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 上——茄梨
茄梨  发于:2014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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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本文讲韩耀和张杨这一对夫夫三十年来,细水长流,家长里短,温馨欢乐的人生故事。 慢热文 非常慢热。 他们相遇在1984,携手走过从改革开放初期到现在近三十年的岁月。 他们之间不止有爱情,还有一路风雨的回忆,还有亲情,友谊,有抹不去的牵绊, 有两人共同铺就的人生路。不管过程怎样艰辛或平淡,这份感情终究还是涛声依旧。 PS.本文平凡平淡甚至平庸,琐碎并且非常家长里短,起伏小波澜小。 生活嘛,没法迎合大众口味和热门题材,没有新奇刺激的故事情节。 大家看着觉得能有那么点儿温馨高兴就行了。再次声明,十分慢热。作者有独立思路,天崩地裂不动摇。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耀,张杨 ┃ 配角:苏城,陈晓云,洪辰,秦韶,张容,展旭等 ┃ 其它:HE~ 1、1984年 1984年。 张杨被人潮推挤着踉跄出火车站,仰脸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 省城的天空灰蒙蒙的。站前小广场中间立着一尊塑像,白油漆斑驳剥落,远远看过去已经瞅不出是啥了。不过张杨并没在意这些,从他走出出站口起看见的路人也好,事物也好,但凡入眼就全是新奇的,全是他没见过的。 以前总听进省城往制糖厂送甜菜头的邻居说,在这边儿下火车,那就一定会走过天桥,站在上边儿望出去,能瞅见老远老远的地方,有好几层的高楼,有贼宽的马路,中间能跑车。 张杨一直心心念念的记着,这次出站时,他在天桥上来回走了好几次,扶着栏杆张望了很久,见到了邻居家嘴里提到过的一切之后,才依依不舍出了车站。 其实张杨家的屯子离县城并不远,二毛楞星亮起来就赶驴车开始走,天微亮肯定能到。他们的县城里面也有楼有车,他在那儿上高中的时候每天都能见,只是却从来没有张父口中说的那种超过五层的大楼,也没有只能做四个人的小汽车。 不过今天他终于全见识了。 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转寰,十六七的小伙子背着行李袋在雕像下站了仨小时,看大盖锃亮的上海牌汽车,看广场后边带大屋檐的日本楼,看形形色色的熙攘人潮,溜直的像棵杨树。偶尔有同样背铺盖的外乡人跟他搭讪,还有蹬三轮的问他到城西还是铁北。这人生地不熟的,张杨不敢跟他们多说话,只是摇摇头,挪到几步开外另一个地方继续站着。 城里的太阳好像比屯子里落得更早也更快,也许是让层层叠叠的高楼挡住了吧,车站大楼上的钟才指向六点,天就昏黄得看不清东西了。张杨这时候才终于有些着急起来,他是来省城打工的,可不是看新鲜景儿的。 张家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屯子里。 张父是个勤劳朴实的人,虹桥生产队分的耕田他兢兢业业的守着,每年往粮库交粮食,老张家都是最多的,可是分口粮时,老张家却总是最少的。原因无他,只因为人太老实,人善被人欺,生产队里的人谁都会做,甚至亲戚也不想帮他们一把,而且还病态的乐于如此。 张母隐忍多年,终于一气之下搬到东头另一个生产队下属的屯子。搬家后,家里遭遇了张杨有生以来最困难的阶段,连着两天,锅里没下过一粒粮,三口人靠挖野菜和吃海棠果充饥。农村人都欺生,刚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人愿意借粮给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发粮那天,饿的直反酸水的张杨才终于吃上一顿久违的饱饭——一个苞米面大饼子和一碗玉米面粥。 这样的生活太难,张杨看着老父亲挨家挨户敲门,低声下气,就为了自己十块钱的学杂费,看着母亲夜里三点起床,借着月光给他蒸饭和咸菜,送他徒步到几十里外的学校念书,他就觉得活着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他跟张父说:“我不想上学了,让我在家种地吧。” 张父听完拿扫帚狠抽了他一顿,第二天天不亮就把他连同书包踢出去,指着他眼角通红的喊:“我跟你妈就是拿命换钱也得供你上学,再他妈扯王八犊子你就滚吧,还想种地,老张家没有你种的地!” 从那以后,张杨再也没冒出过浑话,每天认认真真埋头看书。不过就算张父张母心里再怎么期盼,张杨再如何努力,现实永远比想象中的更会折磨人。 后来高考,张杨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师范学校,校方居然以“今年不收农村户口”为理由,拒绝他入学。 这是不合理的啊!一个农民不能当官,没钱买非农户口,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你怎么能说农村户口不让入学!同一所高中毕业的校友也农村户口被拒入学,听说他们到学校理论过,闹过,甚至乞求过,校方终究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张杨一家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离出人头地最近的时候遭遇晴天霹雳,张父张母最终还是默默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张杨却反而不甘心起来,自己要求到省城谋生路。 因为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也长心了,高中学历不算低,不能卡在这节骨眼上滑下去,高低他也要有出息。 于是现在张杨就揣着张母给的五张崭新大团结,背着被褥行李站在雕塑下,看着周围的一切,茫然无措。 事情临到眼前,张杨年轻发热的脑袋终于让一盆冰水哗啦冲了个清醒,此时此刻才想起来,自己要打什么工,能打什么工,甚至上哪打工,这些他全不知道。 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没上成大专心里堵着一口气,就头脑简单的想着要扬眉吐出去,要努力挣钱好有出息,却根本没考虑过咋样能有出息。再者父母都是农民,也没嘱咐什么有用的,孩子说要去省城闯荡,俩人便觉得张杨在心里都想好了谱,那就攒钱让他来呗,能闯出一片天固然好,不行还能回家种地,权当去城里长见识。 就这样,张杨傻柱子似的憋在原地,麻爪了。 天已昏暗,站前马路上的几根大电杆嘶嘶打出火光,周围很多人都不停瞄他,张杨总觉得他们的眼神不怀好意。省城这样大,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儿,也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站前的饭店和招待所很贵,他还一分钱都没赚到l,舍不得花钱在里头睡一宿。 他摸了摸衬衣内袋里缝的五十块钱,又环视四下,咽了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一个刚从出站口走出来的男人问:“大哥,你知道省城哪招工么?” 那男人一愣,上下打量张杨,原本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扯起嘴角道:“卸车皮的招工,你能干动么?” 张杨的视线游移在男人蹭上煤灰的鼻梁和衣领间:“卸车皮是啥?” 男人笑着上下打量他瘦弱的小身板,“出苦力,火车拉来啥你就往下搬啥。不过我看你也不行,肯定搬不动。” 张杨想说让他试试呗,那人又道:“城南工地招力工,搬砖搬水泥,别的我也不清楚,你自个儿去看看吧。” 说着,他抬手一指南边的马路,示意朝那个方向去,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打听到了招工的消息,张杨像是趴在大雪地里忽然让人塞进了暖被窝,搬砖他干过,以前屯子里的人家砌墙总是让他这样的大小子帮忙运泥砖。不管这活计能不能出息人,好歹先赚点儿,不然干吃不进的,省城的东西又贵,五十多块钱估计没几天就散光了。 他立刻使劲扯起背带,沿着马路一路往南,边走边打听着找到城南新区的建筑工地。 然而,工地不可能为他候着不放工,等他走到正地方时,四下早已黑灯瞎火,工地里人影都没有。 暖被窝又变成了大冰窖,乐极生悲不过如此。 天早黑透了,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么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张杨探头过矮墙瞅黑漆漆的工地,边使劲推栅栏门,周围静悄悄的,他壮着胆子喊:“有人么——?” 回答他的只有空旷的回声。 张杨绕着工地和民房转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打更人别说民工房,连能避风睡觉的桥洞都没找到。 黑天半夜的,张杨被搁在这儿,没饭没住处更没熟人,省城彻彻底底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这可咋整啊。 张杨愁眉苦脸的蹲在栅栏底下,疲软的脚踝针扎般疼,头也昏昏沉沉的快要顶不住了,他觉得秋收掰苞米都没这干走路累人。 黑暗里,他望着路边亮灯的一排排人家,想去敲门,站起来走到门前,又不敢了。 过堂风呼呼钻进单薄的衬衣里,张杨忽然非常后悔来省城,他想回家,想睡热炕,想吃一碗苞米粥,只要能让他回去,就算以后一辈子种地他也认了。 可要来的是自己,要出人头地的是自己,今天来了明天再回去,这算啥事呢? 夜风呼呼的刮,晌午晒太阳的最后一点儿热乎气也早吹尽了。他强忍着鼻头酸涩,双手使劲拍拍脸颊,给自己鼓气,沿着另一条马路漫无目的的走。直到走的再也没力气,想回火车站蹲一宿的时候,前面空地上忽然亮起荧光,仔细听还有嬉笑吵嚷和唱戏的动静。 再近些就能看见临时的巨大环形栅栏里,巨大幕布在风里摇摇晃晃,布上的图像也跟着抖动,然而下边或站或蹲的男女老少至少几百上千人,都盯着看的入迷。 是露天电影,正在放《五女拜寿》。 张杨呆愣着杵在一旁,栅栏边上戴蓝布帽子的男的以为他想蹭电影看,横叨叨伸出手,问:“一毛钱一张票,不看别在这站着。” 张杨低下头,心里七转八环的犹豫。 一毛钱都能吃俩大面果子了,妈一共才给了五块的零钱。可晚上这么冷,坐着看电影怎么着也比自己一个人到处瞎走强啊。 他这样想着,背过身在衬衣里怀兜里翻找,掏出一张破旧褶皱的五分钱递给售票员。 售票的男人扒拉着他肩膀把他推进去,人头攒动间,有个年轻小伙子目光扫过张杨,可能是以为他在找位置,便随意招了下手,曲腿往旁边挪出块空位。 张杨怔怔的看他,那人一笑,目光便转回幕布上。 好么,进城第一天就看了场电影,真赶上是来享受的了。 张杨自娱又自嘲的在心里想着,猫腰坐到年轻人让出来的一块破砖头上,放松四肢,解脱般的长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唉,蹭过一会儿算一会儿吧。” 2、城里人这不是挺好么 《五女拜寿》讲的是杨继康做寿时,五位女儿跟女婿来拜寿送贺礼,三女儿家礼薄,这让杨继康很不高兴。后来他因事获罪,投靠几个女儿家皆被拒,只有三女儿将其收留。最后三女婿中举,杨继康沉冤得雪,从此再不亲近其余几个女儿。 越剧侬腔软调,好听倒是挺好听,只是北方人大多听不懂,只能看下边的字幕猜个大意,街里邻家的来看纯粹是夜里闲来没事做,图乐呵罢了。 张杨从小在田间地头上听二人转和大秧歌长大的,听这玩意儿听跟和尚念经似的,就是觉得困,还没等演到一半就忍不住合眼想睡。 他脑袋直往怀里的铺盖卷上坠,忽然崴了后脖颈,倒吸一口气激灵着直起腰背,睡眼惺忪的用手背胡乱抹嘴,胳膊肘不小心杵上旁边人的肩膀,这一下张杨立马就醒觉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吧?我刚才没看着!我真没看着!我我我、对不起!” 旁边坐着的小伙子就是给张杨让位子的人,让人碰一下原本没觉得怎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他看张杨急成那样,倒像是他欺负了张杨似的。那人不自在的摇头,“没事儿,碰一下子怕什么的。” “对不起啊……”张杨讪讪的,不说话了。 他原本听邻居家的说,城里人都眼珠子恨不得长到脑瓜旋上,要是让人碰了踩了,那就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可如今自己真摊上这事儿,人家也没有计较的意思啊,张杨就觉得自己像老疯子似的一惊一乍,怪丢人的,他肯定是在心里笑话自己呢,脸颊就不自觉红了起来。 他在心里骂,邻居家二赖子那张大嘴真他妈秃噜,真的假的都敢说,上辈子猪舌头吃多了吧他…… 张杨骂完随口胡诌让他丢人的二赖子,还是感觉浑身不得劲,心里不自觉的想把刚才那傻样掩饰过去。于是他把行李袋垫在腿弯下边,佯作不经意的跟那人搭讪道:“这电影看着挺没意思的,唱的啥玩意儿听不懂。” “越剧,浙江那边的戏曲。”年轻人眼睛盯着银幕看,随口回答张杨。 人家连眼神都没偏,是不是不太愿意跟我说话啊……张杨心下想,便有些尴尬。 然而,没过一会儿那人却又主动跟张杨说起话来。 “其实越剧正经挺好听,我觉l得比京剧都好,当年周总理说要‘南花北移’,这边儿才有越剧团,但是可惜了,咱们东北人实在听不懂,所以喜欢的人少。” 张杨从来没听说过越剧是啥,浙江在哪倒是大概知道,其余的南北花啊草的,他听不懂。不过听不懂张杨都不在意,主要是那人跟他唠嗑,这让他心里舒坦了点儿。他道:“调儿是挺好听的,就是听不清唱的啥。还是我家那边生产队找人在乡里唱的内二人转听着得劲,听得清楚又逗乐。” 而且还不花钱,不像城里头,看电影还得交一毛钱。他在心里补充道。 “我也愿意听二人转,尤其是拉场戏,有意思。”那小伙子笑眯眯的回答,又瞄了眼他的行李袋和铺盖卷,问:“你是外地来的吧?” 张杨点点头,说了家附近的县城名,没说自己是哪个屯子的。一是怕让城里人笑话自己是农村的,说县城的好歹能有点儿脸面;再就是张母嘱咐他,财不外露,话不瞎说,不是坐地就认识的熟人,不能啥都告诉人家。 小伙子道:“我听你口音也是,你来走亲戚还是怎么的,咋大晚上还带着铺盖卷呢?” 让他这么一说,张杨又想起来找工作挣钱的事,愁得立刻跨肩叹气,“刚来这边儿,想赶紧找地方做工挣钱,不然在省城咋活都不知道了。” “旁边工地招工,但是吧,不是我说话那啥啊兄弟,那活儿你干不了,苦得很,撑不住。”小伙子上下打量张杨,用非常肯定又抱歉的语气道,“让你干重活儿太勉强了。” 张杨听见这话,又想起白天火车站那大哥也用看小鸡崽儿的目光瞅他,心里就气闷的不行。 农村穷吃的不好,所以他长得不壮实,可身板小不代表没力气啊! 他撸起蓝布衫的袖口,露出手臂递过去,“我有劲儿,咋都看不上我呢,你捏捏,都是硬的肉,我搁家年年都秋收,夯泥砖,啥我都能干!” 小伙子没真的伸手去捏,不置可否道:“嗯嗯,其实也挺壮实,真挺壮的。” 张杨:“……” 张杨把脑袋搁在铺盖上,眯起眼睛看抖动的大幕布,懒得跟他计较。 力气到底大不大,明天进工地自然就见分晓。 那人见张杨不说话了,以为他还在犯愁招工的事儿,他犹豫半晌,低声道:“其实,我可能能给你找个轻松点儿的工。” 张杨立刻坐直看他,“!” 他被张杨急切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别抱太大希望啊,因为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我只能帮你问问。这么地吧,要不你明天耽误半天时间,我领你去,兴许真能行呢。” 那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的,看着也不像坏人,而且如果真能不用干苦力就能挣钱,那就是顶大的好事了。 这么一想,张杨整个人都雀跃起来,不过他还是很谨慎的询问:“你要给我介绍什么工作?不用出苦力就能挣钱么?” 那人有些无奈,道:“你想的真美,要有那样的工作我早就顶上去了。” 张杨疑惑的看他,那人道:“就是比工地轻松些。其实我是在剧团唱京剧的,剧团知道么,到处演出。” 张杨点头。 “我们剧团有个干杂活的前几天不干了,说要当个体户,咱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本钱……哎,不是说这些,反正老板说缺人,你去了就是帮着剧团搭台子和背景,等唱完戏了在拆下来收拾好。要是老板真愿意用你,干一场就有五块钱,咋样?” 张杨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五块钱! 五块钱啊! 张杨心里飞快换算,那是多少个面果子?个十百……一百个啊! 那人问:“咋样?” 张杨:“我干。” 直到电影散场,张杨都沉浸在五块钱的喜悦里无法自拔,直到那小伙儿在他耳朵边上哎了声,张杨才回过神。 那人说:“你真想试试去么,我不保证能成啊,到时候要是老板不要你,你可别埋怨我。” 张杨连忙摇头。 人家跟自己非亲非故的,就是看电影的时候说几句话就肯帮他一把,自己咋还能埋怨他。要是成了必须好好感谢他,不成也无所谓,再回来到工地找活儿干呗。 那人笑了笑,指着空地旁边孤零零的一根破电线杆子,道:“明天正好有一场演出,在城东小剧院,早上咱们就在这儿碰面吧。” “谢谢了。”张杨打心眼里感谢这人,同时再次暗骂二赖子,谁说城里人都矫情。 那人随意摆手,“没事儿,要不你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工地是肯定不带要你的。” 张杨:“……” 那人转身离开,“我回家了,你也好好休息,明天穿厚点儿的衣服,能显得壮实些。” 张杨:“……” 昏暗的电线杆子下边儿,电车轨道蜿蜒交错,张杨呆呆的望着那人的背影,忽然想起来,忙喊道:“诶等等!明天早上几点呐?” 那人也忽然想起来什么,几乎同时回头问道:“对了,我叫苏城,你叫啥?” 张杨一愣,没听清对方说什么,那人喊道:“我叫苏城,你叫啥名字?” “张杨,杨树的杨。明天啥时候在这儿碰头啊?” 苏城伸手一指红砖围墙下边儿,“明天早上这边儿早点摊收了咱就走,成不?” “哎!好!”张杨高兴应道。 苏城朝他挥手,身影消失在阴暗的胡同里。 遇见了好人,找工作挣钱的事情也有着落了,张杨一颗心终于落了底。 “苏成?苏诚?”他喃喃的自言自语,拎着大包沿着车轨慢慢晃悠。 一阵冷风吹翻地上的纸壳箱,径直钻进张杨的衣领和骨头缝里,这他才想起来,啥有找落了啊,住处还没着落啊!前半夜还没混过去,今晚上咋过啊! 张杨用铺盖挡住夜风,四处寻地方,想着要是能就近窝一宿,等到明天早上就好办了。 咋整?咋整啊? 纸壳子不行,太小了……报纸好像也不行……来块布给铺地放褥子也行啊…… 诶,这玩意儿好像行,我就借来用一晚上,明天早上再铺回去。 就在张杨撅着屁股偷摸去掀倒骑驴上的厚塑料时,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他后背上。 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意,“干啥呢你!” 3、不算熟人的熟人 背后这一下子来的突然,下手又重,差点儿把张杨拍得趴伏在倒骑驴上。他吓得“啊”一声连忙转过身,连行李和铺盖卷都掉在土道上都顾不得捡。 身后拍他那人背对路灯站在阴影里,大手还揪着张杨后衣领,厉声呵斥:“王八羔子你敢偷车!”边说着就抬起拳头作势要揍。 虽说张杨从小面皮不薄,但刚才不打招呼就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就算不是偷吧,让人逮住了也是又害怕又臊得慌,他急切的连嘴角都跟着直颤,仰头对那人喊道:“我没偷!我只是想借上边儿的塑料布好垫着地,明天早上就还你了,真的!我真没要偷车!” “你他妈放……”墙根底下,昏黄路灯的光亮照清了张杨的模样,男人阴沉的表情忽然微微一怔,想起来什么,继而道:“嘶,你不是白天在火车站问招工那小子么。” 张杨呆愣着没反应过来,“啥啊?” 男人松开他,侧身往旁边挪了两步到灯光下,张杨这才也看清楚对方。紧蹙的浓眉毛,沾了煤灰的高鼻梁和衣襟,看小鸡崽儿般的目光…… 这不就是火车站给他往城南工地指路的那人么! 真知不道这算遇见熟人还是怎么着。 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全是尘土,好像比白天更脏乱了,他视线扫过张杨脚边的行李包和铺盖卷,道:“要塑料布铺地?还没找着地方住?” 说到这,张杨心里忽然间就涌上来一股气,说不上是啥滋味。 白天经这人引荐他才费劲八力的走到工地,结果别说找工活儿了,黑灯瞎火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兴许能在火车站大厅里睡一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风呼呼吹,连个能窝脚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张杨也没给那男人啥好脸色,用手背蹭了把鼻涕,瓮声瓮气道:“走到工地没找见人,也没找见住的地方,不搁道边将就一宿你说咋整。” 那男人忽然惊讶道:“你搁脚走到城南的?” 张杨吓得一哆嗦,点头。不走难不成他还飞着来么。 男人扑哧一声笑了,使劲拍着他肩膀道:“你可真行,城南离火车站多远你知道不,诶不是、谁让你走着来了,道边那么多拉脚的三轮,你咋不坐车来呢?”l 张杨一愣,心说咋坐三轮来啊,拉脚的人都说到城西还是铁北,也没人说到城南的啊!人家不往这边来,他也没法硬让人家把他捎过来吧。 他不知道,这拉脚三轮可不是屯子里初一十五上集市的马拉板车,只能顺道捎带人,而是只要花足钱,想上哪都行的。 “是不是钱花没了?”男人问他,张杨这才回过神,不自觉的就伸手捂了下衣服的里怀兜,那里边是用布缝死的五十块钱。他眼珠往一边看,支吾半天,垂眼道:“嗯……嗯呐,没有钱了,我急着找工,不然没饭吃,也没住的地方。”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半分钱都没有了。” 男人余光看见他捂口袋的小动作,心说这小孩儿出门在外还挺有心眼的,就是不咋会装相。 他道:“城南工地七点之前肯定放工了,你坐三轮来也就将吧着能赶上,谁知道你还走着来了,可真够有能耐的你。” 张杨在心里撇嘴,捡起地上的行李和被褥,仔细拍掉灰尘背好,想走又不知道上哪呆着去,最后在原地转了个圈,没得办法,只得跟男人道:“大哥,你能把塑料布借我么,我明天肯定给重新铺好,保证不拿走也不弄出窟窿眼儿。我妈新给我缝的褥子和被,直接往地上铺就整埋汰了。” 路灯照得少年的眼睛亮晶晶,可能是因为吹多了夜风有些受凉,脸颊微红,鼻尖上还粘着点儿鼻涕。 昏暗里,张杨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在盯着自己,半晌后道:“借什么塑料布,先上我家住一宿吧。小孩子家家的,这边儿离南荒草甸子近,说不定啥时候出来只张三就把你叼走了。” 张杨让男人唬的一愣一愣,他瞅瞅四下无人的土道,阴暗的胡同口和岔道,矮墙另一侧冒出头的苞米地,再看看男人,不知道咋想的就点了头。他在冷风里呆得骨头都麻了,要睡在道边是不得已,如今真有人能给他空出一块地方,他都恨不得能直接飞过去。 “那谢谢大哥了,我上你家就住一宿,明天找到工作就好了,谢谢啊。” 男人笑了笑,伸手要接过行李袋,张杨却赶紧换另一只手拎着,带着提防的语气,自己却没察觉,“不用了,里边儿啥都没有,就几件衣服。那啥……我现在身上真半分钱都没有,等以后找到工活了我就好好报答你,你是个好人。其实我家离这边儿也挺近的,我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去,但我就是想在省城转转……” 那欲盖弥彰的样儿,简直就是在扯着嗓门喊“千万别骗我,一点利头都没有还不讨好”,男人听了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也没多说啥,朝他勾了勾手掌。 “跟着我走吧,路不远,拐个弯就是,但是里边挺暗,别丢了。” 说完也不去拉张杨,独自径直走进一条没灯的道口。 张杨站在后头看着男人高壮的背影和手里拎着的三穗苞米,抬脚想跟过去,可又迟疑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这个男的到底是不是好人都不清楚,自己咋能就答应跟他走了呢,还说了那么多乱糟糟有的没的,简直唬到家了。 可是夜风卷着干草叶子扑过来,张杨冻得发抖,又想人心哪有这么多弯弯绕,要不然他这样一看就是外乡来的,在车站杵了一下午,不早有人过来拐带他了。 其实张杨长这么大也没怎么见过所谓的坏人,硬要算的话,遇见的唯一一个就是北屯上沟的老庞疯子,有一次挖完菜回家的路上突地窜出来就要扯他进林子破屋。可那时候张杨还真没怕,使劲挣开就拎着筐跑了,回到家都没跟爹妈讲,咋地也没咋地,照样吃饭睡觉。 张杨现在也不怕那男的硬拉他去什么地方。道两边都是人家,到时候一嗓子动静喊出声,家家户户的肯定都能听见。再说自己都说了没钱,这人又有倒骑驴,又能自己挣钱,骗他能图着啥呢。到底还是看自己没地方睡觉,觉得可怜才愿意帮把手的。就像苏城,不也是自己随口一说愁找不着工作,他就帮忙了么。 这样一想,张杨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怕这怕那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者这又是在省城里啊。 对温暖的向往把疑虑一股脑推出了脑外,一股兴冲冲的热劲儿斜偏偏直冲进他脑子里。于是,张杨攥紧贴身缝在衣服左腰内里的五十块钱,将衣摆死死塞进裤腰里,背紧行李和铺盖,仗着年轻人那股单纯无知撑起的胆量,远远尾随着男人走进一片漆黑中。 4、省城第一晚 胡同里黑漆漆一片,一点儿亮光都没有,两面一家挨着一家的土坯房歪斜里倒,眼看着就像要塌了似的。男人阔步朝前走,时不时躲让堆放在狭窄石砖路上的杂物,有一搭没一搭跟身后的张杨说话。 “你叫什么名儿?” “啊?噢、张杨,杨树的杨。” “杨树的杨,挺好。”男人撩开别人家房檐下支出来的门灯,朝回头回脑四处瞅的张杨招手,“你先过来,别碰着脑袋。” 张杨身上两个大包,一摇一晃从男人高举的手臂底下钻过去,行李袋的布面在粗糙土墙上摩擦出轻响。 男人等他走过去后才道:“我姓韩。韩耀。” 张杨歪着头嘀咕:“韩药?韩要?” “耀眼的耀。知道这个字么?” 张杨心说当然知道,又不是没念过书,瞧不起谁啊。紧接着就听那人骂骂咧咧道:“操,可他妈难写了,上小学那前儿连着两年我都没写对。” 张杨:“……” 张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韩耀又问他:“多大了?看你长得挺小的,十五岁有没有?”说着随便一脚踢开前面的玻璃瓶子,“淌着路走,脚底下啥玩意儿都有。” “我十七。”张杨紧跟着迈过去,“你呢?” “我二十多了。” “是么。”张杨想起他白天紧蹙的眉头,总觉得他不像二十多,倒像三十出头。他顿了顿,问道:“嗯……大哥,你是在火车站工作的对吧,就是你说的卸内个车皮,赚钱么?” 韩耀听后嗤笑,“赚个屁,你见过谁出苦力挣钱了,能糊口都好不错的了。” 张杨只是想随口唠唠嗑,可听韩耀的口气,好像不太高兴似的,他生怕得罪了人,便讪讪的不敢再问什么了。 而后韩耀也再没说话,俩人就是沉默。 越往胡同里走越是阴暗,还带着一股潮气和霉味。张杨侧身让开一个竹编的大筐,盖子上蹲着只猫,俩眼睛荧荧的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韩耀单手搂起大猫进怀里,抱着往前走。大猫用爪子扒拉那几穗玉米,拧巴着脖子依旧盯着张杨,张杨很想摸摸它的耳朵,紧赶两步上前去道,“这是你养……” “到了。”这时韩耀忽然指着对面说,“这就我家。” “啊,都到了,还挺近的。”他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就见面前一堵高耸结实的红砖墙,连个缝儿都没有。 张杨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韩耀没注意到张杨的表情,摸黑搬走倚在墙角的一块大木头板子,露出隐藏的一截嵌在墙壁里的大水泥管洞。 张杨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他还以为这男的是神经病什么的,艾玛可真吓够呛…… 韩耀先把猫扔进去,再矮身钻过一米宽窄的大管子对面。然后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管道闷震着传过来:“来来先把行李给我,要不你钻的时候拖着费劲儿。” 张杨把铺盖推到里边儿,搂着行李包单手跪趴着往对面挪,男人伸长了胳膊将他连同棉被卷一起拖出来,给他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天旋地转。 张杨眼前慌乱乱一片,再抬眼时,刚打开的门灯已照亮了整个小院,连蛾子飞舞投在窗台上的晃影也清晰闪动。 瓦盖土坯房夹在两棵樱桃树下,石板铺地的庭院里摆着矮桌凳子,花花草草用裂纹的旧花盆养活着,整整齐齐排在栅栏边,大猫蹲在窗台上,忽然又跳下来,顺着门轴边裂开的缝隙溜进屋里。 一堵墙隔开两侧,虽然同样破旧,却怎么看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韩耀撑起朽烂的门轴,对张杨道:“进屋去吧,院儿里过堂风大。” 张杨侧身挤进去,尽量不碰眼看着就要碎成片儿的门板,韩耀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重新掩上屋门。 土坯房小而简陋,十瓦的灯泡吊在中间,既照厨房又照屋里,昏黄的都不如快落山的夕阳。土炕颤巍巍的,上面草席子都起刺了,墙角堆着猫窝。棚顶四壁糊满旧报纸,不脏,只是被煤烟熏得黄黑。 这房子,反正就是不透风不漏雨而已。 虽然这样的地方相对于睡大街而言已经是再好不过,可张杨心里还是小小的遗憾了一把,毕竟他刚刚才幻想过宣软的大床,现在真的只是幻想了。 他暗自唏嘘,原来有些城里人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农村呢。 韩耀也知道自己家寒酸,在张杨背后自嘲的笑了笑,打开侧面小窗户放风,又端出个火盆开始拢火。张杨把行李包裹放在掉漆的大柜子顶里头,大猫一跃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张杨这才看清楚是只黑白花的。他跟它招手,它也不理睬,眯着眼睛一脸不屑,高傲的像女王。 张杨笑着瞅他,接着鼻尖就飘过一股糊味儿。 “……什么着了?”他耸着鼻子寻过去,就见韩耀蹲在小火盆边上烤苞米。 “吃不,可香了。”他背过手朝张杨勾了勾。 张杨在家的时候最爱吃烤苞米,用苞米叶子裹着塞到灶坑里头烧,又焦又香。可在别人家里毕竟受拘束,更何况是这么个陌生人,他心里想吃,又不敢真要韩耀的东西。 韩耀不见他吱声,回头一看明白了,半开玩笑道:“你怕啥的,我还能药死你不成。给给,自己烤。” 张杨接过苞米,束手束脚蹲挤在炭火旁,没过一会就满头大汗,骨缝里的邪风也跑光了,浑身暖洋洋,韩耀给他递辣椒面和盐巴,张杨不小心吸进鼻子里,还打了个大喷嚏。 小屋里炭火莹莹,照的俩人脸颊红润明亮,熠熠生辉。 这季节的玉米还嫩,没过多长时间就熟了,张杨吃的嘴边儿全是炭灰,口齿不清感叹:“太香了!” 韩耀笑道:“我也觉得香。你明天早上去工地用不用我跟着,那边儿工头我认识,帮你说说,兴许能要你。” 说起找工作,张杨一下想起苏城来,忙道:“那啥,我明天上午不去,有个人要帮我介绍工活,我先去过去看看,要是不行再去工地。” 韩耀嗯了声,“那人给你介绍的包吃住不?” “这我还真不知道……”张杨当时就高兴那一场五块钱了,哪里还顾得上问别的。现在一细想,要是不包吃住,吃的还好办,可是他住哪儿啊。 韩耀低头啃苞米棒子,随口道:“工地你可看见了,没有工棚,放工了都是各回各家,你那个工作指不上,工地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但是到时候一样没地方住。” 这话说完,张杨当时就苦了脸,苞米也不想吃了。城里的砖房要好几百块钱,听人说有租房子的,但是很少,况且就算真有人放着自己的房子不住给别人,他也得能寻见的算啊。今儿一天险些没地方睡觉就够呛了,要是以后天天捧着铺盖站在路边,就等着谁好心让他去自个家住一宿,或者东家走西家窜,到工地的人家里蹭住处,磕碜不说,总也不是办法。 来省城打工的事情起先没考虑周全,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工作还没着落就满身满脑袋是事儿,张杨愁挺的恨不得挖坑躺里头等死算了。 韩耀倒是稳当的很,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全然没看见张杨愁苦的表情。 俩人吃完苞米,韩耀便自顾自脱了脏上衣扔在炕上,伏在塑料盆边哗啦哗啦洗脸和手臂,没两下大半盆水就黑成泥汤子。 他起身到水缸前舀水,这才扭头瞥见手足无措又愁眉苦脸的张杨,随手一指,道:“你随便睡炕上哪头都行,就是别动猫窝,不然它晚上挠你。我家只有一床褥子,你铺自己的吧。”说完又洗了脸,透湿手巾擦身,最后把上衣浸在盆里,就着剩下的脏水揉搓两把,往晾衣绳上一搭,任由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张杨在炕梢铺好被褥,想了想,又把韩耀的那床破棉被也铺上,然后盘腿坐在猫窝旁边愣神。 韩耀拾掇好自己准备睡觉,一看炕上就乐了,“呦,帮我也铺上了。” 张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拘谨的看着他,“大哥,谢谢你啊。” “你可别谢我了。”韩耀躺进被里,舒服的吁气,“赶紧睡觉吧,明天他妈又得干活,整点儿钱吃饭都没够,还他妈得交电费和租子。” 租子?张杨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大哥,这房子是你租的啊。” “嗯呐。”韩耀叹气,“我哪来的钱买房子。” 张杨有些急切的问:l“你知道还有谁家租房子不?” 韩耀斜眼瞅他,“没了。现在都一家一栋房子,我这是前院那家人干个体户有钱了,老屋舍不得扒才租出去的。” 张杨沮丧的垮了肩膀。 韩耀翻身侧躺,支起脑袋看着他,半晌后忽然笑了,道:“但是我觉得还是太贵了,没看我晚上还得偷苞米吃么,要不然吃不饱饭,第二天没劲儿干活。” 韩耀道:“要不咱们合着住吧,反正你不也得找房子么,咱这炕也够大,租子你掏四分,咋样?” 张杨道:“啥?刚才吃的苞米是偷的!?” 韩耀:“……” 韩耀无奈:“要不偷我喝西北风啊,你知道外边儿买吃的多贵,南墙苞米地还差我拿的这几穗么,本来该分到我头上的粮都在我家,但是我不愿意回去跟他们要这点儿东西……唉,我家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没有你们农村生产队领粮油那么简单。” 张杨忙解释:“不不不,我其实也偷过粮,我只是……” 他只是惊讶,城里人居然也偷东西吃。 他以为只有他们农村那边才会因为吃不饱而去偷生产队的粮食和土豆花生什么的,没想到听着那么光鲜的“城里”两个字,离近了看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韩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张杨这才回神,“啊?” 韩耀问,“合着租房,干不干?” “合着租,干!”张杨想起他们正说正经事,忙道,“不用你多拿钱,咱俩对半开,你也不容易。” 韩耀也不强要照顾他,便道:“行,就这么定了,我先跟你说好,咱家们没钥匙,就那破门板子多少锁头也禁不住别人一脚。值钱东西都贴身放好,不然丢了也没出说理,记住没。” 张杨不住点头,“嗯!记住了!” 韩耀瞅他那高兴劲儿,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他赶紧翻身盖被,后脑勺冲着张杨,还没一阵风的功夫就打起呼噜。 真是太好了! 张杨整颗心都浸在雀跃与欣喜中,让他连眼角眉梢都扬起来,缩在被窝里辗转难眠。 来省城第一天就有了住处,这样顺遂幸运,仿佛老天爷都在刻意眷顾着他。 月光透过积灰的玻璃洒进来,细碎如银,樱桃树叶在小风里刷拉拉的响,报纸糊顶棚里不时有耗子排队跑动的窸窣声。大猫甩起尾巴尖儿,睁着玻璃弹子似的绿眼珠仰头看了半天,打了个哈欠,悄无声息拱进那床陌生的,还带着阳光跟尘土味道的新棉被里。 张杨轻抚猫咪毛绒绒的耳朵,心中不禁臆想,要是明天招工也要他,就算是真正在省城站住了脚。他也能自己挣钱自己花,不再穿打补丁的衣服,不用再天不亮就起床挑水或者上学,爹妈也不用低声下气问别人家借钱。 也许以后,他也能变成出息的城里人。 5、韩耀 翌日,天蒙蒙亮。 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经过玻璃折射后,变得格外夺目刺眼。韩耀毛躁的翻身起床,破棉絮套子里扬起星星点点吹不走的棉花球,粘在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 大猫从炕边叠好的棉被垛上跃下来,懒洋洋蹭他的手背。 “桃酥,过来挠挠。”韩耀满是厚茧的大手捋过它柔软顺滑的背毛,滑到底下挠它的肚皮,边疑惑的嘀咕:“毛不打结了……今天舔得还挺干净……” “咕噜。”大猫四脚朝天仰在褥子上,表示哀家今天非常整洁。 韩耀越挠越觉得不对,不光毛顺溜了,手感也变了。他拎起它俩只爪子前后瞅,发现它整只猫都变了样,黑白毛光溜溜贴在身上,泥乎乎的肉球和鼻尖变粉红了,甚至脖子上还系了条不知从哪弄来的红绳。 大猫舔舔牙齿,“喵。” 屋里只有两个人,他自己肯定没给猫洗澡,所以……韩耀扔了大猫穿鞋下地,定眼一看后,表情瞬间变得更诧异了。 一丁点儿尘土都没有的裂缝水泥地,刚擦完灰还略微有些湿的窗台,十瓦的灯泡锃亮透明,再不见积了一指厚的苍蝇屎,昨晚换下来的衬衣干干净净摊挂在晾衣绳上,连衣领袖口都洗得通透十分。 而此时此刻,那个把屋子通收拾一遍的人正蹲在院子里,挽着袖子往花盆的裂缝里抹泥。 韩耀搬开破门走出来,张杨听见动静,忙起身道,“大哥醒了啊,我先前掏炉灰没闹你睡觉吧。今早上醒了躺不住,就寻思收拾收拾屋子。” 说着,他搓掉手上的干泥巴,把花盆破了的地方全转向朝墙,从前面乍一看都跟新的一样。 韩耀看着除了破旧一如从前,其余简直焕然一新的屋子和小院,都有些懵了。从小到大,他的住处从来没这么立整过,甚至原来在家里,他妈都没这么收拾过屋子。 他看了眼满地泥渣和文竹藤子下环绕的木棍,道,“你就是瞎勤快,反正也不是自己家,早晚还得还回去。” 张杨用木凳支撑住破门板,进屋麻利的叠被扫炕,边朗声回道:“话不是这么说,不管是不是自己家,咱不高低还得在这儿住么,干净利索住着舒服。而且这屋是屋主舍不得扒才租出去的,咱们住就更不能给人家瞎糟践,等哪天屋主来一看,屋里不像屋里,院子不像院子的,换谁也不想再租出去了。” “越穷越计较,你心里计较这些没用的事,人有钱的还顾着这破房子?”韩耀嗤笑,“能躺得下就得了,干净埋汰也就那样,你扫完再住它就能生金子了?” 张杨弯腰洗抹布,不赞同道:“大哥你想事情咋这么偏呢,不该计较的咱们肯定不计较。但是你想,咱为啥收拾这屋子,不就是因为咱们住这里得劲么。我妈总说,穷是一回事,再穷也不能穷了胳膊腿,正经干活过家,没钱心里头也踏实,最起码有盼头。要不一辈子活啥啊,自己住着那一亩三分地都不愿意打扫,有今天没明天的,活不起的家庭才那样呢。” 这番话说完,张杨是顺嘴一讲没觉得怎么着,韩耀却被实实触到了心底最难受的地方。 因为他家就属于活不起的家庭。 而且老韩家活不起的还不是人,是心。 韩父是解放前就任职的老干部,虽然在行政厅职位不高,工资也少得可怜,但因为人很忠厚老实,所以街里乡亲们大多也都高看他三分。 按理说,生在这样的家庭也算是走运,最起码饿不死,可偏偏韩耀的日子过得就比饿死还要难受。 先l是韩耀的大哥,小时候因为跟韩母上街买菜,让公社武斗误伤了,胸口中枪,躺在医院里没动一下手指头就挥光了家里所有钱。那个年代所有机关部门几乎都是空有门面的摆设,大半年过去没人管他家的事,韩父也没法再追究,只能就那么认了。 当时正是韩耀上小学的年纪,他想念书,可家里电费都掏不起了,哪里还拿的出钱交学费。于是,他小小一个孩子出去捡煤核和秋收地里的剩粮食卖钱,攒了快一年才凑足费用,家里人却觉得愧对了大儿子,竟拿韩耀的辛苦钱给大儿子买肉补身体。 接着没过多久,大哥刚出院,韩母原本为人心胸就窄,有一次跟邻居干架,生着闷气睡觉,第二天醒来精神便不好了,有一点儿小事就站在院子里整日整日的破口大骂,止都止不住,甚至半夜犯病了,就坐起来用韩父的皮带抽还在睡梦中的孩子。韩父半夜听见响动从来不管,只要不碰到他自己,便随她闹随她打。 更可恨的是,她虽然精神不好却还记得大儿子中过枪,所以挨抽的永远只有韩耀。 那年韩耀才九岁,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而言,有这样的父母,倒不如没有的好。 后来,家里情况稍稍缓和了些,韩耀上了初中,因为穿着寒酸,第一天放学就让别的学生按在草壳子里揍。在家就受欺负,在学校居然还这样,韩耀心里咽不下这口恶气,一股子年少的倔劲儿窜上来,第二天他拎着炉铲子堵在上学路上,把打他那几个人挨个收拾了一遍,却不料让人从身后砸了肩膀,碎钢筋的尖锐边缘在他皮肉上撕开巴掌大的口子,连带大片青紫,可回到家里,韩母只是用炉灰随便按在伤口上止血,晚上又因为血污弄脏了被褥而把他撵到院里站了半宿。 好不容易熬到二十多,也就是头两年的事情,单位里一个同事要跟韩父说亲家,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爷子把这事一说,原本心里是指着把这门亲事给韩耀的,倒不是多看重这个儿子,只是因为他个头高又能干,到别人家不给老韩家丢人。 结果韩母跟他大哥一听,立马就哭天抢地的作开了。 韩母大半夜的坐在炕上嚎啕,大哥居然拎着棉被扔到煤棚里,说咱家容不下他,二十多好不容易有人说亲家,咋的还轮不到他呐,他以后就在这儿呆着,反正冻死了你们也不管。 韩父吓得够呛,原本也是谁都可以的事情,立马就改口让大儿子先结婚。可韩母听了还不满意,家里一共两间房,媳妇进门跟爹妈住一起就算了,跟小叔子也住一块算什么事儿。 那时候街里邻居家都竖着耳朵听他家吵吵,谁心里都清楚,她就是不想养活俩孩子,心里偏向老大,打定了主意要把小儿子撵走。当时分粮食按户口算,他家四口人从来没有够吃的时候,要是以后走了一个人,家里就能三口人吃四份粮,儿媳妇更能从娘家捎带过来不少。 韩耀心里也清楚,不过就是借由让他滚蛋罢了。他回想自己二十几年在这个家里的种种,大事如此,小事更是不计其数,竟找不出一件事能让他稍微感觉到一丝幸福。以后再待下去,恐怕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所以第二天他什么也没说,一分钱不拿,自动自觉净身出户,走得干净利索,带走的只有身上的衣服和鞋。 从此,韩耀在这个城市里独自过活,跟从前一样没有仰仗和依靠,但却得到了自由,还有解脱。 张杨当然并不知道这些事。 他在屋里擦窗户擦得热火朝天,透过玻璃看见韩耀越发紧蹙的眉头,这才马上想到,肯定是因为自己嘴没有把门的,说什么不会过家惹他生气了。 虽然这大哥确实不会过家,但非亲非故的,又比自己大好几岁,咋能随口教训人家。这要是开始就没处好关系,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子咋过了可。 他连忙扔下手里的抹布,道:“那啥!大哥你可别生气啊!你看我刚才说的这是啥话,你天天也挺累的……那啥,以后咱俩人一起住就好了,我得闲就好好收拾收拾,你住着也舒服不是。” 张杨这么着急的一顿解释,韩耀终于从过往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太久没想过这些添堵的事,如今忽然记起来,心里还是酸疼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想,现在已然不同了,他已经从那个家庭里解脱出来,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没事,你说得对。”韩耀摇头,把局促的张杨从窗台上拉下来,扯起嘴角道,“走吧,领你出去吃豆腐脑,吃完上工了。” 张杨见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以为他不生气了,便心安下来,道,“对面摊子的豆腐脑啊?便宜不?” “便宜,一毛五一大碗。”韩耀掩上门板,随手抱起跃过来的桃酥,“你咋知道对面有小摊呢?” “苏城跟我说的,昨晚上我俩说好了,早点摊子收了,我们就去剧团。”张杨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他仰脸看韩耀,忽然伸手帮他抹掉透红眼角边的次么糊。 韩耀一愣,继而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记住咱家是哪个胡同,别晚上一回来就找不着了,我还得再上街捡你。” “放心吧。”张杨笑道,睫毛尖儿镶嵌了晨光般,晶莹闪动。 6、剧团老板 八月天的清晨泛着股凉气。 胡同口墙根下的早点摊子让氤氲热气围绕着,摊主又炸油条又盛豆花,边乐呵呵的收钱,几分一毛两毛,攥在手里一大把,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 张杨坐在小矮桌前吃豆腐脑,眼馋的瞄老板娘手里油乎乎的钱,直到韩耀用铝勺敲他的碗缘,“瞅啥呢?” 张杨收回视线,小声道:“大哥,你说现在咋卖啥挣钱呢,你算算,在家自己做一缸豆腐才用多少豆子,他们这一早上少说就有个把十块钱赚,冬天卖热豆浆啥的人更多,一年到头得收入多少啊。” “你光是看他挣得多,人本钱也没少花。”韩耀把油条撕开泡碗里,又给张杨舀了一大勺豆腐,“赶紧吃吧,等你自个儿工作落地能挣钱,就不用眼热别人了。” 张杨嘴里嚼着吃的,眼神还往老板手里瞟,又酸又馋的嘀咕,“这要是以后攒够钱,我也当个体户,肯定比他们赚得还多。” 韩耀瞅瞅他那恨不得揪着老板衣领子问咋能挣钱的表情,只笑不语,端起碗喝卤汁碎豆腐。 吃完早饭,这俩人就一个骑破二八自行车去火车站上工,一个站在电线杆子下等人,各奔东西干自己的事情。 张杨只等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苏城从道旁的胡同里跑出来,笑着朝他挥手,“诶!吃早上饭没有?” “吃了。”张杨看见苏城就咧嘴笑开了,“你呢?” “我也吃了,我妈在家蒸的豆包。”苏城从怀里掏出一块白手绢,里头鼓囊囊包了俩白面豆包,“我怕你没吃早饭就给拿了俩。你赶紧告诉我,昨晚上在哪住的?” 张杨接过小小的手绢包裹,用两只手捧着,“我昨晚租到房子了,就在对面那个胡同里。”他伸手指了一下,“跟个大哥合租,挺好的。” 苏城松了口气:“昨晚上我都到半夜了才想起你没处睡觉,还出来找了一圈,但是没找见你。租到房子就好办了,唉,你说我这脑子跟灌铅了似的,一天天也不知道寻思的啥,昨晚上眼瞅着就愣是把你自己扔道上了。” 听见这番话,张杨心里热乎的像是冬日里烧了火墙,觉得昨晚就算真睡大街也没关系了。他庆幸的想,自己刚来省城,外乡道道的,幸亏能碰见他和韩耀这样的好人。 张杨把豆包拿出一个,掰成两半,另一个揣进衣兜里,跟苏城边吃边聊,到小一里地外的站点等电车。 上午九点,城东剧院。 张杨站在台阶下,瞪圆了眼睛仰望棕黑色的实木大门,傍边的苏城解释道:“这是旧楼改的民营剧场,剧团老板去年年底才兑下来开的,这样剧团不出野场子的时候也能挣钱。” 说是剧院,其实就是一栋四层小楼,原本是一家日本银行的旧址。小楼外貌丝毫未改,甚至哥特式高窄拱窗也原模原样,只是在楼顶支起“剧场”字样的大红广告,不伦不类。 张杨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楼,稀罕的眼珠都要瞪掉地上,完全不觉得它老旧,不就是表皮脏了点儿,这也算是旧楼啊?这剧团老板该多有钱,能把整栋楼都买下来! 苏城看他那表情觉得好笑,边上台阶边回头道:“走啊别愣着,赶紧进去,上午我们还要上妆练一会儿,正好趁现在领你见老板。” 剧场并不大,清早没有看戏的,所以不开灯,里边儿阴暗黑漆,偶尔有三三两两来彩排练场的人走过,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苏城跟他们打过招呼,而后边走进一楼拐角里一间屋子,“陈叔。” 张杨拘谨的站在门外,越过苏城肩膀l,他看见屋里窗前摆着矮桌和长木椅,一旁墙壁上贴满黑白和彩色的画报,有的新有的却老旧破碎。木椅上坐着一名快有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微胖,花白头发梳成整齐的偏分,正拎着壶喝茶。 苏城把张杨拉进去,“陈叔,喝茶呐。” 陈叔叼着茶壶嘴,另一手还夹着卷烟,唔唔两声,意思是进来坐着,等茶水下肚,痛快的吁了口气,才道:“找叔啥事啊?” 苏城指着身旁的张杨:“前两天不是走了个搭台铺幕的么,这不是我就给领来一个,别看长得瘦,其实可能干了,您看看。” “啊,嗯。”陈叔脸上没什么表情,眯着眼睛上下端详张杨,直到张杨让他看得浑身发憷,才微微点头道:“嗯,模样长得挺好。” 张杨:“……” 苏城嘴角抽搐,干笑道:“陈叔,我是说,他是来干搭台——” “诶呀知道,我耳朵不背。”陈叔不耐烦的朝他使劲一摆手,放下茶壶继续打量张杨,而后笑眯眯问:“小伙子,平时都爱听什么曲儿啊?把上衣脱了给我看看?” 张杨简直都要哭了。 他吓得直往门口缩,这老头简直跟上沟的老庞疯子二样不差! 苏城也闹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心说这老头是不是吃错鸡瘟药失心疯了,边拉住张杨道:“你别怕,陈叔是好人。” 张杨挣他开苏城的手直往门外躲,“算了,我我我还是去工地干活吧,谢谢你啊苏城……” 苏城也知道他吓够呛,这人生地不熟的,让自己领来找工作,结果剧团老板跟要拍花拐人似的,换了谁不害怕啊!估计自己在他心里都快不是好人了! 他赶紧再拉住张杨,回头跟陈叔喊:“你干啥啊!你看给我兄弟吓得啊!” 陈叔讪讪地摸自己的酒糟鼻,道:“那啥,我不就是看小伙儿长得挺敞亮,身条正声音好……” “陈叔!”苏城也要哭了。 “行行行,我错了我有罪,我不说了行吧。”陈叔叹气,举起双手投降状,道:“搭台子么不就是,搭卸一次五块钱啊,别看给的多,工作危险性非常高,怕高的手脚笨的免谈。” 老头儿跟变脸似的一下就正人君子了,张杨接受不能,还傻呆的抱着门板。 苏城问他:“恐高么?爬树利索么?” 张杨愣了半晌,木讷的摇头又点头。 “那就成了!”苏城马上道:“陈叔,他今天就上班了啊,我去跟会计知会一声。”说完把张杨从门上撕下来拖着就要走。 “等会儿!”陈叔忙喊住他俩:“着急忙慌的干啥,我说完话了么你就要走。小伙儿,你过来。” 张杨警惕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陈叔无奈,“怕啥,刚才逗你乐呢,我闺女都有你大了。来来,过来,叫什么名啊?” 张杨还是有点怵,苏城小声跟他说没事,他才走到矮桌前道,“我叫张杨。” “嗯,挺好记的名字。”陈叔点点头,沉吟道:“嗯……还有个活计,能让你多赚一块钱,干不干?” 能多赚一块钱?!张杨立刻使劲扬起脑袋,还没等点下去又顾虑起来,想了想,问道:“什么活计?” “是这么回事。”陈叔道,“咱们这儿每天中午给你供饭,你卸完台子就到门口内小屋里,跟值班的小老头一起吃,帮忙看着别放进来外人,顺便认识认识咱剧团里你那些大哥大姐们。你去一次,我就让值班老头给你一块钱,咋样?” 张杨一愣,心说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呢? 苏城一愣,心说剧团啥时候开始管饭了? 陈叔腆着大肚腩仰在木椅上,“老头眼神不好了,你就算是帮他工作吧,也能陪他说说话,要不那么大岁数,无儿无女,怪可怜的。” 张杨一听也觉得是,自己去能陪那人唠嗑,不费事又有钱挣,于是道:“行。” 陈叔这才满意的点头,笑着挥挥手背,“那就没事儿了,走吧。” 苏城道:“我去跟会计说了。” “去吧。一块钱的活儿可不在他那儿结啊,记住了。” “知道了,陈叔我们走了。” 张杨学着苏城的样子跟陈叔道别,回手轻轻掩上屋门。 屋里清静下来,陈叔重新叼起茶壶嘴,眯着眼睛回想那个名叫张杨的小孩儿,又望向墙上钱慧丽演《红楼梦》的小生扮相海报,啧啧道:“多好的苗子啊。唉,学得晚点儿也不怕,就怕不学呦……” 7、谢礼 由苏城领着去会计处登记,又在剧团里跟大家伙儿混了个脸熟之后,张杨就正式开始了他在省城的工作。 下午两点,剧院一楼有场《游龙戏凤》。张杨需要爬到舞台上把背景抻平,再挂起来,连同道具桌椅也要准备齐全。好在他手脚灵活,高而陡的扶梯几下子就能爬上去,丝毫不晕不怕,底下走场子的人都指着他议论,说这小孩儿真能耐,上头架子窄的跟走钢丝似的,人连脚脖子都不抖一下。 苏城在这场戏里唱正德帝,上完妆再戴上髯口从后台走出来,张杨愣是没认出他。苏城跟他挥手,还不正经的翘起兰花指挥舞假胡子,张杨在上头笑岔了气,一个没稳住差点儿摔下来,苏城吓得够呛,完后就再也不敢逗他了。 戏中饰演李凤姐的花旦是位很漂亮文静的女孩,张杨搭台子的时候她在帮忙递茶水,大家笑着点头道谢,好像很喜欢她,却都不跟她开玩笑或是打趣什么的,只有苏城一直围着她转悠。 旁边跟他一起扯背景的人小声讲,“那是咱团老板的闺女,叫晓云,人可好了。” 张杨俯视下方,正好陈晓云也在往上瞅,还跟他笑了笑,指指台阶上放的两瓶汽水,示意是给你们留的。 苏城在身后磨磨唧唧的说话,隐约能听见他说,“你怎么不给我汽水,偏心眼儿。” 然后是晓云文文静静,带着笑意的声音:“喝坏了嗓子咋办,你以后不唱戏了就让你喝。” 张杨笑着看他们俩,随口道:“苏城跟老板闺女挺好的吧。” “何止是好,听说俩人都开始搞对象了。”跟他一起搭台的人姓庄,哼笑道:“就是因为天天在一起唱游龙戏凤,结果唱出感情了。唉,要不说这自由恋爱就是好,有本事就能娶好看的姑娘。哪像我家你嫂子,爹妈给相的,啧啧,那模样长得……想我都不愿意想。” 张杨听这话就乐了,道:“庄哥你别介,我是没见过嫂子,但是看你这衣服洗的透亮十分的,我就知道嫂子错不了,好着呢。长得好看有啥用,早晚都得老,不如踏实能干来的实在。” “呦呵,你这是教训哥不知足啊。”大庄把绳子捆紧,使劲一勒,“得,就冲你这句话,回家哥也得在你嫂子面前好好夸你。” 手头上的活做完之后,张杨蹲在幕布旁边,边喝鸭梨汽水边看别人唱戏。 刚开始的时候,他看着苏城脸上那层油腻腻的油彩就难受,连陈晓云长得那么好看,贴上片子吊起眉毛也像妖怪似的。不过听他们哼哼唧唧的唱了一会,张杨倒也能听懂点儿,有些欢快的地方他还觉得挺好听。尤其是正德帝借着海棠花的由子调戏李凤姐那一段,张杨简直喜欢极了。 不过张杨心里除了想着戏词,也惦记那一块钱的外快。等中午排练的人都散了,他跟苏城打完招呼就直奔木头门边上隔出来的值班室。 值班室的小门虚掩着,张杨轻轻推开,就见桌边坐着个老头,对他笑道:“来啦,是不是小张啊?” “大爷,你好。”张杨礼貌的点头,“我是张杨。” 值班室老大爷这么看着其实并不老,也不像陈叔说的那么可怜,顶多有五十多岁,笑呵呵的很慈祥。 老头笑着端详张杨,又不着痕迹的别开视线,从布口袋里端出铁饭盒打开,顿时饭菜的香气洋溢在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拍拍傍边的椅子道:“吃吧,老陈家你姨给做的,可香了。” 张杨小声道谢,拿筷子吃饭。 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吃饭的声音,老头闷声不吭,偶尔抬头看一眼外边进来什么人,接着就低头继续吃饭。 张杨想起陈叔跟他说的话,心里想跟老人聊聊天,于是仔细掂量了几句话,刚要开口,却听老头道:“小张啊,今天搭台子辛苦不啊?” 张杨连忙撂下筷子回答:“不辛苦,挺好的,剧团里还给我们喝汽水呢。” 老头不赞同的摇头:“年轻人不要喝汽水,以后就是喝茶,啊。”说着给他夹了块肉片,又问,“场里彩排啥了,看没看?” “您吃。”张杨把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夹给老头,“他们唱的游龙戏凤,还挺好听的。” 老头看着排骨,眉眼笑得更弯了,心说孩子还挺懂事,老陈好眼光。他啃完排骨上的肉,道:“觉得哪段好听啊?” “海棠花那段。”张杨说,“以前净听二人转,没想到京剧唱的欢快些也不错。大爷,你听啥戏觉得好?” “我啊。”老头挑眉一笑,“我觉得越剧好听,也最有意思。” l 说起越剧,张杨脑子里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天的露天电影,立刻困得俩眼皮直打架,可是他一想,这老爷子觉得有意思,自己也不好说不喜欢啊,只得强自打起精神,笑着点头应声。 老头吃了口菜,看他那副表情心里就明白了,笑道:“怎么,觉得越剧不好听啊。” “没有没有。”张杨赶紧解释道:“我……没怎么听过越剧。” 老头一听这话,立马拍胸脯道:“没听过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唱一段啊。” 张杨:“……” 张杨死命摆手:“不!不用了!” 老头:“咳嗯!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 张杨一脑袋磕在桌子上,口吐白饭,不省人事。 于是整个中午,值班室小屋里都回荡着侬软温润的戏曲声和呼噜声,不绝于耳。 夜,九点半。 韩耀照例拎着几穗玉米回家,不过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他钻过大管子,抬眼看到的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暖黄的灯光。 碎成两半的破门板让木条楔好钉在一起,终于又能正常推拉了,韩耀关严屋门朝里瞅,张杨搂着桃酥坐在炕上,困得脑袋晃来晃去。 韩耀脱去脏衬衣扔脸盆里,赤着上身凑在他耳朵边低喝:“诶!” “啊、”张杨激灵的倒吸一口气惊醒过来,喘粗气道,“大哥你回来了……” “困了咋不睡呢,上褥子上躺着。”韩耀往盆里舀水,噗噜噗噜洗脸,“今儿招工的要你了没有?” 张杨呆滞的倒在被子上,听见说招工,这才忽然记起自己干嘛不睡觉了,手脚并用爬到橱柜边掏出一包点心。 “大哥,我今天挣钱了,这包点心给你买的,谢谢你。” 韩耀动作一顿,微怔的看着他。 张杨也觉得一包点心有点儿寒酸,脸颊微红地低着头道:“我没赚多少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韩耀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大步走过去狠狠搂了下张杨的肩膀,“说的这是啥话,哥也谢谢你。” 张杨让他弄得有些懵,“谢我啥?” 韩耀不答,盘腿坐在炕上打开纸包,拿出油汪汪的大块点心塞进嘴里,又掰了块给张杨,口齿不清道:“吃。” 张杨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见他笑了,张杨也不由自主的高兴起来,接过点心大口小口咽下肚。 虽说是给别人的谢礼,但这么香的点心,张杨也是从来没吃过的。 半夜三更的,俩人一猫窝在掉渣的土炕里吃了大半包点心,直到饱嗝顶着嗓子眼了才关灯睡觉,偷回来的玉米挂在门口铁钉上,也没人想着吃了。 凌晨,夜风吹过樱桃树叶。 韩耀翻身看睡得香甜的张杨,伸手轻轻捋他的额发,低声道:“谢谢你。” 活了这二十多年,你是第一个想着给我买东西的人。 8、现实与梦想 在省城安家已有一个月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城南围墙里的樱桃树开始簌簌往下落叶。转眼间,一叶知秋,九月已至。 张杨给家里寄去了来到省城后的第一封信。 原本他是不敢随便写信的,总怕家里担心他独自在外过得不好。然而现在的生活很顺遂,张杨觉得这也算是站住了脚,便惦记着把自己的情况跟家里说一说。信里提到他的工作和住处,简单说了新结识的朋友,还询问了家里情况怎么样,让爸妈别为他担心。 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张杨觉得现在的生活比在屯子里强出百倍。因为在省城,他不用翻地除草,不用秋收撒种,不用天不亮就去大井里挑水。 韩耀都是早出晚归,但偶尔车站没什么货物的时候,他也下午回家,给张杨带一根两分钱的冰棍,或者几颗半融化的糖球。 虽然像哄小孩似的,但张杨心里也十分l高兴,并开始对此隐隐期盼,今天大哥会不会带回来什么好吃的?如果是冰棒的话,会是橘子味还是大白梨味? 倘若遇见俩人都有空闲了,就一起拾掇院里的花花草草,把炕席拿出去抖灰尘,张杨还用破布条给桃酥缝了个新窝,到了晚上,就边吃苞米边听破广播里的“每周一歌”。 韩耀唱《一剪梅》特别好听,张杨就非常想看看那个电视剧,可惜他们没有电视那贵玩意儿。 以前韩耀不会做饭,总吃糊巴巴的烤苞米填肚皮。现在就好办了,张杨能变着花样做晚饭,煮苞米,苞米粥,炒苞米粒,或者磨成面贴大饼子。俩人稀哩呼噜吃完不要钱的夜宵,腆着肚子关灯睡觉。 有时候韩耀嘴里吃着饭,还总有闲工夫骂骂咧咧,说承包卸车皮的真他妈黑,累死累活干一大天,哥几个每人给分了十几块钱…… 张杨听他说了又说,就像是有吐不完的怨气,他觉得十几块钱也算挺多了,大哥为啥总也不知足呢。要是真觉得委屈,大不了不干了,找点儿别的来钱道呗。 有一回他嘴皮子一秃噜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声,韩耀听完笑叹道:“你是没见过卸车皮,你要是见着了,肯定为我们抱屈。那简直就是拼命的活儿,一天十几块钱够买命么?可是像大哥这样没能耐的,就只能干力气活,你说我该咋办吧。” 张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敲打草席子,不说话了。 韩耀知道他不懂这些,跟他较这个劲也没意思,于是就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问他在剧团工作怎么样,里边儿人对他好不好。 一说起这些事,张杨憋着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听了,赶紧噼里啪啦往出倒,说的声情并茂,韩耀看他眉飞色舞的活泼样,也感觉自己不那么累了。 剧团的工作总的来说还是很清闲的,张杨时常能得空,到后台休息,听别人唱戏。值班室的一块钱外快他也每天坚持,倒不是因为受得了老头唱戏了,只是从第二天开始,那老大爷就从唱戏改成了说戏。说得都是《西园记》,《春香传》,还有《何文秀》之类的越剧,时不时夹着戏词,张杨觉得比听相声都有意思,尤其是老大爷一些不同常人想法的观点,让张杨乐不可支,同时又觉得他讲得极有道理。 在剧团工作这么些天,张杨与值班室大爷处的愉快,跟团里的人都相处的挺好。不过这也难怪,他平时笑脸迎人还不惹事,说话又中听,干活也麻利,这样的小伙子大家瞧着都不觉得烦人。倒也有两个戏班里唱戏的年轻人,总不屑于跟张杨和庄哥这种做苦力的人聊天亲近,看见了瞪一眼就躲开,像是生怕沾上泥灰似的。好在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接近的机会,不过是见面点不点头的事情,张杨心里并没有多在乎。 与此同时,由于经常跟苏城厮混的缘故,张杨跟陈晓云也熟识起来。三人经常一起聊天,有时候时间赶巧,也坐同一趟电车回家。 有一回早上等电车的时候,苏城美滋滋的告诉张杨,他跟陈叔说要跟晓云结婚,陈叔同意了,而且很高兴。 张杨诧异道:“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么。”苏城还跟张杨开玩笑道:“等我们结婚,你一定得封个大红包,要是随礼不够,我一杯酒都不让你喝。” “我就给你封个砖头那么厚的,到时候让你枕着睡觉,成不?” “行!说话算话啊你。”苏城乐得都要随风飘起来了,没完没了的扒着张杨耳朵眼说他未来媳妇儿怎么怎么好。 张杨听他磨叽,也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晓云确实是个好姑娘。 陈晓云虽然是剧团老板的闺女,但是平时说话都细声细语,尊敬长辈也爱亲近团里的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找事不在背后讲究人。别人吊嗓子练唱,她就帮忙递茶水,她练唱的时候也尽量不扰了别人,甚至得空了还帮搭台工人捆柱子,递麻绳。 张杨想起原来在高中老师那儿借来看的小说,书名叫《飘》,里面的玫兰妮就跟陈晓云差不多,都是温柔而值得尊重的女性。只是陈晓云比之玫兰妮还要更有想法和主见,丝毫没有短见迂腐和女人常有的小肚鸡肠。 一般跟人相处都是越久越近,就越能发觉这人身上的缺点,只有她,总让人觉得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画上抠下来的,张杨心里就越发觉得苏城幸运了。 九月十二号,剧院电路烧坏了,演出暂停。 来到省城这么长时间,张杨终于得到闲暇,能出去转悠了一趟了。 不走不知道,坐着电车一路瞎逛,他才知道省城原来这么大这么闹。大马路和二商店繁华热闹无比,一进去简直就晃得眼花,当然东西也十分贵,那价钱让张杨连碰一下都不敢。 而建设与繁荣又不冲突。 八四年的省城几乎一半都在施工建设,尤其是兴建的动植物公园,站在围墙外边往里瞅,一眼望不到边。记得苏城跟他说过,现在他们住的城南也要建设,将来那一大片平房是要全都推倒盖楼的。 张杨仰脸望着高耸的大楼骨架子,心里泛起隐喻的期盼——说不定将来赚了大钱,他也能住上这样的大楼了。 可紧接着他又泄了气。六块钱的工资要攒到哪辈子才能住得起楼啊。 这么混着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有出息。 张杨垂下头,别开高楼和商店,边眨巴干涩的眼睛边往家走,就听背后一阵车铃声。 回头一看,韩耀骑着二八自行车正往他这头走。 “大哥。”张杨笑着挥手,等韩耀把车骑过来,他跟在后边小跑两步紧接着一蹦,就稳坐在后座上。 韩耀驮着他往家走,边道:“在外边儿瞎晃悠啥?” “今天剧院没事,我出来溜达溜达。”张杨道,“大哥,车站又没活儿啊?” “没有。操,现在卸车皮的承包队都赶上他妈蝗虫了,抢不着就没钱。今天在那儿蹲一上午,就卸了一车皮,挣点钱分完都不够吃几碗豆腐脑的。”韩耀缩脖子在衣襟上蹭汗,“看来这活真干不长了。你说得对,得找点儿别的来钱道。” 一说起钱,张杨心里又惦记着楼房了,叹气道:“我也想换个工作,不想出苦力。好不容易来省城就是为了有出息,搭台子能有啥出息。” 韩耀原来就问他为啥来省城,张杨的回答总是为了有出息,这回韩耀真是忍不住了,问道:“你总说想有出息,那你觉得啥样算是有出息?啊?有钱还是当官?” “都不是。我本来考上师范学院了,但是因为农村户口,学校不要我。你说我爸妈十几年又是借又是省的把我供到高中,最后就怨我命不好,我就得在家种地么?” 张杨越说越不甘心,嚷嚷声跟着风吹得飘忽:“要我是种地的命,老天爷干啥让我家吃那么多苦供我念书,最后把我们往死里玩!我要是本来就该种地,为啥不让我一下生就拿着锄头干活,干嘛还让我白念这么多年书!如果我是城市户口,考上师范念到毕业就能包分配,直接就有出息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出苦力养活自己。” 韩耀对上大学从来没有什么执着和期盼,也不明白张杨为啥就觉得当老师算是有出息。这年头啥叫有出息,就是挣大钱。 都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教书也就是名好听,实际挣得还没有墙根那家早点铺子多。 不过身后小孩儿气呼呼的揪着他的衬衣,韩耀也不知道怎么哄他好,想了半天只好道;“不管咋说,咱现在是没法上师范学院了,要不我领你去门口看看?” “去哪?” “你那个学校门口,就在昆山路,去不去?”韩耀驱车拐进一个岔道,“看完去买两个酸菜馅儿大篓子吃,啊。” 去看看……上不成看看也行啊。张杨这么一想,便毫不犹豫道:“去。” 师范学院前。 韩耀把破自行车靠墙边停住,领着张杨往大栅栏铁门里走。 收发室门卫从窗户一看,连忙跑出来拦:“哎哎!内边儿内俩民工!干啥呢!谁让你俩进来的?出去出去出去!” 韩耀一听不乐意了,“诶不是,你管谁叫民工呢?你知道我们是不是啊你就瞎叫唤!” 门卫拎着小木棍挡在俩人面前,“怎么地,说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破布烂啃的也敢往里走。这是学校不是工地知道不?去去去,外边儿呆着赶紧的。” 韩耀最烦别人指着他埋汰,暴脾气一上来,出手就要揍那人,张杨赶紧扯住他,“大哥算了,算了啊,咱们在门外看看就行。” 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师范学院大门口蹲着灰头土脸的俩人,所有路过的学生都害怕的瞅他们,人潮拥挤的路上硬是以他俩为圆心划出一圈空地。 但张杨并没在乎这些,他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梦中想了又想的地方。 他在看门柱上的黑白长条校牌,刷油漆的铁拉门和红瓷砖教学楼;看着背书包出入的学生和老师;看他们朝气蓬勃的笑脸,看她们麻花辫上的丝巾。 说不定他的分数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高,要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一定比任何人都刻苦,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偏就只有他不能正大光明走进校门。 就差一步,自己就从大学生变成了民工。 张杨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淌下来。 韩耀默默蹲在旁边,心也跟着发紧。他在心里骂自己嘴欠,张罗来这破地方干嘛,倒把孩子惹哭了。 张杨蹲在马路牙子上,越哭越撕心裂肺,简直要把喉咙都嚎出嗓子眼,周围走道的学生更害怕了,都搂着书本嘤嘤往边上挤,生怕这俩神经病发疯冲过来。 门卫一直在收发室里盯着他们,见势立刻冲出来,在他们面前疯狂地来回挥舞手里的木棍,大喝:“去!走!给我走!” 韩耀斜眼瞥门卫和面前的破棍子,内心非常想给这男的一顿电炮。他强压胸口起伏的怒气,用手给张杨擦了把脸,低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凭什么……”张杨闷声抽噎,蹲在地上不动。 门卫喊得更大声了,“滚!再不滚揍你们啊!” 韩耀被门卫聒噪的额头青筋暴起,马上就要压制不住愤怒,他搂着张杨肩膀把他往起拖,“走,别在这儿蹲着,赶紧的。” 张杨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颤抖着脖颈和肩背。 门卫简直要出离抓狂了,高举起木棒照着张杨的后脑勺就要打下去。 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霍然起身,刚要怒吼,突然斜刺里窜出一道飞脚,直接踹到门卫肚脐眼上,然后是张杨伴着泪水与鼻涕的哭喊:“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 大门口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学生老师嗷嗷乱喊着“打人啦——!神经病打人啦——!!”,门卫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路边,张杨还在恶狠狠的踢他,边踢边骂:“他妈的势利眼!你他妈才农民工!老子学习比他们都好!你他妈瞎了你!” 韩耀呆滞的站在原地,直到操场上一群男老师拎着教尺直奔这边才惊醒过来,卧槽一声,赶紧揪起张杨后衣领拖到自行车上,撒丫子就跑,身后扬起一阵尘烟。 张杨没缓过劲儿,还张牙舞爪的跟身后一帮人使劲,韩耀又气又无奈,心里想想刚才的事,又憋不住乐起来。 他高声道:“这把还惦记上师范了不?” “惦记个屁!”张杨愤慨道:“因为别人穿着不好就瞧不起人,这样的也配教书育人,我呸!” 韩耀哈哈大笑,“不气了,走,哥领你吃菜篓子去。” 张杨使劲嗯了声,“整两个酸菜馅儿的,吃饱了回家听广播睡觉。” “行!走喽!”韩耀使劲蹬车镫子,清脆的车铃声回荡在街口。 9、断粮 那天回家以后,张杨还跟原来一样照常吃喝干活,他白天跟苏城一起去剧院工作,晚上回家收拾收拾屋子,等韩耀回来一起吃饭,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一如以往。只是偶尔在路上遇见背书包放学的小学生,或是捧书本扎辫子的女学生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看过去,看着看着,眼角眉梢就垂下来了,说话也低沉着语调。 毕竟是父母含辛茹苦十几年供他读书,全家人的期盼都压在这上头,最后临到眼前一脚踩空,换做是谁都不能比张杨更懊恼,更愤恨了,他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毕竟关系到一辈子的路怎么走——倘若张杨不是农村户口,肯定已是跟现在不一样的人生。 大学生与力工,云泥之别。 让人怎么甘心。 如此不言而喻的心情,韩耀怎么可能看不出——虽然他没上过大学,也不怎么想上大学。只是张杨绝口再不提起这事,韩耀连安慰话也不知道怎么起头,只能时常带回一些小零嘴,给他说火车站里有意思的事儿,或者领他到南边地里溜达,让他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这么一来,张杨脸上又正经有了些笑模样,韩耀看着,心里也不自觉的舒坦。 有时候俩人一起去南墙大地里偷苞米,还背着丝袋子去抠土豆,守夜人老远的手电筒一晃,他俩就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回跑。 这么时间久了,张杨有时候躺在被窝里,恍惚间都有了一种“自己住还在屯子里”的错觉。 除开偶尔的笑闹,两人日子也还算平淡,约有十天后,张杨在邮局取到了家里的回信。 回信很短,只有不到半页纸,是在绿田字格的练字本背面用铅笔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秋收时你老姨一家来帮忙,也没造什么罪。天马上就要下霜了,要多穿衣服,新被褥还没做好,等做完了就给你寄过去。下边有一块涂掉了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你爸挺惦……”几个字,连着涂抹的后头嘱咐他,出门在外不能麻烦别人,不能欠人情,要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行事要在心里想的清清楚楚之后再做。 张杨看着薄纸上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的字迹,眼眶和鼻尖就酸涩的针扎一般。 往年这个时候l,都是坐在家里看妈和老姨纳鞋底,现在却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家人的状况。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这么想念妈给做棉衣,用手在他后背上比量宽窄时微疼的按压,还有爸抽的旱烟味道。 信纸下方那几句嘱咐像是特意强调,下边还重重画上一条波浪线。他知道张母的意思,从小她就教育孩子,做人不能差事,不能缺心少肺,不然别人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也讲究你,笑话你,拿你不重视。 张母的话虽然白又实,但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张杨看着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开始翻着个的想自己有没有欠人情。 苏城的人情刚挣钱就已经想着法子还回去了,剧团里没什么事,每次晓云帮忙拉麻绳,放工也请她吃冰薏米了,一毛多钱呢那是,庄哥上回给拿了点儿腌菜,这得记着还回去…… 张杨在心里翻来覆去思量,最后连剧团每天给发的茶水都算进去,觉得自己没再跟别人有过来往有无,于是把信平整的压在炕席底下,又给家里写了回信,就哼着《请到天涯海角来》,去院子里辟苞米粒煮粥了。 ——张杨自己都没发觉,他这样子,就好像韩耀给他带的小零嘴都吃进了狗肚子,又像是他喊一声大哥,人韩耀就真成他亲哥了似的。 在省城又过了这些天,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萧瑟之风悄然而至,已是天高云淡的深秋。 十月一日,国庆三十五周年的大阅兵仪式在国门前举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涌到附近有电视的人家收看,中国人在久违了二十五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阅兵式。首都国庆游行中,北大学生打出“小平你好”的标语,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高科技的武器装备和解放军的勃勃英姿更是让人们心中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大多数中国人心中的阴霾终于退散,就好像在阴暗中撕开了眼前朦胧的窗纸,不堪回首的年代已然过去,新的领袖会带领我们开启新的时代。 韩耀和张杨没能亲眼在电视机中看见邓小平跟阅兵方队挥手致意的景象,只能守在广播前听播报员的讲解,边在脑海里想象天安门此时是怎样的盛况空前。 主席致辞和阅兵之后是群众大游行,通过广播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沸腾的气氛。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脊背挺得溜直,还沉浸在刚才被带动起来的高涨情绪中,感觉自己正也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队伍中。 他遥望西墙外广袤开阔的天空,坚定地说:“将来的中国肯定不一样了。” “是啊。”韩耀斜倚着被垛子,道:“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中国就真正强盛起来了,就是不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能不能跟着好过些。” 张杨疑惑道,“只要国家壮大了,老百姓不就跟着好起来了么?” 韩耀轻笑,“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张杨偏着头想,感觉不懂,又好像有些懂。 “行了,别琢磨了,做饭吧,咱吃完去南道溜达一圈,给你摘点儿海棠果。”韩耀拍拍他的脑袋,“去炖点儿苞米土豆。” “……做饭?”张杨愣在炕头上,腰板瞬间垮了,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韩耀皱眉:“咋的了?哪儿难受?” 张杨摇摇头,低声道:“哥,有件事我忘跟你说了,那啥……上回偷的粮昨晚上吃没了。本来我想今天再去南墙大地偷点儿,但是……但是今早上秋收,地里现在估计连根毛都没剩。” 韩耀:“……” 眼瞅着冬天就来了,韩耀本来还惦记着趁秋收没开始,赶紧多偷些存起来,不然冬日里肯定得划出一笔钱吃饭,却没想居然一大清早就把地收了。要是没别的法子,今年就得饥一顿饱一顿,毕竟就这么多工资,怎么可能上顿下顿都买现成的吃,根本吃不起啊。 张杨叹气,“咋办,咱俩手里都没粮票,天天买现成的吃,那也没有那么多钱啊。” 本来挺高兴的时候,偏偏赶上这么件事,韩耀咣当一声栽倒在炕上,苦恼的吁气。 这他妈日子过得,简直都不如闹饥荒的年代,到底中国多强盛的时候才能富裕到他们头上啊。 10、共眠共勉 眼看秋天要到头了,张杨在省城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现在又要为吃饭犯愁。 韩耀这几年都是靠南墙苞米地硬生生养活自己,原本算着离秋收还有几天,所以才跟往年一样没着急,却不料今年这么火急火燎,本来少说也得三四天的活,竟然一天就拾掇完了。田里苞米和土豆全收走,剩下的玉米杆子散落在地头,无人清理,根本就是草草了事。 然而一细想,这也难怪。明年开始全面实施包干到户,土地粮食都不再归生产队管,甚至生产队也即将成为历史。正好城南一带正在规划建设,政府就着分田到户的政策,这一片土地谁家也没分,南墙苞米地连同他们居住的一大片平房,将来都用于盖高楼修马路,建设城市。 所以今年这茬庄稼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获了,再细心拾掇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省城南郊一带的包产到户已经算是晚的了。张杨老家在年初就承包了十亩地,前几天寄出去的回信中,张杨还询问家里缴完公粮,剩下的余粮够不够,毕竟是头一年,虽然兢兢业业的干活种地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有成果。 现在张杨自身处在这样的境况,心里面也就更惦记家人的温饱了。 不过好在张杨的户口还在老家,他也头一次为此感到庆幸——户口还是在家的好,自己过得苦些无所谓,好歹口粮能按月分到爹妈手上,不然家他们的日子恐怕更要过得紧巴巴。 只是无论心里再怎么宽慰,窘迫的现状依旧摆在眼前,没城市户口就分不到省城的粮票,爹妈那边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饿饭问题却没法解决。 夜深人静,星轨繁复。院里西墙上的乌云间隙里,月牙透着白光显出尖角,低吠声在空旷幽长的胡同里回荡。 张杨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实在饿得慌了才小声说:“要不咱们再去地里看看吧,兴许能有漏收的苞米棒子,捡回一斤是一斤,好歹能撑几天。” 韩耀赤着上身侧躺在碎花布褥子上,桃酥蜷在他结实的小腹边打哈欠。 他天天干力气活,抽冷子一顿吃不饱更难受,却只叹道:“我可不是去看了么,大地上光溜的就剩耗子洞了,连个苞米粒都没见着。” 张杨也忍不住叹气。唉,到底是来年就再不种粮食了,附近人家都奔着漏收的散粮使劲,可不是一哄而上,顷刻就干干净净了么。 白天的时候,张杨不是没想过跟苏城借几斤粮票。这些天相处下来,苏城对他真是不错,那他当真朋友对待,掏心掏肺也不过如此,再者俩人感情也处到一定份上了,要百八十斤没有,二十斤的粮票,苏城一定能借他。 可紧接着张杨又一想,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是自己舍不得吃,攒着等到过年用。就算苏城二话不说借给他,那也是把家里省下来的票子掏给他用,这让他怎么好意思伸手拿。毕竟,自己他要到哪个年月手头上才能有粮票都不晓得,承人恩情却还不起,给别人添麻烦不说,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可是不问人借也没别的法子了。 粮店和市场里的东西几乎全要凭票购买,豆腐一类的食品还要以物易物,市场里的高价粮油倒是不用凭票,只是他们这点儿微薄的收入也负担不起。像他们这样手头没有粮票又没有东西的人,挣的钱又少,该拿什么过活都不知道。 夜凉如水,小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嗖嗖的直往人皮肉里钻。韩耀原本就饿得睡不着,光膀子躺在炕上让风一吹,浑身更不得劲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盖被,只不过他那床棉絮套子破破烂烂的,早就不能用了。上回张杨拿到院子一抖,扑簌簌落出来的全是尘土和煤渣,甚至还有几条憋死的钱串子,个个都足有一指多长!张杨要不是在农村看惯了这些爬虫,简直都要吐了,这人居然天天搂着细腿虫子睡觉! 为此他还把炕席洗刷了一遍,火墙炕洞的缝隙也都用泥巴堵严实,生怕再有这些玩意儿在自己被褥里絮窝。可怜韩耀仅有的一床被子,就这么进了炉洞里烧成灰,晚上只能敞着睡张杨的褥子,张杨则把棉被折成两层,钻在里头睡觉。 只是,这样的睡法在八九月份还好,到了十月深秋就受不住了。 凉风从脖颈拂过,直直跟着汗毛孔窜进骨头缝里,韩耀冻得顶不住,手从桃酥肚皮底下抽出来,想把褥子扯到身上盖着。 张杨在黑暗里隐约看见韩耀的动作,低声道:“哥,你冷啊?” “废话,能不冷么。”韩耀把桃酥塞进张杨脚底下,“就一床被还让你烧了,你哪怕抖搂干净再给我也行啊,唉。” 张杨跟张母一样最烦过家不利索,一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那还是被么,谁家正经人盖那么埋汰的被?你也不怕虫子在你身上下崽儿,烧了干净,不然说不定哪天满炕都得是虫子。” 韩耀懒得拿话跟他对付,气闷地掀开花布褥子,“行行,明天我跟车站哥们儿再要一铺盖。” 张杨却坐起身,把棉被推到韩耀身上,道:“咱俩睡一床。” 棉被上温乎乎的,还带着张杨的体温,韩耀展开上下比量,“够大么,别咱俩往身上一盖,东头漏风西头潲雨的。” “够。我妈按俩人宽窄缝的,没看我折起来睡都够用么。”张杨想把桃酥重新挪回褥子上,不小心抠到它尾巴尖,大猫愤怒的挠了他一抓,被韩耀捏着后脖颈上的皮丢在一旁。 张杨爬到韩耀身边,韩耀抻开棉被,把两人罩起来。 虽然棉被有两人宽,但褥子却是单人的。韩耀一米八七的个头,整个人膀大腰圆,再加上张杨,俩人紧巴巴的挤在一起,倒是十分暖和。家里没有枕头,韩耀枕着外套和上衣,问l身旁紧挨着的张杨,“能枕到么,脖子难受不?” “还行。咱俩侧身躺着,地方能大点儿。”张杨往上挪动两下,枕在临时枕头上。 韩耀翻身跟张杨面对面侧躺,张杨温热的鼻息拂在颈间和下巴上,让他舒服的直叹气。 土坯屋子是用报纸糊的顶棚,上面是空的,只隔着一层塑料布,每晚都有成群结队的耗子来回跑动,不时发出刷拉拉的轻响。 张杨摸摸瘪进去的肚子,小声道:“原来我家刚搬到新屯子住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揭不开锅,那时候饿得浑身没劲儿,我爸就琢磨着要吃耗子。” “啥?”韩耀微惊,“你们家是饿成啥样了啊?” 张杨轻笑道:“我爸说的时候我还真信了,后来想想,怎么可能真吃啊,也就是饿得难受,念叨念叨。耗子都有病菌,就算是块肉,谁也轻易也不敢吃。” “我就说是……那玩意儿实在太他妈恶心了,在阴沟里逮着啥啃啥。小时候我妈不给我饭吃,我也没惦记过耗子。” 韩耀松了口气,张杨听这话却愣了,“你妈……她不给你饭吃?” 黑暗里看不清韩耀的表情,只听他云淡风轻的说:“嗯,她不愿意养活我,觉得我累赘,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老子跟他们一点儿关系没有。” 张杨记得自己住在这儿的第一天,韩耀就说他实在不愿意回去跟他们要这点儿东西,却没想到事情是这样。虽然韩耀的语气那么无所谓,但他隐约能感觉出韩耀吃过很多苦,那种不单单是贫穷带来的苦。 张杨后悔的想扇自己两个嘴巴,问这些没用的干嘛啊! 韩耀抬起手臂环在张杨背上,“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明天我早点儿放工回来,领你去前院空地买烤地瓜吃。” 说完没一会儿韩耀就打起呼噜,张杨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大哥想起以前那些事,心里肯定难受,自己说话咋这么唬呢。 他看着韩耀的高鼻梁,眼窝,嘴唇,额头上浅浅的一道疤痕,忽然就抓心挠肝起来。 他不想让大哥难受。 于是,迷惘间,韩耀就听有人在他耳边说,“哥,有些不好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家的事,我考学的事,咱以后都不想,人活一辈子还不让自己高兴点儿么。等明天放工,我领你去吃烤地瓜,啊。” 说完还摸摸他的头。 半睡半醒的韩耀听完忍不住乐了,心里寻思着,小孩儿说话还挺在理,人活一辈子,可不就是么…… 11、隐藏的财富与雄心 天无绝人之路,俗话说的总是有道理。更何况人这种生物无论环境多艰苦,也总是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两人现在手里虽然缺粮短票,倒也真没怎么饿饭。 早上有胡同口早点摊子的油条豆腐脑,张杨剧团供午饭,韩耀在火车站就更好办了,站前长街旁边一排小摊,都是最近两年冒出来的小个体户,烤土豆,煮玉米之类都有,偶尔承包队放工时间正好,还能买到份儿饭,花八毛五分钱能买一荤三素,米饭管饱。两人商量好轮流买晚饭回来吃,有时候在巷子里碰上推自行车卖面食的小哥,韩耀还会多带回几个甜面馒头或者素包子。 只是,这样的花钱法实在太费,几乎就等于赶着赚赶着就使出去,然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韩耀年轻力壮,张杨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个头还要窜一窜,都吃得非常多。 这么过了快有大半月,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张杨自己一个人猫在在家,鬼鬼祟祟的掩上门窗,清算两个月的收入。 他每天赚六块,张母给的五十还没舍得花,零碎的都一张张压在炕席底下,十块和五块的则顺着针线缝隙塞进张母给缝的衬衣内兜里。 现在,张杨把整个内兜撕下来,所有钱都拿出来攥手里清点,除去租子和饭钱,剩下零的整的合起来竟也有一大摞。 他美滋滋的想着能给家里汇过去多少,自己手头还能余富多少,在心里美够了便又重新将钱塞回炕席下,却不想薄薄的草席子已经压不住这么厚一沓钱了,用手使劲按也按不下去,支起来个鼓包,眼睛搭上就能看见里边儿有啥。 这可把张杨愁坏了。倒不是怕韩耀看见,在他心里早就把这大哥当自家人了,只是破屋子连门锁都没有,万一有人摸进来,肯定一根毛都不留的顺走。 炕席藏不住,内兜又破了没针线缝,没办法,只能换个保险的地方藏钱。可这土坯房就这么大,大通间式的从灶台往里瞅就能看见炕,屋里除了大立柜和矮桌以外也没别的家具了。墙根的地洞倒是不少,只是那都是耗子的过道,藏里头就等着辛苦钱被啃成破纸片子吧。 张杨在屋里晃来悠去,愣是没找着个能正经藏东西的地方。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他攥着大把零钱站在堂屋中间,满脸苦大仇深。 这时候,院里大水管的挡板发出响动,张杨将钱随手塞进被垛子下边,赶紧去把屋门的铁丝钩拽开。 是韩耀放工回来了。 张杨站在门边,一看韩耀的模样就愣了,“哥,你咋整的这么埋汰啊?” “操他妈的,别提了。”韩耀浑身上下凡是露在外边的肉都灰不出溜,新换的干净衬衣也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进门让堂风一吹,头发里直往出飘煤渣。 他把四个烤地瓜放在窗台上,骂道:“下午卸好几车煤砟子,让风一刮都他妈糊身上了,你看我眼睛里,看看进去煤灰没有,我手脏不敢揉,他妈疼一路了都。” 眼睛里要是进东西还了得,弄不好包进眼膜里就整不出来了!张杨吓得立马去翻韩耀的眼皮,小心翼翼擦掉周围的煤灰和尘土,冲着灯光边看边问道:“你往上看,疼么?” “有点儿疼。”韩耀俯身就着张杨的身高,让他给轻轻吹气,淌出的眼泪带下来几粒小灰尘,之后就感觉好多了。 张杨这才放下心,拿湿手巾给他擦脸,进厨房烧热水洗澡。 当初租这破屋子的时候,原来主人家的大木桶还倒扣在墙角的板子上,只是两人都不怎么在家洗澡,觉得费水,天气热时到南墙外大河泡子里涮涮就行。 韩耀把刷干净内里的大桶摆在堂屋中间,兑上两大锅热水和几盆凉水之后就坐进去,也不知道他在车站卸了多少碎煤渣,盆里立刻打着旋的飘扬起缕缕黑尘,韩耀就着这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边,觉得差不多干净了再换新水泡澡。 张杨抱起脏衣裤要往盆里扔,韩耀余光瞅见了忙道:“诶先别洗,我今儿工钱还在衬衣内兜呢!” “不早说,差点儿就给你泡了。”张杨把两张五块钱翻出来放炕上,忽然心里一闪念:韩耀赚得比自己多,那他的钱都藏在哪儿了? 木桶里热气氤氲,韩耀将手臂搭在桶缘上,舒服的吁气,刚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就听张杨道:“哥,你先别睡,我问你个事儿。” 韩耀嗯了声,“啥事?” 张杨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我这些天挣的钱用炕席压不住了,放身上也不行啊。哥,咱家到底有没有能藏钱的地方?” “呦,要藏钱啊。”韩耀转身趴在桶边,饶有兴致的问:“挣多少了?” 张杨竖起两根手指头,摆出“耶”的手势。 韩耀有其事道:“那你还真没少挣。” “赶紧的啊大哥。”张杨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这钱要是不藏在保险地方,他连觉都睡不安生。 瞅着张杨那副表情,韩耀不禁失笑。 他随手扯过大手巾围住腰胯,起身迈出木桶,哗啦啦带出一身温水,滴在水泥地上直泛热乎气,“你要不问,我还想不起来告诉你,其实咱家还真有藏钱的地方。” 韩耀踩住大立柜的边缘攀上去,把顶棚角落里的报纸揭下来一块,伸手进去摸索几下,带出一堆老鼠屎,还有一个黑色的铁盒。 张杨想凑上去细看,不小心下颌撞到韩耀的大腿,眼神一偏,正好瞅见湿漉漉的大手巾裹着的那玩意儿,立刻造的脸通红,慌忙后退。 韩耀倒是没注意这些,光脚跃下立柜,吹干净上面的灰尘,道:“我的钱都攒在这里头,铁盒耗子磕不动。”说着,他翻开锁扣递给张杨。 “以后你的也放里头吧,咱家就一个这样的盒子。” 张杨接过一看,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里头厚实的一摞摞大团结,少说也得有三四千!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同时出现在一个匣子里啊! 韩耀看他那惊讶劲儿就憋不住笑,添了热水坐回浴桶里,舒服的吁气,“放完都收拾好了。” 张杨把自己的二百多块零散钱放进一堆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团结中间,踩住大衣柜费力的将盒子推回去,再重新糊上报纸,心中仍不禁惊叹,没想到大哥省吃省喝的,居然攒下这么多钱! 新兑进去的热水弥漫出更多雾气,朦胧中,韩耀抓过窗台上的地瓜,边吃边招手:“水挺烫,来来,咱俩一起泡,不然浪费了。” “啊?嗯。”张杨拍掉手上的浮灰,脱衣服坐在韩耀对面。 浴桶不大,俩人挤挤巴巴的靠在一起,水都要溢出来了,张杨拿澡巾搓手臂,不禁问道:“哥,你攒那么多钱养老啊?” 韩耀哧道:“养什么老,我离七老八十还远得很。老子不能干一辈子力气活,攒这些钱自然有用处。” 张杨疑惑道:“有什么用?你也想干个体户?” “差不多。你给我擦擦后背,使点儿劲。”韩耀转身坐在张杨叉开的两条腿中间,“不过肯定不是个体户那么小利小润的,哥要干就干大的,本钱得够。要不我能拼了命去卸货车么,那百十来斤沉的东西往肩上一扛,一个立不住就能压出血。” 张杨不知道到底咋样才算干大的,问韩耀,他也不说,就是哼哼直乐,虚俯在张杨颈间,让他给擦后腰上的泥灰。 洗完舒服的热水澡,俩人钻进被窝里舒展筋骨,干净的皮肤贴在一起,让人惬意。 韩耀上回跟卸车承包队的工友要铺盖未遂,人说了,“大冷天的自己盖都嫌薄,再给你搭一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对方说的这么直白了,韩耀也没法再张口求。 张杨本想给韩耀做床新被褥,只是手头没有布票也没有棉花票,甚至针线都没有,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张杨做被手艺再精也没用,他上哪能变出这老些东西来。 不过好在俩人都觉得睡一起也挺好,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彼此靠在一处,最起码暖和,也心安。 张杨把韩耀往旁边推了推,给挤过来的桃酥留出一块位置,嘴里还叨咕着,“到底啥是干大的啊……” “别想了,能不能干成还不一定呢,得等机会,我自己肯定做不了,而且具体干啥也没确定。”韩耀按着他脑袋笑,“赶紧睡觉,兴许明早上你一睁眼,哥就发大财了,到时候哥买辆车接你放工。” 张杨讪讪的抿嘴,心里还是忍不住l琢磨,嘴上却回了句玩笑话:“行,红旗就算了,咱们级别不够,我就坐上海牌的轿车,你给我买去吧。” “好,哥肯定能给你买上。”韩耀像往常一样,把手臂环在张杨背上,搂紧后合上眼睑。 12、久旱逢甘霖 立冬将至,北方的严寒开始显露出锋利的刀刃。 土坯房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在里头呆着跟在屋外一样冻得慌。张杨跟韩耀没有煤炭票,幸好有南郊大地秋收之后成片散落的干枯玉米杆,韩耀骑着木板搭的倒骑驴来回运了好几趟,堆在院墙一侧高耸的像小山,以此烧炕和灶台也足够了。 立冬过后的第三天,张杨从邮局取回来自家中的回信,连带他以前穿的冬衣,几双厚底布棉鞋,还有一个大惊喜——一百二十市斤的全国粮票。 张杨翻出粮票的时候简直乐疯了,甚至还怀疑是不是邮局发错了的东西,或是有人遗落在里面忘了拿走。直到他看过张母的回信才确定,这就是家里给他的粮票。 老张家年初承包十亩农田,因为是自己的土地了,所以老爹老妈都一门心思的伺候地里头的庄稼,果然付出是有回报的,秋收之后除开上缴的分量和卖出去的部分,家里余下的居然还足够吃到第二年夏天!张母在信中说,家家种的粮食都不一样,想吃什么都能在屯里跟周围的人家交换,猪和鸡鸭都上膘了,肉菜齐全,什么都不缺,所以票子就不大用得到了,张父赶驴车到大镇上,把地方粮票都兑换成全国粮票,还有缴粮食给发的奖励——三张肉票和一张五包的烟票——都给张杨寄了过来。 张杨展开那卷皱巴巴的粮票,里头有2.5市斤,0.5市斤,都是这些年爹妈舍不得吃攒下来的,说是平时苛待些也无所谓,攒足票子就觉得踏实,能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再像刚搬屯子那会儿,自己也能有法子解救自己。就是离家到省城那会儿,张杨也只带了十市斤,还嘱咐爸妈,要是用完了就写信问家里要,不写就是够用。因为他知道,每人每个月就二斤半的粮票,要是自己就这么伸手拿了,父母在家肯定不够吃,要是用攒的票还好,就怕二老舍不得,宁可饿着肚子等下个月的粮票,也不愿意动柜里存的那些。 而现在,他看着手里这老些大票子,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也终于不再担心家里缺吃少穿了,因为他家真正开始富裕了!难怪要改土地承包,这样真是比生产队好上太多太多! 信中还提到,本来是想做床厚棉被过冬盖,但张母的大哥,也就是张杨大舅前些天终于相了个对象,月底就在一起过日子了,张母就拿布面和棉花给他们做了两身冬衣一床喜被,剩下边角料只够纳几双棉鞋的。她让张杨也别怨,不然舅舅家破门落户的,要啥啥没有,亲妹妹不帮衬一把也实在说不过去。 说到张杨大舅这么个人,真都说不清是可恨还是可怜。 原本年轻时是非常不错的小伙子,张杨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记忆中的大舅总是梳锃亮的小偏分,身上的衣服一丝褶子都没有,布鞋也不像别家普通男的那样沾满泥土。当时十里八乡的小姑娘都奔着能跟他相对象,谁不喜欢精神的小伙子呢?但大舅当时是在太隔路,不管多好的姑娘,在他眼里都能挑出错来,这个相不中,那个相不中,到了(liao)愣是没结上婚。 农村跟城里不一样,男的岁数越大越没人要,等跟他年龄相仿的那茬闺女都各自成家,他也二十五六了,再长起来的小姑娘,哪个还能要老男人呢。就这么地,张杨大舅一直单过到现在,眼看自己姐妹弟兄的孩子都十七八了,他却孤苦伶仃,着实可怜。 如今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介绍对象,那女的还是个精神不太好的,没事儿总用烧黑的柳条把眉毛描得跟鬼一样,然后就觉得自己美若天仙了,并且做饭家务都不会,只知道吃饭和时不时发疯。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大舅这样老又穷,能说到个媳妇就好不错了,哪里还能挑人家呢,再不济也是个伴儿啊。 张母说,这也都怨他自己,谁也没拦着相对象,他眼睛恨不得长在脑瓜顶,自作自受。张母的话虽然难听,但也真是替自家大哥着急,心里头也怜悯着,不然哪能不管个人家的条件,只要有事就肯定去帮一把呢。 张杨也为他大舅叹气,小时候,就数这男人和老姨一家对他最好。如果要说大舅为啥迟迟没能成家,他不觉得是大舅不对,他相信这就是上天安排的,有时候老天动一动念头,我们就不自觉照着去做,就为了让注定好的缘分走到该走的那一步。不管是通过说媒娶回来的妻子也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知相爱的也好,都是上辈子没到头的缘分,说好不离不弃,那这一世,不管对方贫贱富贵,模样好赖,都是只能等这个人出现了。 张母还在信中嘱咐说,几双鞋做的都不一样大,让他捡合脚的穿,其余都送给身边知心可靠的朋友,连同烟草票也是,买回来给大家匀一匀分了。人家帮衬你,你也要记得人家的情,一双鞋虽然不是厚礼,但好歹是份心意。 张杨自己换上一双,刚好正合适,底子纳的厚实,棉花也均匀,脚底板马上就不冷了。他又拿出一双给苏城,一双给庄哥,一双给值班室老大爷,本来陈晓云对他很照顾,奈何没有女款式的,只得作罢。最后,他留下最大的两双,给韩耀。 也不知道是不是朝夕相处的缘故,在张杨心里,省城这么多认识的人都是朋友,唯独韩耀亦亲亦友。 韩耀像亲大哥一样护着他关心他;但又不止像家人,因为有些跟家里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跟韩耀说,也愿意跟韩耀说,而韩耀也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他,彼此总能得到适当的回应和想法。张杨觉得他也是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并信任的,不然就说顶棚那么多钱,换谁也不敢随便就告诉别人啊。 虽然韩耀只是一名卸车皮的苦劳力,但却让他觉得比啥都可靠,刚来省城时,因为遇见他,自己才顺利落了脚,后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再苦也一直提带张杨,得了好处也不吝啬与他分享,时刻想着家里还有个半大孩子。 张杨想到这些,心窝里既热乎又有些惭愧,自己从来也没帮上他什么忙。张母说的对,人帮衬你,你也要记得人家的情,张杨是最惦记这份人情的,所以现在有了点儿东西,也不自觉偏向韩耀。 ——只是他却想不到,他与之韩耀,也像孤岛上唯一一盏灯。两个无所凭借的人凑在一起,终究是互相依靠,韩耀想起张杨,心中又何尝不是温暖的呢。 把信纸压在炕席底下,张杨握着一摞粮票开始兴奋的坐不住凳子。自己手里攥的是粮食啊!下午韩耀放工回家,一推开门就见张杨张牙舞爪冲过来,“大哥!看!” “嘶,干嘛啊你。”韩耀累了一天,中午还没吃饱,让他在眼前一晃就头晕眼花的,一把揪住张杨手腕扯到旁边,“别闹了啊,我进屋趴一会儿咱再烧炕,中不?” “不是啊哥!你看看!”张杨把手里黄黄绿绿一大把凑到韩耀鼻尖底下。 韩耀往后退两步,对准焦距看清楚那沓票子瞬间虎躯一震:“卧槽……这是……” “粮票!我家给我寄过来的!一百多斤啊这是!”张杨高呼,“咱们能去买东西了!” 韩耀看着粮票就像看见了一锅热腾腾的饭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自己灰头土脸的都顾不得了,从顶棚铁盒里掏出一百块钱,出巷口把张杨拎到倒骑驴上,直奔粮油店。 大街上,一辆破木板倒骑驴一路狂奔,后头扬起阵阵尘烟,惹得道边猫嚎狗跳,路人纷纷侧目,不忍直视。 张杨岔着腿坐在板子上,扒着韩耀的耳朵道:“哥,还有烟票,你抽烟么?” “啥?!”倒骑驴嘎吱一声漂移过拐弯处,贴着马路牙子急停,韩耀两眼放光:“咋不早说!” 张杨抽出那张印有“交售农副产品购货证(实为票)纸烟伍包”字样的烟票,“我不抽烟,你抽就都给你了。” 韩耀接过来,一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诶呦卧槽……多长时间没抽烟了……” 张杨:“……” 这俩人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在粮油店里跟打劫似的,进门就直奔着粮食去,要不是俩人拿出票证来,承重的小伙子都要抄家伙喊人了。被撵出去排队的韩耀买了五十斤麸子面,三十斤大米,端盆往布袋子里收的热火朝天,钱是他付的,虽然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但这点儿韩耀不能忘,家里给拿来的粮票,人孩子还处处想着他,自己更不能白吃白拿,再者l张杨挣钱本来就不多,这个钱,怎么都得是他掏才对劲儿。 张杨拿五斤粮票跟别人换了油票、肥皂票等等,到副食杂货供应部买回一堆东西,十捆挂面条,五包飞马烟,香皂,手巾,总之过家必须要用的东西都买齐全了。肉票他没舍得用,跟剩余几十斤粮票一起塞在衬衣内兜里。 两个小时之后,原本空荡荡的倒骑驴变得粮油满载,张杨被挤得只能侧坐在边缘上。回到家里,俩人把东西一样样收拾进来,也懒得规整了,就扒开挂面捆子要煮面条吃。 韩耀到院墙边上抱秸秆回来烧火,不料翻出一条小孩儿手臂宽的黑蛇,脑袋圆圆的,盘缩在柴火垛的空心里,像是要找地方睡冬了。 这种蛇大地里算是比较常见,有些人家还抓回来吃,但这么粗的大蛇,韩耀还是头回看见。 对于饿饭的人而言,这老大一块肉,放过就太可惜了,而且留着它在院里过冬,万一爬屋里咬人咋办?于是正义的韩耀发誓要将一切危险与邪恶铲除在萌芽中,当即伸手掐住蛇七寸使劲一甩,把正义的张杨喊出来,俩人操刀上去直接就剁了脑袋放血。 蛇肉正经好吃的很,扒皮清理干净之后,切段下锅翻炒,放些盐和辣椒面,顿时香气四溢。张杨用面粉勾了浓浓的芡,正好给过水面条当卤汁,韩耀连矮桌也懒得放,俩人蹲在灶台边儿稀里呼噜吃了四大海碗,还给桃酥拌了一碗碾碎的面糊。 桃酥酥太后大口小口吃完御膳,侧卧在炕上舔毛,时不时朝韩耀温顺的喵一声,表示今儿这晚膳是极好的,哀家甚是满意。 这么长时间了,终于吃上一顿像样饭,不用因为贵而舍不得花钱,不用因为分量少而吃不饱。久违的满足感过后是舒心安稳的困倦,韩耀烧热火墙和炕,张杨洗刷碗筷,收拾今天买回来的东西,之后便早早捂被睡觉。 没等来张母的棉被,韩耀还跟张杨睡一起。张杨用肥皂洗过的手臂和脸颊带着一股清香味,韩耀闻着就舒服的要睡着了,歪着头嗓子里咕噜咕噜,眼看就要打呼噜。 张杨也困的睁不开眼,但就觉得好像忘了啥事,心里忽忽悠悠的,他茫然扫视窗外的樱桃树杈,扫过顶棚报纸上的黑色大字标题,什么一枚中子弹啊……壮乡处处是春天啊……老父亲的布鞋啊…… 布鞋…… 张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推了推韩耀,“哥,我妈给咱做棉鞋了,在柜里,你明天自己拿出来换上。” 韩耀翻身朝墙:“呼……嘶……呼……” 张杨又推了他两下,没反应,只好探身到柜里抽出一双,放在炕沿下边。刚要躺回去,想了想,又拿出两双放在身旁炕上。 明天上工给苏城庄哥和老大爷捎带过去,可不能忘了。 13、到底是大爷还是老师 翌日清早,张杨照例跟苏城一起坐电车去剧团。 他把布拎兜里的棉鞋递给苏城:“我妈做的棉鞋,可暖和了,给你带一双。” 苏城掏出来看,夸张的“嚯”了一声,“这做的真太好了,我妈大半辈子纳鞋底都没这水准!”他靠着车门旁扶手,摇摇晃晃换上新鞋,在地上踩了两脚,笑着竖大拇指:“舒服!有软和又厚实,这里头得放不少棉花吧,兄弟,替我谢谢我张婶了,啊。” “成,觉得好就行,还怕你嫌弃呢,等我写信告诉我妈,我大兄弟老佩服她了。”张杨打趣道,边把苏城换下来的旧鞋放进布兜里。 苏城翘着脚尖端详新鞋,忽然想起来件事,笑得一脸二呆凑到张杨耳边,低声道:“哎哎,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跟你讲,就这件事,你是除家里人以外第一个知道的,我跟你说啊……我……嘿嘿嘿嘿嘿。” “……”张杨无奈道:“你能不笑么,要么就一气儿笑完再告诉我。” 苏城傻乐了好一阵,就像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似的,好不容易板住表情,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张杨同志,我正式邀请你参加苏城先生和陈晓云小姐的婚礼。”说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双手递过去。 张杨惊讶的看苏城,大笑着使劲一捶他肩头:“这么快!行啊你!恭喜你们了哥们儿!” “到时候来啊,跟你喝酒。”苏城笑得合不拢嘴,大眼睛眯成一条缝。 俩人在剧院斜对面下车,张杨揣着请帖站在站牌下跟苏城挥手,看他坐上拉道具和衣服的大卡车,渐渐驶远,而后才过马路,跟门口卖茶叶蛋的大娘打招呼,小跑进暗绿旧楼的实木大门。 凛冬将至,岁末里,不少单位都要请剧团演出唱戏,还有些要下乡在镇上表演,剧团收到的预约邀请此起彼伏,从元旦延续到来年正月十五,每场赚的钱少则百八十,多则二百,分到大家头上的钱也足有平时在剧场的三倍多。 本来逢有演出就少不了搭台铺布,按理张杨也应该跟着到处走动,可陈叔有一回特意揪住他说:“小张啊,以后外头有活儿你就甭去了,让大庄他们干就行,你吧,还得兼顾着剧院里的活儿,毕竟过年看演出的人也多。再有值班室老头也得你继续照顾着,最近出入人多,他眼神不行就更难整这些事儿了,你说是不?” 虽然张杨非常想跟着野场子挣外快去,但陈叔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答应。他还安慰自己,死冷寒天在外头搭台子,不如天天在屋里,有饭吃有茶喝下班早,而且还能听值班室大爷讲戏,这多得劲儿啊。 午休时候,值班室老头儿端着茶缸口若悬河,“你说,何文秀去桑园找兰英,为什么桑园要锁大门,啊?夫妻相见近在眼前,怎么就不让俩人痛痛快快见面,非要安排让何文秀踩着石头往里瞧这么一段呢?” “对啊,这样太不干脆了,观众看着也不过瘾,为什么啊?”张杨听得津津有味,筷子夹得豆角半天没想起往嘴里放。 “因为啊,虽然何文秀已经是官儿了,可当年那陷害他入狱的张堂还没绳之于法,他此时不能透漏身份,要假借算命让王兰英伸冤告状,就能有机会铲除这恶霸,这是其一。” 张杨急切的问:“那其二呢?” “其二,”老头笑眯眯道:“夫妻三年都没见面了,彼此都要认不出来了,只有让何文秀偷看见王兰英给他供奉,给他做三周年,才能显出她的忠贞,显出那种思念丈夫,不能割舍丈夫的感情,何文秀也才更怜悯疼惜她啊。那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娘子情意长’之后,何文秀在草房外深深作揖,那不就是感动了么。” 说着,老头摇头晃脑哼唱起《桑园访妻》这一段,张杨听完道:“开头那段词儿写的好,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这都给用数字穿起来了。不过后面报菜名我就不喜欢,做周年桌上摆了啥也要念叨出来,感觉没什么用。” 老头喝了口温乎茶水,道:“你觉得没有用,可我觉得用处大了。” 张杨疑惑,就听他道:“这三年王兰英过得是什么苦日子,无依无l靠,就靠养蚕整点儿家用,可是给一个死人做周年,桌上有肉有酒啊,自己平时都没钱买这些东西,现在买来给丈夫上供。要不是这样,何文秀怎么能感谢她情意长呢。你想想,舞台上就一个背景画,也没真把那几碟菜摆出来,何文秀不唱,你让观众怎么知道这些,要不你变成菜碟躺地上?” 张杨恍然大悟,同时又让老头最后一句逗得乐不可支,觉得自己问题提的确实挺傻。 老头把饭盒里唯一一块大排夹给张杨,随口问道:“张啊,其实越剧也有意思的,是吧。” “嗯。”张杨点头,“有意思,总听大爷唱,内南方的口音也能听懂了,别说,软乎乎还挺好听的,跟东北口音俩味儿。” 老头道:“可不咋地,咱俩说话就东北口音重,一股大碴子味儿。” 张杨:“噗!您这么一说,确实是,我家那边儿说话就爱囊嗤(鼻音重),我刚到省城,听谁说话都像播音员,就我自己像推车卖大碴粥的。” “也别这么说,口音这东西能改,咱平时多跟广播练练就成。”老头吃了口菜,对张杨道:“口音是地方上的特色,是家乡的凭证,但咱中国普及普通话,大爷老了,就这样了,你是年轻人,要好好学学,不然在外边一张口别人就知道是外地的,碰见爱欺生的你不就吃亏了么。” 张杨也觉得是这样,虽然在省城认识这些人大都很好,但少数几个就因为他说话农村味儿重,看他时总有点儿瞧不起的意思在眼里,也不愿意跟他多说话,像是生怕沾上土腥味儿似的。张杨虽然不拿这当事,但每次对上他们那样的眼神,心里也挺难受。 “也不是啥难事儿,在家听广播跟着念叨呗,慢慢儿就好了。”老头把丸子塞进张杨嘴里,又道:“你也连带着跟我学两句绍兴话,啊,趁着现在脑袋好使,没事儿给自己唱两句陶冶一下情操也挺好么不是。” 张杨腮帮子鼓囊囊的嚼,忙摇头:“不不,听您讲我愿意,但是我真唱不来。” “哎呀,啥叫唱不来啊,我说的可没有唱出来的有意思啊。”老头不赞同的斜眼看张杨,撂下筷子严肃的说:“戏词只有和上调儿,才能飘到人心里最软的地方,比如我说何文秀含冤入狱,我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你听了也就觉得可怜,觉得世道不公,但要是你坐在台下看人唱这段,你说不准都能哭出声来。戏曲夸张的放大了我们的情感,道义和真理,一部戏最重要的就是唱到位,唱得好,再简单的戏词都能戳到人心坎儿里去。明白不?” “我明白了。”张杨佩服的看着老头儿,“大爷,您当看大门的真屈才,您是大师水平。” 老头得意的笑,端着茶缸摆手:“过奖,过奖。” 接着张杨疑惑道,“但是这跟我唱不来也没啥、没什么关系啊。” 老头儿:“……” 老头脱力的叹气,“傻玩意儿啊你就是,咋就到现在还寻思不明白呢,你……唉,算了,你就当学来陪我行不,我就想找人一起唱两段儿,大爷求你了行不?” 张杨:“行,你都求我了我能说不行么。” 老头儿捂心口:“……小崽子真他妈白稀罕你了。” 大中午跟老大爷唠了这些话,张杨觉得最有收获的就是关于学好普通话。 不是要摒弃东北方言,张杨不是忘本的人,他爱这片广袤深厚的土地,也骄傲自己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但是,在省城这么个地方,张杨不想因为口音被某些人瞧不起,他跟张母一样是个要强的性格,别人越是觉得你这里不行,那就越要让自己在这方面强过那人。而且,学好普通话对自身也有很大益处,中国五湖四海,人们的口音都不同,想要顺利沟通,最好的工具还是通用的普通话。 张扬想,就像老大爷说的,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在心中暗自决定,别的什么都先不说,就这普通话,一定得练好。 于是从这天开始,张杨放工回家就开始扎根儿在破收音机前面,跟着广播新闻里的播报员念,韩耀放工回家说想听首歌缓解疲劳,那也不好使,谁也别想动广播一手指头。 韩耀对此表示无奈,“不知道你这是抽得啥疯……” 张杨严厉的要求他修改措辞,“不是‘啥’,是‘什么’。” 韩耀:“……” 张杨继续跟收音机较劲,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细细打量韩耀,问道:“哥,你今天身上一点儿没脏,你没干活儿?” “嗯,今天没干活儿。”韩耀从碗架子里翻出个豆包,“卸火车不是长久之计,我今天跟人合计事情去了。这豆包你咋蒸的,馅里边儿这是什么玩意儿,卧槽咋还吃出苹果皮子了呢!” “南墙摘的海棠果,吃不了要烂了,让我给剁碎拌里头蒸了。我觉得挺好吃的啊,而且,”张杨义正言辞道:“不是‘咋’,是‘怎么’。” “……”韩耀仰天长叹,搂着桃酥上前院邻居家看电视去了,留张杨自己在家跟播音员激情洋溢,深情勃发的念:“中国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人民广播电台——!!” 虽然一门心思的研究普通话,张杨也没忘了最近的大事——苏城和陈晓云的婚礼。 陈叔嫁闺女,排场大得很,把剧院一楼大厅空出来设宴;而苏城家也不含糊,摆上三十六桌酒菜,请双方亲戚朋友,剧团里的大家来喝喜酒,甚至平日要好的街坊邻居也给发了请帖。 人家办婚礼请客吃饭,宾客自然要给封礼金。张杨原来在家里,凡有结婚的都是送礼物,只有几家有钱的,在十里八乡有头脸的才送礼金。可现在是在城里了,也不知道这边儿是怎么个习惯,别到时候在那么多人面前拿不出手,闹出笑话。 韩耀说:“你先拿五十去,肯定只多不少,到时候看看别人怎么给,你也怎么给,这不就完了么。” 张杨觉得有道理,就按他说得办。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韩耀骑自行车把张杨送到地方,顺便参观了下剧院大楼外貌。俩人商量好了,韩耀今天还跟人谈事情,差不多婚礼结束就能回来,到时候还在门口台阶旁边接他,然后一起去副食店买盐和酱油。 送走韩耀,张杨扯了扯干净白衬衣上的褶皱,走进装饰了彩纸和拉花的实木门。 这么喜庆隆重的日子,大厅顶棚所有灯全部打开,灯火辉煌,圆桌铺上红桌布,还没开始上菜,上边儿只摆着插玫瑰花的小花瓶和烟灰缸。厅门口摆放一张长桌,有个男人在记礼帐,张杨见一般人都拿十块,有些人拿二十。他想了想,觉得好哥们儿一辈子的头等大事,拿少了自己心里都不得劲儿。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事,结婚时哪方的朋友亲戚给随礼多,那是真真在大家面前给那家人挣面子的,人家可能记不住哪个随了多少钱,但一定记得,是新郎或是新娘的谁谁给随的,都会在背后议论是新郎家面子大,还是新娘家人气儿大。 于是,张杨在桌前顿了顿,把五张大团结都掏出来放在那人面前,道:“我叫张杨,是苏城朋友。” 写礼帐那人是苏城的二叔,看见这些钱遂即一愣。他原来在家总听大城子提起自己有个哥们儿,叫张杨,说人怎么怎么好,虽然不富裕但为人处事一丝半点不亏良心,云云。今天见着了真人,却没想到这孩子是真肯给苏城花钱争脸啊! 张杨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叫张杨。” “啊、诶!好好,来孩子,自己在这上头写上名儿。”二叔赶紧把礼帐和钢笔给张杨,还忍不住打量他,张杨一笔一划写上自己名字,道谢后走进去。 苏城穿一身白西装,比平时英气不少,更衬托出浓眉大眼,陈晓云穿的是红旗袍,鬓间插了朵红花,言笑晏晏。 两人手挽手站在一起,真有种良辰美景的感觉。 张杨走过去跟他们道祝福,苏城拉着他说,“谢谢你,兄弟,等会儿咱们好好喝几杯。” 陈晓云笑着把张杨按坐在软椅上,道:“他肯定不是跟你喝几杯那么简单,别怪姐没嘱咐你,快吃些菜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喝酒胃该难受了。” 张杨接过陈晓云递来的筷子,挑眉道:“我可不能再管你叫姐了,得喊嫂子,是不是大哥?” 苏城笑骂几句,陈晓云掩着嘴乐。 婚礼虽然排场挺大,过程却不繁复,新人敬酒,家长讲话之后就是热火朝天的开吃。一开始安排的座位全乱套了,人们端着酒杯到处找认识的朋友亲戚聊天喝酒,整个大厅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张杨暂时还没看着认识人,叼着筷子四处瞅,忽然就瞥见几步开外的另一桌,值班室老大爷正站在那儿跟人说话。 找见熟人了,张杨立刻来了兴致,端起酒杯走过去想跟老头儿聊天。而老头背对着他,正跟个年轻人说话。 年轻人表情恳切道:“老师,我一整年都在苦练,您看看我唱的如何行么?我肯定让您满意!” 老头却摆了摆手,“孩子,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你都有老师了啊!许老唱王派也是非常有实力的,你不跟他好好学,这么来缠着我,你老师得多伤心啊。” 老头连连摆手转身欲躲,回身就看见张杨一张脸疑惑不解的看他,当即愣了。 “老师,我真不想唱王派了,我求您,我——”年轻人见势,急切的上前扯住老头胳膊,可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大爷,你……什么时候开始收徒弟了?” 14、选择 老头一把拂开年轻人的手,语气中隐约夹带着不悦,“你就别再来找我了,要真爱学戏,就回去跟你老师好好学,咱俩没师生缘分。快走吧,别搁人家结婚宴上唧唧歪歪的。” 年轻人还是不甘心,拉着老头就是不让他走:“我求你,金老师我求求您,您哪怕不教我也行!您让我站省越里头看你教别人也行!您给我个机会……” “你怎么……唉呀!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省越没有你站的位子,想也别想!尊重自己老师都做不到的人,我老金头高攀不起!你爱求谁求谁去,要有人能让你进省越,那算你能耐,反正在我这儿就是不行!” 老头压着嗓子,却压制不住字句间的怒气,周围一些客人听见动静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指指点点的议论。 张杨端着酒杯杵在原地,尴尬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同时疑问又泉涌般在脑子里弥漫开,还没等开口问,老头就把他推挤进人堆里,往大厅门外走。 年轻人欲追,却被来往宾客阻挡了视线,等他分开人群,两人的身影早消失在觥筹交错中。 走廊安静且空旷,明亮壁灯下,男人默默抽着烟,女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笑低语。老头环视一周,没找见能说话的地方,又把张杨拖进黑漆漆的值班室里。 “这他妈的……参加个婚礼都没个消停。”他打开书桌上的小台灯,屋里顷刻亮起一团昏黄的光晕,端起茶缸喝下一大口凉水,喘着粗气,抬头就对上张杨疑惑的目光。 茶缸放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老头看了眼他,道:“你坐下吧,反正刚才你也听着不少,今天索性都跟你讲明白得了。” 张杨看着他,微怔,“大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省越么,干嘛……” “你也听见了,我是省越剧团的。你肯定想问我,你个省越的,干嘛来这小破剧院看大门啊。这件事说来,其实是我们刻意瞒着你。本来你陈叔不想告诉你,想等你自己想明白,不过今天既然让你撞见了,那再瞒着也没必要,正好说出来,咱问你要一个明白话。” “什么明白话?……” 老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道:“你听我说。” “你来剧院找工作那天下午,你陈叔就上我家去了,说遇见个多少年碰不见的好苗子,就是年纪不怎么小,再不学就真晚了,孩子又从来没接触过越剧,非得让我装看门的来教你。说什么让我看看,肯定满意,孩子啥也不懂,你引导引导他,兴许他以后真愿意往精了学也说不定。” “本来我不想来,我们团里那老些事儿,我那老些学生全没人管,我耽误一大中午,老陈就管我顿盒饭,我犯得上么我。” “可是我来了之后一看你,立刻就不怨忿了。我敢拿老陈的身家性命和他那点儿人格作担保,只要你好好学,将来就能在戏曲这块有一番成就。所以我天天中午背着别人假扮值班室老头,变着法儿给你说戏,唱戏,让你能情愿的学戏……唉。” 老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期望:“现在明白了没有?大爷和你陈叔希望你能成才,本来是块好材料,不雕琢浪费啊。” 张杨杵在小屋里,彻底愣了,明明一字一句说的这么明白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茫然的像听不懂。 为啥陈叔刚见面时那么奇怪,为啥偏就平白给他安排值班室的外快,为啥全剧团上下只有他和老大爷供午饭,为啥这老头天天给他讲戏…… 渐渐地,茫然变成惊诧,回过神来,简直就说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感觉了,哭笑不得,又有种被算计的气愤和无奈:“大爷、你们……咋不跟我明说啊,瞒着我整这些事干啥!我根本也不想学越剧,哪有骗别人学的道理!陈叔他咋能这样啊!大爷你也是!你们……得,大爷您这些天受累了,我是真不想学,我没唱过戏也不想唱戏,我去把钱还陈叔。”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小王八羔子你!”老头原本期望他能明白,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他那死乞白赖的样,登时气得直跳脚,从凳子上窜起来就喊:“啥叫你陈叔咋能这样啊!?他为啥要这么做啊?!不就是为了成全你嘛!你见过谁愿意自己掏腰包哄你学戏的!不就是觉得你不学可惜了么!你陈叔都为你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能往回缩啊你!” “你为我想想行不!”张杨也忍不住喊道:“你们这是干嘛啊!你们觉得我得学戏,我就必须的学么?大爷,我从来就没唱过戏,我唱不来!我连唱歌都跑调!内些个劈腿弯腰的我也不行啊!” 老头气得直拍桌子,震得茶水都晃荡出来,洒在桌面上,“啥叫唱不来?谁下生就知道自己啥做的来啥做不来啊?条子再正也得学!我要不是看准你,我一天天拎着一把老骨头渣子折腾啥啊我!!” 老爷子喊得声嘶力竭,话语戛然而止,狭小的值班室里仿佛还回荡着颤音。 张杨倔强的别过脸,隐在门边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沉默的像座雕像。 门外的喧嚣像是故意钻进来,搅乱两人间本就烦躁的死寂。 良久。 老头跌坐在扶手椅里,重重叹气:“我就跟你要一句答复,或者你也可以不答复,直接走人。以后,你是想一辈子搭台子,还是想站在台上让别人给你鼓掌,都随便你。也或者你以后能有更大的能耐也说不定。” 张杨僵直的身体猛然一颤,不答也不动。往前一步就是明亮的走廊,他却迟迟迈不动脚步。 因为一句话。 老人说了这么多,狠戳进他胸腔里的,就只有一句话。 你是想一辈子搭台子,还是想站在台上让别人给你鼓掌。 张杨听见有人说自己在哪方面有天赋的时候,何尝不欣喜雀跃,可他更忐忑。长这么大,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唱戏沾上边儿。念了这些年书,跟大学擦肩而过,没想到老天爷却是给他安排了这样一条路。 虽然做梦也没想到,可是…… 等不到回答,老人的心也黯淡下来,疲惫的摆摆手,看着窗户上的虚影,长叹。 “算了。强求你学也没意思,随便你。明天自己去跟老陈说清楚就行,去吧……” “大爷……l”张杨没有走,他转过身看向惋叹的老人,声音微颤:“老师,我……学。” 15、启程 从苏城结完婚第二天开始,张杨就不去城东剧场搭台铺幕了,开始每天跟老金爷子学习越剧。 陈叔听老金头说“小崽子终于拿下了”的时候,腆着肚腩笑得眼睛都要没有了。张杨想把每天一块钱的外快还回去,陈叔也不要,说:“你以后出息了,时不时回咱们团里唱两场,让我多赚点儿就行。” 老金爷子也道:“学费啥的大爷不在乎,反正一日为师终身那啥,你平时给我端个茶倒个水,没事儿陪我唠嗑解闷,知道孝顺老人就成。” 张杨明白陈叔和老头儿的意思,离开剧场去省越学习,就等于暂时没了收入,他们怕他日子过得紧巴。非亲非故的这些人,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张杨打心眼里感激,也更决心要有出息。 不然对不起自己的决定,更对不起俩老人的一片心。 苏城知道张杨不声不响就傍到著名老艺术家门下的时候,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激动的差点儿把大枣核整个抽进气嗓子里去,卡得他直干呕,最后让陈晓云用牙签给扒拉出来,好了。 “你急什么啊。”陈晓云道。 “那是省越啊!”苏城咆哮。 原本省里就一个省戏剧团,里头杂七杂八的什么玩意儿都有,最近这两年革新,把重点培养的艺术种类都分划出来,独成一家,越剧就是大大的重点培养对象。这第一批越剧团的以后成了老人,一个两个地位可就都上去了,用面儿上话说,省越剧团就是在这一辈人的努力下才能发展成什么什么样,以后都得是元老级别。有实力者将来更能居高位,做副团长,团长,甚至声名远扬都不是难事。 多少年轻人求而不得的省越一席之地,张杨一个小门外汉,愣是让老金爷子哭天抢地的往门下收,苏城坚信他家祖坟方位一定特别好! 苏城实在是羡慕张杨,但是他不嫉妒。本来自己好朋友能有这么一条路走,他着实是高兴,再者苏城是京剧小生,张杨要学的是越剧小生,根本就是两回事,谈不上比较高下什么的。苏城心里非但不酸,反倒还迸起一股滚热的冲劲儿。他京剧唱得也算小有名气,不能在小剧院野场子呆一辈子,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有家有妻的老爷们,更得上进,不然让好兄弟和媳妇瞧不起! 陈晓云听见这信儿也为张杨高兴,催促苏城要么送礼要么请客,得给你大兄弟好好庆祝啊。苏城这才回过劲儿来,俩人从粮油店一路冲进小胡同,拎着五十斤大米,五斤猪肉和一条大鱼钻过大水泥管子,给好哥们儿送礼,顺便终于见识了张杨嘴里经常提到的大哥,韩耀。 在苏城的想象里,韩耀就是个五大三粗的平头汉子,矮粗壮,黝黑,外形基本等同于大窝瓜。然而进门这一照面,苏城微怔瞬间转为震惊,同时在窝瓜上打了个大红叉。 眼前的男人高壮挺拔,肤色深却干净,长得俊,只是眉眼间总觉得隐约有股戾气,不笑就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在蔬菜品种里根本挑不出一个符合这人气质的。 陈晓云抬眼看见韩耀,也跟着苏城一起愣了,仨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张杨从厨房跑出来,凝固成团的诡异气氛才缓和开,众人互相介绍,又寒暄了几句,就让张杨领着进屋了。 苏城从反差中缓过劲儿,就听自家媳妇儿拍着胸口小声嘀咕:“艾玛,我以为他得长得跟窝瓜似的,没想到这么吓人……” 苏城:“……” 本来吧,那天大中午的太阳挂着,这时间韩耀一般还在火车站上工,按理他们见不到面。 韩耀之所以在家,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卸火车了。 苏城结婚那天晚上,张杨坐在后车座上跟韩耀讲学戏的事情,叨叨咕咕发表完各种惊愕、感慨和决心之后,就听韩耀说:“好好学。哥也要开始干事业了,咱俩一起努力。” 这一次,没等张杨问,韩耀就把自己的计划清清楚楚告诉给他。 卸车皮承包队的老板是个姓袁的男人,会计出身,韩耀就是跟他一起做生意。 最近全国经济形势都很好,北方也开始复苏,小个体户已经像春雨过后的野菜头一样冒出一大片,有本钱的人要是再不往大买卖上抓紧,可能连一杯羹都分不到了。俩人这才商量好并决定下来,由老袁出本钱,韩耀出力,从南方倒货回北方做批发,盈利六四分成。 张杨坐在后车座上听韩耀讲,觉得不靠谱:“哪有不用出钱就能得利的好事儿,那个老袁不能是骗你吧?” 韩耀只是笑着答道:“不怕,我不出一分钱,只出力气。他要能从我身上骗出个屁,老子都算他能耐的。” 老袁的意思是,年前先一起到南方探路,给韩耀指个道,做个示范,等过完年就正式开始合伙做生意,老袁在批发一条街揽生意,韩耀自个儿跑线倒腾货物,在南方联系价格低的厂家,东西是小件儿的就抗大包一气儿坐火车带回来,多的话联系储运用火车皮,主要还是要在南方货比三家,要找能挣着钱的便宜东西往回弄,所以要一趟趟南北两边儿跑。 八四年底,第一场雪还没有下,离过年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于是,离开卸车皮承包队的韩耀正式开始家里蹲。 韩耀整日在家呆着无所事事,一身力气没地方使,骨头缝子里痒痒,便主动承担起接送孩子上放学,节省电车费用的职责。毕竟现在俩人都没收入了,省一点儿算一点儿,正好还能参观参观新建的省剧院。 韩耀得闲了,张杨的功课却一点不轻松。 学发音、气息、调子都还好,只是身上的把式功夫不苦练是不行的。张杨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身板早已经长硬了,腰弯不下去,腿劈不开叉,邦邦硬像木头棍子,稍微一拉扯就嘎嘣直响。老金爷子平日里稀罕小弟子跟亲儿子似的,对练功可是真下狠心狠手,天天连同师哥师姐一起,往死里给他撕腿拉筋,疼得淌眼泪也不好使,啥时候能抻直了,啥时候才能歇着。 头一天晚上,韩耀去骑自行车接他回家,抬眼一看愣是吓一跳,小孩儿整张脸都哭花了,颤巍着胳膊腿儿往门外蹭,全身上下拧巴的跟让人挑断手脚筋了似的。韩耀就怕他一个站不住从老高的台阶上跌下来,再摔出个脑残什么的,赶紧三两步迈上去,扛起他放后车座上。 张杨疼得缩成一团,捂着大腿里子骂娘,一边骂,一边哽咽的抽泣,抽得韩耀衬衣后背浸湿一片,大鼻涕连着眼泪,亮晶晶直反光。 路过剧院后街,道边儿卖茶叶蛋的大娘还关心的跟张杨喊:“哎妈呀!孩子这是咋地了!咋还磕着裆了呢!” 周围走路的、卖货的、骑车的齐刷刷全瞅向他们,张杨臊得脸通红,恨不得把脑袋插进韩耀衣领子里。 韩耀回头解释:“没那事儿!就腿抽筋了而已!” 大娘关切的眺望俩人:“回家拿热手巾敷敷蛋儿!” 买草席子的大爷附和:“对!那样儿止疼!” …… 先头这段学戏的时光是张杨最撕心裂肺痛苦不堪的记忆,不过每天坚持练习下来,总能得到好成果。 渐渐地,两个月之后,张杨的身体开始变得柔软,容易伸展,拉筋劈叉也不再喊疼了。只是,随着学习不断深入,要学的要练的越来越多,放课时间越来越晚,人也越来越疲惫。大多时候,韩耀载着他还不到一分钟,后背就让他结结实实的压住,还直打呼噜。 韩耀知道他累,又怕他从车上栽下来,只能用裤腰带把人拦腰捆在身上。早上张杨也再没起大早做过饭,都是韩耀买回早饭装在盘子里,再把张杨从被窝里挖出来捂冷毛巾醒觉,俩人匆匆吃一口,就赶紧驮着苦大仇深的小孩儿去学戏。 这样的双待业生活一直持续到1985年二月。 小年这天,院墙内外静谧一片,只偶尔有麻雀啄食的窸窣声。窗檐上的雪让北风一卷,洋洋洒洒飘了漫天,在晨光中闪烁着金灿灿的晶莹。土坯房里暖融融,堂屋中央一小块空地上,铁圈炉子里的红光时闪时灭,轻微焦气跟棉被的味道搀和在一起,弥漫开来,莫名的温馨安逸。 樱桃树杈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咯吱响,终于不堪重负折断,掉在庭院里,韩耀鼾声一停,醒了。 他伸出右手抹了把脸,手臂间隆起的肌肉沾着汗气,略微有些潮。左胳膊上枕着的人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喘气,气息中带着少年独有的好闻味道。 韩耀侧过脸,动了动脑袋底下的胳膊,干燥的嗓子有些暗哑,声音低沉:“起来吧。” 张杨皱眉,翻身贴着暖和的火墙,肩背缓和的起伏,呼吸依然绵长。 韩耀不管他,起身穿衣洗脸,出去扫院里的雪,到胡同口的早点摊子买了大面果子和豆腐脑。再回屋里一看,还在睡,姿势都没变。 韩耀探身在他脑袋上方喊道:“张杨,赶紧的给我起来。” “唔。”张杨缓慢的蜷缩进棉被里,不动了。 韩耀叹气,从立柜里拿出收拾好的行李包,“你睡吧,饭放碗架子上头,想着点儿吃,别剩,要不然招耗子。” 大球动了一下。 韩耀:“我走了。” 张杨忽然掀翻棉被坐起来:“啊?啊?!你等会儿啊!说好我去火车站送你你怎么不等我啊!” 张杨一双眼睛让眼屎糊了个结实,边用手抠边迷茫的下地找鞋穿衣服,着急忙慌去后院上厕所,脸盆洗漱,叼着牙刷梳头发,十分钟齐活儿,变身蓬勃向上好少年,干净利索的跟韩耀面对面坐着吃早饭,边吃边道:“你怎么不叫我就走啊!你怎么这样呢!” 韩耀:“……” 清晨的火车站依然人声鼎沸,人潮摩肩接踵,相互推搡着进出站门。 放眼看过去,有睡眼惺忪,刚下火车的;有火急火燎背着包裹赶路的;有茫然无措四处张望的,种种百态,不一而同。 张杨陪韩耀等在检票口前,周遭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和大包袱,张杨警惕的四处环视,趴在韩耀耳朵边上,用气声问:“钱和车票都放好了么?” 韩耀耳朵眼儿被哈气弄得痒痒,忍不住挠了两下,点头。 张杨严肃地嘱咐道:“上下车都要弄清站点,万一下错地方就难办了,千万别睡过头,别跟不认识的人瞎唠嗑,行李包就放脚底下,省得别人乱动。” 韩耀憋不住笑,应道:“嗯,嗯。” 张杨在心里掂量着还有没有落下没说的,絮絮叨叨半天,最后轻声叹了口气。 “哥,你到底去几天啊?” “四五天肯定就回来了。”韩耀摸摸张杨的额发,低声道:“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咱家门锁不好使,睡觉别睡得太死。早上早点儿起床上课,别磨磨蹭蹭再迟到了,我不在家就坐电车去吧,啊。” “嗯。”张杨仰脸看他,“你早点儿回来,我在家等你过年呢。我跟我妈写信说不回去了。” 韩耀的大掌在张杨后脑拍了拍,“这次就是去探探路,用不上几天。” 这时,进站检票的广播响起,检票员把铁栅栏门推开,人群向前推挤,一阵骚乱涌动。一个挺胖的中年秃顶男人在行李托运进站口前招了下手,示意韩耀赶紧来,就转身进站了。 韩耀掏出车票,顺着人潮往里走,临到检票员跟前又回头看了眼,张杨还在看着他,眼睛唿扇着水润的光,眉头蹙得勾出两道小褶子,跟他使劲挥手。 韩耀心底里忽然泛起一阵暖烘烘的酸涩,熏得他鼻头发紧。 张杨望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喊了句什么,可还没等传过来,就融进嘈杂的吵嚷声中。 检票员向他伸出手:“快点儿快点儿!”身后旅客也都皱眉催促。 韩耀忽然分开人群,大步走回张杨面前,使劲把他搂在怀里。少年还不到他肩膀高,瘦瘦小小的身板站得溜直。 “哥,路上小心。” 16、张杨的技能 在火车上度过了两天一夜,第二日傍晚终于抵达常州。 下车时,铁轨上的云霞已经泛起火烧红,太阳马上就要落了。火车上的长途颠簸比力气活更消耗体力,老袁坑坑洼洼的胖脸上透着青黑,却一个劲儿催韩耀出站,要找车去厂子谈价钱进货。 韩耀道:“大晚上的厂子里还能有人么?” 老袁嘴里嘀嘀咕咕:“有没有人也得去,俩人都没带介绍信,招待所肯定不能放人进去,快点儿谈巴完事儿得了。” 韩耀跟他并排走进出站通道,没说话,只在心里冷笑。 姓袁的是个什么货色,韩耀在他手底下做工这么长时间,早把这人看透了。承包队上下一群大老爷们,连同别队的工友,没有不知道袁扒皮的。老袁为人心眼小,鬼心思多,出了名的自私吝啬,时时刻刻都在心里算计他那点儿利害。 这年头介绍信大笔一挥就是一封,随便刻个假公章扣上去,到哪儿都好使。什么叫“没带介绍信”,其实就是不愿意多花韩耀那份钱。 当初撺掇人来给他出力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出门吃住路费给报销,又是给分红给烟酒的,现在临到眼前了,还没等让他掏钱就显出这幅抠搜德行,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变着法儿克扣利润,这么看来,之前说好的六四分成,肯定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过也无所谓,韩耀早料想到这些了。老袁鬼精,别人也不全是傻子,他根本没指望这份合作能长远,甚至就没指望过这次合伙能挣到什么钱。 韩耀答应合伙,本来也不是为了挣钱。 他有他的合计。 要想稳当的干一番事业,韩耀觉得,他需要给自己先上上课。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瞎整,有时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本钱砸得一干二净。韩耀整不起,他得找人给自己做示范,指路。老袁正好给他提供了不花钱的课程。 他自然明白空手套白狼不现实,老袁一定不会让他一直分出四成利润去,早晚会找机会把他踹走。不过等到那时候,他也早摸清做生意的整个套路了,凭借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本钱,另起炉灶,开出一条大道,根本不是难事。 要不是奔着这一点,谁他妈愿意给个守财老鬼出白搭的苦力。 大巴车窗让冬雨淋得劈啪作响,雨水从边缘缝隙渗进来淌到地上,无声无息浸湿了乘客的裤脚。身旁老袁不停低声抱怨,伸腿在座椅下的行李袋上蹭泥水。 韩耀靠在扶手栏杆上,冷冷瞥了他一眼:“把脚拿开。” 老袁一滞,装傻:“啊?” 韩耀转开视线,沉默。 老袁斜眼轻蔑的瞥他,嘴里无声骂了句,操。 沿途一路水雾模糊,行人弓缩着脊背快步走,口鼻呼出冷凝的白雾。韩耀不语也不动,垂下眼睑,如同蛰伏野兽的目光收敛。 真他妈冷…… 小孩儿自己在家烧炕,别再把火墙引炸了…… 事实证明,韩耀多虑了,因为张杨根本就没有烧炕的闲功夫。 春节在即,师哥师姐都要回家过年去了,老金爷子手底下没徒弟,整日里可着张杨折腾。 省越众多老艺术家中,老金头是出了名的疼爱徒弟,平时稀罕的没边没延,让别人门下的学生看着都妒忌;而一旦到学戏的时候,老金头又比任何老师都下得去狠手。不管是谁,只要有丝毫懒散,巴掌宽的木头教尺直接带着风招呼上去,二话没有就是个揍。剧院里三天两头能见着小年轻捂着胳膊和后背嗷嗷跑,一老头在后面气喘吁吁,边骂边撵。 张杨是老金爷子报以期望最重的学生,对他自然也最为严厉,四功五法基本功的学习和练习都紧盯着,不容一丝放松懈怠,尤其是唱功。越白里说话唱词一水儿全是平舌音,也不分前后鼻音,更别提还有七个音调。老金头让他每天早上边撕腿边念白,还给他选了两段小戏练舌头,到中午吃饭之前就站在没开灯的大舞台上,对着底下成排连片的空座位唱,唱错一个音,挨一个板子,什么时候全对了再吃饭。 张杨要从零学起,天天难得抓耳挠腮,越白念不明白,东北话也快说不清楚了。 熬过百般折磨的白天,张杨晚上坐电车也不能像前些天那样打盹,怕睡死过去耽误下车,好不容易强睁着眼皮爬回破屋,直接往炕上一倒,不脱棉衣不洗漱,晚上饭也省了,歪头就呼呼睡。 只是,即便这么合衣将就着入睡,张杨也不能一觉睡到天亮。 张杨长到十七八岁,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居住。原来在家时有爹妈,到省城了有韩耀,就是来省城的火车上,周围也是一堆男女老少,认不认识先不说,好歹身边有人气儿,有说话的声响。 现在,是真的只剩他一个人呆着了。 原来嫌小的破土房子立刻空落起来,甚至桃酥叫一声都隐约能听见回音。没烧火墙的屋里像地窖一样冷,隔着棉衣也能冰的人脊背发麻。 张杨总是睡不到后半夜就给结结实实冻醒过来,吸着鼻涕到院子里抱柴火烧炕,铺被褥,可是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前半夜最困乏的劲儿早已经过了,醒来后再躺回温暖的被窝里,也不能马上入睡,脑袋里总能喷泉般涌出无数东西,戏词,调子,折子戏,老师的骂l声……白天的焦头烂额充斥在脑仁骨缝里,挥不走,滤不掉,变成了夜晚的魔障,钻进他梦里一遍遍重复。 有时候实在太累,刚要迷糊着睡过去,心里又惦记起安全问题。 以前他睡觉挺实,从来不担心家里遭贼什么的,一是确实没什么可偷的,再就是因为韩耀在家。现在他自个儿睡觉,胆子立刻就毛了,只要门外积雪压断树杈发出轻响,或是窗户上影影绰绰晃过影儿,张杨就会惊醒,立刻跳起来警惕的盯着大门。 张杨怕自己瘦胳膊细腿的打不过贼,还做了个防身工具——把掏炉灰的铁钩子扳直,变成一头尖的铁钎,晚上睡觉放在手边,有动静即刻就能操起来捅人,跟宝剑似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睡不好觉。 打从韩耀出门开始就晚晚这么折腾,一到后半夜死活就是睡不着,瞪着俩眼珠子,脑瓜里一会“洞房悄悄静幽幽,花烛高烧暖心头”,一会“大雪飞寒气入心,腹中饥苦楚难忍”,桃酥打个哈欠就跟神经病似的蹦起来。 熬到第五宿,张杨实在挺不了了。他觉得,既然躺下也睡不着,瞎想事情还烦得慌,不如干点儿活。于是—— 快过年了,得赶紧给爸妈写信汇钱。 屋里得扫尘擦灰。 趁雪化之前把院子扫出来。 墙角耗子洞全堵上,让你们丫的跑。 墙上和顶棚报纸都黄了,全糊新的,亮亮堂堂像个过年样子。 诶呦我去,这耗子还他妈在上头絮窝了…… 就在这天半夜,韩耀从常州回到省城,跟老袁确定了来年跑买卖的时间和地方后,坐彻夜的拉脚三轮车回城南。 他钻过大水泥管子,抬头一看,屋里竟还亮着灯。灯光透过窗上的霜花变得暖盈盈,韩耀笑着摇头,心说小崽子大晚上的还不睡觉,这是知道我要回家啊…… 可是当他走到门边时,却听到屋里传来 “扑哧”“扑哧”的诡异声音。 韩耀一听这动静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唯一反应就是家里进来人了! 卧槽小孩儿就自己个在家啊! 大惊之下,韩耀撸袖子抬腿上去一脚踹烂木门,登时就冲进去喊:“张杨!!!” 屋里一片狼藉,张杨拎着铁钎子攀在大立柜上,见是韩耀,立刻大笑着蹿下地跑过去,“哥,你回来啦!” “你……”韩耀看着他身后地面上的血,后背冷汗哗哗往下淌,扳住他肩膀问:“你没事吧?卧槽咱家这是咋的了?这他妈谁的血啊这是!?” 张杨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挣开他道:“没事没事,哥,我这不是打扫卫生么。”说着,他伸直胳膊用铁钎在千疮百孔的顶棚报纸上划出一道大缝,然后成片成片的黑色物体顷刻间倾卸了满地,吧唧吧唧砸在水泥地上,立柜上,炕沿上,窗台上,桃酥的脑袋上,毛烘烘铺的满地都是,有的仰着一动不动,有的还痛苦的抽搐两下,蹬个腿儿什么的。 张杨穿起一只递到韩耀面前,炫耀:“看!都是我捅的!” 一箭穿心的胖老鼠痉挛着朝韩耀伸出前爪:“吱……” 韩耀:“……” 17、韩耀的礼物 韩耀看着屠杀现场似的家,满屋满地的死耗子,黑血和屎粒,愣是气乐了,抡胳膊在张杨后脑勺上扇了两巴掌,狠骂一顿给他长记性。 俩人用整个后半夜的时间捡耗子,擦血迹,扫老鼠屎,从桃酥嘴里抢饭,一趟趟往院里空地上倒动,大锅烧热醋浇地消毒,最后用装煤渣的大口袋运到南墙外的大荒地里,跟柴火堆在一起焚烧。 空旷的雪地里,寒风呼啸,卷着雪末和枯草叶子刮在老树干上。韩耀用铁锨铲出一片圆形的冻土,把木头和苞米棒子铺搭在满登登的大麻袋周围,划燃两根火柴随手抛进去,看明黄的火苗渐渐漫延,上升。 张杨站在边上看,两手拢进袖子里,火堆把他鼻息喷出的冷雾清晰映在夜晚的空气里。 韩耀蹙着眉头往里踢柴火,给小孩儿脑瓜顶罩上衣领子,“以后不能再这么干,听见没有?” 张杨不吭声,低着头吸鼻涕。 韩耀大手在他后脖颈使劲按了把,把人夹在臂弯里挡住浓烟和鹅毛雪,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张杨跟着一溜烟小跑,颠儿颠儿的直跄步。 回到家,屋里一股子醋味儿也放出去了,俩人把破裂的顶棚用新报纸重新糊好,引热火墙和土炕,又烧水好好洗刷一边身体,等规整好家里的一切之后,前院人家养的公鸡已经打过三遍鸣了,天边儿也隐约泛起的鱼肚白。 韩耀在火车上颠簸的半死不活,回家还遭遇这么个事儿,几乎就等于两天两夜没合眼。他随手擦干身上的水,也顾不上头发还湿着就光膀子躺进被窝里,解脱般叹了口气,刚闭上眼睛准备补觉,就感觉张杨蔫声不语跟着钻了进来。 张杨也光着上身,脊背干净滑腻,还直往下淌水珠,韩耀习惯性展臂搭住他,低声道:“你别睡了,咱俩一会儿都起不来,耽误你上课。” “不耽误。”张杨把脸埋进叠起来的棉衣里,含糊不清道:“老爷子给放年假,从明天开始……” “是么。”韩耀翻身侧躺,把被扯到肩膀上头盖好,“放到初几?” “正月十六。” “嗯。挺好。” “哥。”张杨从棉衣枕头里露出小半边侧脸,“这次出门顺利么?” “顺利。”韩耀在常州马不停蹄的奔走,坐火车上几乎就没合过眼。他实在乏了,眼睛也不睁,半晌后才从喉咙里微微震动出沉哑的声音:“跟厂家讲好价钱了,出正月开始倒货。” 张杨点点头,鼻头轻蹭过韩耀的鼻梁,也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工夫就打起小呼。 连着四五宿,俩人总算都睡上踏实觉了。 跟韩耀睡在一起,张杨就跟有了仰仗似的,前几天脑袋里乱窜的事情都消散了,一直睡到下午五点,连梦都没做。 韩耀没张杨那么嗜睡,也是常年卸车皮锻炼出来的好体格,不管多乏累,睡上四五个小时就能缓过来,掀被下地照样精神抖擞。 张杨睡觉的这一下午时间,他到南墙荒地拉回十几趟玉米杆和柴火枝儿,去粮油店买回五斤醋,在屋里屋外又掸了一边消毒,还在院里重新钉了个结实的后门板,双扣锁,铁条楔进去的大锁头,下边再按上横木门闩,门轴跟门框紧紧嵌在一起,踹上七八脚也纹丝不动。 把这些活都做完,日头才不过稍稍偏西,韩耀无所事事的坐在炕上给桃酥挠肚皮,目光扫过矮桌上的行李包,这才想起来,包里还装着给小孩儿从常州带回来的礼物。 南方经济比北方发展的更快,各方面跟北方都不太一样。韩耀在常州呆了不过一天时间,触目的建筑也好,行人也好,都带着跟北方截然不同的气质,无论是穿着,语言还是想法,都更多姿多彩,也显得更富裕。跟厂家谈好订货价钱之后,老袁说要去商店买点儿时新货回去卖钱,韩耀没地方呆着,只能跟他一起去,正好逛一逛,也给张杨买些东西。 商店里的货品琳琅满目,比之省城的二商店还丰富不少,里面顾客不少,有些时髦的妇女还烫了高刘海,甚至还能看见外国人。 服装区挂着的大衣各式各样,有些里头添的棉花和鸭绒,很厚也很软和。张杨的两件冬衣是家里缝了又补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里衬用碎布头绷在一起,连块完整的布都算不上,棉花从开线口往外漏,里面剩下的只有薄薄一层,风雪一刮直接能透到身上,湿冷冰凉。 当韩耀看见挂在墙上的墨蓝色羊绒厚大衣,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件衣服小孩儿穿上正好。过年了,好歹得有一件像样的新衣裳。 售货员是个中年女人,脖子上挂着绳尺,瞥了眼韩耀身上灰突突的破夹克和臂弯里挎着的脏行李包,脸上的堆笑立刻垮了,皱起眉头往后斜身,随口哼道:“四百块钱一分不讲,不买赶紧走。” 韩耀知道自己穿着寒酸让人瞧不起,他习惯了,也不在乎这些,仰头端详那件大衣。 真是太好看了,就像是给张杨量身做的。小孩儿穿上它之后,肯定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 售货员把韩耀边上的衣服往里撤,生怕沾上脏东西,边不耐烦催促:“买不买,你买不买?” “我买”这两个字,韩耀想说却说不出。 他来时就拿了一百块钱,觉得这些钱都要顶天了,买啥还买不起啊,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南方的消费,大商店里的东西比省城高出不止三四倍。买票吃饭虽说都是老袁消费,但内抠搜劲儿,韩耀指望他就得饿死,到底还得掏腰包管自己的饱饭。一天多下来,身上还剩八十块钱,连这衣服的一条袖子都买不回来。 虽然知道买不起,可韩耀还是忍不住问:“八十,能卖给我么?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售货员跟听笑话似的从鼻孔里嗤出一声气,连话都懒得答,坐下朝门外招呼生意。 韩耀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老袁睁着老鼠眼四处撒么,搜罗回一堆大包小包。一上午把整个商场溜达完,韩耀发现,所有商品里,他能支付得起,张杨又有可能喜欢的只有一样——一盒五百枚的拼图。 卖儿童小玩具的老板很热情,用带着常州味儿的普通话说,“小孩都喜欢玩。” 韩耀将信将疑:“这东西好玩?” “好玩!我家孩子就喜欢,自己坐在家里能研究一下午!”老板笑容满面的帮他展开图纸,上面四个狗崽并排趴着,小眼珠耷拉下来,憨态可掬。“你看这,就按照图来拼,慢慢琢磨比照,既能让小孩动脑,又能培养他在一件事情上的钻研精神,还有实在的作用,他玩这个就不闹人了,你做事安静,哈哈哈!” 老板道:“这东西卖得好,只剩这一盒。你要是买的话就免去五块,收你三十块钱。很便宜的!” 韩耀一点儿不觉得便宜,但他还是买了。 出一趟远门,总要给孩子带回点东西,要不万一他在家等着盼着,回来看见哥空着两只手,心里不得怎么难受。 韩耀打开盒子翻来覆去的看,觉得这玩意儿其实就是把整张画撕巴稀碎,完了再让你重新拼上,等于穷他妈折腾,好玩儿个屁啊…… 傍晚,张杨从被窝里伸出头就看到满炕的彩色碎纸片,韩耀面前铺着半个零碎的狗屁股,大手在纸片里来回翻腾。 “什么东西?” “拼图。给你买的,过来。” 张杨以前没见过拼图,穿上棉衣爬过去兴致勃勃的看,俩人面对面坐着,聚精会神的开始拼啊拼,肚子饿得咕噜叫也不愿意动一下。耗到晚上九点钟,韩耀把最后一块图片按进去,四只狗崽儿终于四肢健全,大功告成。张杨小心翼翼把拼好的一大张图移到炕角,勒令桃酥不能动之后去厨房做饭。 晚饭是打卤面,张杨用萝卜丝炒的酱油卤,就着苏城家前些天给送来的腌菜,可香了。俩人端着碗蹲坐在l小木凳上,张杨大口小口的吸溜,边听韩耀说在南方的见闻和开春之后的生意。 老袁要在省城搞服装批发卖钱,韩耀负责南北两头奔走运货。货源不能断,货物还要便宜多样,不同的厂子在不同的地区,每次除了联系火车皮运大量货以外,还要亲自扛着大包把量少的轻快东西弄回来,不然用车皮拉太贵,不值。韩耀以后跑线儿倒货几乎就等于脚不沾地,这趟下了火车把货物运到批发街,顶多在家呆一天,或者家都不回,直接坐上下一趟火车再去。等从厂家订的所有货卖完一并结钱,按说好的六四分成。 韩耀道:“门板换了,看见没有?这个结实,你自个儿在家住安全,晚上进出记着锁门。” 张杨抬头看他:“你以后不在家住了?” “嗯。没时间,有一白天在家算宽裕的了。”韩耀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面,“赶上半夜下火车就回家住。” 张杨放下筷子,忽然就觉得吃到嘴里的面条没了味道。 韩耀用筷子挑了挑张杨下颌,“咋了?吃着饭还不高兴?” “没不高兴。”张杨三两口吃干净碗里的面条,起身去烧水刷碗。 土坯房的厨房顶棚很低,斜塌塌朝一面栽歪。张杨站在水槽前洗碗,低着头,露出好看的脖颈。 韩耀站在窗边抽烟,忽然道:“你长高了。” 张杨笑起来:“咱俩才认识多长时间啊,你就能看出我长高了?” “去年八九月份在车站见着的,到现在正好半年。”韩耀叼着烟走过去,扯他棉衣的下摆,“就最近三个月窜得快,衣服都不够长了。” 张杨低头看看身上的旧棉衣,是短了不少,稍微抬手就露出腰。 “明年让我妈做新的就好了。给哥也做一件,让她多放棉花,厚的挡风。” 他身后,韩耀的声音低沉,从堂屋一路走近,“等什么明年,等到明年你不得冻成两截。转过来,试试合身不。” “嗯?”张杨纳闷的回头,愣了。 韩耀抖开手里的大衣,笑着挑眉:“来,穿上给哥看看。” 张杨站在堂屋中央,别扭的手脚大开大岔,不敢动也不敢摸,僵直地问韩耀:“哥,给我的?” “废这话有意思么。不是给你的能上你身?”韩耀搂着桃酥,满意的点头,“好看。桃酥是不是?好看不?” 桃太后看了眼,非常给面子的说:“喵。” 羊绒大衣厚实,温暖,墨蓝色衬得张杨皮肤很白。无论袖口还是腰身都很贴合,正正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张杨刚才只草草洗了下手就被韩耀扯过来试衣服,手心还带着刷碗时的卤汁,黏糊油腻。他不敢伸手摸,但只是脖颈在衣领摩挲,就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柔软。 这么好的料子,肯定得花不少钱。 韩耀拍拍他后脑勺,道:“你那两件旧冬衣赶紧卷巴卷巴搁柜里,以后别穿了,小孩儿就得穿精神点儿,这样多好。” 张杨问:“哥,这衣服……贵么?” 韩耀垂眼给他整理领子,轻笑:“贵个毛,贵了哥也买不起。不跟你说了么,给老袁倒货都是服装,我顺回来一件儿给你,穿着吧,等来年开春,哥再挑别样式的给你捎回来。” 张杨鼻头一酸,心说捎个屁。这衣服要真是倒货时候顺的,你怎么不给你自己顺一件,你那破夹克袖子都磨出窟窿了,补都没法补,天天早上穿衣服把手从窟窿眼里捅出来…… 韩耀叼着烟推开端详,一个劲儿说好看,好看。 张杨低头看着前襟上的衣扣,眼眶红了。 张杨的年假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总算不用去剧团,能在家好好歇着了。他那两件旧棉衣没有被无情淘汰,都在下边接了一截腰身,继续穿,把羊绒大衣小心翼翼用布包起来,放在立柜最上面一格。韩耀看他不穿还挺生气的,天天磨叽他,心说老子脸都不要跟老守财奴借钱给你买回来的,你怎么还给我藏起来了呢! 张杨舍不得穿那么好的大衣,怕弄脏刮破了,后来让韩耀磨叽的心烦,想了想,道:“哥,你教我骑自行车吧,以后我自己骑车去上学。” 于是,胡同口大土道上,周围的左邻右舍天天能看见一大一小俩男的在大冰溜子上学骑自行车,骑上就摔,摔了还骑,惨不忍睹。 买早点的大婶还跟他老公小声议论,“谁大冬天学自行车的啊,又是冰又是雪,滑不溜秋的,能学会都有鬼。” 他男人炸着油条,眼睛都不抬,点评道:“俩二傻子。” 韩耀一听说要学自行车,就寻思着能给他省电车费了,也没想那么多,想学就教他呗。完了推车到大冰道上练好几天也没反应过来,还纳闷别人学都是在后头扶着,往前骑一段就差不多会了,就张杨不得,只要后面一松手,立刻栽歪着就躺倒了。 第十天,腊月二十七,张杨摔了第不知道多少次之后,俩人杵在大街上开始找原因。 韩耀说,“你咋这笨呢,你看谁家有人学自行车学十天还没会的,啊?” 张杨一听不乐意了,还不想承认自己笨,梗着脖子说:“我这就是坐小汽车的命,老天爷就不用我学会自行车。” 韩耀嗤笑,“你给人开小汽车都费劲,还坐呢,做梦吧你就。” 张杨:“你才做梦呢你!有能耐你买辆小汽车啊!” 韩耀:“我买也不用你当司机啊!你急个什么劲儿啊!” “你大爷!”张杨撸袖子冲上去,一个猛推就把韩耀按在雪堆上。 “卧槽!”韩耀怒吼,翻身把张杨按到往衣领子里塞雪。 …… 于是,苏城和陈晓云拎着大包小包来送年礼的时候,就看见破二八自行车打横倒在胡同口,这俩人在道边墙根底下扭打成一团,互相咆哮要干死对方。周围一群街坊邻居指指点点,边笑边议论。 苏城愣了,“咋的了这是?!” 陈晓云立刻放下东西劝散看热闹的路人,边朝苏城喊:“你傻啊!赶紧把他们弄家去!丢不丢人!” 苏城反应过来,上去要拉开两人,不料刚伸手就被一个横扫飞雪击中,头发全白了。 苏城一抹脸:“扔我干啥啊!我劝架还劝出错了么我!” 张杨:“滚犊子!谁他妈用你劝了!” “你他妈跟我横个毛!”苏城登时就怒了,破口大骂就扑了上去,往张杨嘴里塞雪。 韩耀一看顿时急眼,劈头盖脸就给苏城脑袋上敲下一大雪块,“你他妈给我松手!” 苏城被敲得昏头转向,张杨爬起来眼睛都红了,连推带拱就要用雪堆把苏城埋起来。韩耀坐在苏城身上不让他动,横叨叨的咬牙:“你再动我家小孩儿一下?再动一下把你撅折了!” 陈晓云好说歹说劝走了周围一大群人,回头一看,“……” 18、除夕 张杨最终还是也没学会骑自行车,而且痛恨自行车。韩耀不痛恨自行车,但他从此痛恨教张杨骑车。最可怜的是苏城,好好地去送个年礼还平白挨一顿揍,气愤不l已。不过好在东北男人这种地域性生物,就是一句不合撸袖子就打,打完喝杯酒就又称兄道弟的品种,回家吃饭一顿晌午饭又好得勾肩搭背了。 苏城送来的年礼很厚,米面鱼肉甚至还有烧炕的煤炭,而且明说了不要张杨的回礼。苏城和陈晓云知道,张杨到省越学习之后就没有收入了,天天有出帐没进账,手头拮据,这时候就应该变着法儿帮他。苏城觉得,好哥们儿之间就得互相拉扯,那才是真的好哥们儿,现在张杨苦点儿,不怕,兄弟在后边拽着你走,挺过去就好了。锦上添花算个屁,雪中送炭真感情。 陈晓云也说:“人活着就是走上坡路,现在你没劲儿了,我拉你一把,以后我走不动了,你也拉我,一样的。累是累,但也早晚能一起爬到高处。要不然等俩眼睛看着兄弟过苦日子,自己日子过得再好,心里都不舒坦。” 他们两口子的心意,张杨明白,这份情他一直记着,也感激着,忘不了。人一辈子能交到几个真正为你着想的朋友呢,有这两口子的友谊,不管以后啥样,省城这一遭就没白走。 其实年礼这玩意儿,朋友平辈之间送来送去也就是图个浑和,给长辈老人送就是孝心。张杨往年在家里过年都是逢进腊月就开始走家串户送这送那,就是最不愿意见的二姨和二舅,张杨也得硬着头皮去,不然让屯子里的看笑话,说这家孩子没孝心。张母在回信里也说,不回家过年正好到人家里窜窜感情,平时不落人情,过年的时候更不能落下,礼不用贵,不然让人家不自在,回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你,买个心意送句吉祥话就行了。 这道理张杨明白,不过要是普通朋友都算上全送个遍,再不贵的礼他也送不起,手头实在没这么多钱。 年前赚得二百多块钱,苏城结婚给随了五十,给家里汇过去一百,剩下五十整钱还在铁盒子里藏着。张杨在心里算计,平时坐电车花零钱就够用了,家里粮食和菜都有,苏城又给送来那么多,暂时不用掏钱买,其余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五十块,柜里还有五十斤粮票,三张肉票,正好匀成两份礼,给陈叔和金老师送去。 韩耀骑倒骑驴驮张杨去粮店的时候就说:“送这些成么,要不我给你添点儿,咱去市场再买两袋子粮,每家好歹凑五十斤白面也成啊,你整个二十五,这数儿,跟耗子啃了似的。” 张杨道:“不买。咱自己都吃不起高价粮还买来送人,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再说了,我穷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东西少无所谓,拿过去是个心意就成,日子长着呢,往后好过了再补呗。” 韩耀回头看车,拐进街口,道:“现在粮不像原来那么贵了,还什么高价不高价的。去年不是包产到户么,农民家里头粮食吃不了,嫌卖给公家赚的少,都推车到市里卖,一斤二毛五顶天了,比以前贱出十倍不止。” “啊?”张杨诧异道:“那不就是粮贩子么,没人抓他们?” 韩耀嗤笑:“抓个屁。我告诉你,从打包产到户起,个人贩粮就是早晚的事情,挡不住。你看着吧,以后不光是粮食,任何东西都一样,什么东西过剩什么就贱,只要国家想发展,东西就总有过剩的一天。” 张杨低头思索,微怔道:“要是所有东西都像现在粮食这样,那以后不就想买啥就买啥,假如有一天,野贩子卖的价格比国家还低,或者大家都嫌国家给分配的不够吃不够用,那……” “票证就全变废纸片子。”韩耀腾出一只手拍张杨脑门儿,“到那时候,谁有钱谁就活得好。”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粮油店和副食店周围挤满了小摊贩,再往前走两步,斜对面就是新开的露天市场,里头都是自发凑在一起的野集子,赶着驴车挤在一起吆喝。韩耀说先不去粮店,看看市场里怎么个价钱,要是便宜就买。 现在粮食产量上来之后,立刻就能从市场上反应出来。俩人在里头逛了一圈,发现不只粮食,很多蔬菜和调味干料都不凭票不限量了,花椒大料都用秤搓着卖,大萝卜和冬储白菜二分钱一斤随便挑,买豆腐没票也不用拿黄豆换了,直接花钱就能买。很多常见的便宜蔬菜都东边一家西边一家,多得快要挑不过来,张杨大略问过一遍价钱,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水儿全是一个价,有些质量不太好的则稍微便宜一些。 韩耀在粮食车那儿赖着不走,跟粮贩子讲价钱讲得急头白脸,到底花一毛五分钱一斤的价钱买回一百斤面粉。 张杨不用掰手指头就算出来,买这么多粮一共才十五块钱!比粮店的一毛八还省! 他看着热火朝天的集市,心中不禁惊异,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因为没有粮票而饥一顿饱一顿,没先到年还没过,那些想都不敢想的高价粮就变得满大街随处可见。社会竟变得这么快,不知不觉中早已经翻天覆地,国家一个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半年里就变成这个样,要是再来什么别的好政策,自己脚下的城市一年后会是什么样?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整个国家跟着一起变又该是什么样呢? 张杨实在想象不出来。 俩老头收到年礼都乐得老脸开花,嘴上不夸小孩孝顺,心里头早就稀罕的没边儿了。俩人先在陈叔家吃了顿午饭,下午去老金爷子家又吃了晚饭,老头儿让他们明天来自己家过年,婆子也留他们,张杨说什么都不干,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一家团圆他们俩生人凑过去算什么事呢。老头儿磨叽半天,老还是没留住,最后给小徒弟封了压岁钱,依依不舍送出门。 回家路上,俩人没忍住又绕去市场里溜达。里面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像镇上的年节大集,但又远比大集丰富得多,平时没票就弄不到的副食在这里一样俱全,随便买,想卖多少卖多少,不用像以前在副食店里买一两二八酱都得凭票,还要想尽法子跟售货员搞好关系,低眉顺眼赔笑装孙子,才能多得到一星半点。 这突如其来的物价变化像是给两人的巨大惊喜,老头儿给封了十块钱的压岁红包,俩人在市场里买回一车东西,最后掏兜一看居然还剩了四块六。 韩耀边往倒骑驴上装冬储萝卜边道:“这回过年可算能吃点儿好的了。” 张杨也高兴,“明天能多做几个菜,好好吃一顿像个过年样儿。诶哥,要不……咱再去买点儿?” 韩耀搂着他脖子往车上带:“你赶紧歇火吧你!给你点儿压岁钱就不知道咋花好了是吧,大手大脚的你当你天天招财进宝啊。” 年三十儿睡一觉就到了,张杨清早起床把对联窗花贴好,用鬼子红给桃酥脑门上点了个冷艳高贵的红点儿,下面条煮两个鸡蛋,跟韩耀一起朝着东边站溜直吃早饭。韩耀说像傻子,张杨非说这样兆头好。 晚上,张杨按照韩耀的要求炖了大锅白菜,炒萝卜肉丝,焖豆腐,红烧鱼,算上饺子正好五样菜,放在矮桌上摆成圆形。 窗外爆竹噼啪响,直冲云霄猛然炸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韩耀白天特意买了一斤散装白酒回来,纯高粱酿的,打开瓶塞立刻酒香扑鼻。他先把两个碗都倒上,给张杨倒一小口,给自己倒半碗,而后道:“来,咱俩先走一个。” 张杨端起碗跟韩耀碰杯,“祝我哥来年发财。” 韩耀又在他碗缘碰了下,“哥祝你学业有成。” 俩人对视而笑,仰头干杯。 广播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张杨边吃菜边给韩耀讲屯子里的事儿,讲老家什么样,韩耀喝了四两酒也高兴了,搂过桃酥喂它吃鱼,一看脑门儿上的大红点儿,一口酒没含住“噗”的喷了满桌。 前院邻居家的电视机旁围满了街坊,声音开到最大,都兴致勃勃的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张杨去年在老家听广播觉得特别有意思,今年遇见有电视的了,非要去看直播。 韩耀背着张杨站在最外面伸头看了一会,觉得这也不咋地啊,演员在黑咕隆咚的大空地上懂得直哆嗦,扩音喇叭让风一呼啥都听不清。 张杨拍拍韩耀脑袋:“哥,你放我下来吧,不看了,没去年的有意思。” “嗯,是没啥看头,不如回去听评书。”韩耀松手让他跳下来,俩人沿着街墙慢悠悠往家走。 南郊胡同口的空地隐蔽在黑暗里,路灯前两天让淘气的小孩打坏了,碎灯泡挂在灯罩上,脏兮兮的。 地上满是鞭炮爆竹炸开后散落的红色纸屑,张杨的棉鞋踩上去嘎吱响,韩耀忽然问:“放鞭炮么?” 张杨一愣,心说咱家啥时候买的鞭炮? 韩耀俯身在纸屑里翻找,自顾自道:“小时候家里不愿意花钱买这玩意儿,我看别家小孩放,心里痒痒,就偷摸捡挂鞭崩剩下的零碎炮仗放,别说,还挺有意思。在外头捡一堆回家藏着慢慢放,能玩儿一个月。” 他捻起两个挂鞭剩下没点燃的小爆竹,吹掉上面的火药末,递给张杨一个,掏出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点燃引线,甩手扔出去。 “啪!”炮仗在空中清脆炸响,硫磺味弥漫。 韩耀把另一个小炮仗点燃,张杨学着他的样子赶紧丢出去。 “噼!”黑夜里瞬间乍现一闪火花。 韩耀又点燃一支烟,塞进小孩儿嘴巴里,张杨没反应过来,一喘气就吸进去一大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耀轻笑道:“熊孩子,抽烟都不会。” 张杨揪着他袖口咳嗽,两个鼻孔直往出窜烟气,韩耀给他拍背,“老爷们儿早晚得会抽烟,回头教你。我说你能咳完了不,这两口烟儿让你拐的……” 张杨弯腰弓背痛苦状,忽然窜起来夺过韩耀的半支烟,狠吸一口憋在嘴里,“呼——”的吐了韩耀一脸,完后撒腿就跑。 “小崽子你敢报复我!”韩耀三两步从后头擒住他,单手捆住,接过烟三两大口吸完,脸贴着脸全送张杨跟前,大笑:“还敢不敢了?嗯?” 张杨捂着口鼻摇头:“唔敢唔敢……” 俩人闹腾够了,蹲在漆黑的巷子口摸索,时不时翻腾出小鞭炮就点燃往外扔,扔到红砖墙上炸出火药印子,或者扔到雪地里,炸起一小片雪花。有时候还能看见惊起的耗子拖家带口逃命,在墙角留下一溜凌乱的小爪印。 就这么一直玩儿到夜风呼呼刮起来,看电视的人都散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已是第二年的伊始,是新的一年了。 张杨俯身捧起一大捧红纸撒向空中,大笑道:“春节了!咱家放这么多鞭炮!以后每年都响响亮亮,精精神神的!” “承你吉言。从今天开始就不一样了,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韩耀替他拂去头发上的红纸屑。 “今年除夕,是哥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次。” 张杨仰脸看着他,微怔,继而笑起来,伸手抹掉韩耀眼角的湿痕,“以后咱们年年都一起过春节,我回家你也跟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家,咱俩就还像今年这样,我给你包饺子,陪你喝酒。” 韩耀俯身抵着张杨的额头,张杨拍拍他的后背,两人并肩慢慢走进灯火夜色中,走向崭新的生活。 19、好东西要藏在裤腰里才保险 南郊土屋院子里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樱桃树桠挂着冰溜,冒出星星点点的叶苞。尺树寸泓的三月初,张杨回到省越剧团学习,韩耀也开始在省城与常州之间奔走。 省越环境氛围都不错,师哥师姐也很好相处,春节一个月没见面,大家都带回来不少小地方的土产,张杨年纪小,分到的最多。中午老师把所有人的身板捋过一遍,除开功法生疏了的在三楼大平台上练功以外,其余的都聚在一起聊天,说过年的见闻和家乡的变化。张杨坐在边上叼着香干听,得知许多乡镇城市都像省城一样,在这一年年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不会停止,而且在人们的注视下越变越快。前两年新兴的个体户逐渐发展,很多小摊位赚足本钱后遂即开起了店铺,甚至还雇佣帮工。正月十五没过多久,张杨就发现南郊一带多了许多小铺子,像浇了水的豆芽菜,一夜之间便成片成片的支楞出来.铺子的买卖不一而同,各式各样,大多是卖食物和生活用品,甚至还有一家铺子专门卖牛奶。 以前家里给生产队养牛的时候,张杨最爱喝热牛奶,现在省城里也能买到新鲜的了,张杨就每天早上都叼着油条或者包子去买,一毛五一大碗,还可以加糖,糖不要钱。 也幸得苏城够意思,给张杨介绍晚上的野场子让他唱两出小戏赚钱,不然就他这样的喝法,不出一个月就得把自己那点儿存款喝精光。 老金爷子听到手底下的徒弟闲磕牙说小师弟天天晚上出野场子赚饭钱的时候,还挺心疼的想把孩子领家里养,但后来转念一想,觉得没事儿出出野场子也好,是个锻炼的好法子,有些人学戏精却怯场,不管台下唱的多好,一上台俩腿肚子就打颤,就是欠历练。老头儿怕学生缺钱花,总有意无意的打听张杨过得好不好,下棋时听陈叔说赚得不少,养活自己一点儿问题没有,心里就全安了。俩人有一回还偷摸去城郊菜农的小屯子看下乡演出,张杨唱的虽然青涩,但也有模有样,也能赢来掌声和喝彩。 这样每天喝牛奶,又是拉筋又是抻腿的锻炼,张杨的个头几乎每隔两星期就能往上窜一点儿,韩耀在两地之间奔波,偶尔隔个十天半月回家抽冷子一看,立马就能觉出小孩儿变得更像大人了。他还拿铁钉子往门框上划印记,以前张杨挺直腰板才勉强到他肩膀头,现在对比着再一看,张杨足足长高了半个头。 腿长了,裤子就显得不够穿,连同衣摆也跟着往上拉,几天过去就跟用剪刀剪掉了一段似的。有时韩耀赶上半夜下火车,倒回来的货物没法送到批发街,就拎到家里等明早上再送过去。这时候他总会若无其事的从一大摞裤衩里掏出一条长裤,或者伸手进装胸罩的大包里摸索着拽出一件白色衬衣,说是哥从厂家那儿给你顺的。 张杨不是傻子,他心里都明白,这些衣服,连同年前那件羊绒大衣,都是大哥掏钱买给他穿的。哥给他挑的衣服都很好看,而且合身,穿上去剧团上课,师哥师姐都说不错,显得小伙子精神。 每次韩耀回家,蹲在地上拾掇那些货物,然后随手塞给他一个小包的时候,漫不经心说:“这件儿好看,留着穿吧。”的时候,张杨的心就像灌满了热水,暖的发烫,又胀l着疼,而拆包裹的一刻又隐隐期待并高兴着。 韩耀的衣服很少,而且都非常破旧。虽然张杨帮他缝补过,也洗得很干净,但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再好看的男人也显不出气质。韩耀给张杨带回这么多衣服,却从来不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天天破布烂啃的在人前奔走,好像从不在意穿着。 韩耀不在意,可张杨在意。 他想,他哥这么俊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张杨这些天出野场子攒下一些钱,就想着也给韩耀张罗一身好衣裳。正好他放学到二商店里逛,看见一件黑色的圆领毛衣,做工和料子都很不错,正好适合春天穿。 售货员说这件毛衫八十块钱,张杨当时就认准了这衣服韩耀穿会好看,但他手头没有足够的钱,又不想用离家前张母给的五十块。所以他一直攒啊攒,省下早午饭钱,到底攒够了八十块,买下那件衣服送给韩耀。只不过,等到他买得起时,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春天都快要过了。 那天半夜,韩耀拖着大包回到家,看到张杨局促的拿出这件衣服,既惊又喜,乐得眼笑眉开。 这件毛衣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喜欢,从春末穿到夏天中旬,直到外头穿着短袖的路人都看他像看神经病一样,他也泰然自若,就是不脱。最后张杨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家好说歹说给拽下来搓洗干净,把刮坏的袖口重新钩编好,跟羊毛大衣收在一起。 经过一个春天的奔走,张杨发现,倒货其实并没有原本设想的那样时间急迫。韩耀一般白天下车送货,送完马上就坐下一趟车出发;但倘若半夜里回家,就能住上一天一宿。张杨得空了,会买站台票去火车站接送,看着他上车,或者帮他把沉重巨大的包袱弄回家。 开始一两次,韩耀只是从货物里掏出给张杨的衣裤,再之后,大捆大捆的背心裤衩和胸罩中间,开始夹带了一些别的东西。 磁带,酒,咖啡粉,最多的是香烟。 通常是二十条,偶尔有三十条,都是没见过的精致包装,上面花里胡哨的印满了外国字。 晚上俩人躺在被窝里说话,韩耀就会把这些烟都拿出来给他看,也打开让他尝。 一开始,张杨看得眼花缭乱,后来渐渐就分清楚哪个是哪个了。他年后学会了吸烟就有点儿上瘾,有一回上课让老爷子闻出来,拿板子狠抽了他一顿,之后就不敢抽了,赶上韩耀在家抽烟他就凑上去要一口过过瘾。所以这些没见过的烟,他也只吸过几种而已,大多数都只是放在鼻子下边闻味道,有些闻着呛得辣眼,有些很淡,有些带着一股甜味,都比外面卖的普通烟草好抽。 张杨问:“带着这些回来做什么?” 韩耀没多说什么,只道:“卖呗。倒货分成要等到第一批货全倒完售完之后,哥得赚点儿收入供花销啊。” 张杨对于卖烟赚外快这个法子有些担心。现在烟草也不限购了,听说南方还成立了烟草公司,外面卖烟的随处可见,就连巷子口新开的小卖铺都品牌齐全,也不知道这老些烟能不能卖出去。但他转念又一想,这么好抽的烟,又是没见过的牌子,应该不会砸在手里,多少能赚点儿。再不济也不是多贵的玩意儿,留着自己慢慢抽呗。 后来韩耀卖过一次之后可能销量很好,张杨总是看见他往家里倒动这些烟草,心想应该是能赚到钱的吧。 1985年6月。 这一天晚上,张杨煮了玉米粥刚要吃晚饭,屋门就被“砰”的推开,在墙上狠撞了一下,震得窗户直颤。韩耀臂弯夹着一纸包肉馅儿包子,大步走到张杨面前站定,严肃道:“张杨,站起来。” 张杨让他吓得有些发憷,起身道:“哥你咋了?” “给你看样东西。”韩耀把包子丢在矮桌上,一把扯过张杨搂在胸前,拉起他一只手按到自己后裤腰里。 张杨:“!!!” 韩耀按住他不放,挑起嘴角问:“摸到了?”他握着他的手慢慢往外抽,带出一个缠紧的布口袋,跟腰带拴在一起。 张杨疑惑不解,“这啥东西啊……” “好东西。”韩耀解下袋子在他面前撑开。 张杨探头看进去,只一眼就震惊的张大了嘴,恨不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仰过去—— 口袋里,一百张一捆的十元大团结堆砌的整整齐齐,二十捆,一分不少。 两万块钱。 20、走…… 韩耀道:“倒货分成,四分利,一共两万。” “我的妈啊……”张杨看着这些钱彻底懵了。批发背心和大裤衩子居然能赚这么多钱!而且这才只是四成利润啊! 张杨的嘴唇因为惊叹而微张着,韩耀给塞了个大肉包子,随手从口袋里抽出两张十块揣兜,其余的往褥子底下一塞,揽着张杨肩膀往门外带。 “走,哥今天高兴,领你出去吃顿好的。” 黑夜静谧,南郊的街灯噼啪闪烁,街边小饭店的玻璃窗映出盈暖的灯光,昏黄的照亮了一小圈土道。老板靠在门口听收音机,手里的掸子时不时挥赶奔着光凑上来的飞蛾。 角落里的一桌,韩耀单手支着侧脸,给张杨夹了一筷子菜,道:“哥以后不在老袁那儿干了。” “啊?”吃的狼吞虎咽的张杨一听立马愣了:“你傻啊?这么赚你还不干?” 韩耀轻笑,用拇指揩去张杨嘴边的汤汁,“这钱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赚。” “这钱不好赚么……”张杨不明所以,忽然脑子里一闪念,紧接着就想明白了。 这可是两万块钱啊,那个老袁真就心甘情愿掏给韩耀?第一次分成是事先说好了的,没法改,他再心疼也只能割肉给了,可是以后呢?要是将来利润越赚越多,却每次都要分给别人将近一半,换谁也不能甘心。这种所谓的合伙做生意根本没法长久,那个老袁一定会重新找人倒货,把分利润改成雇佣,哪怕一趟给二十块钱,都比六四分成合算百倍。 张杨想的一点儿没错。不过韩耀这句“不好赚”里除开这些原因,还包含着另外一个意思,张杨不了解情况也想不到,就连韩耀都没想到,那就是老袁的为人,和他简直就是从皮到瓤的黑透了的心眼儿。 下午,韩耀扛着大包走出火车站就直奔批发街,这趟是订单上最后一批货,送完就算齐活儿。两人当面清点完件数之后,韩耀遂即提出,以后拆伙不干了。没想到老袁竟然非常爽快的同意了,然后拎出一本假账,居然说开始讲好的合伙生意,无论赔赚都是六四开,现在生意赔了两千块钱,让韩耀给他八百,俩人两清。 韩耀一听,当时就怒了。 批发的生意他看在眼里,账目大体也都记得,就是怎么算它也算不出赔!但老袁是会计出身,做个假账轻而易举,就是再明白的人,看着这本账也挑出一丁点儿毛病。 大下午批发街上挤满了人,卖货的、进货的、过路的全围上来看俩人争辩。老袁舔着老脸撒谎,脸不红心不跳,韩耀瞅他那副死出儿,气得恨不得操刀剁了他。 韩耀从一开始就从没指望能拿到那四l分利润,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些钱。原本答应跟老袁合伙做生意,就是为了长见识摸门道,要不他现在说走为啥不提钱的事呢? 如果老袁真能大方一把,把钱给他,他也从心里佩服他;就算最后结钱的时候,老袁说这么一嘴“兄弟你看你光出力气不出本钱,一点儿风险不担就能收这么多钱是不是不太应该,要不大哥给你个辛苦钱,就算是工资,利润你就别拿了”之类的话,好歹也算是句人话;哪怕就真一分钱不给,他韩耀都不会计较这点儿破事。 但是现在,老袁不光不说人话,还他妈不干人事! 老子给你出苦力出了半年,你他娘的到头来不给钱还想从老子兜里讹出油水?! 韩耀这辈子从来不怕吃亏,唯一恨的就是有人坑他。老子心甘情愿让你坑的不算,你他妈敢跟我玩儿路子,老子就敢跟你死磕到底。我他妈就算不能揍死你,也绝对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坑走一根毛。 当时韩耀强忍住怒气,当着众人的面摊开账本,开始一笔钱一笔钱对照着算,边算边念出声。他不懂会计那一套,就用笨方法硬算,最后到底把账目掰扯清楚了。 老袁一看假账兜不住穿帮了,立马贱嗖嗖的凑上来赔笑:“老弟你看你气性咋这么大呢,我岁数大糊涂,算错了你就好好说呗,你急什么啊。来来咱哥俩进屋唠。”说着就把韩耀往铺子里拉扯。 韩耀缓缓挡掉老袁的手,面无表情:“拿钱。” 老袁尴尬的抹了把老脸,“那啥那就进屋拿呗……” 韩耀:“拿钱。” 周围看热闹的也喊,拿钱啊,咋的都这样还想赖账啊,挺大老爷们儿咋还脸皮长后鞧上了呢。 众目睽睽,还有好些进货的商家看着,老袁脸皮再厚也没法不给,不然以后他也不用在批发街混了。他磨磨蹭蹭半天,到底按韩耀的算法给拿了分成,两万块钱。 钱给出手,热闹结束了,人群也逐数散去。 韩耀阔步往街口走,听见身后传来“呸”的唾声。 他回身只冷冷一瞥,老袁呲着龅牙无声咒骂的老脸瞬间就吓得抽搐了,几乎是连滚带爬掩上铺子拉门。 点钱的时候周围全是人,有几个小混子也凑过去看。这会儿韩耀拿着钱独自走在路上,他们心里动了歪心思,偷摸跟在后边,见他走进无人的巷子就围上来张牙舞爪的威胁要钱,被韩耀随手抄起半拉水泥砖削了一顿,一个两个都头破血流的撒丫子跑了。 韩耀原本在老袁身上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这会儿揍完人觉得好点儿了,但还是有股气憋在血管神经里窜,映在玻璃窗户上的眉目也抑制不住的显出暴戾。于是他又绕着大街来回走了好几圈,直到心里的怒火消散的差不多了才敢往家走。 有些添堵的事,他实在不想带回去给张杨知道。 所以当张杨问“这钱不好赚么?”的时候,韩耀只是淡淡的笑了下,道:“就是再好赚,哥也不想一直给人做工。哥心里早就有主意了,以后要干的生意,比卖背心裤衩挣的钱多出不知道多少倍。”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喂给张杨吸了一口,问:“你觉得这烟好抽不?” 张杨嗯了声。这是上回倒货带回来的,他说味儿挺好,韩耀就留了一条。 韩耀又问:“你猜猜,这一包在批发街卖多少钱?” “这烟看着就跟普通烟不一样,应该挺贵吧。”平时韩耀抽的飞马烟算是最贵的了,两毛二分钱,张杨想了想,道:“五毛?” 韩耀轻笑出声。 他看了眼周围,拍拍身旁的凳子,张杨会意的坐过去,就听韩耀在他耳边道:“就这一包良友烟,在批发街卖八块钱。这半年光是倒烟,哥就赚了两万四。” “两……”张杨顿时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韩耀低声说:“现在外国烟在北方的市面上根本买不着,抢手。我卖出一条赚得钱,能顶卸火车一个月。” 张杨听了先是惊诧,继而不解:“既然市面上买不着,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货?外国烟不应该都在外国卖的么?而且这烟卖的这么俏,别人看见这里头的利润,肯定也会跟着卖,为什么我在外边儿从来没见过有卖这样的烟?” 韩耀知道他不懂,夹着烟的手指在张杨下颌上点了点,道:“能找到货源是你哥的能耐,有些人看着眼馋却是没路子,有些人知道门路,但他们未必有你哥这个胆量。” 张杨听得越发糊涂,“这跟胆量又有什么关系啊?” 韩耀反问:“知道国家为什么成立烟草公司么?” 张杨摇头。 “因为烟草是国家垄断的产业,没有允许私人不能生产贩卖烟草,连大批量携带也不准。你想想,国产烟不行,外国烟就更不行了。咱们国家正规进口的外国烟一年有几万件都算多的,几乎全掐在政府官员手里,你说说,普通人要想抽上外国货,该怎么办呢?” 张杨疑惑的看他,“你没有许可,你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找来的货源……哥,你……” 韩耀轻轻点头,嘴唇几乎无声的吐出一个字:“走……” 张杨大惊,揪住韩耀手臂:“这是犯法!” 喊声惊动了另一桌客人,都回头回脑往这边儿看,幸而门口的老板正垂着头打瞌睡,没被张杨的嗓门儿震醒。 韩耀伸手去捂张杨的嘴都来不及,无奈的掐他后脖颈,低斥:“我还没等犯法就得让你害了,消停儿听我说。” 张杨一想起那俩字就打哆嗦,被抓住是要蹲监狱的啊! 韩耀道:“我告诉你,怕犯法就挣不着钱。这事儿‘南多北少’,北方管得松,想做就是畅通无阻。这块肉现在就躺在大道上,为啥没人吃?因为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它能吃,剩下一小撮人明知道却不敢吃。谁第一个扑上去,谁的甜头就大。” “哥最后一次去常州主要就是为了这事儿。你想想,外国走私烟从哪儿流进国内?” 张杨脑子都不反应了,韩耀说什么他都下意识的思考,颤声说:“飞机……坐船?” “聪明。”韩耀把烟又喂给他,“沿海开放的就那么几个地方,从沿海流到常州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被扒多少层皮?我进价一条二十五,卖出去就是八十,你想想,这二十五又是经过几次抬价到了我手里的?” 张杨这次听明白了:“你想往沿海去找货源?” 韩耀叼着烟垂眼看他:“路子我都打听好了,纯的第一手货。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大批往北方倒货,咱们就发达了。” 张杨脑子里都“倒烟”,怎么结的帐,怎么回的家他都不记得了。一整个晚上他翻来不去睡不着,心里就觉得没底,害怕。 韩耀认准了这条道就要往上走,听着也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法子,可是这是不正常不踏实的,是犯法的啊!万一在南方被逮住回不来了咋办?他如果在南方蹲大牢,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可是听着确实挺挣钱……大块肉…… 后半夜,张杨思前想后做出了决定。 他推醒韩耀:“哥,你什么时候去?” 韩耀正打呼噜,抽冷子让他一摇气呛进鼻腔里生疼,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道:“……诶呦我说你一惊一乍的干啥啊你……” “快说哪天去?” “操……后天吧兴许……” 张杨嗯了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21、同行 张杨话音落,韩耀立刻醒觉了,瞪着他问:“你说啥?” “我跟你一起去。”张杨道:“你自己在南方干这事儿太危险,俩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韩耀睡得好好的被整醒了,原本毛躁得很,一听这话又险些被逗得乐出来,翻身趴在褥子上唉声叹气半晌,无奈道:“整了半天你翻来覆去大半宿不睡就寻思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啊。哥自己干这事儿绰绰有余,你跟着去我反倒还得照应你。行了别想了,趁天没亮赶紧再睡一会儿,明天还得起早上课。” 张杨见他不当回事,坐起来继续推他,“我没跟你闹笑话!我也想去!” “……诶卧槽。嘶不是,你还真想去啊?你想事情真他妈简单。”韩耀正色道:“往沿海岸边上去那条道我都没走过,啥样我也不知道,这次得淌着去,路上还指不定遇见什么情况。不管多苦我都能坚持,你呢?你要挺不住撂半道上了咋办?” “我不给你添乱!”张杨道,“你干走私让人抓了回不来咋整?我必须得跟你去。” 韩耀:“……” “你想的这都什么烂糟玩意儿啊……”韩耀让他搅合的睡意全无,横在被窝里狮子似的叹气,干脆翻身坐起来给他解释:“我这么说吧,这事儿说是犯法,其实上头根本不管,他们还巴不得参一腿进来捞油水。咱就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哥真倒血霉让人给逮起来了,那也不能咋样,掏钱捞人就完事儿了。不像你想的那样,知道不?” “你就不能不寻思我坐牢,你怎么就不盼着我能赚大钱呢?你哥长得像傻子么?我既不是二百五也不是挣钱不要命的,能别人说逮我就让他逮么。再说你不学戏了你啊?桃酥不喂饭不回家了啊?这么多事儿呢你去个屁啊你!” 韩耀口干舌燥,下地去厨房灌了口凉水,回来重新躺下,放缓语气道:“哥知道你担心,不怕,听话老实在家呆着。顶多去十天半月,保准回来。” 张杨不听他的,还是执意要跟去。 他有他的想法。 张杨不是不知道走私赚钱。晚上在小饭馆,张杨光是听韩耀那一块肉的比喻就动心不已。 谁想过穷日子啊,谁好不容易遇见能赚钱的机遇,还会因为一点儿破正义破法律就大义凛然的放弃?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了解韩耀的个性,胆大果断,不管啥事,只要在心里头合计好了就敢做,如果一件事能得到相应的利益,又认定自身有足够的能耐,再险再难,韩耀都敢伸手。 比如去年在院子里抓蛇那件事,换成是张杨翻出那么大一条蛇,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肯定是赶紧跑,要是没人掐住蛇七寸,他是万万不敢上前一步的。但韩耀不这样。这个男人眼里看见只有两条——第一,这蛇能吃,而且胖的流油;第二,以我的身手肯定能抓住它。 张杨知道韩耀打心底里想吃这块肥肉,可他实在害怕韩耀一人在南方瞎鼓动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万一利益熏心没把持住方寸,明知道有风险还顶风上,让人给逮起来就麻烦了。这种事就算管得再松,毕竟不合法,肯定有风险,就算进去了还能拿钱捞出来,到底这也是伤人伤财的坏事啊。 尤其是现在韩耀身边没有别的人能照应,只能是张杨一路盯着,在后头扯着他,提醒他悠着点儿干,别瞪俩眼珠子往坏事里扎,这样才算万全,才保险。 这样一想,张杨更是打定了主意要陪他去。 有风险这个道理韩耀也明白,但他并不怕。在他的把握里,风险是可以避免的,所以基本能忽略不计。他之所以不同意张杨去,一是因为耽误他学戏,二是怕他吃苦。 沿海走私船靠岸的地方他只知道路,还没亲自走过一趟。当时本来想先走一遍摸摸路子,但手里还有一批货,没办法只能先送回来再说。从常州过去得坐火车,坐汽车,坐摩托,最后好运的做个牛车,不好运的就是两条腿溜达,中间指不定还要怎么周折一番。他身板子壮实,习惯了能挺住,但是张杨细胳膊细腿的,禁不起折腾。 去还是不去,俩人从后半夜一直争执到大天亮。张杨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管韩耀怎么劝都没得用,也不能把他锁在家里。最后韩耀实在拗不过他,再三强调了一路上的艰难险阻,确定他是不管咋的都要去了,才无奈道:“你别到地方了跟我喊受不了,我肯定不管你啊,把你自个l儿扔山沟子里。” 张杨得到允许立刻风风火火的筹备开来。他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一个重要的任务,目的就是看着韩耀别沾上事儿,顺便还能亲眼见识见识从没去过的南方。 吃完早饭,韩耀先骑车驮着他去剧团请假。老金爷子很严格,随便找理由请假非但不允许,还会因为偷懒而挨板子。 张杨和韩耀蹲在楼梯背面合计了半拉小时,最后张杨豁出去了,在自己大腿里子上狠狠实实掐了六七下,趁疼得脸抽成一团的劲儿还没过,赶紧跑进去找到老头儿,说我二姨病重,我妈让我快回家,不然怕再也见不着了。 老头儿一听立马就准假了,还亲自送出门,又是给抹眼泪又是宽慰,还问用不用老师陪你去买车票啊,路上加小心。 从老师身前脱开身,韩耀又驮着张杨到城东小剧团找苏城两口子,把钥匙交给他让他帮忙看家,照顾家里的猫和花花草草。 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俩人回家简单收拾了东西,张杨第一次出远门,还是有些紧张,一宿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韩耀和张杨拎着一行李包衣服,里头裹了五万块钱,坐拉脚三轮去往火车站,出发上路。 他们要坐的这趟车客运量一直很大。中午从省城始发,上午买票就没有座位了,只剩下不多的站票。卧铺票倒是都余富着,但那不是他们能买的,需要出示介绍信和干部证件。 张杨长这么大只乘过一次火车,就是来省城那次,坐硬座仨小时,下车时屁股上没有一块肉不生疼。这回到南方也不知道行程多远,还得一路站过去,张杨想想都发憷,又不敢表现出来,怕韩耀看出来就不让他去了。 韩耀捏着两张站票从售票口挤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跟张杨说好。他倒货这半年,常有买不到座位的时候,几乎一直是站票,三十多个小时也都一路咬牙硬挺下来了。 可是这一回不是三十小时,是整整两天一夜。 如果中途补不上座票,他们就得在人山人海的狭窄过道里挤上五十多个小时。 韩耀到底也没敢跟张杨说什么时候下车,张杨也没问。俩人在稠人广众的候车厅里坐着等发车,期间张杨一直把行李袋搂得死紧,让韩耀拽出来放在地上,背带在脚踝缠了两圈,打上结。张杨害怕有人来抢,韩耀踢了他一脚,低声道:“你这么放着谁也不知道里头有啥,就藏着掖着才招人惦记,以后记着点儿,这么唬呢。” 张杨一想,也对啊,心里就安了,可紧接着又开始害怕,刚才他搂着包那么长时间,能不能让谁看出来再惦记上啊? 韩耀看他一张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五光十色,眼神一个劲儿往行李袋上瞟,还贼眉鼠眼打量周围的旅客,心底愈发无奈。他把包拎上来,放到俩人座位中间夹着,背带绑在张杨身上,终于让小孩儿舒心了,胳膊压着袋子没一会儿就靠在韩耀身上呼呼睡觉。 韩耀叹气,带他出来真他妈就是自己找事儿,咋这么愁人呢…… 三个小时的等待之后,顶棚广播终于嘈杂的播报检票,两人在吵嚷繁杂的人流中缓步挪进站台,登上了驶向广州的绿皮火车。 22、火车上 站台上弥漫着煤烟和尘埃,张杨茫然的四处张望,韩耀牵起他大步向前跑,推开拥挤的人潮,率先登上扶梯,抢占到了车厢连接处的空位。韩耀让张杨靠墙坐着,他坐在旁边,跟身侧斜对面的车门隔出一块地方,行李袋横在身前,俩人能把脚搭在上面。 由于是始发站的缘故,车上的乘客并不很多,总体而言还是宽松的,不少买站票的人都往里凑,想先在预留的座位上享受一会儿,如果好运遇上后两天上车的位置,一路上更能好过些。 所以,几乎所有上车的人看见俩年轻人伸着腿坐在过道里时,目光里都带上一种看傻子的神情。有个中年男人还过来扒拉韩耀,说:“诶诶,小伙儿,别在这儿坐啊,里头空地上余富着你不赶紧去抢俩空地方啊?” 韩耀按住想起身的张杨,淡淡道:“不用,我们在这儿就行。” 中年男人见他不领情,心里也挺不得劲儿,撇着嘴讪讪的走了,还嘀咕:“告诉你还不听,纯的傻帽儿……” 张杨本就被来往上车的人看的不好意思,那男的一说他傻帽儿更觉得臊得慌。列车员关上车门后,他忍不住小声说:“哥,刚才咱也跟着坐进去多好啊,在这儿一横都让人笑话,全把咱俩当傻子了。” 韩耀无动于衷,搂住张杨的肩膀让他老实坐好,悠闲的叼着烟,看车门外缓缓倒退的铁轨和松树。 随着火车越往后开,上来的人越多,全都大包小箱的堆在门口和过道上,整节车厢几乎瞬间就塞得满登登,连落脚都困难,站着的人挤人前胸贴后背,坐着的也没好到哪去,腰酸背疼,腿脚也伸不开,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那更是不可能。 最后,还就是韩耀坐着的这块地方成了人人羡慕的宝地,离门近,离厕所近,别人的各种包袱堆砌在他们周围像道围墙,谁都挤不着他们,简直就相当于在硬座车地面上自己搭了个卧铺。 这时候张扬四腿拉胯的半躺在韩耀身边,看着车厢里把韩耀当傻子的人全体麻爪,也才明白韩耀的用意。 绿皮火车轰隆隆的行驶,张杨微微抬着下颌往外张望。 第一回坐长途火车,他觉得新奇,看看外面闪过的旷野和杨树,静止的蓝天和云,偶尔有满眼油绿的庄稼,农户前的围栏,听周围旅客天南海北的胡侃,揣测地上大包裹里装了些啥东西。 门口四号位的人领着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一打开,烧鸡的香味立刻飘忽开来。 张杨闻着直咽口水,韩耀低声问:“饿了?” “嗯。”张杨点头。 餐车的食物都非常贵,而且很不好,所以乘客一般都会等火车停靠站,在涌向窗口门边的小摊贩处买吃的,包子花卷茶叶蛋什么都有,还有特产和玻璃瓶装的酒。刚好不到十分钟火车靠站,张杨手忙脚乱要从鞋垫底下掏钱,韩耀却早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零钱站起身。 他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挤,查不到十五个数的时间,臂弯里就多出许多样儿食品,捧回来放在行李袋上,道:“吃吧,跟你哥还客气个什么玩意儿。” 张杨捡出一个粽子,剥开咬了一口,脸皱成一团:“粽子里这肉……肥的……” “是么。”韩耀给他换了咸味葱花卷,“别吃了,吃这个。” 对面一个老人坐在破包上瞅着他们,见张杨把肉粽放在一边,探身去小心翼翼的问:“孩子,这……你不吃了?” 张杨一愣,继而点点头。 老人看着肉粽,伸出嶙峋的手指了指,赔笑道:“那你就……给我吧,怪费粮食,我吃了吧……啊?” 张杨连忙又拿出一个新的递给他,被韩耀拦下了,换了肉包子和油饼,还有一个西红柿放在老人膝盖上,低声斥张杨:“知道粽子不好吃就别给他,糟践人呢你怎么。” “我不是没反应过来么。”张杨让他说的委屈,忿忿的啃玉米。 韩耀将剩下的那半个大粽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抻脖子咽下去,低声咒骂:“操……这味儿是挺恶心……” 老人捧着膝上的食物连声道谢,颤巍巍吃饭,边跟韩耀说话,问他:“你们是去哪儿啊?” “广州。”韩耀答道。 老人又问:“你俩是……哥俩儿啊?” 韩耀点头,拍拍张杨脑袋说:“一家人,亲的。” 老人笑道:“亲哥俩儿挺好,挺好。” 张杨吃着东西,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列车的摇晃像生出了节奏,张杨摇着摇着就困了,靠在墙上迷糊糊打了个盹,隐约能闻到韩耀在抽烟。 仿佛一晃神间,天色逐渐暗下来,半天很快过去了。 然而到了晚上,新鲜劲儿退去,肢体的麻木和情绪的枯燥开始笼罩张杨,也笼罩了整节车厢。 窗外的景色看不清了,且没什么可看的,仿佛不管往前都是那些事物;旅客聊天的声音低下来,之后也许是太累了,也聊得太久,没什么可说的,便都噤了声;人们东倒西歪的低垂着脑袋,都些靠在一起,抱紧腿蜷缩在过道休息。 张杨浑身拧巴着难受,刚睡醒觉又觉得累,火车冷不丁在铁轨上一颠都震得他脑瓜垠子晃荡,想吐。 他强忍着脑袋疼,在心里合计时间,转移注意力。已经过了半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车。山海关还没到l,离广州还很远……韩耀说过,到常州要三十个小时,广州可能比常州还更远一些吧,得用上四十个小时,一天二十四,两天四十八…… 身旁的韩耀靠坐在不知是谁的大包裹边,脑袋歪向一旁,闭着眼睛,大黑狗熊似的,也不知道睡着没。 张杨木讷的环视四下,最后把视线投在韩耀脸上,无意识的端详。 韩耀仿佛感觉到张杨在看他,没张开眼睛,只是浅笑道:“看我干吗?” “哥。”张杨说:“你以前坐火车倒货,也是这样么?” “差不多。”韩耀声音低沉,夹杂在火车轰隆声中,却很缓和而清晰。 “年初头一两次,回家的时候能坐在货包上歇着,后来在里头藏烟酒就不敢坐了,万一压坏了呢。这么来回次数多了,就知道上车在哪儿窝着舒坦了。” “有时候也能弄到座票,但那样其实更操心。哥带着这么大一包货,好容易挤进车门了,放在过道身边挡路,架子放不上去,只能堆在门边。我在里头坐着,货在外头,让谁压了坐了我也不知道,有人翻开看拿走了我都不知道,不如像现在这样,反而更舒坦。” “有时候出门在外就不能要脸,就你这样的,要是自个儿坐火车买着站票了,一准跟车厢里内些个傻子一样,列车员说能补硬座了你也不能好意思上去抢。你得学着像哥这样,要不在外头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争取点儿好处,你不憋屈得慌么……” 张杨静静听他说话,听着听着,不知怎的,脑子便里开始想别的事情。 他忽然觉得,其实要想成为韩耀这样的人,真是很难。大哥很厉害,是个值得佩服的人。 他想,假如他是韩耀,他能靠卸货车攒下五千块钱么? 肯定不能。 且不说卸货车得能吃得了苦受得了累,需要毅力才做得下去,张杨在脑海中设想,他要是手头能攒下一千块钱,一定会买间像样的砖房,花个五六百也好,让自己最起码能有安定的住所,先过上安稳的生活。他要是真有这么多钱,根本想不到做生意这个门道,就算想到了也舍不得把钱抛进风险里。 反正不管咋样,他都不敢像韩耀一样大胆的用这些钱倒烟,更不会想韩耀一样能沉得住心气,继续吃苦受累去站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给人倒货,一倒就是半年,还能在陌生的南方独自摸索赚钱的门道。 刚认识那时候看不出来,渐渐熟悉之后,张杨发觉,韩耀这个人能隐忍,有耐心,意志坚定,对自身认定的想法坚持到近乎偏执。面上看,这人就是个死气白赖的苦劳力,天天混着紧巴巴的日子,也不在乎别人瞧不起他。而事实上,他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个世界,等待他要的机遇,蓄势待发。 张杨以前总觉得,韩耀好像从来不在乎自己吃什么穿什么,也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目光,贬低也好,瞧不起也好,像是都习惯了,无所谓。其实,这人的不在乎不是因为习惯了,而是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站在高处,能让别人反过来仰望他。 所以,朝夕的安稳也好,暂时的低迷和愁苦也好,从来都不曾干扰过韩耀向前看的视线。 相处的越久,张杨越是认定,韩耀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这样的韩耀,张杨打从心底里佩服。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再鼠目寸光,他要把视野和想法放得跟韩耀一样长远。世界变化的这么快,只有像韩耀这种有头脑又果敢的人才能过得好。而他看到的还太少,太浅,什么都不懂,都要韩耀去提醒。这样不行,他得学着成为像韩耀那样的男人。也幸好这回跟着来了南方,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 火车顶灯暗下来了,列车员在挤满乘客的狭窄过道间费力走动,提醒乘客注意保管好财物。韩耀把行李袋垫在身后,点燃一支烟,跟平常一样喂到张杨嘴边。 张杨回神,凑过去吸了一口,忽然道:“我记得广州不靠海,是不是还要换车?” “先去广州,再转车到汕头。”韩耀嗯了声,叼着烟问他:“困了再睡一会儿吧,嗯?靠哥身上。” “不困。”张杨抽出半根烟叼着自己嘴巴里,想了想,道:“睡半天了,就这么干坐着没意思。哥,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说着,他动了动嘴里的烟。 韩耀拍拍他,低声道:“下车了给你讲,现在人多不好说。” 张杨恍然,接着叹气,觉得自己怎么刚说完要学聪明,没一会儿工夫就又傻了呢。 韩耀看他恹恹的,以为不高兴了,就道:“玩扑克不?” “有扑克啊!”张杨眼神一亮,点头:“玩!” “嗯。”韩耀从行李包侧袋里拿出一副旧扑克牌,刷拉拉洗开,“你说,想怎么玩?” 张杨:“贴年糕。” 韩耀:“……” 贴年糕,就是两个人把扑克牌分成两份,各自洗开,按照手里牌的自然顺序交互一张张往下排,当某人手里拿出的牌数字与上面某一张相同时,该人就可以把两张同数字牌之间的所有牌收进手里,然后继续贴,直到一方手里没牌为止。 这是一种极其没有娱乐性的扑克牌玩法,针对的年龄段主要在十岁以下,主要功能就是哄孩子,因为这个游戏一轮真的能玩很长,很长,很长时间。 于是,漫漫长夜,两个老爷们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撸着袖子攥紧手里的扑克牌,气氛凝重的贴啊贴。列车员从休息间出来撒尿,还驻足观看了半拉小时,神情特别专注。 …… 第一夜在贴年糕中结束,第二天俩人轮流睡了一上午。火车出关时,韩耀还到站台上买了半熟的葡萄,特酸,吃一颗能浑身激灵。张杨吃的手臂上直冒鸡皮疙瘩,又忍不住想吃,韩耀给他买了玉米甜饼用来夹葡萄,味道正经不错。韩耀贴年糕贴到心累,说什么都不肯玩儿了,张杨实在无聊,便仗着长相好,装可怜问车厢里一位大婶要了画报回来看,俩人又打发掉了第三天。 火车上的时光过得再慢,也总有全部流走的时候。 第三天的晚上九点,火车终于驶进终点广州站,韩耀牵着张杨跳下扶梯,看着匆忙奔走的行人和月台两侧的街灯,恍惚间有种刑满释放的错觉。 23、到达 广州站前的马路很宽,火车站正前方的花坛里种了一种在北方见不到的树,像一个巨大的土豆从泥土中冒出一半,脑袋顶上突兀地生出一茬又大又硬的叶子。张杨知道这是南方的品种,但还是觉得挺稀奇,站在那儿仰头看了半晌。 韩耀俯在花坛石阶前,从行李袋侧兜里拿出一沓卷边的空白表格和一支旧钢笔,抠掉干结的墨水,又甩了甩,在石板上伪造住进招待所要用的介绍信。 张杨蹲着看韩耀填表格,“兹介绍郑大国同志等两人前来你处联系住宿事宜,请惠予接洽是荷”,字迹很好看,硬朗流畅。 招待所的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两张单人床夹着一张桌子,门边一个脸盆架,地上有暖壶。头顶的灯泡倒是瓦数高,很亮,吸引蛾子和蚊虫从窗户缝钻进来,嗡嗡的绕着圈飞。五十小时的火车把张杨折腾的疲惫不堪,没等韩耀锁好门,他就手脚大开的倒在床铺上,迟缓的踢掉鞋子,一动不想动。 当天晚上,张杨昏天暗地的睡足了三天的觉,蜷在毯子里不省人事,连韩耀半夜起床帮他拍蚊子也不知道。 翌日清晨,他们叼着糯米鸡登上了另一趟的火车,于当天下午到达汕头。 汕头是沿海的经济特区,这几年来一刻不停,热火朝天的发展着,张杨确实在这个城市感受到了与省城截然不同,但又十分相似的气息,那是蓬勃的气息。l 火车站附近的牛肉丸和肠粉很香,韩耀下车时看了眼站前的大钟,接着就不着急了,领着小孩儿坐下来好好吃了顿午饭。吃饱喝足后,韩耀又跟水果摊老板讨价还价半天,买了很便宜的新鲜荔枝,两人在站前溜达了一圈,等晌午的日头过了劲儿,才找了个墙根儿坐下,边吃水果边说接下来的行程。 然而,说是讨论行程,其实到底怎么个行程,韩耀也不能完全说清楚。 半年前,韩耀之所以能发觉到走私烟赚钱,是因为偶然一次看见服装厂的领导在抽万宝路,当时他看着那外国字母也觉得稀奇,就凑上去套近乎问了两句,没想到那人还真把在哪儿买来的告诉给他了。 韩耀当时对于走私烟并没有多大的想法,做生意的门道他还在摸索当中,一切有可能成为赚钱渠道的货物,外国酒,磁带,甚至糖精,他都会尝试一把。 后来,当他从常州烟贩子处倒回的香烟被抢购一空时,脑袋里立刻萌生出的新念头,除了“这玩意儿真他娘的赚”以外,还有就是,“如果成本再低一些,会更赚钱”。 在常州倒来的走私烟实在太贵,一条二十五块,能顶韩耀原来两天工钱。也就是这男人胆大敢尝试,不然这么多本钱,换做是谁也轻易不敢拿出手。万一卖不出去砸手里了,不赔血本也得心疼好几年;卖得好也不甘心,凭什么上家卖二十五也能盈利,这里面到底还藏了多大的利润空间呢? 于是,韩耀就开始变着法儿让烟贩子吐出上家。 这年头的人都不是傻子,都指着自己手里的进货渠道来钱,怎么可能愿意跟旁人分一杯羹。韩耀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从来不说自己要往北方倒,而是哄对方说,你自己这么干来钱太慢,不如咱俩合伙,一人出一半本钱,五五分成,这多好,咱哥俩在一起肯定能赚大钱。 韩耀这人装相装得最好,他一脸真诚的骗人,谁也看不出他是拿话哄人,再加上小酒一喝,小嗑一唠,三两下就把烟贩子拿下,对韩耀说货源在台州的什么什么地方。 韩耀就这么一步一步往上寻,抽空就往台州跑,相继套出他们的上家,从台州一路顺藤摸瓜到福州,泉州,最后终于在五月下旬跟沿海一带的烟贩子问出了走私船靠岸地,也就是他们这次要去的地方。 据那人说,第一手货源在一个小渔村,说是渔村,其实就是一干烟贩的据点,怕人查才伪装成渔民,挂几张渔网装装相。这个地方在潮州和汕头中间的海边,跟周围市镇都搭不上边,非常隐蔽,坐长途客车到站就是一片水田,一眼望不到边,找人把你们捎到东边的树林,然后就说不清路了,得靠自己边找边走,总之要往东,这片林子对面就是空地,如果进去的位置正,放眼一望就能在海滩上看见渔村。 韩耀问他,林子多大?里头有没有路,附近有没有村民往对面海滩去过? 那人就只笑了笑,说,林子不大,就是南北方向很宽,具体位置我真是说不清楚,没什么标识和参照,兄弟你只能自己看着办。 对于韩耀而言,前面的各个转折点都很明白,唯独树林子这一段路,他心里犯嘀咕。 这人不排除是故意支支吾吾不想说清楚,毕竟这货源多一个人知道,他以后就可能少赚一笔钱。那意思可能就是:看在情分上,我把能说的全告诉给你,其余的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寻摸的到了。 当然,韩耀在这些人身上下的功夫并不少,混到熟透了才敢问一嘴,而且他也套了别的烟贩头子的话,基本上差不多,还都不如这人说的仔细,都是含糊着两句话就带过去了。 听韩耀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张杨剥开一枚荔枝塞进他嘴巴里,道:“我觉得咱们单独来就不对,你既然认识他,为啥不让他下次来进货的时候带上你啊?” 韩耀摇头,含着果核口齿不清:“你以为我没这么说过?你个傻玩意儿想的也太简单了。他都明说了,要是单独干,自然能让我跟去,跟我合伙都行。问题是他已经和别人有合伙关系了。我对于他的合作人来讲就是外人,他愿意给我吐出一口信儿都是关系铁照顾我,看这态度就知道,那些合伙人一定不会让我融进来分一杯羹。咱们只能靠运气,靠自己。” 张杨想了想:“那既然他信得过你,只是不能亲自带咱们去,总不至于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就卡在最后一步上吧,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哥,我觉得你可能想太多了。” “希望吧。”韩耀把荔枝核使劲按进红砖墙的缝隙里。 眼看日头斜了下来,荔枝也吃光了,韩耀抓过张杨沾满荔枝汁水的爪子在自己裤腿上揩干净,伸出手背给他抹嘴,而后起身道:“走吧,一会儿没有长途车了。” 张杨诧异:“现在?马上就要晚上了啊,等咱们到地方,人早都散了吧。” 韩耀低声道:“这事一般都晚上卸货,咱们现在去,正好。” 张杨了然,斜着眼睛撇嘴:“啊……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不着急,我还以为你特意领我溜达着玩……” 韩耀无奈的看他,在他下颌狠狠掐了把:“要不是为领你吃点儿汕头小吃,哥早进树林子探路去了,不识好歹。” 等他们坐上的长途客车缓缓拐进公路,车站大楼上的大钟指针马上要指向三点钟。客车开得很慢,在各县镇的停靠站间走走停停,路过镇子,稻田,白墙黑瓦的村庄,偶尔路中间窜出一条小狗,傻呆呆看了眼驶来的客车,嗷呜一声,赶紧扭着屁股跑走。 张杨享受着穿透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感叹:“像出来旅游似的。” 韩耀道:“吃顿好吃的再坐个车就是旅游了?” 张杨眯着眼睛看窗外,不做声,只是笑。 韩耀也轻笑起来,“好养活。” 到水田外下车,两人蹲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搭坐上村民的牛车,走出很远一段路,到达村庄后面的坡地上,跟村民道谢,他们回身望见不远处的树林和草地,天边已暗的不能再暗。 事实证明是韩耀想多了。正如烟贩子所说的那样,树林并不很宽,最多不过一里地而已,树也不是很密,但横向两侧连绵延伸,看不到尽头。站在坡上往对面望过去,能隐约看到海滩,但看不到那个伪装的假渔村。 两人预估了路线,选择植被较稀疏的一侧滑下陡坡,身影一前一后融进漆黑的瑟瑟林木中。 穿过这片树林比预想的容易,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也没遇见什么事,很顺利就找到了对面的海滩,只是同样没见到渔村的影子,海上连条船都没有。 海风微凉,海浪的呼啸声有些骇人,韩耀和张杨牵着手踩在碎礁石上,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海岸寻找。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在北边一处礁石环绕的隐秘处看见几盏灯火。 张杨兴奋的低喝:“哥!” “总算他娘的找见了……”韩耀挑起嘴角,大步流星朝灯光走去。 24、香烟到手 黑夜,海风呼啸。韩耀阔步朝前,把张杨拽下礁岩,进入渔村。 渔村里,破旧渔网像帷幕l般搭挂在礁石周围,下边儿背风处或蹲或站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堆,扛着鼓囊的大包。看见韩耀他们走进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不动声色的抬眼打量这两个生面孔,很随意的站起身往远处走动,但依然掩饰不了他们的警惕和防备。 对面十几幢破旧屋子都敞开小门,门口一张空空的大长条桌子,上面横压一块木板,桌后坐着的有男有女,甚至有半大孩子,脚边摆着马灯,火光昏暗摇曳。他们看韩耀和张杨的目光与烟贩子不同,十分直接,毫不避讳,并且带着警告。 他们手里有枪。 韩耀也与他们对视,目光不徐不疾,扫过每张脸孔,然后走到离他们较远处,矮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海风凛冽的刮在脸颊上,生疼。然而卖家不动,买家也不动,就这么默默地分置两侧,仿佛都在静静等待着。每个人都不说话,彼此认识的聚在一处,垂着眼不唠嗑,不认识的更不互相攀谈。 张杨垂着头,疑惑且紧张。他想问问韩耀,他们到底在等什么,却不敢开口,这地方沉默的骇人。 木屋前的人都盯着他们,就好像只要一动,子弹随时能朝他们射过来;而他们手里的马灯和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又照不见那些烟贩子的脸,张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偷瞄他和韩耀。 他忍不住觉得,即使海浪拍打海滩的声响远能盖过他粗喘的呼吸,他此时此刻吐出的每一个字,也都会被海风吹刮着飘进别人的耳朵里。 等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终于,在波涛呼啸中,一艘伪装成渔船的走私船在岸边停靠。 与此同时,所有“渔民”都站起来迎向船舶,留下一些人分散拉开一排,举枪对准远处礁石下的买家,而瞄向韩耀他们的至少有三支步枪。 “哥……”枪口隔得还那样远,张杨却已经抑制不住的颤抖,声音不能再嘶哑。 “不怕。”韩耀握紧他的手,捏了捏,缓声道:“他们怕有人抢货,现在不靠前就没事儿。” 走私船上一点亮光都不见,船上的人飞快往岸边卸货,大捆大捆的香烟包裹在帆布中,一包接一包扔给岸上接应的人,二十分钟内卸完,货物全部搬进木屋里,走私船迅速驶离。 走私船与“渔民”的交接结束了,接下来,“渔民”与烟贩子的“就地批发交易”正式开始。 空桌子上的木板被拿开,烟贩上前从大包里倒出现金,就在这张桌子上清点,点够数了再谈货,先交钱后拿货,所有烟不论牌子类别一律五元一条,一捆二十条,有专人进屋取货,买家就站在外面不许动,不然枪子儿直接崩你脑门子上。 这事是怎么个流程,韩耀搭眼就看明白了,拎包上前预备提货。张杨跟在他身旁往近前走,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是他此后一生无法忘记,每每想起都历历在目的震撼回忆—— 最前面的光头从半人多高的厚布包哗啦啦倒出数不清的十元大团结,一沓一百张,像小山般堆砌在长条大木桌一侧,一沓一沓往地上扔,边扔边数,居然从一数到一百!桌底下蹲坐着两个女人,手指沾唾沫啪嗒啪嗒飞快点钱,点完一沓就随手推进木桌另一侧,用木板压着,而那块木板下已经垒砌的钱砖至少有二百多沓,再算上后边儿排队的这些,一晚上就地批发走私烟能赚至少几十万! 小山一样的几十万啊!就在他跟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摆着! 这幢木屋门边一直站着一名男孩,长得很小,桌上的钱堆都比他高出三个头,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但他拖举步枪的姿势娴熟无比,嘴里斜叼着根555烟,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张杨,目光锐利,丝毫不见孩子该有的稚嫩。 韩耀也觉出张杨瞅钱砖的目光太热烈,揽住他肩膀使劲晃了一下,低声道:“眼珠子收回来。” 可就是这么晃,张杨也没过回神,还咂巴着嘴咽口水,根本没在意瞥见男孩的枪口正对准他,手指头忍不住随着数钱的两个老娘们搓啊搓,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五八五九六十……” “噗!” 后头背大包的男人都让张杨逗笑了,扑哧一声,胳膊肘碓了下后头那人,朝前一挑下巴,示意你看,后面排号的一个传一个,全往前瞅张杨,憋不住乐,就连坐着往地上扔钱砖的男人都笑了。 韩耀无奈的把张杨推到身后挡住,跟那男孩道,“孩子没见过世面,见谅。” 男孩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稍稍移开枪口,目光却依然停留在他们身上,多了点儿鄙视,嘴角却也细微的抽了一下。 虽然今晚的交易者并不多,但钱却太多了,一沓钱查一分钟,韩耀带的少也有五十沓,更别提拿十万二十万的西边贩子。数钱的女人不是机器,总有累得慌的时候,再多钱也提不起神,越往后数的越慢。张杨看钱山都打不起精神了,歪在韩耀身上睡了一觉,一直等到后半夜才终于钱货两清。 有人从身后木屋里拎出烟捆儿,堆在韩耀面前,韩耀让张杨在礁石上的林子边等着,他来回往外搬,连带清点数目。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还有不少人陆续翻下礁石,进入渔村,有些跟张杨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的斜眼看地上的烟。张杨有点儿发憷,把烟都踢到身后挡住,边跟韩耀招手让他快点儿搬。 这些后来的人大多是十万二十万的买卖,买几万条,两个人倒动,一个在原地看货,另一个两头跑搬运,弄到树林子外围,那边应该有车等着;也有一些和韩耀他们一样,几万块本钱,最多进一万件货,买的少和路程近的都是好些人分散开带,背个包也看不出来;还有五六个人在礁石下整巴整巴,烟塞进编织袋里往肩头一扛,装成建筑工人回城,成群结伙的走了。 然后,张杨终于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树林边缘,他看着树底下足够给他们俩盖个窝的香烟捆儿,麻爪:“咋把这些烟弄回去啊!坐客车肯定会被逮起来啊!” 韩耀一点儿不着急,惬意的靠着树干抽烟,朝小孩儿招手:“这心让你操的,哥能不安排好么。过来,站一宿了,坐着歇会儿。” 张杨看他悠闲自在的,应该是安排好了,可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啊。他将信将疑的走过去,在韩耀身边坐下:“怎么运回去?” 韩耀叼着烟反问:“对啊,怎么运回去?” 张杨:“……” 张杨真是操心的命,不是自己的事儿也急得直哆嗦,韩耀一看小孩儿脸色不好就不逗他了,正色道:“火车查的严,况且这些东西弄到火车站也难,咱们这回只走货车。” “货车?”张杨一听,心里立刻冒出一连串疑问,“从南方开回北方要多少天,路上会不会也有人查?你怎么弄来的货车,货车司机知道咱们拉走私烟么,他能到林子这边儿接咱们么……” 正叨咕着,忽然就听不远处礁石上边有人遥遥喊了声:“诶!韩子!” 韩耀偏头一望,立刻大笑起来:“洪辰!” 25、洪辰 洪辰跟韩耀是从穿开裆裤的毛头时代就混在一起的发小儿,这俩人的关系比亲兄弟更亲。 六十年代,省城郊边的八里铺一带全是一座连一座的四方大院,洪家和韩家的院子就隔着一道矮墙。他俩还都刚会走路的那年,就是透过墙根下的红砖空隙互相看对了眼,从此便天天隔着墙依依呀呀,手舞足蹈,开始了他们此时此刻还意想不到的,持续了大半生的友谊。 当时,洪辰的父亲只是省城农机厂的一名工人,家里不富裕,但为人非常地道,明白事理,是左邻右舍公认的好人家。 与之相反,韩家虽然算是当官的,但韩父维诺可欺,大老爷们儿扛不住事,没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光知道要面子,过日子根本不上心,就像这家不是他家,妻子孩子都不是他的妻儿一样;而韩母抠搜自私,心胸狭窄,处事也差劲,就连儿子韩熠也不是好货,跟他妈一样从小就掰着心眼儿算计,上小学天天逃课不学好,走街串巷打架抢劫,整个一小犊子。 所以,八里铺的左邻右舍面上都对他家挺热络,口口声声羡慕嫉妒,把他们打发的乐乐呵呵,其实私下并不太看得起这家人,反倒对洪家很敬重,还都不时唏嘘,怎么隔一堵墙的邻居,做人上就能隔出一条大江呢? 洪父洪母那时候虽然年轻,但都是明白人,邻居韩家两口子是什么货色,他们心里明镜似的,招惹不起,即便是邻居也尽量躲着避着,一直不敢往深了相处。 原本,他们是连孩子都不想让跟他家的在一起玩儿,就韩熠那王八羔子,洪辰不到大人小腿高,站在门口手里拿块糖半天舍不得吃,他上去就给夺下来,还得顺便碓人孩子一个大跟头,小洪辰趴在地上哇哇哭,他能乐得前仰后合。实在是缺德,不知道怎么教育出这样的崽子。 不过洪辰跟韩家小儿子混在一起玩儿,他们从来不干涉,并且还觉得俩孩子在一起挺好。 韩耀这小孩,跟他们老韩家谁都不像,淘气是淘气,胆儿也大,但心丝毫不坏,实诚得很,从小就看出可交;可就这么好的孩子,韩家对待他的方式,狠的连外人都看不过眼。 他家俩孩子,同样都是儿子,同样不费心管教,但大的就能无法无天,小的没做错事都得挨呲喽,大的吃饱穿暖,小的从来在父母面前捞不到一点儿好,什么活都得干。 洪家夫妇觉得太可怜,可他们是外人,管不得也说不得,只能背地里偷着摸着对韩耀好一点儿,而且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因为父母差劲,就从他身边夺走仅有的玩伴。 其实韩耀真是个好孩子,模样长得精神,还会哄人高兴,见谁都大大方方打招呼,就像家里特意教过他似的。 洪母有一回跟街坊在一起择菜时,正好聊到韩家小儿子,她也没避讳的说出了心里话,“孩子这么好还不知足,就稀罕那个齁不是东西的老大。小孩儿都让他家养活的囚住了,要是给我家养,我都能乐上天,肯定好好对待。” 在一起的几个妇女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你要真想养活,开口跟韩家要啊,他家指定给你,都巴不得的,没看他们家对待小崽儿跟对付冤孽似的么,摆明了不想要,你领走他们还得谢谢你。” 这话说完,另一个却笑了,道:“他家确实不愿意养活,可要是洪嫂主动领走给养活,你信不信,我给你打包票,等孩子大了长得好,他家都得哭天抢地的往回要,还得泼洪家一身脏水,说他家抢人儿子。” 这话原本就是随便聊天,也不知怎地就变了味儿,飘进了韩母耳朵眼里,惹得她当场就急眼了,站在墙边对着洪家院子破口大骂:“你做美梦呐你!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我给你养!呸!我家就是给他吃糠咽菜也是我家养活大的!我家人就得给我家干活!你缺手短脚你生去啊!你上别人家要孩子!你要脸么你!” 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她骂,都撇嘴叹气,这他妈老娘们儿,不是舍不得儿子,是舍不得不要钱的苦力。 洪父忍着门外的骂声,在家还把洪母说了一顿,明知道老娘们儿都嘴欠,你咋还敢啥都往外说啊! 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再提“领养”的事儿了。洪母有心也无力,连让韩耀进家门都不敢了,实在是惹不起隔壁的,只能时不时给韩耀做点儿好吃的,让洪辰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家里做的玉米面大饼子或者馒头掏给韩耀,让他赶紧吃。 那时候洪辰虽然年纪小,但让洪家l两口子教育的非常懂事,性情也温和稳重,像个小大人,跟活泼大胆的像个小男子汉的韩耀在一起玩儿的特好。 俩孩子是同岁,开裆裤的年纪就滚成一堆,会走的时候手牵手,会跑的时候并排跑,一起玩耍一起撒野,一个被欺负了挨揍了,另一个拼了命的扑上去帮忙,并且他们的性格又互补,还都很聪明,有心眼儿,想事情能想到一块去,都最喜欢跟对方相处,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不如他们关系紧凑。 当年韩耀准备上小学,正好赶上韩熠被公社武斗的流弹打中,住院治疗的钱流水般花出去,家里几乎一分闲钱都不剩。 韩耀虽然年纪小,但非常要强上进,别人都上学他也得上学,必须上,家里不给拿钱他就自己想办法。 秋天大地收割,韩耀混在玉米杆中间捡粮食,冬天就捡煤核,卖钱攒下来一些,藏在家里,结果被韩母偶然翻找出来了,回身就买了五花肉给韩熠补身体。韩耀当时委屈的站在死胡同里嚎啕大哭,他不敢在家里哭,不然挨打没跑的。 韩耀没钱上学的事儿,洪辰知道,他也帮韩耀去捡过粮食,抢过煤核,听说钱全变成肉进了韩熠的肚子里,他也气得直哆嗦,俩小孩儿就在大街上嚎,一个撕心裂肺,一个义愤填膺,情绪和动作都幼稚到可笑的地步,却真挚的无可比拟,没有丝毫虚假和做作。 三块钱的学费在当时仍有很多家庭支付不起,韩耀一个小孩儿能攒下钱更是不易,先前的“存款”都打水漂了,眼看着还有半年就是夏天,韩耀着急,洪辰也给他想办法。 洪父在农机厂上班,每个月工资虽然不多,但他一定会每隔一个礼拜拿出一分钱给孩子,当做他的零花钱。 这是洪父教育孩子的手段,他对洪辰说:“你是我的孩子,我作为父亲,能每星期给你掏一分钱零花钱,再多我拿不起,因为咱家还要拿爸爸剩下的工资生活。这一分钱,你可以买糖,卖冰棍,也可以留起来,越留越多,以后就能用它买现在买不起的东西。别看着钱少,积少成多是力量,能不能积少成多是耐力和决心。” 这每周一分钱的零花,洪辰都是卖冰棍跟韩耀分着吃,或者买糖,用石头砸碎了,分成两份倒进嘴里,糖粒塞进牙缝,甜味随着口水慢慢咽进肚。不过自从韩耀准备攒钱上学,他也开始攒,强忍着不花这钱,不吃甜丝丝的冰块和水果糖。洪父看见他这样,也不动声色的将发放零花钱的周期改成两天一次。 六个月时间,他攒下一块钱,算上韩耀拼命捡煤核,给人推磨的工钱,夏天临近时终于凑够了费用。 对于韩耀自己想办法上学这件事,韩家人没什么想法,甚至没当回事,他能弄来钱上学是他自己的事,家里没钱就不给他拿,有钱再说。 后来韩熠好了出院回家,家里渐渐的也缓过劲儿来,韩父较之韩母稍稍有点儿良心,但更多的还是觉得他老韩好歹在行政厅有个位置,别人家小孩都上学,他家差这一个的钱不愿意掏,忒丢人,于是便没克扣韩耀的学费,供他读了小学,初中和高中。 幸而韩耀的上学路通了,却可惜,小学之后,韩耀的生活就再没有了洪辰的陪伴。 小学四年级,洪辰的父亲被借调到外地厂子工作,一年后正式调职转厂,洪家搬走了,搬到另一个城市。 从一九七一年开始,他们整整十四年没见过面。 直到一九八五年的初夏,韩耀根据烟贩子提供的消息,去往烟台联系可靠的私人运输门路,没想到这位搞私人运输的“可靠老板”,竟就是多年没见的挚友。 久别重逢的喜悦无法用言语形容,尤其是洪辰,眼睛都湿了,韩耀也高兴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狠狠拥抱对方,细细端详对方的模样,说不出话。 彼此在对方眼里真丝毫没变,仿佛都还跟小时候一样,洪辰还是那个稳重的洪辰,韩子还是那个胆大的韩子。长大的只是身体,心没变,感情也没变。 好哥俩儿十几年再相见,都高兴的没边儿了,搂在一起回家好好喝顿酒,七嘴八舌的唠这些年的生活,唠儿时的记忆,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后,俩人终于想起来,因为啥才见的面啊? 好哥们儿之间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他们都还跟以前一样对待彼此,何况原本走私贩子就把路指向洪辰,韩耀更无须隐瞒,把运输走私烟的事情跟洪辰明明白白的说了一遍。 洪辰一听韩耀做这事儿,当时就乐了,说:“咱俩就是隔八百年不见面,心里想的事情还是一样,还是能合上拍子,就是天生配套!” 洪辰本来在国营储运公司上班,工作稳定,收入也不少。但当改革春风吹满大江南北时,数不清的大小私企在全国各地冒出来,于此息息相关的,异地之间的货物流通量逐年加大。 储运毕竟是国营企业的下属公司,运输货物费用贵,而铁路运输是国家垄断,不管车皮还是集装箱都要花不少钱,很多私人企业不愿意把钱花在运输上,但不运又不行。 洪辰在储运工作,自然十分清楚其中的关窍,了解私营企业的心思,现在全国各领域几乎都是空白,发展空间要多少有多少,只要看清门道,敢放手一搏,干什么什么赚钱。 他跟韩耀性格不同,想法却出奇相近,都胆大果敢,他当时掂量了形势和能力,看准机会,心一横把工作辞了,下海单干,就作私人运输这一块。 而他的私人运输,不光满足了小企业,也给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流通提供了方便。 说实话,走私这一块还真就数国营储运背地里干得多,因为它们方便干这个,还不是不直接做,而是收“通关费”,黑钱赚得满盆满钵。但他们的胃口毕竟大,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很多人走私赚得钱有三分之一花在“通关”上,所以说洪辰的私人运输出现的太及时了,被查的风险再并不大,价钱也“公道”。 对于这些暗地里的交易,洪辰见得太多,他从储运脱离出来单干,人脉派上了用场,稽查走私对他而言影响并不大,而且他不至于抢了国营的来钱门路,毕竟很多路线他走不了。 如今这么赚的生意主动找上门,放过不做是傻子,胆小不敢是孬货。 如此一来,两人一个走私,一个帮人走私,又在这种情形下重逢,简直就是老天爷安排的一样赶巧,天时地利人和。 用韩耀的话说:“咱哥俩这就是缘分!” 合作不用说,那是一定的。而具体怎么个做法,他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 洪辰不是不知道走私赚钱,但他没有最低价的货源,便不太愿意涉及到这一块;而韩耀直接提出了,我提供走私船靠岸点,咱俩一起干走私,不合伙,在不同地区各卖各的,互不冲突,但是运输在一起,就属于你顺便捎上我。 一个货源地换以后的顺风车,互利互惠的好方法,彼此都不吃亏,两人一拍即合,当晚商量好具体事宜后,韩耀连夜赶去常州,帮老袁联系最后一批货单,把跟服装厂订的货提出来带回省城,洪辰则开始着手安排往汕头方向去的货车。 海上的晨曦泛着旖旎的光芒,冷清宁静。 海滩礁石边缘的木荷树下,洪辰大步跑过来,韩耀笑着迎上去:“来的挺及时啊。” “本来能再早点儿,小韶开岔路了,娘的,黑灯瞎火找半宿才找过来。”洪辰站定跟韩耀拥抱,抹了把汗,笑道,“我从北边来的,车在林子外面等着呢,咱赶紧搬完上路。你货呢?” 韩耀微微一抬下巴,示意他,这不都堆着呢么。 洪辰偏头看了眼,扬起眉毛,“不少啊,一万件。” 韩耀挑起嘴角,“跟你比不了。” 张杨茫然的站在树下,看着两人互相打趣,还是洪辰先看见他了,道:“哟,这小伙子是?” 韩耀这才想起来,忙一把拽到身边,揽着肩膀介绍:“这是我……弟弟,我家小孩儿。这你大哥,洪辰,跟哥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兄弟。” 洪辰的目光在两人间扫视,而后微微低头,笑容温和,跟张杨说话:“头回见面,喊我大哥就行,我跟韩耀多少年的铁磁儿了。” “你好。”张杨礼貌的点头,“我叫张杨,杨树的杨。” 韩耀拍拍张杨,说:“洪辰在作私人运输,咱们以后都跟着借光,用他的车队拉货。” “车队?”张杨微惊看向洪辰,“你有很多辆车啊?” 洪辰轻笑,“几十辆而已,还都是国营淘汰的二手车,走路子买回来也不贵,凑合着能开。” 洪辰原本想跟张杨多聊几句,不过时间紧张,车在外头等着,他的货还在北边礁石上堆着,远远能望见有人站在边上看管,于是三人也不多说,以后一路上好几天,有的是时间聊,现在得抓紧往林子外搬货。 先把韩耀的一万条挪到北边礁石,再一并弄到林子外装车。韩耀和洪辰都人高腿长,壮实有力气,溜达着就上去了,六捆货往地上轻松一放,转身跳下来再迂回去又是一趟。 张杨体力跟他们没法比,加之石坡陡峭,他不拿东西往上走都得身体前倾才能用上力,现在拎着东西,重心直往后坠。 他气喘吁吁跟在后边蹭,几乎是趴伏在岩石上,提六捆烟踉跄上礁岩,一脸狰狞。 “噫——” 张杨咬牙使劲,挣扎着把三捆烟抡上石坡,使劲扒住上面。 这时,一只手在他眼前晃过,抓住他的手臂和衣领往上提,那人还道:“别愣着啊,脚使劲蹬一把不就上来了么。” 26、秦韶 在那人的拉扯下,张杨费力地蹬住脚下的石峰,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双手撑着膝盖喘气,道:“谢……呼……谢谢啊,哥们儿。” 对面那人松开张杨的衣领:“没事,你在这儿看货吧,我下去拿。”说着,他从张杨身边走过,三两个阔步迈下礁岩。 张杨没来得及说“麻烦你了”,人影就已经从他边上过去了。 他稍微缓过劲儿后回头瞥,看到那人的背影,很高,能看出身板结实,白衬衫挽起袖口,手臂能隐约看清肌肉的流畅纹理,衬衫从裤腰后随意的扯出来一角,下身穿时下最流行的男款喇叭裤,现在南方街头很多人都穿。 其实这样式的裤子,张杨也有一条,是韩耀给买的,说现在正时兴,但张杨从来没穿出去过,觉得太怪了,裤腿开出那么大一圈,遮住大半个脚丫子,实在不好意思穿出门。 但也许是身条好的缘故,这年轻人穿在身上倒是说不出的时髦好看。 年轻人的脚步轻快的踩在海滩的碎石头上,中途像是发觉张杨在看他,转过上身扬起嘴角一笑,黑乎乎的蛤蟆镜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长相,但能觉出轮廓很俊。 张杨忙挥手,喊了声:“麻烦你了!” 那人回身往前走,曲起手臂在空中挥了一下。 洪辰和韩耀返回来的时候,张杨问:“那个白衬衣的是……?” “秦韶,跟着你洪哥干活的。”韩耀答道。 洪辰笑着说:“五六年的帮手了,管他叫小韶就行。” 张杨等在大石头上的这段时间,这个秦韶每次过来都要跟他扯几句话,先是你叫什么名儿,我叫什么,嗯了声放下东西麻利的转身走了,完后再一趟又问你多大了,我跟你差不了两年……往复七八趟之后,他就开始跟张杨扯嘴开玩笑了,明明刚认识还不到俩小时,跟张杨说话的语气像老朋友似的。 俩人这么随意的一来一往,有一搭没一搭,竟也聊得挺欢,张杨觉得这人的性格倒是跟苏城挺像,开朗也热情,但比苏城爱说笑,话多却不烦人,总之很招人喜欢。 一万件香烟,三个人搬二十几趟就搬完了,都堆在与树林边缘交接的礁石上,跟洪辰的二十万件叠摞在一起,接着还是他们三个紧着来回往林子外挪。货源地不好带信不过的人来,所以他们还得亲自装车,忙得顾不上说话,张杨在原地看着货物。 当天边大亮时,所有货物终于集中进两辆大货车中。防止中途有人查看,货箱外圈是一层普通货物,里面夹藏香烟。 洪辰和小韶分别驾驶一辆货车,货车前往潮州市区,由等在那儿的四名司机接替轮班往北开,而洪辰他们则坐进一辆面包车,跟着货车后面进入国道。 忙乎了一整个早晨,坐进车里才终于有机会好好说话。 洪辰坐在驾驶席上,眼睛看路,对前排座上翘腿横躺着伸懒腰的秦韶道:“你韩哥在家的时候就见过面了,张杨是你韩哥的兄弟,在海边儿说过话了么?” “嗯嗯。”秦韶随口答应,扭头对后排座正吃早饭的张杨笑嘻嘻说:“诶,粿条卷给我来一口。” “好。”张杨夹起一块放进他大张的嘴巴里。 秦韶边嚼边道:“香,再给一口。” 洪辰听见后面的对话,无奈道:“这小自来熟,真难整。” 副驾驶席上,韩耀透过后视镜看见张杨举着筷子往秦韶嘴里送早点的情形,低声说:“他看着年纪可不大,跟你来这地方行么?” “你别说,我还就信得过他。小韶别看他那一出儿不着调,做事情上心。”洪辰反问:“你怎么还整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让跟过来了呢?再信得过也得会做事儿,这你一路上还得反过来照顾他。别的且不说,万一中途出岔子,你能顾得上他么?” “他不闹人。”韩耀指着脑袋道:“体力活是干不了,但是明白事儿,不用我操心,有些事儿他还能给我支招。” 洪辰偏头瞅了眼张杨:“参谋。” “那是。” 车厢里闷了一宿,有些热,洪辰摇下车窗,清晨的凉风带着植物气息吹进来,他捋了把凌乱的额发,忽然道:“韩子,上回在家喝酒,我也没想起来问你,你都二十五六了,有没有家室啊?” “家室个屁。你要是个闺女,你愿意跟火车站扛苦力的过日子么,天天往破房子里一窝,漏风漏雨,耗子满地跑,我还成天破布烂衫的浑身是灰,又领不着粮票。” “倒也是。就你原来内条件,老娘们儿都未必愿意跟你。” 韩耀笑骂:“滚你妈蛋。” 洪辰给韩耀递烟,吸了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要不兄弟给你介绍一个吧。你现在也不扛苦力了,这一趟往后就是正经八百的有钱人,到时候搁街上掐腰一站,有钱的大美男子,小姑娘不得扑上来抢。” 韩耀哧道:“免了。到时候我都分不清她们扑上来抢得是美男子还是钱。老子破布烂衫的时候也天天洗脸,也是美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没人来扑。” “你不能这么想,好姑娘总是有的,不然以后不用成家了,全是惦记你那些钱的。要么你就重新一穷二白一次,看看有人愿意跟你同甘共苦的没有。”洪辰轻笑起来,“要是没有,你就这么挺着也行,一辈子不结婚是能耐。” 韩耀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半晌也没再说话。 在车上这一整天,秦韶算是跟张杨彻底混熟了。 他坐在车后跟张杨聊天,都是些时新的见闻,张杨听都没听过,让他既惊奇又诧异。 俩人聊得津津有味,说腿上穿的喇叭裤,说五月份在工人体育馆里坦胸露背的模特表演,说现在流行的蛤蟆镜,说《上海滩》里的黑社会,许文强风衣礼帽长围巾特别有派头。 洪辰和韩耀在前头听他们的对话,有时候忍不住乐出声,还回头跟着插一嘴。原本不熟识的也厮混的熟识起来,彼此关系热络了不少。 天快要黑下来时,货车在一个地级市附近停靠,洪辰让司机出去溜达一圈,伸展筋骨,顺便买晚饭回来,他跟韩耀站在外头看着货车,抽烟说话。 秦韶絮叨叨的跟张杨聊了一天,算是成了朋友。现在面包车里只剩他们俩,秦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说话做事也不拐弯抹角,张杨跟他说话舒服,觉得亲近。洪辰他们不在,俩人聊得更欢了,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性格上。 秦韶说和张杨聊天不累人,他就缺这样性子的朋友。 张杨笑着跟他打趣,说以后你就不缺这样的朋友了,又随口道:“我哥说他和洪哥是发小儿,但是我咋看也看不出来。你说他这么和气的一个人,跟我哥一点儿不一样,俩人在一块儿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这话说得秦韶扑哧笑了:“你觉得他和气?你是不是感觉这人特别好,特别随和,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张杨点头。 秦韶倒在后排座上,头枕着张杨的大腿,道:“你一看就是实心眼。” 张杨:“?” 秦韶前言不搭后语的,忽然又说:“他们俩一看就是朋友啊。” 张杨被他“一看一看”的说蒙圈了,迷茫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唉……”秦韶伸手戳了戳张杨的鼻尖,“洪辰原来在国企上班,后来辞职改做私人运输,知道不?” “知道啊。”张杨道。 秦韶说:“一个在国企干了几年的员工,你觉得他辞职之后能有足够的钱买这么多辆货车,招这么多司机么?就算是二手车,几十辆也是一笔万元户都负担不起的巨款。” 这样一说,张杨忽然有些懂了。 跟韩耀攒钱做生意一样,没有本钱是不能干大事的。洪辰需要的远不是几万或者十几万。韩耀的本钱有一半是非法倒烟赚的,洪辰的就更不是什么正规来路了。 秦韶道:“最近几年,南方的票证渐渐没有人用了,北方的也在淡出。” “知道,北方很多票都不再用了,我还跟我哥说,幸好家里邮来的已经用了,现在粮店价钱比外头贵。”张杨点头。自从他去省城后才知道,有些地方买衣服居然还能不用布票,后来买一些日用品也不再用票,年初连粮票也开始没人用了。 l “北方比南方变得晚一些,自然地区和地区之间更不一样,有些闭塞的地方,票证还是非常重要,没有就不能生活。” 秦韶哼了声,道:“洪辰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招儿,他在南方低价买进粮票,再拿到别的地方高价卖,赚的差价让本钱翻了好几倍。后来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路子,在沿海走私外国手表和金子,都从鱼嘴塞进肚子里,堂而皇之运上岸,最开始我在边上看着都看不出里头有事儿。” “这还不是全部,他这几年投机倒把做的事数都数不清。”秦韶扯着张杨的衣领子往下拉,让他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轻声说:“现在你看他这张脸,还像良民么?” 张杨猛地摇头,不敢置信道:“从面儿上真看不出来……怪不得他敢跟韩耀在一起搞走私,还答应帮着运烟。” 秦韶摇头晃脑的笑道:“现在明白了吧,其实他跟韩哥一样,只不过韩哥是一眼明了的果敢,洪辰就是蔫坏。这俩人凑一块有的是共同话题,你甭操心。” 张杨低头看着秦韶笑起来就微微有些斜的嘴角,忽然问他:“洪哥说你给他做帮手五六年了,为什么你敢跟他做这些事?” 秦韶让他问的一顿,不自然的咳了声,反道:“你怎么敢跟韩哥一起干走私?” 张杨说:“我不是干走私,我是来看着他,怕他出岔子。” 秦韶闭上眼睛哼道:“我也是来看着洪辰的,也怕他出岔子。” 张杨:“……” 原本就是随口说说,聊天而已,张杨话出口前并没想太多,这才觉得自己唐突了,就把话题岔到了秦韶喜欢的蛤蟆镜上。 秦韶倒是没不高兴,张杨不追问,他便很自然的跟着转移了话题。 夏天夜里总是很多蚊子,面包车车窗关着还好,虽然闷热,但最起码不用被野外的毒蚊子咬出纽扣大的红包。韩耀跟洪辰站在外头就惨了,让蚊子饱餐一顿,用烟熏都熏不跑。张杨看他哥在外头叼着烟双手在空中唿扇,跑出去说:“你们进车里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后车厢。” 韩耀皱眉道:“回去老实呆着。” 洪辰靠在车厢边道:“去吧,陪小韶说说话,他一刻功夫都闲不住嘴。你看他出来找你了吧。” 果然,秦韶甩上车门跑过来把张杨扯走,边低声嘀咕:“他们已经被蚊子咬了,再多咬几口也无所谓,咱们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可是……”张杨回头看,韩耀朝他摆摆手背,用口型无声道:没事儿,去吧。 幸好张杨并没有担心多长时间,那几个司机回来得很快,知道老板还在饿饭,用纸包了不少好吃的带给他们,买了玻璃瓶装的汽水和白酒,洪辰掏钱给他们报销。 众人吃饱喝足,接着又找到加油站,一切妥当后,由四个司机轮班开两辆货车,洪辰和秦韶换着开面包车,晚上不找地方住宿,只偶尔在道边停靠一段时间权作休息,马不停蹄的一路向北,直奔省城。 27、一起 在国道上飞驰了三天,回到北方省城时,月牙儿正在云彩里翘出个尾巴尖。 洪辰让司机在南郊胡同口停车,趁着黑灯瞎火外头没街坊路人,赶紧把货卸下来,奔着大水泥管道运进土坯房里。 费劲八力倒腾完货物,洪辰也没进屋歇一会儿,卸完就张罗上车出发。毕竟韩耀的货是到地方了,他那一大堆却还没找落,必须趁早运往更北的地方,那里和省城一样,市场就是一片空白的天,谁先一步到谁就能可这劲儿折腾。 韩耀跟洪辰没那些客套的事儿,他也明白抢占先机的道理,以后再聚机会大把大把的,正事得放在前头。 于是哥俩儿在土道上交换一根烟,洪辰把扯着张扬磨叽没完的秦韶拽上车,跟韩耀摆了摆手:“回见啊哥们儿。” “张杨!回头我还来送货!完了咱俩吃酱狗肉去啊!”秦韶把脑袋伸出车窗,喊道,“你别忘了!” “肯定记着你那顿狗肉。”张杨笑着跟他挥手,“你们一路小心。” “诶!好!”秦韶依依不舍的伸爪子要拉张杨的手,张杨过去跟他握了下。 洪辰轰开油门,最后回头跟外面说,“走了。你们都回吧,过些天还见面儿呢。”,然后跟着货车缓缓前驶。 韩耀叼着烟目送面包车拐出巷子,和小孩儿一起回家。 拉亮从顶棚耷拉下来直晃悠的十瓦灯泡,昏黄却温暖的灯光重新笼罩这间屋子。 六七天没回来,一开灯,熟悉的一切看在眼里,与这些天的奔波劳顿交织在脑海中,莫名生出一阵心安和疲惫,恍若隔世。 张杨进屋先用手抹了把炕沿和灶台,上面没有浮灰,都很干净,窗台上的花花草草泥土也半湿,生气盎然支楞着叶子,想是陈晓云每天来打扫的结果。 韩耀实在乏了,没张杨那么些讲究,不管埋汰不埋汰,直接脱了衬衣,光膀子往草席上一倒,躺平了叹气:“可算到家了。真他妈累挺……” “你铺上褥子再躺。”张杨把他推到炕里,抖开被垛子扔到他身边,自己却没急着休息,先去厨房烧水。 这些天一直没洗过澡,灰头土脸的一路将就回来,身上都要馊了。先前秦韶往他身边挨,他都不好意思,怕人嫌弃。好容易回家了,可得好好洗洗这一身泥掬子。 往灶台里添柴火,大锅烧上热水,回堂屋就看见韩耀拧紧眉头,单手捂着腰。张杨忙爬上炕铺褥子道:“腰又疼了?” “操……不行受不住了……”韩耀挪到褥子上趴着,拉过张杨的手放到后腰上,“给哥揉揉,使劲。” 韩耀腰疼的毛病是近半年才生出来的。腰肌劳损。 当年二十出头的韩耀到火车站卸货,年纪轻轻凭的就是一身蛮力,不懂卸火车其实也是门儿技术活。刚开始仗着身板壮实,干一天活回家也不觉着哪儿难受,就是累而已,蒙头睡一宿,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直到半年前坐火车倒货,在车上不方便活动筋骨,要么窝一天,要么站一天,脊柱的骨头节僵得一动都嘎嘣响,而原先身上积攒下来的毛病,也因为一勤一怠的折腾而开始显现出来。 刚发觉腰不得劲儿时,韩耀没当回事,往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抽冷子疼一次,骶棘肌像火烧针扎一样,连腰都弯不下去。找大夫看了给开药,韩耀却无论如何不肯贴膏药,也不抹药油,嫌那玩意儿一股味儿忒他妈难闻。 这大老爷们儿犟眼子起来谁都劝不了,大夫没法子,说那就只能推拿缓解了,于是张杨就承担起了给韩耀揉腰的义务。 张杨骑坐在他后腰上双手按揉,韩耀呲牙咧嘴,疼得直挣,咬牙不哼哼出声,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湿乎乎的蹭在手臂上。 “坐车时间太长了,这腰僵得……你也不趁停车的功夫抻一抻。” “抻了也白搭,抻不对劲更疼……嘶……” 夏日里,张杨的手掌在带着热度,抚在后背皮肤上暖烘烘一片,粘连变形的肌肉纹理在揉搓中慢慢捋顺。 十几分钟后,韩耀僵硬的腰背逐渐放松,枕着桃酥的猫窝吁气。 平时,张杨不只给韩耀按腰,而是把他整个后背连带颈椎和肩膀,从上到下全揉一遍,直到每一块背肌都舒展放松。这半年下来,他也渐渐上手会用巧劲了。只是这一次实在舟车劳顿,使不上力气,只把他说疼的地方揉搓开后,就从大狗熊背上翻身下来,侧躺着歇气。 韩耀把小孩儿的额发顺到脑后,下地锁门,回来躺下闭眼睛打盹。 然而他们只歇了没一会儿,疲乏还没解,灶台上的大锅开始呼呼地冒热汽,把铁锅盖顶的咯噔响。 韩耀已经快睡着了,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的直喘粗气,像只大狮子。张杨忙趿拉着布鞋下地掀锅盖,一l趟趟绕过直堆到屋顶的大摞烟草,往立在墙角的木桶里舀水。韩耀被锅盖声和舀水声惊醒,毛躁的从炕上爬起来,拿抹布垫住大锅两端,端起来一股脑全倒进桶里。 滚烫的沸水跟凉水混合在一起,立刻涌上一阵氤氲的雾气,在空气中弥漫。 然后两人还跟往常一样,一起脱了衣裤搭在凹进屋的窗棂上,面对面坐进大浴桶里。 韩耀在热水里舒服的伸展双臂,搭在桶缘边,低沉的嗓音道:“唉……才他妈睡着……” 张杨拿澡巾擦身:“睡不睡着都得洗澡,不洗干净你能睡舒服么,多少天了都。” 韩耀叹气,仰在桶边阖眼,脑袋倚在旁边摞起的香烟捆上,“你洗吧,洗完给我随便搓搓。” 张杨:“……” 洗澡水凉的快,两个人同时洗还好,但韩耀都懒出花儿了,说不洗就是不洗,坐在桶里就开睡,张杨只能紧着把自己洗刷干净,再趁着水还温乎,捧过韩耀死沉死沉的大脑袋,费力的往上撩水洗头发。 韩耀睡得正舒坦着,感觉头发上有水,赶紧捂住后脑抬头起身。 张杨吓一跳,问:“怎么了?” “后边儿烟可不能整湿了啊,不然这些天白倒腾了。”韩耀回头看了眼,往左转了半圈让开烟捆,确定水溅不到上面,才垂着脑袋插进桶里涮了涮,挤上洗发膏揉搓。 张杨早忘了身后堆着烟这一茬事儿,赶紧偏头瞅,见外头包裹的纸没事,松了口气。 虽然一万件烟不算多,但堆在这幢小屋子里实在挤得不行,堂屋空地连带着厨房都满登登,像堵厚重的实心墙,只能勉强在门边炕沿留出一条过道。 张杨帮韩耀冲掉后脑勺上的泡沫,问:“哥,这些烟你以后怎么卖?还去批发街么?” “得去两趟,接着就不用了。”韩耀把双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甩了甩脑袋,道:“以后不是咱们去找生意,让生意上门找咱们。” 张杨拽过韩耀的胳膊使劲擦,想了想,了然道:“你想让烟贩子都来找你提货,来咱家提货?不太好吧……” 韩耀看着正给他擦手臂的张杨,扯起嘴角一笑:“以后这栋房子就不是咱家了。搬家。” 张杨动作一滞,“……搬家?” 韩耀捏着他下颌来回摇晃,笑道:“搬家。哥有钱了怎么能还住这破房子,好歹得换个敞亮地方,是自己的房产,不用交租子,想怎么弄都成,多好。” 张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里忽然很难受,却又说不出为什么难受,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哥搬家了,以后就不住在一起了。 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家了…… 张杨一张脸越发沉下来,眼梢也耷拉着,韩耀不知道他这一会儿一出儿的是怎么了,抬起他的脸问:“咋了?搬家还不高兴,这破房子你还舍不得了?那咱还租着行不,你愿意住这儿,哥就陪你住,不愿意住了再跟哥一起搬新房子去,行不?” “……啊?”张杨仿佛听不懂似的,怔怔的,茫然的抬起头。 韩耀看着张杨局促不安,又闪着期盼的目光,一下明白了这小孩儿为什么不高兴,心里猛地发紧,不能抑制的酸疼,却又莫名的欣喜。 他一把揽过小孩儿,额头抵在一处,狠狠揉蹭。 “傻玩意儿,哥哪能扔了你啊。” 28、搬家 搬家后还住在一起,张杨欣喜不已,眉梢儿都翘起来;韩耀明白小孩儿乐意跟着他住,并且盼着跟他住,看着小孩儿潮乎乎的脸庞,更是说不出的高兴,简直喜出望外。那滋味儿,就像有人在他心窝轻轻掐了一把,充血的热乎,点儿疼,但更多的是舒服。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如此盼着一件事情过。 只是,再怎么盼着,也得把眼前的事儿做好才能合计搬家。 翌日,韩耀就用手l头的余钱在城郊买下一间房当仓库,这房子在胡同里,隐蔽的跟特意藏起来了似的,不熟悉路的人得七拐八拐半天才能找见。小院的围墙和屋子都有前后门,连着岔路,四通八达,非常适合当倒烟据点。中午从家往胡同仓库拉货,把烟安置好,韩耀又马不停蹄的拎着五十条烟再次去到批发街口。 十天半月没见面,烟贩子都要想死韩耀了,一窝蜂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推搡着要进货。韩耀抖搂光这一大包,趁热乎把仓库地址散给烟贩子,告诉他们以后都是大批货,再不来批发街零卖了,要货就自己推车去进。 于是,几乎是韩耀前脚迈出一步,后脚烟贩就推车撒丫子紧跟着他,在批发街排出一条壮观的倒骑驴长队,长征似的浩浩荡荡前往城郊。 一万条外国烟运回来千难万险,却架不住一大群烟贩子抢着批发,带够钱的满载而归,没带够钱的扯着韩耀的手死活让给他们多留些,还有排得太往后,轮到就没货了的,黯然神伤的追问下次来货是啥时候,千万得去批发街知会一声,我们好赶早。 原本满登登的库房像遭遇了鬼子进村,不到傍晚就空空如也,比韩耀预想中卖得还快。这回连仓库都不用看着了,直接锁门走人。 韩耀在仓库批发香烟的功夫,张杨也没闲着。他没回剧团找老爷子报道,只去了苏城家跟两口子道谢,接回桃酥,回家后开始收拾搬家要带走的东西。 其实这么个破家,真没多少东西需要带走。 韩耀找仓库加上搞批发只用了一整天,张杨比他更利落,拾掇包裹只用俩小时。 半黑天时,大狗熊汗涔涔的甩膀子走回家,推开家门一看,啥都没变,就炕上多了俩行李包。 韩耀看着这点儿“行李”,很是意外,没想到他们俩人家当这么少;张杨看着两手空空的韩耀,更意外了。 张杨问:“你不是拉货去卖了么?” 韩耀抹了把汗,端着水瓢往肚里灌凉水,唔了声表示是啊。 张杨:“卖出多少?” 韩耀伸手一摊,全卖了。 张杨:“那钱呢!?” 韩耀拍了下后屁股。 张杨:“……” “嗝……”韩耀反出饱嗝,扔下水瓢,从后裤兜里拽出一沓小本子,甩给炕上的张杨。“唬玩意儿,七十多万现金能直接背回家么,存银行了。” 七十万块钱的收入,韩耀不敢全存一起,太惹眼,容易招人来查。他在农业银行新开了五本存折,算上原来一本旧的,将钱分批存好,留两万在手头备用,存折拿回家,还藏在原来那个藏钱的铁盒子里。 张杨此前没接触过存折,对这小本子很是稀奇,在惊叹过“居然赚了这么多钱!!”之后,就翻来覆去看手里的折子。 张杨老家的镇上也有信用社,跟银行功能差别不大,只是屯里人大多不去存钱,一来农民没那么多余富的钱可存,二来总觉得把钱放银行心里不踏实,万一出岔子取不出咋整,不如在家藏个保险地方,随时能拿到手,想用就能拿出来用。 其实,韩耀存钱意识在以前也很淡薄。他那时候的想法跟张杨差不多,觉得存银行不如捏在手里踏实。后来,他倒烟赚得第一笔钱时,就开始觉得放家里不保险了,主要还是因为屋里唯一能藏东西的顶棚塞不下这么多钱,容易压塌。 正愁得慌的时候,刚好听批发街上的人唠嗑说,存银行多好啊,国家给你管钱,保险,还能赚利息,钱生钱。当时韩耀就恍然大悟,暗骂自己以前真他妈傻到家了,从那之后就开始用存折。 张杨不懂银行存钱的套路,扒着韩耀给他讲,当听说了存折的种种好处,尤其是存钱得利息后,立马就对银行刮目相看,要求韩耀也给他办一张存折,把他攒的钱都存进去。 第二天上午,韩耀就给他弄去了,张杨赚得钱还要往老家汇给父母,所以为着方便,就给办了张邮政储蓄的折子。 为此,张杨乐颠颠的一整天,揣着存折感觉自己整个人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有钱了,终于可以开始寻么合适的新住处。 韩耀骑着破自行车满城瞎晃,到处打听哪儿有好房,逛了三四天,还真让他找见一处一眼就相中了的宅子。 韩耀看中的是城西一幢三间开门的砖瓦房,连带着大院子,独门独户,铁拉门嵌在高厚的砖墙里,门外大街宽阔繁华,街坊四邻也都不错。 这幢宅子的原主人是对老夫妻,看着都七八十岁了,嫌临街太吵闹,便搬去了儿女给买的新房子。老屋和院落没人打理,空留着也可惜,于是,老人的儿女们合计后便决定连同地皮一起出兑。 韩耀对地段和房子都很满意,一听地皮也卖就不再犹豫,当即买了下来。办完房证土地证之后,韩耀还带着张杨来看了一次。 而张杨也是一进门就喜欢上了这栋城西四条街的独门大院。 高高的院墙却不遮阳光,直直照在铺地的厚石板上,三间联排砖房都朝阳,对面是宽敞的大院子,在对面缠满牵牛花的矮篱笆连着月亮拱门,圈出片土地可以种花草,墙角一棵大李子树,树下架起一排竹竿,爬满葡萄藤,撑起一片阴凉,上面还挂着青色的果子。 阴面墙根底下还有地窖,里面很凉,存贮东西再适合不过。原房主走前仔细打扫过,甚至腌酸菜的大缸都刷的非常干净,整齐的排列在地窖一侧,另一边立着木头楔的架子,很结实,放重物也禁得住。 砖房内里很宽敞,三间房有两间开小门相连,外屋有厅有厨房,里屋有炕,紧连着的另一间是独立的一屋,也有炕,很齐全。三间房在朝阳方向又分别独开一扇门,无论从哪屋都能直接到屋外,方便。 最让张杨高兴的是,屋檐下竟还藏着一窝燕子。家中飞燕子是好兆头,小时候听老人说,燕子只去善良的好人家坐窝,住下了就再也不离开了,秋天飞走过冬,春天还会找回来。 他踩梯子爬上去瞧,小崽儿翅膀都长全了,还叽叽喳喳等爸妈带虫子回来,张着嘴好奇的四处看,互相挤来挤去,用喙啄张杨的手指。 韩耀看出张杨是非常喜欢这里的,却还是低声问:“觉得咋样,好不好?” “好!”张杨站在大院当中,转着圈把这宅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感叹,“这房子真是太好了!” 许是太阳的缘故,小孩儿的笑脸,甚至眼角睫毛都闪着光,韩耀看着他,就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结果张杨的下一句话立马煞了风景。 “哥,我给你多少房租?” 韩耀:“……” 韩耀面无表情道:“你给我洗衣服做饭,我也不能让你白干活,得,哥以后必须给你结工钱。” 这话说的张杨立马不乐意了:“你说的这是啥话!我喊你一声哥,给你洗洗衣服做顿饭你也要扯这些没用的,什么结工钱,你特意寒颤我啊你!这不是——” 张杨说着说着,忽然就觉出不对味儿了,抬眼见韩耀似笑非笑看他,讪讪的住了嘴。 “不收租,听话。”韩耀道,“一家人还合计两家事儿,你这不也寒颤你哥呢么。你住着能占多大地方,还是能把房子吃了?” 张杨低下头:“这不是一回事。” 韩耀问:“把哥当外人么?” 张杨连忙摇头。 韩耀低笑道:“哥也不拿你当外人。你就是半夜梦游饿饭,把这房子吃了,哥也不用你赔。” 张杨扑哧笑出声,“谁做梦吃房子,你见过么?” 韩耀扬起嘴角,大手在张杨发丝上抚弄,低声问:“你有好东西,愿不愿意分给哥一半?” 张杨道:“废话,全给你都行。” 韩耀看着他说:“哥也是。这不就结了么。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张杨垂眼不说话,半晌,忽然抬头道:“我想起来了,我不应该给你交租子。” 韩耀挑眉。 “我给你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补裤子烧炕,小韶说南方有钱人家的保姆做这些活都得给工钱,你给我工钱了么?” 韩耀:“……” 张杨道:“你欠着我工钱,我欠着你房租,一中和就两不相欠了。”说完一脸释然去够藤蔓上的小葡萄粒。 韩耀失笑,这小孩儿,非得找着平衡才得劲,这自欺欺人的小样儿…… 从南郊巷子搬走那天正是一九八五年的六月末,艳阳高照。 巷子口,韩耀把大编织袋,几盆花草和自行车装上倒骑驴,俩人头顶晌午的大太阳,蹲在街边吃了煮鸡蛋和面条。 街坊邻居都跟他们热络的打招呼,一听说要搬家,都纷纷祝贺他们乔迁,还有买菜回家的大婶问,这是干嘛啊,要搬走啦,一路上可加小心啊,来来往锅里插根大葱,搬新家兆头好! 张杨忙起身谢过大婶,跟她道别,结果回身一看,本应该插在大锅里搬家应兆头的大葱已经被韩耀扒皮就着鸡蛋吃了。 张杨:“……” 韩耀掰开一截插张杨碗里,“就面条吃香,你这卤味儿做淡了。” 张杨无奈,拿起大葱咬了一口,挑眉,别说,葱味儿还挺正的。 俩人呼噜呼噜吃光了大碗过水挂面,碗筷往倒骑驴上一扣,张杨抱着桃酥坐好,韩耀就嘎呦嘎呦的蹬起车蹬子,缓缓拐出巷口,路过熟识的街坊和小店,走过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的大街,正式入住他们的新家。 29、新家新坐骑 住进城西四条街这幢大宅后,张杨和韩耀的心都说不出的敞亮。 每日出门也好,回家也好,再不用弯腰弓背的钻水泥管道,而是堂堂正正的从黑漆双开大铁门进出。大院子四四方方,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窗台下两排花草伺候的绿意盎然;红砖房里堂屋是堂屋,里屋是里屋,不像南郊破屋,躺在炕上能看见厨房的锅里炖的什么菜。围墙和顶棚也不是旧报纸,而是刷了白灰水,亮亮堂堂;韩耀找人打得家具样式新且漂亮,张杨爱惜的不行,每天都得擦拭一遍。 就连桃酥也对这新家甚是满意。 张杨给他用旧棉袄重做了一团新窝,还放在炕梢角落,每天太阳升起来最先照到的就是那处,棉花晒得暖洋洋,宣软的蓬起来,比之从前堆在阴冷墙角的破布垫子好太多。桃酥现在在外头吃完野食,都舍不得往上躺,每次都蹲在门边喵喵叫,让小韩子或者小张子伺候他把爪擦干净才回窝里打盹。 韩耀把大铁门的门轴上了油,拉拽时就再不会发出吱嘎的刺耳响声,月亮门里的一片地让张杨问邻居借了锄头和铲子,翻土种了大葱和青菜,垄沟一排排整齐的从头趟到尾。大李子树的枝桠粗壮,不知长了多少年没修剪过,蜿蜒到院子空地上方,韩耀看上面已经挂满果子,剪掉可惜,便就着这树杈的长势,用打家居剩下的木料钉了个秋千挂在上面,风一吹摇摇晃晃,成了桃酥除小窝以外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仔细的拾掇完,老房子整个翻新了一遍似的,透出不一样的闲适与生机。 他们俩看着这个家,都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才是正经过家人该有的样子,这才是像样的家。 七月初,苏城和陈晓云两口子来新家做客,都不住口的称赞。吃饭时,陈晓云还笑着说,喜欢的不想走了,决定了,以后就赖在你家。 苏城一听当场就特别假的拉长个脸,粗声粗气道,咱家以后能比这儿好。 张杨不敢多说关于房子的事,只说是韩耀做买卖倒货赚了些钱,买新房子一个人住了空落,就还租给他一间。 苏城听了倒是没往别处想,道:“现在做买卖是真他妈赚啊,早知道不唱戏了,也找人合伙做买卖,说不定现在住上大院儿都跟你家当邻居了。诶韩哥,你带上我呗?” 韩耀把酒杯往桌上一墩,笑道:“我还指着别人给发分成呢,你还来指望我带你。” 苏城大咧咧的摊在八仙桌上,叹气。 陈晓云在厨房也跟张杨偷摸感叹:“这日子靠人过是一样,再有就是真得拿钱堆啊,不然再会过的人也变不出这么好的房子和家具。唉,你以后赚钱稳当不用担心,早晚自己也能有钱买好房住,就是姐家两口子都吃观众的捧场饭,要是以后没人看戏,我俩日子该是啥样呢……” 张杨在省越,就相当于铁饭碗,只要国家还开着你这剧院,张杨出徒后就有固定的工资拿,但苏城和陈晓云这样出私人剧团的,谁能保证以后天天都有那么多人看戏呢。 听到这话,张杨没说些虚头巴脑的安慰话,垂眼思量后道:“姐,你和城子得开始攒钱考虑经营个副业了,钱赚到手过日子才踏实。” 陈晓云点头:“是啊,我回家就跟那人商量。” 其实,经过这次生活的变化,韩耀也越发看出,就是再正经的过家人,也得手头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以前在南郊独住时,那日子让他过得,简直没有比他再窝囊的活法,后来有张杨这么个啥都会的忙里忙外拾掇,日子过得确实利索了,但穷还是一样穷,想要什么,一样弄不到手。 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往。 韩耀倒一批烟赚得钱,能顶外头那些让人羡慕眼红的万元户七八十家。就是再挣钱的个体户甚至私营,盈利比之韩耀也差出十万八千里。 这个蓬勃的年代,总隐隐覆盖一片灰色,只有敢于也善于游走在悬崖边缘上的人,才有机会够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云彩。 当然,这份钱财始终是见不得光的,表现的太过就容易招人嫉妒和惦记。 这些事,韩耀心里有数。就比如说,现在满村都吃大萝卜,就你家炖牛肉,香味儿还唿扇的到处都是,可不就让人垂涎,还要猜忌你家的牛肉是哪儿得来的。 所以,虽然这大院儿一片空落落,但韩耀也没掏钱买台车停进来应景儿,而是买了辆摩托,黑色的雅马哈125,比二八自行车高档,也是富裕人家才能买得起,还不惹眼。 韩耀买回摩托后还跟张杨打趣,说:“哥本来说好的买台车接你上放学,现在有钱了,哥倒舍不得了,你以后就将就吧,可别因为这事儿跟我翻脸。” 张杨斜眼瞅他,道:“你要是真买台车回来,我才得跟你翻脸,不然我天天都得担惊受怕,万一哪天有人眼红你,把你那点儿破事抖搂给警察,来逮人的时候再把我一道顺进去咋整。” 韩耀当即乐了,赞叹:“咱家小孩儿就是明白事理。” 大摩托停在树下特别帅,张杨围着大摩托上下端详,问:“哥,骑摩托用驾照么?” 韩耀叼着烟哼道:“用不用驾照老子也不考,会骑就行,骑不死人。” 张杨:“……” 于是,张杨再回到剧团学戏,坐骑从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换成了纯进口的雅马哈拉风大摩托,连同司机都升级了,从破布烂衫和塑料凉鞋变成了衬衫长裤和大头皮鞋。 这“司机”一摘头盔露出脸,张杨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师姐竟看直了眼儿,变着法儿早来晚走就为了看韩耀,还抹不开脸问张杨这大哥有对象没有,都臊得慌。 其实她们就算真能问出口,张杨也不会回答,他觉得韩耀不喜欢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韩耀也确实从没拿正眼瞧过她们。 张杨白天在剧团学戏,晚上还跟着苏城介绍的场子赚钱。 韩耀没事做,他的事儿得等洪辰从北边回来再一块合计,闲着也是闲着,晚上就跟张杨一起东奔西走,骑摩托追着拉演员和道具的大卡车,去各个场子蹭演出看。 虽然知道小孩儿在学戏,在家也时常听他哼哼调子,但这却是韩耀第一回真正看张杨的表演。 小孩儿穿戏袍站在木头架起的戏台上,举手投足温文尔雅,唱腔字正腔圆,青涩却有板有眼,偶尔还是拿捏不对,出来个小破音,或者唱重复了戏词,也不慌不乱,淡定的认真接下去。 韩耀听不太懂他唱的是什么词,只能看明白个大概意思,却总是靠在摩托上兴致盎然的听完。不为这戏好不好看,就是为着看小孩儿,看他的神态,动作,甚至唱完一段后不知觉的抿一下嘴,轻微动一动喉结,韩耀都能看得不禁笑起来。 有时两人对上眼神,张杨若是看见韩耀在笑,还会紧张的一抖,大眼睛赶紧转向别处,或是看远处的炊烟,或是看和他同台的演员。 一场演出从傍晚到天边泛黑,小场子演员不多,张杨一般要唱上两三段撑时间,完事儿了卸妆换衣服,天正好黑透。这时候,韩耀就骑车驮着他,不回家,而是在城里转悠,领着他兜风,看见感兴趣的,好吃的,好玩的就停下来,韩耀也不说话,让小孩儿自己决定买不买,玩不玩,便宜的张杨自己出钱,贵了他就不动声色的揽过来,不过大多都被张杨拦下,说什么都不肯,一步三回头的扯着他上车,依依不舍的回家。 七月六号是省城动植物公园开园的日子,兴建五年的大型动植物兼娱乐公园一经开放,立刻吸引大批大批的百姓群众进园参观游玩,整整一天都火爆非常,门票中午就买完了,现印一批紧接着又是一抢而空,园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原本张杨不知道有开园这回事,只是这天晚上回家,骑车正好路过,大门口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就好奇问了一嘴。 韩耀停车给他解释说是怎么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什么好玩的,都是新引进的娱乐设施,里头大林子老广了,啥树都有,还有动物,要不咋叫动植物公园嘛。 张l杨对于自然的理解一直仅限于农田,大地,苞米土豆,喜鹊麻雀大山鸡,听韩耀叨咕完之后,他对这个什么园的好奇程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公园门票挺贵,但张杨也能负担的起,他抬眼看韩耀,“哥,你想去看看么?” 韩耀倒是无所谓,张杨想玩儿就陪他进去呗,点头,也没主动要掏钱买门票。 于是锁好车后,韩耀跟着乐颠颠的张杨往马路对面的动植物园大门口走,张杨兴冲冲攥着钱冲向售票口,然后就—— 瞬间被推挤着踉跄倒退出四五米,手脚大开往后仰。 韩耀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差点儿跌个大屁股墩儿的张杨,当时就急眼了要找人算账,结果抬头一看,卧槽一大坨子人万人坑似的挤在一起,哪条胳膊长在谁身上都已经他娘的分不出来了…… 张杨被这么一挤,好心情也没了,起身拍干净裤腿上的灰土,沮丧道:“不去了,肯定买不着票,以后再来吧。” 韩耀看了眼嗷嗷叫唤你推我搡的大门口,又环视四下,没说话,骑车带上张杨拐出街口,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30、逛公园 摩托停在街角一处静谧的围墙下,韩耀摘下头盔,偏头对身后的张杨道:“到了。” 张杨搂着韩耀的腰,环视无人大街和高耸绿砖墙:“……” 韩耀笑道:“不回家,领你进公园玩儿去。下车。” 把车跟路旁的铁栅栏锁在一起,韩耀仰脸照量了墙的高度,两只手心搓了搓,“喝!”的翻身而上,扳住墙缝,脚一蹬便轻松蹲伏在围墙上。 韩耀翻墙的一瞬,张杨就意识到了这是预备逃票。 他心里既害怕又臊得慌,却也隐隐的兴奋,感觉就像小时候趁天黑去偷生产队的香瓜和土豆,也像原先在南郊一起偷苞米时的情景,如同一场并不高级却无比刺激的冒险,怕被逮住了罚钱挨骂,又忍不住臆想满载而归的欢喜。 大狗熊伸手给下面的小孩儿:“来。” 小孩儿左右看看没有行人车辆,赶紧双手去扯大熊的手臂,脚尖踩住斑驳墙壁上的砖头缝儿,四腿拉胯的趴在墙上。 动植物公园的围墙高而古旧,一侧的街灯虽然昏暗,好歹照亮了脚下的路沿,可另一侧却漆黑森然,只能隐隐看清美人松林和红皮云杉茂密繁复,墙下还有哪些灌木就不可知了。 韩耀不管那么多,想也不想矫健的一跃而下,运气不错,正好踩在马兰草堆上。缓冲站稳后眯眼环视四下,能在树木缝隙间望见树林外街道边的熠熠灯火。 “哥……”韩耀转瞬没了影子,张杨不敢跟着跳,怕踩空或是砸中他哥,茫然无措的骑坐在墙头张望。而后就感觉有人握住他的脚踝:“跳下来,我接着你。” 张杨低声的轻喊传进树林里,带着奇异的旷音:“我看不清你在哪儿。” “没事儿。”韩耀嗓音沉稳,捏了捏他脚脖子上的骨节,“下来吧,我能看清你。” 张杨坐在墙头,两腿顺着墙壁垂下来,能觉出韩耀双臂正在下面环着他的小腿。他用手支着墙头往下挪,向前施力一撑,顺势滑进韩耀松垮的臂弯中间,刚好在脚点地之前被用力掐住腰身,稳稳地卡在怀里。 “成功。”韩耀低声道,鼻梁贴在张杨侧脸上。 张杨小声问:“要是让人抓住咋办?” 抓住就补票呗。韩耀心道,嘴上却一本正经的吓唬人:“可千万不能让人抓住啊,不然一人罚一百块钱,还得压在大门口示众。” 张杨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一百……” 韩耀严肃的点头,“哥这回是豁出去了领你翻墙,千万不能让人逮了啊。” 正说着,远处就透来工作人员巡视的手电筒光亮,吓得张杨心惊胆战,赶紧连滚带爬的顺着墙根溜到大道上。 韩耀直接从巡视员身边儿走过去,还悠闲的吹口哨,把人巡视员都给糟一愣,在游客的注目下泰然自若的拍干净身上草屑,蹭掉鞋底粘的大泥巴,到林子口截住鬼鬼祟祟的张杨,开始兴致勃勃的参观公园。 由于是第一天开园,大部分动物在晚上也开放给游人参观,为了表现动植物园开园的盛况,园内七十多万平方米,只要有路的地方就全部开路灯照明,放眼望去尽是虽地势起伏的灯火辉煌,亮的连天上星光都看不清了。 韩耀领着张杨看了很多他原来没见过的动物,老虎、狮子、狐狸、黑熊等等,种类繁多,都是活生生第一回出现在张杨眼中,看得他眼花缭乱,上一个还没回味完,紧接着就又到了下一处。 长颈鹿隔着沟壑伸长脖子打量外围参观它的游客,还想去够游人手里的奶油冰棍儿;驯鹿两指巨大的角交织在一起,绕着围栏缓缓踱步;黑熊和大老虎仰着肚子摊在草地上,四仰八叉的模样跟韩耀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看过动物,韩耀接着带张杨排队去骑马,在栅栏围起来的场地上小跑两圈,颠嘚颠嘚,小风带着马粪味道从脸庞拂过,韩耀还觉得挺有意思,张杨却道:“跟我家毛驴子差不多啊,就是比二黑臭。” l 韩耀:“……” 园内的人工湖挨着马场,蓄水已久,俨然形成了庞大的生物链,有鱼有水草,水也清澈,俩人踢掉鞋子挽起裤脚,在岸边的鹅卵石上踩,韩耀还一把勒住张杨,作势要把他扔水里,吓得张杨啊啊大叫,又不住咧嘴笑。 有小朋友蹲在一边,用小鱼网兜鱼苗,看见两个大哥哥从湖底摸出蛤蜊,都扑过来争着抢着要。张杨就把好看都分给小孩子们,剩下的在石滩上摆了个圆形,小潮水涨高淹没,退下去后便七零八落的散了。 湖堤上环绕柳树杨树,不时惊起喜鹊鸽子一大群,还有工作人员站在展览栏边讲解公园的历史,日伪时期叫什么,国民党时期叫什么,后来变成操练场,再兴建时是从哪家公园运来的动物,园内有多少物种。大多数游客都不爱听这个,从边上过去眼睛都不斜一下,就张杨站在一旁听讲解员扯着嗓子喊,一脸认真听他讲完。 韩耀趁着这会儿功夫去给张杨买了冰棍儿,奶油,糖水之类的好几种味道,还拿回一只花背松鼠,装在铁笼子吱吱叫,上下乱窜,腮帮子嚼啊嚼。 张杨拎着笼子看,问:“哪儿买的啊,多少钱?” “没多钱。”韩耀道:“都是林子里抓的,无本生意能卖多贵。” “谢谢哥。”张杨接下小笼子,拿出一支冰棍递给口干舌燥的讲解员,讲解员忙推回来,说:“谢谢你啊老弟,我们规定的工作时候不能吃东西。” 张杨道:“你不渴么,吃吧,我给你看着。” 讲解员笑着摇头:“我有白开水,没事儿。你站在这儿听我白话完就够我高兴的了。甭管我,玩儿去吧。” 张杨将信将疑:“真的有白开水么?” 讲解员失笑,指指脚边的茶缸,韩耀赶紧拎着张杨走了。 两人在公园里逛了一大圈,看遍几乎每一种展览动物,也去湖边看了弯脖子插进翅膀里睡觉的天鹅和水鸟,最后走到了正门附近的猴山。 韩耀把冰棍扔过沟壑,母猴赶紧过去捡起来,咬开喂给背上的小猴子,自己又吃一口,都凉的哈赤哈赤直喘,逗得张杨哈哈大笑。公猴子见老婆和崽儿被“暗算”了,气愤的朝张杨做鬼脸晒红屁股,耍了一会儿好像挺无聊,也去咬了一口冰棍,脸皱成一团,“嘶哈嘶哈”的呲牙吧嗒嘴。 玩到九点钟,公园里的游人大多都散了,他们才从正门出来,步行绕到墙根取车回家。一路上张杨还不消停,一手拎着松鼠笼子,扒在韩耀后背上絮叨叨的一直感慨到家门口,这个动物那个动物如何如何,就跟韩耀啥都没看着,就他自个儿看得真切似的。 锁了大门进屋,俩人走的出一身汗,热的直哈赤,也不想吃晚饭,就到院儿里剪两串葡萄回来吃,韩耀摸葡萄藤时还摸出一条大青虫,顺手拿进屋给桃酥扒拉着玩儿。只不过,从他们俩回家起,桃酥的目光就被笼子里的“耗子”吸引住,蹲伏着眯眼打量,舌头在犬齿上舔了又舔。 张杨看这小松鼠吓得直哆嗦,觉得挺可怜,早知道在公园时就放林子里好了,现在四周不是屋子就是路,放生也活不了,只能等以后找机会。 他勒令桃酥不能咬,找出没炒过的生瓜子放进笼子里,松鼠却不吃也不动,防备的缩在角落,小爪子握住铁丝,吱吱乱叫。 韩耀洗完脸进屋道:“把笼子打开吧,关着它难受。” 张杨叹气:“我也想,桃酥要是咬它咋办?” “不能。”韩耀坐在炕沿上,抱起桃酥挠肚皮,轻声哄它:“桃酥懂事儿,是不是,嗯?” 桃太后让韩耀挠的舒服极了,耳朵折了下,勉为其难应声:“喵。” 大猫咕噜咕噜的哼唧,韩耀看它要睡着了,才把笼子的铁丝小门解开,留了一道缝。张杨在小门边放一堆花生瓜子,两颗红李子,也不刻意去抓松鼠,把大青虫丢到脏水桶淹死,回屋趴在褥子上跟韩耀一起吃葡萄。 搬家后,韩耀花一千三百八买了台十八寸的熊猫彩电,张杨终于能看他梦寐以求的电视剧了,而且不用再人挤人站在别人家门前抻脖子看。 《一剪梅》、《上海滩》、《地营十八年》,西游记的《三打白骨精》也重播了,张杨都爱看,有时候晚上没事儿就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韩耀的呼噜震天响也充耳不闻。 不过今天回家晚,没什么节目,都是检修和大雪花片子,张杨调了几个台就放弃了,打开广播听刘兰芳讲《杨家将》,顺便给韩耀催眠…… 正悠闲着听到大破天门阵,忽然,窗外闪烁刺眼的车灯,大铁门被推得哗啦直响。 韩耀呼噜一停,睁眼,“什么动静。” 张杨当时脑子里冒出的唯一想法就是:卧槽这不是抢钱的就是抢钱的啊!吓得连忙下地拿炉钩子,咯吱窝夹着桃酥,挡在电视柜后边藏存折的那块砖前面,一脸凶狠。 韩耀:“……” 韩耀穿鞋下地,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瞅,然后哭笑不得夺过张杨手里的大铁钩,披衬衫出去开大门。 张杨站在屋门边,逆光就见有个人手舞足蹈的拖着个高高的身影走进来,还有声音说:“韩子,你他娘咋说搬家就搬家呐!我他妈搁南郊找你都找蒙圈了!” 然后又有人喊道:“张杨!张杨咱吃狗肉去啊!” 31、大胡同夜市 四条街附近一条大胡同是春初兴起的饭店街,一整条路两侧的饭馆和地摊子数不胜数,小吃菜色是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最初时兴个体小饭店时,估计是这儿的一户人家带头把院门和临道的围墙拆了,直接在家门上挂招牌开店。百姓大多都不是游手好闲的,白天各有事情做,但晚上在家的生活就乏味而单调了,都愿意出来溜达,吹吹夜晚的凉风。 现在大家手里闲钱多了,花不出憋着也难受,看着小饭店里菜式好花样多,晚上出来吃一顿正经挺省事儿,还花不了多少钱。 于是小饭店的生意给照顾起来了,红火非常,街里近邻也都是胆儿大的,纷纷效仿,愣是在胡同里拓出一条老宽的大街,大胡同一条街俨然成为城西,乃至省城里最有名的夜市。 这边儿的人倒很会做生意,你家是家常菜,我家就鲜族冷面,他家一看又研究出与众不同的新路子,这样互相不抢生意,一家带一家的就兴盛起来,还衍生出专门卖酒水饮料的铺子,胡同末连着晚市菜场大集,饭店去上货便宜方便,还能卖货给附近的居民和客人,人人都能赚到钱。 眼看着这地界越来越繁华,更吸引来许多练摊儿小贩,卖些小玩意儿小零嘴,水果,面点,刨冰,小糖块果仁,啥玩意儿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搬到城西之后,张杨除了四条街以外,最熟悉的就是大胡同夜市。 张杨的野场子演出总是拖得很晚,韩耀看他累,就不用他在家做晚饭,直接领着来夜市吃,看中哪家吃哪家,几乎晚晚如此。 有时是张杨请韩耀,吃个骨汤大碗面啥的,很便宜,料又足。张杨自己吃鸡蛋青菜面,韩耀饭量大,他就经常给他点牛肉大排鸡蛋面,韩耀总把碗里的肉和鸡蛋夹给张杨,俩人分着吃。 倘若是韩耀请张杨吃饭,就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张杨负责点菜,韩耀结账。 这么一连好些天,在夜市吃饭都成了习惯。 今儿晚上,洪辰和秦韶一路飙过来,颠簸的够呛,找韩耀的新住址还找半天。韩耀一寻思,这俩人晚饭肯定没顾得上吃,于是也不让他们进屋坐了,大门一锁,先去大胡同吃顿饭,给他们歇气解乏。 从韩耀家大院儿到夜市,走路也用不上五分钟,一行人溜溜达达过去,百十来步而已。 秦韶和洪辰头一次来,往夜市路口放眼一望,大胡同夜市灯火万家,热闹非凡。 各式饭店门前的珠帘被来往客人撩起放下,哗啦轻响;小摊儿在胡同两边推车搭架的支楞起来,高声吆喝;有专门来吃饭的,有随便看看解闷儿的,有拎筐来掏动便宜东西的;女人领孩子成帮结队的逛,小孩儿揪着自个儿亲娘姨妈或是姐姐的裙摆踉跄小跑;男人几乎个个都是上身光膀子,下身大裤衩,脚板子勾着塑料鞋,后脖颈搭着湿毛巾,胡子拉碴的吃饭喝酒,放声说笑。 韩耀典型的东北老爷们儿德行,袒露壮实的上半身,衬衫拧巴成一股随意搭在肩膀上,问洪辰:“吃啥?” 洪辰看了眼身边咧着嘴跟他做口型的秦韶,只得道:“这地方有狗肉馆子没有?” 韩耀了然,挑唇一笑,朝斜刺里一扬下巴,“那边儿。” “正宗朝族狗肉冷面馆!”秦韶搭眼看见牌子就撒丫子往里跑,脱肛的野狗般两三个人扯不住。 店铺老板娘站在门边笑呵呵把他迎进去,边招呼门口的仨,“狗肉冷面烧烤炒菜疙瘩汤喽!来来里屋有坐儿有电风扇!” 这家店张杨前几天才跟韩耀来吃过,老板娘是朝族人,味道挺正宗,菜码也实惠。吃烧烤就坐门外的露天方桌,要吃什么串,跟烧烤师傅喊一嗓子就成,吃狗肉冷面和炒菜就坐屋里,电风扇一吹特凉快。 洪辰跟韩耀胃口相符,都愿意吃烧烤,于是张杨把小韶从屋里拎出来,众人在门外找了张四人桌坐下,点了二斤狗肉,大盆狗杂汤,烤肉串板筋菜卷一大堆。张杨上回说面疙瘩汤挺好吃,韩耀也给叫了一大碗,用小铁盆装着,俩人吃足够。 饭店门外嘈杂喧嚣,韩耀和洪辰趁着没上菜的功夫简单说了北方市场如何,然后凑在一起开始研究以后怎么运货的问题。 沿海的货不是天天有,数量也时多时少,韩耀不可能脚不沾地的跟着车来回跑,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到海边取货,这个人不能外漏货源,不能从中私扣货物,更不能眼红心热搞另起炉灶的事儿。洪辰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但他也有生意要兼顾,不能每次都亲自去渔村倒货,南北跑车监督送货。 洪辰这次来也是为的这件事。 他的意思是,小韶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安排由他在南北来往取货运货,顺道来省城,韩耀接货时候就知会一声下次要多少件,直接拿钱,这么一来就方便不少。如果沿海有什么变化,小韶能带信儿过来,韩耀坐货车顺道跟着南下也没问题。这样一来,以后倒烟生意的南北运输问题就解决了,省得来回倒腾。 韩耀原本也是想由洪辰出人进货运输,既然俩人都想到一块去了,这事儿也无需商量,当即便敲定下来,这算是给以后的生意铺开一条便捷的畅通路。 狗肉和狗杂汤上菜很快,大瓷盆装了满满一下,张杨秦韶就着疙瘩汤吃,吃得肚子滚圆还剩了不少,韩耀拖过张杨的餐碟打扫剩菜。 小韶就是闲不住的性格,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咋咋呼呼的抓起几根烧烤串,就扯张杨去房后看杀狗。 洪辰瞥了眼秦韶,拧开一瓶白酒,无奈道:“小崽子,屁股底下长钉了。” “性格不稳当。”韩耀招呼烤串师傅热菜卷,端起酒杯啜了口白酒,吁气:“我说兄弟,以后让他取货真行?不是我猜忌你,实在是瞅着悠得慌。” “放心吧,大事错不了,就是不着调。”洪辰压低声音道:“前两天他去接运过来一批表,运回来我和另一家分,完后我再卖出去。他一道上是一点不差事儿,办得妥妥当当,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事儿。这趟手表都塞鱼肚子里上岸,我这边接着转手就交货了,他他妈的居然当着买家的面拎起一条鱼藏裤裆里了!” “咳咳……”韩耀一口狗杂汤差点儿呛气管里。 “交完货人还跟我笑,说你们这小崽鸟儿可真他妈够大。操他娘的,幸亏他偷前儿还没查数算钱,人家一笑就带过去了,不然就这一块表不定得闹出多少事儿。”洪辰就着盘沿磕掉铁签子上的炭灰,叹气:“就他妈跟我耍花腔能耐,直说要一块表就完了呗……愁人。” 韩耀咳出一截狗下水,赶紧灌了口啤酒顺气,老半天都还憋不住乐,伏在油乎乎的桌面上,笑得浑身乱颤。 l 等韩耀乐够了,洪辰也唏嘘够了,俩人一口酒一口肉串走着,东一嘴西一句的扯犊子。 不知怎么起的头,就谈起了买城西大院的事情。 洪辰正色道:“韩子,穷苦时不必提,现在你有自己的房产了,有些哥们儿能想到的事情,就必须得说一说。” 韩耀斜叼着铁签子,挑眉,“嗯?” “我的意思是,户口。” 洪辰对儿时的记忆依然清晰,韩家爹妈和大哥是什么货色他忘不了,韩耀也跟他讲过当年是怎么净身出户的。韩家为了克扣韩耀头上这点儿粮票,把人连骂带挤兑的给撵出去,户口和粮食关系却掐的死紧,说什么都不给往外转。 那时韩耀的户口也确实没法子转,他没房没经营能力,正经工作也没有,户口迁出来落在哪儿呢。 但是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现在他有房落户,粮票也已经跟纸片子没有区别,韩家掐着他的户口不放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了。 韩耀明白洪辰的意思。 户口必须迁出来。跟那帮人放在一起,以后做事不方便不说,他韩耀也不算真正从他们跟前解脱出来。 他垂眼旋转手中的酒杯,沉声道:“也该是时候了。” 32、夜 在大胡同夜市耗到半夜,等秦韶扯着张杨溜达完了整条街,韩耀他们的一百个串也撸干净了,大盆狗杂只剩点儿汤底,一瓶德惠大曲空荡荡滚在方桌底下,洪辰摊在桌子上摆手,嘟囔着喝不了了。 于是结账回家,夜市却才真是最热闹的时段。 众人从胡同出来时都快十一点半了,一行人顺着大柳树和路灯晃晃悠悠走回大院。 洪辰喝高了,也是这两天累得够呛,这会儿都晕乎了,走路直跄步,秦韶连拖带拽的搀着他。韩耀倒挺清醒,他酒量本就好,再加之出来吃饭前吃了不少葡萄,起了解酒的作用,四两白酒掺两瓶啤酒灌下肚愣是没上头,跟张杨俩个人肩并肩,沿着成排的柳树慢慢踱步。 人影和树影交织,夜风吹的绰绰摇曳。 张杨跟秦韶在一起来回乱窜,热得出了不少汗,挂在脑门上细密的一片汗珠,由于臂弯里搭着他哥的衬衣,袖口缩上去一截,露出手背和微微突起的腕骨,白且细致。 韩耀忽然伸手,将他的袖口再往上推,指尖触碰到银白色的机械表带,微凉。 张杨低头一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笑着对韩耀说:“小韶送的。梅花牌儿,我本来不好要这东西,他偏要给我。” 秦韶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张杨看对了眼,进口梅花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要往他手腕上带,张杨不要他就不乐意。手表就这么几种牌子,张杨知道梅花表非常贵,他原本是说什么都不能要的,但秦韶非常坚持,扯着张杨的胳膊不放,闹得店家都没法杀狗了,张杨只得道谢收下礼物,人情也只好放到以后再说。 瑞士表的款式简单却漂亮,张杨手腕细,肤色让月光和路灯一晃,说不出白皙健康,让银色表带贴服着,十分相称。 韩耀欣赏般细细看了他的手腕,半晌道:“好看。” 张杨很喜欢这块表的款式,低头端详着:“我也觉得好看。” 前面相隔五六米处,洪辰忽然踉跄地跑到柳树下,哇一声吐了,秦韶赶紧给他拍背,特别用力,“啪啪”响,把洪辰拍的小舌头都要咳出来。 张杨忙跑过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小手巾递给他,“快擦擦。” “谢谢啊。”秦韶接过来,先给自己擦了把汗,然后给洪辰擦嘴。 张杨:“……” 到家后,张杨先收拾出西屋,把洪辰和秦韶让进去休息,弄了葡萄和热水毛巾给他解酒,又嘱咐了晚上有事就喊一声,轻掩上房门回东屋睡觉。 东屋黑着灯,窗帘半敞边遮,月光穿透进来,皎洁地轻笼在炕上。 桃酥正窝在棉垫上打呼噜,炕上和地上散乱的到处都是瓜子皮,红李子上戳出好几口牙印。 韩耀驾起一条腿坐在炕沿上,俯身看趴在铁丝笼子上睡觉的小松鼠,用手指拨弄它的小爪子。 张杨洗漱完也探头过去看,轻笑:“桃酥没欺负它。” “桃酥懂事儿。”韩耀把炕席上的皮子扫到一边,顺手轻轻挠了挠桃酥的耳朵,又挠了挠后背,然后一顿,接着挠后背…… “操,这么刺挠呢。” 张杨凑过去看,背上让蚊子咬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包,排列形状有的像大脚板,有的像北斗七星,还有的像老牛吃草。用手指肚压一下就泛出一点青白,紧接着充血涨红,越肿越大。 “涂牙膏吧,涂上就不痒了。”张扬说着,去外屋架子上翻找,却到处找不见,明明刚才刷牙就放那儿了啊。 正纳闷儿的时候,小秦从西屋探出头,低声“诶”了一嗓子,道:“不好意思,牙膏用没了。” 张杨接过扁平卷曲的牙膏条,拧开盖子用手指甲顶着往出挤,一点都挤不出来了,用得溜干净。他诧异道:“你吃牙膏啊!” 秦韶耸肩:“没办法,洪辰肚子上全是l蚊子叮的大红包,有的一个挨一个都连片了,你这儿剩的也不多,他腰上还好几个包没涂呢,还有牙膏么?” “……”张杨面无表情道,“没了,明早上咱家全没法刷牙了。” 屋里炕上,大狗熊还在左拧右拧的伸爪子挠啊挠,骂道:“操他娘的,就不能光膀子搁露天吃饭。” “你别挠了。”张杨踢掉鞋爬上炕,拽开韩耀的胳膊,“咱家牙膏让小韶他们用没了,你挺着吧,睡着就不痒痒了。” 韩耀摊在褥子上仰天长叹,咬牙切齿的用后背磨蹭来磨蹭去,张杨两手钳住他不让他动,“诶都说了你怎么还蹭呢!” “刺挠啊!妈了个蛋的!”韩耀咆哮,把松鼠吓醒了,嗖一声窜到窗帘拉杆上,大尾巴遮在身前抖动。 张杨叹气:“要不咱们说说话,一会儿忘记就好了。” 狗熊拧巴着大身板半天,最后干脆翻身趴在褥子上,碰不着东西感觉舒服一些。 他寻思着说点儿什么转移注意力,就想起了吃饭时跟洪辰谈到的事情,道:“张杨,你想不想把户口转省城来?” 张杨一愣,问:“咋说到户口上了呢?你和洪辰喝酒的时候聊了?” 韩耀没多说,只道:“你要是想转非农,就跟哥挂在一起,哥给你想法子弄。” 张杨偏头想了想,说:“不想转。我现在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就算转户口也只能转自备口粮非农,家那边儿不能承包土地,来城里了还跟以前一样没变化,还得两边折腾着跑,忒麻烦。” “倒也是。况且你以后在省越有工作,单位应该也能给你转户口。”韩耀道,“你到看的透彻,有些人巴不得的想进城。” 张杨抿嘴:“我以前也想,不过就是现在日子过得好了,是不是城里户口也无所谓。” 韩耀摸摸他脑门儿,扬起嘴角。 月光绕过墙头照在葡萄架子上,窗帘外印上一片阴影。 过了一会儿,韩耀缓声道:“你替我想着,过两天得给咱家按电话。要不有事通知不到别人,这回搬家就让洪辰他们找半天,有电话就方便了。” 张杨困了,把脸埋在荞麦皮的枕头里,压出簌簌的响声,“电话初装费挺贵。” 韩耀把手轻轻搭在张杨头上摩挲,低语:“没事儿,又不是没钱。” “跟洪辰联系还得挂长途……” “不怕,有钱。不装摇把电话,咱家装拨号盘的,市内能自动,你以后给你家打电话也比写信方便。” 张杨让他摸的舒服,哼哼笑了两声,声音越来越低,呢喃:“我家也没电话啊……打长途还得去邮电局……” 韩耀说:“他们有事儿能给你打,不也比写信方便么。” 张杨:“呼……” 韩耀拂开小孩儿眼前的额发,给他裹好毯子,然后仰躺着看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 看着看着,忽然无声嗤笑起来。 迁户口,得先拿到户口本去派出所办迁出证明,可是要想从他妈手里拿到户口本,恐怕比登天还难。 韩耀非常清楚的记得,他妈有一个内嵌铁皮的樟木大箱子,用两把锁头锁上谁都不让动,就连韩父碰一碰,她都要作翻天。 韩耀长这么大只见过他妈开这个箱子一次,还是凑巧站在门边望见的。 那里面全是些过时的古旧事物,铜针线盒,假鎏金花瓶,铜钱,袁大头,手表,大白边儿的第二套人民币,总之都是她觉得值钱的东西,或是曾经很值钱,舍不得扔的东西。 倒不是用出感情了舍不得扔,而是这老太太觉得,这玩意儿以后说不准就能再给她带来点儿利益,扔了她就亏了。 韩耀的户口对于她而言,也就跟着箱子里的东西差不多少。 他的户口上的粮食关系曾经让他家多一份口粮,虽说现在是没这个利益了,但是韩母看见得可不是眼前这些,这也是韩耀唯一佩服她的一点。 她肯定想着,万一以后又变了咋办? 所以,就算韩耀的户口再也榨不出油水了,她只要打定主意夹在手里留个指望,那就绝不会松手。 哪怕退一万步说,她愿意给韩耀办迁出,但韩耀为什么有能力迁出户口了,哪来的房,哪来的工作,赚多少钱,这些他们都不会放过,要是有一丝儿风吹进他们家人的耳朵,他爸也就算了,他妈和韩熠板上钉钉得讹上来,不作出点儿油水不罢休。 得拿到户口本,还不能通过他家任何一个人。 韩耀琢磨之后只有一个法子,好在他还记得,他家那点儿证件都放在什么地方。 月夜朦胧,松鼠趴在窗帘拉杆上又睡着了,大毛尾巴耷拉着。 张杨蜷在薄毯里做梦直咂嘴,韩耀蹑步下地,扣好衬衣纽扣,出屋到院子拉开大铁门,从门外反锁,横穿过四条街,徒步走向城郊八里铺。 直到凌晨时分,铁门再次推开又掩上,韩耀脱衣服上炕,从裤腰里抽出本子塞在桃酥的猫窝底下,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张杨抱着放妥贴了,搂着他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33、户籍和电话 翌日黎明,韩耀只躺了一会儿就起来去大胡同早市买包子花卷和牙膏牙刷,回家时洪辰已经收拾好了,跟他说:“吃完早饭就走了,烟台那边很多事情等着办。” 张杨正在厨房煮粥,听见这话立刻瞪大了眼睛:“昨晚上才来的,今天天没亮又要走啊。” 秦韶坐着小板凳吃灶台上的炝拌萝卜条,道:“运输队那边儿忙,还有别的生意,这次不能多呆。以后我还来送货,有的是机会见面儿。” 韩耀也不多留,道:“你回去忙吧,有事咱们再联系,过两天家装电话了就给你打过去。” 张杨总觉得没招待好他们,还有一顿饭的工夫,就变着法子尽量款待。早饭加了四个菜,还一个劲儿给他们添粥。吃好饭之后又去园子拔了新鲜的大白菜和香菜大葱,仔细洗干净,用豆瓣酱拌大米饭,做了四个白菜大饭包,用盆扣住放在面包车后座,让他们路上饿了吃。 洪辰看他脚不沾地的都觉得不好意思,不停拦他:“别忙活了,赶紧歇着去吧,整得我以后都不敢来了。” 张杨头也不抬道:“你回屋等着,马上就完事,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们在路上吃喝都对付着,那样不行。” 秦韶可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客气的凑过去道:“多放葱,你家葱闻着就甜,再多撕点儿啊。” 张杨啥也没说,直接去园子里撅了半条垄沟的葱白给他打包带走。 洪辰:“……” 韩耀攀上缠藤架子剪了十几串成熟的葡萄,装筐里给搬上车,再把松鼠拎出来交给秦韶,告诉他:“你愿意养就养着,不愿意养就找个大松树林放生。” 秦韶拎着笼子转圈看了会儿,笑道:“行。” 众人在大院道别,张杨嘱咐他们,饭包得想着吃,不然就捂馊了,水果也不能全洗,吃多少洗多少。车里,秦韶捧着松鼠笼子跟他挥手,洪辰从车窗探出头最后招呼了一声,面包车缓缓驶出大铁门,启程上路。 汽车开动的呜呜声渐远,尾气味也很快消散了,这会儿天才彻底亮起来。 西郊四条街大院儿的晨风清爽,扑面吹来还带着葡萄藤特有的植物清香,树叶瑟瑟作响。 张杨将两扇铁门掩在一块儿,叹气道:“他们两次都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咱也没好好招待。” “没事儿。”韩耀倚在屋门边,从大短裤口袋里翻出烟点燃,“都不是外人,秦韶也跟你好,不能计较这些。你这么一弄,他们反倒不自在。” 张杨想了想,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便释怀了些,琢磨着以后小韶来送货得怎么招待才好,边麻利地收拾屋子,擦家具,叠被洗碗。看看还有时间,又到院里洗换下来的脏衣服。 月亮拱门边有水泥抹的矮台子,一旁支楞出水龙头,台子上有牙具肥皂,毛巾挂在篱笆上,他们一夏天都在这儿洗漱。张杨过去泼干净盆里的水,瞥见了新买的牙膏,一下想起来韩耀后背的蚊子包还没涂,便放下搓衣板,过去给他哥撩起背心下摆,把红包一个一个摸上牙膏,再轻轻吹干。 也不知是因为牙膏还是小孩儿嘴巴里轻呵出来的气息,韩耀觉着背上凉哇哇的,直舒坦进了心里。 他一只手臂抵在门栏上让小孩儿给涂牙膏,抽完“清晨一支烟”,双重享受之后十分神清气爽,拿起柳枝扎的大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和灰尘。 把家里一切拾掇妥当,八点半,韩耀骑摩托将张杨送到剧院。 两人站在剧院门前的台阶下说话,张杨嘱咐韩耀中午不要花钱出去吃饭,锅里和碗架子上有什么菜,哪些可以凉着吃,哪些要热过之后再吃,讲好晚上几点来接。然后韩耀摸摸张杨的头发,给他扯平衣摆上的褶皱,目送他和师哥师姐们一起进门。 正如同这半年来的每一个早晨那样。 时光在一晃间匆匆流逝,眨眼就到了一九八五年七月中旬。韩耀的新户口本拿到手,正式在西郊四条街落户。 八里铺派出所办迁出证跟在四条街办准迁证一样顺利。 韩耀从街口一路走到派出所门前,坊邻居冷不丁一看这人,愣是认不出来了,毕竟谁也想不到,这光鲜的大小伙子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趿拉着破鞋净身出户的韩老小,只当是过路人。那些多嘴长舌的妇女便错失了“韩家老么回来了”的新闻。 而更幸运的是,韩耀在八里铺派出所遇见了贵人。管户籍的老民警是他家老街坊,也是懂事理心思透的人,认出韩耀后再一看准迁证和户口本,当即心里就明白过劲儿来。 韩老小来迁户口了。 其实谁能不明白呢。必然会有这一天,换谁在这么个破家耗了二十多年,都得是能跑就赶紧跑啊,跟他们再也不见才好。 老头儿是八里铺的老人了,韩家那点儿事他心里明镜似的。当年韩家老婆子半夜拿皮带抽孩子的动静,隔两户人家都听得真切,他也曾眼瞧着韩耀肩膀直淌血,衣服上干巴的全是黑红的干涸,还晃荡着小身板去上学的情形。 老头替韩耀可怜也可惜,所以他也不等韩耀开口,直截了当的就说了,“你出息了,叔挺高兴。这事儿该怎么办叔知道,叔也不多问不多嘴,你就放心等着,肯定给你尽快办稳妥。” 于是,事情就这么顺利的解决了,韩耀事先准备的五条555烟和一千块钱到底没使出来,原封不动拎回了家。不出半月,韩耀在八里铺的户籍注销,拿到迁出证,正式在四条街落户,也正式从韩家脱离出来。 而与此同时,电信局来给扯了线,家里终于有电话了——而且不是之前韩耀说的拨盘电话,是那种很先进的程控电话!——韩耀还专门给电话机配了个小柜。 张杨看着带按键的电话就觉得新奇,这种电话比拨盘还要自动,听说省城安装程控电话的,他家还属于头一批。正赶巧张杨的家信也收到了,他在回信中附上现在住址的电话号码,告诉爹妈,是一直以来住在一起的大哥在家按了电话,他也能借光,以后到镇上就能互相说话了。 回信寄出后十来天,张杨就接到了张父的来电。正好掐在俩人吃完早饭,正准备要出门的时间。 电话里,张父的语速也很快,甚至语无伦次,先问了张杨好不好,有没有吵了别人睡觉,说农村比城里起床早。紧接着就说,你妈给你写回信了,以后没有大事还是写信,电话费太贵,你总用别人的不好。完后急忙说:“你再多说两句儿,我不说了我听着。” 张杨知道他爹想多听听他的声音,毕竟一年没回家了,去年也不在家过春节,秋收也不能回去帮忙,地里的活他们俩人干,不知道得累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儿,张杨就鼻尖发酸,用手背紧紧压住鼻子,努力稳住声音说话,告诉张父他很好,今年过年一定回家。 张父迭声答应,“哎!啥时回家写信告诉你妈,接你去。” 张杨笑了,眼眶红红的,一个劲儿吸鼻子,使劲儿点头:“好,到时候你们俩都得去车站接我啊。” 韩耀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伸手给小孩儿抹眼角。 张杨抬手摸到韩耀的胳膊,忽然想起来,忙道:“爸,诶爸,我跟你说个事,在省城的我一个大哥,他过年跟我回咱家行不?嗯,对,他家太远,回不去只能自己过节。嗯,行!过年就跟他一起回家了啊。” 张杨朝韩耀咧嘴一笑,嘴上还乖声巧语的说:“大哥可照顾我了,我跟我妈说过。过年他去了还要帮咱家干活儿呢。哎呀没事儿,他不是外人,他自己说的能帮大爷大娘干活儿。” 说到这儿,张杨跟韩耀俏皮的眨了下眼睛,眼角弯弯的月牙儿般。 张父在电话里又嘱咐也好些话,隐约能听到只言片语,就是不能给人添事儿,凡事抢着做,不好欠人情之类,张杨一一应了,父子俩告别话说了又说,张父却不主动挂电话,等着张杨先撂,最后还是张杨依依不舍的放下话筒,才结束对话。 “哥,我爸说以后都让你去家里过年。”张杨舒了口气,笑眯眯的顺着炕沿仰在被垛子上。 韩耀在炕沿边坐下,低声问:“以后每年都去你家?” “嗯。我爸说到时候给你杀羊吃,我家今年养羊了。”张杨抬眼看着他,像主人翁似的嘱咐,“你去了就当自己家,不用拘束。” 韩耀缓缓俯身,手臂撑在小孩儿身侧,轻笑:“就像咱俩在家的时候?” 张杨郑重点头:“对,就像咱俩在家这样就行。” 韩耀扬起嘴角,乐了,将脸埋进小孩儿干净的颈窝l里磨蹭,“好。” 34、秋 日子悠哉闲适,转瞬梧桐一叶落,又至金风飒飒的十月,这是张杨在省城度过的第二个秋天。 七月初,在城西大院分别时,秦韶对张杨说:“以后我还来送货,有的是机会见面儿。”然而从那之后,张杨等着盼着,却没能有机会看见过小韶痞笑的脸。 韩耀和洪辰在大胡同谈妥,小秦开始负责往返于南北之间给省城送货。沿海的走私货通常半个月来一批,偶尔查的严躲不开,走私船不靠岸,就得等到二十多天。由于洪辰手上的一大批烟草不止销往北方,秦韶取货后要先在南方就地卖出一部分,运往烟台再销售一批,剩余百分之六十北上至黑龙江省,趁着半夜进省城,直接到郊区仓库给韩耀卸货。 每次秦韶的车队都在晚上到达省城,洪辰会事先通知韩耀,说秦韶已经从烟台出发,算着时间,韩耀半夜就在郊区库房等待,那时候张杨都睡得直哼哼了,自然见不到秦韶的面。 从七月中旬到十月份,韩耀的倒烟生意让他迅速积累起雄厚的资本。一时间,省城及周边地区市场上的外国烟几乎全来自韩耀,赚得钱多到他不敢存银行,只能把西屋的炕洞掏空,买一个严丝合缝的大柜回来藏在里面装钱,在重新堆砌上砖头封紧。 韩耀一直在敛收着,不敢做大,每次进货最多两万条,希望能再多几日独占这片天。可市场上的货是藏不住的,有人率先开垦这片荒地,看到一拥而入的外国烟,一些曾经胃口大胆子小的人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这些人中的一些,往往有别的门路和货物,只是不敢做,他们的磁带也好,洋酒也好,手表首饰也好,都不会分割韩耀的市场;但另一部分人则不然,他们手中的香烟开始逐渐进北方各省,尤其是省城;还有一些没门路却有野心的商人,他们和当初的韩耀一样,纷纷来佯作进货,几次后开始套近乎,变着法儿的打探利润空间,打探货源地。 韩耀当然不会给他们分一杯羹。 他没有给他们提供货源,而是单独给他们设立了一个不同于小本批发的“货源”。韩耀跟他们处熟了关系后,佯装信任的将成本价适当提高告诉给他们,然后让这些人在自己这里进货。韩耀的成本是一条五块,卖给他们一条十块,比南方大部分货源便宜多了去了。这把这些人打发的乐乐呵呵,并且还觉得韩耀为人挺仗义,毕竟都只是为了便宜货源,韩耀到底“牺牲”了给他们提供出来,很多人还因为这事儿跟韩耀处出了交情,这也是韩耀在生意路上的第一批人脉。 目前的省城市场还没饱和,大家都是生意人,心照不宣把价格定在八十,没人傻到在这时候利用低价争夺市场,这只会引起相继减价,到时候烟草就买不上价了。 当然,看准了市场经济的不只有头脑转得快的生意人。一些官员虎视眈眈,他们不直接参与,但这个间接获利的机会,撒手放过就是傻到家。 韩耀也想到了“保护费”这一茬,你在人家的地盘上搞非法买卖,这走私和投机倒把的罪名就是把柄,除非人愿意给你留一条通路,拿钱铲呗。只是“铲”哪儿,韩耀实在闹不准,不疏通也能挺一阵,挺多觉得你不懂规矩,但是万一疏通不到位不全面,漏了谁谁就指定给你使绊子。 因此韩耀什么都没做,就等着他们来找上门。 果不其然,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来查郊区仓库,不过动静闹得不大,只是十来个警察趁大半夜卸货的时候把他们堵了。 等来了这些人,接着就好办事了。韩耀装傻问明白了规矩,十分上道的打点好一切,加之有洪辰的关系网摆在那儿,这些掌权的顾着洪辰那边儿错综的关系,也高看韩耀一眼,倒也没人为难。 而韩耀一直以来想做却无从下手的事情也终于有了机会。 从前韩耀之所以不敢把生意做大,就是怕惹眼了还没有靠处,到时候半夜走街上让人攮死都有可能。现在市场经济兴起来了,不官商勾结就啥都别想干成。而勾结手段,无非就是既有的人际,酒桌,牌局。 所谓“今天饭局上多一个不认识的人,明天办事就可能多一个有用的人”,就是这个道理。 而韩耀这个人,懂得装傻给人面子,能对上别人的胃口,但绝不窝囊,也不奉承;他本身就有让人佩服他,看得起他,愿意跟他深交的能力。 最先接触得就是警察。 四条街和郊区胡同一片的派出所让他混了个熟透透,见面儿就称兄道弟,有了警员捧着给引荐,韩耀已经渐渐接触到派出所长,再到分局。从那时候开始,张杨就纳闷,怎么总有警局的北京吉普和铁驴子往他家拉东西呢? 分局的人关系更广,他也能跟市委和市政府的少数人说上话,人也卖他面子。 就这样,韩耀迅速在自己周围形成一张关系网,这张网的丝线互相牵扯,只要善加利用就能保护他,也能给别人看,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当然,由利益开始的关系最终总能处出那么点儿真交情来,有些人看韩耀对眼儿,韩耀看某些人也对眼儿,那么他们之间就有友谊,而不只是单纯的利益支撑。韩耀希望,以后他的关系网中能有几根线是结实的,如果有一天他真掉进泥潭爬l不出来,别的线断了,这几根线能兜住他,就能救他一命。 与韩耀相比,张杨的生活则简单明快许多。 这个秋天对于张杨是快乐而难忘的,因为他终于在越剧上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省越学习快有小一年,量的积累终于开始转化为质的变化,张杨进步显着。白天的苦练学习和晚上野场子的实练使之青涩渐退,转而渐渐开始显露出令人瞠目的天赋。 现在的张杨已经能将很多长剧一字不错,正正经经的从头唱到尾,虽然身功步法是靠岁月积累完成的部分,他学戏时间尚短,还稍欠火候,但唱功和神态简直犹如浑然天成,比之学戏多于三五载的师哥师姐也不逊色。 金老师原本就对张杨这个学生抱有极高的期望,他自身又这样争气,老头儿看着他的进步欣喜不已,对张杨更是稀罕的不行。省越这么多年轻演员和学生,各个看着张杨都羡慕唏嘘。也不乏有人心中妒忌,背地里说得并不好听。 其实张杨耳中何尝没溜进过一丝儿一缕的邪风,有无意间听见的,也有跟他关系好的同门特意告诉他谁谁背后讲究他,让他以后防着点儿。不过张杨也只笑笑就过去了,并不放在心上。日子是自己的,总跟别人较劲这点儿莫须有的事情才叫吃亏。 当然,世上明白事理的人毕竟还是占多数,小小的诋毁和流言蜚语传了没有一圈便消散了。 大家伙儿眼珠子也都在脸上挂着,老金爷子出了名的正直,对学生一视同仁,从来不开小灶。老头儿不止一次说了,“都是自家徒弟,我就得一碗水端平,就是只有一句关于戏曲的嗑儿,老头儿我都得等所有人全在场的时候再讲。”这话说的不假,别说平日老师想起来疼学生,掏腰包给孩子们买好香片必是人手一份,就是夏天张杨请假“回家看病重的二姨”那时候,老头都没给他单补课,大手一挥道:“去去,问你师哥他们去!”回头要是撵不上进度,打板子照样啪啪往身上揍,一点儿不含糊。 此时,张杨的越剧已经开始能够上得了台面,唬弄野场子绰绰有余,有一回剧院演大戏《梁祝》时,张杨饰演了小书童四九,没几句唱词的角色,演得倒是十分到位。 于是,金老爷子在初秋时节给张杨报名了东北三省青年戏曲大赛。张杨在初赛复赛一路轻松畅通,然后跟着老师和师哥去沈阳进行决赛。 张杨唱的是《何文秀》选段,他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但看过别人的表演,还是不禁紧张的哆嗦,感觉自己这点儿三脚猫实在拿不出手。老头儿原本也没指望小徒弟能得奖,倒是把这次比赛的期望着重放在另一个徒弟身上,叮嘱张杨只要正常唱就行。 他们都没想到,张杨最后竟得了第三名,铜奖。 大赛评委是从小百花请来的老艺术家,说张杨选手贵在对越剧的表现力和诠释上,嗓音也非常出众,在这位选手身上能呈现出一番独有的味道,望以后更加努力。 张杨生平第一次参加比赛就拿到铜奖,高兴得恨不得飞起来,心中也充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我认同。如果是以前,他虽然实打实的刻苦,但心里还隐约害怕,这片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会学不出成果,不过现在对于走上学戏这条路,他终于再没有疑虑后悔了,也坚信自己能在越剧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只是,张杨一路笑着回到省城,这份喜悦却没能第一时间跟韩耀分享。 他下火车回家时已到后半夜了,韩耀正在郊区库房跟小秦往仓库卸货,翌日早上也没回来,张杨去剧院上课坐的公交车。直到第二天下午从省剧院大门走出来,小孩儿这才看见他哥敞着外套前襟,倚在摩托上跟他招手。 好几天没见面,张杨赶紧跑过去:“哥!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 韩耀跨坐上摩托,拍拍后座,道:“看见大红奖状了呗。咱家小孩儿厉害。上车,哥请你吃饭,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张杨伏着韩耀后背:“去哪儿吃?要是去大胡同,那就我请你,本来我得奖了,就该是我请客才对。” 韩耀轰开油门,笑道:“大胡同个屁,哥领你上回宝珍,吃满族八大碗。” 新民胡同是省城最著名的热闹地段,从宣统元年建成开始繁盛至今,省城的老字号有大半是在这个几百米长的胡同里成长起来的。 回宝珍饺子馆从一九二五年就落在新民胡同,门脸正对着街角,屹立了六十年。 最近经常来的缘故,这里的服务员都认得韩耀了,进门就热络迎上来给引座,边闲聊边点菜。羊肉饺子,大拌菜,还有细八大碗,两个煮鸡蛋。除了炖菜,别的菜上得都很快,而且摆盘也十分讲究,样式好看,香气四溢。 滚烫的茶水溢起热气,徐徐上升消散,韩耀给他倒满热茶,碰杯:“哥以茶代酒敬你,恭喜咱家小孩儿得奖。” “谢谢哥。”张杨沿着杯沿轻轻吹,笑着抿了一口,然后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 张杨去沈阳好些天,在火车上折腾坏了,羊肉饺子皮薄馅大,汤汁香浓,他大口小口的吃,没一会儿四十多个饺子下肚了。 韩耀把炖猪蹄上的筋肉夹给他,看他吃得香就不禁笑起来,道:“你这真是逮着别人请客了,不吃够本儿不甘心啊你。” 张杨腮帮子鼓囊囊,口齿不清道:“好吃。” “吃着好咱以后再来。”韩耀往嘴里塞了条猪蹄骨啃,给张杨盛了碗冬瓜排骨汤。 张杨右手夹着鱼糕,左手把汤端回韩耀面前,道:“你喝,这些天净跟人喝酒,肠胃都喝烂了。我帮你把排骨吃了,你吃冬瓜和木耳,给。” 嘴里的猪骨棒被抽走,塞进一块软乎乎的冬瓜,韩耀失笑:“小崽子……唔。” 张杨又往他嘴里塞了块南瓜。 韩耀陪着张杨一顿胡吃海喝,汤足饭饱后,俩人靠坐着聊天喝茶,等消食了再回家。 张杨腆着肚皮,还在回味这顿饭菜,感叹:“忒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 “六十年的老店了,自然有过人之处。”韩耀剥下鸡蛋白,蘸了酱汁给张杨,“我爷爷卖煎饼的时候就在回宝珍门前支摊子,当年这家店门脸上敢挂四个幌子,是最出名的好馆子。” 张杨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算:“六十年啊,那不都解放前的时候了么!” “民国二十年,我家原来还有那张照片,我爷爷就站在街角,一边是回宝珍,一边是新民剧院。” 韩耀语调仿佛融进了往昔的记忆,就如同曾经真的亲眼见过那情景似的:“大高个儿,方脸,当时年轻没胡子,梳偏分头,刘海儿在脑门上直拐弯。我家一共只有两张我爷的照片,一张是死之后挂墙上的,再有就是那张。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后来烧了,文革闹得凶,我爸害怕让人拿这个当把柄整事儿。” 张杨静静听着,他知道城市里文革闹得非常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被抄家批斗扣帽子。 不过,在他的记忆中,文革也不过就是胸口佩戴毛主席头像勋章,上学要念毛主席语录才能吃饭,仅此而已。倒也是因为他出生后赶上了尾声,农村又落后闭塞,人也淳朴,没那么多事儿可折腾。 韩耀点燃一支烟,吸了口,叹道,“哥当年学习老好了,写大字全校展览,后来就让文革闹得,他娘的成天让我写大字报,老师饭盒里多一块肉也批斗,说是走资派,操……那个年代的人都疯了,没疯的不想死就得跟着装疯。” 张杨支着下颌回想:“好像我上完小学就结束了,那时候镇上小学老师每天都照常上课,我妈说,她也只在六六年的时候见过一次批斗地主户,给他家贴了一回大字报,在大队当众批评,没人打骂,批评完就回家该干嘛干嘛。” 韩耀在他鼻尖上点了点,道:“算你走运,哥从小学折腾到高中毕业。” 张杨垂眼,忽然撇嘴一笑:“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你都高中毕业了,真老。” 韩耀一愣,揪住他鼻头笑骂:“惯得你,谁老,嗯?” 张杨往后挣,手肘碰翻了茶杯,叮当响,周围吃饭的顾客都直瞅他,小孩儿脸立马红了。服务员过来收拾还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给你换个新的。” 张杨不好意思的道谢,忿忿瞪韩耀,韩耀叼着烟仰脸看墙围子上的裂缝。 桌上一片残羹剩菜,汤汁凉的凝固出白白的荤油花,张杨吃完了鸡蛋白,韩耀一支烟也抽好了,俩人穿好外套结账,推开回宝珍的拉门,中秋的寒气扑面而来,钻溜进衣领袖口。 摩托锁在门口没动,韩耀领着张杨在新民胡同里散步,小孩儿还是头一次来这儿。他们随意沿路走着,竟还看到一家旧时的老茶馆,从里面传出竹板胡琴声,灯火柔黄,也不知道在讲哪出评书,传来“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蜇虫咸俯”的段子。 说书声在张杨耳边一过,他当即想起了一直惦记的要紧事,忙问韩耀:“哥!你明天有事儿不?” “不一定。”韩耀让鼎丰真的伙计给称绿豆饼,随口道:“咋的?” 张杨火急火燎的喊道:“马上霜降了,咱家还没买冬储菜!黄瓜土豆大萝卜还没切片晒干!树上的果子还挂着啊!我走几天你在家都干嘛了啊!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做呢你!” 韩耀后退一步:“……” 鼎丰真的小伙计用纸包挡住脸,非常不给面子的笑了。 35、大外甥 以后再有临时不能更新的情况时,请假在文案最后面哦,用红色字,这样大家都能看到~ 仲秋时节,凉风瑟瑟,四条街上的大院却不萧瑟,反而如同农村的秋收一般热火朝天。 秋阳和煦的播撒在屋顶上,青石板上,月亮门里缠着枯黄藤蔓秧子的竹竿上;窗台下铺了席子和帘布,晒满了各种蔬菜,大萝卜切条,黄瓜裹了草灰,跟土豆挨着都一片片儿散开,晒得蔫巴巴卷曲起来;向日葵花盘被撅下来摞在篱笆边。 高壮男人挽起毛衣袖子,弯腰把冬储大白菜整齐的排码在窗台下,黑白花的大猫仰在菜垛子上晒肚皮,绿莹莹的眼珠子眯成一条缝,喵喵哼唧。敞开着的大铁门边堆满没拾掇的白菜和萝卜,少年坐着小板凳扒菜叶子,街坊家的小孩子们拎着碎花布缝的沙袋,用菜叶摆图形玩儿,摆成房子,云彩,小狗。 有个年纪小的娃儿,说话都不利索,踩着门槛仰脸看屋檐上的泥窝,小嗓子嫩生生的自言自语:“小燕子为什么飞走了?” “因为小燕子去南方过冬了呀。”张杨仰着好看的嘴角说。 小娃偏着头:“为什么不在北方过冬呢?” “因为啊,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儿的,咱们这边儿的冬天没有小飞虫,不飞走的话,小燕子就饿瘦喽。”张杨把小娃从门槛子上抱下来,揽在身前, “以后不能踩门槛,该长不高了。” 小娃儿没在意长不高的事情,小眉头蹙的紧紧的,思索小燕子现在到南方没有,在南方呆多久才回家,还能找到路么?最后问出口的变成了:“小燕子什么时候回家啊?” 张杨用鼻梁蹭蹭孩子通红的脸蛋儿,声音悠扬,“我给你算算……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归一九,犁牛遍地走……” 小娃听得懵懂,掰手指头纳闷,咋有这老些九呢? 玩儿菜叶的孩子们争相表现:“我听一遍就背下来了!三九四九看柳,七九八九有牛!” 张杨忍不住乐,夸他:“说得好,就是有几个字儿让你吃了。” 有街坊路人从墙边走过,偶然瞥见了院里的情景,含着打趣的赞叹:“嘿呦!这谁家啊?这日子过得这么立整呢,有模有样的哈!” 韩耀听见了,走过来递过去一支烟,拍拍张杨脑袋,笑道:“咱有管家。” 张杨一摆手示意没那回事儿,手上麻利的劈白菜,还能闲出工夫跟街坊唠嗑。说着说着,忙一指墙边一筐一筐的大红李子和葡萄,让拿一些回家吃,省得我们再给你送过去了。 街坊和他推让,男人二话不说拿起一筐塞他怀里,街坊便也收下了,连声道谢,站到鸟笼里的八哥嘎嘎叫了才挥手别过,随口招呼“以后有空上我家吃饭”之类的话,抱着草筐悠哉的走了。 韩耀撩起毛衣,连同背心一起掀下来挂在门闩上,重新点燃一支烟,把小娃儿拎起来放在墙头上逗弄,弄得孩子嘴巴一撇一撇要哭了再放回地面上,看他嗷嗷跑走。 在新民胡同吃饭那晚,张杨火烧尾巴似的一顿嚷嚷之后,韩耀这些天果然不出去跟人喝酒码长城了,每天在家忙乎过冬的事情,收拾菜园子,把吃不完的蔬菜摘下来晒成干儿储存。 拱形架子上葡萄藤和红李子树硕果满缀,熟透了,俩人也不犯愁吃不完,韩耀把果子剪下来,用草绳编的大筐装上,全都送人情。 邻居街坊,跟韩耀关系深一些的朋友,张杨剧团的老师和师哥师姐,苏城一家连带陈叔的份儿,小韶也有一份,让他拉到烟台跟洪辰分了。大家都乐呵呵的收下,有的留吃饭,有的给准备了回礼,不过张杨没要,本就是不要钱的东西,也是为了谢谢大家照顾他,怎么好收回礼。不l过邻居家的山楂树挂果了,晒干后顺墙头给他家递来一大筐,张杨倒是没客气。 至于冬储的大白菜,本来韩耀想托人往家里拉一车回来,图方便,省得去路边的大集了,但是张杨怕别人弄来的菜不好,一定要亲自去一颗一颗挑,还义正言辞的教训韩耀:“太不会过家了,冬储菜要吃一冬天,还得腌酸菜,你让人随便给弄来的万一菜心儿烂了咋办。你欠人情不说,天冷下去外头再卖的那些又贵又不好,你说咱家还过不过冬了?别人看见了不笑话咱们?” 韩耀被教训了一顿,非但不恼,反而看着小孩儿这模样还觉得高兴。他乐乐呵呵的应下来,推出半年没用过的倒骑驴,大手抹干净木板上的一片灰尘,让张杨坐上去。 然后,衣着光鲜的大狗熊脚穿锃亮皮鞋,蹬着破脚蹬子,嘎呦嘎呦载着小孩儿驶向街口的秋天大集,在摩肩接踵的妇女老太太中间从前挤到后,一家家摊子挑选质量好的冬储菜。 集市上,张杨扒拉开毛驴的大长脸,俯身挑选板车上的蔬菜,跟菜农口沫横飞张牙舞爪的讨价还价,嘴巴里直呼白气儿。 韩耀站在旁边,莫名的就觉着这小样儿有趣。他就愿意听张杨教训他不会过日子,为他合计打算。而看到满登登到处是菜的大院,干净温暖的屋子,甚至地窖里泛着酸味的大缸,他又打从心底里愈发觉得暖,踏实,像有人用双手捧住了他的心脏,那滋味他形容不出来,反正高兴。 1986年2月初始,小年夜下了场鹅毛雪,四条街大院银装素裹,张灯结彩的街道埋了小半米深的积雪。 张杨终于放年假了,还跟去年一样,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有小一月的空闲时间。 韩耀朋友给他送来了不少年礼,寻常东西不提,一掌长的大斑节虾,海蟹,田鸡等都成箱搬来,这都是平时吃不着的新鲜东西;还有的挺实惠,一吨煤,上百斤的香米和精面粉,可能是韩耀随口提了句家里缺什么,他们这就给弄来了。 甚至有人给送来一台电冰箱,说是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弄来的好货,老他妈经用了。 家里的地窖虽然也能储物,但是一进一出还得爬梯子,不方便,屋里有台冰箱就便利多了。张杨对于这些贵的新奇玩意儿都喜欢,家具失宠了,冰箱上位了,张杨天天把冰箱擦得亮堂堂,里面规整的跟要展览似的。 朋友给送礼,不管关系深浅友谊长短,回礼是必须的,过年了大伙儿聚一聚联络感情也要得。于是韩耀成天成宿的在外面跟人“小聚”,回家来就四件事——往回搬礼品;往外送礼品;睡觉;吐。 张杨的好友们也给送来不少年礼,洪辰和秦韶也来了一次,在家住了两天再返回烟台,这一回张杨可是牟足了劲儿招待的,把家里那些存货全拿出来变着花样款待。接着又往金老师家,陈叔,苏城和陈晓云家,平日关系紧凑的师哥师姐家等等都送去回礼。 金老爷子今年还想留张杨在家过年,张杨很感激老师的一片心,不过今年他要回老家去。老爷子只好再一次把压岁钱提前掏出来,在家请徒弟吃了顿大餐,到天抹黑了才依依不舍放走。 最后去到苏城家里送礼,张杨和韩耀更是赶上了件大喜事。 虽是年节要喜庆,但整个苏家又洋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晚上一起吃饭时,苏城终于憋不住了,扳着张杨肩膀说:“我家提前请你吃酒,到时候你多给我随礼。” 张杨纳闷儿:“啥随礼?” 苏城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还不好意思说,最后陈晓云从厨房来堂屋,大大方方的一指肚子:“你大外甥。” 张杨起先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瞪眼睛张大了嘴,看着她说不出话。 韩耀先头一杯酒还在嘴边,连忙一口灌了重新满上,给苏城敬酒:“恭喜!” 陈晓云笑道:“喝了我家的酒了,多随礼啊,给你大外甥花钱不能小气。” 韩耀一拍桌,“必须的!等我回去准备准备,赶明儿咱好好庆祝!” “云姐怀孕了!”张杨高兴的不知道站着好还是坐着好,好半天还手足无措的看着陈晓云笑,小心翼翼伸手去摸,嘀嘀咕咕:“外甥还是外甥女啊,看不出来啊……” 陈晓云垂眼,语气不自觉的温和下来:“不到四个月,还没显怀呢,过年就能看出来了。” 苏城还在傻笑,边笑边往嘴里灌酒,撒了一身也不知道,“儿子闺女都行,肯定都长得好,孩儿他妈就漂亮。”忽然又晃着杯中的酒叹气:“孩子长大以后,不知道咱们会变成啥样。” 张杨乐道:“没等孩儿出生,当爹的还先感伤起来了,惦记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别管他,这两天就神经了。”陈晓云在桌边坐下,道,“这孩子算是有福,赶上好时候,以前我妈生我都愁得慌,家里多一张嘴吃饭。” 张杨笑道:“好在现在生活富裕了,吃穿上学都不愁了。” 韩耀道:“社会也在变,这孩子以后见识得肯定比咱们多,想法也先进。他属于是新生的一代了。” 这顿席从下晌到天黑,大家站在门口互相拜过早年,韩耀让他们不用送,都回家去。苏城里倒歪斜的走路,三两步回头道一次别。 张杨站在街口挥手,目送他们的身影没进转角的大树背后,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感慨:“大外甥啊……” 韩耀帮他系好围巾,轻笑道:“当长辈了。” “可不咋地。”张杨想想就不禁眉开眼笑。 韩耀揽过他肩膀往前带,笑叹:“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儿,还盼着当长辈。” 张杨瞪眼:“我怎么不能当长辈了,我都十八了,我家那边儿的旧时候,还有妈和闺女同一年怀孕的,出生就是长辈……” 韩耀含笑听张杨絮叨,两人肩并着肩,晃晃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踩出四排脚印。  36、回家 腊月二十七那晚,从苏城家一路踩雪走回四条街,中途天又飘起小雪片儿,渐渐转成大朵大朵绒花般的无声飘落,进屋时鞋帮和领口里都攒了雪,湿冷冰凉。 当时俩人倒是没觉得怎么冻人,倒是让北风吹得格外精神。韩耀烧热火墙,铺被躺在炕上,还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到午夜才睡。却不料,翌日早上张杨就瘫在炕上起不来,发烧咳嗽,浑身酸疼。 韩耀睡醒了见张杨竟还没起就觉着不对劲儿,用手贴小孩儿的额头,灼热的手心都觉得烧得慌。韩耀当即麻爪,急吼吼又漫无目的的在堂屋来回绕,半天才终于想起带他去医院。 可是,眼看着要到年节,诊所大夫早关门回家过春节去了;大医院仅剩的不放假的门诊和急诊里全是人,都等着看病买药,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挂号都得排俩小时。 摩托车开起来兜风兜雪,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了一大圈,张杨风寒反倒加重了,烧的嘴唇干燥泛白,呼在狗熊脖颈间的气息跟熨斗冒蒸汽似的。韩耀自个儿生病的时候都没这么着急过,用外套裹紧张杨脑袋,架着他开铁门,急得手劲儿毛躁,把门闩推咣咣响。 邻居家大婶儿出来倒泔水桶,听见动静往这边望了眼,询问过后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风寒,我熬碗葱豉汤,喝喽捂一觉就好,甭吃药。”韩耀道谢也顾不得,点点头赶紧扶张杨进屋上炕,蹲在厨房烧火墙,没一会儿邻居大婶的喊话声传来,从墙头递来一碗滚烫的汤水。 葱白和淡豆豉煮的热汤,碗里飘着姜末,张杨蔫巴巴盘腿坐在炕梢,咕咚咚两三口喝光,捂棉被一宿睡到天亮,发出一身汗后好了不少。大狗熊在边上给他压着被角一整夜,天泛亮之后再试体温,还有点儿低烧,但起码看着有些精神头了。 韩耀在灶台前作死似的叮叮咣咣好一阵,用昨晚大婶儿给的豆豉又鼓动出碗汤,问:“还有哪儿难受不?” 张杨喉咙肿,声音有些沙哑,用手背抹了把清鼻涕,道:“没事儿,好了。” 韩耀如释般叹了口气:“那就行,就怕你烧出个好歹来。喝吧,喝完再躺一会儿。” “没那么娇性。”张杨还有点儿浑浑噩噩的,打起精神朝韩耀笑了笑,喝完就掀被下地要去干活。家里一盆衣服没洗,还有刚才惊天动地的锅碗瓢盆声,估计厨房也不知道糟成啥爷爷奶奶样儿了。然而下地时无意间看了眼日历,张杨遂即一惊:“到腊月二十九了!” 韩耀刚钻进被窝想补觉,让他一嗓子吓得虎躯一激,继而想起来,回张杨老家的车票是二十九晚上的硬座,这可不就到眼前了么。 车票是腊月二十九后半夜的普快。原本是想尽早,可春节买票回家的人用蝗虫过境形容都不夸张,售票口人山人海,堵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最后还是韩耀托人在车站给弄来两张。那哥们儿给韩耀送票时还说:“你知会晚了,年三十儿之前的车次只有这趟有座,费挺大劲弄两张连号的,回头请喝酒啊。” 虽然不能早回家,但有了票还是让张杨无比雀跃。他已经快有两年没回祈盘屯了,只要能让他回一趟家,啥时候都成啊!打从进了冬天他就等啊盼啊,终于让他盼来了!张父张母也在期盼,还特意打电话询问哪天下车,说要去县城接他们出站。 腊月二九张灯结彩,然而夜深人静之际,烟囱飘忽出的蒸馒头的炊烟早已散尽,爆竹声零星,家家户户都在睡梦中等待年三十儿到来。四条街从南至北只有韩家宅子依然灯火通明,暖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打在扫干净的石板上,一团旖旎的光晕。 张杨高兴得甚至有些心慌,风寒没好,四肢仍然乏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用手纸塞住鼻孔隔鼻涕,拽着棉裤腰开始清点要带回去的东西。 两人四只手,还得带上只桃酥,能拿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张杨择礼物越发精细,都是农村买不到的,他和韩耀分别准备了不同的两份,毕竟韩耀去别人家过年,不好空着手。再就是张杨掏钱给爹妈买的尼龙绸大衣和夹克衫,给老姨一家和大舅买的衣裤,没见过面l儿的大舅姆也有条连衣裙和粉色的确良衬衫。 韩耀把冻成坨的海鱼和螃蟹拖到门边,和别的东西规整在一处,再把朋友给送的茅台揣进行李包,道:“要不再拿两只野鸡,还能拿得动。” “那玩意儿也就城里稀罕。”张杨来回整理礼物,企图腾出更多余富位置,“我家那边儿南山上到处是野鸡,下雪了拿盆敲响儿能惊飞一片,都傻了吧唧的把脑瓜子插雪地里撅着后屁股,拔起来就是一只,老好抓了。” 韩耀轻笑:“成,那就这样。不寒碜吧?” “好着呢,我爸妈他们得乐坏了。”张杨抬眼瞅他笑。 这些大包小箱的归拢好,两人清点两次确认没落下啥东西,钟表指针便已过了十二点,把装桃酥的小纸箱往小行李包里塞,完后抓过大猫按进去试试大小,尾巴在肚皮下打弯儿就正好,想来是能对付着坚持到下火车。 韩耀展开褥子:“来睡一觉,还难不难受了?” “不难受,就鼻涕多。”张杨闷声闷气应道,把脚搭在炕沿外,合衣躺下。 这么凑合着打盹到凌晨两点,俩人起身,把桃酥按进行李袋藏好,连拎带扛着各种礼物,关灯锁门,直奔火车站。 省城火车站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来没有冷清的时候,春节更不用说,煞是壮观。 上下车进出站的乘客,送人接站踮脚眺望的亲友,形形色色百态不一,互相推挤避让,却像陷进了肢体汇成的沼泽,每一步都泥泞艰难,有个学生的眼镜都挤掉了,却连弯腰找都难。 检票员一打开进站拉门,排山倒海的人潮顷刻涌入。韩耀和张杨一前一后往前蹭,桃酥在行李袋里被挤得嗷嗷叫唤,不断挣动。等登上绿皮火车也不轻松,从门口挤到座位跟障碍赛似的,小孩儿想回家想疯了,都没用狗熊出手就特别猛的推搡开前面挡道的,把东西码上架子,撵走蹭座的俩男人,这才终于能歇口气儿。 绿皮火车越开越快,驰骋在旷野之上,大毛楞星升上夜空,天边与土壤交界处依然暗淡。 车窗上满是霜花,勉强能看见窗外尽是一片大地,平房,连绵的高大杨树。一切都和他来省城的路上所见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次,是倒序看沿途披霜挂雪的素景。 车厢沉寂无声,弥漫一股混杂的热气。乘客强撑着困倦,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相互楔在一起,有人甚至累得倚着陌生人睡着了。桃酥从行李包里挣出来,跃上桌子伸爪抻了个懒腰,四处望了望,在韩耀腿上盘成一坨。 张杨把手纸拧成条塞进鼻孔,仰靠着椅背看窗外,也不知是看混沌漆黑的野地还是窗上的霜,双手攥紧,不自觉地抖腿。韩耀伸手帮他抹去额头上的薄汗,知道张杨想家想慌张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说起跟朋友喝酒时的趣事,张杨渐渐被转移注意力,忘了时间流逝的缓慢。 直到天微微亮起来,火车晃荡着停靠,乘务员站在门口高声喊:“县城的下车喽啊!赶紧拿行李下车!” 张杨弹簧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咯吱窝夹着桃酥就往外挤,韩耀哭笑不得,拎起水淋淋的口袋飞快跟着跳下扶梯。 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月台上的天桥,张杨紧着下楼梯,还一个劲儿回头招呼:“哥!快点儿啊!” “你当心摔了!”韩耀三两大步上前挟住小孩儿,跟他并肩稳当的走,刚迈下台阶就听有人喊:“诶!老儿子!” 张杨一听这声音,表情瞬间变了,急切的寻到声音源头,跑上前大喊:“爸!” 带羊剪绒帽子,身穿蓝棉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驴车旁边,脸上黝黑沧桑的褶皱因笑容暂时绽开,粗糙的大手在张杨肩膀和后背使劲拍打。父子俩都红着眼圈不断上下端详对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似的使劲看,仿佛要将两年来彼此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挖出来了解。 韩耀站在边上没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们。 父子互相也不懂怎么表达出心里的情感,看出对方挺好心里就踏实,高兴,一颗心落了地。 张杨内心是慰藉的,担心也放下一半,他爹比之他刚离家时更有精气神儿,人也胖了些,他不在家这两年没有受累吃苦就好。 张父面儿上不说话,可盯着他老儿子的眼睛里写满了想念和骄傲。张杨长高了一个头,模样神态都添上了张父形容不出来的出息样,儿子不是当初死倔不懂事的小娃儿了,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了。 虽然在信中和电话里得知孩子过得很好,但如今亲眼看见这样的张杨,张父才不再有一丝后悔当初让儿子去省城的决定,反倒欣慰——他的崽儿是个争气的! 爷俩静静站了很久,最后张父先缓过劲,瞅见了等在旁边的韩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 韩耀上前微笑道:“叔你好,我叫韩耀。” 张父连声应道,“诶,好,好!”边一掌把老儿子拍到呲着大牙“啊呃啊呃”叫唤的二黑屁股边,上前抢过韩耀两手挂的大包小件,“掰拎着,累挺!来来都放车上,赶紧上来坐着!你婶儿在家做饭,咱回去就吃,啊。” 张杨:“……” 张父一介农民,也老实惯了,不会讲好听的寒暄话,就是实诚的把他拽上驴车,紧接着从布包袱里扯出毯子裹住韩耀,给他挡风,还回头对张杨一瞪眼,意思是,你咋这么没眼力见儿!那老些东西你不帮着拎?! “……”张杨不敢回嘴,偷摸碓了二黑一拳,讪讪的蹲坐上驴车。 张父把韩耀安顿妥当,反手将绒帽扣在张杨脑瓜上,坐稳前栏,在寒风中一甩鞭子,扬声喊:“嘚儿驾——!” 驴车缓缓前行,韩耀展开毯子罩住张杨,俩人怀抱桃酥靠在一起,在颠簸中路过煤烟弥漫的出站口,在熙攘人群中拐出街道,走进下乡的冰封土坡。 37、老家年夜 从县城往祈盘屯的方向走四个小时,除了途径镇上能遇见小二楼和平坦些的路以外,其余一路望去,沿途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两排枝桠交错晶莹的高大杨树,中间夹着积雪深厚的崎岖土道。二黑颠嘚颠儿地小跑,雪中牲口的蹄印叠加,碾压成冰溜子,车轱辘印凌乱。 北风凛冽,张杨却不觉得冷,把半旧褪色的羊剪绒帽子重新戴回到张父头上,遮住花白头发和冻得亮红的耳朵。张父回头,就见老儿子跟他朋友好好的缩在毯子里,眼珠儿瞪的溜圆,眼角泛红,一眨不眨地眺望两侧再熟悉不过的乡景。 这条垓,张杨都记不得用双脚走过不知多少来回。这是他人生中最清晰,悠长的记忆,是道延伸到远方的圆。 斜挎着布书包上下学时走过,捡柴火收苞米时走过,挖小头蒜和鸭食草,赶鹅放羊,跟爹妈去镇上赶大集,长大了背起铺盖卷去省城……他永远得从垓的这一边走到遥遥的那一边,垓道能从家门口延伸到他想到达的任何地方。但无论他走到哪儿,总有一天还是能重新踏上垓道,顺着走回他家的栅栏门前。 从拿到车票到坐上回乡的火车,再到走过县城的老旧天桥,张杨内心没有一刻不焦急,然而只有重新走过这条土道,他才终于真正觉得这是要回家了。 张父回身看老儿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想哭就往下撇的嘴角,嘿嘿笑起来,过不一会儿又回身看一眼,贴满厚茧的手掌扶正绒帽,鞭子在空中甩出花儿。老儿子是真想家喽,从小走到大的老破土垓,也能让他想成这样儿。 从煤烟弥漫的县城到镇上空荡荡的集市,再走过荒芜空旷的大地冰道,韩耀一直默默地让张杨倚靠着,从裤兜掏出手纸攥在手心里,也没管驴车在冰面上嘎呦了几个小时,直到日头渐渐移上头顶了,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才给他揩掉两条清鼻涕。 “马上到了,前边儿有烟囱,那个屯子是你家么?” 张杨使劲擤鼻子,抬眼就见桃酥从韩耀的前衣领伸出脑袋,耳朵抵在狗熊下巴颏上,一上一下四只眼睛同时瞅着他,忍不住乐了,皱起鼻子,用棉袄袖子乎撸了把脸。 “前面是祈盘一队,我二姨二舅家住这儿,再往后的二队是我家。”他指向老远开外,几乎看不清的道边,“那边儿有棵歪脖子树,过了再走八个院,拐进屯道就是。” 张父撑着车栏,逆着呜呜的风接过话茬:“好认,鲤鱼漆门的就是咱家。” 时光在思绪中过得飞快,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真是离得近了。仨人话刚说完,烟囱还没来得及散尽一口烟气,二黑就贴着歪脖树颠嘚过去,小跑两步撅尾巴拐弯下屯子,右手边儿上入眼就是黑漆红鲤木门,连着高栅栏。透过栅栏缝隙能清楚看见两间相连的砖瓦房,院中央光秃的大杏树下,苞米杆垛子边蹲著名中年妇女,埋头拾掇鸡肉,一大群乱哄哄母鸡扑棱着叨地上散落的大公鸡翎子。 韩耀知道那是谁,而张杨早在拐进屯道时就迫不及待跳下驴车,翻过栅栏撒腿跑过去惊飞一片母鸡,毛衣勾住木刺扯出老长一条毛线l也不顾。 “妈!” 中年女人连忙抬起头,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鸡扔盆里不管了,双手激动的拍着围裙迎上去,声音都颤了:“艾玛!我老儿子可算回来了!” 张母使劲搂着她的老儿子,像不知道咋地好了似的双手连着拍他后背,仰脸细细端详,感叹老儿子长这老高了,白胖白胖的,在城里吃的穿的都挺好吧……张杨看着他妈富态了不少,脸上也养出肉了,跟他爹一样都好好的,心就完全放下来,满心满意只有喜悦和想念。 结果不等张杨说上两句话跟他妈亲热一会儿,张母就摸到了秃噜线的毛衣,立马就狠狠实实给了张杨两下子:“你咋不学好你回家就翻栅栏!衣裳糟践成这爷爷奶奶样!小王八犊子!” 张杨:“……” 张母劈头盖脸把毛衣扒下来,驴车也从门外拉进来了,张父随手两下拴上二黑,赶紧将韩耀往屋里扯。韩耀含笑道:“婶儿你好,我叫韩耀,我是张杨的朋友。” 张母一看当即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一掌将裹着外套四面透风的张杨拍到一旁,开拉门把韩耀迎进屋里,捂着他的手张罗:“来来孩子咱进屋!道上冷坏了吧,快坐这儿噶得,热乎。你先吃个橘子垫巴两口,婶儿给你盛面条去。” “……”张杨披着外套哆哆嗦嗦杵在院子里,只有一群老母鸡围着他咯咯叫,无比凄凉。 站在外头半天也没人理,张杨委屈够了就蹭进屋,顺门熟路的翻出旧棉衣套上,盘腿上炕,道:“妈,有啥好吃的不,饿了。” 张母在厨房喊话:“有!面条儿!” 北方李家堡地界的这一带,习俗是年三十儿早上吃过水面条,图的是顺风顺水的好兆头。 张母晨起就吃了饭,张父后半夜起身赶车去县城,出门前也吃了碗面,现在日头才上升,他还不觉得饿。于是,就给韩耀和张杨一人盛一海碗宽面条,肘子肉酸菜的卤汁儿,香气四溢。张父摆开炕桌,端出腌好的小咸菜和咸鱼干,让他俩靠着热乎乎的火墙吃。 炒熟喷香的瓜子花生装在大瓷盆中,上面点缀五六个大桔子和苹果,红彤彤的冻柿子和圆滚瓷实的冻梨用水化开,摆在炕沿。这些是张父给韩耀准备的零嘴,张父嘴笨,也不咋会说话,看孩子们都顾着吃饭更不出声了,就把这老些吃喝都放在离韩耀最近的手边上,让他想吃就能拿得到,然后便出屋去,继续给鸡肉摘毛,再拿回厨房叮咣叮咣剁开,东屋没有关严,隐约能闻见飘进来的猪蹄焯水的気哄味儿。 张母给桃酥弄了小鱼儿拌饭,倚着被垛子补毛衣,看他们吃面条,还多预备了一双筷子,时不时腾出手给韩耀夹小菜。 张杨捧着碗吃的呼哧呼哧,两年没吃家里饭,咋吃都觉得香。家里头腌得小芥菜和辣桔梗的味道,省城大胡同任何一家铺子都做不出,小鱼干吃进嘴里也没有腥味,满口都是酥香。 这面条韩耀也吃了上尖儿的两大碗。他上火车之前在家虽然没吃饭,但一路走来还真没觉得饿。只是,这卤汁儿的味道,面条的口感,甚至切刀宽窄都跟张杨平时做的二样不差,韩耀从来皮糙肉厚惯了,不挑食不挑嘴,可到了陌生地方却有惯常的口味,便忍不住多吃了些。 再者也是因为张母在旁边笑呵呵的说话。她也不问韩耀“在城里做啥啊,父母在哪儿啊”之类的话,只是拉拉小家常,没有丝毫刻意的语气,都是谁家结婚,谁家闹分家,谁家媳妇下奶了的小闲话,小老太太别看才四十岁上下,自言自语似的还挺来劲,说道有缘由而韩耀不知道的地方,还会一拍大腿叭叭的讲解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学老鹰像老鹰,学猴子像猴子。 韩耀刚开始也是受拘束,但听着张母东拉西扯,渐渐地心里就放开了,松快了,胃口也敞开了。 张母嘴上不歇气儿,补毛衣的功夫仍是麻利迅速,把下摆破洞补好,韩耀和张杨正好吃完了。她收拾碗筷去洗,直接连轴转,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 韩耀跟着张杨去厨房转悠了一圈,本意是想帮着干活,只是切墩儿改刀的技术活韩耀不会,烧火他倒是驾轻就熟,但张父说啥都不用他来替换,张母也张罗他去屋里睡一觉,吃点儿冻柿子冻梨。最后他晃悠来晃悠去,逮着机会跟张杨去了趟棚子里,帮着把收拾完的半角羊抬进屋解冻。张杨用刨子刨肉片的工夫,韩耀瞅见棚子一角破了个窟窿,直往里漏雪,就翻出工具,鼓鼓俅俅的给修上了。 日头飞快转寰,一晃就过了晌午。厨房里零碎活计做完,只剩熬和烀的工序,张杨可算能腾出空闲歇懒,扯着韩耀上炕,“赶紧上来,咱俩玩一会儿。” 一大只狗熊倚在墙边,靠着枕头,“玩啥?” 张杨翻出扑克兴致勃勃洗开:“贴年糕。” 韩耀:“……” 韩耀想就不明白了,张杨咋地就这么喜欢贴年糕?俩人在家的时候都忙,早出晚归,回来还有电视广播,可就是这样张杨得空了还拽着韩耀不放,非得贴年糕,到后来愈演愈烈,居然学会赌博了,跟韩耀玩儿带钱的,一回五块,比打麻将推牌九还上瘾。 这么从夏天到秋后,院里架的石板桌子上都划出了印,都是张杨收牌时太激动用手抠的。每次玩够了小孩儿能高兴好几天,韩耀就十分痛苦,因为他不管输赢,在葡萄藤底下坐着就招惹一身蚊子包,痛苦不堪不说,还特浪费牙膏。 幸好年三十儿这场贴年糕惨剧最终被客观因素无情的制止了。张杨刚把牌分成两摞,外面黑漆大门就嘎吱一声被推开。 这动静让张杨瞬间垮了肩膀,沮丧的把牌一扔,“完了,今天再别想消停了。” 韩耀抬眼瞥见窗外三个人影,心下了然,缓声安慰小孩儿:“来客人了,接待去吧,哥在厨房听着,完事儿再陪你玩儿。” 张杨撇嘴冷哼:“没时候完事儿,我等会儿还得去旁边屯子,怎么着也得半黑天能回来。” 韩耀揉揉张杨的脑袋,以一种与语气不符的非常欢快的姿势把扑克牌整摞甩到墙角,掐起桃酥去厨房。 张母也听见门外的动静,她得腾出时间招待,熬汤的活儿就落到韩耀身上。 果不其然,正如张杨所说得,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再没消停过。 先来拜年的是二姨家的仨闺女。张杨换上毛衣,把冻柿子冻梨和干果都推到炕里,大步迈出去把她们引到西屋。张母也过去说话,还得装得热络,结果一聊就是俩小时。紧接着二舅家的闺女和儿子也来了,这些人凑在一块,磨磨唧唧又是俩小时。 张母是长姐,所以弟妹家孩子要先来拜年,然后张杨再跟着他们一同到屯子东边的大舅家拜年,最后去祈盘一队,给二姨二舅问好。老姨家在很远的另一个屯子,约定俗成的等正月十五老姨一家来送灯再见面送礼。 张家心里从来不待见二姨和二舅,以前为啥张家要从一对搬到二队,不就是因为这两家人作为张母的亲弟妹,却和外人一起欺负他们老张家,让张母寒心了。这些事张杨还清清楚楚记得,他小时候是怎么被所谓的二姨二舅挤兑的,怎么和这些兄弟姐妹干架的。所以,作为晚辈,年礼要送,只是还跟往年一样,张母随便从地窖拿出两箱水果搬去就行了。他们两家挑不着,也没脸挑,因为他们的孩子可都是空手来的。 晌午出家门,张杨脚不沾地,忙忙活活去祈盘一队拜年送礼,中途遇见屯里好些认识人,都热络的凑上来说话。到底张家大小伙子在省城呆了两年,屯子有眼睛都看着张杨的变化,羡慕嫉妒好奇,总之要上来打听个够,打听到身临其境还过瘾。于是张杨额外寒暄一阵子,说的口干舌燥也不放走,反倒引得二姨和二舅家的在一旁酸言酸语的嘀咕。 在二姨和二舅家拜了年,张杨没拿给大舅的年礼,这得以后单独送过去,不然让那些姐妹儿兄弟看见必然得挑理。他气喘吁吁又跑去村东头跟大舅招呼一声。 大舅对张杨也偏爱,知道他肯定得单独一趟,特意准备了饭菜,留他在家吃一口,张杨也终于见识了抹面粉描黑眉毛的大舅姆,倒真是个精神不好的,好在看起来不疯癫,拿到裙子和衬衫就猫在堂屋墙角转圈去了。对于这件事,大舅很淡然,相亲后也是他先点头同意的。大舅说:“这样其实挺好,是个媳妇儿,是个伴,也不怎么用我操心。” 舅甥俩谈了很久,张杨得知,这女人和大舅在一起之后情况好转不少。刚来那时整日只知道扯着人问她好看不,现在已经记得怎么做饭了,也不闹腾,偶尔清醒还会帮大舅洗衣服,跟他好好说一会儿话。对于这场婚姻,张杨没有干涉也没有评价,这是大舅自己的选择,他只盼着大舅过得好就行。 韩耀在灶台前帮张母搅和了半天大锅,俩人还闲扯了挺长时间,而后张母剁完排骨,接过他手里的大勺让他进屋睡一会儿,说晚上守岁,去外面儿放鞭炮该困了。韩耀应声去东屋打盹,跟在家一样沾枕就呼噜呼噜的着了。 这一场午觉睡了仨小时,睡醒时天色已转暗,东屋静悄悄,只有厨房传来的柴火噼啪声和张母一刀刀切皮冻的声音。 韩耀四下看了看,没找见张杨,翻身下地穿上外套,跟张母打过招呼就推门出屋,自己个儿沿着印满“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的计划生育标语的土墙,晃晃悠悠地往村口去了。 黄昏是听响闹年的时段,门外聚集着等待时辰放炮的老少乡亲,都在偷偷打量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小伙子。农村人不认生也怕生,都不敢上前搭话,只聚在一起小声猜测,这是谁家来的客(qie三声)。 爆竹零星炸响,有人家的年饭上桌了。空气中带着硫磺味道,寒冷刺鼻,韩耀漫无目的的沿着屯道一路晃悠过去,绕了几圈才寻见村口。 村口开阔的敞地上,小孩儿们正围着一个二踢脚相互推搡,吵嚷着谁去点着它。明明每人手里都拿着根香,却都不敢去引捻子。韩耀在边上抱着手臂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抽出一支烟点燃,上前引燃捻子。 小朋友们看着这个自动自觉加入进来的大人,面面相觑,然而爆竹冲天的震响仍然引起他们小小的欢呼。 一个小孩儿跑上来问:“你能再点一个么?” 韩耀笑着点头。 于是小孩儿倔嘚倔嘚跑进家,随后抱出十好几根二踢脚。韩耀把爆竹立在雪里,把烟放在孩子手里让他捏紧,抱着过去让他伸手引燃捻信,然后在嘶嘶声中紧忙跑开。紧迫感和突如其来的爆破声吓得孩子们哇哇叫,又欲罢不能,吵嚷着都要韩耀抱着跑一回。 张杨从大舅家出来就看见韩耀逗小孩儿的场景,就跟去年在南郊,他们俩一起放小炮仗那时似的。他静静的站在道前的木桩子边看了好半晌,直到孩子们都玩够了,被喊回家吃年饭了才走过去。 韩耀见张杨走过来,随意一笑,道:“回来了。” 张杨笑着凑过去,张嘴“啊”了声。 韩耀把最后一口烟送进他嘴里,俩人肩并肩往家走。 屯道上,老远就能听见张父喊:“回家吃年饭!鞭炮挂上了!” 在院里围观鞭炮噼啪炸响,众人进屋一起吃年饭。这一桌菜前所未有的丰盛,小鸡炖蘑菇,红焖鲤鱼,烀肘子扒猪蹄,皮冻之类过年必须有的菜不提,炖羊排和葱炒羊肉张杨第一回在家里吃到。 张母一个劲儿给韩耀夹菜,张父给韩耀倒酒,让他可劲儿吃。张杨作为老儿子都眼气了,韩耀端着碗,偷摸把肉都夹到张杨碗里。最后,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白菜肉馅儿的饺子,张母拿出两个红包发给孩子,子时已过,大家酒足饭饱,出门再热闹的放炮仗,迎接新一年。 东屋炕连着灶台,烧了一天已经很暖,张父又添上一把柴火,说等放完炮回来,让韩耀睡在这屋,暖和。还隐约能听见张母说:“老儿子今天说话有点儿闷声闷气儿的,好像伤风了,让他们俩一起睡东屋吧,也有个伴,咱们睡西屋。” 东屋静谧无声,桃酥蜷在最暖的炕角,已经睡着了。张母事先给铺好褥子,然后一家人锁了漆门,跟随屯里人浩浩荡荡到覆雪的大荒地里放爆竹。 韩耀和张杨走在最后,狗熊伸手摸摸小孩儿的额头,还略微发热,他把围巾缠在张杨脑袋上给他挡风。俩人都不想去追赶前方的人群,只是惬意的慢慢踱步,走进屯道,走在火树银花的大垓上,走在披霜挂雪的杨树下。 张杨顶着围巾像个村姑,仰脸看韩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竹中微弱的传递:“哥,在我家过年觉得好么?” 韩耀含笑点头。 张杨攀着韩耀肩膀,在他耳边喊:“以后都来我家过年,我爸妈说了,年年让你来,变着花样给你弄好吃的。你愿意来么?没觉着农村不好吧?” “你家好。”韩耀俯身贴着张杨的围巾说,“以后年年来。” 张杨咧嘴乐,呲出小白牙,忽然又说:“以后回我家过年,完后在咱家过正月十五吧,咱们坐早上的车回去,晚上就能在家吃汤圆。” “好。”韩耀看着小孩儿,挑起嘴角。 张杨点点头,合计着:“正月里咱家得亮亮灯,回去了记着买蜡烛,买烟花,送神……” 烟花在杨树纵横的枝杈间炸开,张杨信步走在冰封无垠的雪地里,眼角眉梢在烟火的荧光中闪动跳跃。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粘豆包,咬一口,笑眯眯的送到韩耀嘴边,说哥你吃,甜。 不知是不是空旷雪原作祟,明明周遭喧嚣沸扬,这幅映像却成了韩耀一生难忘的静好岁月。 也是在这一刻,他心口蓦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晦涩,一种仿佛长久以来就无声生长着,早已盘根错节的殷殷悸动。 想跟小孩儿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他们俩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条街上他们的家。 38、不知所起,两相悦之 想跟小孩儿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他们俩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条街上他们的家。 ——年三十晚上,韩耀因为这个想法怔在垓道上,到底也没去咬张杨送到他嘴边的豆包。 从杨树垓的冰雪中爆竹炸响,喧嚣沸腾,再到尘烟散尽,他带着一身硫磺味儿走回鲤鱼漆门,和张杨挨着火墙躺进被子。这一晚他头脑中到底转过了多少道思绪,到底涌出过多少诧异和咬牙切齿的纠结,连自己也数不清了。 辗转直到晨光熹微,厨房传来张母热早饭的盘碗轻响,韩耀眼角带着通红的血丝,定定看着身边睡得直呼噜的张杨,终于透彻了当的明白了,断定了一件事。 从南郊破屋相识以来,也许就是从张杨蹲在窗台底下用泥巴抹花盆的那个清晨开始,韩耀的心肉中埋进了一颗种子。 他们在一起过了这些日子,张杨找到工作之后给他买的一包饼干;师范学院门口的愤慨和车铃声;饿饭那晚,张杨伸手摸了他的头发;除夕夜在巷子口捡小炮仗;汕头海边的夜风,他们沿着海滩漫无边际的寻找;天天晚上,张杨从剧团台阶上朝他大步跑过来…… 甚至一碗l饺子,一块冬瓜,一支烟,一个笑容,一句“咱家”,甚至近乎数不清的那些小事儿,琐碎的早已记不得,却一滴不漏的顺着缝隙溜进心坎,浇灌滋润,这颗种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发根抽茎,偶然在不经意间痛痒一下,半点儿没察觉得就紧绷绷缠绕在血肉里,等到盘根错节时,哪怕随意在头顶绽开的一朵烟火,都能让它再也耐不住的顶开土壤,冒出芽。 韩耀知道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是什么。 为啥和小孩儿在一块就舒坦,为啥总想着他,搬家也带着他,小孩儿咋样都觉得好,现在他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了。 “呼……”张杨睡得四仰八叉,忽然翻身趴在褥子上,手臂打在韩耀脖颈上。 韩耀握住张杨的手腕,轻轻摩挲两下,忍不住掌心收紧。 这肯定不是病,不是罪。他韩耀不怕,不泛呕,不后悔。只是却也不能道明,不能在人前显现丝毫。 道明了,小孩儿会怕他吧,指定得犯膈应。让人察觉出来,白眼鄙视也罢,在社会眼里,这是罪过,因为这事再牵连张杨蹲牢子。小孩儿这么小,还啥也不懂。 韩耀攥着张杨的手,自嘲。 以后咋办啊……操,真他妈悲哀。 倘若不是老天爷紧接着就给他们一个契机,韩耀可能狠狠心就掐断了刚生出个小尖儿的情意,可能离开,也可能默默耗着挺着,耗到张杨相亲说媳妇。但无论怎样,如果当时没有了这个契机,他和张杨脚下的路一定会分别偏离去不同的方向,他们的人生也定是与此后所经历的一切南辕北辙,各自成了另一番光景,得了另一端姻缘。 _ 大年初一早上不开灶,吃得都是三十儿年夜的饭菜,这是盼望年年有余。 张母熘了两盖帘饺子,肘子肉沾蒜酱,小鸡炖蘑菇,酸菜汤和大盆鱼冻,叠被扫炕之后放上炕桌,四人围坐着吃饭。 张杨端着碗往嘴里扒酸菜丝儿,眼角扫见张母从木箱子里数出三块钱零钱递给张父,虽然不知道拿钱干嘛,不过还是紧忙道:“妈,我这儿有钱,我给你们拿。” “不用,花不多少。”张母坐回炕头,拿起筷子给韩耀夹菜,“后院老吴三黑家闺女明天出门子,今天在家摆娘家宴,年前就告诉咱家了让都去,你爸等会儿赶车买礼,我吃完饭上她家帮整菜,你拾掇利索中午过去,早点儿去跟老吴家多唠唠嗑。” 张杨大惊:“年初一摆娘家宴?” 张母撇嘴:“可不,庄稼人就冬天有空办事儿,他家找人给算了,说是初一办好。现在忙不过来的忙,也亏得人缘不错,要不谁年初一上别人家帮忙做席啊。” 老吴三黑家闺女跟张杨同岁,他俩还有二赖子仨人是一起长大的,念书都在一个班。去年张杨没回家过春节,没赶上二赖子相门户和结婚,二赖子的新房盖在另一个屯,今年见不着面了。没想到一晃的工夫,吴春荣也成家了。张杨想起小时候一起去西沟捞泥鳅的事儿还能笑出来,也有些微感慨,点头:“十点去她家。” 张父三两口吸溜完酸菜汤,往嘴里塞了俩饺子就起身穿棉袄,边说:“她家姑爷不错,上回去他家我瞅着了,能干,眼里有活儿,真挺不错。” 张母也抹了把嘴放下碗筷,站在门边围头巾:“嗯呐,老吴家小姑娘有福。姑爷家在上沟子,那地方也是离城近,富裕。那啥啊老儿子,我跟老鬼头子走了啊。韩呐,你慢慢儿吃,不够让张杨给你添,啊。” 韩耀踞在炕角一直垂头喝汤,听见张母说话,抬头笑了笑。 张父把驴车赶出门还没过上半小时,后院就热闹咋呼起来,能听见迎客说话声了。 韩耀汤酸菜里的猪油滋拉刚才都故意扒拉到碗边留着,张杨好这口。这会儿爹妈都走了,他把小肉滋拉都夹进小孩儿碗里,就说了声:“吃。” 张杨端着碗没动,斜眼看韩耀,半晌问:“哥,你咋了,是不是哪儿难受?” “没,睡热炕烙得。”韩耀没抬眼,只挑了挑嘴角,往嘴里塞饺子。 张杨用手背贴韩耀的额头,又贴了自己的,韩耀握住他的手往桌上一按,道:“干啥,吃饭。” “哥,你真是热炕烙得?”张杨担心道:“今天早上开始我就觉着你不对劲儿。” 韩耀一怔,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看他:“我哪儿不对劲儿?” 张杨:“你今天一笑就特别凄惨。” 韩耀:“……” 张杨想了想,问:“哥,是不是在我家呆着不自在了?” “没得事儿。”重新拿起筷子,往碗里舀汤,稀哩呼噜又是一碗。 张杨看韩耀吃得挺多,也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不自在的样儿,但他就觉得他哥今天很……低落,他心里指定有事儿。 张杨琢磨着,忽然想到,韩耀可能是想起他爹妈了。张杨不知道老韩家具体是咋回事儿,只是隐约能看出韩耀跟家里关系是破裂的。这样的事他不会主动问起来,韩耀跟他讲得不算,比如不给饭吃,但是他觉得提这些破事韩耀心里肯定得难受一回。平时忙着也就暂时忘了,现在过年了,自家爹妈对他还好,韩耀可能想起来自家的事情了。 张杨想了想,道:“哥,一会儿跟我上老吴家吃饭去呗,一般娘家宴办得都热闹,不杀猪就杀牛,咱去吃一顿去。” 本来韩耀想说不去。当人心里藏着事儿的时候就会惶恐,总觉得一个不小心,秘密就会暴露在全天下面前。他像个神经官能症患者一样,生怕别人猜忌张杨。可是张杨像哄孩子似的,语气带着劝诱,一脸生怕他闹心,想找乐子给他转移注意力的样儿,韩耀就鬼迷心窍般点了头。 张杨一看韩耀点头,于是麻利的收拾了碗筷,换上件体面衣服,韩耀身上穿的是他去年给买的黑色毛衣,俩人锁上漆门,踩雪绕过狭窄篱笆道上的坑洼和牛粪,闪开道边晒阳的毛驴,拐到后院道上的老吴家。 门前早已笑闹开来,乡亲堵在院里寒暄,往屋里搬礼物,剃下来的牛骨头敞在前院木板上,宴席要开始了。 张杨扯着韩耀从院门到屋里一路三姑四婶二大爷的按辈分叫过去,再跟平辈的打招呼。农村这长辈乱七八糟的,还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又能叫舅又能叫叔,甚至辈分可以是大爷又可以是姥爷的,人多场合下,小辈儿喊人还得斟酌着喊,各种困难。韩耀挺大个身板子,跟在张杨身后总撞上人,就得跟着张杨的喊法道歉。 屯子人很多已经跟韩耀照过面了,但今天见到张杨领着人来了老吴家,这才知道原来是张家的客人。傍边有人带着,韩耀又主动开口说了话,屯里人就稍稍能放得开跟韩耀搭腔了,农村人又实诚,站在一起正经聊了好一阵子,恭维人也不含糊,那话说得一套一套,不洋不土的还挺逗乐。张杨看韩耀跟人说话的时候,眉头稍微舒展开了,就高兴得跟他们多说了几句。 这么三两步就唠几句嗑,等走到里屋找晚辈的炕桌坐下,门外的牛骨都分巴没了,大锅汤都熬出来端上席,张母和张父从后屋出来,跟吴老三和一些吴家亲戚们坐在一起说话,紧跟着一群婶子鱼贯入内上菜。 农村大碗菜更是实打实,酸菜炖猪肉全是大块肥瘦肉,一点儿不抠搜,排骨炖土豆,小鸡炖榛蘑,尖椒炒干豆腐,大马哈鱼炖冻豆腐,清一色全是敞亮的小盆盛上来,甚至鸡蛋鱼子酱也用大瓷碗装着,大葱白菜心可劲儿吃。 吴春荣是明天待进门子的新娘,从厨房快步走来,一身红花面儿棉袄亮亮堂堂,人不高,长得倒是很规整,五官也不咧吧,看着还算顺眼,在农村算是好看的姑娘。不过岁数一看就没过二十,还透着股稚生的感觉。 到底农村也还是摒弃不掉早婚的习惯,女娃男娃过了二十一就难找对象了,让人嫌弃岁数大没人要,纵然计划生育规定了结婚年龄,但也要提前相门户,办喜宴,过门子,仪式过后就彻底定下来了,结婚证反而是最次要的东西。 她热络的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挨桌说话敬酒,走到东屋时老远就先跟张杨使了下表情,那意思是好久没见着了,等会儿咱俩好好唠。 张杨也遥遥对她举起酒杯晃了晃。 宴席挤喳喳闹哄哄的进行,很快到晌午时进入高朝。 大家都乐开了,男的相互敬酒,席间吵嚷,杯盏杂乱;妇女小媳妇们在一堆更闲不住嘴,东家长西家短的絮叨,小孩儿们屋里屋外的疯闹折腾,那骨头棒子打仗,不小心碰翻了谁的碗筷,家长就拽过来揍两下。 韩耀和边上人聊着,这些人都不住赞叹韩耀说话怎么怎么对劲儿,有想法。城里人在他们心中是要高看一眼的,而且韩耀说话确实有水准,让旁边的老少爷们听了不住附和,觉得非常长知识。 张杨在一旁听着,这时,吴春荣站在门边朝他招了招手,一指后屋厨房,示意他过来。 张杨看见忙点头,起身下炕,闪开小孩崽子往门外走。 韩耀余光扫见了,只一眼,就转头继续跟邻座聊天儿。 厨房里弥漫着热气和菜汤香味儿,吴春荣站在砌过道的灶台边,小声喊:“大杨子。” 张杨笑着走过去,在她的发髻上弹了一指头,“呦,都成婆子了。” 吴春荣大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张杨回了她一掌,吴春荣就大咧咧的给张杨一脚。 俩人还像小时候那样,玩着玩着就能打起来。 自张杨去省城后这是两年里第一次见面,笑闹够了就询问对方过得好不好,吴春荣讲了她未来姑爷,是养猪专业户,家在离祈盘挺远的上沟子,家里条件很好。 张杨也跟她讲了在省城这两年的生活。他没说学戏的事儿,农村人眼界窄,都觉得戏子让人瞧不起,张杨也不知道咋跟他们解释省剧团也田间二人转的区别,干脆避开不说,直说在剧院工作,说了省城的面貌,苏城啊,陈晓云啊,陈叔和老金爷子啊,韩耀必然大大的说上一段,后来刹不住车,就连一起去南方的见闻都说了,好悬没把走私抖搂出来。 吴春荣没见识过这些,听不够的听,让张杨仔仔细细的讲了两遍,边听还边唏嘘不已。 俩人聊到日头朝西,屋里宴席快要冷了散了,西屋门框忽然有个人影朝这边儿飞快的一挥手,吴春荣看见了,“哎呀”一声,忙道:“你看看我这脑袋瓜子!我喊你出来有个事儿忘说了,净听你在这白话白话的!” 张杨吓一跳,道:“啥事儿啊?” “诶诶,我问你啊大杨子……”吴春荣贼兮兮将他扯到角落,含笑问:“咱俩同岁,你比我还大仨月,我都结婚了,你在省城有对象没有呢?” 张杨一愣,吴春荣紧接着就道:“你肯定没有,是不是没有?急不急?” 张杨当即懵住了。 他在省城没有对象,十八岁也确实到结婚的年纪了,二赖子十六岁就急得蹦跶了,当年他好像也急得直蹦来着,可是—— 张杨被吴春荣这么一问才忽然发现,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急。 甚至……根本就不想找对象,他不想找对象!他不需要对象! 见张杨不说话,吴春荣一乐,道:“没有对象吧,城里人哪有愿意跟农村户口结婚的啊,还不好意思告诉我。二赖子都结婚了你肯定急够呛!要是张婶儿给你说个农村种地的,你也觉得屈得慌了吧?”今儿我给你介绍一个,就在上沟子边上,菜农户口在城里打工!跟城里人儿没啥区别,你俩在一起正好合适,她说不愿意找个种田的,我就想起你了!老漂亮了!“ 说着,她也不顾张杨有没有表态,径直将西屋那个踩门框的人影拽出来,扯到张杨面前,一推。 “这姜容香,就他是张杨,省城里打工的。”吴春荣两边儿一指,转身就小跑着溜了,声音飘忽着,“你俩聊着啊~” 那个叫姜容香的女孩儿在张杨面前踉跄了一步,好悬跌到张杨身上,脸变得通红红,自己先乐起来了,闪避着眼神上下打量张杨,道:“你是在省城打工的?” 张杨彻底傻了,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儿,不禁后退一步,半晌反应过劲儿来,慌忙摇头道:“那啥,对不住……” 女孩抬眼,“啥?” “我……”张杨顿了口气,他沉声道:“对不住,你挺好的,这事儿春荣原来没跟我提过,我也没想……对不住。” 满心欢喜的却听见这话,女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吴春荣跟她说一定能成,她不想让爹妈给找农村种地的,这才自个儿打听,现在让这男的看不上了,传出去她咋做人了!? 张杨道:“这事儿咱就当从来没有过行不?抱歉啊。” 女孩又气又臊,架不住得啜泣起来,拽住张杨不让他走,小声哭喊:“你这人咋这样啊!” 张杨想跟她好生说清楚,可他刚要张口就瞅见韩耀叼着烟站在东屋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半黑的走廊里,韩耀的目光像扎针般戳进他心里。 张杨近乎本能的猛然抽出胳膊,韩耀却只看着他,笑了一下,转身掀开门帘走出去。张杨浑身一颤,不知道咋回事,竟莫名有种羞愧和恼怒,比以前偷苞米让人抓住了拎到大道上骂还难受。 张杨不顾姜容香的哭声和跺脚声,快步追赶韩耀。 _ 傍晚的天边泛起橘红,昏暗的看不清周遭事物。张杨追着那点移动的明灭火光,脚踩在牛粪上也顾不得,“哥,哥!” 火光停在砖墙边,张杨跑上去在他面前站定,气喘吁吁舞斥着双手喊:“那女的是老吴家春荣找来的、我也不知道她就要给我说对象、我以前也不认识那女的、我不结婚!我——” 张杨慌乱的解释,又猝然止住。 他浑身充斥了一种复杂的焦虑,说不清道不明,他为啥跟韩耀解释这些?为啥不结婚,为啥要告诉韩耀他不想找对象? 他也不知道为啥,但是他急,他就是不想,他得让他哥知道! 张杨怔怔地,眼角急得都湿了。 韩耀靠在墙边看着张杨,却蓦地笑了。 一番话像是在唇齿间斟酌翻滚了千百遍。 良久,韩耀说:“哥也……不找对象。等到你结婚了哥再……” 他喉间滚动了下,哽声说,“等啥时候你想成家了,你就告诉哥。不想成家,哥就陪着你,咱俩就这样,行不?” 直到以后,张杨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明白这番话里韩耀的心思,才了解当时他们彼此间的晦涩和期盼。 然而在这个冬日里少见的,漫天布满火烧云的黄昏,张杨只是简单的觉得释然,高兴,他捋不开这团错综的丝线,却直觉清楚的知道,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39、主意 吴老三家的院门前,砖墙连着的木桩篱笆隔出一条巷,爬满枯萎破碎的牵牛藤蔓,幽长细窄延伸到屯道,再衔接至无垠的雪地。火烧云从地平线生长,仿佛再迈一步就能踏上云彩。 俩人都默默无言,也无需多言。有些事儿装在心里,说不清,但心情都写在扬起的眉梢和嘴角上,知道彼此心里能明白这个劲儿就好,就安心,踏实。 张杨和韩耀站在墙边,轮着吸完一支烟,肩并肩沿着路往家走,跟以往一样,然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只不过因为在老吴家这场突然的相亲,到底还是惹出了小风波。娘家宴散席之后,吴春荣当晚就找来,黑灯瞎火的半夜来敲窗户,把张杨整到后院墙根底下,俩人压着嗓子吵吵,为了白天的事情好一顿理论。 农村人在意名声,其实男娃和女娃两家人在相门户之前,都得先私下打听,再去对方家走一趟“了解背景”。双方都认为这亲事可行,八九不离十时,这才能大张旗鼓进行相亲,有攀比阵仗,给大家伙瞧瞧他们配得上这场亲事,也有公布于众的意义。相门户之后,亲事就等于板上钉钉,只等择日子结婚进门了,若是谁再反悔,那就等于毁了两家人的颜面和名声,闺女和小伙子以后找对象就难了。 吴春荣半夜三更来兴师问罪,就是为她的姐妹抱屈。她说,姜容香笑着来了,哭着往回走,哪有刚相门户就让人踹了的理,气愤非常的指责张杨毁人家大闺女的名声。 结果,这话说到一半,张杨就义正言辞的给顶了回去。 张杨严肃的说,姜容香那姑娘是私下来的,没通过父母也没有正式媒人,谁也不知道她偷摸给自己相门户。既然别人不晓得,他怎么就毁了大闺女的名声。再者,这事儿他根本不知道,哪有给人做媒连牵线都没知会一声,直接就给弄一起相起来了啊。 这几句话堵得吴春荣当即语塞,盯着门框上的马灯不说话了。她原本心里也觉得理亏,但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要脸,又不想承认她有错,又想要面子,又得给她姐妹讨公道。气势汹汹得找过来,没想到张杨根本没让着她。让张杨呲了一番,她也明白这事儿主要怨她,理屈词穷,不吱声了。 张杨低声教训她,什么“无理狡三分,要嫁人了还说风就是雨,咋咋l呼呼让婆家看不起”之类。大道理连着小道理,一套一套的措辞还挺带劲,末了还知道给吴春荣个台阶下,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咱俩是发小儿,你有什么事都能想着我”云云。 东屋漆黑一片,韩耀没睡,倚在后窗户边叼着烟头儿听后院的动静,边听边憋不住乐,小孩儿咋这么有意思。 而听着墙根下的这番对话,韩耀又忽然觉得,他真得好好感谢吴春荣这个傻大姐。 第二天清早起,鞭炮喜乐闹腾了整整一日,吴家闺女出门子喽,正式嫁去上沟的婆家,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了。 娘家人昨天宴席随礼了,张杨他们只站在门边看着凑人气儿就好,不过韩耀这个外地来的客人却在当天给吴家闺女封了极厚的礼金,厚到让吴家惊诧,在里屋当着姑爷家人的面拿出来,婆家人都瞠目结舌,这样的亲朋可真是太给长脸了!同时心里也不敢小瞧了吴春荣了。 往后是迎亲,送彩礼,出门子仪式繁琐,刻意挽留闺女的刁难也层出不穷,把姑爷整的大冬天直擦汗。 然而再怎么耗着,吴春荣仍是要嫁人,到底中午日头上来之前给接走了。从祈盘到上沟子屯的一路,娘家人这一回没必要再跟去,闺女是真正送给别人了。吴家婶子脸上笑着,却终究忍不住抹眼泪,站在村头望了很长时间。 张母将这些看在眼里,回家时没说啥,只是叹了口气,等到吃晚饭了才终于不禁感叹道:“唉,幸亏我生的儿子,要不养大了送到别家,我也不得多难受。” 张父扒拉大碗边的粉条,哼道:“嗯呐,你会算计,生儿子不用往外送,别家还得往你这儿搭个闺女。” 张母翻了老鬼头子一眼白,懒得跟他扯,吃了两口饭,对韩耀道:“韩呐,还没有对象呐?” 韩耀端着碗的手一顿,继而摇头。 张母给韩耀添豆饭,笑道:“韩儿有福,大小伙子出息,以后对象也错不了。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崽儿得说个啥样的媳妇,我就愁得慌喽,可也得趁现在赶紧寻么了。” 张杨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刚寻思了不结婚就催,他皱眉道:“啥样的也不用现在寻么,我不相对象。” 张母瞪眼,刚要呲他,张父在桌下碓了老婆子,让她别说话,问他老儿子:“咋不着急?二赖子,吴家春荣都结婚了,你不眼馋啊?” “我有啥可馋。”张杨把饭碗放桌上一放。 张父笑了声,没说话,低头吃饭。 张母想骂他却没法张口,眼睁睁瞪着张杨,韩耀扯了下嘴角,端着碗说要去厨房盛汤,出去了。 韩耀不在桌上,张母有话能放开说,可还没等出声,张杨竟也穿鞋下地跑了。 小老太太瞪着他的后背,急眼道:“多大了还整个不结婚!以后咋整啊!像他大舅似的啊!” 张父不耐烦的“嗨呀”一声,道:“傻啊!老儿子在城里呆着这两年,你还看不出来他出息了,跟匝把那时候能一样么,你给说个农村媳妇他能愿意?这玩意儿也是缘分,现在十里八乡小姑娘都有对象,你有能耐上河北地界去给找个闺女!再说了,他要是真能在城里处个好孩儿,你提前给他说对象,以后有后悔的时候儿。” 张母不赞同:“城里女的啥好,挑三拣四的瞧不起咱家农村咋整,儿媳妇娶来不愿意照顾公婆,不干活,咱家还得当祖宗供起来啊。” 张父听得闹心,也向着他老儿子,明摆着张杨不愿意啊,他拍桌:“不跟你说了么,现在也找不着年纪合适的!咱家刚宽裕点儿,彩礼钱没有,啥啥都没有,拿啥玩意儿说媳妇啊?你琢磨琢磨,咱就撇开老儿子不说,他要真给在城里找个好儿媳妇,孙子孙女跟他娘一样是城里户口,你亏么?” 张父是顺口说到户口上,张母却恍然醒悟,可不咋地! 老儿子没能落在城里,这件事儿想起来她就难受,这么多年供孩子,为的就是将来考学把户口落到城里,毕业包分配就真正过上好生活了,结果落到这结果,她和老鬼头子也算死心了,但张杨要强要出息,自己背着包就要去省城。现在他在省城能站住脚,要是真能跟城里人结婚,张杨不能跟他媳妇落在一户上,可孩子能落在城市,这样也好啊。 这么想完张母心中的合计也变了,不再紧着眼红别人家孩子都结婚了的事儿。张父往她碗里夹了块五花肉,在碗缘敲了一筷子,道:“赶紧吃吧你啊,不够你磨叽的……” 厨房。 韩耀端着碗蹲在灶台前扒饭,张杨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哥……” 韩耀摸摸他的头发,道:“回屋去,你爹妈为你好,说啥你就好好解释,要不他们生气。” 张杨气闷:“我真不想相对象,他们要是真给我相对象咋办。” “……不怕。”韩耀笑了笑,半晌,他低声说:“没事儿,到时候,哥给你想办法。” 张杨看他,眉毛都扬起来,“真的啊?” 韩耀点头:“真的。” 张杨跟他确认:“真事儿啊?咋个办法,你讲讲。” “现在不好说,以后你就明白了。”韩耀没再多说。 其实刚才听出张母的意思,韩耀心里大致就有了主意,但他现在不敢,也不能那么做。 现在张杨还啥都不懂,要是以后想成家了,想通了,他做的一切就等于拖累了小孩儿。 韩耀把蹄髈送进张杨嘴里,看他用手拿着啃的满嘴油乎乎,轻笑。 如果以后你懂事儿了,打定主意跟哥在一起,哥保证,到时候肯定给咱俩整出一个好未来。 吃好了饭,张母收拾餐碟桌子,望见韩耀在院里踢母鸡消遣,就赶紧找进厨房,对蹲着烧水的张杨嘱咐道:“老儿子,妈跟你讲,今天这事儿咱们说好,你以后在城里别装,知道不,踏踏实实,有一是一,没有就没有,别好面子跟人攀比,不敢说自己是乡下娃。这样之后要是真有对象了,你就告诉爹妈,领家来我们看看,别臊得慌还瞒着,你内死鬼爹再怨我耽误你们的事儿,啊。” 张杨抬眼看着他妈,听过后点头,脸上有了笑模样,把柴火扔进炉洞,想了想又道:“我在城里要是没对象,你也不能瞒着给我找,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张母一愣,抿着嘴站在边上寻思了半晌,最后叹气:“行,行。” 说完转身进屋,心里叹道,崽子这眼界真高了,这在城里呆过还真就能把想法提高了,现在还知道挑,还自己的事儿……唉妈呀…… 然而张杨得到韩耀和张母得两番话,如同得了定心丸,此时也更是打定了主意。 无论咋样,他不结婚。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多好,结什么婚。 他老远听见院子里韩耀踢的母鸡咯咯叫唤,眯着眼睛想,四条街大院儿里也应该养几只鸡,这样他们家就不用花钱买鸡蛋了,葡萄藤李子树上的毛虫也能让它们打扫干净,这多好…… 40、参谋长 在老家祈盘屯住了半月,元宵节这天凌晨,张杨和韩耀吃过自家用糯米粉滚的白糖元宵,在鲤鱼漆门前告别张母。载上家里给老儿子做的棉被,冬衣,棉鞋和一大堆土产,张父赶着二黑拉车,在夜色中再次走过杨树大垓,将他们送上回省城的火车。 张母嘱咐了很多,耽误了赶车行路的时间,等二黑跑到县城车站时,这趟车已经开始检票了。 张父一路都没说话,神情中的不舍却掩饰不了。庄稼人嘴巴木,张母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就不知道说啥好。然而张杨回去省城,再想见老儿子一面又是明年,唠嗑也只能通过写信或者打电话。张父心里不是滋味儿。 站台上,肩头扛着大包的中年农民一遍遍叮嘱:“回家道上加小心,记住没,掰把东西扔了。” 片刻后,火车裹着煤烟缓缓停靠,列车员扒拉着乘客赶快上扶梯。他们在车厢内一路推挤过去找座,张父并没有转身出站,就在车外的月台随着走,看见儿子终于顺利坐下,还笑着上前踮脚敲两下窗户,伸手掌做写信的姿势。 张杨不住点头,和韩耀一起隔着窗挥手,桃酥也从行l李袋钻出来,两爪抵住窗台往外看,直到绿皮火车况且况且的驶出站台,老爹逐渐渺小成一个黑点,被呼啸而过的松树挡在身后。 张杨搂着桃酥,怅然的望着窗外,韩耀从口袋里掏出张母给带的煮鸡蛋,剥开蛋白喂给他。 “明年咱们早点儿回来,跟你们剧团请假。” 张杨含着蛋白叹气:“能请假就好了。” “咋不能。”韩耀一本正经道:“就说你二姨旧病复发了,你赶回去伺候她过完年。” 张杨瞪着他,想生气,结果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 当天中午从省城火车站走出来,城市四处盈满了喜庆热闹,闹元宵就在今晚,爆竹比烟花更按耐不住,噼啪炸响,从清早就充斥沸腾了整座城。正月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四条街银装素裹,街上很多人家挂了大红灯笼应景,墙边雪堆中让烟花插的全是洞,行人来回走路,脚印将爆开的红纸屑碾压在冰层上,柳树枝桠上,拴鞭炮的细绳迎风晃荡。 韩家大宅门上的对联和福字仍贴着,让风吹得掀起一角,哗啦响。邻居家孩子淘气,放炮仗把铁门轴和门槛子炸掉一圈漆,火药印烙在上面像开了大朵花儿。桃酥轻盈跃上墙头,朝下喵了声示意哀家出去玩儿,迫不及待翻进隔壁院子找伙伴去。 大门内是熟悉的院儿,砖房,篱笆藤,一切如旧。俩人都不由自主的嗳了口气,到家了。 张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 检查电视柜后面的存折和西屋炕洞里藏钱的大柜。 韩耀放下大包小箱,把土产放进地窖,冬衣棉被摞在炕上。末了到处寻不见张杨,结果往西屋一探头,就见砖头炕席散乱,张杨撅屁股跪趴在炕洞前,脑袋和胳膊都伸进去,炕洞里传出啪嗒啪嗒数钱砖的声音。 “……”狗熊无语。 他默默蹲在边上半晌,最后忍不住了,把灰头土脸的小孩儿扯出来。看他那一身煤灰,又闻见自己身上飘出一股馊味儿,狗熊怂了耸鼻子,道:“不查钱了。咱上澡堂,洗完澡在外头吃饭。” 搬来四条街之后,他们家就没有老式的大浴桶可洗澡了。 夏天那时,韩耀用麻袋在墙角围起个棚子,管子接上水龙头用铁丝悬挂在上面,能当喷头凑合着冲个澡,也挺好。入秋天凉之后,他们通常都到春海澡堂去洗浴。 这是四条街上唯一一家澡堂子。就在大胡同口斜对面,红字白底的破牌匾都掉漆了,“春海”俩字远远瞅过去愣像是“春泡”。 北方澡堂营业都是从早到晚不停歇,晚上啥时候最后一个顾客走了,啥时候歇业;早晨也同理,无须等到天放亮,只要有顾客来敲门,哪怕只有一个人,澡堂子也开业。 这家春海澡堂支撑着整条街,甚至周边街道的百姓洗浴,天天顾客爆满,早上大群人拎着包子馒头,骑自行车来抢位置洗澡,晚来的排着号等水龙头和衣柜,到后半夜才渐渐散客,几乎就是昼夜连轴转的营业。往常韩耀他们来洗澡,连大锅里蒸汽煮的热毛巾都抢不上,洗完澡想在休息厅躺一会儿更别想了,早跟万人坑似的了。 不过今天大晌午,门前不同于往日饭点后的拥堵,十分冷清,两人拎着换洗衣物走到澡堂,拉门上还贴着“初八营业”的纸告示,男宾入口却只有三三两两刚洗完澡,坐着擦头发,女宾门前压根儿就没人。到底是元宵节,婆子小媳妇都在家忙活晚上那顿团圆饭,搓汤圆炸元宵也费工夫,谁还有空闲来洗澡啊。 韩耀在前台领了号牌,坐进门边换鞋。男浴室里竟听不见水声,抽屉全空着,从小门能望见大池水特清亮,一看就是还没人在里头泡过。俩人都乐得能洗了舒服澡,不必跟往常那样,光着膀子摩肩接踵的遛鸟,有时候一不小心大腿就能碰着别人那玩意儿。 大池水汽氤氲,底下瓷砖烫得热乎乎,张杨盖着毛巾,四腿拉胯的摊在水里,头一回享受半个池子都是他的地盘的待遇,舒爽的直眯眼睛。 韩耀拖住小孩儿的脑袋,让他仰在池沿边上给他打泡沫洗头发,想起刚才张杨撅屁股查钱的样儿还憋不住想笑,无奈道:“这点儿钱你就没完没了的惦记,你说炕洞和门锁都好好的,哪能有人来动啊。” “怎么叫这点儿钱!”张杨往上翻眼睛瞅韩耀,激动的两只手大张开比划,“那老些钱啊!咱俩半个月没在家,万一有人撬锁进来偷走,完后又把炕洞和门锁重新砌上咋办,我要不去查查,兴许过完中秋你都发现不了。” 韩耀嗤道:“哪个贼偷完还有闲心给你砌炕洞,不紧着跑路都怪事儿。”说着,在张杨下巴颏掐了把。 换气扇呜呜响,在澡堂里回荡空旷的声音。 张杨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泡沫,想了想,说:“哥,这么多钱也不好存银行,以后就这么在家放着?” 他抓住韩耀的手腕晃了晃,道:“走私虽然来钱,你也不好一直倒烟。现在啥都有了,做点儿正经生意呗。你看洪辰,他不管咋说,手里有个运输队,你啥也没有,这样不成啊。” 韩耀不语,撩水给小孩儿冲头发,半晌叹道:“哥咋不想干正经生意,你不懂。” 用这些钱当本,在正经渠道上经营循环,钱生钱,这道理韩耀怎么不明白,他心里也早有过考虑。 走私不能干一辈子,现在管得松走得顺,以后未必还能这么顺,这玩意儿是越陷越深,等到走远了再出事,满脚大泥巴,跑都来不及跑。 况且当初走私就是为了日后能集结到大本钱,踏踏实实走正途。现在市场愈发蓬勃,他的门路也逐渐宽了,本钱一抓一大把用不完的用,也该是时候做出一番事业。 原本韩耀已经打算好开公司,做食品加工。百姓手头有钱,一天比一天富裕。民以食为天,食品行业定是第一时间被带动兴盛起来,谁趁现在做大做稳,谁就是赢家。 然而问题是,最近国家经济政策出台频繁,公司整顿一波接一波,国企也没少整治。年前的大锅饭眼看着就要散伙,职工甚至高层都奔着下海捞金,皮包公司又跟天女散花似的到处都有,市场上风气已经乱了。如今国家大张旗鼓整顿起来,也不乏被误伤的正规公司。 韩耀觉得,现在开公司不是个好时机。而搞批发之类平常人看着特赚钱的生意,在韩耀手里已经是小打小闹,他无需再为这点儿零头奔波。 “要不哥愁得慌,干啥都不靠谱,这些钱不能平白糟践了,你说是不?” 韩耀把这些事儿跟张杨解释清楚,手臂搭靠在大池边缘,叹道,“哥整天瞅着炕洞里那些钱,心里能妥帖么,那样儿你哥得没心没肺成啥德行啊。” 张杨撇嘴,没说话。 他对于时政和新闻的了解一直很少,都是剧团的人讨论,或者跟韩耀聊天说起来,他才多少能知道些。韩耀解释了这么多,他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也不敢张口瞎说。不过就洗澡这么半拉小时的工夫,他心底却一刻不停的犯着寻思。 张杨想,不一定非要开公司才是大事业,个体私营的生意也不一定就赚的少。 应该那这些钱干啥好呢…… 韩耀看小孩儿蹙着眉头琢磨的样儿,笑道:“甭操心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洗完澡哥领你吃锅子去,暖和。早上吃元宵了,晚上咱就不吃了,行不?” “嗯。”张杨应声,眼睛直勾勾看着排气扇,心不在焉的用澡巾搓头发。 韩耀:“……” 韩耀刚才说完这些,心头还缓解了不少,然而现在他又有些后悔跟张杨说开公司的事情了。告诉他干啥啊。这小孩儿是死心眼,愿意操闲心,上回非要跟着去汕头的时候,韩耀就品出来了,心里要认准一件事,那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他也没指望张杨能给他支招,现在倒好了,又给这小崽子整魔障了。 然而结果出乎了韩耀的意料,张杨竟还真给他支了个招,就是当天给想出来的路子,一顿饭不到的工夫,妥妥的。 从那时起,张杨同志成功在韩狗熊心里奠定了“参谋长”的地位,一百年不动摇。 41、靠谱主意是成功的一半 说实话,当时“参谋长”张杨同志对于这些并不懂,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只是有时候凭着最简单的思路瞎合计,还真就能戳到点子上。 张杨给出的这主意跟食品加工屁大点儿关系没有,却变相得另辟蹊径,让韩耀醍醐灌顶,顿时打开了局限的思路,也把韩耀此后的生意引上了另一条路。 ——并且很久之后,在多个食品产业链的大萧条期相继到来时,大狗熊还无比庆幸,当初亏得没做食品行业。一处出事整个行业受影响,大品牌有口碑都未必幸免,他万一跟这些玩意儿摸上边,还不定得整成啥熊样儿。 其实,张杨想出这么个想法,也属于是寸劲儿,碰巧这天韩耀就领他去吃了锅子,他瞎撒么了一顿,竟有了以外收获。 这天晌午后,两人享受过“包场”洗澡之后,在休息厅歇了好一阵的清净。春海澡堂的男浴室有小休息厅,里面并排摆了十张床和十张小躺椅,上边儿铺的单子都很干净。这还是第一次待遇这么好,没有老爷们儿吵嚷吹牛,没有卖花生茶水的来回吆喝,修脚拍背拔火罐的人今天也没来上班,只有电风扇吹得呜呜响,小风儿凉快,双卡录音机放着《军港之夜》,歌声清郁。 这么清静的环境,加之洗去了尘土和劳顿,浑身爽利舒坦,张杨心里合计着做生意的事情,渐渐地睡着了,后来韩耀也睡得死沉,低沉地打呼噜。 俩人盖着蒸热的浴巾一直躺到傍晚,到澡堂子对面喝了碗鸡汤豆腐串,回家放下埋汰衣服和澡巾香皂,给桃酥拌食,再出门吃晚饭。 省城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路不远,出四条街走过大桥就是。 这家重庆火锅的老板是个安徽人,听口音就能听出来,所以火锅味道到底正不正宗,重不重庆,东北人就不晓得了。不过倒也不多加猜忌,因为那底料味儿闻着真是非常香,带着浓郁的辣,冬天吃上顿火锅出一身汗,那得多舒服。 韩耀一直想着领张杨去吃一顿,今晚可算逮着机会,也不骑摩托,俩人就慢悠悠的散步。 张杨也觉得这一天应该出来走走,动动筋骨。 元宵节“走百步,祛百病”的习俗,是不是真事儿谁也说不好,但老理儿这么流传下来,所以这天晚上无论男女老少,都会阖家出来行走,图个身体健康的吉祥兆头。 元宵节的夜灯火璀璨,半黑天时,家家户户放了烟花,会在门前摆出一排蜡烛或油灯,用纸板挡风,有些则藏在雪坑中,引入大道,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汇聚,蜡油滴在石砖路边一滩连着一滩,大桥下的河水里也灯光点点,河灯顺流飘向远方。 很多人蹲在十字路口烧纸,这里是送灯的尽头,灯火不能一直送到先人坟前,那就在路口祭拜表示心意。 旧时的习俗扎根在人们心里,纵然现在百姓的生活时刻发生着变迁,这些事却没变,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这个年代的人们而言,这些习俗也许就是这个节日存在的意义。 张杨老姨一家年年正月十五回祈盘屯送灯,韩耀听张母说起过,但是今年他们回省城早,没能赶上往南山祖坟的送灯。 韩耀在卖香烛元宝的板车前停下,问张杨:“咱们也在十字路口烧两捆吧,嗯?你两年没在家了。” “灯也没点咋烧纸,祖先收不到。”张杨无奈瞅他,不过他想了想,遂即又道:“还是……烧吧,烧两捆也行。” 于是买了香烛和金纸叠的元宝,两捆黄纸,张杨让卖香烛的小伙儿用毛笔在钱上写下名字,俩人找了个没有黑火印的马路牙子,蹲着点燃。张杨一边烧一边念叨,韩耀在边上看着,夜风卷起火星和灰烬,从始至终全飘向一个方向。 烧完后张杨磕了头,一旁有人小声道:“这家真孝顺。” 韩耀没去拂小孩儿膝盖上的尘土,张杨也没说话,绕开一堆堆纸灰,按屯子里的规矩,直到下了桥,走出很远才开口出声。 _ 俩人边走边聊,看看去年街上新建的居民楼,修路之后移来的榆树,听韩耀讲讲伪满时期的老建筑。这个城市在分秒中日新月异的变化着,张杨甚少有空出来溜达,每天看见的不过就是四条街一带,剧团周边,今天走过大桥放眼一望才发现,早已经变得大不一样了。 两年时间,省城已经不是张杨记忆中那片灰蒙蒙的天。新马路,新居民区,新公交车,大大小小的新店铺,甚至一栋十二层高的宾馆崛地而起,在省城横空出世,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它。张杨站在唯一没变的,粗壮的老柳树下仰望这栋楼,恍然生出擎天之感。 一路看下来像是到了另一个城,经过数不清的新门面店铺,张杨感叹着,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家重庆火锅店门前。 四个带穗儿的大红灯笼高挂,服务员站在门口给拉开玻璃木门,将他们迎进去,热情地引座:“两位晚上好,欢迎光临咱们重庆火锅,坐这儿可以么?这位置避风能暖和些——小惠来上茶!” 进门就是扑鼻的辣油香味儿,屋里暖融融,张杨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四处看。过节出来吃饭的人不是很多,偌大一家餐馆,上座不过一半,搭眼一看都是条件好的家庭,全家老少一起下馆子过元宵,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小朋友们攥着糖葫芦来回跑。 韩耀指了角落的一桌,服务员忙先跑过去帮着拉开椅子。 点了菜没一会儿功夫就上齐了,菜盘摆的好看,菜码也大,羊肉卷上尖儿一大盘,实惠。连着端上来的锅子都烧热了,中央铜筒里的碳通红,汤底咕嘟嘟直开花。 狗熊惬意的架起腿,把羊肉卷和蔬菜倒进去涮开,烫两杯酒,捞出两片烫熟的夹给张杨,“先吃两口,尝尝。” 张杨没动筷子,他还在打量这家店的陈设和装修,觉得这地方真挺不错。 饭店牌子上没标“国营”的字样,是个人开的,瞅着却比国营好,上回在回宝珍虽然也挺好挺舒服,但门脸和店员远不如这里。这里的服务员都不围带油渍的围裙,深绿色外套和长裤很精神,服务员跑过来帮着拉开座椅还是头一次。装潢更不用提,这家重庆火锅明显更……那个词咋说的,高档。 这窗户,这门框,这桌子,啧啧……诶这大柜好看! 韩耀啜了口酒,看张杨在摸墙边立的暗红木酒柜,笑道:“我寻思着你就得看上这大柜,你说你怎么就稀罕这些玩意儿。” 张杨用指节叩了叩,还凑上去闻,煞有其事的低声跟韩耀确认:“这酒柜得几百吧。” 韩耀道:“不一定,看用的是什么料子。” 张杨扣上头那层油,跟自家家具作对比。家里那些“四条腿”都是韩耀弄了图纸找木匠打出来再烫花刷油,电话柜是从国营家具店买的。也没少花钱,但外形跟这酒柜差得远了去,样式远不如这个少见新奇,也不如这别致。 张杨越看越喜欢,两只爪都贴上去摸这层光滑的木面,想摸个够本儿,瞅他那样儿,恨不得扣下一块当样本带走。 他扒着大柜嘀咕:“当初搬家时候怎么不买一套这样的?” 韩耀从鼻孔嗤出口气,道:“操,可他妈难整了你知道不,有钱都未必能买着。我那时候啥人也不认识上哪儿给你捯饬一套。” 张杨惋叹,这好看的柜,贵点儿也值啊。 韩耀倚着椅背,伸脚轻踢了两下柜底,说:“就上回往咱家搬大米内所长,姓姜的。还记着不?” 张杨瞟了眼服务员,拉开柜门稀罕的摸摸边角,嗯了声:“记着啊,不就脑袋挺大,长得像狗尿苔成精那人么。” 韩耀单手抹掉下巴上的酒,往嘴里扔了粒花生,道:“嗯就他,狗尿苔家有一套十二件这种外国样式的家具,你猜猜多少钱。” 张杨随口问:“猜不着,多少钱?” 韩耀:“打麻将那回他说了,万八块钱,还他妈找人弄来的。” 张杨登时转头看向他,瞪眼睛:“多少钱?!” 韩耀张开两只熊掌,比划出“十”,道:“这些千。” “!! “张杨木在桌前。 韩耀晃着酒杯,解释道:“他家是红酸枝的料子,不是一般贵。再者欧美款式也新鲜,雕花比烫花得多费多少工夫,你想想。他当个所长,三天两头有朋友同事往家去,高档家具给人看着脸上有光么不是。现在这帮犊子都有钱烧得慌,憋着没地上花,就乐意跟别人比家具家电。操,也他妈不知道个屁大所长哪儿来那么些钱……” 十个千啊!张杨已经出离凌乱。 看这家具能想到一定贵,可是没料到这么贵!而且上万一套居然真有人买,还得找人才买得到!这简直太……有钱烧疯了么! 他惊叹到无以复加,下巴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掰住十根熊爪,喊道:“卖家具的不得赚疯了!” 韩耀被掰了个措手不及,爪子一晃,白酒撒了一裤裆。 张杨从来想不到家具能卖出天价,“天啊地”的感叹半晌,吃了两口肉还惦记,忍不住开始信口瞎合计了。 “诶真是啊哥,你还整啥食品加工,卖家具去得了。咱要是去乡下雇十个木匠,弄几套外国款式的图纸先打出来卖。不用那什么酸的木头,就用普通木料,比国营便宜,款式新还好看,不得抢疯了么!” 张杨沉浸在畅想中,越白话越刹不住车。他不懂这些,只是天马行空的随着自心的想法盘算,表情还特认真,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满面红光。 韩耀笑了声,低头擦裤裆,孩崽子这么毛楞,再不干一会儿不用回家了,跟他妈尿裤子了似的。 张杨:“现在满城没见有家具店,国营卖的棕红色大傻柜难看,结婚搬家啥的都得自己找木匠,木匠还得提前定下来,不然一时还找不着,想好看还得自己弄图纸。诶哥,你说咱们要是真弄个家具店,就卖各式各样的新式家具,组合柜,板式柜啥的,是不是成省城第一家了!” 韩耀手一顿,抬头看张杨。 张杨继续幻想:“现在筒子楼都拆了,全是新居民区,人手头也有钱,谁家搬家不得换一套家伙什啊,完了顾客上咱们店买家具觉着好,一家传一家,路子肯定一下就打开了。” “再顺带卖点儿装修用的油漆,石灰之类的玩意儿,地板革,油毡纸,包门框包窗框……”张杨算命似的掐手指头合计,忽然拳头一捶手心,道:“干脆再弄个装修队配套服务,钱全让咱们赚了!灭哈哈哈!” 韩耀就像忽然让人用大棍子狠敲了下后脑勺。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狗熊“啪”一拍桌:“可不咋的!” 张杨吓一哆嗦,愣着看他哥。韩耀激动的神情已经难以用语言表达。 半晌,张杨难以置信道:“你还……真想卖家具啊?!我刚才都是瞎扯!” 韩耀着伸手狠狠胡噜张杨的头发,大笑:“扯得有水平!” 张杨:“……” 经张杨这么一通瞎说,这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想法在韩耀脑中飞快转了一大圈,竟越想越开阔,豁然开朗,甚至想到了更多。 不只是张杨说的家具地板革油毡纸,这些也不够。 l   韩耀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能长远发展的行业,他一直以来忽略了的行业。 城市翻新就得大兴土木,钢筋水泥这些大件儿不说,就是谁家窗户漏风的小事儿也离不开一样—— 建材! 张杨懵楞,以为韩耀是逗他乐,可看着他哥那样,是得了主意真高兴的样子,他确认:“你以后就真整家具了?这真行么?不是讲笑话?”张杨试图让韩耀冷静一点儿:“你可千万别听我瞎白话啊。” “你说得对劲儿,不是瞎白话。”韩耀往张杨嘴里塞了块羊肉。 “不整食品加工了?” “满大街都是食品,我还做个屁食品,听你的,从家具和装潢材料做起,以后主攻建材。” 张杨一脸纠结,韩耀道:“哥心里有谱了,能干好。” 一直以来寻思不出道的事情落定,韩耀心里终于落下了这件事,就觉得谁说话都没有他家小孩儿靠谱。张杨在这一刻的地位俨然升为参谋长和军师,协助狗熊司令非常到位。 张杨嘴里嚼着肉,回头重新想了一遍,品了品,觉得,自己白话的那些似乎也算是挺有道理? 韩耀的眼光永远比他前瞻得多,韩耀应该是想清楚了,卖家具也许对于韩耀而言只是个引头,他一定想得更多。而且不管买家具还是什么装潢材料,韩耀说有谱就一定有谱,他哥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儿,这点张杨从来是清楚的。 不过,张扬想,他还得在旁边看着点儿韩耀,让他别瞎整。 做事业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就几句话的工夫居然就定下来了。这么想着,与此同时,张杨忽然又感到慰然。感到一种对于自我的认同和满足。原来去广州在火车上,张杨还想着,不能再鼠目寸光,要做一个像韩耀这样的男人。 他从前就算是随口瞎扯,也说不出这老些想法来。现在想事情也比以前长远了,有时候也能帮上他哥了。 再说句后话,在很久以后,张参谋长也非常庆幸,当初亏得他一顿下白话,韩耀没做成食品行业。 未来的张杨同志想法仍然简单现实,且直白而生活化—— 三聚氰胺、瘦肉精、地沟油、一滴香、工业碱、福尔马林、染色剂、毒蔬菜、塑化剂、尿素、致癌物、重金属超标、蛆虫包围人类,甚至再想吃一顿今天这样的纯羊肉卷也难上加难,搞不好就吃一嘴压成片的死猫死耗子。 他家哥们儿当年要是真做了食品行业,想既不丧良心还能赚钱,该有多难啊…… 42、这店名还不如多放点儿油 靠谱主意是成功的一半。但这也只不过是一半而已。要想扎扎实实成就一番事业,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这么简单,再好的想法也得实在干起来。 决定干建材生意,在火锅店里,韩耀给张杨详细讲了他的想法,张杨听明白了七七八八,觉得确实是可行的。回到家,俩人又详细讨论琢磨了大半宿,将繁琐的大项小事逐一做出假设和规划。这么一来,整套计划的雏形就有了。 翌日正月十六,韩耀遂即着手筹备开来。 首先,打家具得有木匠。这是最重要的事儿。 韩耀说:“没木匠卖个毛家具。得搜罗一批人让咱用着。” 省城的经济发展总是比周边地级市县更快,自然省城的家具建材需求也更大。家具一直是抢手货,供不应求,不管啥样的大柜小桌,只要做出来就一定有人买。尤其是最近这两年,百姓手里逐渐有钱了,对生活的追求也高了,国营家具店的款式单调且贵,不值当。 市场已经满足不了需求,既然买不着就自个儿动手做,这么地,最近开始风行起了家具图纸。 搬家结婚要弄一套组合柜,都得寻么新式的图纸,请人来制作。省城的木匠们东家走西家窜,忙得脚不沾地,有些人家找人打家具,半个月还没排上号的情况也是有的。 当然,钱也让这些木匠挣了满钵。 韩耀估摸着,给家具店做加工赚得月钱和提成,恐怕也不会比他们原来赚得更多,城里的木匠未必愿意来给他干活。 得找那些赚得少的人,这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县和乡村的木匠。这帮人不比省城干活的,天天四处走动等活儿,赚得却不多。 如果给他们提供一个固定的工作地点,不必再奔波,每月能固定拿一份钱,每做出一套家具又有提成,这好事儿不抢着顶上来么。 张杨也道:“农村木匠不比省城的差,有些旧时候传下来的老手艺他们多少还会一点儿,人也实诚。诶对,就我家有两个雕花的大木箱,你见过,请木匠打的,是不挺好看?” “嗯。”韩耀道,“好看是好看。但是样式是一方面,质量也不能比别处的差。” 张杨道:“楔的老结实了。七七年的东西用到现在没变形,不比省城木匠着急忙慌赶出来的质量好千八百倍啊。” 于是,雇工匠这件头等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的就好办了,韩耀轻车熟路。 春分节气到之前,韩耀找合适的地段先买下商铺和加工用的大仓,简单装修,列出货物单子。给洪辰打电话,把建材生意的事儿跟他讲了,告诉他先停一个月烟草进货,等这边完事儿之后再通知让小秦带货过来。洪辰表示祝贺,俩人就建材探讨了一番,最后洪辰承诺给弄些新式图纸带过去。 紧接着就出发去外地联系厂子,进原料和货物。谈妥价钱,远处的定火车皮运输,近处的包给洪辰车队。 在外地奔波大半个月,一路顺遂。如此,材料供应便稳当下来。 三月下旬,韩耀回省城,下火车了没着急回家,而是顺道去城边地区绕了一大圈。用五天工夫搜罗回二三十个木匠,连带一批小学徒,共有六十余人。都是事先测试过手艺才带回来的,学徒也按照手艺分出等级。 这都是张杨的意思,特意事先嘱咐韩耀,得先弄些木料来,挨个过一遍手艺。而且挺多木匠都带着学徒讨生活,学徒也得过筛子。 当是韩耀只是想,有学徒好啊,打下手的劳力不用另雇了,直接一并带出来,还都是懂行的。过什么筛子。 张杨却道:“万一有滥竽充数咋办?学徒也分是几年的学徒,等级不同,工钱待遇就不同,鼓励他们多劳多得,进步大就有机会赚更多钱,免得他们懈怠不干活。咱们不能跟大锅饭一样,不然早晚得懒黄了。” 韩耀听后恍然大悟。 韩耀做生意的头脑够用,但在管理和细微处上想得实在不多。张杨说的这些,让他自个儿寻思,八百年都未必意识的到。 狗熊当即感叹,主公得有军师,司令得有参谋。 于是按照张杨说的做下来,还真就让韩耀清出俩混钱的,手艺稀烂拦不到活计,以为大伙干活他们能有机会混在中间摸鱼儿。而学徒等级按手艺为标准排出来之后,这些小年轻微有些怨怼,还有人喊:“凭啥一样学徒赚得不一样多啊!” 韩耀解释完技术和手艺决定工资之后,这帮崽子倒是消停了,眼看出心里牟足一股干劲儿。年轻人要强也要脸面,二级的想上一级,一级的想跟师傅赚得一样多。咋办,好好干呗! 再看那些不满的,溜溜唧唧一看就不正经的小学徒,被韩耀直接替还学费,当众人面撵出去,他们心里也着实怕了这个老板,也怕因为不谨慎而丢了这么好的工作。 带回来的人全安排住在大仓房,事先已经开灶搭床了,给工匠供饭供住处。韩耀跟他们好吃好喝一顿之后,趁着乐呵劲儿讲了以后工作的事项。并且介绍了门房,也就是打更人。 打更人姓黄,人看着很老实可靠,早在门房小棚子住下了,这些天就是他在看仓子。这人是韩耀一哥们儿给介绍来的,说用着踏实,原来看工地的,岁数大了,工地太广看不动。 韩耀也跟老黄交代了几句,吩咐不准放任何人进来,凡是出去的必须报备。 最后,韩耀去临街的新店铺看了眼——铺子地段也是张杨选的,说在这连广告都不用打——韩耀现在瞅着地段都想乐,真他妈是不用打广告。 检查门锁和铺子里一切妥当,韩耀重新锁上门预备回家。他站在六马路街角,狮子般打哈欠,使劲抻懒腰,疲惫的筋骨嘎嘣响,晃神间这才发现,满街的老柳树都发嫩叶了,风一吹,门帘似的翠绿的摇曳。还怪好看的。 老楼齿轮大钟响,天色昏黄,估摸着快是张杨放课的时候了,韩耀紧忙呼哧呼哧追上电车往家蹽。 张杨出门回家第一件事是查钱。 韩耀回家的第一件事儿是先检查东屋炕洞是否安然无恙。 跟南郊那时候一样又不一样,韩耀出差在外啥都不担心,花花草草钱财安全都不惦记,唯独担心一点:烧炕。 张杨这人,别看啥事儿都做得好,烧炕就是不行,说啥都学不会。柴火永远碓不对地方,炉钩子瞎往里捅,烟道估计也让他捅塌了一些。韩耀统共就让他烧三次炕,两次能烧得憋住烟把炕烧炸了,轰轰烈烈的天女散花状,碎砖头和炉灰崩一屋子。 第一回,邻居街坊听见动静以为谁家放礼炮还出来看热闹听响。结果老少爷们儿伸头一望,就见韩家砖房七窍冒烟,以为跑烟失火了,皆大惊,赶紧跑过去帮忙。 第二回,邻居们再听见“咣!”的巨响立即手搭凉棚眺望,见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味道,纷纷淡定的感叹—— 诶呦我去,这次也非常壮观啊。 看到家里的土炕仍然坚挺,韩耀欣慰了半分钟,孰不知张杨就怕炸了,这些天压根就没烧炕,出屋就着院里的冲凉棚子洗澡。 狗熊身体倍儿棒,管子水哇哇凉也禁得住,洗到后来棚子里愣是直冒热乎气儿,完后把衬衣在腰上一系,趿拉鞋进屋换衣服,从头到脚拾掇利索,三分钟齐活儿。一头湿漉的毛也不顾,骑摩托飙出门,熟门熟路的溜达到省剧院门前,蹲点儿接小孩下学。 结果在剧院台阶下蹲到五点,韩耀头发冻硬了也没见张杨出来。倒是遇见买茶叶蛋刚回来,在等演出开场的张杨的师姐。 张杨师姐看着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梳马尾辫子,绑天蓝色的丝巾,道:“小张早去图书馆了。” 韩耀:“图书馆?” “嗯呐。这些天放课早了他就去,解放路的市图书馆大院儿,知道不?”小师姐笑道,嘴边洼下个小酒坑。 韩耀挑眉,乐了。这小孩儿怎么冷不丁的还看上书了…… 他点点头,道:“知道。谢谢。”说着跨上摩托车,轰开油门,朝那小师姐笑了笑:“回见啊,妹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让门口的穿堂风吹久了,小师姐的脸蛋儿有些红,傻愣愣的抿嘴看韩耀朝她笑,韩耀马上要蹬脚走人时,她忽然叫住:“诶。” “嗯?”韩耀抬眼。 小师姐显得有点儿局促,嘴角扬起来又抿下去,来来回回,像是努力让表情自然些,飞快指了下韩耀的头发,小声道:“你头发没干,多冷啊。” 韩耀想说没事儿,那小师姐却已经快速解下马尾上的丝巾,团成团丢过去,轻飘飘的落进韩耀臂弯。 小师姐说:“你……你擦擦头发。” 韩耀拿起丝巾,小师姐赶紧埋头往台阶上跑,头也不回的进了剧院大门。 韩耀一怔,继而淡淡的笑了声,随手将丝巾抖开挂在树杈上,轰油门直奔解放路。 解放路上的市图书馆大院儿是世界红十字会满洲总会的旧址,清代样式的建筑,琉璃瓦飞檐,直往下淌冰水,门前上台阶就两根柱子,红漆门。 韩耀拾级走进,入眼便是回廊,青砖,枯枝,高耸或盘亘的松柏。图书馆门窗关着,挂了厚门帘,仅有的鸟雀叫声也传不进屋内了。 四方大院在喧闹的街道上,独自拥有一片宁静的天。 回廊外站着一名青年,端着书借最后一缕昏黄阳光阅读,韩耀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刚好翻过一页,沙一声轻响,书页小心翼翼卷过去。 韩耀本来想问问这人,院里几间房都是不是阅览室,他头一回来这地方。然而现在,韩耀又不想跟这个青年说话。他忽然觉得,打扰这人看书是罪过。于是默默站在边上,撩开厚帘往屋里望了一眼,想找找有没有他家小孩儿。 青年却看不下去了,回头看韩耀,把手里的书拢上,低声问:“请问,你也想看这本书么?” 韩耀一愣,忙道:“没,我就找个人。” 青年点点头,仿佛安心了,翻开书,找到刚才读的那行字接着看,看完这页后太阳也彻底没了,青年阖上书从窗户递给管理员,沿回廊走出大院。 韩耀转过回廊往对面走。路过一扇门刚好有人出来,撩开门帘的瞬间正能瞥见,张杨敞着外套前襟,坐在书架下认真读一本书。 狗熊连忙架过帘子,与此同时,张杨也抬起头,目光扫过门边,笑了,跟管理员打了收拾,连忙拎着书跑出来,用口型喊:哥! 张杨跑出来,先被夺了手里的书,韩耀倚在柱子边笑着说:“来图书馆干嘛?” “借书呗。”张杨道l:“云姐开始显怀了,在家休息说没意思,我帮她借几本书回去看,顺便找找家具图纸,不过图书馆没啥时新的样式。” 他从韩耀手里把书接回来,道:“出差咋样?都联系好了?木匠也找好了?啥时候下的火车?” “挺好,都齐活儿了,明天领你去铺子看看。”韩耀用手捋了把头发,刚才让屋里热乎气儿一烘,现在头发软了,湿乎乎。 张杨皱眉,摸摸韩耀的额发,撩起毛衣下摆,韩耀会意的弯腰低下头,张杨用衣摆给他转着圈使劲儿擦干,把狗熊一头毛乎撸成鸟巢,再用手指给他梳顺。 俩人坐在回廊栏杆上,韩耀看张杨手里的书,“看得什么?” “那啥。”张杨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含糊了一句。 韩耀再次夺过来,封面上写《会唱歌的鸢尾花》,翻开,煞有其事的默读了几行。 张杨见韩耀没笑他,才道:“是舒婷的朦胧诗,现在很多人看,我也看看。” “嗯。”韩耀指着一个竖杠,问:“这是啥?” “英语吧,这不是写了么,‘我的英语练习’。”张杨道。 韩耀:“这玩意儿咋念的?” “……”张杨憋了半晌,咳了声道:“我原来学俄语的,不会念。” 韩耀寻思着拼音试着瞎念:“一,楼,油……” 张杨面无表情:“虽然我学的俄语,但是这个竖杠念‘哎’我还是知道的。” 韩耀:“——哎,楼,油。——楼,油。” 韩耀:“确实挺朦胧。” 张杨:“……” 韩耀:“这玩意儿没啥意思。回家炒两个肉菜吧,多放点儿油。” 张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杨把书从韩耀手里抽出来,想了想,转移话题:“家具店什么时候开业,四月份?” 韩耀掏出根烟,拢火点上,道:“不一定,明天开始先打一批家具出来,货到全了就开业,估计三月末也有可能。” 这些都齐全之后,营业许可啥的这证那证,对韩耀来说是小事儿,托朋友走关系弄很快就能下来。张杨合计,该有的都有了,办许可的话得有…… “诶!店名!”张杨道:“得有店名才能上许可证,哥,你想好了么?” 韩耀挑眉,弹烟灰,道:“到时候随便说一个就行,无所谓的事儿。” 张杨瞪眼:“不行。店名咋能随便想一个,那得挂在门脸上给人看的啊!” 韩耀无奈,笑道:“你给哥想一个吧,我省事儿了。” “啊?”张杨噎声。 张杨是想,这个店名必须得大气磅礴,气势恢宏,高档醒目,让人一看就忘不了,还得通俗易懂,但是现在突然让他想,他还真想不出。 韩耀道:“瞎说一个呗,反正就是个店名。走啊回家做饭去,炒菜多放点儿油。” 于是从图书馆走回四条街,从炒菜吃饭到上炕睡觉,张杨陷在店名里爬不出来,再次魔障了。张杨念书时候也学过不少好词儿,现在却一个都想不出来,跟让狗熊吃了似的。 小孩儿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坐起来直勾勾盯着窗外的大月亮,叹气。 狗熊没寻思这小孩儿连个店名也这么上心,早睡得呼噜呼噜,睡前还迷瞪着想,看了这些天朦胧诗,估计店名也是朦胧型…… 结果第二天早上,张杨对吃馒头喝粥的韩耀郑重道:“哥,店名我想好了。” 韩耀唔了声,点头示意你说。 张杨说:“这个店名得大气,高档,好记,易懂,我觉得就叫——” 韩耀心说:嗯,“鸢尾”其实挺好,也挺高档,就是不咋好记。 张杨拍桌:“就叫——金不换家具!” 馒头啪唧掉粥碗里,韩耀:“……” 由于“金不换”这个店名韩狗熊“不是很喜欢”,所以被委婉的驳回。经过双方协商后,家具店正式命名为“皇冠家具”。 当天韩耀去办营业许可,他那些哥们儿看过这名字立刻竖起大拇指:“好名儿!大气!” 1986年3月28日,“皇冠家具”作为省城第一家家具店,在二商店的国营家具店斜对面正式开业。 各式经过改良设计的新式家具在门前摆了一排,打出“装修队随叫随到,让您家越装越好”的标语,开业头十天地板革和油毡纸价钱优惠一半,装修队价钱优惠一半,瞬间吸引了省城买家具的百姓蜂拥而至。欧式组合柜和淡黄色床头柜尤其受欢迎,订做单子排出几十号。 对过国营家具店门可罗雀,店员捧着小说坐在门口冷眼看着,恶狠狠哼道: “呸,臭不要脸。” 43、定格时光 “你们也忒臭不要脸了。”1986年六月,秦韶站在骄阳炙烤的石砖路上,瞅了眼身后惨淡的国营家具店,再仰望面前生意红火的大门市,对张杨啧啧感叹道。 皇冠家具三月末开业,韩耀认识的那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们纷纷前来捧场。应酬完了这帮犊子,苏城又来送礼,陈晓云挺着肚子道贺。 搬到四条街那时,张杨和陈晓云就提及过做个副业,这一次韩耀开店,张杨想让苏城他们家入一股,就当投资了,多多少少月底年底能收入一点儿。 韩耀不是吝啬的人,他也明白张杨心里想什么,不等张杨琢磨咋开口,他就先提出来了。 跟张杨不说见外话,韩耀说,开店做生意虽然没有只赚不赔的道理,但韩耀也合计了,赚钱照规矩给分红,多了没有;如果赔钱了,那也无需苏城家担待风险,他们啥时候说一声,原始本金照退给他们。这就等于只赚不赔,这也算是照顾朋友了。 于是趁着他们这趟来店里看过,觉得生意正经红火,韩耀便说了入股提成的意思,说是张杨提出来他觉得可行,所以大家伙儿商量商量。 苏城一家自然是非常乐意的,也感谢韩耀和张杨惦记着这事儿。 最后洪辰也从烟台过来道贺,只是那时秦韶没能同来。洪辰的一些生意唯独信得过小韶,他就得在南北各处忙忙叨叨的来回跑货。一个月来两回省城给韩耀送烟草,都是半夜在仓库卸完货,紧接着就脚不点地就又路去别处了。 到底等到了六月份,秦韶带一队空车从内蒙回来,故意途经省城,按照事先预谋的把司机都遣回烟台,给洪辰打电话赖叽叽的请假。洪辰那头其实事情不少,可也没法儿把他从省城强弄回去干活,只得一遍遍嘱咐赶紧着,别耽误工,这边儿一堆事情等着跑,听对方哼唧着答应了才撂电话。于是秦韶同志终于逮着机会,偷闲来家具店参观。 结果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给国营家具抱屈,真是非常厚道又不厚道。 门市内,雇来的两个小年轻在给顾客介绍家具。虽说雇人时就挑的这种嘴皮子和心眼儿都机灵,说话也讨喜的人,但今天他们的表现格外好,也不知是不是老板在店里坐着的缘故——韩耀正架着腿靠在最里边儿的躺椅上查账。 韩耀听见秦韶说话,哼哼笑了两声,对“臭不要脸”这个词不置可否。站在秦韶身侧的张杨倒是从这词儿联想起不痛快的事了,从鼻孔不屑的嗤出口气。他把秦韶的头掰向对街,让他由近及远九十度巡回,再掰回来,面无表情道:“看见没有?我们这不算不要脸,他们那样才叫真不要脸。” 对街门面放眼一望竟全是大大小小的家具店,雨后的猪食菜般密密麻麻挤在一堆儿,甚是壮观。 现在的六马路俨然成了家具一条街。 秦韶:“……” 可想而知,必然是有些人看皇冠家具生意红火,于是纷纷效仿开店盈利。 张杨虽然忿忿的管这叫“拾人牙慧”,但心里也明白,也无奈。意料之中的事情,商机就摆在眼前,皇冠家具做得好成了榜样,谁不想赶紧跟风赚一笔。 韩耀对此一直很淡然。学得来皮儿,学不来瓤。而且这些店铺规模并不如皇冠大,有些是商人出钱雇人做工开的,模仿皇冠的“一条龙服务”经营模式;有些是木匠们合伙开店,小本生意甚至学不来配备装修队和兼卖装潢建材的套路;倒也有两三家经营的很不错,分走一批顾客,但若论家具款式,其实还是皇冠的更高档新颖——韩耀手里的图纸大半是洪辰给掏动来的纯国外样式——价钱也更公道。 最重要的是,韩耀的眼光没有拘在家具店上。时日长久,家具店不过是起步而已,现在不为挣钱,为的还是摸路子打基础。所以现在赚多赚少也就没太大所谓了。 张杨跟秦韶站在门口絮叨,韩耀将账本随手甩在小柜上,寻思着先招待秦韶去下馆子,于是起身,抬眼一看皱眉道:“你还做瓦匠?” “这不是瓦匠服!”秦韶扯着挽起裤腿的松垮黄布军裤,道:“这是潮流!摇滚风格!崔健就这么穿!” 张杨:“崔健是谁?” 韩耀:“是摇滚……瓦匠?摇滚是啥玩意儿?” 秦韶:“……” “不是瓦匠!是歌手!唱歌的!”走在时髦前线的秦韶同志遭到无知带来的打击,审美得不到有效理解,已经不知道怎么跟这俩屯子人沟通,暴躁在门口转圈,然后开始给他们讲崔健为何人,讲盛况空前的演唱会,讲《一无所有》吼出了当代人的渴望和追求,听得他泪流满面,云云。 韩耀对这些向来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感兴趣,跟看店的俩人知会一声就甩膀子去临街菜馆子。 那家新开的店做卤肉腱子和鸭煲特别香,那味儿,别家没有。第一回俩人去,小孩儿就着鸭汤能多吃两碗饭,之后韩耀就总去打包菜,回来俩人晚上垫一口或者下酒。韩耀寻思着上那家吃饭,招待秦韶也能顾得上张杨。 张杨听得崔健听得津津有味,奈何一心不可二用,先琢磨上中午吃点儿啥,再听新闻就容易走神,心里总惦记怎么招待秦韶。他这几天就喜欢临街那家的鸭煲和卤肉,韩耀也百吃不厌。今天正好秦韶来了,带他去吃一顿,他哥吃着也顺口。 秦韶滔滔不绝,最后道:“懂了吧?知道崔健是咋回事儿了吧?” “嗯呐,懂了。”张杨应了声,紧接着道:“咱今儿吃鸭煲你不嫌热吧。我跟你说,那家鸭汤倍儿香!腱子肉办凉菜老好吃了!” 韩耀:“点八个菜咱仨吃着,再喝两杯?他家烧刀子够劲儿,纯。” 张杨:“对,再让老板破个西瓜。” 秦韶:“……” 秦韶顿时觉得心累无比。秦韶面无表情,胸口起伏。这些平庸的凡人,根本不能理解时代前沿者们所触摸到的世界。 直到坐进饭馆,面前桌上八样菜牛杂拼盘,大盆卤肉和老鸭汤,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碗里让张杨夹进一个大鸭腿,小韶同志端着酒杯,这才感到心灵得到了一丝儿补偿和慰藉,架起二郎腿晃啊晃,松裤腿儿直颤,吧唧吧唧吃开了。 张杨两手攥着鸭脖子啃,道:“你多住几天,好容易来一回,领你在省城玩儿两天,我们剧团演《春香传》,我这儿有票咱们去看呗。” “唔行。”秦韶嘴里含着鸭肉块摇筷子:“这次不能住,烟台那头忙,我今天来看看,你们都挺好我就回了。” 韩耀叼着烟道:“能多忙,你安心住着,我跟洪辰说一声。” “别介。”秦韶摇头,道:“烟台那边儿真太忙了,我得回去。”末了还一本正经加了句:“洪辰都急哭了。我不能扔了他不管。” 张杨一怔,脑海中立刻显现出洪辰不堪工作重负,伏在地上无声流泪的场景,觉得这真是太可怜了。忙道:“那啥,好吧,我不留你了。正事不能耽误。腱子肉吃着好不?好就行,咱包几斤带回去。回去帮给洪哥带好儿,让他放宽心,啊。” 韩耀:“……” 在馆子边吃边聊,喝了四两酒,晃神工夫就过了晌午。期间韩耀低声跟秦韶谈了烟草进货的问题。 北方一带的市场已经趋近饱和,外国烟的价格一降再降,虽然仍有利可图,而且韩耀之下也有几个固定的大批量买家进货,但贩卖走私烟不如从前有赚头,照现在的势头也能料想未来更低迷,所以这买卖也无需紧抓着不放。韩耀早也想把这一脚烂泥咔叱干净,正好趁现在最后捞一把,以后就逐渐收了这生意。 韩耀的意思是,再从汕头上三五回货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再是什么行情再看。总之近期肯定是要彻底停货。秦韶一直负责进货送货,停货自然得告诉他。 这事儿也不好在外头多谈,韩耀三两句说完之后,秦韶只嗯了声表示明白,俩人便再不提。 吃饱喝足,秦韶腆着肚腩喝茶,忽然记起事儿来,低头翻挎包,掏出一个黑色方块递给张杨,说是给他带的。 张杨接过来前后翻看,撕开粘口,登时愣了。是一台黑色的珠江相机。 他紧忙推回去,说不要不要。 再好的朋友,张杨也实在不好意思接连收别人的礼物。秦韶给他送手表的情还不知道怎么还,这次又是相机这老贵的东西。就算知道秦韶是真对他好,张杨拿着也觉得烫手。 秦韶却还像上回一样非让他拿着,说啥都得送出去不然就撒泼打滚,最后干脆往张杨怀里一扔,说你再不要我现在就走了,你要还我就撒丫子撵大卡车吧,我看你能撵上不。说着拎包作势要走。 张杨没办法,只得收下,认真道了谢。 秦韶这下乐了,坐回去开始教张杨怎么换胶卷,怎么调远近焦。 俩人凑在一处捅咕,研究着研究着,张杨还试着给门边的小土狗拍了两张照片,觉得自己拿着相机拍照片确实挺有意思。 他还突袭似的对准韩耀猛地按快门,咔嚓一声带着闪光灯,把韩耀照的一哆嗦,白酒再次撒一裤裆。狗熊当时就怒了,呲牙嚎了一声,低头用手抹裤子。 傍晚回家具店,秦韶拎着大包的牛肉说要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张杨送他到货车边上,忽然道:“小韶,拍张照片再回去吧。” 秦韶点头:“行啊。”说着甩上已经的打开的车门。 俩人回到店门前,韩耀不知道哪儿去了,估计是急着换裤子猫进里屋了。张杨张望半晌没找见,秦韶道:“你给我拍,我站招牌下面行不?” “好吧。” 张杨退到马路牙子上,单手将相机举在眼前,对准秦韶,另一手在身前朝地上指:“往前点儿,嗯对。” 秦韶一胳膊插腰,岔着腿站在店牌下,扬起嘴角,下颌微微抬起,带着年轻人的轻狂和率真。 热乎乎的小风吹,掀起干燥石砖路上一阵尘烟。刮过伪满旧楼和新商铺,石砖铺的老马路,掉漆的电车,施工的民宅工地,沙土在路人面前打着卷。 秦韶眯起眼睛,说:“快拍。” l 张杨按下快门,咔嚓。 时光就这样定格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黄昏,定格在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定格在这个新旧交替的、蓬勃的年代。 44、孵鸡崽儿 六月柳动好风生,新蝉第一声。 年初五场大雪下得厚重殷实,开春化成水滋润大地,到了夏季万物都愈发生机盎然。 四条街大院儿的篱笆墙爬满了牵牛花和黄花藤,朝阳未起时沾满露水,带着香味儿。李子树和葡萄花开花谢,又要开始挂果了。 屋檐下泥窝的两只家燕在院落上方轻快的盘旋飞舞,捕捉蝇虫,结果还不到一刻钟就双双依偎在电线上。家燕的小脸蛋上带着一抹粉红,互相磨蹭,全然忘了它们刚出壳没几天的第二窝小崽儿正喳喳叫着要吃食儿。 这窝燕子去年新成家,不会过日子,巢筑的特别浅,五只小燕崽儿孵出来就挤成一坨,恨不得一个摞到另一个身上,冷不丁就扑棱着掉下来。韩耀早上扫院子总得帮着捡起来放回去,后来实在没耐性了,就要把燕窝掏空都烧了吃肉。 张杨一看韩耀那嘴脸就是说到做到的,赶紧用干草搅了把泥巴给燕子家重新扣上一圈碗口状的外沿,又剪开软乎的碎布条铺进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丢孩子”的事儿。 张母邮寄的家信和包裹收到了,包裹里是各种菜干和两大捆旱烟叶,几件手缝的夏天穿的褂子。家信中说,让张杨把这些东西分给同事朋友,又照例提到一句老儿子现在有没有对象,最后说今年地不旱,下籽也早,苞米苗儿出得挺好,已经窜起挺高一截了。 瑞雪兆丰年,张杨过滤掉对象那句换,高兴地想,今年年成肯定错不了。 四条街大院儿月亮门里的菜园子也早已拾掇立整了。 张杨骨子里带来的对于田地和家的重视,纵然现在他在省城有工作,不再是种地农民,但这个家一年四季该有哪些事物,都要一一准备。菜园子尤其重视,哪怕只巴掌大的一块地,一年到头春耕夏长也要按照规律侍弄好,不然他就觉着日子没过好,没过踏实。 今年的菜籽都是用得从祈盘屯带回来的纯农村种子,张母年年从自家菜地收来晒干等着来年再种,小老太太听韩耀说他们家院子里有地,就给包了一些。 月亮门后的垄沟从东墙溜直的趟到西墙,香菜、大葱、白菜夹着竹竿架起的豆角和西红柿蔓子,韩耀闲着没事儿栽的这些秧,如今长起来有半人高,有些小柿子球甚至泛红了,桃酥天天上园子里寻么,逮着就用爪捧着啃一口,隔三差五就得糟践俩熟柿子。 而且张杨还真跟年初打算的那样,到郊区鸡场买了五十只种鸡蛋回来,要孵一窝小鸡崽儿养。 农村人家一般在夏天孵小鸡,如此到了天寒地冻时,鸡崽经过半年也壮实了,不会冻死。孵鸡蛋需把炕角烧热乎,下边垫一层厚棉垫儿,摆放好受仔的种鸡蛋,再在上面盖一层薄棉垫儿。 这是门技术活,需要耐心和精力,烧炕得把握住分寸不烫不凉,鸡蛋得定时翻个儿,放风,做到如同真有母鸡照顾一样,鸡崽儿出壳几率才更大。然而即便这么精心,小鸡也未必全能出壳。 张杨整天在剧团学戏,时不时还有演出,孵上蛋之后就没时间管,只有晚上回家能看一眼这窝小宝贝儿。家里统共俩人一猫,桃酥不把鸡蛋全挠碎就好不错,于是“母鸡”的身份落在韩狗熊头上。韩耀开始了每天往返在家具店和四条街,重复烧炕,翻鸡蛋,掀被盖被,提防家贼桃太后的生活。 狗熊对此时常表示不胜心烦,三天两头叫嚣:“操,孵个毛啊,上郊边子抓十只成鸡不完事儿了!”然后端起鸡蛋窝就要扔灶坑里烤毛蛋吃。 张杨对于韩耀的行为也是烦不胜烦,某天终于忍不住了,抢回鸡蛋放回炕角,道:“别家的成鸡抓回来你知道身上有没有瘟病,下蛋笨鸡现在哪有人卖,都是有毛病才扔出来换钱。你不愿意翻就烤了,我买两只成鸡回来,生出来鸡蛋全归你吃啊。” 韩耀于是不吭声了,一大只狗熊窝在炕上喘粗l气。 张杨生气,接着又觉得无奈又想笑,站在堂屋看了韩耀两眼,转身找到去年买的鬼子红在蛋壳上标上号码,让韩耀按号翻蛋,以免他粗心忘了哪只。然后凑到韩耀身边,推推他:“哥。” 韩耀闭着眼睛不吱声。 张杨从棉垫里掏出一枚红皮鸡蛋贴在他脸上,韩耀皱眉:“拿走。” “你看看,哥,你看。”张杨把鸡蛋举在窗前阳光下,韩耀睁眼,“看啥。” “小鸡崽儿在动。”张杨笑着说。 阳光穿透薄薄的蛋壳,透光之下,能隐约看到流动的液体,一小只团子动了动,使劲儿一翻,调了个位置,韩耀眯眼细看,甚至看见小小的喙在咂巴。 张杨说:“已经长全了,没几天就出壳了。哥,你再坚持两天行不。现在烧了多可惜啊。” 韩耀瞅着鸡蛋,良久,哼了声表示那行吧。 直到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算来鸡蛋也快到日子出壳了,张杨拿不准几点出壳,怕鸡崽儿拱出来之后再闷死,出门前将棉被换成了薄毛巾。 他对韩耀千叮咛万嘱咐;“哥,今天店里要是没啥事儿就回来看着,马上就孵出来了。” 韩母鸡端着粥碗“咯咯哒”一声。三两口吸溜完早饭,骑摩托送张杨去剧团。 张杨就是操心的命,在剧团上课一整天心神不宁,就惦记家里那窝鸡崽儿咋样了。中午他用收发室的电话往家打,韩耀还真接起来了,说:“根本没动,我一直在边儿上瞅着。” “啥?”张杨心头一颤,不能是全死了吧!? “我拿起来照了,壳里黑不溜秋一坨子,看不清死活。”韩耀又道。 张杨脑子里当时就剩下俩字——完了。 惦记这么长时间的小鸡蛋最后到底还是孵成这熊样,白忙活这么长时间。张杨心灰意冷一下午,放课回家没见韩要把来接他,寻思肯定是鸡崽子死光了,脑海里显现出他哥正在家烤毛蛋吃的满嘴油的场景。 结果回到家走进堂屋,还没等去握东屋的门把手,张杨就听见一阵细嫩的“叽叽叽”。 张杨:“!!!” 他赶紧踹开东屋门,定眼往里一看—— 薄毛巾被顶到地上,满炕的小黄茸团儿炸起小翅膀到处乱跑,炕里一只狗熊四仰八叉睡得直打呼噜,鸡崽儿们“叽——”一声,扑棱蹦跶到狗熊的脑门儿上,小腹上,大腿上,钻进他衣领裤腿里疯得花枝乱颤。 张杨乐得不知道咋地好了,整颗心都松了,蹲在地上半天才想起来赶紧拿箱子把鸡崽儿装起来喂食,赶紧往厨房跑,走到厨房忽然又头顶灯泡一亮,又跑进屋翻箱倒柜拿出相机,对着满身鸡崽子,正被好几只小嘴巴叨鼻孔和头发的韩耀一顿咔嚓咔嚓。 韩耀睡得死沉啥也不知道,丝毫不觉自己已经被留下了宝贵的黑【划掉】历史镜头,做梦就梦见张杨浑身长毛了,毛烘烘一片。 操这事儿不对啊……小孩儿怎么能长毛了呢…… 张杨家这一窝鸡总共出壳四十八只,两只没动静的剥开蛋壳已经不行了,让韩耀放灶坑里烧了吃肉。三十七只母鸡留着下蛋,十一只公鸡,张杨送给邻居一只,剩下十只好好养着,喂食稍微掺了些饲料,催坯子。 韩耀让木匠用边角料钉了俩大鸡笼子,长方形的按在墙边,黄绒绒的叽叽叫,街坊邻居家小孩都稀罕,成了他们的宝贝玩伴,放学就成帮结队的蹲门口看着,拿狗尾巴草伸进去逗弄,能玩儿到天黑。 日子安宁则过得尤其快。 整天也没做什么事儿,日复一日,张杨偶尔跟老师去外地参加比赛,韩耀把门市划出一半,尝试着批量销售水泥轴承和钢筋,晚上回家喂鸡翻地,睡醒了又是一天。这样的日子充实却谈不上有意思,流水顺着坡往下淌一般,平静安稳,台历却眨一眨眼般的刹那就翻到了九月下旬。 李子树和葡萄藤又坐果了,吃了一夏天的毛虫飞蛾,鸡也够肥了。十只三黄大公鸡,张杨给金老师家送去三只,陈叔家送去三只,留三只用绳捆了翅膀根儿,一只熬汤装饭盒里。 傍晚,韩耀驮着张杨先去了苏城家,然后仨人一起去红星产院。 月初陈晓云就搬进产院,苏城说,张杨他大外甥已经足月了,到九月末正好满三十七周。 45、降生 苏家怕陈晓云不到足月生产,早早就将她送到产院住着,但陈晓云把肚子里的娃生出来却是在十月份,正常足月,也证明孩子生长健康。 陈晓云这女人,心特别大,特别宽。别人第一次生娃都紧张,她阵痛开始前一刻钟还欢欢喜喜腆着肚皮喝了一大饭盒张杨给熬的鸡汤拌宽面条。结果张杨刷饭盒回来的工夫她就开始喊疼,产院护士遂即将她推入产房。 原本生娃这事儿,张杨身为外人无需在场,也不好在场。但这一回偏就让他给赶上了,这也是张杨生平唯一一回现场近距离等待新生命降临。跟着看云姐被推入产房,坐在门边长椅陪家人等待,楼梯道传来陈叔来回踱步的鞋跟声,苏城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攥紧颤抖,嘴唇抿的死紧。张杨坐在弥漫消毒水气味的楼道里,同样紧张,期盼。 也许是心态好,又许是吃饱了有力气,苏家的娃出生十分顺利,几乎没怎么折腾遭罪。陈晓云晚上九点钟推进产房,夜里十一点半时,等在门外的苏家人陈家人就听见产房里传出小娃的嘹亮哭声。 苏城激动的霍然起身,苏母和陈母紧忙聚到门边,“哎呀生了生了!我大孙儿啊!” 没一会儿护士推门出来,笑道:“恭喜您家,是个小姑娘。” l “小姑娘”仨字说完,张杨站在一旁就瞥见,苏城母亲脸上当即有些不好看了。 上一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盲目却坚定,让人无可奈何。但看着苏城和陈家都欢欢喜喜,苏父也在笑,张杨心里还是高兴,外甥女有爹疼娘爱,舅舅以后也对你好,这就行了呗。 新生儿皱巴巴红彤彤,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发稀疏。说实话,一点儿都不好看。肚脐贴着消毒棉花,上称称重,咔嚓照张相。然后护士在小被子上别了个红色的塑料牌,上面有编号,把小娃裹在产院的白色襁褓中,从口袋里掏出口红,在孩子脑门点个红点儿,再咔嚓照张相。 最后小小一团宝贝送回妈妈怀里,苏城就坐在床边看看孩子再看看媳妇儿,笑得眼眶红了。 张杨小外甥女的名字早想好了,陈晓云给起的,叫苏新。取“去旧迎新”的意思,一家人都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跟他们的人生不一样,一切都是崭新的。 陈晓云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自己家坐月子了。月子里一般都是女性亲属和朋友去给下奶礼,韩耀和张杨去的时候就没见陈晓云的面,避嫌嘛,不然大老爷们儿给人家媳妇送下奶礼,这叫啥事情。 韩耀将包的厚厚一沓礼金交给苏城,一并还有张杨给他外甥女缝了两件开裆连身的小衣服。张杨抱着软绵绵的小苏新啧啧啧的逗弄,苏新这两天长开了,变得白嫩嫩,一笑露出上下牙床,依依呀呀细着嗓子尖叫,小手挥舞拍打张杨的下巴。 张杨实在稀罕,忍不住在孩子脸蛋上香了一大口,带响儿的“啵”一声。 韩耀坐在一旁看着,微怔,垂着眼抽烟,张杨问他抱不抱孩子他也没听见。 苏城想跟哥几个喝一杯,又想进里屋伺候月子,还想跟苏新小姐二人世界一番,所以俩人也不为难他,略坐片刻就走了,说好孩子满月来吃酒。苏城送他们出门,送到街口就连跑带颠儿的急吼吼蹽回去陪媳妇。 张杨站在树叶稀落的柳树下,朝苏城的背影轻笑,打趣道:“当爹了就是不一样,跑得比以前快,闺女成祖宗了。” 韩耀脸上没什么表情,靠在柳树干上点燃一支烟,却没有吸,夹在指间。 许久,他嘴角挑了下,说:“别人家孩子你就稀罕成这样,以后自个儿有孩子了,不得让你惯成什么样。” 韩耀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张杨原本高兴着,心里却突然扭曲着难受了一下,刚才抱着苏新那种愉悦的感觉几乎瞬息消散。 张杨总觉得这话中藏了另一种意思,说不上来的让他慌。 如果他以后有孩子,有孩子就要结婚……还是韩耀想要个孩子?他哥已经二十七岁了,他想结婚么? 张杨脑子乱糟糟,本能的低声脱口道:“我不结婚。” “傻玩意儿。”韩耀的话带着一种违心的,强迫自己做出的试探和诱骗。张杨却察觉不到韩耀的情绪,只是听见他哥说:“你这是没结婚,等有媳妇儿你就知道好处了。以后找个像陈晓云那样的女人不好么,再生个孩子。” 韩耀顿了顿,说:“——你就不羡慕苏城?” 张杨愣了,喃喃:“苏城……” 像苏城那样,娶个漂亮贤惠的好媳妇,生个娃好生过顺遂日子,爹妈岳家和睦,谁会不羡慕呢。苏城值得羡慕。可张杨却从来没向往过苏城的生活,以前不懂事吵着娶媳妇不算,现在他觉得自己过得也很好,也是值得羡慕的。最起码他自己就很羡慕自己,或者说,他满意现在的生活,为啥还要去羡慕别人? 张杨梗着脖子抬头看韩耀,想说他不羡慕。可他又忽然不敢瞎说话,怕韩耀会接着他的话茬,说其实他想像苏城那样娶媳妇生娃。 张杨心烦意乱,他非常不想听到韩耀这么说。 韩耀默默看着他,张杨沉默半晌,只道:“咱回家吧。”说完径直走到摩托边上,抬腿撅屁股跨坐在后座上,阴沉着脸直勾勾看前方。 韩耀:“……” 韩耀想笑,伸手抹了把眼角,叹气。他始终觉得张杨还是不懂,面对眼前的岔路,只有张杨真正明白他将走向哪里,韩耀才敢,才能陪他走下去。 他跨上摩托车轰开油门,却不是往家的方向。 46、这样两个人 滨河路。 河堤边的柳树秃瓢了,细长树枝跟着风晃荡,树干边倚着辆黑色大摩托。 远处空地上正准备播放露天电影,幕布在高架上抻起一角,帷子已经圈起来了,有个姑娘低着头调试放影机。 临河的烧烤摊子人声鼎沸,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焦香的辣椒味儿,孜然味儿。老少爷们、抱小孩的妇女,老头老太太聚在旁边等着开场,手里攥两串儿菜卷或板筋,闲磕牙打发时间。 张杨和韩耀面对面坐在露天搭棚的矮桌前,桌上一大盘烤串,两碗鸡蛋生菜面,两瓶松辽啤酒。 韩耀磕掉铁签尖儿上的炭灰,把菜卷撸下来夹到张杨碗里,张杨蔫声不语的吸溜面条。 谁也没说话,他俩这张小破桌子就像是从熙攘中间特意隔出来的一个四方格。 直到太阳的大脑袋缓缓沉进河下,《庐山恋》的片头曲唱完了,肉串也凉了,面条吃得只剩半碗汤,啤酒瓶子倒在凳子腿边。张杨木讷的盯着幕布看了许久,韩耀看着张杨,俩人忽然同时开口。 张杨:“哥,你是不是特羡慕苏城?” 韩耀:“吃饱了,咱俩谈谈。” 俩人:“……” 韩耀简直要被张杨逗乐了,无奈:“怎么成我羡慕苏城了又,我羡慕他干嘛啊我——”说着又突然顿了下,像是在组织这番话该怎么说。半晌,他正色道:“哥从来没羡慕过苏城,哥不想结婚生孩子。” 张杨紧绷的嘴角松了,下意识的觉得高兴:“嗯,我也不羡慕。” 韩耀接着却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张杨看他,不明所以。 放映机将影像投射在幕布上,电影开始。 周筠小姐再次从国外来到庐山,故地重游,这是她和恋人耿桦相识相恋的地方。还是同一家招待所,同一间客房,周筠不禁回想起往事。恋人耿桦因和国民党后代的她接触过密,遭到传讯,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怕自己会害了耿桦,乌云压顶的扭曲年代,周筠只得将爱情埋在心里,返回美国。 周围终于静了,人们围着幕布看的入迷。烧烤摊子的老板熄灭炭火,在邻桌搬了个小凳子也坐去帷子边上。 河边只有韩耀和张杨了。 韩耀的手肘支着桌缘,问:“不想结婚,就想跟哥这么在一起,俩老爷们儿耗着?” 张杨嗯了声:“怎么是耗着,我觉得咱俩这么住着挺好。” 韩耀又问:“咱们这么在一起住着,住多久?” “不知道,一直住。”张杨说。这时,他忽然想起四条街的菜园子,成群的母鸡,碗架上的筷筒子,韩耀的蓝色塑料大拖鞋挂在篱笆上。如果将来娶了媳妇,这些就都没有了。张杨道:“我不想娶媳妇,我就想一辈子这样。” 韩耀笑了:“一辈子?” 张杨点头,理所应当的语气:“嗯呐。咱俩都不想结婚生孩子,就这么过呗。” 韩耀却摇头道:“咱们俩没法过一辈子。” 张杨抬头看他。 韩耀望着河面反映的浮光,随意拄着手臂,说:“朋友哪能在一起一辈子呢。就是兄弟姐妹也没有能在一起一辈子的,爹妈和孩子也不能。” “两个人凭得什么能在一起一辈子?是怎样的关系才能在一起一辈子?张杨,你想想。” “有两个人。他俩每天住一个屋,睡一副炕,吃一锅饭,朝夕……”韩耀的声音像是哽了下,他掏出烟别过头点燃,脸一直朝向河水,终究也没能再继续将后面的一番话说完。 然而无需韩耀说完,张杨脑海里已经想起很多人,想到他父母,想到了苏城和云姐,想到金老师和他家里的老婆子。 韩耀想告诉张杨——朝夕与共,这俩人能从风华正茂过到垂暮之年。倘若没有意外,那其中一个老死了,另一个也就离不远了。 亲子之间不能做到如此,兄弟姐妹之间不能,朋友之间不能。 这样两个人,只能是夫妻。 “在祈盘屯过年那时候我说过,你不结婚,我就这么陪着你。你一辈子不结婚哥也陪着你,哥真是这么想的。”韩耀第一次不敢抬头看张杨,不敢看张杨的目光和表情。韩耀夹着烟的手架在膝盖上,自己都没发觉指节在哆嗦。“哥对你……从来没后悔过。”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韩耀垂眼看着烟头上明灭的火光,哑声问。 有些事儿,一旦撕开口子就刹不住了。 “你现在还太小,想得太浅,我知道你不懂,什么都是单凭一股念想就去做。哥也不想逼你,本来想等着你哪天想明白了,或走或留,咱俩怎么相处,哥都没话说。” “但是今天在苏城家,你抱苏新的时候,哥突然就害怕。” “如果过两年,你爹妈逼着你娶媳妇,你还是不想,哥能给你想法子糊弄过去。可是等糊弄完了,你将来明白过劲儿,觉得当时做的真他妈傻,缺心眼儿,那时你也买不着后悔药了。等以后的哪天,你看别人都能领着媳妇儿和孩子上街串门子,自己身边就一个臭老爷们儿,觉得厌烦,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么……不正常。到时你再想起今天说想和哥这么生活一辈子,你不呕得慌么?” “最重要的是,你就是呕死,也再不能变成现在这个岁数重新来一遍。” 烟灰烧出一长条,扑簌簌散在风里。韩耀笑了声,说:“哥不能霸着你,咱俩今天索性讲明白了吧。哥怕耽误你,也怕你恨哥。” “在你心里,张杨,咱们俩是什么关系,你对我……到底怎么想?” 韩耀说完,颤抖着手将最后一口烟举到嘴边抽尽。 张杨怔在那儿,眼神木然,也许在看韩耀衣襟上的扣子,也许只是无目的看着虚空中漂浮的一点,脸上和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又如同有千思百绪梗在心里。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即便能够体会的人也无论如何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非要详细解析张杨此时的心境,内容够出本书。翻开就是譬如“他的思想在矛盾、惊异,伦理和自我审视的斗争中升华,对自身得到了重新认知”之类的句子,这样即便出书,看得人也理解不了。而说出来的也终究变得浅薄,成了简体省略版。 人类之所以为高级动物,就是因为人有复杂的情感和思想,复杂到人类自己都研究不明白,搜产挂肚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道出,某一瞬间的念想到底跳跃了多少沟壑和海域。 俩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四方格内的时间静止了。 电影还在放。 周筠重回庐山,此时阴霾已散,故人却不再。她再次游遍了曾与耿桦一同走过的每个地方,每到一处,过往就在眼前闪过,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相互理解相互吸引,他们共同的理想和心愿,点点滴滴,分分秒秒,一一讲述给荧幕前的观众。 直到周筠来到他们五年前相约的大桥上,与此同时,考上研究生之后来庐山出差的耿桦听说周筠来了,急冲冲去找,俩人隔着鄱阳湖只一眼就望见彼此,甚至等不及跑过去,直接跳进湖里游向对方,在湖水中拥抱,再续耿桦被带走审讯之前,俩人一起来游泳的约定。 张杨坐着,目光不自觉的就移到了帷幕上,像个上课走神的小学生。韩耀抬眼看了一会儿张杨,没有追问,也转过头跟他一起看。 耿桦带着周筠游览了庐山其他景点,都是他们上次没来过的地方。 午间,阳光明媚静好,俩人在山间草地上小憩。周筠躺在巨石上望着四周,忽然看向耿桦。 她说:“孔夫子,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么?” 耿桦笑了声,没听懂,问:“你说什么?” 周筠不语,闭上眼睛。 耿桦明白了,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我……我……” 周筠笑了,直起身在耿桦脸颊上飞快的,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 帷子里立刻传出小阵躁动,家长赶紧捂上了小朋友的眼睛,但接着竟有人高声吹了个口哨。轻浮的起哄,立刻有人小声“呸”了口,而这人“呸”完了也还要继续看他所“不齿”的这一幕。 八零年的电影,中国第一部吻戏。 这一幕至今却仍像是不能为公众所知的刺激而私密的影像,看了还让人脸红,又忍不住窥伺。 最终电影迎来了最后一段波折。有了国民党将领周父和共产党将领耿父之间的恩仇,他们的婚姻能顺利么?两党恨不得不共戴天,他们之间的儿女要结婚世人容不下,连观众也不禁唏嘘摇头。然而电影总是峰回路转,两位老人相见后认出对方是黄埔军校时的老同学,继而一笑泯恩仇,有情人终成眷属。 观众呜呜泱泱散场,抻懒腰打哈欠,各自夹着板凳,领着孩子,各回各家。放映员收拾机器,拆帷子和幕布,烧烤摊儿老板回来收炉子和桌椅了。 老柳树枝又被秋风吹的飘摇,最后两片叶子也落了,恍惚有种曲终人散的感觉。 张杨还在看片尾,恍惚中好像每天跟他在一起的韩耀变成了周筠,电影里跟周筠游览的男人又变成了韩耀。他心里一阵难言的恶寒和排斥,打了个冷战。 在看电影之前他心里翻江倒海的那些诡异混杂的情绪又浮现出来,张杨心里却像核桃被剥开了一道缝,然后喀嚓一声。 人群散尽,张杨还呆滞的坐着。韩耀没叫他,去付了钱。回身时,张杨也傻愣愣的站起来,手背抹了把鼻子,那模样跟看完了电影要回家似的,好像根本不记得他们坐在这儿原本要谈什么,走到摩托车边了,什么都没说,也没看韩耀。 韩耀疲惫的叹气,尝试着扯了下嘴角,走过去,想说先回家吧,明天再说。 没想到张杨先他一步开了口。 最后一波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张杨小声说:“我……还是不想结婚。” 韩耀愣了,定定的看着他。 张杨有些语无伦次:“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我知道自己为啥不想结婚……” 他手臂在空中画着圈,最后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说:“其实人未必就得娶媳妇,咱俩在一起也……好像没什么区别,一样都是过家。我愿意跟你在一起,你好。” 韩耀声音略微有些抖,他点头,问:“你告诉哥,在你心里,咱俩是什么关系?” 张杨还是有点儿说不出口,他觉得他和他哥之间就是这样,什么什么关系的他妈怎么说啊这玩意儿……他嘟囔了半天,最后一脸恼怒和不耐烦,径直撅屁股抬腿跨坐在摩托上:“诶就跟以前一样!你别问了赶紧走吧……” 韩耀突然俯身在张杨脸颊上飞快亲了一口,狗熊点水般。 张杨登时怒了,用衣袖狠狠抹脸,“你干嘛你!像个娘们儿似的!让人看见!” “娘们儿?”韩耀学着周筠的样子看着秃瓢柳树枝,做青春少女状说:“啊哈~还有两只小鸟儿在笑我们呢~” 张杨:“……” 韩耀哈哈大笑,跨上摩托,宣泄散不完的喜悦般大喝:“回家!” 大摩托瞬间窜出去,沿着河坝飞驰,这一次是真正的回家。 47、1987年 倘若爱情在懵懂和晦涩难言的时候是两人之间的一道鸿沟,在滨河路烧烤摊子前看电影的那一晚就成了韩耀和张杨之间的桥。他们从对方那处得到了坦白和印证,然后彼此就有了承诺,绑定了,牢固了。就像男女间在挑明之前是暗恋,恐怕风一吹也极其容易消散,无疾而终;两心相映是恋人,偶尔在月下牵一牵手,却患得患失害怕哪天就黄了;直到领了结婚证才是爱人,是夫妻,是一个正式的家庭。 俩大老爷们儿可能这辈子都领不到结婚证,但他们要的原本也不是街道办给的那张破纸,如此这般与结婚无异,足矣。 而生活还要继续。 人生随着时间走得不快不慢,也不会停止流淌。 八六年以来,韩耀的家具店在省城引起了一场商业新风尚。家具业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所以谁也没注意皇冠家具门市旁边的小小的一间建筑材料批发处。韩耀在钢筋水泥这一块确实不尽人意,一直亏损,他第一次进货进的多,因为看着城市大兴土木,以为能卖得热,却没想到始终没有买家来找他。 那年北方从十月份开始下秋雨,连绵一月,从滨河路回家的第二天,韩耀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去了趟仓库,结果进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锈味儿,堆放的几十吨钢筋严重锈蚀,这笔钱算是永远找不回来了。直到1987年春天,给木匠仓子找打更人的那哥们儿给韩耀拉来两个建筑队,韩耀才往蛟河卖出两批建材,堪堪堵上年前的亏损。 不过韩耀倒没把赔钱当成大事儿,成天也看不出焦心,张杨又从来不随便翻韩耀的账本,所以压根儿不晓得有赔钱这事。 这俩人成天都傻乐傻乐的,新婚燕尔啥的算不上,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每天下午,狗熊从剧团接回他家小孩儿,俩人找个小饭店或者路边摊子吃顿晚饭,傍晚时肩并着肩到处溜达消食。其实省城很大,张杨还有很多地方没有看过走过,韩耀就领他到处走,看看景儿,去地质宫前的蒿子地上抓两只蝈蝈,在文化广场上放风筝,到水库开闸时去捞大蛤蜊。 狗熊的示好总是十分笨拙,但确实牟足了劲头。曾经不能表现出的情绪,现在终于没了顾虑,也名正言顺了。 张杨觉得现在的韩耀跟以往不一样。还是这个人,哪儿都没变,他们的生活也并没改变,但每每韩耀吃他咬了一半的鸡蛋,晚上洗澡回家眯着眼睛给他剪脚趾甲,甚至一直以来抽烟都喂给张杨一口的习惯,都能造的张杨耳根子通红,慌,又莫名觉得幸福。 以前不懂,现在懂了,于是无论怎样琐碎陈烂的事,在蓦然萌发通晓了的爱情前,都带上了微妙的风情。 然而无知者无畏,懂了之后自然开始心虚,害怕。 张杨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关系抱任何偏见,但人言可畏,张杨也畏惧。其他人尚且不提,金老师,师哥师姐们,苏城一家,张杨怕看见他们异样的眼光,怕他们疏远他,恶心他。 韩耀一如往常到剧团门口接他回家,张杨却再也不敢直接朝他哥跑过去,总是左顾右盼,跟心里有鬼似的。早晨韩耀帮他扯一扯衬衣褶子,张杨都忍不住瞥路人的神色和目光,慌了慌张退开,赶紧往台阶上跑。可是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韩耀,怕韩耀心里不舒服。 韩耀了解张杨的心情,后来当着认识人的面,韩耀就再不对张杨表现出过分的好,虽然别人未必就能看出他们之间有事儿,但好歹图个张杨心里得劲儿。韩耀本身从来无所谓,不在乎,但他不想把张杨拖进水深火热里,正常生活,朋友老师同学,还有张杨努力了这么长时间的事业,都要保全。 说到事业,当年九月,张杨可算是在事业上熬出头了——他正式成为了省越剧团的一名越剧演员。 虽然有演出也都是小角色,没几句唱词,大戏重头戏肯定轮不到张杨上场,但能在省越落下脚,就意味着从此捧上铁饭碗,剧团剧院不黄就有他一份工资,算上出场费和演出,生活不愁,收入稳定。 金老师知道他小徒弟是农村户口,也是好心好意,就说让张杨把户口迁到省城挂在剧团,寻思着让孩子落个城市户口,还给张杨放了几天假,让他回家一趟办迁出。 晚上铺被要睡觉了,张杨抱着桃酥捏爪子,忽然想起这事儿,跟韩耀说:“哥,我们老师让把户口弄省城来,挂在剧团。明天放假回家,你跟我回去不?我妈给做好吃的。” 韩耀叼着笔往家具图纸上画圈,抬眼看张杨:“咋又想迁户口了?” 张杨道:“老师说挂在剧团以后方便,反正将来我就在剧团工作了。” l 韩耀放下图纸,半天没说话,像是在想事情。 张杨伸手推推他:“你想啥呢?” “没事儿。你甭听你们老师的,挂剧团成集体户口了,以后倒他妈不方便。”韩耀掀被坐起身,背心下摆凌乱的撩起来,露出结实小腹,桃酥喵一声扑上去,仰在韩耀腿上让他给挠挠。 “那我就不迁了?”张杨趴着问。 “迁。”韩耀大手在桃酥肚皮上乎撸,笑道:“跟哥迁一起,咋样?” 韩狗熊表示,把户口跟他迁到一起也是正经非农户口,以后工作上有事方便弄,再说现在都有家了怎么户口还能往单位落,这不是寒颤人么这。迁户口是小事儿,张杨只需要跑两趟祈盘屯办准迁出和准迁入,其他的清一水儿不用他操心,保证弄的立立整整。 于是第二天张杨坐上回家的火车,韩耀送他进站上车,让他回来之前往家打电话,好来接他。张杨应了,趴窗户嘱咐了一堆有的没的,喂鸡捡鸡蛋,擦家具浇地之类。随后火车汽笛鸣响,车门匡一声关严,况且况且,缓缓驶出站台。 韩耀站在月台上望着火车走远,转身回家翻出电话本,拨通一个叫“焕超”的人的号码。 电话接通,话筒里混厚的粗嗓门笑道:“咋啊哥们儿?找喝酒啊?” “滚你妈蛋,你他妈说请客啥时候请,赶紧的……”韩耀笑骂了两句,遂即道:“诶超子,哥们儿找你有个事,我这急得慌,你听听好不好办。” 焕超道:“行行你知会吧。” 韩耀笑了声,说:“户口弄转非的时候顺便给改个出生日期,往大喽改四岁,能行不?” 48、变故 “行啊,小事儿。”焕超立刻道,“不就是农转非,顺便改个岁数么。” “对对对。”韩耀大笑两声,“能改就成,能改我就心安了。我这不是么……有一弟弟,不到年纪就着急结婚,求我帮着弄户口。” 焕超哼笑,心说现在小孩儿家家都他妈跟猴急似的,毛没长齐刷就惦记那点儿破事。但这话只在心里想想,他也不知道着弟弟跟韩耀远近亲疏,再把人说不愿意了,所以嘴上没瞎说,只道:“成,咱俩之间没客气话,回头你把你弟弟户口给我捎过来,我整明白了回头告儿你。” 韩耀道:“好,谢谢你了哥们儿,回头咱俩好好喝一杯。” 电话那头,焕超答应了两声,说“以后有事儿告诉哥们儿啊”,然后就撂了。 韩耀按下话筒,矮身坐在电话柜上,靠着墙缓缓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院儿里母鸡成群结队飞到窗棂和窗沿上,圆滚滚蹲成一排朝东屋里咯咯叫,用喙叨玻璃窗。韩耀遵照张杨的嘱咐,去厨房拿铁盆拌了苞米面和菜叶子喂给它们。鸡群炸起厚实的大翅膀呼啦啦飞奔过来,伸脖子大口小口啄食,争抢它鸡嘴里的菜叶。 他站在边上看着,想起张杨成天拿这些胖球子当宝似的养,抬脚在最近那只母鸡屁股上狠狠实实踹了一脚。鸡群骚乱,狗熊脱了上衣,进屋随手在家具上抹了两把,觉得不脏,于是接水管光膀子浇菜地去了。 张杨不在家,韩耀就觉得这整天也没什么意思。以前自己出差,张杨去外地比赛也没觉得多难挨日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张杨要是不跟他在一起,心里就空落,闹耗子似的难受。韩耀就想着要是张杨现在就站在厨房做饭该多好,哪怕不跟他说话,就让他看一眼也成啊。 狗熊空虚寂寞冷,天天在家除了晚上睡觉就是喂喂鸡,摆弄花花草草。今年给小孩儿种的一排红菇娘已经挂果了,收了穿起来挂墙上,以后留着泡水喝,养嗓子。偶尔跟狐朋狗友去打牌,喝酒。除此,平时乎是在仓房里从早呆到晚,看木匠们打家具,叼着烟掐手指算张杨啥时候能回家,跟算命似的。 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张杨不来仓子看做工以后,这些匠人的热情真是大幅度见长,每天韩耀一进仓子大门,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新图纸么?有没有啊?”但要说热情无缘无故涨起来了吧,效率却比刚开业那时候低了很多。 韩耀成天在边上看,愣是看不出哪里懈怠,但出产家具速度和质量不如从前,这是在眼前明摆着的事儿。本来以为他们干劲儿退了,韩耀还给集体涨了工钱,但效果还是不行,木匠们纷纷表示图纸难,费工夫,需要时间研究。韩耀不懂行,想想觉得木匠说的倒也有道理,便也不再多催他们。 只是最近总有来客人来催订做,甚至有人因为打不出家具差点儿耽误日子结婚,来找老板理论。韩耀只能好说歹说,赔钱陪脸将他们打发走。 虽然烟草生意彻底停了,整个事业中心落在家具上,但秦韶依旧隔三差五往省城跑,洪辰让他来给韩耀送新掏弄到的家具图纸。 韩耀每每见到秦韶在他家门口蹲着,都忍不住嘴角抽——小韶同志的造型真他妈是一次比一次威武雄壮,突破天际。 张杨回老家这段时间秦韶还过来一次,那天韩耀往家门前一瞅,吓得差点儿没从摩托上栽下来。 大院门前围满了人,一帮小年轻穿的破破烂烂,扛着双卡录音机在他家大铁门前蹦跶,动作僵硬诡异,街坊邻居都围着看,指指点点。 韩耀呆滞在马路上,这时有个爆炸头的人从人堆里挤出来,两只脚贴着地面划——划——,手臂骨折一样飞快折叠,折叠,从头顶折到胸前,再从胸前折到腰,忽然三百六十度旋转,从裤腰里抽出一沓纸,特别帅的随意扔向韩耀,啪的抽在他脸上,然后吧唧掉在裤裆前。 韩耀:“……” 接着爆炸头开始半身不遂般扭动,身上撕成一条条的衣服缝了不知道什么亮片差点晃瞎了韩耀的熊眼,跟着录音机音乐喊:“岂可啪、岂可岂可呦,张杨他、还没回家喔。啪岂可啪岂可、岂可岂可呦、那我就、先回烟台喽。” 正唱着,突然双腿一拧,猛地朝前垂直倒向地面。 周围顿时爆出阵阵躁动。 七八个破破烂烂的年轻人双手挠脸,高喝:“呦——!!!” 街坊邻居,大叔大妈老头老太,还有抱娃的小媳妇吓得啊啊大叫,不忍直视:“艾玛啊!这人咋咔了NIA!艾玛玛玛玛!” 韩耀虎躯一震,当即扔了摩托就要扑过去扯他,然而就在爆炸头即将碰到地面时,突然双手齐齐撑地,两腿骤然劈开抬高,嗷一声,在空中做出一个大字! 破烂小年轻齐齐尖声叫好:“歪锐鼓得——!” 老年人魂飞魄散,直伸手捂心脏,小媳妇怀里的娃哭闹起来。 韩耀来不及收势扑街做五体投地状。 韩耀:“我鼓得你大爷……” 家门前的热闹持续到傍晚,爆炸头秦韶同志终于良心发现,扭着上了卡车准备回烟台,破烂小年轻们纷纷给他挥手作别,表示霹雳舞结缘,友谊长存,然后扛着他们的双卡录音机“岂可岂可”的走了。 街坊四邻也看够了热闹,该买菜买菜,该遛弯儿遛弯儿,纷纷四散。 韩耀阴沉着脸开铁门回家,劈头盖脸给院子里的母鸡们每鸡一脚。 十月末。 张杨终于在县城往家打电话了,说马上就上火车,晚上能到家。 韩耀骑摩托去车站接人,踩点儿到车站等了快有半个小时,出站口终于呜呜泱泱走出一大波人,韩耀眯起眼睛寻找他家小孩儿,半天没找见,刚要往里走两步,忽然就瞥到一大坨草黄色物体朝他缓慢的挪过来。 韩耀:“……” 一大坨草黄色沉重地,努力地向他挪了一步。 韩耀后退一步。 草黄坨艰难却锲而不舍地朝韩耀挪过去,卡在出站口栏杆门中间,身后一大群乘客瞬间被堵住出不来,纷纷不满低喝,伸手推他。 草黄坨使劲往外挤,咬牙:“噫——” 韩耀:“!” 韩耀听这声音当即卧槽一声,赶紧大步迎上去:“张杨!” 张杨身背二十个压扁捆在一起的草绳鸡窝和塞在鸡窝里的花生一口袋,萝卜黄瓜黄花菜等菜干一口袋,煮熟咸鹅蛋一口袋,菜籽一口袋,棉l鞋五双,冬衣两件,痛苦咆哮:“哥!我背不动了!” 韩耀侧身往鸡窝上狠踹一脚,鸡窝变得更扁,他趁势一把将张杨扯出来,身后旅客泄洪般倾出一大片。 张杨卸下后背上的装甲盖,蹲在地上揉肩,长吁短叹。韩耀哭笑不得,将装甲盖拖到角落以防当了行人的路,伸手摸张杨淌汗的额头,忍不住又摸摸脸颊,“这老些东西咋还背回来了?邮回来多好,唬玩意儿。” “邮回来又得我爹妈花钱,我也拦不下来,不如背回来。”张杨愁眉苦脸道:“我老姨听说今年家里养鸡,编了一堆鸡窝非得让我带上,我大舅家就给带了一堆菜干,居然还要给我带两颗酸菜……” 张杨重重叹气,一摆手:“不说了赶紧回家吧。” 韩耀拆开这堆东西,雇了两辆街边搬家拉货的人力车,分批弄回四条街。 家里一切都好,张杨检查一圈觉得除了家具有点儿脏以外,别的都维持原样,院子菜地也翻了,鸡食槽里也有些苞米面和水。他把屋里屋外通打扫过一遍,先喂了他心爱的母鸡小姐们一顿,然后喂了桃酥,最后进厨房做饭准备喂狗熊。 韩耀引燃灶台,搬了个小板凳堵在过道口,看张杨烧水焖饭,蒸咸鸭蛋,炒花生米。 木柴和苞米糊子烧的噼啪作响,荧荧火光闪动。张杨用勺子一下一下慢慢翻炒锅里的花生粒,拣出一粒吹凉给韩耀:“我小时候我家穷,都没吃过花生米,有一回我妈去邻居家吃了两粒,回来就说‘谁谁家那豆角粒炒的老香了’。” 韩耀将花生扔进嘴里,笑着听张杨说话。 “晚上我妈就炒了一大瓷盆,结果一吃根本不是味儿,当时还怀疑油放少了,完后我妈还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后来我都挺大了,才知道那玩意儿根本不是豆角粒炒出来的。” 韩耀乐,张杨也笑。过了一会,张杨又道:“户口迁出办下来了,挺顺利的,我妈怕耽误时间还给往镇上送了一百个鸡蛋,老太太不知道跟谁学会贿赂了。” “在家半个月呆的挺好。”韩耀抬手握住张杨一只手腕,“胖了点儿。” 张杨说:“吃得挺好。” 韩耀嗯了声,“别的好不好?” 张杨扯了扯嘴角,想说挺好,最终还是抵不住,低声说:“不咋地,闹心。” 韩耀静静看他,张杨扒拉着锅里的花生粒,说:“我妈一遍遍问我城里有没有对象,我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说有她要见人,说没有,她恨不得飞到外头逮一个女的给我,今天相门户明天就过门子。” 他翻了两下,炒不下去了,暴躁的把勺子扔在菜板上,铁锅端起来放一旁,转身面对韩耀:“哥,你跟我说你有法子,现在咋办。” 韩耀坐在板凳上扯着张杨的手,笑了笑说:“哥有法子。但是现在说不清,也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咱先不谈,以后再说。” 张杨沉默。当时韩耀说“不怕,交给哥”的时候,他满心欢喜,可是后来韩耀再没提起过,他曾经几度想破脑门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爹妈应允他不结婚。现在韩耀再这么说,他更抓心挠肝,心里也升起怀疑,不是怀疑韩耀,是怀疑那个法子。 张杨心里涌起一股劲儿,摇头:“你有什么法子,现在告诉我。” 韩耀屏气,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走,对张杨解释:“现在不是时候,告诉你你也是闹心,等以后哥准备完了你想撤退都由不得你,知道不?” 张杨也有点儿抓狂:“我没什么可闹心的,你不告诉我我才闹心。” 韩耀气结。 张杨不作声,就倔不拉唧看着韩耀。 半晌,韩耀叹气:“我能保底让你不结婚,但是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最后你得承担一份莫须有的责任。哥想以后兴许能有更好的办法,兴许用不上哥这套馊主意,哥一直在想。” 突然,铃铃铃——铃铃铃—— 韩耀快步走去东屋接电话了,张杨盯着他的后背,紧接着下一刻,张杨就听东屋里传出一阵怒吼。 “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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