来,诚恳地问他:“那我能亲你一下吗?不亲嘴,给我脸或者额头就行。” 魏谦忍无可忍地抬起头逼视着他。 魏之远仍然不知见好就收,还比划了一个手势:“就一下。” “……一下你妈逼。”感觉自己的不多的同情心就这样被浪费了,人五人六的魏董忍不住爆了粗。 魏之远笑了起来,好像没亲着,挨两句骂他心里也高兴。 这时,门被人敲响了,魏谦出去开了门,把三胖和马春明放了进来。 “什么情况?我看看,哎哟我的妈,弟弟,你是刚从伊拉克战壕爬回来吗?”三胖一进屋把魏之远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又指着魏谦手里的小瓶问,“那是什么玩意?” 魏谦回忆了一下:“忘了是谁上回送我的一瓶白酒,五十多度。” “多大仇啊这是,你打算凌迟他呀?”三胖说,“外伤药呢?大夫没给开?” “我看好像有点少,再说黏糊糊的,好像不消毒吧?”魏谦说,他看了魏之远一眼,问,“疼啊?” 魏之远明显甘之如饴地摇了摇头。 头还没摇完,被三胖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 “把你贱得!”三胖很铁不成钢地指责,又对魏谦说,“你可以滚了。” 魏谦把小酒瓶一扔,大爷还不伺候了,晃晃悠悠地叼着根烟跟马春明到了阳台上。 马春明强打精神,勉强自己从失恋的漩涡里挣扎出一点斗志来,压低声音对魏谦说:“是意外吗?” 魏谦脸色阴沉下来:“十有八九不是。” 马春明声音压得更低:“是A市那块地的事?他们能追到这来?这也太过分了!报警行吗?” 魏谦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圈来:“行是行,但是没有证据。” A市有一块原本规划成广场的地,市中心核心区剩下的唯一一块净地了,政府透出消息来,说有意把这块地重新规划成商业用地,魏谦他们盯了已经有大半年。 优质地块僧多粥少,当地有另外一家也是志在必得。 据说对头家的老板名叫王栋梁,五十来出头,养了一大帮劳教出来的,早年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眼下就是生意洗白了,依然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当地一霸。 刚开始,他们派人来给谈判,答应支付五千万,作为魏谦他们撤出竞争的条件。 可傻子都知道,这是糊弄人的霸王条款,五千万跟那块地的升值价值比起来,简直就是蚊子肉。 强龙不压地头蛇,王栋梁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外地人撅面子,他横行A市很久,像一只跟着螃蟹邯郸学步的皮皮虾——现在只会横,已经忘了竖着是怎么个走法了。 于是王栋梁顿时恼羞成怒。 在那件事之前,寄到魏谦办公室的恐吓信都有好几封了。 小菲一开始大惊小怪地报过警,可是查不到源头,包括化验在内,也没什么证据指向王栋梁,何况本地的警察的手伸不到A市,这件事无论协调还是调查,困难都很多。 魏谦干脆叫小菲别大惊小怪,拿恐吓信擦过滤嘴里的烟油用了。 大概见恐吓不管用,眼看着招拍挂的时间越来越近,王栋梁急了,丧心病狂地开始剑走偏锋。 “不就一块地吗?让咱们撤就撤呗,咱国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呢,用得着跟他这一块地死磕吗?”马春明说,“再说,咱们是做正经生意的,那个王栋梁就是个流氓,根本不讲规则,怎么和他斗?这次找人开车撞你,下次会不会就往你家里寄炸弹了?简直没有王法,就是个恐怖分子!” 魏谦眼皮也不抬地说:“那不可能,哪怕那块地头天到我手里,第二天我就收一块钱签合同转给第三方,也绝对不让这块地落在姓王的手里。” 马春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你不要斗气……” “斗气?我没有。”魏谦在阳台垃圾筐里弹了弹烟灰,“是流氓很了不起吗?我也是啊。” 马博士无言以对,从未见过“流氓”这个职称也有人抢着要上岗。 “你怎么可以这样……”马博士弱弱地抗议,“你打算以暴制暴吗?别开玩笑了。” 魏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哟,都敢跟我顶嘴了,你胆肥了?” 马春明:“我在提醒你理智。” 魏谦反问:“你在宾馆门口站一宿的时候怎么没理智理智?” 马春明:“……” 这一刀正中胸口,噎得他半晌没说上话来。过了三秒钟,马春明一甩袖子,大步走出去,嘴里软绵绵地怒骂:“你简直……简直是个混蛋!大混蛋!” 怎么听怎么像被调戏了的良家妇男,魏谦轻轻地笑了一下,伸长了腿坐在阳台上矮墩墩的小沙发上,望着窗外秋高气爽的天,把手里的烟抽完了。 过了一会,三胖也走了进来,魏谦抬起头,询问地看了他一眼。 三胖拎起裤腿在他旁边坐下:“那孩子没什么事——不过你们俩今天可够悬的。” “悬?”魏谦站起来,双手撑在阳台窗户两侧,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了一眼,“有人在我家附近盯着,你今天加个班,回公司整理一下通讯录,能找到的关系都撸一遍。” 三胖愣了一下:“你这是要和王栋梁死磕?” “是他要跟我死磕。”魏谦抬眼看了看三胖,“干嘛,你要跟马春明一样给我来犬儒主义那套?” “那倒不是。”三胖摇摇头。 马春明是正经八百好人家出生的孩子,从小顺风顺水地读书,读成一个高知,至今业余兴趣爱好也是宅在家里看书,是个典型的书生,书生都不愿意惹这种事,他们觉得代价太高,而且跌份儿。 可是三胖明白这个道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好人”反而是最容易招惹事端的,柿子挑软的捏,这谁都知道。 三胖提出自己的隐忧:“问题咱磕得过他吗?” 魏谦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他要是胡四爷,我躲着他走,可他是吗?” “你的意思是……” “要是想一直存续,黑道就得有黑道的规矩,在生意场上来这套流氓把戏,还真当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了吗?”魏谦冷笑一声,“以商养黑养不下去多长时间,这块地当然不错,但也没到价值连城的份上,他不惜找人开车撞我也要抢,你猜为了什么?” 三胖压低声音:“他们资金不足,怕招拍挂的时候被我们抬价。” “他就快‘养不起’了,这是狗急跳墙。”魏谦说。 三胖迟疑了一下:“那安全……” “最近告诉大家都留心点,管理人员不放心可以雇人跟着自己,如果在家附近发现有可疑的人可以报警,就说被盗窃团伙盯上了……给赵局打个电话,让他知道怎么回事就行,过两天我请他吃饭。产生的费用一律报销。” 魏谦这个人靠谱,在某些层面上,他比仙气飘渺整天装神的老熊靠谱——乐哥还死不瞑目呢。 三胖知道自己胜在圆滑,说到底不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但他相信魏谦是,于是听了魏谦的话,他不再多说,打算一切以魏谦马首是瞻了。 至此,三胖话音一转:“哎我说,小远那后脖颈子上的大口子怎么弄出来的?再偏一点就要命了。” 魏谦不知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尽可能简单地说:“驾驶员那边玻璃撞坏了,可能让什么东西划的。” 他虽然轻飘飘地就这么一句话,但三胖同志外表五大三粗,内心却是个猴精,一听话音,再一看魏谦那一身毫发无损,心里稍加琢磨,就琢磨出当时是怎么个场景了。 三胖皱起眉,好一会,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发愁地说:“他对你这份心……唉,简直是……” 一提起这事,魏谦方才脸上从容的冷漠立刻分崩离析了,他皱起眉,一屁股坐在方才的小沙发上,险些窝了腿,怎么都不舒服,烦躁地换了个姿势,摆摆手:“别提了,烦死我了。” 三胖沉默了一会:“我们家那口子,最近不是怀孕了么,在公司也没人敢让她多干活,弄得她整天闲得没事,买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小说,自己看不说,还逼着我看,我一抗议就说我不爱她了。我捏着鼻子看了几本,觉得尽是扯淡,大家平平常常一起过日子的事,顶多刚认识的时候在激素的影响下不淡定那么一阵子,时间长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倒好,十多年了,他不腻,四年多,把他送走了,好,这回回来,我看他还要变本加厉,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魏谦没好气地说:“不是,胖子,你什么意思吧?不是你当时趁我不在往我屋里塞姑娘照片的时候了?” 三胖:“小远但凡要是个丫头,我就把你绑到他床上。” 两人话题进行到这里,已经诡异得进行不下去了,两厢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会,魏谦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口说:“滚。” 三胖溜圆地站起来,按下魏谦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你们哪,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迈着四方步溜达了出去,碰到垂头丧气还在生闷气的马春明:“走啦乌龟真人,别在这转不过弯来啦,这年头,流氓手段斗不过怀有一颗流氓心的‘正经人’……唉,你还挺有童趣……” 俩人走了,魏谦出来一看,只见马春明那个王八蛋用签字笔,在他家阳台门后面画了两只披甲执锐的小乌龟,正一人举着一根缝衣服针,互相虎视眈眈地盯着,脑袋上还跟忍者神龟似的,在额头上勒了个布条,一边写着一个“儿”字。 魏谦从中读到了马春明的留言——俩龟儿子要打仗。 ……这种混账东西竟然还好好地活在自己手底下,拿着工资时而叫板,魏谦感觉自己真是个明君。 他听见压抑的笑声,魏谦一回头,发现魏之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魏之远依然没穿上衣,他肩膀宽阔而端正,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明显而优美,就连凄惨的伤口都不显得多碍眼,反而给他增加了一些生机勃勃的野性。 这小子光屁股的模样都看了不知多少次,可魏谦从未像现在这样尴尬,他的目光在魏之远身上一触就滑开了,尽可能地集中在魏之远的鼻子上:“小宝那边我让小菲安排,你这两天也少出门。我那遇到点事,今天连累……” 他的话没说完,魏之远突然打断了他:“其实我今天特别高兴。” 魏谦哑然,他直觉魏之远下面要说什么,直觉想阻止,可是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之远缓缓地走近他,双手撑在魏谦背后的墙上。 “我从小希望有一天也能保护你。”魏之远轻轻地说,“你老也不给我机会,好不容易今天抢到了一次。” 魏谦的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滑动了一下,然而微微垂下的眼皮却让他看起来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魏谦冷冰冰地说:“你简直是有病。” 魏之远苦笑了一下,显得有些惆怅:“熊哥说我应该一日三省,每天睡前面壁,回忆这一天的大小念头,有一段时间,我跟几个朋友做一个单机的灾难题材游戏,那时候我天天都有个念头挥之不去,我希望突然来一场大地震,砖土框架都倒了,把整个城市都埋了,我就可以用一身的骨肉给你撑开一个缝隙,让你看着我粉身碎骨在你怀里。” 他盯着魏谦的眼睛,撑在墙上的手缓缓下滑,轻轻地搭在魏谦身上:“不过后来我剖析了一下,发现自己之所以产生这个念头,纯粹是恨你,拐着弯地意银着报复你,是典型的失败者思维方式,所以就开始让自己不往那边想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冒出来一两次……” 他离魏谦越来越近,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后,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容:“就一下,我身上的皮烂布一样好多伤口,有本事你就打我。” 魏谦:“……” 魏之远笑容更灿烂:“对啊,哥,我就是在威胁你。” 然而他说着这话,最后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没做什么离谱的事,只是非常轻柔而且小心翼翼地亲了魏谦的眉间,蜻蜓点水一样,稍作停留就退开了。 而后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我操,太幸福,被你打死也值了。” 魏谦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这里听这神经病满嘴的屁话,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打他,为什么没推开他,还保持着呆头鹅一样立正的姿势任由他放肆。 魏之远的眼神、话音,三胖临走时候那句“好自为之”,种种种种全都在魏谦脑子里纠结成一团浆糊。 最终,魏谦面无表情地向左转,一言不发地回屋里,“碰”一下甩上了门。 那天以后,魏之远是死活缠上了魏谦,每天坚决要和他一起上班,魏谦走到哪他跟到哪,白天就在魏谦的办公室里让小菲给另外支了张桌子,带着耳机做自己的事,晚上有应酬他就跟着蹭饭,没有就一起回家,弄得魏谦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不闭眼,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这个东西。 又过了几天,宋小宝回来了,Alex和一个小菲找来帮忙的退伍的女特警陪着她。 魏谦没办法,只好跟魏之远去把她给接了回来。 贱A第一次见魏谦,一路上盯着他看了一路,就差流哈喇子了,最后被魏之远忍无可忍地挡住视线,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Alex偷偷跟小宝咬耳朵:“真小气,我就是看看而已啊。” 宋小宝伸出细高的鞋跟,狠狠地碾了他的脚:“要、点、逼、脸。” Alex脸皮厚如城墙,毫不在意,不让看这个,他就看别的,转移视线到魏之远身上,几乎要透过衣服,把魏之远身上每一根肌肉线条都用视线舔个遍,舔完一抹嘴,又用挑剔嫌弃的目光看了看宋小宝,继续咬耳朵:“其实你才是捡来的吧?” 宋小宝实在受够了这个贱人,打算就地殴打他三百回合,谁知就在这时,挨揍专业户从不反抗的Alex突然抬起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就按住了她,同时,表情严肃了下来:“等等,别闹。” 说着,Alex猛地一回头,远处似乎有人影闪了一下,等他们走过去查看的时候,人已经跑了。 “这一阵子一直有人跟着,”魏谦说,“我都快习惯了。” “不是有人跟着。”Alex说,“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在偷拍你们。” Alex虽然人很贱,但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名模,近些年更是一只脚踏进了影视圈里,连魏谦这种不看电视的人见了他都觉得脸熟,应付狗仔队都快成他的日常了,对偷拍的镜头,他格外敏感。 被他一语中的。 不知对方是不是知道他们察觉了,第二天魏谦就在办公室里收到了一份快递,厚厚的一摞照片,有些比较清晰,有些显得模糊很多。 而越是模糊的,照片的内容显得就越是暧昧,特别是一张似乎是从窗外远距离拍的,本来当时魏之远只是跟他说了两句话,在他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而已,拍出来却像是魏之远把他按在墙上亲。 魏之远立刻走过来:“是那个王什么的人寄来的?” 他皱紧眉拿起那张最过分的照片:“对不起,我的疏忽。” 企业家和政界人士不是演艺圈的,整个社会都在要求他们“企业的社会责任感”,特别平时和魏谦打交道的都是各地方政府官员和大公司的合作伙伴,那些都什么年纪的人?像张总一样一把年纪还臭不要脸的毕竟少数,他们会怎么看? 而关于魏之远的来历,魏谦向来很少和人解释,只说是弟弟,跟小宝一样,谁会知道不是亲的? 在这个同性恋已经见不得人的时代……兄弟乱仑? 这太过火了。 “你不用担心,我把这事扛下来。”魏之远冷静了一下,脑子里立刻穿过了好几个完美地全揽到自己身上,把魏谦摘出去的方案——别说本来就是他一厢情愿,他哥根本是无辜被他逼的,就算魏谦真的……他也打算一辈子尽皆自己所能地不让他哥再有一点麻烦。 就在这时,魏谦桌上的电话响了。 魏谦抬手止住了魏之远的话音,接起来。 对方慢吞吞地开了腔:“魏董,跟你说两句话真难啊。” 第六十章 魏谦的反应很平淡,无论是照片、魏之远的话还是突如其来的电话,他都没什么表情。他抬起的手往下压了一下,示意魏之远先坐下,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王总。” 王栋梁先是长吁短叹地感慨一番:“哎,你们大老远地要来到我们老家,参加我们城市建设,我呢?嘿嘿,混得不怎么样,也就在当地能有几个人看着脸熟,勉强有点面子——还没来得及请魏董吃个饭呢?不知道这个脸,魏董赏不赏?” 魏谦轻轻一哂,也不知道是讥还是讽,随即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桌角上,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魏之远立刻领会精神,把烟盒拿过来,点了一根递给他。 “王总太客气了。” 王栋梁貌似爽朗地哈哈一笑:“哪里,我对魏董早有耳闻啊,青年才俊,有本事……哎呀,说起来,咱们哥俩还颇有渊源。” 魏谦不动声色地弹了弹烟灰:“这怎么讲?” “你也知道,你王哥我这个人呢,喜欢结交朋友,英雄不问出处嘛,这些朋友三教九流的,哪里来的都有,其中有些人,年轻的时候可能犯了一些错误,哈哈,当然了,现在都浪子回头了。现在我的朋友里有这么一位,今年也小六十啦,姓纪,叫纪学文,不知你有印象没有。” 王栋梁这大流氓说话就是这么的拐弯抹角,魏谦皱了一下眉,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在那吠什么,略微迟疑了片刻后,魏谦谨慎地接上他的话音:“我还真没听说过您这位朋友是何方神圣。” 王栋梁又开始他三纸无驴般的长篇大论,好一阵感慨人生无常,间或还夹杂着几句顾头不顾腚的唐诗宋词,酸得好像忘了放糖的酸梅汤,魏谦借着这个间隙足足抽完了三根烟……第四根被魏之远强行夺下来抽走了。 终于,王栋梁绕着地球跑了一圈之后,回归了正题。 “确实,”流氓说,“也这么多年过去了,魏董呢,也确实是年轻,早些时候的事大概是不记得了。说来也巧,这个纪学文正好就是在你出生那年入狱的,跟你的母亲是很有一番渊源的……” 直到这时,魏谦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只听王栋梁在那边慢吞吞地吐出后面的话:“不,怎么能说很有渊源呢?王哥没文化,这张嘴总是词不达意,你不要在意啊。虽然没有正常的婚姻关系吧,但是没有他就没有你,这话怎么说呢?那个……血浓于水什么的……” 魏谦突然打断他:“王总这是打算开业大酬宾,直接给我安个爹?那这爹还真挺便宜的。” 王栋梁得意地笑了起来:“魏总怎么说话直带刺呢,怎么,今天小兄弟没伺候好吗?听着心情不怎么样啊——不过单看面貌,魏董和我这位朋友是不怎么像,魏董还是像母亲那边多一点吧,我那位朋友一见你的照片,哎哟,眼都直了,说那眉眼,真是一点不差,果然老话说得好,‘生子肖母,生女肖父’啊……哈哈哈哈,说多了,当然,老哥我就是个外人,你们‘自家人’的事,我再多嘴,就惹人讨厌了。还是那句话,改天一定要来,老哥得好好招待你,请你吃咱们点咱们当地最有特色的,有个‘活人餐厅’,活人当餐盘,个个都是漂漂亮亮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魏董肯定好这口,到时候千万别跟我客气。” “生子肖母”四个字一出口,魏谦额角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魏之远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一顿。 然而魏谦到底是没在王栋梁那露出一点端倪来,耐心地听完了他整段意味深长的鬼话,嘴角才轻轻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王总胃口可真不错,看来兄弟我必须要陪你尽兴了。” 放下电话的一瞬间,魏谦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感觉像是憋了好一阵子,气息都有些颤抖,他的嘴唇像是冻的,青白一片,没有了一丝血色。 魏之远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哥……” 魏谦没应,魏之远隔着桌子,探身捏住他的肩膀:“哥!” 魏谦这才似乎是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定定地看了魏之远一眼,而后缓缓地弯下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魏之远,有些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投资部草拟的,关于你们那个游戏的合作协议,法务的人看过了,你先拿去过一遍,有问题直接去和分管经理沟通。” 魏之远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魏谦却垂下眼睛:“先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 魏之远皱皱眉,魏谦音量微微提高了一些:“出去。” 魏之远看出他心烦,不想在这时候给他雪上加霜,于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草拟合同,转身走出去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都已经下班了,魏谦也没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一趟,总部人都快走光了,魏之远才晃悠一圈,敲了敲他的门:“哥?到点了,回家吗?” 里面好一会没动静,魏之远正要再抬手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魏谦的脸色极难看,他从兜里掏出车钥匙递给魏之远,交代了一句:“你开吧。” 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今天下午和你的部门经理聊了很多,挺有意思的……哎对了,哥,家里还有菜吗?一会顺路买点吧,你想吃什么?” 魏之远试图挑起一个话题,然而魏谦要么简单地应一声,要么干脆病恹恹地靠在车座上不吱声。 到最后,魏之远也沉默了,进入小区的时候,他减速到和自行车差不多的速度,缓缓开进小区车道,匀出一只手,裹住魏谦的手背——那只手冰凉。 魏谦只是睁开眼,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就又合上了。 他既没有动作上的抗议,也没有缩回去,似乎只是某种自暴自弃的麻木。 绝对不对劲,魏之远想。 到把车开到自家的车库里,魏之远才算把他的手捂热了,魏谦把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是微循环刚刚恢复一样,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慢吞吞地问魏之远:“好摸吗?” 魏之远见好就收地规矩起来,收回了爪子:“哥,你没事吧?” 魏谦:“嗯。” 说完,他就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径直往楼上走去,魏之远连忙追上他:“哥,照片的事,我想……” 魏谦背对着他走在前面,抬起一只手,竖起两根手指:“这个再说吧。” 魏之远:“啊?” “明天再说,小宝还在家呢。” 小宝正跟Alex趴在一张茶几上看旧照片——这是Alex死乞白赖要求的,宋小宝出于淳朴人民的热情好客,一时天真地答应了他,很快就后悔了。 贱A本意是参观一下幼年时期的帅哥,谁知道他很快找到了更好玩的——幼年时期的宋小宝,对此,他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嘲笑。 “哈哈哈哈,你小时候怎么能长成这样呢?太离奇了!离离,偷偷告诉哥一声,你是在思密达国动了多少刀,才获得现在这个伪装的人类身份的?没关系,我不会盘问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的,告诉我吧。” 宋小宝:“什么呀!哪有那么难看?” 贱A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认认真真地说:“不,姑娘,一点也不难看,只是以人类的标准来说,情况略微有点惨烈。” 宋小宝:“……” 贱A凑近了观察了她一下:“你不近视?唉,幸好,不然你小时候这让门板拍过的鼻子,恐怕连眼镜也戴不上吧?一个小丫头,整天把眼镜拿根线绑在脑袋上,跟刚做了脑残治疗手术的病人似的,啧,得有多凄惨啊。” 宋小宝对他怒目而视。 她的目光对贱A毫无杀伤力,Alex一边漫不经心地翻过他家稀有的旧相册,一边说:“你上回跟我说,家里大哥是亲的,二哥不是对吧?唉,你要像你大哥就好了……哎我操,这是谁?!”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个女人。 由于年代和照相技术的关系,女人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僵硬,烫着在如今看来显得十分艳俗的卷发,抹着血红血红的嘴唇,脸颊消瘦地凹了进去,面色暗淡无光,眼神麻木地看向镜头,正努力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 按理说,这张照片应该是很毁人的,没准连西施也能拍成无盐女,可是Alex却盯着女人的脸看了良久,如果不是小宝知道他都快弯出圆周率来了,一定会认为他对照片上的女人一见钟情。 “漂亮……”好一会,Alex才喃喃地说。 小宝不解地说:“啊?哪漂亮,拍得多傻啊。” Alex摆摆手:“你不懂——你看,她就像个蜡做的假人,全身僵硬,不自然地往镜头前一站,眼神里还有种特别灰败的东西,显得眼神黯淡,表情呆滞,乍一看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可当你仔细分辨的时候,就发现这女的长得真是……漂亮,就好像……” 他似乎突然词穷,比比划划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那种快死的花,你知道吗,外围的花瓣已经变质成了垂死的棕黄色,能看见里面干瘪的植物脉络,只有花心上有一点残破的生命力,带着马上就要消失了的水汽……” 宋小宝说:“你不就是想说残花败柳吗?” “毛!你有没有审美?不会说就闭嘴,我发现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Alex没好气地喷了她一句,接着,他低下头着迷地看着那张照片,低声说,“有种行将毁灭一样的美,让人一看,就会不自觉地想象那朵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哎,这人是谁?” “我妈。”宋小宝说着,把照片抽了出来,看了看上面标注的日期,“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我哥说的……哦,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开始吸毒了,怪不得瘦成这幅皮包骨的鬼样子呢。” Alex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好像触碰了小宝的他们家的伤心事,顿时从狂热的摄影爱好者状态里回过神来,讪讪地说:“离离,对不起啊……” “没事,我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宋小宝状似没心没肺地耸耸肩,又补充说,“对我爸也没有。” 就在这时,魏谦和魏之远回来了,魏谦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小宝手里的照片上,脸上没见什么喜怒,只是走过去,自己动手收拾好,把母亲的照片重新塞回相册,又在宋小宝头顶轻拍了一巴掌:“玩什么不好玩相片。” Alex虽然很想再逗留一会,看着美男养养眼,可他察言观色,发现魏谦面色不郁,只好在五分钟之内识相地告辞,去了他下榻的宾馆。 魏谦打起精神,跟小宝聊了几句,在九点钟之前就回屋了。 到了自己房间里,魏谦才把门一关,狠狠地掐起自己的眉心来——他头疼欲裂。 魏谦只是草草洗漱,连头发都没擦,就滚到床上,很快,就身心俱疲地睡着了,在他彻底陷入睡眠之前,脑子里乱哄哄地跑过了这一整天的事,最后,定格在被小宝拿在手里的那张旧照片上。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故梦重做,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靠在怀孕的女人身上,听她讲河水和小孩的故事。 而后女人和念书的声音消失了,那个故事仿佛还有后续。 女人丰满的双颊凹进去,本来就高挺的鼻尖好像尖锐得要戳破天际,目光越发阴郁麻木,殷红的嘴唇里似乎总是透着疯狂的死寂。 魏谦好像退回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一推门,就看见女人木然地站在小宝的床前,手里还拿着她吸毒用的针管,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小姑娘。 没心没肺的小女孩睡得人事不知。 魏谦头皮一炸,两步走过去,一把推开女人,挡在小宝床前:“你干什么?” 女人瘦成了风中的竹竿,被他一抬手推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往后倒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干什么?”她低低地笑起来,落到角落里的手正好碰到了魏谦小时候那本故事书,女人拿起来,消遣似的,不慌不忙地把那本书一页一页地撕了,她慢悠悠地说,“你们两个婊子养的小杂种,活着干什么?还不如早点死了,下辈子投个好胎。” 她说着,目光落在残破的书页间:“小羊小羊圆滚滚,嗷呜一口吃下肚,一个也别跑……哈哈哈哈,一个也别跑。” 魏谦:“疯子。” 他不想再看她,弯腰查看小床上的小宝,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小猪,旁边这么大动静,愣是吵不醒她。 她的小脸蛋圆鼓鼓的,肉团子一样的小爪子放在身侧,无意中一张一合的,好像想抓住什么东西。 少年松了口气,轻轻地把女孩的小手拢进被子,感觉她好像在依恋地抓自己的手指。 可还没等他体会到孩子温热的掌心传来的体温,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他闻到女人身上让人反胃的劣质香味,那双手瘦得脱了形,手背上有一条一条干出来的纹路,指尖没有一点血色,触感却极其滑腻,像两条冰冷的鱼滑进了他的衣服,一只手掐住他的腰,继而移动到了他的胸口上,另一只手碰到了他的下体,挑逗地揉了起来。 少年的身体将发育,还没来得及进入青春期,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场呆住了。 随着陌生的躁动涌入他的血管中,“轰隆”一下冲进了他的脑子,魏谦才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挣扎起来,回身给了女人一巴掌。 “啪”一下,屋里寂静了片刻,小宝终于被吵醒,声如洪钟地哭了起来。 女人舔了舔猩红的嘴唇,一手捂住脸,跪坐在地上,轻而断续地笑起来,一时间疯疯癫癫的表情竟然显得有些娇憨:“哎呀,宝贝儿子,原来你还不懂啊?” 魏谦的血冷了下来,他觉得身上女人的触感好像还在,就像有一条蛇缠在他身上,他一阵恶心,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女人不笑了,漠然地看着他:“你们男人,不就是喜欢这种事吗?怎么,觉得妈恶心?那又怎么样?十几年前,你身上的血就是我的,你自己不恶心?嗯?” 说完,她拢了拢头发,抬起下巴,端庄而冷漠地站了起来,嘴里却轻轻地哼着:“小羊小羊圆滚滚,嗷呜一口吃下肚,一个也别跑……” 一边哼唱,一边踩上她的高跟鞋,把领口解开了些,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到了门口,她突然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眼珠都快要从眼眶里脱出来,定定地看着魏谦,胡言乱语地说:“我告诉过你别过河,别过河,你还要过!怎么样呢?宋大伟死了吧?你也完蛋了吧?就要被‘嗷呜’一口吃掉了吧!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到最后简直像是捏着嗓子的乌鸦夜啼,生出某种撕心裂肺的不祥。 魏谦猛地惊醒过来,心悸如雷。 睡觉的时候忘了关窗户,晚秋的冷风一吹,吹得他狠狠地激灵了一下,而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赤裸的。 魏谦皱了皱眉,他平时压力极大,休息时间极其珍贵,一般是倒头就睡,不大顾得上这方面的需要,隔一阵子偶尔会有,也是用手草草打发自己。 可这天晚上,他觉得有点膈应,没伸手去碰,只是靠在床头上,静静地等待欲望过去,也没有去关窗户,任由风吹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心跳和身体才都逐渐平息了下来,魏谦起床,打算去给自己倒杯水喝,他从梦魇中挣扎出来,觉得有点可笑——无论是那个梦,还是王栋梁。 他曾经尽可能地挺直着腰杆,离开学校,又因为那一点可笑的自尊,去给乐哥做打手,赚玩命的钱。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想,现在如果他愿意,如果乐晓东的夜总会还在,他能买它个两三个扔着玩,谁撼动得了他的自尊? 金钱和利益总会织起一张庞大的网,只是看谁的网大,谁的网结实了。 短短几天,魏谦已经把王栋梁摸清了。 备受王栋梁器重的小舅子在拆迁的时候打死了人,这件事被他在当地压下来了,谁知被打死的人家里有个远房亲戚,背景不那么简单,现在恐怕正在有人准备调查姓王的。 还有王栋梁手底下那一坨劳改犯,虽说都是靠他养着给他办事,但是随着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约束他们也越来越困难,王栋梁现在已经被一只脚拖下了水。 他肯定需要钱,很多的钱,他穷得都快要狗急跳墙了。 听说他手里现在有一笔从澳门那头洗完的款子,急需开个正经的口子流回内地,几乎找不到比这个广场改造成住宅的项目更理想的方式了。 A市的项目,马春明之前给出了非常精准的市场调研报告,当地预售管理并不怎么严格,绝对能在主体封顶之前拿到绝大多数的回款,甚至有可能清盘,如果前期操作得当,整个回款期可能不超过半年,罕见的“短平快”利润高的项目。 王栋梁必须要尽快弄到这块地,魏谦放下水杯,盯着略略反射着一点微光的水面,握着杯子的,是自己属于成年男人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他心说:我必须让你弄不到。 就在这时,魏之远的房门突然开了。 魏谦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压低声音问:“怎么这点钟还不睡?过时差生活?” 魏之远走过来:“嗯,刚才在和几个海外的朋友商量点事……哥,我有点担心你。” 魏谦觉得自己当时是冷静的——他觉得自己接到王栋梁的电话时是冷静的,噩梦也只不过是打破平时晚睡早起的生物钟的巧合——他方才还在条分缕析地想怎么对付大流氓的事,理所当然应该是理智的。 然而此时,他在这样的冷静理智中,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梦里疯女人的车轱辘话。 过河…… 过河?就过去了,怎样? 父母都不是人又怎样? 同性恋算什么?乱仑又算什么? “想拿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威胁我?”魏谦心想,“风刀霜剑言如雪?有本事埋了老子,老子怕过谁?去他妈的。” “你跟我过来。”魏谦不轻不重地说,就像打算和魏之远聊聊投资款该怎么走手续的事。 然而他带上门之后,却猛地把魏之远按在了门上,在魏之远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没轻没重地凑上去,啃上了魏之远的嘴唇。 魏之远当场就觉得自己平稳的心跳“嘎”一下,忘了蹦字了。 第六十一章 魏谦其实不知道该怎么亲吻,这是个技术活,他没干过。 温柔的,他就只知道打发小孩睡觉那样,轻轻贴一下,狂暴的……这个他想象不大出来。 好吧,其实魏谦在午休时间翻过一本林清桌上的小黄书,可惜看完了以后,他依然一头雾水,没能从中得到任何指导,因为根据书里对“亲吻”的玄幻描述,他那贫瘠的想象力没有构建出任何一个人类能做到的动作,要说联想…… 魏谦当时看完以后,脑子里浮现出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武侠片的特级镜头……就是“吼哈”一下,然后主角身后一串二踢脚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极光爆炸的那种。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泄愤一样地蹂躏了一下魏之远的嘴唇。 秋天北方气候干燥,人的嘴唇容易起皮,魏之远疏于保养,所以轻轻一拉扯就破了,魏谦很快就敏锐地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他这才微微地从起伏的心绪中回过神来,尴尬地发现,自己这样简直就像个色狼,实在太斯文扫地了。 他才想要往后撤一点,却突然被魏之远狠狠地扣住后脑,贪婪地反击了回去。 不同于第一次——那回年会后,他本能地动手揍了魏之远一拳,之后只记得自己又惊又怒了,没什么其他的印象。 这次,魏谦迟疑了一下,魏之远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进了他嘴里,扫过了他所能触碰到的每一个角落。 被刺激得有些发麻,魏谦一时忘了呼吸。 魏之远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揽在了魏谦腰间,魏谦被他拉扯得腰部情不自禁地往后微弯下去,成年人的腰多半没有那么软,时间稍长就会觉得很吃力,魏谦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把被魏之远压弯的弓。 他绷紧的肌肉已经开始发酸,不由自主地伸手撑住墙,而魏之远还在不依不饶。 不知什么时候,魏之远的手卷起了他睡衣上衣的下摆,魏之远的手心着了火一样,滚烫,并不像爱抚,手重得几乎像是要撸下他一层肉,很快逡巡过魏谦的小腹,继续往后。 魏谦觉得自己的腰窝被重重地掐了一下,疼得他一激灵,随后一股酸麻顺着脊梁骨窜上去,他的腰顿时软了,本能地挣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抗议的低吟。 而后,魏谦就感觉胯下有东西顶住了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就在这时,魏之远终于结束了这个吻,他缓而颤抖地压抑着急促的喘息,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叹了口气,似乎用了极大的毅力,迫使自己松手,缓缓地放开了魏谦。 魏谦站得重心不对,往后仰了一下,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屋里没开灯,魏之远靠在门上,一双眼睛像狼一样,即使在黑暗里,也闪烁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近乎饥饿的光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魏谦心里漏跳一拍,随后死命唾弃了自己一句:“我这办得是什么事。” “谦儿,”魏之远开口叫他,却换了称呼,声音低哑得好像金属划过粗粝的砂纸,“我他妈肖想你快十年了,你能别这么考验我吗?我……我真把持不住。” 魏谦无言以对。 “你……你,算了,等我缓缓。”魏之远的呼吸粗重极了,他似乎有些赌气,径直走到了魏谦床上——椅子上堆满了东西,没地方坐。 魏谦的被子摊在一边,里面还带着一点暧昧的余温,魏之远没想到自己的欲望居然这么轻易就能被他点燃了,有些难受,他干脆两条腿垂在地上,上身趴了下去,像一头俯卧的狮子,闭上眼睛,短暂地伏在魏谦的枕头上。 魏之远本意是想安静一会,平息一下自己的欲望,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个再馊也没有的主意了。 鉴于某人头发都没擦干就躺下睡觉的行为,枕巾上留下了非常明显的洗发水味,黑暗放大了魏之远嗅觉的灵敏,除了洗发水,他还闻到了混杂在其中的微弱的浴液味道,以及属于魏谦的、某种独特的气息。 气味极富挑逗性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然而不光如此,还有那微微凹下去的床,身后的带着魏谦的体温的被子,魏之远当时鼻子就有点痒,而他无意中在枕头上蹭了蹭,脸侧竟然还沾到一根魏谦的头发…… “我操!”魏之远彻底暴躁了,他原本天生就不是急性子的人,更不用说这些年沉下心来修身养性,都快想不起来上一次自己这么暴躁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他像诈尸一样,猛地坐了起来,低低地说:“我血管快要裂开了。” 魏谦好像有点不在状态,至此,他自以为自己冷静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他站在两步以外,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借着稀薄的月光,魏之远看见了他复杂又错乱的表情,胸前的扣子被自己揉开了好几颗,魏谦似乎没有注意到,露出胸口的窄窄一条。 “你就折磨我吧。”魏之远站了起来,在熊熊的欲火中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但没控制住自己的嘴,他说,“魏谦,我真是恨你。” 错身而过的时候,魏谦忽然一把抓住魏之远的手腕。 他近乎空白的表情被魏之远方才那句泄愤的话打碎了,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平静,语气听起来更加平静。 魏谦说:“到床上去吧,我帮你。” 魏之远强健的心脏再一次卡带了,他只记得自己被魏谦轻轻推了一把,就立刻像毫无重量一样地“飘”回到了床上,革命气节早不知道死到什么地方去了,魏谦冰凉的手刚伸进他的裤子,还没碰到哪,他已经先整个人一哆嗦,叫出了声来。 他这副德行,魏谦反而放松了下来,甚至本性难移地随口损了他一句:“叫唤什么?台词念早了——我说您别一惊一乍地行吗?闹猫呢?” 魏之远的理智早就碎成了渣渣,尽管魏谦的手法潦草又粗暴,但在日思夜想的人手里,细枝末节的技术问题算个屁。 魏之远胡乱地叫着他,一会是“哥”一会又是他的名字,神魂颠倒。 肯定没有多舒服,魏谦很清楚这一点,他打发自己的时候就一直很木然,感觉还不如按摩店盲人大哥给按颈椎时候来得爽,纯是解决需要……可是一个人真会为了另一个人神魂颠倒吗? 魏谦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依赖和服从,一直以来,他都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可靠,这几乎是对他而言最为亲密的感情互动了。 但是魏之远不一样,他走得实在是太近了。 魏谦忍不住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有那么好吗?小远的执着都是从哪来的? 他连人生中最理所当然、最没有理由的父母之爱都没有得到过,从未建立起对世界起码的信任,遑论是虚无缥缈的…… 爱情。 然而他在魏之远熠熠生辉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极端亲密的联系,好像在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偷偷摸摸地安在了心里。 魏谦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像是有人用羽毛轻轻地搔过,连同他的动作也不由得放得更轻柔……尽管轻柔得依然很不得要领。 直到魏谦擦干净手,魏之远依然赖在他的床上不肯起来。 魏之远:“哥。” 魏谦把纸巾扔进纸篓:“什么事?” 魏之远又叫:“谦儿……” 魏谦把开了大半宿的窗户关上:“嗯?” 魏之远没事,就是想叫他。 青年在柔软的床铺间闭上眼睛,呓语似的又叫了一声:“谦儿。” 这回魏谦终于不耐烦了:“干什么?有完没完了?” 魏之远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低低地说:“死都值了。” 这句话真心诚意到谁都听得出来,魏谦胸口狠狠地窒了一下,但他无从表达,只是走过去,在魏之远腿上打了一巴掌:“起来,床单都让你滚成咸菜皮了。” 魏之远顺从地爬起来,站在一边,看着他把乱七八糟窝成一团的床单拉好,又把已经团成一卷蜷缩在墙角的被子拽回来。 “哥,我可以……”魏之远顿了顿,“唔,算了,没什么,我还是回自己屋里吧。” 魏谦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过了一秒钟后,魏谦淡淡地开口说:“橱子里还有个备用的枕头,去拿过来。” 魏之远猛地抬起头:“小宝还在家呢,你……” 魏谦打断他:“没事。”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告诉小宝了,也并不是没节操到立刻就适应这种诡异的关系、立刻就能全盘接受兄弟爬上了他的床这种事实,魏之远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觉得难堪而已。 说不定方才的走火,他也都觉得是他自己惹出来的,所以打算闷不做声地一个人担了。 魏之远轻轻地把枕头放下,钻进了被子,试探性地伸出手,抱住了已经躺好闭上眼,似乎光速入睡了的魏谦。 魏谦没有动,没有睁眼,他不想在那小崽子面前表现出害羞之类的情绪,只好紧张兮兮地端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架子,假装从容。 不过十分钟以后,魏谦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扒开了魏之远的手:“你别跟个探照灯似的死盯着我行不行?” 魏之远连忙从善如流地眯起了眼盯着。 得,这回成显微镜了。 他把魏谦拖回被子里,轻声说:“你先睡,我还在做今天的功课。” 魏谦:“什么功课?” “反省。”魏之远闭上眼睛,用耳语的声音对魏谦说,“从早晨开始。接到照片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是高兴的,甚至不受控制地偷偷看了那些照片好几眼。” 魏谦:“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自己都没感觉出来。”魏之远说,“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所以才要事后一点一点抽茧拔丝地回忆。我记得你桌上的茶杯垫图案——我在你办公室好长时间了,都没注意过你用什么杯垫,唯独今天注意到了,因为靠墙的那张照片当时就放在杯子旁边,我一定是多瞟了好几眼,才会印象深刻。” 魏谦震惊了,他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像福尔摩斯验尸一样研究自己。 这都谁教他的? 绝不可能是老熊,老熊要是有这么高的悟性,早就成真仙了,还用得着每天装模作样地假仙? “我分析这个窃喜有两个原因吧,”魏之远接着说,“一个是我对你的心见不得光已经很久了,我当然希望它有一天能光明正大,但是那可能会伤到你,伤到很多人,所以这回通过别人的手传出来……别管真的假的,我都有种自己在‘无辜’的情况下得偿所愿的错觉。” 他顿了顿,继续说:“当然,还有一个更深一点的原因,就是我还是想折磨你……刚才不小心秃噜出实话了。我虽然心里决定为你修行,但还是忍不住恨你不回应我,我还没法完全坦然。如果因为我而让你痛苦,我会有种自己在你心里有分量的错觉……这样我可以假装自己对你很重要,算是……刷存在感吧。” “不是,你等等。”魏谦撑起上半身,“你每天临睡前就这么……这么……血淋淋的一通?” 魏之远睁开眼,坦诚地说:“是啊,还有呢。我刚才说过,死也值了,当时真那么想的,可是现在回过神来,又开始不满意了,抱着你的时候,我又有了一个念头,想着刚才要是能做全套就好了——贪心不足……唉,一点欲望得到满足了,很快就会又有新的不满。” 魏谦:“……” 他不知道魏之远当着自己这个被妄想的当时人面,究竟是怎么大喇喇地说出这番话的。 魏之远冲他笑了笑:“我发誓,真的就是一个念头,还没到它放大的时候呢——你盖好,别冻着。” 那天临睡前,魏之远在魏谦耳边说:“这不是血淋淋的,人心隔肚皮,可是何必对自己也隔肚皮呢?好多事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藏起来对自己没什么好处,藏得多了,人就容易软弱,对自己越是坦诚,就越是能得到无坚不摧的力量。” 第二天,魏谦一起来就有一点感冒,可能是前半夜吹的,也可能是后半夜他一直担心单人被太小,总把被子往魏之远那边推,结果着凉了的缘故。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早晨最兵荒马乱的事,是宋小宝早起戴着耳机压腿,刚压完一轮准备放松一下做第二轮的时候,就看见她的小哥哥从大哥屋里出来,还亲密地冲屋里的人问:“哥,早晨想吃点什么?” 直到魏谦出屋,小宝那能塞进一个鸭蛋的嘴也没合上。 魏谦看了她一眼,没解释什么,尽可能表现自然地收拾洗漱,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叫她过来吃饭……只不过一早晨没和她对视过。 而后他以上班为借口,落荒而逃了……比平时足足早了二十分钟。 会议室里还没有人,魏之远倒了杯茶,打开电脑,对魏谦说:“昨天晚上忘了跟你说了,我们用了一点非法的技术手段,黑进了王栋梁身边几个人的电脑,拼凑出了一点信息,他们有一本阴阳账,可惜是手录的,只有几页扫描版泄露出来,信息不全,但是涉及到的几个账户往来,我们都已经在追踪了,给你看看。” 魏谦沉默了片刻:“我不希望你沾上这种事。” “你希望我怎么样?”魏之远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笑盈盈地问他,“三好学生一样地默默写我的程序,赚几个零用钱回来向你讨要奖赏吗?” 他捡起一根签字笔,在手指间转了几圈,叹气说:“你是多缺乏安全感啊,只肯对自己豢养的东西有感情。” 魏谦面无表情地说:“豢养谁?你?我有病啊,养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整天找气生,你怎么越大越不要脸?” 魏之远好像很爱听他数落自己,一个字也不反驳,嬉皮笑脸地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到他面前,立刻堵住了魏谦的嘴。 半个小时以后,管理团队的人到齐了。 “当地政府刚刚换届,一把手是个外地空降来的。”三胖说,“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王栋梁急着要重新疏通关系的原因。市政那帮人现在态度很模棱两可,一来新领导刚到任,没来得及摸清楚这地头蛇的水有多深,二来这大领导也是快退休了,准备无功无过地收个尾,不想在自己任期闹出什么事来晚节不保。” “闹不闹出事来,由不得他,也由不得王栋梁。”魏谦说。 马春明翻看着内部秘密传阅的一些东西,正人君子地举手准备发表高论:“我们可以向司法机关举报,这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闭嘴。”魏谦用两个字就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发言。 马春明直肠子,在他认为要紧的立场上,从来不吝于和大老板叫板的,立刻跳起来:“我反对使用不正当的手段!” “没人说要使用不正当的手段。”三胖把他按回座位上,“博士,你不懂就先听着吧,正当的手段也不是只有你那种直眉楞眼的。” “他就是把柄再多,这个事,也得让当地政府去做。”魏谦点了根烟,“我们出面成什么了?那是狗咬狗。” 马春明:“可谈总刚才不是说……” “行,过两天我过去一趟,打个前战。”三胖越过他,接过了魏谦的话音。 马春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三胖平时不管业务,马春明平时不管公关,俩人在一起基本上是鸡同鸭讲。 三胖叹了口气,只好耐着性子,给这个在某些方面榆木脑袋一样的博士解释。 “我可以通过以前的几个朋友请到当地公安的几个人,纪检那头也联系到了,再来几个作陪的,”三胖掐指算了算,“连带市政的几个人,凑一桌席。”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就得请投资部尽快把项目建议书做好了。” 投资部经理笑了笑:“我跟小远一见如故,有他帮忙,肯定快。” 尽管每个人说话都语焉不详,可马春明到底聪明,呆了片刻以后,还是反应了过来,他喃喃地说:“这……太……” “内部资料注意保密,散会吧。”魏谦没解释,拍了拍马春明的肩膀。 “太险恶了。”马春明说。 “你见过几个坏人,就敢腆着脸说世道险恶了?”魏谦看着他笑了笑,“我都还觉得挺安乐的呢。” 第六十二章 每一个项目做下来,都是一场对人脉和市场精准度把握的考验。 粗放型的发展,撞大运式的经营,很快就会被行业的大浪淘去,这是当年魏谦之所以留下马春明这只大猴子的原因——即使马博士是个榆木疙瘩,他也是个思路极其清晰的榆木疙瘩。 马博士虽然不大抛头露面,但也多少了解魏谦他们的处事方式,所以当场一听就明白了。 三胖所谓的“打前战”是第一次暗示,尽管他过去也只是吃吃喝喝扯个淡,但暗示了他们在当地的关系网是通畅的,要做得足够隐晦,也要给足对方面子,省得让人以为他们是在逼宫,然后投资部所谓的“项目建议书”里,当然会有夹带,夹带多少,就是展示他们能掌握多少东西了。 这就像一棵大树,露出树根的一角给别人看,让对方有个冰山一角的猜测。 所以说要魏之远帮忙。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呢?”马春明追到魏谦的办公室问。 魏谦叫狗一样地冲他勾勾手指,把马春明叫进了屋里,递给他一块U盘:“去打印出来。” 那是一份将近一百页的项目策划书,马春明用再生纸打出来,厚厚的一打,订都订不上,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魏谦一眼:“你做的?你怎么有时间弄这个?” 魏谦侧头打了个喷嚏,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那你就别管了。” 一直在旁边不怎么吭声的魏之远走过去,弯下腰摸了摸他的额头,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放在魏谦面前,交代说:“喝了,我现在出去给你买药。” 说完,他就真的穿上外衣出去了。 马春明奇怪地抬头看了魏之远一眼——尽管他作为独生子,没法理解兄弟姐妹爱,但是凭借他的生活经验和贫瘠的想象力,怎么都觉得“弟弟”这种生物就是熊孩子的代名词,从没见过魏之远这样的……殷勤周到得跟男朋友似的。 但是马春明的目光落到他们鬼见愁老大身上,立刻就不由得风花雪月全碎,打了个寒冬腊月里喝了一壶冰水的哆嗦。 “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想。 马春明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据他自己吹,还能过目不忘。 看完,博士收敛了自己惊悚而猥琐的小心思,皱了皱眉:“产业园的概念确实非常有噱头,如果真的能培植起来,税收,乃至于产生的就业都非常有吸引力,但是恐怕没那么容易做成吧?” 魏谦在一片热水冒出的白气后开口说:“不容易,但是事在人为。” “我觉得产业园这个东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然,A市那个地方,从自然和人文环境上来说是有可行性的,可你不觉得不够吗?而且你不觉得这个定位太高了吗?以‘文化和高新技术’为核心,这样的产业园大多是自发聚集,或者由政府通过减免税收、设立奖项扶植出来的——政府那边肯定不干,我认为那边没有成熟的土壤。” 魏谦说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国外游戏品牌,问马春明:“听说过吗?” 马春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小远他们参与制作的。”魏谦说。 马春明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打算利用他的关系引来知名品牌?你给人家提供什么,吸引他们来?” “政府没有减免税收政策,我就减免租金。我给他们最棒的工作环境,最廉价的费用,优秀的企业可以用技术股来入股物业。我还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开出一片专家公寓,精装修,照着高端度假公寓的品质,怎么漂亮怎么来,找最好的物业团队来经营,作为配套,刚开始可以免费,等园区成熟了,再把成本摊进办公区的租金里。”魏谦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知名品牌进驻,政府第一时间就有政绩和税收,而且靠他们还能吸引上下游的服务商,短时间构造出完整的产业链。” 工作狂马春明听他简单一说,心里立刻就能估算出大概的投入。 这个项目承担了巨大的风险和巨额的资金成本,而前几年,可以预见的,几乎不会有收入。 他们所有的、全国各地的大小项目所得的利润,可能全部都要搭进来养这一个地方,而就像某个软件公司用其所有的业务收入支撑一个办公软件团队一样,最后很可能证明这个倾所有人之力苦苦支撑的东西就是没有出路的。 数十个亿的投资,漫长的回收期,每天的融资成本可能高达上百万。 有可能中途烂尾,也有可能走到最后,发现是死局。 马春明怔怔地在那坐了一会,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为什么?” 马春明知道,魏谦就算是疯了,也不可能用这么大一笔资金,就为了跟王栋梁斗气。 更重要的是,魏谦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人弄出这样详尽的策划书,当中大量的、涉及多个省市的调研以及宏微观各种层面上的深度的分析,没有几年的工夫,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 光这一份策划书,拿出去卖,马春明都能估量出其不菲的价值……问题是有多少人敢真的动手做? A市政府绝对很难找到第二个人肯给他们做这样的项目,相比起来,他们原本的税收大户王栋梁,就真成了个只能惹是生非造成社会不稳定的纯流氓——何况他还涉嫌偷税漏税。 “十年前,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一段话——这个人我一直很佩服他,除了在老婆面前昏头看不清脚底下的路之外,我觉得他有种能穿透时代的目光。”魏谦缓缓地说,“他当时告诉我,劳动力的时代已经过去,当时我们即将迎来的,是资本的十年,而技术的春天紧随其后。现在十年已经过去了,他说对了,我赌他下一个十年也是对的。” 马春明当然听得出这个人是谁,他的眼睛随即亮了起来。 魏谦嗓音有点哑,咳嗽了几声,继续说:“总有一天,盖了房子就卖的时代会结束,政策性或者市场性崩盘在我们国家的背景下,出现的可能性或许很小,但地区之间不平等的发展,会造成优质地块逐渐消失,而价格会相应地变得非常高。也有可能,由于经济出现泡沫,我们现在这种过剩的融资渠道被掐断,高额的利息导致利润空间被进一步压缩,行业走到那种衰朽的地步,再想掉头就晚了……” 魏谦说到这,嗓子更痒了,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感冒好像比早晨还要严重一些。 马春明似乎是为了表示关心,随口说:“啊,你感冒啦?要多喝点水。” 然后他极不长眼地忽略了魏谦已经空了半天的杯子,急切地往前挪了挪椅子,催着他说:“然后呢?” 他用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同时表达着:我刚才就是客气客气,你还是自己管自己吧。 魏谦:“……” 他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这货会被老婆甩,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魏谦只好自己拖着有点发沉的腿站起来,重新倒了杯热水,接着说:“那时行业中会有无数的中小企业死在长期的动荡里,能健康长久、而不是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的,两根支柱中间必须有一根——产业型的物业,或者全球畅通无阻的资产证券化。” 马春明听到这里,整个人已经和打了鸡血一样蹦了起来:“我知道了!要么自己变成造血干细胞,要么变成流动的血液中的一部分!” 魏谦靠在墙上,好像对他的反应敏捷很满意,点头说:“我的大概意思都在这里了,这件事成功与否,就看你的了,你可以从每个驻外地项目公司里挑自己的人,组成一个临时团队,专门做这件事。” 马春明一拍桌子:“只要这份策划书能说服当地市政府,我两个月之内给你一个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案。” 他说完,大马猴似的来了精气神,好像打算一头扎进去就不出来了。 这时,魏谦却犹豫了一下,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老马,耍手段这种事,你不会、看不过去,都正常,有的是人能做,连几岁的小孩都会为了争宠偷奸耍滑,别说那些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好多年的大小狐狸们了。但那些终究只是细枝末节的辅助工具。有的人手段高超地耍了一辈子,他们也就混成这样了,真正能走得远的关键,是有你这样的人。” 马春明愣了一下,而后,他的脸突然飞快地涨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魏、魏董……” 他跟了这个非常难伺候的男人已经有五六年了,魏谦给了他一份工作,一个机会,甚至是一重尊严,马春明一直是心怀感激的,可直到这一刻,他才骤然从心而生出了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马春明眼眶飞快地一酸,几乎热泪盈眶,张了张嘴,却再一次口拙地词穷了。 魏谦懒得看他感激涕零,像打发狗一样挥了挥手,颇有几分怨念地说:“要不然我能容忍你这傻逼这么长时间?滚吧,看见你就觉得碍眼……连给衣食父母倒杯水的眼力劲儿都没有,要你有什么用?看耍猴吗?” 马春明欢天喜地地被他恶损了一顿,走出老板的办公室,就在这时,魏之远回来了。 魏之远冲他客客气气地点了个头,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去,马春明想了想,脚步又转回来,决定观摩一下“有眼力劲儿”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好多学两招,便于以后结草衔环用。 他看见魏之远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把双手弄暖和了,才走进去,替魏谦拿出了小药片,看着魏谦吃下去,然后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了魏谦一下。 “有点发烧。”他听见魏之远轻声地、用商量的口气说,“先跟我回家好不好?” 马春明幸灾乐祸地想:这回马屁准得拍到马腿上,死变态从来轻伤不下火线,顶多变本加厉地折磨手下的人,才不会中途翘班呢。 谁知魏谦只是皱了一下眉,竟然没说什么,任由魏之远取下他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又拎走了他的车钥匙和包。 马春明:“……” 两秒钟之后,他回过神来,连忙在魏谦发现之前溜下了楼,躲进了楼下拐角处的公厕,偷米的耗子似的鬼鬼祟祟探出头,看着魏谦被魏之远带走了。 “他怎么就能没挨打也没挨骂呢?”马春明喃喃地说,最后百思不得其解,“这不科学!” 第二天,来自北方的寒流就侵袭了整个城市,魏谦好像天气预报一样,开始他每年初冬例行的咳嗽……他的止咳方式就是抽烟。 魏之远趁他不注意,把他家里和办公室的烟卷成了一包,缩进了柜子里,钥匙随身带好,只在外面给他剩了一盒,不由分说地宣布:“硬改变生活习惯对身体不好,我不会强制你硬戒,不过从今开始,实行配给制度,这是三天的量,你自己看着分配,早抽完早没。” 魏谦:“……” 他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蹬鼻子上脸啊?” 魏之远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颇有暗示意味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意思是:你亲也亲过,摸也摸过了,打算不认账吗?我当然有权利管。 魏谦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别闹,你小时候怎么没那么难伺候?钥匙给我。” 魏之远:“我那时候拿你当男神仰慕,别说烟味,你身上十天不洗澡的味我都爱闻,现在不一样,你以后是我的,我想让我的人多活几年,有什么不对?” “放屁。”魏谦站起来,打算动手收拾他。 魏之远连忙退到墙角,双手扯住自己的领口:“别过来!过来我脱衣服了!” 魏谦:“……” 魏之远露出小虎牙一笑:“我室友是个黑人暴露狂,跟他学的。” “你他妈去国外那么多年,就跟洋鬼子学会了脱衣舞?”魏谦青筋暴跳,“有本事你脱!” 谁知魏之远竟然真的有本事,说到做到地一把将自己的衬衫从毛衣里拉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开了一溜扣子,并且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脱了,你还想看我脱裤子吗?” 就在这时,陪着Alex逛完本地景点的宋小宝推开了大门。 她看见此情此景,再一次当场化作一块表情惊惧的门板,保持着可笑的姿势僵立在了那。 Alex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地说:“哇!QJ!太劲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场呢!” 他观赏钱塘江大潮般的游客口吻终于让魏谦恼羞成怒,但是此时既不便当着外人的面过去踩魏之远一顿,也不便当面数落小宝的客人,只好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屋,把门摔得山响。 魏谦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心想:“这两个混账讨债鬼。” 魏之远在外面不慌不忙地系好扣子,看了他们俩一眼,体贴地没去打扰宋小宝。 自从那天早晨,她撞见他夜宿魏谦的房间之后,宋小宝就以“带假洋鬼子游玩本地著名景点”的名义,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魏之远知道她还是难以接受——其实换谁都难以接受吧?她没像当年三胖一样搞破坏已经很给面子了。 一分钟以后,宋小宝默不作声地进了门,神色木然地在Alex身后把自家门带上关好,然后她站在窄小的玄关处,连鞋也没换,突然毫无征兆地“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那可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把Alex和魏之远都吓了一跳,连已经回屋的魏谦都给惊动了,但魏谦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出来,只是站在门口,把卧室的门拨开一条门缝,有些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Alex不知所措地轻轻拍了拍她:“离离?这是干什么?哎……别哭了,脸都花了。” 宋小宝充耳不闻,她自顾自地哭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累得不行了,就慢慢地靠着鞋柜子蹲了下去,抓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的魏之远的裤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她剧烈的哭嗝才略微平息了一点,魏之远听清了她断断续续的话:“我……我把哥哥让给你了,你以后别、别气他。” 魏之远蹲下来,伸手按了按她的头顶,轻柔地反问:“我什么时候气过他?” “也……也是啊。”宋小宝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来的鼻涕,随后,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那以后没人疼我了吗?” 魏之远笑了起来:“胡说。” 宋小宝想了想,也是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难受,从小到大,周围的痛苦和纠结总是和她隔着点什么,她一直忽略它们的存在,而现在,她似乎终于像晚熟的身体一样,长成了晚熟的精神世界,隐约触碰到了一点,就立刻吓坏了一样地无所适从起来。 她于是不说话了,干脆痛痛快快地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心想,权当是排毒养颜了。 气温很快急转直下,魏谦的感冒简直像好不利索了,无论是吃药还是魏之远无微不至的小心照顾,那病毒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在他身上逗留七七四十九天。 魏谦也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因为A市那边进展顺利,可疑的人很快都鸟兽散了,王栋梁那头接连被捅出了好几起够得上刑事犯罪的案子,快要捉襟见肘,所有人都感觉十分喜闻乐见。 而马春明的团队也以极快的效率运转了起来,策划书送到A市政府那头,市长亲自请了逗留在那边的三胖吃了顿饭,态度十分亲切,好像一夜之前和三胖成了忘年交。 那天下了场大雪,魏谦下班走的时候,看见马春明还在那加班,他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就竖起衣领回去了。 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已经开始了极端天气预警,临到晚上十点钟时,魏谦突然接到了马春明的电话。 非公事马春明很少打扰他,主要他们俩也没什么话好说,这一回,马春明带着哭腔在那头说:“老大,救命。” 魏谦吓了一跳,还以为公司出什么事了。 马春明下一句话说:“我掉下水道里了。” 魏谦:“……啊?” 马春明真掉进下水道里了,不是闹着玩的。 魏之远死活不让魏谦出门,两人争斗了一番之后,魏之远用了个贱着,把他反锁在家里了,自己开车出去救那只见鬼的大猴子。 他找到马春明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被围观路人给送到医院了。 大雪埋了整个城市,厚的地方能没过人的脚脖子,马春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边走的时候,一不留神踩进了一个掀起来的井盖里。 好在他命大,在剧烈的扑腾中只掉进去了半个人,把腿摔骨折了,没有直接消失在城市下水系统中。 他的包掉下去找不着了,身无分文,魏之远只好替他垫付了住院费用。 马春明一脸心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魏之远跟他不熟,也没好多问,只好先回去,等第二天白天,魏谦才到医院看了他一眼,问明了情况。 “我车昨天送修了,本想直接坐地铁回家。”马春明语无伦次地说,“但是她……就是我前妻,给我打电话说……说她病了,快到新年了,我……” “你就顶着大雪出去,然后掉下去了。”魏谦说。 马春明挤出一张要死要活的忧郁微笑。 魏谦在厚重的围巾里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该。” 马春明往后一靠,用力地躺在了床上,喃喃地说:“我把我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了,从今以后,我的爱情就死了。” 魏谦毫无同情心地说:“你也跟着一起贱死得了。” 马春明把病床上的枕头拿起来,大逆不道地向他的老板砸去,迁怒地说:“我看出来了,你这种没心没肺薄情寡义的变态就和她一样,你们生来就是为了辜负别人的!” 魏谦接住他砸过来的枕头,没来得及收拾胆敢以下犯上的马春明,先反射性地看了魏之远一眼。 魏之远仿佛在等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对他一笑。 那天之后,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魏之远偶尔也只会开几句口头上的玩笑,一直规规矩矩,没做出任何逼他的事。 而此时,魏谦骤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那种期盼的等待。 第六十三章 “我真的……一直在辜负你吗?”魏谦心里这么想着。 可是除了那天晚上魏之远被他弄急了流露出了一零星的愤怒之外,魏谦不记得他表达过一点负面情绪。 魏之远把魏谦接住的枕头抽走,转身放回到马春明的病床上,轻描淡写地说:“我哥不是那样的人。” 马春明和魏谦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知道?” 魏谦说完就后悔了,狠狠地瞪了不明所以的马春明一眼。 魏之远就笑了笑:“薄情寡义的人带相,不讨人喜欢。” 由于马春明性情没溜,眼大漏光,他完全没能观察到魏谦听完这句话以后耳朵都红了,依然很傻很天真地追问魏之远:“真的吗?” 说完,他仔细回忆起自己老婆的长相,只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的,尽管一想就伤心,但还是没看出她哪里带了“不讨人喜欢”的相。 马春明非常认真地问魏之远:“你会看相吗?能给我看一眼吗?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妻运不旺?” 魏之远却瞥见了魏谦的神色,笑意更浓,诚恳地忽悠……不,安慰马博士说:“不,你只是运道来得晚,之前操之过急,所以遇到的是烂桃花,红鸾星还没运行到正宫。” “什么?”马春明难以置信地说,“我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还没到正宫?那什么星的公转速度也太慢了吧。” 魏谦凉凉地插嘴说:“都是你画乌龟画的。” 马春明听了,如临大敌地挺直了腰杆,随后他以他人生中仅有的几次机智,做出了仅有的几次靠谱回复:“有道理,你也爱画乌龟,你还光棍呢。” 魏谦:“……” 他真心想丧心病狂地把马博士灭口,可惜没来得及付诸实践,病房就又有新访客了——小菲跟马春明的助理代表同事们来看他。 马春明的助理是个刚入职不到两年的小女孩,都叫她梦梦,大眼睛齐刘海,一笑俩酒窝,也是个小奇葩,整天带着个破笔记本,跟起居录小太监似的,让她做会议记录,连开完会几个人互相磕牙打屁的话她也能给一字不落地速记下来。 小小的会议记录本上,可谓是布满了公司高管们大大小小的黑历史…… 俩姑娘还大包小包地带了礼物。 魏之远赶紧出去帮她们搬了进来,把一大箱子牛奶放在了马春明床头,上面罗着新鲜水果和零食,活像来医院野餐的。 梦梦乖巧地说:“这个牛奶我们挑了高钙的,对马总的腿有好处。” 小菲大姐接着补充:“对,还有助于成年人尽快断奶。” 魏谦知道梦梦他们这帮新来的小孩都有点怕自己,于是也不久待,转身招呼魏之远走,他们俩离开了住院部,下了楼,到门槛处,魏谦自然而然地托了一下魏之远的腰,用这种亲昵的方式提醒他注意脚下。 魏之远猛地刹住车,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魏谦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好像自己在他眼里,从可以随便拎着后脖颈子往泥里摔,也摔不死的变形金刚,变成了一个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抑郁而终的林妹妹。 每次魏之远触碰魏谦的时候,都觉得他哥像一个坐在水银杆炸弹旁边的准烈士——浑身紧张,但大义凛然地忍着不逃。 魏谦见他回头,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魏之远一秒钟也不想浪费,一把拉起他的手,拽着他跑进了停车场,然后把他塞进了车里。 魏谦被他生拖硬拽,噎了一肚子凉风,这也就算了,关键俩人在医院门口一路狂奔的模样,实在很像刚从精神科逃出来的。 他咳嗽了几声,有些气喘地质问:“车里有地方投胎吗?” 魏之远用刚中了五百万、做梦一样的语气说:“你……你刚才是搂了我一下吗?” 魏谦:“……” 他真没那个意思,只是当一个人的注意力开始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又竭力想拐弯抹角地表达一些温柔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做出那些动作。 然而魏谦听得出魏之远话音里的雀跃和激动,当然也心照不宣地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他回想,自己像魏之远一样大的时候,能像他一样,做到为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这样宠辱不惊、还执迷不悔吗? 魏谦觉得自己不能。 所以他放任了魏之远把这个小小的误会保持了下去,没有解释,只是大爷一样地把座位往后微调了一下,斜眼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干嘛,搂一下你还要收钱啊?门口买葡萄干的还让试吃俩呢。” 魏之远用高温烤箱一样灼灼的目光盯着他:“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魏谦始终认为自己从骨子里不算什么正经人,因为物以类聚,看他身边这帮货就知道,可他总是招架不住魏之远,这一套一套的——如果调戏良家妇女也有段位,这小子到万恶的海外旧社会纸醉金迷一圈回来,显然已经到了专业九段的程度。 随即,他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把他哥当良家妇女调戏的道理吗?”魏谦匪夷所思地想,“他妈的,含辛茹苦养出了这么一个臭不要脸的东西,书都读到什么玩意肚子里去了?” 由于魏之远一路上不停地用赤裸裸的视线骚扰他,魏谦只好在每次等红绿灯的时候,都手动把他的脸按到另一边去。 好不容易心惊胆战地开回了家,魏谦才没好气地说:“以后再这样,你就给我滚到后面坐着去,小学生都知道为了交通安全不打扰驾驶员……” 魏之远委屈地说:“可我连句话都没说,就看看也不行吗?” 魏谦无言以对了片刻,而后叹了口气,抬手蹭了蹭魏之远的下巴,用他最温和的声音说:“让我先试试,好吗?” 颠簸半生,他还从未试着爱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又该遵循怎么个轻重缓急。 魏之远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果有一百步,有你这句话,剩下的九十九步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哥,其实我比马博士贱多了。” 魏谦忽然收敛了之前的种种神色,目光沉下来,他像很多年以前,问那时才到他腰间高的小远那样,再次问出了那个同样的问题:“哥是不是对你不好?” 而时隔多年,只会摇头的小男孩长大了,会说话了。 这一次,魏之远摩挲着他的指腹,轻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么疼我了。” 魏谦脸上并无喜怒,只是听了这句话,静静地反问他:“那我疼了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犯贱的吗?” 他说完,径自抽回自己的手,屈指一扣,重重地弹了魏之远的脑门一下,对一声闷闷的轻响做出评价:“西瓜熟大发了。” 而后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魏之远愣了许久,才转过了这句千回百转的话里的弯弯绕绕,蓦地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晚饭弄起来很快,Alex要去外地工作了,小宝本来说好了陪他出去吃,谁知新闻联播刚开始,她就推门进来了。 魏之远给她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随口问:“怎么把你朋友一个人丢下了?” 小宝气哼哼地说:“经过酒吧街门口,还没进去呢,就被一个说话听不懂的洋鬼子汉子给勾搭走了。” 一边的魏谦颇为意外地放下茶杯:“什么?我看你们俩走得挺近的,还以为他是你交的男朋友。” 小宝一蹦三尺高:“抗议!哥,你这是对我人格和智商的极大侮辱!” “得了吧,这俩玩意你有哪个?”魏谦先白了她一眼,而后松了口气,嘀咕了一句,“不是就太好了,我本来也觉得那年轻人吊儿郎当不像靠得住的。” “何止靠不住,他简直……”宋小宝话还没说完,电话来了。 Alex在那边微微有点醉醺醺地问:“离离,我是不是在你包里落了东西?” 他出门不带包,一般钱和手机就装兜里,如果还有其他的东西,就会往小宝包里塞。 宋小宝一边去够自己扔在沙发上的包,一边问:“什么呀?” Alex语焉不详地说:“啊……那什么,反正你给我看看吧。” 当时魏谦的注意力原本已经转移到了电视上,突然,耳边炸雷一样地响起一声高分贝的尖叫,他就听见小宝“嗷”一嗓子,冲着电话那头的人咆哮说:“贱A你个臭不要脸的,我操你大爷,你居然敢把套子和润滑剂塞我包里!” 魏谦一口热水毫无征兆地呛了进去,开始了一轮撕心裂肺的咳嗽。 宋小宝这才意识到她在大哥的耳根底下叫唤了一句什么,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二百五了,只好气冲冲地匆匆结束了这通没节操的对话:“自己再买一套去,我不给你送,你经纪人到底是怎么忍受你的,要是我,早把你削皮煮了。” 她挂断电话前,魏谦还从电话里听见了Alex嚣张的大笑,其中夹杂着一句:“我可以改行去给猫粮厂当会计,上次那猫粮厂老板还联系我呢!” 宋小宝羞愤欲死地想在两个哥哥眼皮底下把某些东西处理掉,魏之远却一直在旁边盯着那没来得及拆包的小盒和小瓶子出神,在她一把抓起来想往垃圾箱扔之前,心神不在家的魏之远忍不住出声:“哎,那个……” 话音没落,他就回过神来,顿时后悔了,在桌子底下的手把腕子上的串珠转得陀螺一样,几乎成了一片残影,愧疚于色欲竟然这么轻易就打败了他。 而更尴尬的是,小宝听见后,仿佛“明白”了什么,迟疑了一下,她又缓缓地把准备扔的东西放回了桌上,然后她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往魏之远面前推了推。 宋小宝端起粥碗,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以武松“三碗不过岗”的架势,两口把瘦肉粥灌下去了,好悬没噎死,她贴着墙边到厨房,四脚翻飞地冲洗了碗筷,又贴着墙边小碎步地回来,头也没敢抬地默默回自己屋里去了。 她以一系列的肢体语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地说:“你们自便,当我不存在吧。” 剩下魏之远和魏谦面面相觑,中间的桌子上摆着这两小件存在感十足的东西,电视里,天气预报的片头曲悠然响起…… 好一会,魏谦飞快地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认真地研究起晚报上数独和谜语的那一页,甚至好像突然对弱智无比的推理小游戏感兴趣起来。 魏之远经过了一系列严酷的思想斗争,转成了螺旋桨的串珠也没能打住他思绪一路朝着龌龊的方向狂奔而去,于是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把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装进兜里。 魏谦在客厅里实在如坐针毡,没过多久,他就找了个借口,回自己房间了。 他在书桌前正襟危坐地打开电脑,然后面色凝重地打开了浏览器,迟疑了一下,最后,在百度搜索栏里一本正经地搜索起“怎么找到同性恋色情片”这种囧囧有神的问题。 而后,魏谦好像做市场调研一样,开始分析各种庞杂的信息,但是搜到的在线地址大部分早就被屏蔽了,明显的黄色网站或者不明下载地址他总觉得里面会有病毒,不大敢随便进去。 原本不知道想干点什么“坏事”的魏谦就这样,就这个问题严肃地跟各大搜索引擎较了一晚上的劲。 谁知还没弄出个结果来,忽然,他的门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魏谦手一哆嗦,连忙试图关上搜索页面,谁知也不知道一不小心点进了什么东西,一阵奇怪的声音立刻从音箱里传了出来,他汗毛都炸了起来。 魏之远站在门口,木然地举起手里的苹果和水果刀:“我就是想问问你吃不吃……” 魏谦:“……” 当然,他觉得最冤枉的是,屏幕上分明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动静就是那缺德网站打开时的背景音! 魏之远在门口戳了几秒,思考自己是做圣人还是做凡人,眨眼的工夫,拉锯的“圣人小人”就被“凡人小人”殴打成了一堆渣渣——他果断的把水果刀和苹果都丢下了,侧身闪进魏谦的房间,并且回手锁上了门。 “咔哒”一声,屋里好像崩起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紧张得近乎窒息。 但随即,窒息的弦松了——魏之远瞥见了魏谦满屏的搜索结果和那张脸上百口莫辩的憋屈,他顿时忍不住了,直接从桌子上笑到桌子底下,最后被魏谦一脚踹了出来:“笑屁啊笑。” 魏之远靠着他的桌脚,坐在地上,揉了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哥,我移动硬盘里有两个G,密码是你名字的全拼,你要吗?都拷给你。” 这一句话总共没几个字,但魏谦觉得自己竟然能从中找到好几个收拾魏之远一顿的理由,可当这些理由全都堆砌在一起时,又好像产生了坑爹的“负负得正”结果,魏谦脑子里难以自抑地浮现了一个画面,魏之远独自一个人坐在屋里,敲下他名字的全拼,然后…… “哥。” 就在他还沉浸在一片混乱中的时候,魏之远却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笑声,魏之远试探地抓住了魏谦的脚踝,轻而易举地就撸起了薄薄一层的裤腿,抚上了魏谦的腿。 魏之远对上魏谦的目光,他轻轻地说:“看片还要等我去拿,你现在想要现场版吗?” 他说着,捧起魏谦赤裸的脚,在魏谦的脚侧上缓缓地蹭着,突然低下头,在他脚背上轻啄了一口。 魏谦触电了一样地缩回了自己的脚:“小远!” 魏之远顺势站起来,双手撑在他的椅子把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谦儿,你想试试吗?” 他身上传来浴液温和的味道,一抬手合上了魏谦的电脑,把他的台灯调到了最暗的档,轻轻地揭开魏谦的领子:“你要是不愿意,就像刚才一样踹开我,好不好?” 魏谦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晦暗不明。 魏之远的动作极其轻柔,尽管他寒冬腊月里额角已经浸出了汗。他已经发现了,他哥出于某些原因,对过分亲密的关系和肌肤接触都十分抵制,“某些原因”他不愿意细想,但是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并不像让魏谦觉得不适,于是一直努力地压抑着自己。 他的十丈软红尘就在掌中,而一切空灵或澄净的禅定都灰飞烟灭,他只想要把自己溺死在里头。 魏谦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小远。” 魏之远就像个突然发了疯的人一样,一把拉起了他,而后双手揽住他的腰,把自己和他一起摔在了床上。 柔软的床铺发出“嘎吱”一声嘶哑的尖鸣。 二十年前就对他关闭的闸门彻底打开,魏谦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河水一样潺潺流过的水声。 他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欲望的漩涡里缓缓流逝,沉寂的血管中再次燃起新的激流。 如果没有魏之远…… 他一辈子也学不会像Alex一样玩世不恭,至少打死他也做不出丢下自己的公司,转头去猫粮厂当会计的事。 他也学不会像马春明那样单纯地做喜欢的事,他甚至没有一个成型的、能说得上来的理想。 物质的丰富会掏空他的精神,过些年,小宝也许会走红,也许会结婚,无论走哪条路,她都会渐渐离开他…… 也再没有人需要他不眠不休地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工作狂一样的拼命了。 那原本是他的终点。 “我操,疼!”魏谦忍不住用变了调子骂出声来,“你他妈能轻点吗?杀猪啊!” ……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第六十四章 “小宝说我中毒已深、时日无多了,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感到很痛苦,非常不想死,不知道怎么和哥说。 枕头下面我放了两块五毛钱,老师说死人留下的东西叫遗(yi)产,那我有两块五的遗产。我想买一瓶饮料喝,我还没喝过玻璃瓶的汽水,后来没买,我想,还是留给哥哥吧,你别忘了拿走。 不过我还是挺想喝的。 等我死了,你能别把我扔了吗?老师说死人要被埋在地下,你能把我埋在家门口吗? 我的一生虽然很短暂(念zan,就是很短的意思),但是很有意义。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老师总说人的一生要有‘意义’,那我也有吧。 我最喜欢的人是哥哥,第二喜欢的人是小宝,没了。 虽然很有意义,但是还是不想死。” 魏谦凌晨四点的时候醒了。他不知自己做了个什么梦,也许梦见了过去的事,他一睁眼就想起了魏之远小时候写的那封遗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另外一封遗书的缘故。 这个事,要从马春明半夜掉下水道里打电话求救说起。 当时小宝也不在家,魏谦本想出去看看,可他那天咳嗽得厉害,魏之远死活不让他出门。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魏谦都不和人争辩,他会表现出自己当惯了老大的做派——用实际行动表明,这里老子说了算,你有异议?哦,不好意思,当屁听了。 所以魏之远发现讲理无效,只好胡搅蛮缠。在魏谦出门的一瞬间,魏之远蹿出来,用后背堵上了门,而后以迅捷无比的动作和专业技巧,一把抓住挂在门口衣帽架上的领带,一拉一拽,一网一兜,三下五除二就把魏谦两只手绑在了衣帽架的挂钩上。 魏之远打的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的死结,一解就开,胜在手脚够麻利,动作够快,趁着魏谦被他绑住这么几秒钟的工夫,他回手掏出了魏谦的车钥匙,把门反锁上,飞快地跑了。 魏谦这个人,平时在家里和在外面的处事风格,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样,在外面遇到这种情况,他第一反应永远是解扣,但是在家,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发脾气骂人。 魏谦毫无耐心地用里一拉,直接把绑着他的领带扣给硬拽开了,衣帽架跟着就“啪嚓”一下倒了下来,上面挂着的东西掉了一地。 “我操。”魏谦低头观察了几秒,决定甩手扔着,才不管收拾。 但是就在他打算迈过倒架的衣帽架时,他看见魏之远挂在上面的包摔开了,里面滚出了两个笔记本,一本还是摊开的。 魏谦犹豫了一下,担心他包里有电子设备之类的东西,怕给压坏了,于是屈尊降贵地弯下腰,把魏之远平时随身带的包给扒拉了出来,这时,他才发现魏之远的包异常的不高科技,里面连副耳机也没有,就插了几只笔,其他的就是那俩软皮本了。 滚在地上摊开的那本上,写满了各种各样别人看不懂的代码和笔记,中英文夹杂,魏谦饶有兴致地翻了两页,虽然不明白,但是觉得挺厉害,然后他拍了拍上面落的灰,放在了一边。 他本想着另一个也是一样,拿起来轻轻抖了一下,谁知那东西也不知是哪个世纪的老古董了,险些让他一下给抖散了,里面夹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掉了的纸页,全都下雪一样地扑簌簌地落下来。 魏谦“啧”了一声,拎了一下裤脚,蹲下来挨张捡起。 这里面有学术期刊的剪报,有的是魏之远自己写的不知所谓的随笔,最后,魏谦看见了一张夹杂在其中的餐巾纸,显得皱皱巴巴的,写满了字。 字迹是某种铁锈一样暗红发黄的颜色,魏谦拿到眼前仔细一看,心里一突,发现那竟然是干涸的血迹。 那是一封真正意义上的遗书,从落款的时间看,是当年他离家出国的第二年。 魏之远从八岁长到了二十多岁,从大闹天宫一样不肯去学校小猴子变成了如今人五人六的高知海归,写遗书的风格却几乎是一成不变的,都是三部曲。 他先交代自己怎么了——是一次野外登山中遇险,补给掉得差不多了,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正跟几个倒霉蛋同伴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想方设法自救,他写下这封遗书,以防死了没人埋。 第二部分交代遗产——他的账户,技术股份等等都怎么处理。 最后,依然是总结了他自己的一生。 然而,这一次,魏之远没有像不懂事的时候那样,连“意义”俩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一生是短暂而有意义的,魏谦看见他用某种极细的东西引导着血迹的去向,不同于上面两部分,他的书写语言换成了中文。 “我从生到死,就是一个又一个颠倒而尖锐的执念,回想起来,再无其他了。熊哥的话,我明白了。” “只是如果戛然而止在这里,没能见你最后一面,依然是莫大的遗憾。” 下面是一串魏谦的名字,脆弱的纸面几次被划破,被血迹糊成了一团。 魏谦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了一下旧纸表面,到那粗粝毛躁的触感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时空那头如血般嫣红的思念与痛苦。 他的宝贝弟弟,是怎么在饥寒交迫近乎绝望的情况下,用血在一张餐巾纸上写着他的名字呢? 那几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毫不留情地打进了魏谦的心里,留下了一串永不磨灭的印记。 后来,尽管不道德,魏谦还是忍不住坐下来,把魏之远那个夹满了各种东西的本翻开看了,他发现那原来是一本日记,是魏之远出国的时候在机场买的,他并不是每天都写,有时候可能中间会隔个十天半月,然而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本子还是只剩下了最后几页。 而最后一篇,是他回国撞见魏谦后,又转导去看小宝的时候写的。 所有的挣扎与救赎,极端的坚韧与极端的脆弱,全部融化进了字里行间。 就因为这个,魏谦把衣帽架扶起来恢复了原貌,并且在魏之远做好了挨抽的准备回家时,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提一句关于某人以下犯上竟敢捆绑他的事。 冬日的凌晨,天还没有一点要破晓的意思,连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静谧极了。 魏谦只能听见耳边魏之远平稳的呼吸。 魏谦想动一动,可是魏之远从手到脚都紧紧地扒着他,那姿势简直像趴在金币上的老葛朗台,硬是把他限制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弄得他有点难受。 魏谦没想弄醒他,试着小幅度地稍微挣动了一下,没想到招来了睡着的魏之远无意识的反弹,扒在他身上的手抱得更紧了,把魏谦勒得险些喘不上气来。 这臭小子说得比唱得好听,都快把自己包装成无怨无悔的苦逼情圣了,魏谦都差点信了。 这一个睡着时无意识的动作却彻底出卖了魏之远。 “小兔崽子。”最后,魏谦只好抽出一只手,艰难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 魏之远终于被他惊动了,迷迷糊糊地问:“嗯?哥?” 魏谦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睡你的。” 说完,他爬起来,上了一次厕所,然后一个人走到和客厅连着的大阳台上。大阳台原本乱七八糟的,也就有个能坐人的地方,其他堆的都是杂物,后来被魏之远改造成了一个小书房,他买来了柔软的小沙发和藤条编的小茶几,在下面铺了干净的地毯,愿意的话,人还可以坐在地上,两边一侧是高高的书架,另一侧挂着油画,放了好多小小的储物格。 茶几下面有烟和打火机,魏谦摸出了一根,刚想点上,不知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冰花结满了窗棂,连偶尔经过的汽车的探照灯也打不到这样高的楼层。 魏谦伸长了腿,坐在小沙发上,望着氤氲不明的窗外发了一会呆,没点着的烟在他的手指尖周而复始般地转来转去,偶尔拿到鼻子下闻一闻味道,也就算过干瘾了。 他的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层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静地穿透出去,安宁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无波。 那陈列在黑暗中的轮廓近乎是优美的。 魏谦极少会有这样无所事事发呆的时间,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就像已经变成了一具逼真而俊美的雕像,等待着初升的太阳。 “我又能给他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魏谦心里这样一个念头忽然一闪而过。 遗书好写,因为人到最后,发现其实充其量就那么几件事好写——从哪来的,在哪停下的;剩下什么,还有什么愿望……以及这一生的轨迹,多数人的轨迹,其实都能用一句话就能贯穿始终了。 生死一场,原来不外乎如是。 “如果我发现自己也时日无多了,我还能给他留下什么?”魏谦这样想着,他觉得身体非常疲惫,腰部的肌肉还隐隐传来尴尬的酸痛,但他已经毫无睡意,甚至想要坐在这里直到天亮。他心里就像有一条拥堵了多年的河道,突然被冲开了,他想跟随着那细细的水流,看看它们最终会流往什么地方。 不过最后魏谦没能如愿,因为没多长时间,魏之远就找出来了。 年轻人揉了揉眼睛,弯下腰从沙发背后伸出双手,交汇在魏谦的胸口上,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无限眷恋地蹭了蹭,打了个哈欠问:“怎么起来了?不舒服?” 魏谦:“睡不着,起床转转。” 魏之远眼皮都快要合上了,他努力地眨巴眨巴,拉起魏谦的手:“手都凉了,天快亮了,回去再躺一会好吗?” 魏谦被掐断的思绪连不上了,顺着他的手站了起来,魏之远立刻不由分说地腻在他身上,撒娇似的说:“哥,明天不去上班了好吗?” 魏谦白了他一眼:“不上班哪来钱?去卖身吗?卖身可是个体力活,长期下去我实在干不了。” 魏之远“嘿嘿”笑了一声,他总觉得不真实,像一场幸福来得太快的梦。 他甚至开始恐惧起天亮,唯恐这又是自己编造出来逗自己玩的一场幻象。 第二天晨会散会之后,魏谦毫无预兆地对魏之远说:“我让行政的人给你订好了机票,最近投资款就可以到位,你跑一趟,需要有个人对接一下。” 刚得手就被赶走,魏之远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的,然而正事毕竟是正事,何况也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投资,魏之远再无心工作,也只好颇为不满意地心里抱怨了几句,回去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魏之远临走前的头天晚上,先是三胖来了。 三胖面色严峻地带了个消息来:“王栋梁所有资产都被冻结,相关人员都被控制起来了,但是总有漏网之鱼——他那个特别能惹事的小舅子就不见了,现在秘密通缉他,我们怀疑他可能会过来找你报复。” 魏谦丢了一块戒烟口香糖在嘴里,满不在乎地说:“来啊,热烈欢迎。” 三胖震惊地看着戒烟口香糖:“你戒烟?吃错药了?” 魏谦摆摆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个暴发户思想境界达不到,就别废话了,滚吧。” 这头刚说完,魏之远就笑盈盈地拉开门,对三胖说:“三哥,我送送你。” 三胖:“……” 这王八蛋还挺会指哪打哪。 三胖还以为是魏之远逼着魏谦戒烟的,所以临走的时候,他有些诧异地看了门口的年轻人一眼,心说这小子对魏谦真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三胖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心情怪微妙的,郁郁地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胖乌鸦嘴,反正他走了没多久,魏谦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对方用某种唯唯诺诺的声音问:“你好,你……你是叫魏谦吗?” 魏谦先开始以为是推销什么东西的,在强行挂断之前忍不住刺了人一句:“居民个人信息这是您打折价买的吧,连是谁都看不清,就你这业务素质,能卖出些什么玩意去?” 他说完要挂,对方却突然大喊一声:“别、别挂!” 电话里的男人似乎是激动得过了头,呼吸明显粗重了,他突然问:“魏什么?你妈叫魏什么?” 这诡异的问题让魏谦怔了片刻,而后,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那人是谁,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方才那个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我知道你不想认我,但你毕竟流着我的血,好歹见我一面,行吗?” 下面附了一个时间和地址。 魏谦盯着那条短信看了一会,而后他想了想,然后回了一条:“行吧。” 回完,他立刻当机立断给警方的熟人打了电话,把时间地点见面方式和联系号码全提供了,末了,魏谦缺德带冒烟地补充说:“我估计这帮人肯定是个团伙,成员估计全部有案底或者前科。你们抓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看看,最好一网打尽,一个都别剩下。” 那熟人一口答应:“没问题,这些有前科还再犯的人最可恶,抓住了非从重处理不可。” 魏谦冷笑一声:“再好不过了。” 因为这事,魏之远先是死活不走,最后是魏谦不由分说地把他和行李一起扔到了机场,开着车扬长而去。 没想到刚一走,就出事了。 警察线索充足,正是年底需要进行工作总结和考核的时候,大家工作热情都比较高,没怎么费劲,就把人都逮住了。 连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纪学文”在内,总共逮着了七八个,警方把他们一锅端了,在现场找到了乙醚、绳子棍子和众多的管制刀具,不用看都知道这帮孙子打算干什么。 三胖到局子里看了一眼,打电话给魏谦说:“我看见那个纪学文了,是个秃顶老头,还在那不依不饶地说要见你呢,我用X光眼扫射了一下,认为你们俩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魏谦正要去见一个合作伙伴,跟小菲坐电梯下楼:“废话。” 三胖:“不过你真不来看看吗?万一真是……” 魏谦冷酷无情地说:“真是假是又怎么样?血缘算个屁。” “哎,得嘞,算个屁就算个屁吧。”三胖一句话噎了回去,魏谦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他对正常人会好奇的事毫无好奇心。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就是还有点事我觉得不大妙。”三胖说,“我看了看被抓住的这帮,好像没有王栋梁那小舅子。” 魏谦挑挑眉:“你说那人长什么样?” 正说着,电梯门中途开了,一个留着平头的矮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无论是气质还是眼神,看上去都不像在这个写字楼里工作的人,穿得倒是不坏,大概也是这个缘故,保安才把他放进来的。 魏谦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三胖说:“个不高,挺黑,平头,有点斜眼……等我一会把照片发给你,你……” 魏谦的瞳孔猛地一缩,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小菲窄窄的肩膀,猛地把她往后一带,小菲正在翻看与会材料,脚下还穿着十二厘米的细高跟鞋,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小声尖叫了一声,几乎被魏谦抓着双脚离地地往后一扔,“嘎嘣”一下,硬是扭断了一个鞋跟,慌里慌张地扶住电梯的墙面。 光亮的电梯间反射出刺眼的刀光,她看见那平头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刀刺向了魏谦。 “啊!” 第六十五章 是小菲的尖叫声,因为她看见她的老板毫不犹豫地用手抓住了刀刃,她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小菲一只手扶住墙,一只手捂住嘴,目瞪口呆地看着魏谦手上的血顺着匕首凹槽和手背流了下来,然后他一抬膝盖,顶在了小个子男人的肚子上,小菲听到了一声闷响,几乎能想象到很疼,那人短促地“啊”了一声,口水都喷了出来,不自觉地一弯腰,又紧接着被一肘子狠狠地磕在了后颈上。 小个子男人当场踉跄了一步,趴下了,像一条垂死的鱼,翻了半天白眼,在地上小幅度地抽动着。 直到这时,小菲才感觉到脚腕扭得有点疼。 电梯门开了,一个正在地下车库巡视,打算上楼的保安当场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报警。”魏谦用那只好的手捡起地上的刀,肩窝夹着电话,对还没来得及挂的三胖说,“我在咱们楼下停车库里。” 他身上的西装太修身,不适合这么剧烈的运动,魏谦把小菲丢出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果然,低头一看,外衣给扯裂了一条口子。 他干脆把破了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流血不止的手。 三胖扯着嗓子喊:“你他妈吓死爹了!怎么回事?!” “啧,”魏谦说,“要不然咱们也投资个服装厂得了,破衣服,卖那么贵,还这么不结实。” 三胖:“滚蛋!操,在那别动!” 说完,三胖“咣当”一下挂了电话,里面传来一片忙音。 小菲连忙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脸色惨白地擦着魏谦血流不止的手,看着手上狰狞的伤口,小菲觉得自己都快开始晕血了:“这这这不行,得去医院。魏董你刚才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他还拿着刀呢,你、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 “我怕他?”魏谦轻轻地挑了挑眉,伸脚在地上趴着的那位后背上踩了踩,混不吝地说,“我当年给人当打手,出生入死的时候,丫还穿开裆裤呢。” “什么时候了还逗!”小菲根本不相信他那套,心惊胆战地把魏谦从电梯里拉出来,“哎哟喂这个人太危险了,你快离他远点!保安,您能先想辙把这人绑起来吗?这是个拿刀捅人的神经病。” 保安立刻通过对讲机叫了一大帮人下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王栋梁的小舅子抓起来围住了。 “我没跟你逗。”魏谦一边擦手一边对小菲说,“我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学,为了赚钱一个人跑到了广东那边的地下黑拳场,给人家打黑拳,结果发现那个根本不是什么黑拳场,是个新型毒品的试验基地,最后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 小菲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平平板板地说:“哦,其实我小时候家里也穷,上不起学,为了赚钱,我当了外星特务的间谍,专门抓小猫小狗送给他们研究,后来那特务被一条没打疫苗的小狗咬了,最后得狂犬病死翘翘,我才算摆脱了两面派的生活。” 魏谦配合地笑了起来,同时,他心里涌起了说不出的滋味,这才不过十几年的光景,那时候亲身经历的事,现在说出来,竟然都没有人相信了。 人生际遇,真有那么波澜起伏吗? 还是他这短短的前半生,已经急着赶着地把别人一生都过完了? 魏谦于是不再提,只是颇为绅士地问:“对了,我刚才手有点重,你脚没事吧?没给崴了吧?” 一说这话,小菲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她极快地从方才心惊胆战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喜笑颜开地问:“魏董,你是一只手就把我拎起来了吗?” 魏谦挑挑眉,矜持地假笑了一下,整了整衬衫衣襟,等着她夸自己神勇。 结果没想到小菲只是捧着脸,美滋滋地说:“太好了,看来我一点也不胖,不用减肥了!” 三分钟以后,小菲从楼上叫来了两个人,一个开车送魏谦去了医院,另一个跟她一起留下来等警察来处理这件事。 外面飘着漫天的大雾,能见度很低,司机看着他一直流血的手急得要命,几次抢并道,开得险象环生的。 魏谦:“没伤到大血管,血都快自己止住了,又不是流产,你急什么劲?” 司机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 魏谦皱着眉靠在座椅靠背上:“慢点开……这么大雾,也不知道能不能按点起飞。” 答案是不能的。 机场滞留了一大片,人山人海,拥挤得跟春运火车站似的,魏之远好不容易在一家咖啡厅里找了个座位,看书熬时间。没想到一本书看完,依然没有得到一点靠谱的航班信息,他只好又拿出电脑来上网。 魏之远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几个网站,突然,一条本地新闻跳了出来,他刚想像往常一样关上,匆匆一眼扫过去,却觉得新闻下面的配图有点眼熟。 再一看,就是他哥他们公司的地下停车场。 新闻题目是“一男子在写字楼持刀行凶被制伏”。 魏之远立刻拨通了魏谦公司的座机电话,没人接,被内线转到了前台。 刚听了两句来龙去脉,魏之远冷汗都下来了,又拨魏谦的手机。 魏谦正在医院,一只手不方便,好半天才把电话翻出来:“哟,你还没起飞呢?” 魏之远:“你在哪呢?” “我……呃,”魏谦顿了顿,含含糊糊地说,“我在外面,有点事……” 魏之远急躁地打断他的话:“伤哪了?” 魏谦一愣:“你消息还挺灵通。” 魏之远当场跟他急了:“别跟我废话!你到底伤哪了?!” 魏董还从没被人这么吼过,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你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就手上划了一条小口子,早没事了。” 咖啡厅里人多拥挤,暖气充足,很多人都热得脱了外衣,魏之远却觉得手凉得都麻木了,他闭了闭眼,冷静了片刻,逼着自己声音放缓,音调降低了八度:“我去改签。” “你吃饱撑的?”魏谦的语气显得有些懒散,“打车钱我可不给你报销。” “打火箭我也要回去,不看你一眼我不放心。” “唉……行吧,你等等。”魏谦无奈地叫住他,魏之远听见他叹了口气,而后那边传来“喀嚓”一声。 过了一会,手机提示他收到一条彩信,魏之远打开一看,是魏谦发过来的一张照片,伤口周围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避开镜头,正低着头给他处理,擦干净了血迹,看起来虽然依然是皮肉翻滚的,可也确实没有多严重。 “看完一眼没有?”魏谦说,“看完了老实在那等着吧,别来回倒腾了。” 魏之远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奇怪得很。 一来,他从来没见过魏谦用手机拍照,魏谦没有玩手机的习惯,要么打电话,要么发短信,除此以外没有第三个功能了。一个从来不用的人,关键时候能第一时间想得起来这玩意还能拍照片吗? 而就仅仅是为了阻止他改签机票? 确实,投资款的事的确需要魏之远对接,但也并不是十万火急,他早半个月晚半个月过去根本没什么区别。 就算魏谦那边什么事也没有,他这边因为大雾导致航班延误,打个电话回去说“哥我今天可能走不了,改个好天气你看怎么样”,魏谦会不让他回去吗? 那不可能,魏之远觉得,以他哥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因为天气不好不放心,亲自开车过来把他接回去。 凡事就怕琢磨,这么一琢磨,魏之远更紧张了,魏谦明显在把他往外支,那……他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之远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竟然也能这么丰富,从机场跑出来到坐上出租车的这么一小段时间,各种最坏的情况已经在他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悠了一大圈。 他觉得自己的心率快要飙到一百八了。 魏之远先斩后奏,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扑了个空,他又立刻打车掉头回家,直到一开门,看见躺在沙发上的人,他这一口气才算松下来。 魏之远靠在自家门上,感觉腿都快软成面条了,他平静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走了过去。 电视开着,在演一个挺无聊的综艺节目,而魏谦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一只手搭在小腹上,一只手受了伤,绑着干净的绷带摊在一边。 魏之远没惊动他,弯腰仔细看了看魏谦受伤的手,又确定他脸色还好,身上也没有更多的伤口,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里嘀咕了一句:混蛋玩意儿,神神叨叨的瞒什么?魂都让你给吓掉了。 就在这时,魏谦扔在门厅桌子上的手机响了,魏之远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小菲,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魏谦,拿起电话推门走到了另一间屋:“小菲姐,是我。” 小菲顿了顿:“哎,小远?你没走啊?你哥呢?” “我在机场看见新闻,不放心,还是回来了——他睡着了,有什么急事吗?” “太好了,”小菲说,“我能麻烦你过来一趟吗?有个项目公司那边有个急件,需要他立刻签字,那边的人晚上还得坐火车赶回去,本来我应该给送过去,但是今天在电梯里让你哥摔断了一个鞋跟,下午刚跟人借了一双,不大合脚,你能不能……” 魏之远一口答应,把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间里,拿起魏谦的车钥匙走了。 他从头到尾都是悄悄的,魏谦没有一点察觉。 直到魏之远走了好半天,魏谦才被三胖这个不速之客的敲门声惊醒。 三胖:“我来慰问一下断了爪的同志,怎么样,疼不疼?” 魏谦睡得正香被吵醒,心里正不爽,没好气地说:“厨房有菜刀,你自己剁一刀感受一下——这不是废话么?” 三胖一屁股坐在他的沙发上:“得了吧,您老人家可英雄着呢,我听说小菲都快把你都吹成西门吹雪了。回去够你享受俩月小女孩们崇拜的目光。” 三胖说着,拉过魏谦的胳膊,看了看他包成粽子的手:“成独臂大侠了——哎你说怎么就那么寸?小远赶这时候走了,这节骨眼上家里也没个人照顾,早说你该娶个老婆,让别人死心你也早安定,现在……唉!算了,说多了我心里更难受——对了,妹妹呢?” “昨天她经纪人打电话找她,让她回去看剧本。”魏谦说。 “啊?也走啦?”三胖搔了搔头,“杨过大侠,你说你这走的什么狗屎运?要不然这几天我住过来吧?” “不用。”魏谦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马春明不是能蹦跶了吗?过两天我可能要请个小长假,公司有什么事,你跟他多商量吧。” 三胖:“等等,我听这意思不对,你要干嘛去?” “没什么,有个小手术,我打算住几天院。” 三胖一愣:“手术?什么手术?” “就……没什么,特别小。” 三胖:“慢性阑尾炎?” 魏谦:“嗯。” “你‘嗯’什么‘嗯’,蒙谁呢?”三胖皱起眉,带着无限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魏谦,“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不说清楚没门儿。” “肺上有个小瘤子,医院那边我提前半个多月都约好了,过两天就去住院做了。”魏谦一看三胖见鬼的表情,连忙补充说,“真没事,问题不大,良性的,切了就好了。” 三胖心里的火“腾”一下就着起来了,质问他:“我……我他奶奶的……魏谦你个……都他妈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秋天那不是公司体检么,当时拍的片子说肺上有个阴影,又做了个ppd,说不是肺结核,消炎药消不下去,也不是炎症……”魏谦看着三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立刻话音一转,补充说,“不过支气管镜和痰液里都没发现有癌变的迹象,多半是良性的,我说你别跟死了亲爹一样好吗?” “多半?!”三胖的音域骤然被扩张到了一个人类难以抵达的高频上,扯着嗓子冲着魏谦的耳朵嚷,“亲爹了!你还是给我去死一死吧,姓魏的你会说人话吗?什么叫‘多半’?” 魏谦揉了揉耳朵:“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 三胖:“日你三舅老爷,这事你也能蔫在心里憋着不说,你他妈鳖精变的吧?” 魏谦只好用比他还大的声音说:“痰盂先生,请你淡定点好吗?” “我不淡定,我蛋疼。”三胖在屋里走了两圈,表情狰狞地凑到魏谦面前,“不是,兄弟,哥从小就怂,胆子还没有针尖大,那大夫到底怎么说的,靠谱吗?你别‘多半’好吗,给我个准主意,到底是不是良性的?” 魏谦靠在沙发背上:“真没事,大夫的意思也是问题不大,但是他那话不能说死你懂吗,不然真万一诊断的时候是良性,开胸一看已经扩散了的情况发生,他责任就得担大发了……” 三胖一蹦三尺高:“我抽死你!扩扩扩散……你他妈说什么呢?” 魏谦摆摆手:“呸呸呸,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快给我闭嘴吧!”三胖一屁股坐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半天才倒上气来,声气稍稍弱了一些,“我知道了——我说你这傻逼最近怎么戒烟了呢,我还当你从良了,敢情在这等着我呢。要不是马上要离开公司一段时间,你不是不打算跟别人说了?” “你看你那上蹿下跳的德行,我跟谁说?”魏谦把脚往茶几上一搭,“这事就这么着了,没事别给我四处宣传,尤其是……” “尤其是小远那。”三胖接上。 “嗯,还有小宝,手术做完再说,现在先瞒着。” 三胖冷静了下来,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点意思,抬头看了看魏谦似乎满不在乎的脸:“谦儿,你是不是心里也……怪没底的?” 魏谦挤出一个笑容:“就跟蹦极似的,理智上知道没事,心里还是觉得挺瘆得慌的,我一个人瘆得慌就行了。” 三胖盯着他的眼睛:“说实话,你第一次知道肺上有阴影,又排除了结核和炎症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 “那能怎么想?”魏谦剥了个橘子,往嘴里扔了一瓣,平平淡淡地说,“可能造成肺部阴影的可能性多得是,又不一定排除了这俩就是肺癌。” 三胖:“少在这事后放没烟屁了,你当时肯定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魏谦用橘子皮扔他,笑骂了一句:“我谢谢你了,别把您老人家那点出息往我头上安好吗?” 三胖跟他穿开裆裤的交情,一听出他没有正面否认,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然而之前种种,他并没有看出丝毫端倪和迹象,三胖敢保证,自己没看出来,别人肯定也没看出来,甚至是包括魏之远。 可是现在想起来,或许又是有些蛛丝马迹的,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产业园的策划书。 魏谦一直有打造成熟的物业团队这种想法,到那时他自己一直说,时机还不成熟,风险略大,所以策划书一直在做,但是从没有拿出来给别人看过,现在……难道时机就特别成熟了吗? 三胖和所有人一样,以为魏谦是一直在关注这件事,而后借着魏之远回国的契机和王栋梁的挑衅推出来,可他推出了计划,却并没有亲自操办,而是交给了马春明。 三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那时似乎是在有意地移交自己手里握了多年的权力。 魏谦当时……是在忐忑不安地等着或许是死刑的审判吗? 那么按着魏谦半个月以前约好了住院做手术等等事宜,再加上他有意地支走魏之远和小宝做的准备工作来推断,那把死刑的剑从他头顶移开,也就是小一个月以前的事,那时魏谦又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似乎……都没有。 或许有的,只是别人都不知道吧? 三胖不知道,当魏谦等待着检查结果的时候,他除了推出了那个计划外,还对魏之远做了另外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警报解除后,魏谦在计划着把俩崽子都支走的时候,心里一松,也任由魏之远对他做了一件事。 三胖注视着他这个老朋友的眼睛,心里一阵百感交集。 他忽然兴起了闲聊的想法,问魏谦:“当年陈露姐病了的时候,你跟我说,将来有一天,你要是也得了绝症,就一走了之,躲起来自己去死,是真的吗?” 魏谦:“当然不是,我怎么能办出那种事来?” 三胖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魏谦把完完整整剥落的橘子皮压在茶几上展开,果肉掰了一半递给三胖,他说,“我会去治,化疗、放疗、手术,什么管用用什么。” “你不怕自己变成头发掉光了行将就木的模样?不怕拖累别人了?” “人家陈露生来是大美人,怕变丑理所当然,我怕个什么?”魏谦笑了笑,“钱上,我拖累不着谁,我在ICU里住一辈子都不差钱。” 三胖:“所以知道怕死了?我当时就说……” “那倒不是。”魏谦说,“奶奶走的那会我就想通了,一个人,要是病病歪歪受够了罪,久病脾气又不好,最后病成个怪物死了,家里人通常都觉得是解脱,不会难以接受,可要是一下就没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怕小远和小宝……他们可能接受不了,尤其……” 他的话没说完,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大概三胖进来的时候就没把门带上,虚虚地露了一条缝隙,一扒拉就开,两人抬起头,只见魏之远面无人色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公文包。 魏之远取了东西回来的时候,正好在没关严的门口听见了三胖和魏谦的对话,可他并没有听全,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听见魏谦那一句“……去治,化疗、放疗、手术,什么管用用什么”。 魏之远整个人都懵了。 第六十六章 “小远?”魏谦有点愕然,问,“我不是说……你怎么还是跑回来了?” 但是魏之远没吭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焦距,目光散乱得好像充斥在整间屋子里,无处着力。 魏之远去魏谦办公室里拿文件,忽然看见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上插着钥匙。 魏谦从来不锁柜子,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办公室——而且那种需要他弯腰才能够着的抽屉,他也一般都是不用的。 魏之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后来他想,大概是自己一直心有不安的缘故,他当时悄悄地走过去,动手打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果然是不常用的,里面还带着一股长时间不打开的家具特有的气味,蒙着一层灰,没放别的东西,只有一份体检报告。 体检的医院服务贴心,不但把报告装订成册,后面还详细解读了每一项一般人看不懂的指标,连一颗轻度龋齿都列出了建议的治疗方案。 所以魏之远看见“肺部阴影”的时候,当时就觉得心里“忽悠”一下,跳空了。 好在,医生又在后面列出了一系列可能引起肺部阴影的可能性,特别提示了患过肺炎的人可能会因为炎症而引起假瘤。 这件事给魏之远心上蒙了一层阴影,他心事重重地拿着东西回来,心不在焉,险些在临到家的时候闯了个红灯,一脚急刹车才堪堪停在了线后。 结果这一口气堵着,还没来得及浮上来,魏之远就在门口听见了魏谦那句话。 他站在门口,魏谦那句问话他充耳不闻,魏之远只觉得耳畔一阵嗡嗡作响,视野也开始一片片发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了一下墙,心跳鼓噪如秋蝉,内里却是冰冷一片,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来,刹那就把他身体里流淌不息的血液都给冻住了。 三胖在跟他说什么,魏之远木然地看着他嘴在动,手舞足蹈的动作都快戳到自己的鼻梁了,可他连眼皮都没眨,就像一瞬间失去了反应能力。 僵死的腿半晌没有迈动一步,魏之远甚至觉得,自己如果跪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有什么东西一下拍断了他浑身的骨头,只剩下关节处岌岌可危的一点,还在苦苦支撑。 他不会内功,却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回什么叫走火入魔、什么叫万念俱灰。 三胖大呼小叫地说:“谦儿,你过来看看,这孩子听见什么了?我看这脸色不对啊!” 魏谦走过来,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魏之远的脸:“小远?” 魏之远散乱的目光在他的触碰下渐渐凝成了一点,那眼神冰冷而幽深,就像是两口一眼看不见底的井,阴涔涔的,有些吓人,一丝光也折不出来。 忽然,魏之远晃了晃,他似乎深吸了口气,好像才想开口,就被突然什么呛住了,他猛地把头扭到一侧,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魏之远捂住嘴,被呛得喘不上气来,眼睛飞快地红了,然后,血就顺着他的指缝淌了出来。 三胖“嗷”一嗓子:“我的妈!这怎么还见血了?” 魏谦也吓了一跳:“小远,别捂着,我看看。” 魏谦试着去掰魏之远的手,却觉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具已经僵死了的尸体,哪都硬得脆邦邦的,他怀疑自己手劲大了,没准魏之远的胳膊都会“嘎嘣”一下掉下来。 就在这时,魏之远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了魏谦没受伤的那只手腕。 魏谦被他掐的生疼,几次想把手往回缩,死活抽不出来,油皮都快被那小子撸掉了。 魏谦怀疑魏之远是误会了什么,顾不上三胖还在场,用胳膊环住魏之远的腰,手腕轻轻地磕了磕他僵硬的后背:“没事,哥还在呢,小远,小远?” 本来冬天就干燥,魏之远是一下受刺激受大了,血压急剧飙升,鼻子里毛细血管直接爆开了,出了鼻血,一口呛到了嘴里,这才弄出个险些七窍流血的惊悚现场。 过了好一会,不知是魏谦生硬的安抚起的微弱的作用,还是魏之远呛的那么一下咳出肺来了,他的理智终于开始缓慢回笼。 魏之远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魏谦的手腕,而后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微微推开魏谦,转身走进卫生间,漱干净嘴里的血,然后抽了一条湿巾,用冰凉冰凉的表面冷却鼻子。 “真狼狈啊。”魏之远想,手按在鼻梁上,感觉灯光昏暗的卫生间让他头晕,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他成功地短暂地在意识里屏蔽了魏谦片刻,呼吸和心跳这才一点一点地平稳了下来。 魏之远觉得自己的神经平时只在非常小的幅度里轻轻地抖动,偶尔扯得大一些,会被拉成一张巴掌大的膜,他以为这些“偶尔”就已经是极致了,直到刚才…… 那是真的到了临界点,差点就回不来了,直到现在,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拉紧的神经缓缓收缩,那种精神上四处针扎一样的疼。 三胖尴尬地看了魏之远一眼,又看了魏谦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挤眉弄眼的,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十分钟,魏之远冷却下来的鼻子才止住了血,他擦干净,神色木然地走出来,拎起了魏谦被他抓过的手腕,只见那腕子活像被女鬼挠了一下,留下了一排清晰的乌青指印。 三胖脸皮一抽,嘀咕着说:“妈亲,多大劲?” 魏之远一言不发,从放常备药的抽屉里找出了跌打损伤膏,挖了一点涂在魏谦的手腕上,缓慢而有力地推开,魏谦疼得一抽,继而,又被魏之远纹丝不动地按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魏之远才开口问:“体检报告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嘶哑,语气平淡,去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蕴藏着山雨欲来的巨大能量,魏谦突然莫名地心虚,忍不住抬头看了三胖一眼。 三胖:“看我干什么?都是你,能把人吓出个好歹来——少废话,自己老老实实地把前因后果向组织交代!” 魏谦至此都能感觉到魏之远的手指还是冰凉的,于是只好避重就轻地把他打算去做手术的事说了,末了特意强调了瘤子是良性的,肯定没事,经过三胖一通叫唤,他学会把“多半”之类吓人的词汇都抹掉了,一番语言上的包装,听起来就好像他真是打算去割阑尾一样。 三胖虽然说了让他自己交代,听到这,还是忍不住觑着魏之远的神色补充说:“对,你哥说得没错,没什么事,我们俩刚才是闲聊一桩旧事,你听岔啦,千万别往心里去。” “三哥。”魏之远面无表情地打断三胖的话,揉开了魏谦手腕上的淤血,从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沾了药的手指,声调毫无起伏地说,“他说的话,你相信?” 三胖:“……” 他摸摸头,发现好像自己是有点太实诚了。 “我一个字都不信。”魏之远直直地逼视着魏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用再解释了,我不会相信你任何一句话。” 魏谦:“……” “三哥,把我的机票退了吧,着急的话就先托别人跑一趟。” 三胖战战兢兢地问:“你呢?”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他锁在家里,除了医院,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去医院检查也好、手术也好,我要一直在场,我会去找医生说明情况,所有的事,我都需要第一个知道。”魏之远的表情和话音里都在往外渗着冰碴,说完,他还颇为有礼貌地咨询了谈总的意见,“这样你们没意见吧?” 三胖果断出卖朋友,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就好。”魏之远说,他看也不看魏谦一眼,径自站了起来,对三胖说,“我送送你。” 三胖就梦游一样地被他“送客”了。 走到电梯口,三胖才回过神来,百感交集地看了魏之远一眼:“兄弟,凡事往好处想想,你哥吧……唉,他这孙子确实是不怎么样,但是总不至于这点谱也不靠,我认为这个同志在思想上还是有可以挽回的余地的,他说没事,可能就真没什么大事,你也多少放宽心,啊?” 这话音落下,三胖就清清楚楚地看见魏之远的表情裂了。 魏之远的眉飞快地往中间蹙了起来,眼眶顷刻间就红了,嘴角轻轻地抽动了抽动,往一边斜去,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了。 然而下一刻,魏之远抬起胳膊,在脸上遮挡了一下,片刻后放下,他除了眼眶还是红的,已经恢复了先前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嗯。”魏之远轻轻地应了一声,“谢谢三哥。” 电梯门开了,三胖走了进去,他看着魏之远高大的身体一点一点被电梯门关在外面,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缝,不见了,没有和他说再见。 “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远可怎么办?”三胖心里忍不住划过这么一个念头,他转眼到了楼下,抬头看了看高耸富丽的住宅楼,心里有些迷茫地想,“当年我想方设法阻挠魏之远,想方设法地给魏谦找对象介绍姑娘……真是对的吗?” 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能深到什么地步,浮光掠影般地看上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人世间,有多少这样的真情? 三胖怔忡如许地呆立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算了,随他们去吧。”三胖这样想着,走了。 魏之远回到家,真的反锁了门,随身带好了钥匙,履行了他把魏谦锁在家里的承诺。然后他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单方面的冷战。 一开始,魏谦虽然不习惯,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难得无所事事地闲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看书,有好多事可以打发时间,而这样坚持了两天以后,他终于有点受不了了。 魏之远把他当成了一坨空气,除了晨昏定省地问一句“今天有没有不舒服”,以及出门的时候问一句“我出去买东西,你要不要带”,就再么别的交流了。 魏谦觉得自己也是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贱,以前魏之远整天在他眼皮底下晃,把他晃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愁得要命,现在魏之远虽然每天在家,却神奇地能不怎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多说句话能闪了舌头么?”魏谦愤愤不平地想,可他又觉得自己主动凑上去,好像……是有点掉面子。 魏谦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地试图引起话题失败,魏之远用来打发他的话都是单字——“嗯”“没”“好”“不”种种,言简意赅。 第一回魏谦心想“差不多行了吧”,第二回,魏谦心想“这还要没完吗”,第三回,他心想“操”,于是把高效地把单方面的冷战扩展成了双方的。 俩人好几天谁也没搭理谁,不放心过来看的三胖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一看魏谦那张二五八万一样又拽又臭的脸,心里顿时明镜似的,临走,他终于忍不住对魏谦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多少也长点心吧!” 终于,临到离家前一夜,魏谦睡前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打算去住院了。 他想,万一一路绿灯,到医院一检查,发现事情有变呢? 万一真的是恶性的呢? 万一哪怕是“99%”的几率,他就是那个“1”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恐惧的。 然而从来以往,他远近无依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种种的恐惧的折磨,所以仅仅是一会的工夫,魏谦就重新平复了心情。 “哪来那么多万一,呸。”魏谦这么光棍地想着,伸手关上灯,爬回床上睡了。 魏谦睡是睡着了,但是不踏实,半夜就醒了一次,他翻了个身,伸了一下蜷起来的脚,眼睛无意中睁开了一条缝,就被床头上一动不动地戳在那的黑影给吓醒了。 魏谦猛地往后一错,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那黑影看了两秒钟:“小远?” 魏之远没出声。 魏谦吁了口气,把枕头往魏之远身上一砸:“心脏病没让你给吓出来。” 他说着,伸手要去拧床头灯,被魏之远一把扣住了手腕阻止了。 接着,魏之远就缓缓地栖身上来,借着魏谦半躺的动作,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双手拢住魏谦的肩膀,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魏谦听到一声类似感冒一样抽鼻子的声音,他惊愕地抬起手,摸索到魏之远的脸,竟然是一手的湿。 魏之远避开了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死死抑制依然颤抖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在魏谦的脖子上。 魏谦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真的没事,这回我真没骗你。” 他的心软了下来,乃至于有些内疚,魏谦甚至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就像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习惯了别人任由他予取予求,就好像那些都是理所当然一样。 魏谦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魏之远的头发,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轻轻地说:“做完手术我保证戒烟,好不好,嗯?” 魏谦从来只擅长骂人,让他安慰别人,总是颇有些专业不对口、串了台的感觉,这一句话出口,效果堪比美国电影里“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一样,不祥的意味好像一千只乌鸦嚎丧大合唱着盘旋而过。 魏之远忍无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 这却并不是一个柔情蜜意的亲吻,就像一场泄愤的撕咬,魏谦避无可避,只好被动而毫无招架之力地全盘接受,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紧紧地抵在床头上,被魏之远一只手掐着的后脖颈生疼,他连嘴唇都麻了。 不知过了多久,魏谦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魏之远才松开他。 魏之远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他避开魏谦没好利索的伤手撑住床板,伏在这个朝思暮想、还时而捅他一刀的人身上。 “公路游戏那边进展很顺利,这几天我不方便过去,联系了那边团队的一个同学,也是中国人,托他来对接投资款的事。我们现在又招募了专业的运营团队和营销团队,明年年底说不定就能公测。”魏之远轻声说,“产业园的事我也替你联系了,我们大概也会弄一个中国区办公室,省得我老往国外跑了。” 魏谦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些,愣住了。 “你什么也不用想,害怕也没关系,”魏之远伸出手指拨开他额前好久没打理,显得有点长的头发,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前两天我有点想不开,哥,我……” 他似乎想道个歉,魏谦却把被子拉过来,裹住两个人,翻身把魏之远按着躺下去,没让他说完。 “行了,”魏谦说,“我知道了,睡吧,明天陪我去医院。” 他听出了魏之远的意思——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就把你的一切继承下去,打理你的公司,照顾小宝,紧跟着每一笔投资款的来龙去脉……就好像你还活着。 直到这一天晚上之前,魏谦虽然假装坦然地全盘接受了,实际对自己和魏之远发展诡异的关系,还是觉得是有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而夜色凝重,他心里藕断丝连环环相绕的万般情绪终于一起从半空中沉了下来。 “小远这辈子,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魏谦这样想着,心里近乎是悲痛的,他收紧了搂在魏之远腰上的手,缓缓地把头靠在了魏之远的肩膀上。 魏谦住院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给他安排了手术。 魏之远带着平板电脑,在等他的间隙里咨询了中医,记录了一大堆,然后细细地对照着各种资料整理笔记。不知道的人看到了,大概还以为他是准备考执照的医学生。 三胖不放心,中间过来看了一眼,买了瓶饮料递给魏之远:“吃点饭去吧,这还早着呢。” 魏之远看了一眼表,摇摇头:“没胃口,硬吃也没什么好处,等等吧,我安心。” 三胖沉默了片刻,在他旁边坐下了,低头看了一眼魏之远的电脑屏幕,他突然开口说:“谦儿……你哥这个人,我总觉得他就像农民拿纸袋子包起来的那种苹果。” 魏之远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你可能没见过,”三胖说,“我们家有个农村亲戚,种苹果的,他们一来是为了怕农药沾在果子上,二来也是为了好看,会在苹果外面套一层纸袋子,傍晚才拿下来见见阳光,苹果上色就特别快,特别均匀,拿出来卖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光鲜好看,实际你买回去尝尝就知道了,不好吃。” 三胖说着,叹了口气:“你哥也是,外人怎么看怎么好,真和他过起日子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是顶顶不是东西的那么一货——难吃的果子,谁吃谁知道,你啊……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居然还乐意受这份罪。” 魏之远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三胖避开他的目光,兀自说:“养头顺毛驴,你就当是修身养性,多容忍着他点……其实我这话都多余说,你都容忍了他这么多年了——要是我有这么个混账哥哥,我早跟他不共戴天了。” 魏之远:“三哥,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三胖伸出蒲扇一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转转,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回头让那东西吃病号饭,他敢天天跟你找事,让你死都不得安生。” 第六十七章 二十三,糖瓜粘。 坊间讲“过了腊八就是年”,果然就有喜庆的事发生。 魏谦肺里的瘤子最终被认定是良性的,手术切除了,之后这位大爷为了表现自己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好生来了一通事后诸葛亮,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了,还抓紧机会得瑟,大言不惭地说:“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我放过嘴炮吗?就你们这些人,一个个上蹿下跳的……” 三胖一脸牙龈出血的表情。 好在,就在这时,魏之远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他跟三胖打了招呼,先把保温桶放在一边,然后蹲在地上,撩起了魏谦一根袖管——魏谦受了刀伤的那只手已经拆线了——魏之远从兜里摸出自己给他磨的那串木头珠子,缠了上去。 魏谦眨眨眼,奇怪地问:“你怎么想起把它带来了?” 魏之远头也不抬地说:“你做完手术麻药劲刚过,人还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要的,不记得了?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清不楚地问人家‘我的珠子呢’。” 魏谦脸上颇为挂不住,不吱声了。 三胖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哈哈哈哈,‘我的珠子呢’,你怎么那么会要呢?我说,谦儿,红头绳你要吗?二尺长的,过年了,回头爹给你买去,爹有钱,给你多扯几寸,没事还能当腰带。” 魏谦躺在床上不能下来,只好用眼神表达“我要打死你”这个有点复杂的信息。 “哎哟,瞪爹啊,”三胖拍着自己的肚子,笑呵呵地说,“瞪我我可就走了,不爱看你那张晚娘脸。你们俩那个……那个什么,嘿嘿,我就不打扰了。” 这都哪跟哪? 魏谦:“滚蛋。” 三胖仰天大笑出门去,滚了。 魏谦这才偷偷去看魏之远,却发现魏之远正低头注视着他,他顿时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嗯,你那个……公司有什么事吗?” 魏之远:“没有。” 魏谦又问:“小宝呢?” 魏之远:“刚打电话跟我大闹了一场,嗓子哭哑了,说是订的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 魏谦这回实在词穷了,魏之远就坐在他床边:“还有什么要问的?” 魏谦沉默了片刻,对他伸出手:“过来。” 魏之远执起他的手,坐近了些。 魏谦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而后略微下移,因为伤口而显得有些粗粝的手掌蹭过魏之远的脸,他说:“这回是真没事了,不骗你,别生气了。” 魏之远闭了闭眼:“我没有。” “行了吧,从小气性就大。”魏谦笑了起来,“跟小宝吵一次架,直到搬家也没进过她的屋门。” “你居然还记得。”魏之远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瞳孔中似乎有两盏小小的灯火,灼灼地跳跃着,“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的事多了,你小时候不愿意上学,在学校门口跟我跳脚叫唤,还咬了我一口,结果崩掉了自己一颗牙,以为自己快死了,写成了人生中第一部大作。”魏谦慢悠悠地说,“还有小宝,你们俩那会就跟一对斗鸡一样,从早打到晚,也不知道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反正我是为了哄你高兴。” 魏谦:“胡说,你们俩打架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魏之远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嘴角:“那谁知道?反正你现在都还在笑。” 魏谦尴尬地敛起不由自主上翘的嘴角,随后他想了想,抱怨说:“不过没几年,后来你长大了,就不怎么跟我亲了。” 魏之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魏谦莫名其妙地问:“看什么看?” “不是不跟你亲,是已经不敢和你亲了。”魏之远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了他的钱夹——他的钱夹长期在裤兜里塞着,被各种材质坚硬的牛仔裤磨损得很快,至今已经换了七八个,但翻开以后,相片夹里的相片永远是同一张。 那张照片旧得已经不成样子,边角都已经磨烂了,被人用胶带重新粘了一圈,上面是个平头板寸、但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少年穿着校服,站在镜头前,背着手,立正一样站得笔直,好像一根僵硬的棒槌,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绷得紧紧的,眼神有些阴郁,似乎是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深深的敌意。 “这傻小子是谁?怎么跟个少年犯似的。”魏谦开始没能反应过来,随后他眯着眼打量了好半天,终于费力地认出了那有将近二十年前的自己,顿时整个人都斯巴达了,“这么二的照片,你到底从哪找来的?魏小远,你也太有眼光了,就不能挑张好的吗?你整天随身带着这个……这个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是傻逼’四个大字的货,不怕别人看见笑话吗?” 魏之远:“还给我,不许侮辱我的梦中情人。” “不给,没收了,我要毁尸灭迹。”魏谦回手把旧照片塞到了枕头底下,不让自己的黑历史继续招摇过市。 魏之远无奈地看着他。 “行啦,大不了我赔你一个。”魏谦想了想,想起自己压根不怎么照相,他伸手从魏之远裤兜里摸出了手机,调出了他最近刚开始玩的照相功能。 拍一个什么样的呢? 魏谦想了想,在病床上挣扎着想起来。 “你干什么?别乱动,”魏之远立刻按住他,“小心把点滴的针管碰歪了。” 魏谦微微侧过头,接着魏之远的动作,插着点滴的手轻轻地移动了一点距离,看起来就像是捧起了魏之远那只来按住他的手一样,嘴唇在魏之远的手背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喀嚓”一声。 魏之远的手触电一样地抖了一下。 片刻后,魏之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男人的侧脸带着大病中特有的苍白,显得低垂的眉目愈黑、愈浓重,他像是在熹微晨光中捧起了一朵沾着露水的花,因其娇嫩脆弱与烁烁动人而越发怜惜,一触即放地亲吻一下,而后将其稳稳当当地安放回枝头……嘴角还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无奈的笑意。 他无数次地把对他穷追不舍的命运踩在脚下,乃至于“命运”这个贱东西现在都似乎不大敢来招惹他了。他所向披靡,然而单单败在了这朵“花”摇曳的暗香中。 魏之远觉得自己这条孤独而无悔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知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里陪着太疲惫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没过多久,魏之远就忍不住趴在床头上睡着了。 在他打盹的时候,高僧熊英俊来了。 他做另类的和尚打扮,在医院里好一番招摇过市,惨遭医生护士、其他病人及其家属的围观,他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一边走一边捯饬,见谁对谁稽首,见谁避让谁,于是脚程显得很慢,但丝毫也不理别人对他的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住院大夫追上了他:“师傅!哎,那位师傅!” 老熊:“阿弥陀佛。” 医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地问:“您……也是来探病的?” 老熊神神叨叨地说:“是的,有一位居士刚刚脱离苦海,我来看看他。” 大夫脸色一变,跟着压低了声音:“哟,是下午送太平间的那位?那可不行,咱们医院管理严格,太平间可不让随便进。” 老熊:“……” 他觉得眼下可真不愧是末法时代,连神圣的医疗工作者都能这么肤浅。 “阿弥陀佛。”老熊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说,“那位居士,他不幸还是个活物。” “啊,那是得节哀……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医生见他面如便秘,这才看见他手上拎的果篮,连忙托了托自己脸上的眼镜,义正言辞地说,“其实我追上来,就想告诉您一声,一般女士那种特别飘逸的长裙和长裤最好别在医院穿——哦,我就说您这种能扫着地的衣服,咱们这都是病人,地上细菌病毒多,扫到衣服上,回去有害您和家人的健康。” 随即,这位较真的医生意识到跟和尚说“家人”不大合适,又补充了一句:“回去有害您和大师兄二师兄沙师弟的健康。” 老熊无言以对了片刻,只好稽首表示感谢,同时,他觉得魏谦一定是佛祖保佑,竟能在这样险恶的医疗环境下生存下来。 一个带着口罩的老大夫经过,看不惯地对训斥那年轻的住院医生说:“小刘,你也有点正人形,哪那么多废话?没有一点威信,以后让病人怎么信任你?” 小刘大夫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给他捶肩捶背:“老师,我悬壶济世,他普度众生,我们俩挺有共同语言,多聊两句有什么的?” “普度众生”四个字让老熊脚步一顿,随即他摇头失笑,往病房走去。 当他推开魏谦病房门的时候,老熊先在门口愣了一下。 他看见魏之远趴在魏谦的床头上睡得正香,大半张侧脸埋在他自己的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 魏谦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一本杂志,时而低下头来看一眼安静入睡的青年,目光就是说不出的柔和。 魏谦的目光无意中往门口一扫,看见了老熊,他立刻抬起食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老熊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果篮往旁边一放,觉得自己被这对狗男男闪瞎了眼,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意,他从礼物里抽出了一根香蕉,毫不客气地剥开了,开吃。 魏之远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疲惫极了才打了个盹,也就趴了二十来分钟,老熊就利用这短短的二十分钟啃光了半个果篮,魏之远在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里醒来,一时间还以为病房里闹了耗子。 他一睁眼,魏谦才终于开口说话。 “熊英俊,”魏谦说,“你是来我这野餐的吧?” 老熊毫不见外地说:“反正你一时半会吃这些东西也不太方便,过两天该放坏了,我替你解决一点,不能浪费东西。” 魏谦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感谢了——你到底干什么来的?总不可能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你这个施主啊,多么的尖酸刻薄啊,妄自菲薄也就算了,还老愿意把别人往坏处想,”老熊谆谆善诱,而后两手一摊,“贫僧真是来探病的,顺便给你拜个早年。” 魏谦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黄鼠狼给鸡拜年?” “阿弥陀佛,”老熊沉默了一会,“贫僧有时候真是难以理解施主你这种……时常把自己也无差别攻击进去的说话风格,太一视同仁了。” 大概是躺的时间太长了,魏谦觉得创口有点疼,他皱着眉轻轻地挪动了一下,魏之远立刻过来,把一个枕头塞到了他身后:“小心点。” 魏谦点点头,而后转向老熊:“我现在要钱没有,要命半条,你打算跟我商量哪个?别兜圈子了,说吧。” “阿弥陀佛,你怎么能和出家人谈这种俗物?孔方兄的事是你我该说的吗?多伤感情!”老熊低下头,人五人六地摆了个悲天悯人的造型,随后他猛地一抬柿饼脸,露出一个加菲猫一样贼兮兮的笑容,对魏谦伸出了五根手指头,“你给我赞助这个数就够了。” 魏谦气结:“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专程来看我!” 老熊笑嘻嘻地说:“别生气啊,施主,大病未愈,你要养气固本,淡定一点。” 魏谦:“不可能,我现在手头好几个项目在砸前期,资金链绷得快断了,马上都打算卖身了,哪弄余钱去?” 老熊:“就五十万,还不如你眨眼这会工夫的利息高呢,你不要一毛也不拔好不好?” “五十万?好办。”魏谦把头往后一仰:“小远,有零钱吗?给他十块,门口有卖彩票的,让他跟佛祖说一声,中个百八十万的奖就解决了。” 老熊:“这位一辈子只穿白衬衫的施主,你的名字叫穷酸吗?你可真是抠门到了一定地步了。” 魏谦:“老子至今开一十万块钱的破车,你开口跟我要五十万捐门槛?告诉我,门在哪呢?” 老熊面无愠色,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语速不疾不徐地对魏谦说:“没让你捐门槛,也没跟你要修佛像的钱,这回是几个社会非盈利组织牵头做的事,他们有自己的网站跟微博,现在很有些知名度,你出的那几块钱赞助费全部可以作为宣传企业品牌的广告费,够便宜的了好吗?” 魏谦上下打量了老熊一番,诚恳地问:“前辈,麻烦您给我点拨一下,本公司的形象难道竟然已经差到需要一个和尚做代言的地步了吗?” 老熊:“反正你掏不掏钱吧?” 魏谦:“反正我就是没钱。” 魏之远只好用一杯温开水隔开了两个人:“行了,都歇会,来,先休战,熊哥喝杯水。” 老熊端起来一口气喝下去了,完事砸吧砸吧嘴说:“我跟你说完,这钱你肯定得掏。这个事是这样的——近来网上有好多人说拐卖儿童的事,我说的这个非盈利组织是专门针对社会公益活动的,他们现在打算针对这些现象,牵头做一些事……” “你们这不是起哄架秧子吗?”魏谦说,“打拐那是人家警察的事,你们跟着干嘛去?公益,我看捣乱还差不多。” “施主啊,你都趴下了,就积点口德吧。”老熊继续解释说,“我们不是打拐,是想收拾出一个类似互联网社交平台那样的东西,把丢过孩子的父母和不知自己来历的孩子用这个网络联系起来,警方找到被拐卖儿童,也会在上面发布信息,寻找孩子的监护人。简单说,就是帮助寻找被拐卖过的小孩,你懂了吧?” 魏谦沉默下来,目光一下落在了魏之远身上。 老熊志在必得地看着他,果然,片刻后,魏谦说:“小远,回家把我的支票本拿来……嗯,以公司的名义吧,我私人出了。” 而后他又补充说:“五十万的预算太紧张,你给他写五百万,拿来我签字。” 老熊:“善哉善哉——那后续需要追加赞助……” “行。”魏谦一口答应下来,“你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合同吧,我出个财务总监,每年外审之外要接受我们公司的内审,确保资金不滥用,后续的赞助款你们不用找别人了。” 魏之远愣了一会:“哥,其实……” 他想说其实自己现在已经不在意小时候的事了,对亲生父母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碰上了也好,碰不上拉倒,可被老熊似笑非笑地盯着,又觉得自己这么拆台不大好。 于是卡住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其实我有你就够了。” 老熊眼观鼻鼻观口,念一声佛号,颇有宝相。 “嗯。”魏谦的声音轻了些,“去吧。” 老熊和魏之远一起走出了病房。 魏之远:“熊哥,你这么利用我不厚道吧?” 老熊“嘿嘿”一笑:“你现在翅膀硬了,全世界都飞得过来,他难得有机会替你做点事,我是成全他——哎,对,下礼拜我讲经,你来不来?” “讲经?你?”魏之远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我怎么了我?”老熊瞪了他一眼。 “你最近怎么这么活跃了?”魏之远奇怪地问,他依稀记得当年第一次去老熊的禅房时,老熊那种打算青灯古佛度一生的清寂和消沉,“你不是说只修度自己吗?” 老熊手指间掐着木头佛珠,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个由不得你。”过了一会,他这么说,“在河上飘得时间长了,总有一两个你这样没事玩投河自尽的,搭一个就有第二个,搭得人多了,也就不分小乘大乘了。” 魏之远若有所思。 老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想了,红尘正好,虚无缥缈的不二法门不进也罢……我走了。” 魏之远看着他宽厚的背影走向公交车站,一时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老熊突然回过头来,冲他喊了一声:“小子,你快去拿支票啊!别发呆了,好不容易傍个大款是铁公鸡,贫僧容易吗?回头财主改变主意了就坏菜了,要钱这事要趁热打铁!” 一时间周围人人侧目,老熊得意洋洋,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 魏之远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只好落荒而逃。 第六十八章 魏谦在医院老实了一个多礼拜,还没到半个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他过惯了忙乱日子,刚做完手术的几天精神不好、晃荡一会就困了也就算了,随着他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开始难以忍受医院单调无聊的生活了。 过了小年就接近除夕了,外面越来越热闹,魏谦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坐牢,他蹲监狱一样默默忍受了几天,终于下定了逃出去的决心。 魏谦从来是个十足的行动派,只要他想,只要时机成熟,他从来能用最短的时间付诸实践——比如穿上衣服就跑。 不过这天,魏谦思考了片刻,还是没有跑,他怕小远着急,于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了中午魏之远过来。 魏之远带来了厚厚一打文件:“这是我们那边的资金计划,中英文一式两份——预算控制部分改第三遍了。这是你们行政部报上来的年会安排计划,这是你们人事部报的年终奖,都是需要你签字的,你是自己看还是我给你念?” 不跟魏谦一起工作,就不知道他有多吹毛求疵,尤其他住院没事做的时候。 魏谦永远也不能非常简单愉快地说一句“朕知道了”,就把手下人放过,他总是可以把报上来的材料修改得一塌糊涂,字里行间的修改意见写得比原文还多……当然,这期间通常都是长工魏之远代笔手写的。 不过这回,魏谦一反常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竟然没说什么,就把字都给签了。 魏之远把新换了笔芯的中性笔都拿出来了,发现竟然没有用武之地,颇为不适应地看了魏谦一眼,有点担心地问:“哥,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啊?” 魏谦揉了揉鼻子:“那什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魏之远简直震惊了,他从来不知道他哥的字典里居然还有“商量”俩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下午想出去一会,放个风,”魏谦诚恳地看着他,末了,居然又态度良好地补充了一句,“行吗?” 魏之远足足半分钟没回答他的问题,半分钟之后,他完全不在状态地说:“你是问我吗?” 魏谦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不然呢?” “我……我我,嗯,”魏之远脑子一团浆糊,差点结巴了,“没、没问题。” 魏谦其实连衣服都换好了,就等他这句话,把穿在外面装门面的病号服一脱,披上外套就准备好了越狱,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散落在病床上的文件,一股脑地塞进魏之远的包里,又不知从哪摸出一顶帽子来戴上,压了压帽檐:“快走,趁护士们都出去吃饭了。” 魏之远晕晕乎乎地被他拖出去,冥思苦想地琢磨了整整一路:“等等,他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就‘没问题’了?” 直到魏之远握住了方向盘,他才做梦一样地想起来问一句:“去哪?” 魏谦:“回家。” 魏之远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小宝这两天在家里住,你想被她逮着吗?” 魏谦想也不想地脱口说:“那回公司。” 魏之远莫名其妙地说:“回公司干嘛?不是都审批好签完字了吗?” 魏谦:“……”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无趣之处,除了这俩地方,想不出还能干嘛了。 魏之远侧过头来,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哥,你可以……和我出去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约过会。” 魏谦颇为怜悯不忍地看了魏之远一眼——就好像他本人约过似的。 “行,走吧,我请你……请你……”魏谦一口答应下来,后面的话却卡壳了,他词穷了好半晌,毫无创意地提议说,“嗯,吃饭?” 魏之远被他逗乐了:“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魏谦:“西餐?” 魏之远:“西餐不好消化,你现在身体不允许。” 魏谦:“那吃小日本的那个……” 魏之远:“你不是嫌他们生的东西太多吗?” “……”魏谦,“咱还是回家吧,我给你下碗面条。” 最后,他们俩找了一家装潢闪瞎狗眼、显得格调很是高雅的中餐厅,进去一人点了一碗炒疙瘩,看着服务员脸色绿油油地飘走了。 而比较丧良心的,是就这两碗炒疙瘩钱还不是魏谦自己掏的,因为吃到一半的时候,魏谦无意中往楼下瞟了一眼,竟然看见了马春明和他的助理梦梦。 “我操……”魏谦小声骂了一句,“公司高管要求每年春节坚守到除夕当天下午的,这小子趁我不在,他居然敢溜号。” 正说着,梦梦突然站了起来,伸手一挥,大堂里的乐队就像事先和她商量好了一样,停了下来。 梦梦年轻的脸上好像会闪光一样,大眼睛灼灼地看着莫名其妙的马春明,突然大声宣布:“马总,我每年过年都会许愿,特别灵,至今没落空过,所以我打算趁着年前做这件事,如果成功了,今年的机会就可以许别的愿,不成功,那经过过年加持,明年一定会成功!” 从对“许愿机会”的节约上,能看出她还挺经济会过日子。 吃饭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姑娘身上。 梦梦继续诗朗诵一样地大声说:“马博士,我认为你前妻该换眼镜了,但是我非常高兴她没有换,因为她眼神一时不好把你给弄丢了,才给了我一个捡漏机会……” 至此,马春明再傻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连忙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梦梦霸气侧漏地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凑过去,在他侧脸上掷地有声地亲了一大口,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唇印:“我要向你告白!” 马春明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不幸被一个观赏性的小墩子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谦捂住眼睛:“丢人哪。” 马博士整个人都快蒸发了——梦梦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人也伶俐能干,为什么会看上他一个又丑又老、又不浪漫又不会说话,还是个二婚的男人呢? 她是瞎吗?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梦幻了起来,直到买单的时候服务员把一张餐巾纸递到他面前,对马春明说:“先生,刚才有两位先生,说把账单记到你这里,说是给你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马春明低头一看,只见餐巾纸上画着一只画风跟自己一脉相承的小乌龟,正对着眼地盯着一颗绿豆。 梦梦凑过来:“这什么呀?” 马博士脸红了一下,讷讷地给她做同传口译:“他说咱俩一个是王八一个是绿豆。” 说完,他又转向服务员:“他们点的什么?” 服务员嘴角抽了抽:“两碗炒疙瘩。” 没跑了,这事除了他那决定奇葩的变态老板,没人干得出来。 魏谦蹭了马春明一顿饭,权当翘班罚工资,他非常努力地思考了很多方案,最后还是十分没有创意地带魏之远去了电影院——平常可以一起玩的运动此刻都显然太激烈了,不大适合魏谦这个病号,寒冬腊月的,也没地方去钓鱼。 可惜,电影才看了小一半,魏谦就不给面子地睡着了。 魏之远双手拢过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电影,走出电影院嘴角都带着笑。 魏谦揉揉眼:“有那么好看啊?结局是什么?” 魏之远:“不知道啊。” 魏谦:“剧情呢?” 魏之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忘了。” 魏谦刚想问他,笑得跟朵花一样,是不是看了个喜剧片,结果就看见旁边几个女孩抹着眼泪过去了,他一抬头,只见宣传的海报上唯美地写着“倾城之恋、绝代悲歌”,上面是一张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魏之远心里充斥着巨大的甜蜜,以至于他从头幸福到尾,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看了个生离死别的悲情电影。 多么失败的约会啊,可惜当事人竟然还都觉得挺好的。 为这,魏之远放了老熊的鸽子,没去听那高僧讲经。 老熊唾沫横飞地说完,往下一扫,不出预料地没看见魏之远的人影,他就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的话是说给想听的人听的,不听的人没有烦恼,当然不用听。 魏谦私自离开医院的行为,被查房的护士好一番臭骂,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居然要在病房里过年了。 他一生中没过过几个团圆顺心的年,于是当机立断地给值班医生和护士一人封了个大红包,伙同魏之远,在众人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又跑了。 他们俩,还有小宝,一起包了饺子——皮是小宝擀的,饺子是魏之远包的,魏谦大爷一样地坐在沙发上监工,专职负责指指点点。 窗外响起第一声鞭炮的时候,小宝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她说:“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们仨正在过什么节,宋老太像个不速之客一样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敲开了他们的门,并且鸠占鹊巢地……就那么霸道地留了下来。 ……可是以后逢年过节,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讨厌的老东西敲门了吧?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小宝一蹦三尺高地蹿到门口,打开门,却失望地发现,外面站着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着她脸上难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头:“怎么跟见了丧门星一样?贫僧有那么不招人待见吗?” 小宝回过神来,连忙把他让进屋。 老熊打量着她:“我当年就说嘛,这丫头脚那么大,长大了肯定不比谁矮……哎,冻死我了,有饺子吗?” 小宝:“有是有,但是没包素馅的……” “去你的。”老熊说,“谁吃素馅的?那是喂兔子的。”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一口叼起一个,两下吞了,竖起拇指:“唔,猪肉白菜,香!” 魏谦凉凉地说:“阿弥陀佛。” 老熊冲他见牙不见眼地笑了笑,然后转向魏之远:“哎,小远,你猜怎么着,我把你的资料和照片传到网上了,前两天真有回音。” 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 魏谦却连忙问:“什么?怎么回事?什么人?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一个女的,听声音好像是岁数不小了,其他还不知道,刚联系上。”老熊又夹了一个饺子,“丫头,给我倒点醋,有蒜吗?” 魏谦:“小宝不给他,赞助你那么多钱就是让你给我一问三不知的吗?” 老熊伸长了胳膊拿走了腊八蒜和腊八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同时糟心地看了魏谦一眼,慢腾腾地说:“唉,谦儿,你可真是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啊。” 魏谦:“……” 老熊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的这个女的姓周,小远,你要愿意,可以去见见她。” 蹭完了年夜饭,老熊告辞离开。 魏谦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来:“我送你下去,这几天过年,前边不好打车,我带你去后面那个出口。” 到了楼下,寒风一吹,魏谦就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手术毕竟伤了元气,这个冬天他怕冷怕得厉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可不敢劳动你这个病号。” 魏谦:“其实我就想问问……” “打电话那个人怎么样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话茬。 “啊,对,”魏谦爽快地承认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帮糟心的亲戚,到时候诚心给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听那个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点什么,本人并不是直系亲属。不过听说话是挺有修养,也挺知书达理的一个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挤兑说,“我说,找着了你又顾虑那么多,当初还肯铁公鸡拔毛,出那么多钱找,是没地方花?来我们寺捐个门槛吧施主。” “滚。”魏谦往双手中呵了口气,飞快地摩擦着,“其实……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吧,小远总是有点……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根没底的感觉,你懂吗?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时候表现得格外明显,好像总担心别人抛弃他似的。” “没安全感。”老熊说。 魏谦点了个头:“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觉得,也许他有父有母以后,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凛冽的寒风中伸手拍了拍魏谦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过了破五,魏谦在医院住满了一个月,终于获准出院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订了机票,跟着魏之远飞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十来岁,体型却保持得很不错,银丝在后脑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着毛料的长裙,似乎是为了迎接他们,裙子上还搭配了披肩。 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样讲究的,无论是举止还是谈吐,她都透出一股被岁月洗练过的优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个大相册,拿给他们看,翻出一张旧照片,是个男人,模样俊朗,跟魏之远竟然有七八分像,侧脸更是一模一样:“我女儿在网上看见了你的照片,指给我看,说‘这不是小叶叔叔吗?’我一看,还真是,对照着你当年走失的时间,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才冒昧打了电话。” 魏之远小心地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他叫叶殊,以前我们住邻居,我拿他当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个女士的照片,“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妈妈,她叫阮红,曾经是我的学生,毕业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发性高血压,生你的时候引起了一系列的并发症,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的一团,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魏之远轻声问她:“您怎么能确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说:“你后背,肩胛骨往下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远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刚会翻身的时候,你爸爸笨手笨脚,一时没看住,让你从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柜子上的尖角上磕出来的疤。” 魏之远背后确实有那么一小块伤疤,已经很不明显了,不仔细摸根本摸不出来。 魏谦皱皱眉:“那他现在……” “也过世啦。”周老太太叹了口气,“他是个气象学家,专门研究内地龙卷风的,你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更醉心于工作,成了个疯子,有一次捕捉龙卷风的过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砸中了车……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里有泪花闪过,她看着魏之远:“当时你家里所有人都忙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两岁多,刚会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着没人注意,不知怎么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们这些大人们发现的时候,你就再也找不着了……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孩子,你刚才说你现在在干什么?” “做软件。”魏之远说,“主打游戏,也做一些应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着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长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后下去,也能让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们坐了整整一下午,说了魏之远不记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过来催她吃药。 末了,她把他们送到门口,告诉了魏之远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转向魏谦,抓住了他的手。 “谢谢,”她说,“谢谢你。” 她从始至终,没有过问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然而魏谦怀疑她已经通过某种方法察觉到了,他低了低头,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觉得自己这声“谢”受之有愧。 他们一起找到了叶殊夫妇的合葬墓地,魏之远弯下腰,轻轻地擦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经年的墓志铭——“虽九死其犹未悔”。 父母与他非常相像的长相并没有给魏之远很大的触动,直到看见这个墓志铭,他才突然感觉到了那种阴阳两隔的血脉相连。 “原来我是这样的来的,我的父母是这样的人。”魏之远想着。 忽然之间,那些对他而言刻骨铭心的、童年时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他像一个远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种精神的归宿与认同感。 魏谦弯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搂住魏之远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远拉起他的手——而他的远行途中,竟幸运地有所获,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视的人。 与之相比,颠沛流离的惶恐与痛苦,都算什么呢? “是给我的磨砺吧?”魏之远心想。 春风,就快要吹开北方的冻土了吧? 终章 魏谦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彩信,一点开图片吓了他一跳,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脸突兀地占满了整个镜头。 本来刚生出来的小东西就丑,皮红得跟西红柿似的,满脸褶子,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憋着一场大哭,再加上镜头离得近,有点变形,魏谦往后一仰,心说这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别是太空友邻派来地球搞和平演变的吧? 随即又一声响,三胖的短信来了——我闺女!这他妈是我闺女啊! 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魏谦没仔细数,大概一扫,能有一个加强连,魏谦仿佛能从他短短的几个字和标点符号里,就听见了三胖那声带着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谦趁着公司午休时间赶到医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医院,四个老东西正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出门凑一桌麻将,欢乐地一起出门了。 三胖满脸红光,每隔三秒钟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婴儿,他那刚刚历经了一场生死劫的闺女正想好好睡一觉,总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猥琐男骚扰,没过多久就不干了,“嗷”一嗓子嚎了出来。 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这丫头生来就比别的孩子硬朗几分,大概是个挺有福气的小东西。 林清头一次当妈,哄孩子还不大熟练,立刻手忙脚乱,怎么哄都哄不好,小丫头哭得肝肠寸断,都快背过气去了。 魏谦探头看了看:“哎,给我吧。” 他从林清手里接过了婴儿,一开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躯体,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时候带小宝时候的感觉。说来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颇有缘分,被他轻轻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声就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居然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叫什么?” “我说就叫‘谈恋爱’得了,又浪漫又好记,她妈死活不同意……唉,我妈当年要是也能这么坚持立场,我也不至于……啧,说多了都是泪。”三胖摇摇头,“最后她姥爷给起了个名,说叫‘谈明’,就‘明天’的‘明’,跟马春明那二逼可没关系啊。” 魏谦笑起来,弯下腰,把新鲜出炉的小谈明轻轻地放下,从兜里摸出两个小盒子,放在她的手边。 林清一看,一盒里是金锁,一盒里是小玉镯,凑了个金玉满堂。她立刻坐了起来,小声说:“魏董,她眼睛还没睁开呢,这个给小孩太破费了,再说你怎么还一个人买两件呢?” 魏谦:“收着吧,就这么一个侄女,不给她花给谁花?有一个是我送的,另一个是我替别人送的。” “什么别人?”林清没听明白。 三胖却心领神会了,忽然在一边开口说:“没事,你就给孩子收起来吧。” 当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个。 那时候魏谦还是个少年犯一样一脸阴郁的中二病,三胖是个穿着“二杆梁”背心蹲在地上啃西瓜的胖小子,麻子还跟他妈在路边挥汗如雨的炸油条。 “多少年了?”三胖问。 “十六年。”魏谦说,“要是好好投胎,现在都该上高中了。” “可不是吗?”三胖感叹一声,说着,又要手贱撩闲去捏他小女儿的鼻子。 林清让这小东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连忙一巴掌拍开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着了,你让她消停会!讨不讨厌?” 看,这都物是人非了。 “小远呢?”三胖问,“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该到了,我一会去机场接他。”魏谦看了一眼表,又弯下腰,用指腹轻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脸蛋,“妞儿,叔走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感慨万千——就这么从“哥”升级为“叔”了。 魏之远刚出了一趟国,他们筹备了数年的公路游戏以横空出世的架势公测了,由于资金充足,在全球铺开了好大一张地图,从前期宣发到包装,全都噱头十足,风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远一走走了俩多月,回来累瘦了一圈,魏谦没回公司,直接把他带回了家。 魏之远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死活抱着他不撒手,好像要把俩月的份都给腻歪回来。 “董事长,我厉害吧?”他就像条打滚讨表扬的大狗一样,美得就快伸舌头了。 魏谦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发了。” 魏之远就搂着他的腰,把疲惫的脸埋在他怀里:“那我的奖励呢?” “奖励?”魏谦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端庄得就像正在进行商务谈判,然后他一本正经地低头问,“你要什么样的奖励?穿着衣服的奖励还是脱了衣服的奖励?” 魏之远手一松,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他面红耳赤,连瞌睡虫都不翼而飞了,嗓子里蓦地有些干渴,呆呆地看着魏谦。 魏谦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着他坐了起来,十分严肃地说:“啧,大白天的,想什么呢熊孩子?我说给你弄一个最佳劳模的小金人奖杯,要穿着衣服的还是脱了衣服的——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看看冰箱里……” 还没说完,就被魏之远纵身一扑,压趴下了。 他们俩没羞没臊地在沙发上闹了一会,魏谦险些被魏之远从“衣冠禽兽”扒成“没有衣冠的禽兽”,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 “你别拿领带绑我手,这他妈破布条可贵了,都让你给我搓成咸菜干了。”魏谦一边抱怨着挣脱出来,一边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来,“老熊,你又……” 老熊那边声音极其嘈杂,中间似乎还掺杂着小孩的哭声,他不管不顾地冲着魏谦大喊一声:“G省往东出去的唯一一条国道,标识距离F出口1.5公里,快……” 一声巨响,魏谦情不自禁地一闭眼,感觉几乎有种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机打在他耳边,再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是忙音了。 魏谦懵了两秒钟,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过招呼,说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线,救出了好几个被拐卖的受害人,消息在网站上一发布,立刻有不少人联系。 其中有几个受害人家属已经因为年迈或者身体残病等原因不能长途旅行了,征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为联络员,亲自过去,把这些人接回来送回家。 算时间,应该是在回来的半路上了。 老熊做事非常周到,无论去哪,肯定会留一个紧急联络人,他没报警,而是打电话通知了魏谦自己的位置,肯定是紧急到了一定程度,他怕自己三言两语和警方接线员说不清楚。 魏谦迅速打出了好几个电话,第一时间知道当地因为突降大雨导致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国道现在已经中断了,他在官方搜救人员那里报了老熊留的精确坐标,第二天就跟魏之远一起跑到了G省。 搜救人员在现场找到了汽车的残骸,但是暂时没看见人,生还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 魏谦调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资源,又过去一天,还是没找着熊英俊。 最后,魏谦说:“给熊老爷子打电话,他人路比我广。一码是一码,他儿子现在失踪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现在还赌气。” 老熊当年玩脱了,散尽家产出家为僧的时候,把他爸气得好悬没抽过去,就此宣布跟着个不孝的东西断绝联系。 然而真断了假断了,外人是看不出好歹来。反正魏谦一个电话,就把熊老爷子给请动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搜寻,又找了两天,魏谦觉得自己嗓子里都急出血来了,熊英俊这个王八蛋终于给找着了。 魏谦他们带人从还没来得及抢通的公路上徒步了十几公里,才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找到了脑袋上裹着纱布,还有点神志不清的老熊。 要说起来,熊英俊这个酒肉和尚没准真有佛祖保佑,命还挺大。 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不用说的,当时在他们眼前如同山崩,车前挡风玻璃当场被一块石头砸了个稀烂,老熊连忙让人快跑。 但是同车的受害人里有个小孩,不知是智力还是精神有些问题,难以和正常人沟通。情况一乱,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傻呆呆地不知道往哪走,险些被卷到乱石里。 老熊一边紧急联络魏谦,一边扑过去一手拎起他,把小孩夹在胳肢窝里狂奔,结果话刚说了一句,一块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就砸中了他拿着手机的手,手机直接碎了,老熊连着傻孩子一起,也跟着趴下了。 老熊当时给砸蒙了,完全听不见其他人拼命地叫他的名字。 山上泥浆碎石眼看要倾盆而下,就在这时,老熊奇迹一样地重新站了起来,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拉扯着那个小孩往相对安全的地方扑过来……据说,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奋力推了他们一把一样。 另一个命大的地方,是随行人员里有一个医生,说来也巧,就是魏谦住院的时候和老熊搭过话的那个小刘医生,他们医院没事出幺蛾子,规定住院医生升二线的时候,不但学术和资历要达到标准,还需要社会无偿服务经历。 小刘医生一想,好多受害人都经受过虐待,正缺个大夫,于是干脆这回跟着老熊出来了。 刘医生当时一见这情况,连忙上去把连滚带爬的老熊扶了出来,一群人不敢在原地逗留,立刻沿路回撤,下车仓促,刘医生的东西还在报废的车上,一摸才发现电子设备都没了。 远近没有人烟,也不知跑了多远,碰上了一个开着自家行将报废的皮卡出来的村民。 村民把他们领回了家,刘医生连忙处理了老熊的伤口。 只是这边农村有点落后,跟外界本来联系就不多,一遇到自然灾害,一时间交通联系都断了,直到好几天过去,刘医生才在当地人那辆破皮卡的帮助下,误打误撞的联系到了一个搜寻他们的人。 老熊被抬上了救护车。 魏谦跟魏之远陪着他,魏谦为了找他,几天顾不上休息,嘴唇都干得裂开了,把魏之远心疼坏了,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小声说:“哥,你先喝口水,一会靠着我休息一会。” 老熊听见了他说话,悠悠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露出微微的眸光。 这一次,他没嫌弃魏之远在他面前秀恩爱,只是忽然轻轻地开口说:“我看见陈露了。” “可不么,”魏谦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水,“你差点就跟她一起走了。” “她不要我啊——我当时脑袋被石头砸了一下,哎我操,差点直接把我砸到佛祖座下,恍恍惚惚的,我就看见我们家小鹿儿,她弯下腰,问我说‘你吃饱了撑的啊,跑这穷乡僻壤来挨石头砸,疼不疼啊?’我跟她说‘我求仁得仁,疼什么?大不了你把我领回去,咱两口子那边团聚去。’” 老熊的话音轻而显得有些含糊,起如游丝般地一触即断。 “她把我拉起来,跟我说‘你个大傻逼,死都不让我安生,我早在那边找好小白脸了,谁等着跟你这个丑八怪老男人团聚,还不快滚!’然后就一把把我推出去了,那如来神掌,功力依旧啊……” 至此,老熊的话音渐渐低下去了,他嘴角兀自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笑容,头一歪,就此晕过去了。 生者与死者,总会殊途同归。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后来,老熊的光头上留了个疤,还因此上了电视新闻,神神叨叨地胡扯白咧一通,竟然还有好多粉丝真拿他当高僧追捧。 经此一役,魏谦算是明白了,给予那货的任何一点同情,全都是浪费感情。 同时开始在银屏上活跃的,还有宋小宝同学。 她在魏谦一路拿钱给她开绿灯保驾护航的情况下,几年混下来依然不红不紫,好像也就是个玩票,谁也没指望她能弄出什么名堂来,谁知误打误撞的,她偶然间接了一部小成本电影里的主要女配角,突然之间,就这么红了。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宋小宝居然还接连拿了好几个奖,很像那么回事了。 这天,宋小宝咋咋呼呼地给家里打电话:“哥,我要回家!我们这次新片宣发的首映就在咱家对面那电影院里,你必须来,你们俩砸锅卖铁也得挤出时间来!” “行,”魏谦一口答应,随后问:“对了,你演了个什么角色来着?” 宋小宝:“一个女神经病。” “……”魏谦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挑出了一句表扬的话说,“是啊?那还真是本色出演。” “呸!”宋小宝说,“我去化妆了,晚上你跟二哥早点过来。” “哎,小宝,等等。”魏谦突然叫住她,他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宋小宝想了想,“今天十四号,每月十四号都是个什么颜色的情人节,这月是……” 魏谦:“……”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化妆去吧。” 这天是他妈的忌日。 这一次,魏谦难得没在电影院里睡着,全程看完了宋小宝倾情诠释的神经病,认真地认为她确实演得挺是那么回事,年轻轻的小姑娘,能这么歇斯底里地在镜头前不顾形象,她还挺敬业,大概红得有点道理。 首映散场已经很晚了,小宝被剧组的人拉去庆功,魏谦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去了城郊的墓园,找到了他妈的墓——当年埋死人还很便宜,要是换了眼下这么寸土寸金,把她那几个小姐妹论斤卖了也买不起。 这块墓地旁边,是其他几个人的墓碑,一个满脸麻子的少年孙树志,一个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老太婆,还有一个眉目里就带着点畏缩的中年女人——宋老太和麻子妈的墓都是衣冠冢,人已经找不到了。 但是他们仍然相信,她们总会回来,跟亲人们比邻而居。 魏谦挨个和他们打了招呼,最后坐在了他妈面前:“我奶奶下去以后没少收拾你吧?该,我把她弄到这来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 魏谦自顾自地说:“你闺女我好好地给带大了,那丫头现在也人模狗样的,不过怪她爸模样不好,多少有点耽误人,反正她现在靠化妆也比不上你当年漂亮,但那又怎么样?人家会演电影,还是有出息,不知道多少观众喜欢,你?八辈子也赶不上。” 魏谦不尊不重地伸手弹弹墓碑,站了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来跟你显摆一下。” 他掸了掸身上的土,想转身离开,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来,伸手在冰冷的石碑上按了一下。 过了一会,魏谦轻声说:“咱俩的恩怨就这么算了吧,我不想再恨你了,都恨了三十多年了,快累死我了。” 说完,他往外走去,魏之远还在墓园门口等着他。 魏谦坐上车,合上车门,在魏之远缓缓地把车开出去的时候,突然说:“我不想干了。” 魏之远:“嗯?” 魏谦望着前方明灭的路灯光,轻声说:“我想辞了董事长的职位,每年给我分红就行了,剩下的留给你们去折腾吧——我打算回母校继续念生命科学,念个硕士再念博士,以后就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他原来的理想,是要当一个科学家,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转,记录各种数据,写写论文,打打材料,研究点什么,每天吃饭也研究,睡觉也研究,除了研究的东西,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衣食不愁。 魏谦说着说着,就这样在温度适宜的车里睡着了。 魏之远轻缓地把车停在路边,放下了靠椅,拉过后座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然后拨开他的头发,俯身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在他已经听不见的情况下,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回复说:“好啊。”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从今以后,我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钱钟书。 正文完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