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赵构死后重生,他发现自己临死前最不能释怀的就是岳飞一事,请求接班人不要将其牌位放入自己的宗庙内。 但让他想不到的,死亡只是另外一个开始,他最不想遇见的人,却偏偏出现在他的面前。 十九岁的康王拥有着一个八十岁洞悉前因后果的灵魂,这一次的结局,会不会改变呢? 死过一次的人,看开了生死的懦弱帝王,重生之后,是还会害怕死亡,还是会放手一搏,让自己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构,岳飞 ┃ 配角:赵瑗,秦桧,刘光世,赵恒,吴芍芬,韩世忠,岳云 ┃ 其它:重生,宋,南宋,赵构,岳飞,bl,耽美,帝王受,男男,战争,热血 01.楔子 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冬。 临安的冬天非常得潮湿阴冷,特别是一到岁末,那股寒意就会随着透入门缝的风钻到人的衣领里,直渗入骨髓。 年迈的赵构歪在麟德宫的白狐裘椅上,他今年已经非常老了,满头白发,双眼昏沉,手背犹如枯树皮一般,青筋丑陋的盘在其上。 殿中的炭火发出噼啪的声音,重重的帷幕偶尔会被风吹开,两片雪花趁机飞入殿中。 “太上官家,陛下来看你了。”小黄门在外通传。 赵构本来已经合上的眼脸微微睁开,沉重的门帘被掀开,一个中年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个人快步地走了上来,将塌边滑落于地的毛毡拾起,重新盖在赵构的身上,口中念叨:“阿爹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天这么冷,若是染了风寒当怎么办?” 赵构稍稍动了动自己年迈的身躯,使自己以一个更加舒服一点的姿势躺在榻上。 “官家国事繁忙,不用每天前来问安的。”赵构的声音苍老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低头看自己的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手有些狰狞可怕,上面泛起老人斑,自己是真的老了。 宋帝赵瑗微微笑了笑,拉过赵构的手,陪他说些闲话:今日裕锦园的腊梅开了,十分幽香,阿爹想不想去看看?大雪之下的西湖,银装素裹,可想去游湖? 赵构摇了摇头,忽然道:“听说岳飞的儿子霖,给他父亲写了传记,是么?” 赵瑗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道:“是,朕看过了,有些地方写的不尽不实,还有一些也没写完,想要让他拿回去改。” 赵构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忽然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和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他挥了挥手,道:“不用让他改了,可否拿来给老朽看看?” 赵瑗犹豫了片刻,最后不忍违拗这位年迈老人的意思:“好,我让人把它拿来。” 这个下午,赵构就歪在榻上翻看岳飞后人所撰写的他的生平,而赵瑗则在一旁批阅奏折。 到了晚间的时候赵构终于翻完那厚厚的一本岳飞生平,忽然道:“这上面怎么没有朕写给岳飞的手札?” 赵瑗头也未抬,答道:“当年抄家的时候,搜出来的手札都在宫中放着,岳霖没有这些东西,自然不会加上去。” 赵构哦了一声,没有说话,赵瑗抬起头看着赵构,过了一会儿,他试探性的问道:“阿爹是想要将那些手札还给岳家么?” 赵构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拿来给我看看,自从搬到这里来,宫中的东西也好久都没有翻过了。” 赵瑗起身,亲自回宫去了一趟,半个时辰后,他抱着一叠厚厚的手札走了进来。 这些都是当年赵构写给岳飞的亲笔信,听说抄家的时候,它们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岳飞常用的柜子里,上面还系了红丝带。 赵构开始慢慢的翻自己当年写过的那些信,有时候脸上会流露出微笑,有时候则眼中则会呈现出阴郁。 赵瑗也来了兴趣,凑过去看,顺口问道:“阿爹当年写了这么多手札?恐怕有上百封吧。” 赵构纠正儿子的话:“是一百三十八封。” 赵瑗见到赵构在往手上哈气,估摸着他是有点冷了,于是亲手将火盆搬到赵构身边。 赵构一边看,一边将那些亲笔信分类,赵瑗不知道太上皇究竟要做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他这一奇怪的举动。 最终,赵构抽出了约莫四十多封信,猛地丢入火盆中。 赵瑗想去抢,但青色的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火舌瞬间就将这些被抽出来的信全部吞噬。 赵构道:“这些烧毁的手札,不宜给外人看到。剩下的你明天将其还给岳霖吧。” 说毕,他慢慢的闭上了眼。 赵瑗见太上皇睡了,便准备回宫,他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两个儿子争皇位的事情着实让他比较头疼,而且今年南方又受灾,粮食紧缺,朝中大臣党争不断,这一切都需要赵瑗去处理。 正当赵瑗起身,准备掀开帘子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赵构声音低沉:“瑗瑗,晚上留下来陪老朽吧!” 赵瑗在心中微微纠结了片刻,便点头道:“好,阿爹你要睡了么?我命人进来给你更衣。” 赵构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更加浑浊,他觉得浑身无力,但脑袋却变得从未有过的清醒:“不,老朽只是今天晚上,觉得特别孤独,希望能有亲人陪在身旁。” 赵瑗便返身坐在赵构的塌边,像哄小孩儿一样,哼着一首小调,哄赵构入睡。 赵构却并没有睡,他双眼望着虚无的空中,问道:“这是你小时候不肯睡,老朽唱了来哄你入睡的,难为你还记得。” 赵瑗微微笑了笑:“小时候的事情总是记得很清楚的,反而是长大了以后,时间就溜得特别快。阿爹早些睡吧,钦天监的人说明天是晴天,太阳出来后,阿爹的心情会好些,可以去游湖。” 赵构哦了一声,他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自己,盆中的炭火明明灭灭,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后事。 这种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赵构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前对死亡很恐惧的他,现在却忽然能够张开双臂迎接死神的到来。 “我死之后……”赵构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赵瑗捂住了唇。 赵瑗斩钉截铁的道:“阿爹你会长命百岁,不会有那一天的。” 赵构笑了笑,拉开赵瑗的手,缓缓的道:“傻孩子,人谁无死?你不要这样,听我把话说完。我死之后,必然会修宗庙,有个人,我不想见到他。” 赵瑗问:“是谁?” 赵构紧紧的抿了唇,微微闭眼:“岳飞!我不想再见到他,死后若有人上表,让其牌位在我旁边,官家记得要拒绝。” 赵瑗十分意外,他不知道赵构为什么会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赵构的声音犹如叹息:“我不想见到他,若是他问起当年的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敢见他……” 赵瑗不能理解赵构的这个要求,却还是点头:“好!” 赵构满意的舒了口气,喃喃道:“你知道吗?当年我多么怕死,多么胆小,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却忽然什么都不怕了。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不该做的事情,犯了很多错,想要弥补,但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留下的只有后悔。我以前居然会怕死,呵,居然会怕谁都躲不过的东西……” 赵构的声音慢慢的低沉了下去,眼睛闭上。 赵瑗一开始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然而片刻之后就发现,他——死了。 “阿爹?”赵瑗以为这只是老人给自己开的玩笑,他有些心神不定的喊了一声,赵构没有回答。 “爹!”赵瑗开始着急,他扑到赵构的身上用力的摇晃他的身体,但赵构却没有醒来。 赵瑗一开始是愣着,然后泪水就止不住的从他眼中流了下来,“爹,爹,你醒过来!”赵瑗开始哭喊,这声音立刻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小黄门。 御医鱼贯而入,但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救活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老人的命。 一生有着传奇色彩的宋高宗赵构,死于淳熙十四年冬,享年八十一岁。 在他死后,赵瑗遵照他的遗嘱,高宗的灵位旁,有着韩世忠,刘光世,张俊,杨存忠等大将灵牌的护卫,却独独缺少了宋代甚至整个历史上,最有名的那位大将——岳飞。 在赵构死后的第二年,皇帝赵瑗也无心继续在位,他开始着手准备退位的事情。 一年后,赵瑗成为了太上皇,搬到了麟德宫,住在赵构曾经住过的地方。 每当夜里的时候,并不年迈的太上皇赵瑗都会看着赵构临死的时候,所用过的那个火盆。那个火盆中,烧掉了赵构的四十多封写个岳飞的亲笔信。 究竟哪些内容,是他不想被后人看到的呢? 赵瑗不知道,这些手札一直束之高阁,没有人去翻阅过,赵瑗也没有,他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想:不知道阿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会不会遇见岳少保呢?如果遇见,他会对他说什么? 02.艮岳花阴 赵构闭上了眼,那个熟悉的世界在他的眼前消失。他本以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迎接自己的会是燃烧着烈焰的地狱,会是当年被他害死的人找他算账。但眼前的一切,却让赵构愣神了很长时间。 没有牛头马面,没有冤鬼索命,他眼前是一片山林葱翠,望之若屏,好似千重万叠不知其几千里山林。林下有着一处大大的水池,池中小荷才露尖角,池中有船,有女子身穿红纱裙立于船头,正在吹笛,笛声清幽,引着岸边的雁雀随乐起舞,成行飞入云霄。远处的山峦有着一道瀑布如练倾泻入池中,瀑布两旁密竹成林,夹杂着青竹紫竹湘妃竹,风一吹来,竹叶沙沙作响,和着舟中女子的笛声,以及岸边隐隐传来的琴声,显得幽静清雅。 此刻正是早晨,四处薄雾泛起,将湖面叠嶂之间晕染的朦胧犹如仙境。 “这是什么地方?”赵构在心中有些疑惑,莫非,这是仙境?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生前有什么功德,死后能够升入天界。 他的头微转,然后便看见了坐在远处亭台中的一名身穿淡褐色龙袍的男子。 那男子身材微胖,皮肤白皙,隔得远赵构看的并不清楚,但这幅景象,以及那个男子的身影,倒是会偶尔出现在他的梦中。 赵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开始认真的打量四周。 隔得久了,有些事情会变得模糊,但是有些事情,却怎么也不会忘记。 他看见远处的石碑上有漂亮的瘦金体提的字,看得见掩映在白雾之间的那些亭台楼阁上的匾额。 这处是流壁馆,那处是巢凤馆,更有云浪亭,雁池等等熟悉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 这里,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 这里,只不过是自己的父亲徽宗赵佶耗尽天下民力,四处强征花石纲,闹得方腊宋江起义也不肯罢手,在汴京平原之地,繁华闹市所建起来的一座人间天堂,占地近八百亩的帝王的后花园——艮岳。 赵构看着远处坐在高台中的父亲,心中有着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的母亲是皇帝最不受宠的妃嫔,他也成了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默默的在皇宫中的角落里长大,忍受着兄弟们的白眼,姊妹们的轻视,宫女太监们的敷衍。如果徽宗赵佶不是那么的荒银,如果大哥赵恒不是那么的无能,如果一切都如同眼前所看到的这样发展下去,他的一生都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爷,出生,死去,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是没有如果,一场国破家亡的浩劫,使得他的命运驶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这是梦么?赵构心中暗想,我已经年老,却为何会在临死前,做这样的一个梦呢? 往日的记忆涌上赵构的脑海,他记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拼了命的想要引起父皇的注意,他勤练武艺,认真念书,甚至在父皇寿宴上彩衣娱亲,表演危险系数极高的水秋千,但父皇赵佶的目光,从未在他的身上停留过片刻。 “九哥,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点换衣服,你不是要彩衣娱亲,想引起父皇的青睐么?”一个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赵构扭头,看见自己的五哥赵枢站在身后,用着一种轻蔑不屑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五哥的样子和赵构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性格也一样——轻狂,浮躁,目空一切。 赵构不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了。 赵构道:“什么彩衣娱亲?”。 “哈哈,你们看,九哥事到临头居然怕了,我听说他偷偷练了半年的水秋千,就是为了在父皇寿诞的时候装作卑贱的戏子讨好父皇!”赵枢大笑了起来,他身边的几位皇子亦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远处身为太子的大哥赵桓眼观鼻鼻观心,而最受宠的三哥赵楷则露出他一贯的温雅的微笑,和赵佶在说些什么。 赵构低头看自己,梦中的自己有着年轻的身体,他没有理会身边的人,而是举起自己的双手,双手白皙修长,阳光透过指缝洒落下来,手指的边缘被阳光穿过,呈现粉红色。 这不是自己那具苍老的行将就木的身体,这次的梦和往常的略有些不同,这让赵构觉得舒心。 正在赵构未自己这个不同的梦境所诧异的时候,他五哥身边的太监已经拿来了一套艺妓专用的衣服,双手递到了他面前。 “九哥,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换上啊!”几个哥哥笑着拿他取笑,“这穿上后,就和真正的戏子没有什么分别了。父皇或许会念在你一片孝心,多看你两眼。” “哈哈,真是异想天开,麻雀也想变成凤凰么?” “他娘就贱,生出来的儿子更贱!” “看他还生气了,哈哈,左右,还不快点给康王换上他的戏服,好让他一举得宠?” 赵枢身边的太监在他的命令下,开始强行的去给赵构换衣服。 当年的赵构不敢反抗,他害怕得罪了这些兄弟们会让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他更担心在父皇面前和这些兄弟起了争执,会让父皇更加的厌恶自己。 当年他乖乖的换上这些衣服,和戏子一样,在画舫高高的旗杆之上,表演空中飞人。 但现在,这不过是在做梦! 赵构伸手一甩,很轻易地就甩开了那些扯住自己的太监,他的眉头紧蹙,多年的帝王生涯让他说出来的话自然而然的带出了一股威严之势:“放肆!亲王也是你们这些阉人能够拉扯的?” 几位皇子见状一愣,片刻之后嘲讽之声更胜:“九哥如今长出息了!” “莫不是想要争夺太子之位吧?” “就凭他?下辈子也别想!” 赵构觉得这个梦一点都不美好,他在梦中无需忍耐,更无需对着这些早已死在金国的兄弟们有半分客气,他负手而立,冷冷的扫过面前每一个人的脸,说出的话毫不留情:“我自然是天命在身,你们如今笑得得意,数年之后,就会沦为异族奴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继续笑,笑得再大声一些,将来才会哭的更痛快!” 这番话激怒了赵枢,往日被欺负贯了的弟弟,今天居然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这让他愤怒。赵枢想也不想,一拳就朝着赵构打去,口中喝道:“贱货,竟敢出言诅咒我大宋,今天本王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 赵构微微闪身,很轻易地躲开了这一拳,只一个擒拿手,就将赵枢的手臂拿住,顺势一扭,咔嚓一声轻响,赵枢的手臂被扭脱臼了。 赵构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自幼便勤练武艺,才十六岁的时候便能够开弓一石五斗,骑射在诸位皇子中亦是一流,直逼宫中禁军。 但父皇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始终只喜欢温文尔雅,诗文杰出的三皇子赵楷。 赵构的一切努力,在他十九岁之前,都没有任何回报…… 他在将赵枢的手臂扭脱臼的那一刹那,有些不明白当年十七岁的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武艺明明比这些皇子高,却要忍气吞声受其欺负,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周围的关系,但这些关系在他接下来的人生中,没有丝毫的用处。 赵枢的惨叫声响了起来,他疼得满头大汗,另外几个和赵枢交好的皇子也冲了上来,将赵构团团的围住。 赵构呵的笑了一声,解决这几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坐在高台上的赵佶的注意,他的目光朝着这边看来,脸上流露出十分不悦的神色:“那边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赵楷微笑道:“九哥调皮,和几个兄弟们闹着玩儿呢。” 赵佶哼了一声,对左右道:“把九哥给朕叫过来!在皇家盛宴上像乡村莽夫般打架斗殴,成何体统?” 赵构很快被带到了赵佶面前,他根本没有打算给梦中的父皇行礼,他只是满不在乎的站在赵佶的面前,问道:“官家有什么事情?” 赵佶见赵构无礼,怒道:“九哥就是这样对朕说话的么?好生无礼!你为何跟兄弟们起了争执,甚至还打伤了人?” 曾经的赵构,不敢在赵佶面前出一口大气,他拼了命的想要讨好他,尽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但他还是想,还是做。 然而现在? 赵构在心中哂笑:现在不过是梦境,如果在梦境之中,都不能彻底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一次,那还有什么意思? 赵构将头微微的昂了昂,说出了自己很久以来想说,却一直不敢说的话:“那是因为,他们该打!不仅这些兄弟,就连你,也该打!” 赵佶勃然大怒,喝道:“来人!把康王拖下去,永远不许进宫面圣!” 赵构见父亲发怒,心中先是一慌,随即却马上的镇定下来:慌什么?一个梦而已,又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好慌的?他随即笑了,就算是真的,自己也不用慌张,这些人,自己在今后的人生中,根本就不会见到半个!他们统统都将被金兵抓走囚禁在遥远的五国城里,日夜期盼自己带兵前去相救。 在想到以后会发生的戏剧般的事情的时候,赵构心中甚至有了一种舒畅的感觉,梦境让他的胆子变大了很多,让他没有任何顾忌,他非但没有闭口,反而将那些常年埋藏在心中的话统统脱口而出:“大宋马上就要亡国,你却只知道醉生梦死,不敬天地,不尊祖宗,不爱子孙,却在大祸临头的时候,想要你平常看都没有看过一眼的人舍命来救你,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你该死,该早点死!早死了,汴京就不会沦入金人之手!我也不会飘零半生!我恨你,从来都恨你这个昏庸无道祸国殃民的皇帝!什么迎回二圣,什么营救皇族,都是放屁!我从来都恨不得你们这些人全部死掉!哈哈,我说出来了,我居然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舒坦,好舒坦啊!” 03.前因 “我说出来了,我竟然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哈哈,舒坦,好舒坦啊!”赵构到了后来,竟状如疯魔,仰天大笑了起来。 往日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他要随时记得“仁孝”,尽管他从来没有遵守过,尽管他有时候会把这两个字拿来做自己不敢和金人抗衡的借口,但他始终不敢说出口内心的真实想法——恨不得他们都去死!恨不得他们统统的匍匐在自己脚下,哭着恳求自己的原谅。 但现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梦境中不会再害怕。对于一个感受到死神翅膀划过脸庞的人来说,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 自己的名声在死后定然是糟糕的,不论自己敢不敢做,敢不敢说,都会是糟糕的,那么,还有什么好怕的?怕死,还是怕名声坏了? 赵构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惬意从心中涌出,将他淹没,不可断绝。 赵佶先是被赵构这种行为弄呆了,但他只呆了片刻便反应过来,立即下令:“来人!康王得了失心疯,将他压下去听候处置!” 左右的侍卫即刻上前,将赵构抓住,然后迅速的把他拖走。 赵构没有反抗,他知道只要自己再一睁眼,见到的就是赵瑗——这个让他放心且信任的儿子。 但直到那些侍卫将他的胳膊扭得有些发疼时,他还没醒。他感觉这个梦竟然是如此的真实,在梦中,自己居然会觉得疼。 赵构被押出宫,被软禁在康王府,等候皇帝的发落。 这个梦好长啊!赵构在踏入自己足足六十多年没有进入过的旧宅时,心中有些惊诧。 在康王府,他意外的见到了自己六十多年没有见过的结发妻子,还有前一天才见过的吴皇后。 吴皇后一副侍婢打扮,他对她没有太大的兴趣,却多看了两眼自己的结发妻子。 两人成亲不两年后,这名妻子被今人抓去,当时她身怀六甲,被金人蹂躏流产,对于这个妻子,赵构心中隐隐的有着一丝愧疚,所以多看了两眼。 但那一丝愧疚,已经隔了太长的时间,赵构的心中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他对很多人有愧,结发妻子只是那很多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他只是觉得,这个梦,怎么这么长?他有些想要见到赵瑗,想要回到自己的麟德宫的软榻上歪着了。 在宫中,赵佶气急败坏,对着左右大发脾气:“康王太不像话了!朕怎会有这样一个逆子?他不配当朕的儿子!朕灭他九族!” 赵佶生气的时候也没想起来,自己就是九族之一。 赵构的生母韦氏早就听说了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惊吓的面无人色,走投无路之下,去寻求自己的好友,正受宠的乔贵妃帮助。 而此刻,乔贵妃则伴在赵佶身侧,柔声劝慰:“听说康王得了失心疯,什么都不知道了,官家何必跟一个疯子生气呢?” 赵佶哼了一声,他冷静下来之后,开始琢磨怎么处理这个儿子。 杀了?因为一句疯话?且不说这个理由斩杀亲王能否服众,单说太祖誓碑上就写着“不因言获罪”,就不能因为两句话而随便斩杀亲王。 大不敬罪倒是可以给他按上一个,可还要花大力气去给他定罪名,朝廷一些多事的大臣还会劝阻,一番气力浪费下来,最多让他外放做个逍遥王爷,也太便宜他了! 想要来狠的就给按个谋反罪,可…… 艺术家赵佶觉得犯不着为赵构绞尽脑汁搜集谋反罪证,他还不配! 赵佶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他开始觉得有点头疼,想去画画修道了。 乔贵妃继续劝道:“康王虽有不对,但终究只是陛下众多子嗣中的一个。陛下莫要为了一个疯癫的儿子气坏了身子。” 乔贵妃花容月貌,性格温婉,正是赵佶所喜好的类型,在乔贵妃的温柔安慰下,赵佶的心情略略平复,他一时也想不到妥善的处置办法,便问道:“那依乔娘子所见,当如何处置这个逆子?” 乔贵妃想了想,提了一个皇帝和自己的好姐妹韦氏都可以接受的建议:“康王既然已经疯了,不如让其安心在府中养病。可能是撞了邪,若是陛下垂怜,不如请个道长前去驱邪,也好彰显陛下的仁爱之心。” 赵佶冷冷的哼了一声:“神仙道长都是干大事的,岂能为了个逆子耽误他们的时间?就将其囚禁在康王府,免除一年的俸禄,命人将他看守起来,不准他外出半步!朕不想再见到这个逆子!另外,夺了他康王的封号!” 乔贵妃跪下谢恩,尚未开口,便听见赵佶道:“算了,夺封号还要朝议,太麻烦了,朕没那个精力再在这个逆子身上耗费精神,让他不准出府,在家里养病好了!” 乔贵妃在心中轻轻的舒了一口气,赵佶对于朝政的不耐烦救了赵构最后一命。 赵构被押回自己的府上,他静静的坐在院子里,等待着天黑,等待着自己梦醒来。 他看到年仅十四岁的吴皇后,心中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甚至将吴皇后叫到跟前,伸手去捏了捏她的面颊。 水嫩,富有弹性,手感很好,很年轻。和前一天自己见到的满脸皱纹的吴皇后全然不同。 这……真的是一个梦吗? 天黑的时候,赵构依旧没有醒来,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妙。 然后他走入自己的房间,闭上眼睛,等待再次睁眼的时候,自己会回到临安的宫中。 然而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房中的摆设依旧,描金的侍女瓶中,昨天的鲜花已经有些蔫了。 赵构心中涌起一股惶恐,他拉开门,外面的太阳已经出来了,将王府每一个角落照亮。他想要走出王府,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皇帝的圣旨随即到来,康王得了失心疯,被勒令在王府静养。 赵构用力的捏自己的胳膊,疼,上面还留下青色的指印。难道说,这根本不是梦? 或者说,自己登基,南逃,议和,退位,成为太上皇这六十多年发生的事情,才是梦? 周庄梦蝶,到底是蝴蝶梦到了自己,还是自己梦到了蝴蝶? 抑或说,这就是自己死后的世界? 赵构觉得自己的一切认知都被颠覆了,他开始觉得惶恐,觉得不安,甚至对于自己这个年轻的身体,更觉得不能接受。 他用了三天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弄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这对于赵构来说,并不困难,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小时候过目不忘,能够日诵千言,而且年轻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颠覆了他的人生,他记得更加清楚。 他只是问了问自己多大了,问了问今天是几号,问了下记忆中的那些细节。 震撼,无以复加的震撼,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赵构觉得自己一时之间有些不能思考。 今天,是四月十五日,宣和七年的四月十五日,赵构十七岁。 如果记忆没有错,如果那六十多年不是一场迷梦,那么在两个月前,宋金联合剿灭了北方的辽国。 一个月后,童贯为了收复燕云之地,将会主动挑起和金人的战争。 四个月后,金人将会派使者前来刺探宋朝的虚实。 五个月后,金人会兵分两路,大肆侵宋。 八个月后,金人会势如破竹,直抵汴京城下。 八个月零七天后,皇帝赵佶会下罪己诏,宣布退位。 八个月零十天后,大哥赵恒会登基成为新帝。 九个月后,自己被会当作人质,送入金营。 一年零三个月后,金人会再次南下。 一年零八个月后,汴京会沦入金人之手,全部皇族都会被劫到金营,除了自己。 赵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心中没有半点国家将亡的感伤,没有半点山河破碎的悲痛,他反而是微微的翘起了唇角——这些都是报应,而我,不准备对此做半点改变,因为,这些都是父亲和兄弟们该得的!这些就是他们醉生梦死的报应! 在被软禁的日子里,赵构只专注的干一件事情,那就是找来了笔墨,将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记录下来。他害怕自己的记忆力不够好,更担心那些事情只是自己的黄粱一梦,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会渐渐的淡忘。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他决不打算,去挽救那个从未多看过自己一眼的赵佶和自己那些并不友好的兄弟们的命运。 “我真是自私啊!”赵构对自己说,“但,谁不自私?” 赵构的进度很快,他上辈子醉心于书法,一手字写的潇洒俊朗,草书如行云流水。 然而当他记录到自己记忆中的岳飞出现的时候,他的笔稍稍顿了顿,他不想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不想见到和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 于是他画了一个圈来代替岳飞的名字。 一个月后,他上辈子的记录,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他将厚厚的一叠纸装订成册,放在自己上了锁的柜中。 他用着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方式记录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且一一对照现世。 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太监童贯被赵佶委以重任,前去西北监军,准备和金人开战,拿下燕云。 赵构将自己记录的这一页撕掉,然后放到灯下将其点燃。 一切和自己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偏差。 不对,或许有偏差,他的处境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至少在前世,自己的行动是自由的,并未被软禁在王府不准出去。 在一天夜里,赵构听见自己的王妃在哭:“康王被软禁,何时才能得见天日?” 赵构没有去打扰王妃的哭泣,他转身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他目前所要考虑得,第一件事情,也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国仇家恨所考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子嗣的问题。 他现在仅有一个女儿,他上一辈子,拼命的想要自己的孩子,但终究没有。 这一次重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有自己的孩子。 他在考虑孩子母亲的人选。 第一个上上之选自然是将来会做自己皇后的吴芍芬,她在国破的时候因为是侍婢,所以躲过一劫,能够逃出汴京城前去投奔自己。 但赵构在心中衡量了片刻之后,将她的名字划出了儿子母亲的人选。 吴芍芬武艺高强,善骑射,在今后的很多时间需要用到她,她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怀孕。她要在自己奉命出使金营不再汴梁的时候,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身怀六甲显然是不适合干这种事情的。 王妃更加不适合,她作为登记在册的正妃,在国破的时候会被金人带走。赵构不想见到这一幕,虽然他对她没有什么感情,但终究是自己的女人。没有男人喜欢看见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蹂躏,赵构没有想到妥善的安置她的办法,但他并不愿意花大力气去思考一个自己毫无感情的女人的命运。他始终是自私的,只想到自己和自己所关心的人。 赵构挑选了几名自己府中的侍婢侍寝,她们的名分卑微,不会引起金人的注意,更加不会被金人掳走。 在做完了这些事情后,赵构见到了第一个前来他府上探望他的人。 是自己的生母韦氏。 赵构知道,自己的生母也将会被金人抓走,但是当看到母亲对自己投来的担忧眼神,并且爱怜地摸着自己脑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可以让所有人都去死,但却不能够把母亲送给金人。 韦氏垂泪道:“可怜的孩子,你本就不得官家欢心,如今更是这样,将来该怎么办呢?” 赵构笑了笑,他不担心将来的事情,因为赵佶马上就要退位了,即便这不是梦,他也不屑于得到父亲的欢心,因为这对于自己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他担心的,是自己的母亲如何躲避战乱。 他伸手,非常无礼的掀起了韦氏的裙子,然后看见身材颇为高大的韦氏,拥有一双小脚。 赵构在心底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韦氏则被他这个举动,惊得连连后退。 赵构上前拉住韦氏,命吴芍芬前来。这些天他俨然已经丢开了结发妻子,而将府上的一切事情交给吴芍芬来打理。或许是因为对这个女人的信任,也或许是前世漫长的时光他习惯了这个女人管理自己的后院。 “从今往后,我府上的女人,都不准缠脚!”赵构对吴芍芬道。 小脚并不好走路,更无法逃跑,他希望自己府上的女人能够跑出去几个算几个,特别是这些天被他宠幸过,有可能怀孕的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命令会被执行到什么地步,其实他也不怎么在乎,只要自己关心的人能够逃跑活着就行了,至于别人能否逃命,他不在乎,更何况是不听自己话的人? 他特意的嘱咐了韦氏:“娘娘反正不得官家宠爱,何必为了讨他欢心而缠脚?今后会发生大事情,你当想办法保全自己,只有放开了脚,才能够走远路。” 赵构并不知道成年女人放脚之后能够走多远,可目前以他的处境来说,做不到更好。 这句话,他甚至不是对母亲,对吴芍芬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只有放开了脚,才能够走的更远。 上一世他因为怕死,因为诸多的顾忌和害怕,战战兢兢,最后赢得了一身的骂名。这一次,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不会怕死,他已经死过,这次的生命是格外赠送,应当好好的珍惜,放开了脚,走出和上一世全然不同的路,方才不辜负了从新的到的年轻身体和将来的许多时光。 韦氏似懂非懂的看着赵构,这个儿子和往日有了很多不同,被囚禁在王府,竟然一点都不着急?而这个儿子的眼中,也有着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根本不该有的深沉和沧桑,这深沉和沧桑中,甚至还带着一点疯狂。 一切都如赵构所预料的那样,他每隔几天,便会取出自己所记录的那本前世的事情的册子,他给这本册子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往世书》。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将其撕掉烧毁;尚未发生的,会走向什么结局呢?赵构不知道,但他也不是很在乎,只要和《往世书》不同的结局就好。 如果人的一声,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要照着再做一遍,那会是多么的乏味啊! 04.出使 秋天的时候,金人和宋军交手,宋军大败。 十月,金人兵分两路南下,西路军围攻太原,东路军连番攻克河北重镇。 朝廷上炸开了锅。 有的人要求马上组织力量进行防御,有的人要求立刻议和,有的人则要求趁机惩戒国贼。 赵构依旧在被囚禁,但是他知道,自己被囚禁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宋军百余年不见兵乱,所养的都是一些骄兵悍将,对凶悍的金人不堪一击,却只会对着朝廷要封赏。 赵佶慌了阵脚,他这个时候已经再也想不起曾经忤逆过自己的赵构来,他感觉到有了些麻烦,但并没有意识到,麻烦大了。 赵构看着《往世书》上接下来的记录:五千金兵马上就要抵达黄河北岸,而黄河南安所聚集起来的二十万禁军,不战而溃,金人兵临城下。 赵构忽然想起来当年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他当年走在大街上,看见三衙禁军甚至连上马都不会的时候,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自己能够上阵杀敌。 那年的自己还真是年轻啊,有着少年人的热血和激愤,见不得不平之事,见不得国家军队的败坏。 但现在的赵构,听到王府中的仆役用着气愤的语气描述城中禁军骑不得马,拉不开弓的时候,他的心中默默的笑了。 没有了当年十七岁少年的义愤,没有了当年的热血,他的血管中,流淌的是年老的灵魂,看穿了世事的冷漠。 他甚至有些得意的想:至少我所组建起来的临安军队,比父皇的好太多。至少,岳家军比这些禁军,好太多。 但马上他就想到了岳家军的首领岳飞,笑容在他的唇边消失。 五千金兵一夜之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渡过黄河,游骑出现在汴京城郊,金人这次出兵的借口,是宋庭不遵守两国的协议,擅自出兵收复燕云。 始作俑者童贯在这种情况下被轰下了台,但金人并不罢休,矛头直至宋帝赵佶。 赵佶下了罪己诏,但金兵不吃这一套,依旧不肯退兵。 赵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慌忙传位给太子赵恒,自己带着宠信的大臣一路南逃。 赵构知道父皇其实更想传位给三哥赵楷,但他也知道,父皇舍不得在这种情况下,拿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冒险。 赵恒在这个冬天哭着登基,他做太子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被三皇子抢了太子之位,但现在见到金兵打来,父亲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自己这位太子的时候,赵恒更希望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三皇子而不是自己。 汴京保卫战就此展开,在这一战中,一名赫赫有名的官员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他的名字叫做李纲。 李纲成功的劝阻了准备逃跑的新皇帝赵桓,并且开始组织城中的禁军,号召汴京城的百姓,一起武装起来抵抗金人的侵略。 他命人将城中的竹子削尖插在水门河道中组织金兵从水门攻入,又招募青壮年上城墙轮流作战,并且要求城中的男女老幼节衣缩食,准备长期抵抗。 金人的五万东路军陆陆续续的赶到汴京,但因为西路军久攻山西太原不克,一时无法会师,和其当初所布置的战略目标有所冲突。 在李纲组织汴京城的军民誓死抵抗的时候,有一个流言在民间传播。 “早在八个月前,康王就已经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康王未卜先知,为此进谏,得罪了太上皇,至今还被囚禁在王府。” “康王才是我大宋的希望!” 当王妃用着欣喜且担忧的语气,将这些传言告诉赵构的时候,赵构的心中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这种话,他在上辈子登基之初的时候已经听过,并不陌生。 但他也记得,几十年后,有人骂他昏君,有人骂他误国。 别人说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从盛赞到辱骂,他都经历过,人言虽可畏,但赵构发现自己这个苍老的灵魂真的难以被流言所动,甚至那么一点点的触动都困难。 赵构依旧呆在府中,他在等,等待一个机会,让自己从目前状态下彻底翻盘的机会。 他没有等太长的时间,金人因为两路大军中的一路不能赶到,首先提出了退兵的要求:亲王为质,宰相送大军过河,割让河北三镇,便退兵! 登基不到一个月的赵恒听到金人的条件时,心中一阵狂喜,但当他环顾自己的弟弟们,希望有一个能够挺身而出前去金营做人质的时候,得到的只有失望。 没有一个亲王肯去,他们或称病,或装疯,总之没有人敢去金营做人质,明摆着一去不回十死无生的事情,谁也不肯。 就在赵恒焦头烂额,找不到肯前去金营的亲王的时候,赵构派府上的太监蓝硅去宫里走了一趟,主动表示自己愿意为皇帝分忧,为国家贡献。 皇帝赵桓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知道赵构平时不受重视,更加清楚,因为赵构某日忽然得了失心疯被强行囚禁的事情。 “他莫不是真的疯了?”赵桓这样想,但就算是他疯了,只要他肯去也好! 赵构的软禁到此结束,他被赵桓用隆重的礼节迎到宫中,赵桓对这个弟弟略有愧疚,却害怕这个弟弟只是说着好玩,便问:“九哥当真肯去?” 赵构躬身:“臣愿为陛下分忧。” “此去危险,九哥需要什么人护送?” “无需任何人护送,臣一人便可。” “这……九哥你帮了朕的大忙,朕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 “臣只求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不要任何封赏。” “这终究是朕亏待了你,这样吧,你的母亲韦娘子封为婉容……” 赵构没有等赵桓说完,便打断他的话:“若陛下真要赏,肯请陛下将韦娘子废为庶人,使她能够住在臣府上,让臣弟能够亲自侍奉母亲。” 赵桓一愣,不明白赵构这个要求是什么意思,他看向这个一直没关注过的弟弟,对方的眼睛过于深沉,里面没有半丝恭敬,他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赵构很镇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废为庶人的意思,就是可以贬出宫,或许可以离开临安,或许她的名字会在宗室玉碟上消失,或许,母亲就能够逃过一劫。 上一次他主动要求出使金营,是处于义愤和热血,看不惯兄弟们的懦弱,是希望此举能够给一直不受宠的母亲带来荣耀,希望母亲能够在以后生活得更好。那时候,他是诸多皇子中最勇敢,最无畏,最热血的一个。 但最后,他竟成了最懦弱最冷漠的那一个。 这次他要求出使金营,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让自己的母亲能够逃过劫难。 至于这次出使后随之会来的康王为国尽忠,力挽狂澜,心底无私,英勇无畏之类的评价和政治资本,他其实不怎么需要。 因为在一年后的那场浩劫中,他将会是惟一一个幸存的皇族,也是惟一一个有资格当皇帝的人。“天命在身”很多时候就是这个意思,不管你选择什么方向,是什么目的,最后都会抵达那个终点。 赵恒在心中反复的琢磨赵构这个请求的意义,赵构前去金营,是肯定不可能回来了,他的母亲晋封后,会得到更好的待遇,来作为她失去儿子的补偿。但废为庶人是怎么回事?即便是韦氏现在去康王府邸住下,两人也不可再见面了。难道赵构不要母亲了?还是说,他有别的阴谋? 赵构微微抬头,他坚信赵恒看不透自己这个要求的最终深意。谁能够想到,出使金营的自己会遭遇那种巨变?又有谁能够想到,富庶强盛几百年的王朝,会在一夕之间灭亡? 赵恒摇头:“康王为国分忧,前去金营为质,当是国家的英雄。朕不可这样对待你的母亲,既然你不希望对韦娘子有封赏,那就不晋封她好了。赏金百两,红霞皮两件,给韦娘子吧。” 赵构躬身:“谢陛下。” 结局和他所预料的有点不太一样,但也是好的,他相信下一次的条件,会比这次的更优厚。 十二月二十日,康王赵构和临时提拔起来的宰相张邦昌携带国书和割让给金人的三镇地图,乘舟过河,抵达金营,成为人质。 赵构在靠近金营的时候,手有点发抖,脸色也变得不太正常。他怕金人,怕到骨髓里,甚至在一段时间内,他的噩梦主角就是金兵。 尽管他知道自己此去有惊无险,最终会平安归来,赢得名声和政治资本,但他的手还是不可遏止的发抖。他在跨进金营的那一刹那,甚至心中划过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希望陪自己一起入金营的人不是这个胆小懦弱年过半百的宰相张邦昌,而是当年的战神岳飞。如果一旦出了意外,身边的张昌邦肯定会卖国求荣,但是岳飞却一定能够保护自己平安离开,岳飞有这个能力,也有这样的忠诚。 当赵构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想岳飞的时候,他用力的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丢到自己的脑袋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当年都没怕过,现在更加不用怕!只是,为什么手还是在抖? 赵构将自己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敢伸出来,他很明白,如果在这里流露出了害怕胆小,那么自己这一趟金营算是白走了。如果自己在见到金兵主帅完颜宗望时忍不住下跪,那么将会走向上辈子的老路,甚至比上辈子还要糟糕,因为当年自己入金营的时候,没有手抖过,没有想要下跪求饶过。 决不能比上一辈子的表现还糟糕!赵构不停的对自己说,他将脊背尽量的挺直,双目绝不斜视,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慌张。 迎接他的并不是金兵的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而是一队普通的金兵。 金人为了要立威,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唰的一声在赵构的头顶架起十字,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喝道:“来者何人?” 赵构忽然问道一股骚味,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吓得尿裤子了,但随即听见一个声音哆哆嗦嗦的响起:“宋宰相张……张昌邦和……和康王前来……前来拜会……” 赵构在心里轻轻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被吓得尿裤子的人不是自己,是身边的张邦昌。 赵构将头微微的昂了昂,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道:“宋庭依照贵国要求,送来了国书和要求割让三镇的地图,吾为大宋使者,请求面见上国元帅。” 他的声音很平静,在这个时候赵构要庆幸自己不是真的只有十八岁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尽管害怕,但是他懂得隐藏,懂得掩饰,懂得——装。 05.岳飞 赵构和张邦昌被带到了金营,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并没有立刻来见他们。这不过是金人的策略而已,先将这两个使者晾一晾,杀杀他们的胆气和威风,然后再来谈。 等到赵构进入金人为自己安排的营帐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的手没有再抖了,似乎身在金营这件事情,不如自己记忆中的可怕。 至少,前来示威的金人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至少,比起他所经历的兵火战乱,背叛刺杀来说,这一切,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赵构记得很清楚,当年看见金人当着自己的面敲碎宋朝俘虏的头盖骨的时候,他那满腔热血的心凉了一下;他也记得清楚,当年看见金人军威肃整的从自己前面路过的时候,他的勇气消失了大半;他更记得,当金兀术闯入自己的营帐,威胁要砍掉自己脑袋的时候,自己的胆子已经没有了。 那年的印象太过深刻,留下的阴影太重,在今后的几十年中,这种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扩大,将他笼罩。 可赵构发现,自己再一次面对这些的候,竟然有着一种轻松的感觉。 不就是敲碎俘虏的头骨,将其白花花的脑浆留在自己脚下么?自己见过比这更可怕的易子而食; 不就是金人军威肃整么?他见过比这军队更加有威严的岳家军。 不就是金兀术闯了进来,对着自己磨刀霍霍么?赵构在心中笑了,他知道金兀术不会杀自己,记忆中的可怕一旦出现在面前,再一次上演的时候,他发现真相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真的,似乎,没有什么好怕的。 赵构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发现自己变得真正的镇定了。 那年自己太年轻,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威严,这样的残酷,所以从那个年轻身体里所冒出来的热血和勇气,被打击的体无完肤。 可赵构发现或许是因为自己老了的原因,他对于这些威胁无动于衷。 就好像第一次杀人会吓得三天三夜不敢睡,第二次杀人就会变成心中胆颤,第三次杀人只觉得手软,第四次第五次,杀得多了,就会变得麻木,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 赵构发现,自己活了那么长的时间,经历过那么多的威胁之后,在面对这次威胁时候,感觉只有一个——麻木。 金兀术腰间别着一柄长剑,他将头盔取下,用长剑敲着头盔,声色俱厉:“你们汉人从来都不讲信用,不是好东西!你也是一样,说,你这次来有什么阴谋?” 赵构很奇怪自己在这一刻能够心如止水,他在往常,甚至在踏进金营的时候,因为想到当年金兀术凶神恶煞,徒手在自己面前拧断人脖子的凶狠,都害怕的手发抖。 可现在这一幕正在上演,赵构反而没了感觉。或许是有的,他感觉有点渴,所以抬起几案上的茶盏,悠闲的揭开盖子,撇开杯中浮在水面的茶末,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声调不变:“四太子火气太旺,容易伤身,不如坐下喝杯茶。” 金兀术愣了一愣,上下打量这位前来当人质的王爷。 他知道宋庭的赵氏都是些胆小怕事的脓包,但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意气闲暇,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他的皮肤白皙,下巴有些尖,身上穿着亲王的正式官服,绛纱为袍,白衣为里,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沉寂和漠然,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的皇族所该具备的。 赵构没有去理会金兀术,他记得这个今年三十岁的金人很仰慕中原文化,学说汉化,穿汉服,甚至蓄发。 他没有兴趣和一个年轻人做意气之争,只是自顾自的道:“四太子听说过《嵇康养生论》否?当平心静气,与世无争,才能活的长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不会真的杀我,何必虚张声势?” 金兀术被赵构这种态度堵住了,他胸中有着一口恶气,不过是个俘虏,凭什么这样的淡定自若?他一把将赵构扯了起来,直盯着他的双眼:“你是冒充的皇子!说,宋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冒充皇子前来送死?” 赵构并无太大的火气,只是淡淡的道:“我就是康王赵构。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汴京城打听。” 金兀术心念微转:“我听说康王生来勇猛,骑射都是一流,你敢与我比试么?我们金人敬重英雄,如果你真是个英雄,我做主放你回去!”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年少的时候的确热衷于骑射,是诸位皇子中的翘楚。但自己已经五十多年没有摸过弓箭了,而且,即便是自己的本领并未退化,也根本没有必要和这个人赌这口气。因为自己不是英雄,自己是——狗熊,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狗熊。 赵构语调没有波澜,拒绝了金兀术的要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且我并不想和任何人比试武艺,因为……武艺很低下。” 金兀术的一拳似乎打到了棉花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震慑,威胁,利诱,都不能让面前的这个人有半分反映,这个人根本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只安心等死的老人! 他转身而出,气愤的前往主帅完颜宗望的营帐,对着在研究汴京地图的宗望大声道:“二哥!宋人骗我们,那个康王,肯定不是皇子!没有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像他那样镇定的!” 完颜宗望微微抬头,看着这个四弟笑了笑:“怎么,你也去见过康王了?” 兀术道:“我感觉在和一个老头子说话,他连我骂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完颜宗望沉思片刻:“这个康王看起来很有城府,我听其他人说,他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比跟他同来的五十多岁的宰相张邦昌更镇定。” 兀术道:“总之我不信懦弱无能的赵家会有这样的一个皇子,他肯定是某个武将之后假冒的!” 完颜宗望收起案前的文书,道:“听说康王很不受宠,前阵子还因为得罪了老皇帝赵佶,被囚禁在王府,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显得深沉一些吧。不管这些,只要宋庭对他有所顾忌,不敢在我退军的时候派人来偷袭,就足够了,真的假的本帅不在乎!反正将来总有一天会攻入汴京城,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 然而完颜宗望这句话说完的当天夜里,便发生了一件事情。 赵桓见金兵得到了人质和国书,竟然还迟迟不肯退兵,终于坐不住了,四方勤王兵马已经能够聚集,似乎没有必要再和金人僵持下去了,于是他在底下臣子的怂恿下,决定派人偷袭金营,能够一举成功更好,如果不能成功,至少也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和金人叫板。 当天晚上赵构在营中歇息,半夜的时候听见杀喊声,和他同住一屋的宰相张邦昌从梦中惊醒:“九大王,好像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赵构翻了个身继续睡:“是官家派人来劫营,他们不会成功的。” 张昌邦不甘心的去将赵构摇醒:“九大王难道不打算出去看看,或许可以趁乱逃走呢?看这样子,金人是想把我们带回五国城去,如果真的到了苦寒之地,可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啊!” 赵构被张邦昌摇醒,也睡不着了,自从他拥有了这个年轻的身体后,睡眠变得好了起来,不像老年人那样整夜无法入睡了。可一旦醒来,还是不能够入睡,这是老毛病了。他披着自己的外袍,走出了帐外。 不远处,果然兵马混乱,火把乱晃,有些地方已经着火,张昌邦顾不得赵构,开始四处寻找机会溜开。 赵构则静静的站在帐外,看着这一切,火光中有雪花一片片的落下,在他的头顶变成水蒸气蒸发掉。 赵构根本没打算趁机溜掉,他知道溜不掉,也知道根本没有意义。 他只是在这个夜晚,微微的抬头,天上飘落的都是乱雪,他忽然想:若是带兵劫营的人是岳飞,会不会成功? 随即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岳飞那样沉鸷的人,不会干这种以卵击石的冒险行动,他只会在有把握的时候下手。 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忽然想起这个人来?赵构有些愣神,但他马上在一片杀喊声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康王?殿下?你是康王殿下?” 赵构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猛然回头。 身后,有人一身戎装,骑着一匹枣色的骏马,在乱军之中朝自己驰来,那人骑在马背上朝自己伸出手:“殿下快上来,吾护送殿下脱离狼穴!” 赵构觉得在这一刻,所有的血液都被冻结,连带周围的空气和时间都凝固。 尽管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尽管已经快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策马朝自己本来的人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构记起自己临死前翻阅的岳霖所写的鄂王生平,上面没有岳飞在这个时候夜袭金营的记录。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岳飞现在只是河北的一名小卒,虽然在汴京郊区,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他又怎会认得自己是谁? 赵构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反而微微侧身躲避,然后盯着那人,问:“你怎知我是谁?”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殿下身穿朝服,又蓄发,且年岁不大,还能是谁?快随吾走!” 赵构心中涌起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明的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这个死在自己手上的人,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岳飞心中着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我们都听说了康王的大名,殿下不顾自身安危,向太上皇劝谏,结果弄得被送到金营当人质。这等英雄正是我辈所敬仰的,但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都不忍见。我和几个好兄弟当时就商量着前来救殿下,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在营外盘旋数日,终于等到今天,快随我走!” 岳飞说着,就从马上跳下来,想要去拖赵构。 而赵构则是后退了两步,冷冷的打量着面前的人。 对方看起来没有说假话,他的脸上还带着血,应该是杀入金营救人的时候留下的。身上的甲胄有破损的地方,一个小兵决不可能有什么上好铁甲。而且头发散乱,是跟人经历过一场恶斗的。 这个人的样子,比自己记忆中的更年轻,也更英俊,身上还没有那种化不开的血腥气,更没有痛骂自己的时候那种让人厌恶的嘴脸。 赵构的眉头微蹙,他虽然曾经想过陪同自己一起前来金营的人是岳飞就好了,但他决不愿意跟他离开。他厌恶面前的这个人,从内心中不可遏止的厌恶。他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年轻的时候对岳飞的无限信任是从哪里来的,他只知道,现在,他很厌恶他。 赵构声音平淡:“多谢你来救,但本王是作为人质前来的,不能够离去。” 岳飞以为面前的康王是担心自己不能够成功突围,便道:“殿下放心,我等来的时候早就看好了退路,必然能够顺利平安归去!现在金营混乱,正是好时机,殿下快走!” 赵构摇头,他很了解这个人,知道什么话能够让他不再纠缠自己,能够让他快点滚蛋。 赵构笑了笑:“本王代表国家前来,为的是信义二字,如今逃脱固然简单,但若天亮金人发现人质不见了,必然责问朝廷,再度发兵。我岂能只顾一人安危,置国家百姓于水火之中。你回去吧,我身为人质,是不能够轻易离开的。身为赵氏子孙,这也是我能够为国家百姓所做的最后一点事情,请你成全。” 说完这番话,赵构被自己恶心的快吐了。他不想离开,只是因为明天早上完颜宗望就会放自己回去,半夜跑步不是明智的选择;再说,自己逃走了之后,当皇帝的大哥会找自己的麻烦,回去为难自己的母亲;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骑岳飞的马。 岳飞听了赵构这番话,神色却从焦急变为了敬重,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赵构深深的鞠了一躬,道:“是我等考虑不周,康王……你多保重!” 岳飞转身去了,但赵构发现他并没有逃走,而是直接带着五六个人冲进了双方交战的厮杀之中,赵构看着岳飞的背影冷笑:假仁假义最简单了,但这一次只能是我装仁义,你,没资格! 赵构干脆的回营睡觉,他却睡不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开始回想自己和岳飞是什么时候闹翻的,因为什么事情闹翻的。 但记忆仿佛在这里断了层,从先前的无比信任,在众臣面前炫耀这位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甚至准备将全国兵马都交给他全力北伐,却忽然在某一天就变成了厌恶,不可遏止的厌恶。 他觉得有些气闷,自己孩童时的事情都可以明确无误的想起来,但为什么,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两个人到底为了什么闹得君臣反目。 大概是自己见不得正人君子,而对方见不得卑鄙小人;自己自私冷漠懦弱无能,可以置国家百姓于不顾,对方却大仁大义,大智大勇,想要宋朝再振中华安强。 天亮的时候完颜宗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赵构。 完颜宗望玩味的看着赵构:“昨夜宋庭不遵守和议,派兵前来劫营,是不是你指使的?” 赵构知道自己的价值在金人眼中已经等于零,他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和完颜宗望争辩,而是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不是。” 完颜宗望是彻底的弄清楚了,赵构作为人质,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这个不受待见的王爷在自己营中,不能够让宋庭有任何顾忌。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个人的死活,否则不会前来偷袭劫营。 完颜宗望问:“听说最受宠的亲王是三皇子赵楷?” 赵构和赵楷没有太多的交集,他更恨另外一个人。 赵构说:“那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儿子,我大哥恨不得他去死。” 完颜宗望哈哈大笑了起来,歪着头问:“那你大哥,最喜欢哪个弟弟?” 赵构不觉得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有任何的负担,就好像自己重生之初,那个人逼自己换上戏子的衣服也没有任何负担一样。 他说:“五哥肃王和大哥一向交好,但他不会被送来当人质的,你要了也白要。” 完颜宗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很自私,你们两个有仇?” 赵构坦然:“没有仇,但人都是自私的。” 金兵向宋庭责问袭营事件,并且索要肃王赵枢,用来交换赵构。 金兀术不甘心问主帅宗望:“二哥为什么要把赵构放回去,我看他不简单,不能够这样轻易的放回去!” 宗望挥了挥手,制止了兀术的抗议:“天气渐热,不适合我军作战,且宋朝太肥,我们一口也吃不下。放他回去只是为了麻痹宋庭,等到来年西路军南下没有障碍的时候,再两路大军合围,将其一网打尽!” 兀术紧紧的握着拳,他不是很愿意放赵构回去,因为这个皇子让自己很不舒服。但他也无法违拗主帅的意思,何况完颜宗望说的很有道理。 在赵构离开金营的时候,金兀术忽然策马拦住赵构的去路,将他上下打量后,露出笑容:“康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赵构微微笑了笑:“后会无期。” 06.再次出使 在赵构离开金营的时候,金兀术忽然策马拦住赵构的去路,将他上下打量后,露出笑容:“康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赵构微微笑了笑:“后会无期。” 赵构去金营的时候是寒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春,汴京城外的榆树都已经抽出了嫩芽,迎春花在路边随风摇摆着。 他回来的那天,汴京城的百姓都纷纷出城,想要见一见这个在金营视死如归的勇士。 皇帝赵桓早已派了人去接他,一条长长的队伍将其迎进城中,赵构骑在马背上,面带微笑。路边的花阴树影下,是年轻的康王意气风发,在这一刻,赵构重生后第一次感到了青春的气息。 赵构首先回到皇宫,对着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躬身行礼:“臣幸不辱使命。” 赵桓从龙椅上走下,拉住赵构的手,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弟弟一般,将他上下打量。 赵构的脸上忽然露出悲痛之色:“可惜五哥肃王被金人抓了去,若是早知道会这样,臣决不愿离开金营,让自己的兄弟去受苦。” 赵桓摆了摆手:“金贼凶恶,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九哥你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好的了!当日只有你一个人肯站出来帮朕,朕永远不会忘记有你这样的好弟弟。” 赵构谦逊了几句,便听见赵桓宣读圣旨:“康王忠勇双全,当重赏!赐金千两,帛千匹,子孙后代,永袭康王封号。” 赵构的心中微微笑了,跪下谢恩,接受册封。 赵桓道:“你是朕的好弟弟,朕以后会好好的待你,决不相负!” 赵构很怀疑赵桓的这句话,但对方感情真挚,在这么一刻,赵构的心中似乎微微的触动。 “若你真的能够做到你所说的,我或许,会考虑真的去救你。”赵构默默的对自己说,“会让你平安的死去,而不是死于金人的马蹄之下,尸骨无全。” 金人在四月间撤兵,带着肃王赵枢一路北上,赵构知道,这个对自己不客气的哥哥,是永远不会回来了。金人会替自己好好的报复这个哥哥。 赵构心中默默的道:虽然我对你的遭遇很同情,但……我不会祝你好运的。 回到自己王府的时候,赵构又得到了好消息。 自己曾经宠幸过的几名侍婢,已有三人怀孕。 赵构将这个消息偷偷的瞒了下来,并未公诸于众,并且勒令当事人也不许说。他命自己最信任的吴芍芬将这三名怀孕的侍婢送到南边安顿好,并且命从小将自己照看大的太监白锷前去照看这三位怀孕的侍婢。 因为只是王府的三个普通侍婢,赵构的这一举动,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原本想要将这三位侍婢安置在临安,那个地方绝对的安全,但最后却没有。 如果还在临安,那一切和自己的前世,又有什么区别? 他最后选择的安置地点在宜兴,赵构确定这个地点的时候,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地点也绝对的安全,但……其将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会成为岳飞屯兵的地方。那里,才会是真正安全的地方,不仅不用担心金人的骚扰,更加不用担心在将来国破家亡的时候,自己的侍婢会受到宋军的骚扰。 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天下闻名。 尽管赵构不喜欢岳飞这个人,但在这种时候,却最相信他。 吴芍芬将这三名侍婢安置好后转回,在一天夜里,她轻轻的敲响了赵构的门。 赵构身边的太监蓝硅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后,愣了片刻。 赵构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吴芍芬走入房中,对着赵构盈盈下拜。 赵构注意到今天的吴芍芬身穿的是一件新作的水红石榴裙,她的头发松松的挽着发髻,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赵构差不多明白她来找自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心中有些恶意的想:我年老之后,群臣有事情都会去找你,现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了。 吴芍芬跪了半晌,才听见赵构发问:“你有什么事情?” 吴芍芬微微的抬起头,双目莹莹,其中带着羞怯,但更多的却是勇气:“妾……妾不明白,哪里做的不好?” 赵构笑了:“你做的很好,在整个府上,你是本王最信任的人,也是本王最重要的人。” 吴芍芬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如果自己真的是他最重要的人,为什么他频频的宠幸别人,却根本不曾碰过自己一根指头呢? 赵构在等,他知道吴芍芬想问什么,但他依旧在等她先说。 吴芍芬微微咬了唇,她来之前,已经在内心充满勇气,可是现在面对这个身材高大,神色威严的康王时,她不太敢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了。 赵构有些不怀好意的鼓励她:“芍芬,你我之间,无事不可言。” 吴芍芬终于鼓足勇气:“九大王……妾……妾是长得太过难看么?” 赵构微微笑了笑,伸手勾住吴芍芬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你是本王见过的,长得最让本王心动的人。你……是想要侍寝吗?” 吴芍芬一咬牙,轻轻的点了点头。 赵构爆发出一阵惬意的笑,然而笑了片刻之后,他觉得索然无味。 对方现在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尚且不是自己身边那个赢得了群臣爱戴的太后娘娘,还不是那个让自己嫉妒的对象。这样的欺负一个根本无法和自己抗衡的少女,让赵构觉得没什么意思。 吴芍芬被赵构笑的心惊胆颤,赵构松了手,诚心实意地道:“本王就是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才不会宠幸你!将来会有大事情发生,你,将会是本王的伙伴,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婢,所以,谁都可以怀上本王的孩子,但是你不能。” 金兵退了之后,太上皇赵佶重新返回,他试图再次控制朝政,但是发现自己的儿子并不希望自己再次上台。 赵桓和赵佶开始了新一轮争夺权利的斗争。 赵桓将赵佶的旧臣按上了不同的罪名,有的流放,有的发配。 而且,他还做了更加过分的事情,在朝堂上允诺放过他们的命,但暗地中,却派人前去刺杀。 京城六贼从此湮灭,一个个的死因不明。 非但如此,他还将常年监军西北,在西北军中颇有名望的大太监童贯给杀了。 赵构知道,如果金兵再一次南下的时候,西北军不会再为这个皇帝出力。 朝中党争不断,在汴京保卫战中立下赫赫功劳的李纲,也被排挤出朝廷。 靖康元年九月,金人再次分兵两路南下,坚守了一年半的太原城破,太原府守将张孝纯被活捉后扒皮,行刑两昼一夜,惨叫声整个城都可以听得到。 金人在这一次的进攻中,能够两路大军合围了。 赵构很清楚,这一次,大宋的气数将近。 多年名将钟师道战死,大宋已经没有了领兵之将。 在金人进攻汴京城西北面的汾州时,汾州将士不肯抵抗,他们坐在山头上,相顾而笑:朝廷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兵饷了,何苦为其守土? 汾州遂破。 紧接着,是各处州县纷纷投降,隆德、晋州、泽州、绛州,金人一路势如破竹,兵锋直抵黄河。 皇帝赵桓慌了手脚,急忙诏群臣议事,商议割地赔款的事情,希望能够让金人退兵。 但此事尚未商议妥当,便已经有金使来访。 金人这次退兵的条件比上次更加苛刻,要求金一万锭,银一万锭,帛一千万匹。 另外,还有一个条件,是兀术亲自加上去的:让康王赵构为人质,前去金营。 赵构当时也在殿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离开金营,兀术很有信心的对自己说:“后会有期。” 他微微抬头,看向坐在龙椅上的赵桓,如果这个大哥,稍稍念及兄弟之情,反对自己前去金营的话,自己将来,或许会对他好一点点。 但赵桓没有犹豫片刻,便朝着赵构道:“康王,你再去一趟吧!” 群臣哗然,赵构上次九死一生从金营回来后,赵桓显然已经将其看成了左膀右臂,对其非常的亲厚,但现在,竟然想也不想就又要送走赵构。 “陛下,不可!”有人首先站了出来。 赵构认得那人,是现在的御史中丞秦桧。 赵构在心中冷笑,秦桧这个混蛋,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都笼罩在其阴影下,这一次决不会再如此! 赵构打断秦桧的话,对赵桓道:“臣愿再次前去金营,只求陛下一件事情!” 赵桓很爽快:“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赵构道:“臣想在临走前,见一见韦娘子。” 赵桓没有半点犹豫,答应了赵构的这个要求。 赵构见到韦氏后,并没有多说一些离别的话,只是很简单的交代:“母亲,我走之后三个月内,京城必破!你当趁早想办法出京。” 韦氏垂泪:“天杀的,为什么又是你?可怜的孩子……你一去,我该怎么办?” 赵构没时间听韦氏的哭泣,他只是简短的道:“或许皇帝不会放你出京。那么在我走之后,会有我的死讯传来,你不要担心,那是假的。你在听到我死讯的时候,就赶快向皇帝上表,请求出家为尼为我祈福,和孟太后一处修行。” 孟太后是赵佶哥哥的皇后,因为一些事情出家修行,不在皇宫。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在两个月后金兵下城,四处搜捕皇族的时候,这位太后逃过一劫,最终被赵构找到。 赵构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也如孟太后一样,逃过一劫。 韦氏恋恋不舍的看着赵构。 而赵构,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皇宫。 上一次临危受命,第二次出使金营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妻儿都在京城。 但这一次,怀有自己孩子的侍婢早就被妥善的安置,而母亲,也能够提前做好准备。 他已无后顾之忧,在他和礼部官员王云一齐出城的时候,赵构勒住马,回望了一眼这个在日暮中的城市。 马上,这里将会变成人间地狱,修罗道场。 马上,将会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赵构微微的抿着唇,心中默默的道:“你们不要怪我,金人兵强马壮,宋军腐败无能,国破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扭转的。而我那个做皇帝的大哥,曾经许诺说要好好待我的大哥,在金人的威胁下,眼睛都不眨的就把我再一次送出去。我祝你生生世世,被金人践踏在马蹄之下,永远不得翻身。” 07.本来面目 靖康元年十一月乙亥,康王出使宗望军。 丙子,金人由汜水渡河。 乙酉,金东路军至城下。 癸巳,金西路军抵达汴京城下。至此,金人东西路军各五万,共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是日小雪,天寒地冻,百姓劈屋烧火御寒。 同一天,皇帝赵桓发诏书,让康王赵构不用去金营,帅河北守将来援。当天下午,京城收到噩耗,康王途中遭遇金兵游骑,被追至河边,不幸坠水身亡。 这个噩耗传来,整个汴京城都笼罩在愁云之中。 康王生母韦氏当即赴死,企图以三尺白绫追随亲子入黄泉,被宫人发现救醒,韦氏恳求皇帝让其出家修行,为九泉之下的康王赵构祈福。 赵桓乱了手脚,没有多想就同意了韦氏这个请求。 韦氏搬出皇宫,到城南的五岳观做了道姑。十日后,韦氏不知踪影。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金人开始扫荡汴京周围的城镇,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往日富庶繁华的京郊,现在已无人敢住,百姓纷纷逃亡,或被金人劫杀,或被宋军溃兵践踏。 辛丑,金人攻汴京南壁,城楼矢如猬。 壬寅,皇帝赵桓再次下诏,命天下兵马勤王。 甲辰,康王独身抵达河北磁州,驻宗泽军。 赵构单骑抵达磁州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如今已经六十六岁的磁州知州宗泽和金兵抵抗多时,听说赵构前来,打开侧门,康王跃马而入。这一天,宗泽派人快马加鞭告知京城,康王还活着。 赵构进入磁州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和自己上辈子差不多,城中百姓都被宗泽武装了起来,宗泽亲自披挂上阵,和金人力战。 当宗泽问到赵构是如何逃脱金人追捕,并且安然无恙的时候,赵构编了一个后世流传很广的故事: 本王当时被金兵追得无路可逃,马也死了,当时天黑,正感叹命丧于此的时候,有一位神人自称崔府神君,说本王命不该绝,当助我一臂之力,遂将自己的神兽马借给本王。本王骑着这匹马渡过黄河,过河之后已经天亮,却不见了那匹马。于是上岸之后,看见对岸有座神庙,供奉的正是崔府神君。庙旁有一个石槽,槽中卧着一匹马,竟是泥塑的。 本王心中怀疑,上前一摸,那马身上全是泥水,当即就化成了一滩泥。原来就是这匹卧在石槽中的神兽泥马,救了本王一命。 过河之后,本王听说宗知州大名,故此前来。 宗泽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并没有过多的追问,赵构也知道自己的故事漏洞百出,但他不打算改口。 当即便有城中百姓将这个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添油加醋的编成了评书,四处流传。 宗泽现在劝说赵构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请求他不要再去金营做人质了。 赵构自然就顺坡下驴,在磁州住了下来。 赵构没有死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赵桓都快被气疯了,但是他也没那么多精力来纠缠赵构为什么会这样命大死里逃生,他要面对的事情,是金人十万大军围城,城内一团乱糟糟的局面。 赵桓和城中大臣商议良久,现今金人围城,号令天下兵马勤王,需要一个管事的。 磁州知州宗泽虽然近几天来和金人力战,颇有威名,但其大半辈子都是一个芝麻小官,不足以服众。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的重点还是落在了赵构身上。、 新上任的宰相冯懈提议,不如下诏封现在唯一在外的亲王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其统帅天下兵马,前来勤王。 赵桓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几个字在心头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摇头。 这个封号太重了,如果将来京城万一解围,康王会成为自己最大的威胁。这个弟弟自从那次发疯又好了之后,让赵桓感到不安。 但现在也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赵桓只得下诏,将天下兵马大元帅改为“河北兵马大元帅”,依旧是让其统帅河北尚未陷落的州县兵马,前来救援。 当赵构收到这封藏在蜡丸中的诏书时,他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将其丢入火中。 随后赶来的赵构太监蓝硅不解的问道:“殿下,您这是……” 赵构的嘴角微扬,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他那个大哥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自己想要的封号哭着喊着送过来。 靖康元年十二月,汴京大雪,城楼士兵多有被冻病冻死,将士们手拉不开弓,皇帝赵桓赤脚在禁中祭天,希望苍天怜悯,能够让大雪停止。 十二月十四日,尚书省大火,金人攻四壁急。赵桓无奈之下,再次命使者头藏蜡丸,坠绳出城。 使者带着密诏一路疾奔至河北康王处,奉上密诏。 赵构捏碎蜡丸,密诏中写着一行字:封康王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帅天下兵马,入京救驾。 赵构直到此刻,才披上他从宗泽哪里要来的一套战甲,立于磁州,正式开府。府名为:天下兵马元帅府。 赵构在河北开府的消息马上传到了天下,当即便有陕西置制史钱盖率十万兵马投奔,走到半路遭遇金兵,十万兵马溃散,唯有当时任陕西侍卫马军都虞候的刘光世,帅五千兵突破重重障碍,抵达赵构所在的元帅府。 又有相州知州汪伯彦帅本部军来投,信德府梁杨祖率三千人来投。 十二月十六日,前来投奔赵构的兵马,已经聚集十万之众,其中多有溃兵,骄兵,也有一些英勇善战之兵。 赵构将十万兵马移至相州。自己任元帅,宗泽任副帅,机密文字由宦官蓝硅充任。分为五军。 前军由刘浩任统制,中军赵俊任统制,左军张琼任统制,右军尚攻绪任统制,后军王晓忠任统制。 五路大军已成,众多将帅齐聚大元帅府,商议救援京城事宜。 副帅宗泽袒露右臂,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满是义愤:大元帅当立即出兵,前去救援京城! 赵构微微点了点头,道:“只不知京城现状如何,当派人前去打探。” 其余诸人或心怀异志,或想要投机,谁都看出来了,赵构已经聚齐兵马却没有动作,显然是不想前去救援,但没有人开口说话。 唯有宗泽心中义愤,见赵构迟迟推脱,忍不住道:“老臣愿率军前去救援!” 赵构微笑道:“副帅稍安勿躁,恐怕金人不是这么好退的,好容易举起十万兵马,若和金人交战,一触即溃,岂不是前功尽弃?” 宗泽心中对赵构的做法完全失望,他一心只想要解救君父之急,对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很不满,正要再度争吵的时候,忽又接到皇帝赵桓的密诏。 密诏上命赵构暂时不要发兵,因为——皇帝正在和金人议和,若是此刻发兵,恐怕议和就泡汤了! 赵构对着众人耸了耸肩,装作无奈道:“圣意如此,本帅也无可奈何。诸君暂且忍耐,依圣旨而行吧!” 众人面面相觑,相继推出,赵构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厅中的时候,忽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议和!议和!好一个议和!” 赵构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最后,他的笑声竟便成了哽咽抽泣:“议和……议和误我甚多,没想到,这两个字,也断送了汴京城。” “该死的议和!”赵构狠狠的把圣旨丢到了火炉中,神色变得有些森然:“这一次,我决不选议和!” “去,去!别在这里打扰元帅休息!”门外忽的传来争吵声,赵构起身,他朝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下意识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尽管再次活了一次,尽管是个有着八十岁灵魂的老人,但他竟然不能真的心如止水。 赵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门内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有太监回答:“有个不知高低的小兵,请求面见元帅,已经被赶走了!” 太监话音刚落,却听见门外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元帅,小的没走!小的岳飞求见!” 赵构浑身的血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无法流淌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遇到其它的人,其它的事情,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唯独岳飞。 他知道岳飞应该在自己军中,他更知道岳飞是前军统制刘浩的部下。 岳霖整理的岳飞生平中,写的清清楚楚:王随上覆冰渡河,再不曾回河北。 他也知道,这些天岳飞一定在众多的士兵中,见过自己,但他并没打算多看他一眼。 可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找上了自己。 赵构深吸一口气,然后拉开门,看见岳飞双手抱拳,躬身站在外面。 他的样子和上一次在金营相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靴子上带着冰渣,军服上有补丁,头发却十分整齐,一丝不乱的束在脑后。 在听见门响的时候,岳飞微微抬起头,看向赵构,然后迅速的低下头,声音略微沙哑:“飞请求面见元帅!” 赵构将门彻底的拉开,声音平淡:“进来吧!” 岳飞小心的走入房中,赵构对外面的侍卫太监道:“你们都下去,在院外把守,不论什么人,都不准放进来!” “是!”众人朝着赵构行了个礼后,就出了院子。 整个大厅和小院,就剩下岳飞和赵构两人。 赵构看着岳飞,没有说话。两人做了足足十五年的君臣,这样单独相见的时候很多。他已经差不多猜到岳飞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只是他不想先开口。 果然,在沉重之中岳飞先开口:“元帅别来无恙乎?” 赵构微微点了点头,岳飞又道:“自从上次金营一别,飞日夜思之,终难忘元帅忠义勇敢……” 赵构打断岳飞的话,声音平稳,但是他的心跳得厉害:“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本王不认为你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岳飞及时的将后半句话吞到了肚子里,看了赵构一眼,似乎鼓足了勇气,问道:“殿下拥兵十万,为何还不去勤王?飞听说今日圣上有旨,让殿下按兵不动,可金人不可信,议和未必会成,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赵构盯着岳飞,猛然道:“其实你是想说,我应该马上率军赶到京城,和金人死战,把我那该死的大哥和父亲救出来,然后让他们呆在温柔富贵乡中,继续混蛋下去吧?” 岳飞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赵构,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面前看起来这个温文尔雅的王爷口中,居然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赵构挑眉:“这就是你想说的?” 岳飞摇头:“不!飞想说的不是这个。金人在我大宋停留的越久,百姓遭受的荼毒就会越甚。只是希望能够快点将金兵驱逐出去,恢复往日的平静日子。” 赵构冷笑道:“岳飞,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岳飞茫然不解。 赵构的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怒意,这种感觉在面对岳飞的时候,尤为强烈,似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将他的整个人都烧毁。 赵构上前一步,猛然揪住岳飞的衣领,喝道:“你看着我,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大仁大勇,忠义无双!我是个卑鄙小人,我不在乎百姓死活,我更不在乎天下大乱!我想要做的,是把我那该死的大哥和父亲,送入地狱!所以,我决不会去救他,别说现在手下十万残兵败将,就算是百万虎狼之师,我也只会——自立为帝,让他们去死!你将来所要效忠的,会成为大宋皇帝的,就是这样一个冷血的卑鄙小人,心里没有天下家国,只有他自己的小人!你愣着干什么?你现在已经看到了我本来的面目,还会为这样的人效忠吗?” 08.登基 赵构近乎咬牙切齿:“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真实面目,还会为这样的人效忠吗?” 在这翻话咆哮而出的时候,赵构只觉得痛快,然而当他的话音停止时,他便和岳飞一样,也愣住了,两人四目相交,房中静的可怕,双方的心中都想着同一个问题:我(他)为什么会信他(我)? 赵构的心中感到一阵惶恐,他在某一时刻甚至担心,岳飞扭头而去,然后把刚刚的那番话宣扬天下。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打算改口,他直直的盯着岳飞,近乎固执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岳飞的脸上带着震惊,他看向赵构,面前十九岁的少年看起来有些消瘦,眼圈微红,胸脯正剧烈的起伏着,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康王等着自己的答案。 赵构的头微微的昂着,声音恢复了平静:“你想要知道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还想说什么?” 岳飞隔了半晌,才退后一步躬身道:“多谢元帅信任,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说毕,岳飞转身而出,留下赵构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中。 赵构颓然坐下,这幅场景,似乎曾经有过,让赵构觉得熟悉,是什么时候?哪一年的事情呢? 赵构开始细细的回想,是上辈子第一次遇见岳飞,他御前献俘的时候? 是第一次向他下旨,让他杀掉那些惊扰过太后的村民时? 还是…… 是了,赵构忽然想起来,这幅场景是什么时候出现过了。 那或许是跟岳飞认识了很久以后,朝廷正在准备北伐,岳飞奉召进京,拿着一本奏折,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念的时候。 奏折的内容是绝密,岳飞在回京的路上练了一路的小楷,亲手写成的。 事情的起因,也是因为大哥赵桓。 岳飞的驻军在荆襄一带,在整装北伐的时候,军中的探子传回来消息,金人准备再次立一个傀儡政府来管辖河南一带。 金人的想法算得上高明,这个傀儡政府管辖的领地,将隔在南宋和金国之间。如果赵构要北伐,那么首先就要干掉这个傀儡政府。 金人已经设立过一个傀儡政府,立宋朝的降臣刘豫为帝,却因刘豫倒行逆施,引得中原百姓十分愤慨,岳飞收复襄阳的时候,刘豫被轻易的击溃。 金人对于这个伪帝十分不满,将其抓走,这次伪政府的失败,很大一部分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宋朝的臣子做了皇帝,任谁都不会服。 所以这一次,金人想出了一个名正言顺,比赵构还要正统的人来做伪政府的皇帝,这个人就是赵桓的儿子。 赵桓是被宋帝传位的正统皇帝,而他的儿子在赵桓登基之后便被立为太子,现在依旧是太子,只不过是做了俘虏的太子。 如果这个儿子一旦当了伪政府的皇帝,赵构所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叔侄相残,作为自立为帝的赵构将在政治上丝毫占不到优势。 岳飞得到这个消息后,连夜进京,向赵构进言,请求赵构也立太子,以正大统,好昭告天下,南宋君王才是正统。 当时赵构并无亲生儿子,虽然收养了两名宗室,但并未正式的认他们为皇子,他还在期望能够自己生出儿子。 赵构还记得清楚,自己当初问过岳飞的话:“卿早年曾发誓迎回二圣,为何今日又不想他们回来了呢?” 岳飞当时也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自己是赵构一手提拔起来的,当然会站在赵构这一边,不然也就不会连夜进京,向其进言了。 可这个问题,却根本无法回答。 过了良久,岳飞才躬身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赵构有些失望的摇头,他很希望听见岳飞说句心里话,但是即便是对方已经做了,却还是不肯说。 赵构拂袖而去,岳飞却仍在背后追赶:“陛下宜早立太子,以防金人……” 赵构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盯着岳飞:“此乃皇室家事,卿不当与。” 那个时候赵构只是恼恨,面前这个人明明已经做出了选择,却不肯让自己的名声沾上一星污点。硬要把这种事情推给自己来说。 但现在,赵构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再次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今日自己为什么敢对岳飞说出那番话了。 因为,他心中非常的明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皇室血亲之间要兵戎相见的话,岳飞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赵构缓缓的起身,拉开门,门外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在心中默默的道:为什么人要重活一次,才能彻底的看清呢? 他信步走出院外,贴身侍卫立刻跟上。赵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在这个夜里,他不想有任何人跟在身旁。 远处,他看见岳飞抱膝坐在街边的石阶上,背影映着天边的弯月,显得有些孤独。 赵构走了过去,在岳飞身旁坐下,岳飞却猛然跳起,朝赵构行礼:“不知九大王前来,飞失礼,请九大王恕罪。” 赵构招了招手,示意岳飞坐到自己身边,岳飞犹豫了片刻,缓缓的坐下。 赵构亦抬头看着天边的那一轮弯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出了上辈子没有问出的话:“如果有一天,我和大哥要兵戎相见,你会站在谁这边?” 岳飞低头,过了一会儿道:“飞只不过一名小卒,怎么想并不重要。” 赵构执意道:“但是我想听。” 岳飞没有回答,就在赵构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岳飞才道:“九大王的家事,飞无心参与。飞只想上阵杀敌,赶走金兵,别无他想。” 赵构的声音变得冷漠起来,他没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他心中甚至在痛恨岳飞这个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圆滑。 他说:“宗副元帅准备进兵澶渊,你既想要杀敌,就随他去吧!” 说毕,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剩下岳飞一个人站在长街深处。 岳飞看着赵构离去的背影,心中亦觉得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赵构非要问清楚自己一个小兵的想法,难道自己的想法对这个手握十万军队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来说,很重要么? 靖康元年十二月一日,宗泽建议屯兵澶渊,万一金人议和不成,可趁机出兵解救君父之急。赵构派宗泽帅两千军先行,前军统制刘浩随行,岳飞亦在其军中。 赵构则带兵前去大名府,远远的绕开金兵。 靖康二年一月,金人派遣使者,要求宋廷交出此次的始作俑者太上皇赵佶,赵桓说自己身为人子,当替父前行。 二月一日,宋帝赵桓前去金营。 在赵桓抵达金营的那一刻,金主下诏,废皇帝赵桓及太上皇赵佶为庶人,并准备另立异姓新帝,无人敢应。 丁卯,城中骁将范琼叛变,将太上皇赵佶、太后等全部抓获,送入金营。 自此,汴京城群龙无首,金人又抓到掌管玉蝶的太监邓述,开始按照玉碟上的名册,大肆搜捕城内皇族。 开封尹徐秉哲亲自带开封府衙役,抓出了藏在民间的太子和其余宗室。 乙亥,金人将御史中丞秦桧抓入营中,并且抓获三十多名太学生。 随即,金人勒令开封百姓,缴纳金七万五千八百两,银一百十四万五千两,衣缎四万八十四匹纳军前。 三月,金人在洗劫完汴京城后,东路军押送着大批抢来的金银财宝,开始北归; 四月,西路军押送着二帝,宗室,和帝姬,由郑州返回。 在中原肆虐半年之久的金人大军退去,汴京城由金人立的伪帝张邦昌管辖。 在这半年之中,宗泽帅两千兵,和金人在河上激战百余次,皆因寡不敌众而落败。他也曾派兵前去救北行的二帝,但遇到的是押送钱财的东路军,无功而返。 赵构在这一段时间内,手下拥有全国各地召集起来的八万勤王兵马,但从未动过一兵一卒和金人作战,他带着军队和金人四处兜圈子,转了大半个中原后,在济州落脚。 赵构等待多时的事情终于到来,伪帝张邦昌在金人大军退去之后,不敢窃居大位,命人送龙袍前去赵构军前。 赵构很明白,并不是张邦昌不想当皇帝,他害怕的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中的十万军队。 躲在汴京民宅而躲过一劫的元佑皇后亲笔手书,请求赵构登基。 最后,赵构率军再次来到大名府,汴京城的百官纷纷逃命前来投奔,共同上表,希望赵构能够登基,率领军队夺回旧京,救回被金人抓走的两名皇帝。 在赵构登基的前一天,康王府的侍婢吴芍芬,带着赵构的生母韦氏前来。 当赵构看见自己母亲的时候,心中轻轻的舒了一口气:虽然和前一世比较起来,自己能改变的东西不多,但是到目前为止,自己想要改变的都已经改变。至少,他所重视的生母,并未落入金人之手。而他所痛恨的父兄,也如他所愿,被金人抓走。 赵构这次登基的时候,没有了前一世的雀跃。对于一个当过四十多年皇帝的人来说,皇帝这个位置并不算太大的诱惑。 但也没有了前一世的惶恐,他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金人听说了自己登基的消息之后会马上再度南下,四处追捕自己。 赵构在丘寰拜祭天地的时候,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从今往后,将是我的时代。而我,并不准备再一次被金人追得四处逃窜。也不会让麾下的十万军队在这种追击下尽数溃散。 赵构将年号从靖康改为了炎兴,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年号。 上一次提议这个年号的时候,有礼部官员说这是蜀后主刘禅的最后一个年号,不仅重了,而且很不吉利。 但赵构这一次并不打算改过来。因为,在他心中,建炎、绍兴这两个年号,才是真正的重了,而不吉利。 他头戴冕冠,冠上的玉珠垂下,在他躬身拜祭天地的时候,冰凉的玉珠会擦过他的鼻端。他身上穿着十二华章的衮服,是最新裁剪的,尤为合身。 赵构的嘴角微微的翘起,他直起身,俯视四方。 然后,很突兀的,在众人跪拜的队伍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队伍末尾的岳飞。 岳飞并未和其它人一样低头,在这一刻,他的目光正好和赵构的撞上。 赵构看得见岳飞脸上所流露出的愤慨,以及,愤慨中所带的那一丝怜悯。 他知道岳飞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自己为了一己私利,置黎明百姓于不顾,置天下家国于不顾。让这个年轻的士兵从此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他应该愤慨,应该怒发冲冠。 但那一丝怜悯,是从何而来? 赵构不知道,他只是挑衅般的对岳飞微微勾起了唇,然后朗声道:“众卿平身。” 09.命运 但岳飞眼中的那一丝怜悯,是从何而来? 赵构不知道,他只是挑衅般的对岳飞微微勾起了唇,然后朗声道:“众卿平身。” 在山呼万岁之中,赵构走下了丘寰,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他要面临的,是更加严酷的形势,而这一世,他并不打算弄得自己四处奔逃,整整四年都不能够安身。他需要更快的站位脚步,拥有一支可以和金人抗衡的军队,而不是现在手下的号称十万的不堪一击的队伍。 他做了几件事情,有些上一世他做过,有些却没有做过。 他下诏找回在汴京保卫战中表现出色的文臣李纲,任其为宰相; 对于指责他个人生活的太学生陈东、欧阳澈,上一世他是直接将其腰斩于市,这也成为了他终身抹不去的污点之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经常提到这件事情,并且或真或假的道歉。 但这一世,他只是对其一笑了之,不做回应。 还有两个人,是当初带兵来投,并且在这段时间内,颇有功劳,后世名声也全部坏掉的。一个是相州知州汪伯彦,另一个则是黄潜善。 上一世他最初任命的是这两位为宰相,但是这次,他只是将参知政事的名头丢给了汪伯彦,因为在一开始的时候,自己的所有举动,必然会引来一些人的不满,而没什么能力的汪伯彦,能够在合适的时间丢出去,平息这些不满。 而他上一世决没有做过的,则是将岳飞单独留下。 皇帝刚刚登基,便召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这足以引起任何人的猜想和议论,但是赵构不在乎,他心中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临时的武装,能否抵挡金人的进攻,他不希望自己在面对金人的攻击时,弄得和上一世那样狼狈,亲近侍卫叛变,自己要靠着女人的掩护才能逃脱。 所以,他需要一个绝对忠诚的人来做自己的亲军侍卫首领,而这个人,非岳飞莫属。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岳飞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不是恭贺皇帝登基,不是说皇帝神武,更不是讨论当下局势。 岳飞只是很平静的看着赵构,忽然问了一句:“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赵构尚未说出自己让岳飞做自己亲军侍卫的想法,他不太明白岳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问:“何出此言?” “父兄被掳,妻子被辱,姐妹成为金人的玩物,这就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赵构麻木许久的心,忽然有了一丝颤动,他知道自己的姐妹和妻子会发生什么事情,金人在沿路上会奸污她们,最后她们会被送入金国的妓院,生不如死,有的甚至还会和金人剩下孩子。比如,前一世自己的生母。 赵构道:“我只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难道陛下的妻子,不是你最亲的亲人?” 赵构道:“你听说了什么?”他不相信,那些消息会这么快的就传回来。 但是岳飞毫不留情的将赵构的幻想打破:“飞听说,陛下的妻子被金人QJ至昏迷,昏迷中还叫着陛下的名字。” 赵构觉得的心在隐隐的作疼,他本来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决不会对那个没有半点感情的女人产生丁点反应,但是事实是他过于高估自己了。 赵构盯着岳飞,他有些痛恨面前这个人,毫不留情的让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内心。 于是他用了更加尖锐的话来刺痛面前的这个人:“那么,岳飞你大概是很爱你的妻子吧?” 岳飞不明白赵构为什么话题会忽然转移到自己头上,但他还是点头道:“是!” 赵构忽然大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喘不过气:“如果朕告诉你,你的妻子现在已经背着你,丢弃了你的母亲孩子,跟别人跑了,你还会爱她吗?” 岳飞浑身一震,随即心中涌起了一股愤怒:“请陛下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赵构看见岳飞发怒,心中忽然觉得畅快,他继续笑道:“你全心全意爱她,她却做了那样的事情……” 岳飞打断赵构的话:“决不可能!请陛下不要肆意污蔑臣妻。” 赵构微微挑眉,看着岳飞,忽然觉得可笑。 现在他竭力的维护她,又是谁在数年后,向自己上表,说恨透了这个女人,决不愿意再接纳她? 可见人心真的很不可靠。即便是曾经爱过又怎么样?最后还是会成为恨。 赵构缓缓的道:“鹏举,朕有句金玉良言。不要轻易的相信旁人,更不要轻易的把自己的感情放在旁人身上。女人,总是很不可靠的。特别是,你的女人!” 岳飞的拳头紧紧的捏住,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皇帝,他一定会狠狠的揍他一顿,会让他为今天说出的污蔑之言而后悔。 但面前的人是皇帝,是现在飘零破碎的大宋的希望,他不能揍他。 岳飞的胸脯不断的起伏,最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听见赵构的声音中带着叹息:“其实你错了,朕何尝不想保护自己的妻儿。只是,比起一些事情来,这显得微不足道。”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皇帝明明只和自己见过两次,但岳飞在心中,却觉得这个人似乎很熟悉,熟悉到,有些话能够不用掩饰的就说出来。 也可能,是因为对方从不在自己面前掩饰,敢于暴露最卑鄙的一面的缘故。 岳飞很直接的问:“是皇位?在陛下心中,为了皇位,可以牺牲一切么?” 赵构缓缓的摇头,他并不过分的贪恋这个皇位,否则便不会在身体康健的时候就退位做了太上皇。那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赵构细细的思索,或许这一世,他不肯改变一些事情的原因,是因为他想要改变另外一些事情。 比如说,宋金最后的结局。 比如说,自己窝囊一生的轨迹。 又或者说,面前岳飞的命运。 赵构隔了半晌,缓缓的道:“是命运。为了改变这该死的命运,朕愿意牺牲一切!包括任何人。所以,朕想要任命你为朕的殿前司统制,将亲军侍卫交由你看管,让你负责朕的安危。” 赵构以为岳飞听到这个任命会感动的一塌糊涂。 岳飞现在不过是个九品的小官,殿前司统制却是皇帝最为亲近的人,可以让岳飞一步登天。 但是结局却出乎赵构的意料。 岳飞朝着赵构深深鞠躬:“陛下的安危,掌握在陛下自己手中。而臣痛恨金人,只想上阵杀敌。” 说完这句话,岳飞转身而去,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 赵构看着岳飞离去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岳飞止步,但并未转身。 赵构隔了半晌,道:“如果你真的在乎你的妻子,赶快前去找她吧,或许,现在还来得及。” 岳飞转过头,不解的看着赵构。赵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知道,上一世岳飞给自己的奏折中曾经写过这件事情,岳飞随自己渡河,而他的妻子,留在老家改嫁两次,辗转落于韩世忠的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的妻子。 他在这个时候甚至有些羡慕岳飞,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岳飞就能够离开军队,马上回去找到自己的发妻,但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前去找到自己的发妻。 或许,这隐藏在内心中的,甚至连赵构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遗憾,能够在岳飞身上得到圆满。 于是,他说:“朕准你十五天的假,你快些回去寻找发妻。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改变它。” 岳飞躬身朝着赵构行礼,他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忽然关心起自己的私人生活,但他心中仍然觉得感激。 当天赵构就写了手札,允许岳飞离队。 而他自己,依旧呆在大名府的临时行营中,等待着另外的事情。 在靖康年间被赶出京城的李纲,不日便会抵达大名府。 在李纲抵达大名府前,朝廷便流传着一句话:李纲为金人所不喜,恐怕任其为相会引起金人不满,再次发兵而来。 赵构没有对这些话解释过多,他必须要将自己所说的话,放在最有利的时间说。 李纲抵达大名府的时候是当年的初夏,他亦听说了这些传言,故此在半路上就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给赵构上书。 “听说朝廷传言,臣不为金人所喜,朝议如此,臣不敢奉召入朝。” 赵构见了这封书信后,在心中冷笑。 很久很久以后,他曾经跟养子赵瑗讨论起这个人的时候,用了一句话:李纲其人,和张浚一样,志大才疏。 现在,他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这个看法,并且他更加明白李纲这句话,带着有要挟自己的成分。当年的赵构不知所措,全力表示自己将支持李纲,并且为此和大臣起了争议。 但如今,他并不打算这样做。 在当了那么多年皇帝后,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有了更好的应对办法。 他简单的下诏,指责李纲,国家危难,却因为流言而停滞不前,这不是一名合格的臣子该做的事情。一名合格的臣子当排除万难,辅佐皇帝,而不是遇到困难就退缩。 李纲接到赵构的回答后,不敢再在路上停留,他一路抵达大名府。 在群臣聚集的时候,赵构走下御座,将躬身行礼的李纲扶起,对着众人朗声道:“朕听说有人议论,李相公为金人所不喜,故此不赞成他为相。那朕亦为金人所厌恶,是否该就此退位让贤,将皇位禅让给金人喜欢的张邦昌?” 汪伯彦、黄潜善等反对李纲的人,登时觉得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而宗泽,张所等极力主张和金人作战的人,顷刻间觉得这个年轻的帝王有着自己的手腕。 至于李纲,心中收起了对赵构的轻视,甚至莫名的多出来一丝感激。 众人慌忙跪下,高呼“陛下英明”。 赵构的唇角微扬,上一世,十九岁的自己在听到这种流言的时候,沉不住气当即就这样反驳。但结果却没什么用,得罪了不少人,也没能够让李纲顺服。 而这一次,自己能够等,能够忍。忍到在最需要的时候,说出最合适的话,收去最大的效果。 这本领,是在什么时候练成的?这样的忍耐,又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或许,是在秦桧长达二十多年的专政中练就,或许,是在长年的太上皇生涯中练成。又或者,是当初准备收拢岳飞兵权的时候,就已经练成。 想到岳飞的时候,赵构忽然惊觉,离那一天自己给岳飞放假,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天了。那么这些天中,岳飞有没有找到他的发妻呢?有没有,改变他自己的命运,哪怕一丁点呢? 赵构所不知道的是,岳飞返回家中,寻找妻子老母的时候,长子岳云已经走散,老母带着次子岳雷也不知所踪,而自己的发妻刘氏,正撞到了自己手中。 是在他寻找她的路上,在某个村落的小屋中,他撞见了发妻和别人睡在床上。 10.变途 岳飞这一路走来,所见的全是兵祸过处,千村寥落,他四处打听自己妻母的下落,但得到的结果却让人情绪低落。 这一代的住户早就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甚至是略有姿色的女人都被金兵和宋军的溃兵糟蹋过了。 岳飞越找,心中就越觉得惊慌,现在的他虽然一身武艺,但对于这场突然而来的变故,还不能够完全接受。二十多年安稳平静的生活没有了,要从此国破家亡么? 他心中有着一丝茫然,入夜时分在一个村落无人的村子住下。 半夜的时候,他听得见隔壁有人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那声音熟悉的让他血液都冻结:“我已经陪你睡过了,你说过会带我离开这里到南方去躲避金人,会守信的吧?” 岳飞近乎发狂地冲进隔壁的房中,然后在一片狼藉的房内,见到了自己的发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苟合。 愤怒首先涌上他的大脑,他甚至想也不想就抽出腰间的剑,架在了两人的脖子上。 刘氏看起来很平静,她只是安静的看着岳飞,一句话也不说。 而另外一个人,则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不停的求饶。 岳飞举剑,挥下,但却被人拦住。 拦下他剑的人是妻子。 刘氏冷冷的看着他,这种目光让岳飞心中害怕。 刘氏说:“放他走,这一切和他无关,找我就是了。” 岳飞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剑,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只要手下稍微用力,两枚人头就会落到自己脚下。 但是刘氏的眼神让他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慌,刘氏说完这句话,便安静的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用着平静的语调,说:“你一走几个月都不回来,金兵打来,却把我一个女人留下。现在有人肯带我走,你杀了他,你会带我走么?” 岳飞愣住了,他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干涩无比,刘氏继续说:“我知道你不肯的,你希望的妻子要照顾婆婆,要带好儿子,要在你离开的时候,默默的守候在家里,我做不到。我希望的丈夫是能够长久的陪在我身边,把我当做最重要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离开我身边。你做不到……” 在这一刻,他看着她的面容,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破碎,那种东西叫做信任。 他信任她,他认为她能够和自己一同在天空翱翔的雄鹰,但结果并非他想的那样。 哐当一声,岳飞手中的剑落地,他发现最初最冲动的愤怒过后,自己的心肠并不想自己想象的那样硬。 他伸出一张满是老茧的手,伸向妻子,声音嘶哑:“我是特意回来找你的。跟我走,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下。” 刘氏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她看着岳飞,问:“你是私自偷偷跑回来找我的么?” 岳飞一愣,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他很诚实的回答:“不是,是皇帝陛下开恩,特意许我回来寻找家人。” “呵……”刘氏发出一声奇怪的笑声,她看着岳飞,问:“所以如果皇帝陛下不开恩,你是不会回来找我的……” 岳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他只是慢慢的蹲下,蹲在刘氏面前,声音温和:“但是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你。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们可以忘记这些,重新开始。” 刘氏看着岳飞笑:“如果我说,让你就这么带我离开,到一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要再去参军,不要去打仗,你会愿意么?” 岳飞一愣,本能的摇头:“不参军,我哪里来的钱养活家里人?而且我还要找到母亲和孩子,难道你不想?并且我身在兵籍,不能这样轻易的离开,至少要回去向陛下复命……” 刘氏的目光中流露出失望之色,她机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低声说:“你先出去,我收拾一下,就走。” 岳飞将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奸夫提了出去,狠狠的揍了一顿,直到对方倒在地上哼也发不出一声的时候,才觉得心中稍畅,他本想杀了奸夫,但最终却没有那样做,发生这种事情究竟谁的责任更大?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希望妻子能跟自己走,像以前那样,妻子,孩子,母亲,家人都聚在一起。 但他没有等到,他在门外觉得等候的时间过长,猛然惊觉,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刘氏上吊死了。 地上写着一行字:我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我不会和你走的,因为在你心中,责任永远比爱人重要,或许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要的,我也给不了。请好好照看我们的儿子。 刘氏的尸体吊在梁上,是用着她的衣服结成的绳子上吊的。 岳飞在那一刻,还以为是在做梦。然而当他伸手去触碰那已经渐渐变凉的人的身体时,才知道,国破家亡四个字的深刻含义。 他抱住刘氏的尸体,失声痛哭起来。 爱?若是没有爱,在撞见了那样的事情后,又怎会愿意再带她走?又怎会说出从此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只是,在很多时候,人不是仅仅只有情爱就够了。 甚至有很多东西,比爱更重要。 当日的天上下起雨来,岳飞用剑旧地挖了个坑,将尸体埋葬,他砍了一截横木想要当做墓碑,但雨下的太大,血写上去的字都被雨水冲刷开,留不下任何痕迹。 最后,他只能用自己随身的剑,在木桩上刻了一行字:妻刘氏之墓。 当他在墓前起身的时候,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茫茫大地,一望无际。昏暗的天空压在他的头顶,让他觉得无比压抑,更觉得有些绝望。 他甚至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他自己的,这个国家的,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切,都因为金人。 这一切,都源自宋帝的昏庸无能。 这一切,都因为将帅无能,不能抵挡金人一兵一卒。 他原本明亮的双眼在这一刻,添了一丝阴霾,一丝深沉。他将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束好,将留下的眼泪擦干,有着一个念头在他的心中渐渐的萌发——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一切。 或许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到过去,但是,能够有新的未来。 他辨明方向,找回自己的马匹,朝着当今新登基的皇帝所在处——大名府奔去。 赵构很意外的再次听到岳飞的名字,是在一次朝议上。 他虽然想要知道岳飞此去是否能够改变了命运,但他并没有主动去问,而岳飞,亦没有主动来说。 赵构心中猜想,大概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因为如果是家人团聚,他必然回来感谢自己,但他明明已经回来,却并未主动求见自己。或许是没找到,或许是遇到了比找到妻子更糟糕的事情。 他一直等着岳飞主动来同自己说起这件事情,但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封奏折,一封越级上奏给自己的折子。 折子请求皇帝返回京城,召集兵马,讨伐金兵,驱除鞑虏,重振河山。 11.誓言 折子上面请求皇帝返回京城,召集兵马,讨伐金兵,驱除鞑虏,重振河山。 ****** 这封折子在赵构的上一世中,只是传说中存在过,赵构是从岳霖所整理的岳飞生平中知道岳飞还是在当小兵的时候,曾经给自己上奏过,但上一世,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封折子,岳飞就直接被朝中的宰执处理了——将岳飞赶出军中,使得他有一段时间四处流浪,连吃饭都困难。 但现在,赵构很意外居然有人会把岳飞的折子送到自己的面前,他心中暗暗揣测,或许是因为自己对岳飞表现出了异常的关注,所以才不敢有人私自处理,把折子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过折子后,赵构并没有说什么,尽管岳飞的折子中,希望皇帝不要迁都,而应该返回汴京作战,但是赵构却并不打算照做,他很坚定的,要迁都。 前一世,他毫无目的的到处乱跑,根本不知道该去何处,走一步算一步,先是从这里跑到扬州,又从扬州过江跑到对岸,最后还跑到海上。 但是这一次,赵构决定将都城定在长江沿岸的战略要地建康。 汴京地处中原,已经被金人洗劫过一次,附近到处都是流民乱兵,稳住当地已是不易。而且汴京地处平原,周围并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险要,自己手下的这些残兵败将和投机将领,根本不具备在旷野之中和金人作战的能力。再次,汴京的目标太大,金兵从河北而来太过容易,很轻易就能兵临城下,如果年年来,则每年都要花费大力气来准备,根本无法喘息。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宗泽在汴京,召集了百万草寇,说是能战之兵,但赵构心中很清楚,宗泽今年年纪大了,很快就会亡故,那些草寇会到处作乱,甚至攻击官兵。 和金人作战,是个长期的事情,赵构不认为在没有自己信得过的嫡系部队前,就能够将正在上升时期的金兵打垮。 长江天险,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事实上,除了建炎年间毫无准备外,赵构一旦在长江沿线构筑起防线,金兵再也没有过长江一步。 对于众人所商议的迁都西安,赵构不怎么感兴趣,哪里战略位置虽然好,但是经济早已凋敝。打仗没有钱是不行的。 迁都四川?最后的结局是蜗居于此,比上一辈子更糟糕。 迁都临安?赵构有些愤懑的把临安两个字丢出自己的脑海。这两个字是他取得名字,临安临安,临时的平安,一辈子的屈辱和污点。重活一次,怎能再走老路? 由于赵构的坚持,迁都建康一事,基本已经敲定,在这个下午,赵构再一次召见了岳飞。 他开门见山的对岳飞说:“返回汴京并不是一件好事。” 岳飞道:“宗室陵寝都在洛阳,如果放弃中原,岂不是让祖先尸骨被人践踏?” 赵构一时说不出话来。 岳飞继续说:“关陕之地尚在我朝手中,哪里的士兵正在抵抗金人的攻击,陛下放弃中原,此处必然也难以再存,陛下是打算把半个中国,都拱手让人吗?” 赵构心中开始不愉快起来,他盯着岳飞,岳飞努力的劝说:“天下如人,河北便如人之四肢,陛下要舍弃河北这条臂膀,和中原这个心脏么?” 赵构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鹏举,你现在,有什么立场说这话?” 岳飞不明白赵构这句话的意思,他下意识的问:“什么?” 赵构微微昂头,看着岳飞:“你的妻子找到了么?” 岳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赵构信步走出殿外,于岳飞一齐来到演武场上,问:“你的发妻找到了么?” 岳飞点了点头,他明白皇帝这是在转移话题,他非常不喜欢赵构的这种转移话题的方法,问自己一些更难堪的事情,让自己无法在说别的。 赵构继续问:“恭喜你了,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朕也很想见见你的妻子是什么样子。” 岳飞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死了。” 赵构扭头,看着岳飞,他的心没来由的一跳,问:“是你杀了她?” 岳飞盯着赵构的眼睛,对方的眼睛过于深沉,根本看不出来隐藏在其下的心事。岳飞问:“陛下为什么这么问?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吗?陛下又怎会知道臣的私事?” 赵构执意问:“是你杀了她?” 岳飞微微闭了眼,过了片刻,说:“不是,她是上吊死的。我本来让她跟我一起走,可是……” 赵构忽然打断岳飞的话,说:“如果朕是你,朕就不会这样的虚情假意。岳飞,朕……觉得你很虚伪,说句心里话,会死么?” 岳飞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赵构忽然凑到岳飞的耳边,低声说:“其实,你根本就不爱她吧?” 岳飞刚想要反驳,赵构忽然微微笑了笑:“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没死,在你们分隔八年后,她来找你,你还会要她么?” 岳飞忽然说不出话来,赵构轻轻的摇头:“所以,你根本不爱她。失而复得,是人生的一大美事,但是你……”后面的话赵构没有说出来,他忽然愣住,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当他得知自己重生后,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岳飞?这也是,失而复得么? 岳飞根本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他很恼火赵构喜欢在自己伤口上撒盐,并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他即时的转移了话题:“陛下又是为什么,不肯回汴京呢?” 赵构忽然对着岳飞一笑:“我不在乎陵寝被毁,我更不在乎关陕丢失,甚至半个中国拱手送人我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早说过了,我很自私,所以不要用家国天下来打动我。” 岳飞一愣,赵构伸手,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拍岳飞的肩膀:“乱世才能出英雄,而我,并不想改变那个英雄的成长轨迹。因为,有些事情必然要发生,哪怕是先知先觉,也无法换回。” 说毕这句话,赵构转身走了,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他很清楚岳飞的人生轨迹,也很清楚,他是如何训练出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来的。 那是在神州沉陆,中原板荡,金人长驱直入,天下大乱的时候,他在众多将领中崛起,四处平乱,征战杀伐,严肃军纪所组成的一支让自己信赖的军队。 他很希望看到岳家军的再一次出现,因为,这才是他手中能够和金人对抗的王牌。 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回头,看见岳飞站在苍茫的暮色中,正看着自己的背影,仿佛一座雕像。 赵构很想对岳飞开口:“到朕身边来,永远忠诚于我,我必不会再负你。”但他只是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 如果岳飞,只是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个侍卫,那他的名字,还应该叫做岳飞吗? 岳飞却忽然上前,走到了赵构面前,单膝跪下:“小臣见识浅薄,不知陛下韬略,但小臣恳请,恳请陛下不要迁都建康。请陛下返回汴京,主持大局。” 赵构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没有走向岳飞,反而是岳飞先迈出这一步。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故人,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的思绪,猛然就飞到了上一世的某一天,岳飞被自己招入寝阁,他也是这样跪在自己面前,请求北伐。 上一次,最后的结果闹得不欢而散,这一次呢? 赵构数次将自己的手伸出,又数次将自己的手收回,最后,他终于还是伸出手,将岳飞扶起,盯着他的双眼,问:“你真的很想朕这样做?” 岳飞点了点头。 赵构的喉头有些抖动,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他说:“如果返回汴京,朕会非常危险。如果你肯发誓,用你的生命来保护朕,把朕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高过你的一切,朕,就答应你,返回汴京,不再南行。” 岳飞愣住了,他只是一个小兵,皇帝对他来说,是高高在上的象征着国家,他本就比一切都尊贵,比一切都重要,他作为国家的代表,本就是应该做臣子的用生命所扞卫的人,又何须发誓?更何况,自己一名小卒的誓言,真的能够改变高高在上的帝王的想法? 但赵构执意的盯着岳飞,岳飞举起右臂,指天发誓:“臣发誓,必将用尽一切护卫陛下,百死不惜。” 赵构的唇边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起来,声音也变得柔和:“如果……你能够说到做到……朕,不会再负你……” 12.喜事 岳飞看着赵构的身影,那句“朕不负卿”让他有些感动,但为什么会有个又字? 他认为自己所发的誓言,不过都是自己本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将会为这个誓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赵构微微抬眼,看着天际缓缓落下的太阳,太阳在阴郁的天空中,成了个一个红色球,这红色,将整片大地都染红,仿佛鲜血。 在三天后的朝会上,当赵构说出决定返回汴京的时候,大殿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一阵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李纲首先出列,道:“陛下英明,如今金兵只不过是在河北一代,若是陛下能够返回汴京坐镇,则关陕山东之处民心大振。” 前来为赵构主持过登基仪式的礼部官员张浚亦出列,道:“陛下若返回汴京,金人定然望风披靡。” 赵构微微笑了笑,道:“朕考虑过多时,中原之地尚未全失,不可就这样拱手让人,祖宗陵寝亦在洛阳,不可让人毁损,且关内之地正在和金人交战,当全力支持。” 众人皆呼万岁英明,先前那些迁都的言论,竟一个也听不到了。 赵构看着低下的群臣,心中冷笑,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汪卿家如何看呢?” 先前任相州知州,后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府的副元帅,现在已经是丞相的汪伯彦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赵构心中暗骂老狐狸,但并不准备再和他过多纠缠了,当即朝廷便准备回京事宜,在汴京城的老将宗泽听说了消息后,惊喜无比,给赵构连上三书,称赞他决定正确,并且说自己已经准备好汴京城的一切事情,只等皇帝归来。 赵构车驾抵达汴京的时候,宗泽率领麾下诸将前来迎接,他本是磁州的一名知州,在金兵南侵的时候,因为抗击金兵有功,又在河北,才被纳入大元帅府。 此时金兵退去汴京城已经有两个多月,汴京城经过他的整修,已经和靖康二年的冬天那个时候有了极大的改变,原本城中疯长的物价也已经抑制了下来,但是,当赵构看见城中数不清的兵士出城的时候,还是心中感到了一阵不安。 这些士兵都是流寇土匪所组成,根本不知朝廷纪律为何物,当赵构看到这些站的稀稀落落,衣衫褴褛的士兵时,他忍不住将目光看向远处的岳飞。 岳飞显然没有赵构这样的担忧,他心中非常高兴,皇帝能够返回汴京主持大局,在他的心中,收复失去的河北等地,并且一雪前耻指日可待。 但赵构显然并不这样认为,他当前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兵饷问题。 他派了前世在这个时候,这方面做的比较好的吕夷浩前去江南催促赋税,又派出人前去洛阳保护陵寝,并且第一次和宗泽认真的讨论,关于如何在今年秋季防范金兵的事情。 但是两个人却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宗泽认为当以黄河为倚凭借,派大军驻守,且派出适当的兵马,前去解救被困的河北一些州县。 赵构对于宗泽的这个想法没有太多的意见,但是当两人讲到具体问题的时候,宗泽希望朝廷能够多给一笔钱,来制造战车。他说在和金人交战的过程中,战车十分的有效。 这个意见被赵构彻底的否认,他心中很清楚,最后的结果是宗泽和金人交战的时候,战车行动迟缓,最后散落于野,耗费钱粮。 而李纲,则要求赵构支持他的更化行动,将靖康年间投降过金人,做过张邦昌伪政府的官吏全部清算,该杀的杀,改贬黜的贬黜。 和李纲意见相反的张浚就开始了对他的攻击,尚且没有安定下来,朝中的党争就再次开始。 同一时刻,另一位大臣,则为了讨好赵构,开始四处找年轻女子,名为浣衣女,送给赵构。 这一切的纷争尚未落定,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就在此发兵南下,攻击汴京,企图活捉这南宋最后一个皇族。 战争就在这种一片混乱的局面下,突兀却不出人意料的打响,当岳飞得知金人南下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洛阳,奉命护卫皇陵。 岳飞很诧异,当初赵构要求自己保护皇帝的安全,但是为什么在抵达汴京之后,皇帝却会把这个任务丢给自己。 他在洛阳的时候,听说了赵构的一系列行动。 皇帝下令大赦天下,并且将护卫京城的重任交给了老将宗泽。 皇帝拒绝了李纲关于清洗朝臣的提议,并且否定了他在各处卖马招兵之策。 皇帝派出两支军队,一支前去解救被金人围困的开德府,另一支派去解救内黄。 皇帝终于得到了在五国城的二帝的信件,徽宗赵佶写信表示正式传位与赵构,并且带来了太祖誓碑,这一份隐秘了上百年的誓碑,终于在这一刻昭告天下:不加害柴氏子孙;不因言获罪;不得有违。 他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百姓对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的称赞,但是他心中,却有着另外一个影子:赵构面色阴沉,眼神冷漠,朕,是个自私的人,只想要自己过的舒坦,根本没有半点家国天下的想法。 他不知道哪个赵构才是真的,但他也在努力的做好自己的事情。 金兵的大部队已经退去,但是各地的流匪和金兵的小股部队依旧留在宋境,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宋朝历代皇帝的陪葬品,成了盗贼和流匪的首要目标。 而岳飞,则奉命带队,在此保护这些陵墓不受人侵扰。 这一天,他带着一队小队在杀退一批企图盗墓的流匪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是从一个山洞里传来的,岳飞下马,小心翼翼的走入那个山洞。 洞中,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惊恐的看着进来的这个男人。 岳飞说:“娘子不必惊慌,我等是朝廷军队,特为保护百姓而来。”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企图冲出山洞,但是她并没有成功,在跑出两步之后,就被岳飞拦住了。 女人张开牙齿,朝着岳飞咬去,岳飞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牙齿印,他并没有放手,而是将自己的披风脱下,裹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后,这才后退一步,说:“娘子不要误会,我等不是那种流寇。”说着,他又从身上摸出仅存的二十个铜板,放到地上:“如今天下不太平,娘子走夜路自己小心,小人孟浪,还请娘子不要介意。” 说着,他走出了山洞,却在这个时候,背后的那个女人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岳飞停下脚步:“姓岳,单名一个飞,河北相州人士。” 那女人裹着岳飞的披风,缓缓的转到岳飞的面前,朝着岳飞做了个深深的万福:“多谢岳大爷救命之恩,奴家夫君死于乱兵之中,仅有一名小女,尚在洛阳城外的家中,不知其平安否。不知岳大爷方便不方便。此地离家甚远,奴孤身一人难行,想要同路一段。” 岳飞点了点头,朝那个女人伸出手:“娘子贵姓。” 那女人微微抬头,看着岳飞,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姓李,单名一个娃。” 岳飞将李娃一路护送回家,使她和女儿团聚,在她家喝了一口水后,正准备离开,李娃拉着幼女朝着岳飞跪下:“官人若不嫌弃,贱妾愿侍奉左右。” 岳飞很意外,他上下打量着李娃,李娃这个时候也抬头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交,过了一会儿岳飞说:“你想清楚,我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我……不会照顾不相干的女人一辈子。” 李娃轻轻的点了点头:“乱世之中相遇,本就是缘分。奴家愿终生相随。” 岳飞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猛然伸手,将李娃的小女儿抱了起来,大声说:“好!从现在开始,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 李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岳飞猛然发现,面前的女人,长得很好看。 李娃微微的低着头,脸上多了一丝红晕,岳飞凑上前,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回到汴京后,我们就成亲!” 很快这个消息,就被岳飞的好友王贵得知,他们在军中喝酒庆祝,王贵说:“大哥,何必要等到回汴京?就在这里成了好事,岂不便宜?我看那位李家娘子,也不是扭捏拘泥之人。你们乱世之中相遇,又心心相映,正是一段良缘。” 岳飞也很高兴,多喝了两杯,微微摇头笑道:“记得我来洛阳的时候,陛下曾经找过我,说如果我能够走出那件事情,他也很想喝我的喜酒。” 王贵等人更加高兴:“陛下乃九五之尊,竟能如此关爱下属,实在是圣君明君。” 岳飞点了点头,他在半个月后,就带着李娃和李娃的女儿,返回汴京,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个人。 虽然,他每次都说自己是自私的,冷漠的,但……毕竟他曾经帮过自己,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安慰过自己。虽然,一名小兵想要皇帝参加自己的婚礼过于狂妄,但是,在岳飞的心中,却把这个平时不爱笑的冷漠皇帝,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有了喜事,当和朋友一起分享。 13.变故 岳飞在宫墙外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现在还没有上朝的资格,也没有直接给皇帝写折子奏事的资格,他只能找了一个小太监,塞给了那太监一些钱,希望对方能够帮自己传递消息。 自从那小太监去了以后,岳飞就等在宫墙外,此刻正是夏天,花香四溢,树木葱翠,他从上午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见到原先的那个小太监出来:“岳官人,陛下说见你呢!” 岳飞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跟着小太监从侧门而入。 这是他第一次进皇宫,宫殿巍峨耸立,即便是在经过金人洗劫之后,依旧显得富丽堂皇。 在这些天,赵构四处筹措了不少钱财,将御前激赏库建了起来,专门用来赏赐战中表现突出的将领。皇宫中的古玩珍宝早就被金人搜刮一空,有很多摆放器物的地方都空着,但花木倒是繁盛,欣欣向荣。 岳飞被一路带到崇政殿,他见到赵构的时候,赵构正在批折子。 岳飞在殿下站定,然后行礼:“小臣见过陛下。” 赵构抬起头来,看了岳飞一眼,他只是点了点头,便道:“鹏举你来的正好,朕正有事情伤脑筋,你帮朕参详参详。” 岳飞愣了一愣,随即道:“愿为陛下分忧。” 赵构从龙椅上站起,走了下来,在殿中踱了两步,道:“河北地处平原,无甚屏障,金兵来去自如,卿可有何良策?” 岳飞道:“臣以为,河北虽一马平川,但尚有许多州县,若是能够用精兵凭据要冲,深沟高垒,峙列重镇的话,敌入我境,一城之后,复困一城,一城受围,诸城或挠或救,卒不可犯。如此则虏人不敢窥河南,而京师根本之地固也。” 赵构点了点头,他心中的想法和岳飞差不多,但这种固守未免有些被动,而且……耗费粮钱。 他心中思索着这件事情,忽然抬头,问岳飞道:“你来见朕,是有什么事情么?” 岳飞脸上微微红了红,道:“是的,臣……准备续弦。” 赵构吃了一惊,说:“你特意来见朕,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个消息?” 岳飞点头:“虽然知道有些逾越,但还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陛下,想请陛下去参加臣的婚礼。” 赵构脸上原本带着的微笑,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他盯着岳飞,过了片刻,他说:“朕很忙,没时间去。” 这个答案虽然让岳飞有些失望,但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说:“陛下日理万机,臣本不该拿这些事情来烦陛下的,只是想着有了喜事,当和朋友一起分享。” 赵构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他本想说朕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但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岳飞本来是欢喜而来,但走出宫门的时候,却未免有些落寞。 皇帝看起来对这件事情半点兴趣都没有,连一句恭喜都没有说。 尽管如此,岳飞还是在积极准备婚事,李娃从未到过京城,他趁着这次难得的机会,带着李娃四处逛。 就在岳飞沉浸在即将成亲的欣喜之中时,赵构却有些难以入眠,在这个夜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来来回回的都是岳飞在提到李娃的时候,脸上所洋溢出的笑容。 赵构在心底哼了一声,他当然认识李娃,上一世,她是岳飞的妻子,在岳飞入狱之后,她被流放南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 赵构又翻了个身,恍惚中,他又梦见了前世,那个梦很长,梦中有着绝望和失望,有着愤怒和决裂,有着火与血,天堂和地狱。 但是,最后一阵撕裂心肺的疼痛,让他从梦中惊醒。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那个梦究竟说的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梦,和岳飞有关。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里没有半点伤疤,但是为什么,竟然会在这一刻,感到疼痛呢? 梦中,到底又见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事情,他不想让它们在发生一次。 比如,岳飞丢下军队不辞而别; 比如,被金兵追得四处奔逃; 比如,只能在半夜的时候,摸着藏在靴子中的用来防范秦桧的冰凉匕首。 再比如,岳飞娶李娃为妻,和她诞下儿女。 甚至,他根本不想见到那个尚未出生的为岳飞写传记的岳霖。 他,是李娃的儿子。 这天早晨,岳飞前去城中买成亲需要的红烛,盖头,酒杯。 他甚至在城中临时租了一个小屋,将小屋打扮的一新,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自己想要娶的人,当认真对待。 他出门的时候,李娃拉着女儿在门边看他。 “鹏举,早些回来,我等你。”李娃这样说。 然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屋中空无一人,他开始到处寻找李娃,他真的害怕,如同上一次一样,当他去晚片刻,遇到的会是自己害怕看到的东西。 岳飞没有花费很大力气就找到了李娃的行踪,她在岳飞出门后,就被宫里来的人接走了。 岳飞悬在半空中的心一下子就放到了肚子里,他知道,定然是赵构想要给自己一个惊喜。怪不得那时候,明明赵构看见自己出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但一听说自己要成亲的时候,却变得古怪起来。 难道是皇帝想要给自己主婚?岳飞这样想,但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一直在宫门外等着,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他的心越来越沉。 皇帝不可能把一个女人,留在宫中过一整夜。特别是,别人的未婚妻。 但是岳飞无法闯进皇宫去,他只能在外面等着,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有着一丝惊恐,莫名地。 夜越来越深,然后,黑夜过去,天亮了。 李娃还没有出来,她的女儿,也没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赵构做了什么!岳飞只能够干着急,他所认识的,大多都是低级士兵和将领,宫中的事情,他根本打探不出来。 然而,在第三天的时候,岳飞终于知道了。 赵构忽然宣布,自己要纳一位夫人,夫人的名字——李娃。 14.偷吻 在岳飞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甚至不能够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尤记得,当初的赵构是怎么在自己难过的时候安慰自己的。那个人说,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将来你一定能够找到更值得你去爱的人;那个人说,定然会有更美貌的女人,来做你的妻子;甚至就在前几天,岳飞前去宫中的时候,赵构连李娃是谁都不知道。 他怎么,忽然就全然没有任何预兆的,做了这样的事情! 岳飞完全不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自己第一个爱上的女人,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别人的女人。特别是,那个人还是自己交付了忠诚与信任的人。 岳飞不顾宫中侍卫的阻拦,是硬闯进去的。最后他寡不敌众,被绑到了赵构面前。 赵构那个时候正在宫中和宗泽讨论开封城的布防问题,听到外面吵嚷的时候,他就知道,岳飞来了。 当岳飞被绑到殿中的时候,宗泽吃了一惊,他看了看岳飞,说:“这不是河北的岳鹏举么?为了什么事情要在外面喧哗?” 岳飞直直的盯着赵构,赵构的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没有去看岳飞,他只是扭头看向宗泽:“怎么宗相公认识他?” 宗泽道:“是,今年初春的时候臣率兵解救汴京之围,此人在臣麾下,作战勇猛,杀敌甚多。他犯了何事,要被捆到御前?” 赵构说:“大事情,宗相公是否想要为他求情?” 宗泽躬身道:“陛下,此乃用人之际,人才难得,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赵构笑了笑,缓缓的走下殿,去解开缚住岳飞的绳索,看着岳飞的双眼:“朕知道你来做什么,不过既然是宗老将军为你求情,那么等一会儿,你做的一切事情,朕都恕你无罪。” 岳飞紧紧的抿着唇,他不知道赵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只看到周围的太监侍女都鱼贯而出,宗泽也走了出去,将大殿的门带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还是赵构先开口:“你心中,想杀了朕?” 岳飞没有说话,赵构转过身去,他把玩着龙案上的龙胆,说:“没关系,想说什么尽管说,朕听着。” 岳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很想把赵构揪住狠狠的揍一顿,但现在却没有。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小臣想知道为什么。” 赵构说:“没有为什么!” “你撒谎!”岳飞的拳头都握紧了,“你是故意的!你先前根本不认识她,为什么忽然派人将她接走,为什么忽然夺人之妻?” 赵构回过头来,看着岳飞,对方的脸色铁青,胸脯起伏,而拳头早已握紧。 赵构说:“她是你的妻子吗?” “未婚妻!” “有媒妁之言?” 岳飞忽然愣住了,赵构进一步逼问:“父母之命呢?” 岳飞强压下心中的怒气,道:“本是想让君父主婚的!” 赵构上前一步,走到岳飞的面前,微微仰头,盯着岳飞。 对方的双眼布满血丝,胡茬都冒了出来,身上还有着灰土,想是刚刚扭打的时候弄上去的。 赵构微微探头,凑到岳飞的耳边,用着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朕根本不想参加你的婚礼!没错,朕根本不认识她,当然更不可能爱她。但是,朕就是要从你身边,把她抢走!” 岳飞再也忍不住了,他猛然伸手,一把揪住赵构的衣领,愤怒的盯着他,拳头已经提到了半空。 赵构的嘴边,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所以,你现在,是想要为了一个女人,弑君谋反吗?” 岳飞维持这个动作很长时间,赵构就看着他笑,笑得岳飞很想一拳头打歪赵构的嘴。 最后,他还是缓缓的松开了自己的手,转身而去,脚步有些踉跄。 在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他猛然回身,盯着正看着自己背影的赵构,一字一句的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朋友!” 赵构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他说:“我知道,即便是没有这件事情,你以后也决不会把朕当朋友!而且,这种东西,朕也不需要!” 岳飞转身而去,将大殿的门重重的率上,在殿门再次关闭的那一刻,赵构顺着殿中的大柱,缓缓的坐到了地上。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是的,这一幕出现在他的梦中很多此过。 自从,前世的某天,岳飞从自己寝阁离开的时候,这个场景就定格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然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得,猛地从地上跳起,奔向大殿门口,他将门拉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朝外看去。 殿外,岳飞并没有走,他的身影被夕阳的影子无限的拉长,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李娃。 赵构看见他们两人对望了许久,甚至看见岳飞将那个女人紧紧的搂入怀中,在那一刻,赵构听见了自己心底某些东西破碎的声音。 他甚至想,如果岳飞要带那个女人走,自己是不是就此放手? 但最终,岳飞松开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留下李娃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在夕阳之中。 赵构缓缓的走出大殿,站在了李娃身边,他说:“或许你恨我,但是,我会给你他给不了的东西。” 当天夜晚,皇宫中张灯结彩,庆祝赵构新纳妃子,而岳飞回到自己的小院,看着门上的那个喜字,院中的红绸,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他拍开本是新婚之夜用的酒坛,然后鼓咚咚的一口气灌下了肚。 他靠在院中的那棵槐树下,席地而坐,喝的烂醉。 但是当他醉眼朦胧的时候,恍惚见到面前似乎有一个人的影子。 岳飞没有从地上起来,他只是说:“你来做什么?放心,她既然已经是你的妃子,我不会再去找她。” 赵构缓缓的蹲下身,他猛的伸出手,揪住岳飞的头发,使他烂醉的脸面对自己,声音带着一丝恨意:“岳飞,你知不知道,朕恨你!” 岳飞哈的笑了一声,醉酒中他的胆子大了不少,说话也没了顾忌,他盯着赵构:“我也恨你!” 赵构毫不意外听见这个答案,他笑了一声,说:“那很好,算扯平了!” 然后,他缓缓的坐下,就坐在岳飞身边,拿过他的酒坛,鼓咚咚的灌了一口,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岳飞的心中,本是很恨这个夺取自己未婚妻的人,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坐在自己旁边,脊背靠着自己脊背的时候,心中的恨意却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丝茫然和惆怅。 他摇头:“以前想过很多,但今天不想去想。” 赵构说:“朕以前想的少,但是今天却常常的想。朕在想,金人恐怕不日就要来了,关陕处已经布置妥当,不会再丢失了。” 岳飞嗯了一声,自顾自的灌酒,赵构则在一旁自言自语。 岳飞忽然发问:“陛下说话很奇怪,今天晚上用的‘再’‘也’特别多。” 赵构说:“那是因为,朕忽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 岳飞说:“讲的什么故事?” 赵构微微抬头,看着天空,天边的星辰闪烁,他的思绪也飘到了很久以前。 “从前,有一个将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的皇帝非常的信任他,甚至准备将全国的兵马都交由他统帅,前去和敌人一战。” “打赢了?” 赵构叹了一口气,说:“不,结局谁也没料到。君臣二人忽然吵架,皇帝反悔,说要再斟酌。那名将领赌气,丢开手走了。” “为了什么事情吵架?” “不……不记得了。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赵构微微扭头,看着岳飞,对方的轮廓在黑暗之中影影绰绰,那双眼睛带着一丝醉后的朦胧。赵构说:“皇帝不会用一个赌气丢掉军队自己跑的将领,而将领也不会信任一个出尔反尔的皇帝。后来他们败了,敌人大军南下,差点打到京城。皇帝一个月内给那名将领十五封手札,让他来救驾。他走了两个月,敌人退了他都没有赶到。” “再后来呢?” 赵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再后来没有了。皇帝彻底失望,他不再做重振天下之想。他……杀了那个将领。” “后面呢?” 赵构说:“整个故事已经说完,没有后面了。” 岳飞却执意的问:“不,那位皇帝后来怎么样了?” 赵构忽然说不出话来,往事像一根根钢针一般,刺痛了他的内心,他说:“你为什么想要知道那个皇帝后来的结果?” 岳飞仰天呼了一口气,说:“不为什么,只是,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有些痛。” 赵构说:“那个皇帝自毁长城,当然赢得了一世骂名,他被奸臣挟持却丝毫不敢反抗,因为他再也没有了作战的资本。他必须像一条狗一样的生活,才能保住他前半生十几年辛辛苦苦的成果。他甚至要在靴子里藏匕首,来防范自己被暗害。每当这个时候,他心中就特别的恨,恨自己胡乱猜忌,也恨那名早已死去的将领。” 岳飞愣愣的看着赵构,说:“陛下为何流泪?” 赵构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赵构说:“你以后,如果成了大将,会和故事里的那个将军一样吗?” 岳飞答不上来。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说:“看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变。朕知道了……所以,如果要走,现在就滚吧!朕夺了你的妻子,足够让你恨朕一辈子,现在滚总比将来滚好……” 岳飞忽然伸手拍了拍赵构的肩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心中,的确很恨你,你这件事情做的太让人伤心了。不过……如果将来我真的成了一名将军,我不会和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的。” “无论如何都不会么?”赵构盯着岳飞的眼。 岳飞微微点了点头:“臣……发誓,永远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赵构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他静静的靠着院中的那棵树,心中默默的说:“如果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那我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他扭过头来,却看见岳飞已经靠着树干睡着了。 睡梦中的岳飞看起来很沉静,也很温柔。他的眉轻轻的蹙着,心中似乎有很多心事,但面颊却非常的光滑,年轻。不是当年那个中年人的模样。 赵构的心中有着什么在蠢蠢欲动,他微微低了头,轻轻的吻了一吻对方的脸颊。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的被光照亮。 他忽然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个人也是这样的睡在自己身边。 他低头吻了他,然后,他睁开眼,转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但是现在的岳飞,睡的很沉,他只是在梦中微微蹙眉,然后像赶苍蝇似得拿手挥了挥,就又在次沉入梦想。 赵构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但一个名字却从岳飞的口中喊出:“李娃……” 赵构缓缓的闭了眼,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当年就很蠢,现在更蠢。 即便是他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他的梦中,也只有她。 赵构站起身,朝着院外走去,走出两步忽然回头,他看见岳飞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看着自己的背影。 赵构很怀疑,刚刚自己的偷吻被那人发现了,但是岳飞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只是马上又闭了眼,连手都没有挥一下就睡了过去。 15.相遇 李娃在宫中的日子很平静,那天她被赵构接走,心中忐忑。赵构将其留在宫中整整三天,甚至都没有来看过她,直到这天晚上,她接到圣旨,自己被赵构封为德妃。 她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在自己被册封的那天夜晚,宫中的灯火通亮,但是她却没有等到赵构,她甚至连开口问一问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她只能在渐渐沉寂的夜晚,握着岳飞送给她的那一枚白玉环。 环是两个,一个在她这里,一个在岳飞身上,她的女儿安娘在天亮的时候进入她所在的殿中,然后问:“娘,岳叔叔不要我们了么?” 李娃的手紧紧的攥着那枚白玉环,心中感到一阵窒息,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几乎要落泪的时候,赵构走了过来。 赵构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中的白玉环,这个东西,刺痛了赵构的双眼。 赵构认得这东西,当年岳飞身死狱中,身无长物,唯有一枚白玉环。在多年后,岳飞之案平反,他的尸首被挖了出来重新安葬,那个时候赵构也在,他已经老去,却还是看见那个人在地下埋了多年却肉身不腐,宛若生时,胸口处,唯一的标识就是这枚白玉环。 赵构对着李娃伸出手:“你现在已经是朕的夫人,和别人的定情之物,不该再带在身边。” 李娃抬头看着赵构,这个人比自己足足小了八岁,她不认为一个年轻的皇帝,会爱上自己。她没有说话,但赵构的手伸在她的面前,始终没有收回。 最后,李娃只能够将自己的白玉环送到了赵构的手上,赵构在拿到这个东西的一瞬间,恨不得将其砸的粉碎,但他只是将其紧紧的握在手中,然后转身而出。 年幼的安娘哭了起来,抱着李娃低声喃喃:“我不喜欢这个人,我想要岳叔叔。” 李娃轻轻的拍着安娘的背,她将女儿温柔的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过了半晌,才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活着,好好的活着。” 岳飞在离开汴京的时候,他收到了赵构送来的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是一枚白玉环。 岳飞取下自己腰间的那一个,将其合到一起。 赵构只写了简短的一句话:“这是你的东西,她说不要了,还给你。” 岳飞默默的将东西收好,再次回到了洛阳。 他去的时候是三人一起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人落寞而归,他的朋友们都很诧异,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岳飞只能用一句话来回答:“终是有缘无份。” 王贵安慰岳飞说:“鹏举别难过了,以后总会是有好的。” 岳飞说:“以后不想再考虑此事了,徒让人难过。” 自岳飞走了不久,金兵就再次南下,赵构在汴京,开始积极的准备迎击金人。 这是他有生以来,前世加上今世,第一次如此主动的面对金人的南侵。他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听从李纲的招募兵士,尽买战马的意见。 使军中能够开工二石五斗以上的壮士,和七年没有犯过任何过错的教头,统统补官,迅速的组建起了一批有战斗力的军士;而制造战车的事情也已经开工,他虽然不是很喜欢宗泽的这一意见,但他还是同意了这个做法,此时河北仅有数州沦陷,其余城池皆在固守。 当金兵南下,遇到这些固守的城池,说:你们的皇帝都已经被抓走了,你们还为什么人守卫疆土?不如就此投降罢! 对方答曰:吾等为炎兴天子守土。 金人大军与当年冬天十月再次抵达汴京城,宗泽率军在城外与金兵持久抵抗,历时三个月,金人终不能攻克汴京城,遂退却。 这本来是一个大好的消息,但是,随着金人退兵的好消息传来的,却是老将宗泽病重的消息。 宗泽今年已经六十多岁,经过数次交战,早就精力不济,又在战中受了伤,在金兵退后不久,就一病不起。 赵构几乎每天都前去探望宗泽,但宗泽还是在三天之后去世。 宗泽临死之时,拉着赵构的手,说:“臣请陛下巡行京都,却不料竟在这时病故,是老臣对不起陛下……”一语未了,老泪纵横。 赵构忽然说:“老将军还想过河否?” 宗泽一愣,然后就此断气。 历史上,宗泽因为赵构不肯前来汴京,无法北上,临死高呼三声“过河”,已经不复存在了。 但是,历史上,某些事情,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在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赵构派去催促江南赋税的吕夷浩也回来了,但是在半路上遭到流寇的攻击,钱财尽数被抢走,赵构得知后之后大怒,在金人退去的时间,他派出刘光世,韩世忠这两员将领率兵前去讨伐贼寇,企图平定内乱。 但尽管他多方防备,还是祸起肘腋,宗泽的部下多是流寇所组成,曾有王善是附近的土匪,拥有百万于众,在宗泽死后,不肯归附朝廷,引兵作乱,围攻南熏门。 赵构在宫中得知南熏门被围,并且贼寇里应外合打开城门的时候,他的殿前亲卫杨沂中想要护送赵构逃跑。 他正在穿盔甲的时候,一扭头,忽然看见了李娃。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几乎从未去过李娃之处,这个时候,他看见李娃拉着女儿安娘,在宫门处眺望。 赵构知道她们在等谁。 岳飞在洛阳,经过这小半年的战斗,已经成长为一名小有名气的将领,在听闻汴京城被流寇围攻的时候,他必然会带兵回救。 那么,如果自己跑了,结果是什么…… 这一对有情人,便能够再次在乱兵之中相遇,甚至会上演一次英雄救美的故事。 赵构发现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做惯了的,也无法接受。 他将自己的铠甲穿好,胸口的龙形图案让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在重生了以后,自己真的做不来了。 他按了按腰间的剑,忽然想:我为什么要跑?难道还怕死吗? 随即,他笑了起来,回头对杨沂中说:“不要慌,不过就是几个贼寇,攻破了南熏门,朕当亲提六军,取乱贼首级。” 在赵构率自己的亲卫军和叛军交战的第二十天,一帮流寇终于抵挡不住,准备逃散。 这天是早晨,朝霞染红了天际,仿佛给广阔的天际穿上了一层绚烂的霓裳。城墙内外一片血海,尸横遍地,头一天的战场还未来得及打扫,赵构策马站在城内,忽的,他的目光被一个人的身影所吸引,那人带着几百人,与乱军之中,仿佛一柄利刃一般,划开一道天地之间的弧线,直冲到乱军贼首面前,手中的长剑挥下,贼首王善与马背上被那人劈成两半。 赵构从未见过战场上的岳飞,在这一刻,看到那人染血的面容时,心中没来由的一跳,但那个人眼中射出的嗜血而冷酷的光芒,却让他无由的一阵胆寒。 他想要上前去迎接这位英雄,但手心却在冒汗,他不是很敢面对这样的岳飞。 却就在赵构迟疑的瞬间,一个女人的身影跑了出去,她直冲到岳飞面前,叫他的名字。 然后,赵构看见岳飞将那个女人紧紧的抱住,两人的身影,在朝霞之下,显得分外的醒目和耀眼。 赵构咬着自己的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甚至在后悔,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那犹豫的片刻,或许,现在和岳飞并肩而立的那个人,就会是自己。 赵构策马,缓缓的走了过去,然后下马,站在两人面前,对李娃说:“爱妃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岳飞扭过头来,盯着自己。 赵构也盯着岳飞,不肯退让。 过了一会儿,岳飞松开李娃的手,道:“是臣逾越了,还请娘娘不要介意。” 李娃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赵构身边随即有侍卫上前,将她带走。 在李娃一步三回头的同时,赵构的脸色铁青,他盯着岳飞,声音带着森然:“鹏举恐怕是忘记了,她是朕的女人!” 岳飞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嘲笑的神色,他盯着赵构看了一会儿,说:“陛下在想什么,臣都知道,不过,有些事情是永远不可能的,就好像臣也决不可能,去和陛下的女人有染!” 赵构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本该是岳飞的成亲之夜,两人在树下饮酒,自己偷偷的吻了他。 赵构忽然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岳飞却毫不留情的说:“臣即便是醉酒,也不会醉到不省人事!以前的一些事情已经过去,臣不会在做它想。不过……也请陛下好自为之。” 16.寝阁 赵构被岳飞这样当面说出那天的事情,一股羞愧之情涌上了他的内心,他忙转过身,甩袖而去。 京城之乱就在贼首王善死后迅速的平定,有无数次,赵构都想要召见岳飞,但他一想到对方那毫不留情的话语,心中的火便刹那间被扑灭。 在夜深人静的宫殿中,他一个人躺在宽阔的床上,他知道岳飞知道了,但是……他也知道,对方已经说的很明白。 甚至,那样直白的不留任何情面的话语,比上一世他转身而去,还要明白。 赵构开始觉得无望,无望之余,便将这事情丢下,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别的事情。比如,如何稳定局势,如何招抚流寇,如何安排将领和臣子的调动,以及,如何抵挡金人的下一次进攻。 他有无数次想要把岳飞留在身边,但是一想到那天,他所说出的那样的话,就没有了任何勇气。 或许,终有一天,他会改变他的想法,就如同上一世那样,尽管他万分的不愿,最后不也屈服了么? 在夜晚的时候,赵构常常做梦,梦见多年前的事情,上一世的事情。 他将自己写的《往世书》翻出来看,发现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在宗泽死了之后,汴京并未再次沦陷,而自己也没有遭遇内卫兵变,长江以南更无金兵驰骋。 只是,在上面空着的一页,没有任何记录,但是却在赵构的梦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直到一天晚上,他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真实。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在他决心北伐之后,将岳飞召到临安的皇宫中。 他带着他游玩,岳飞曾作诗一首: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 他跟他讨论问题,两人还就怎么分辨马匹的好坏留下一段佳话; 甚至在气氛极好的时候,岳飞还会讲笑话。 在上朝的时候,赵构忍不住把岳飞拿出来跟人炫耀:朕近日和岳飞交谈,见其言谈举止大有长进,非昔日可比,堪当大用。 在一天和岳飞商议北伐一事的时候,他特意将时间拖得很晚,召其寝阁议事。 他首先说愿意将全国兵马交由岳飞统帅,在岳飞谢恩之后,赵构上前一步,将岳飞从地上扶起,他盯着他的眼,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最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此事非同小可,鹏举……可愿留下一夜,与朕细细商议?” 赵构突兀的提出这个要求,让岳飞呆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皇帝,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赵构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他紧紧的抿着唇,忐忑的等着对方的回答。 岳飞说:“外臣留宿宫中,怕不合礼制,臣不敢逾越。” 赵构知道,此刻松开手放对方离去,才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做不到,他说:“此事卿自己衡量,卿不是一直很想北上,直捣黄龙么?卿手握重兵,也要让朕放心才行。” 岳飞沉默不答,就在赵构以为事情谈崩了,准备就此罢手的时候,对方十分艰难的说出了一个字:“好。” 之前赵构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是实际上却让他大为失望。 没有他想象中的旖旎和美好,没有他渴望的温情和爱恋,岳飞只是安静的坐在他面前,跟他详细的讲述自己的计划。 最后,夜深,宫门终于关闭。在岳飞趴在桌上小憩的时候,赵构终于忍不住,偷偷吻了他。 然而那人却猛然睁眼,起身穿衣,就此离去,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那人停住脚步,说:“希望陛下说话算数。” 赵构就在那一刻忽然反悔,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然后他下令,追回岳飞前去接管淮西众将的诏书。等到的结果却是——诏书被追了回来,岳飞就此不辞而别,要守孝三年,不再领兵。 这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他不愿意想起,也不愿提及。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甚至他使劲想都想不起来。 却不经意的,在这个夜里,他竟然梦到了当年的往事。 他尤记得,岳飞下狱,在狱中数次请求,要见自己一面。 他不想去见他,更不敢去见他。 他早已背弃了当日的承诺,他已经选择了一条别的不同的道路。 当赵构在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叫进来一个太监,问: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太监小步跑了过来,低头回道:“三更了。” 赵构在心中舒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命太监退下。 梦中惊慌的感觉已经慢慢的褪去,他抱着双膝呆坐在床上,可那时的那种感觉绝对忘不了。 甚至连现在,因为刚刚的那个梦,将当时的感觉变得清晰无比。 当听说岳飞没有经过允许就径直去了庐山,要求为母守孝之后,赵构忽然觉得自己被人丢入了惊涛骇浪之中。他的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凭,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明天的众臣,因为前一天,他才带着自豪和骄傲,说岳飞堪当大用。 他一夜写了三封起复诏,希望岳飞能够回来,得到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岳飞拒绝回来,并且表示自己坚决要守孝三年。 赵构的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他将岳飞的好友部下,全部遣送去庐山,劝岳飞复出。 但岳飞依旧不为所动,赵构知道,如果这一次,是自己去,他一定会回来。 但赵构没有去,他无法面对岳飞的质问,甚至根本无法面对岳飞对于那天晚上的那个吻的质问。他只能将手藏在袖子里,然后面色漠然的对着岳飞的部下下令:若岳飞再不回来,尔等以军法论处。 李若虚等人在庐山脚下苦劝岳飞:“相公你这样跟陛下赌气,最后倒霉的是谁?” “我等平时并未做过让相公难堪的事情,相公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等考虑。” “陛下有令,若相公再不回去,我等当以军法论处。我等性命固然卑贱,但真若因此事丧命,相公难道能够心安吗?” “莫非相公真要等天子来请,才肯复出么?” 禁闭的房门猛然被拉开,岳飞的身影出现在房内。他的双眼不满血丝,面色憔悴,形容消瘦。他的唇有些干裂,在看到前来劝说自己的好友部属时,只能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说的不错,做臣子的,不该如此。” 当岳飞再次出现在赵构面前的时候,赵构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很害怕对方提及那天的事情,但岳飞并没有说。 他只是躬身行礼:“臣不敢对陛下处事有丝毫怨言,只是因为……因为……”岳飞一时半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说。 赵构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说:“卿……这次的事情,朕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朕亦有太祖所赐天子之剑,饶不得人。” 岳飞猛然抬头,盯着赵构,赵构心中一阵发虚,他不敢去看岳飞的双眼,只能将目光落在别的什么地方。 岳飞看了赵构一会儿,道:“臣已知错,不会再有下次了。” 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往日的融洽的君臣关系,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岳飞对赵构的处处防范。 剩下的时光,有时候是赵构要求其一骑回京,对方推脱没有时间。 有的时候是岳飞请求进京面圣,赵构推脱没有时间。 一直到四年后的大理寺狱成,两人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 赵构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往事一幕幕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当初那个人,没有以那种无情的方式,转身而去,如果在这之后,自己亲自前去庐山和他把事情说开,会不会结局就变得不一样呢? 赵构不知道,他只知道,手心疼,等他松开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嵌入了肉掌之中,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赵构微微仰头,在黑暗之中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然后,他站起身,写了一道手札:令岳飞帅本部军马,前去广西平叛。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岳飞,就如同上一世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想:或许把岳飞丢出京城,让他自生自灭,才是最好的做法。他知道,岳飞会在这种评判的过程中迅速的成长起来,成为当年那一颗耀眼的明星。他不知道的是,在数年后,如果两人再次相遇,是否,结局会变得不一样? 17.赵瑗 岳飞的捷报如同赵构所预料的那样,一封封的传了回来,他南北征战,很快的平定了多处的叛乱。 春正月,郭吉在宜兴,扰掠吏民,当地官吏听闻岳飞威名,请求相助,岳飞率军至,迅速稳定局势,郭吉出逃,岳飞派遣部将王贵帅两千人追之,大破其众。又有群盗马,林等精锐数千来攻,岳飞派出说客,归降其众。不久,便有张威武者不从,岳飞单骑入其营,手擒出,斩之,收其军。 四月,岳飞军途遇金兵游骑,四战皆捷,擒女真万户,汉儿李渭等人。 旋即进兵往南,一路势如破竹,流寇叛将纷纷望其披靡,无人能挡。 七月,赵构收到宰臣奏事,盛赞岳飞可用,赵构遂下令,命其为滑州防御使,守卫京畿。 九月,金兵再次来攻,岳飞引兵击之,俘获甚重,其部属已有三万余众,遂加封宣抚使,与金人战新乡,擒获其千户萌可可,斩首数百,献俘京师。 这一年的时间,赵构也没闲着,他不仅派出了岳飞前去平定地方,还有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将四处击破那些趁机作乱的贼寇。 在一系列的交战中,赵构小心的选择着领兵的人选,特别是为了解决京城所面对的压力,前去关陕督战的人选。 上一世,他用的是张浚,张浚前去关陕,以文官领兵,负责统筹军事,却因为其刚愎自用,与当地大将曲端不和,弄得富平战败,关陕尽丢,大将被杀。 这一世,赵构不再准备委任这个坚持抗战的人物以重任,他派了另外一个性格温和,办事老道的丞相朱胜非前去督师,希望能够改变这一战的结局。 就在岳飞献俘御前,朱胜非前去关陕督师的时候,金人对于宋庭的一系列活动,也调整了策略,他们送了一批靖康年间俘虏的官员返回,希望其能够扰乱赵构的视听。 在这批官员中,有一个人赵构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叫做秦桧。 秦桧初到京城,便称自己心向宋朝,是从金人营中逃归,胸有二策,可平定天下。 当赵构听到秦桧的这些言论的时候,心中异常的平静。 他将秦桧诏入大殿询问:“卿有何计,可平定天下?” 秦桧现在尚无之后的权势,他恭谨有佳,对赵构行礼后,说:“臣以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划定边界,议和通好,可再无天下之乱。” 大殿中的众臣面面相觑,特别是引荐秦桧的李纲,更是对秦桧这种公然投降的言论瞠目结舌。 还未等众臣开口,赵构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两句话,他太熟悉了。 当年自己漂泊海上,好容易躲避了金兵,回到大陆的时候,秦桧也是这样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番言论。 当年的他二十三岁,对于这种四处漂泊,被金兵追赶,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完全厌倦,他虽然不敢公然认同秦桧的观点,但心中却不免动摇。 当前一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在赵构面前的时候,赵构颇为玩味的看着秦桧。 秦桧今年尚未满五十岁,说话也不似前世权势熏天,皇帝都要容让的时候那般嚣张,他说完这番话后,有些忐忑的看着赵构。 赵构笑了一会儿,笑累了。 他不能忘记,自己在议和之后,所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议和,他杀了岳飞,以为天下就此太平,但接下来的生活,却让他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金人在议和条款中有一项:宋庭不得无故更换宰相。 秦桧从此安坐宰相之位,大肆排除异己,清洗政敌,到了后来,赵构即便是有心改变这种状况,也已经有心无力,只能够竭力的培养养子普安郡王的势力,期望能够制衡秦桧。 最终的结果,是使得赵构周围遍布秦桧的耳目,自己中午吃了什么,下午就能够传到秦桧的耳中。 以至于后来秦桧要求加九锡,并且准备谋逆,甚至连新的国号都想好了。 若非普安郡王相助,赵构能够忍耐半生,恐怕江山就已经在这种情况下易主。 那时候,每当赵构摸到自己靴子里用来防范秦桧的匕首的时候,心中都后悔不已。 然而现在,赵构缓缓的走下御座,他盯着秦桧,片刻之后,赵构忽然说:“朕是北人,秦卿此言,是让朕把皇位拱手让给金人吗?” 秦桧被赵构质问的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不能言。 上一世,赵构只能够等到秦桧死后,才能重新掌权,然而这一世,他不会轻易的放开手中所握到的东西。 他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做了一件他长久以来都很想做的事情:“来人,将这个金人的奸细,拖下去斩了!” 众臣都被赵构的此举给惊呆了,有宋一代,太祖誓碑,士大夫不因言获罪。秦桧说出此话,也罪不致死,最多贬官了事。 众人纷纷跪下为秦桧求情,赵构看着这些为秦桧求情的人中,有很多在前一世被秦桧整的很惨。 赵构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心意,上一世他因为要议和,才启用和金人关系深厚的秦桧;既然这一世,不准备和金人议和,那秦桧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殿前诸班值将其拖出去,径直斩首。 当秦桧的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赵构心中缓缓的舒了一口气,他忽然的想起前一世的儿子来。 那个儿子叫做赵瑗,并非自己的亲子,但却比亲儿子更孝顺。他帮助自己铲除秦桧,在自己退位后仍然恭敬孝顺,在临死前,也是他陪伴在自己身边。 那么这个时候,赵瑗会在哪里呢?这一世赵构有了三个亲儿子,都被自己安置在远离京城的宜兴,他有些想把他们接来,但他也不敢保证,京城会不会再一次失守。 在犹豫了很长时间以后,他下了一道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圣旨:“着秀王之子赵伯琮觐见。” 虽然在这一世,两人不会再是父子,但是在杀掉秦桧的这一天,赵构有些想这个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养子。 岳飞进京献俘的那一天,正好就是赵瑗进京面圣的那一天。 今年才三岁的赵瑗坐在马车上,看见岳飞所带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和押送的俘虏进入京城的时候,他扭头问身边的老仆:“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将军是谁?” 老仆躬身回答:“正是此次擒获金人千户萌可可,大名鼎鼎的滑州防御使岳飞。” 赵瑗命马车停下,让岳飞先行,当岳飞的队伍缓缓进入城中之后,他才放下帘子,忽然说:“如果我有这样的老师教就好。” 18.收养 御前献俘这一天,赵构乘坐舆至宣德门楼,登上城楼,坐于御幄,百官分立楼下,内侍侍卫矗立在赵构两侧。 岳飞押送着千户萌可可策马而来,归于楼下,高呼万岁。 赵构的下巴微微的昂起,他的目光落在岳飞的身上。 一年未见,故人如旧,那日的不快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岳飞一身新衣,手捧俘虏名册,高举过头,大声道:“臣幸不辱使命,特献俘御前。” 赵构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场景和前世某次有些重叠。 那是他海上飘零回来之后,见到的岳飞,就是在这样的献俘仪式上。 岳飞那一年二十八岁,早有威名在外,赵构往昔只听说岳飞所部纪律极好,在得知他打了胜仗,甚至捉了俘虏来献之后,异常高兴的对周围的人说:朕未曾想,飞竟如此善战。 那一天是仲春,年轻的将领一身红袍,见到皇帝,头也未敢抬。 那时候赵构从御座上走下来,走到岳飞的面前,他伸手将岳飞扶起,用着略微激动的声音说:“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的看看!” 赵构尤记得,当年的岳飞双眼明亮,嘴角的笑容很让人沉迷,脸上则洋溢着兴奋。 多年前的场景,再一次出现在赵构面前。 这一年的岳飞,年仅二十六岁。 赵构觉得今日的阳光尤为明媚,秋日的天空非常澄净,没有一丝云彩,将岳飞的身影照射的异常干净。 他想要走下御座,如同前世见岳飞那样,将其扶起,但最终却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放弃了。 很奇怪,没有前一世的激动和兴奋,因为他知道必然会有这一天,但是,心中满足的感觉,却比前世更甚。 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担心以后的命运,因为他知道,这对于岳飞来说,只是刚刚开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这样的机会有很多,岳飞也会迅速的成长为当年的那个统领千军的大帅。 赵构的声音平稳,他觉得自己或许拥有这个年轻的身体久了,整个人也都渐渐的变得不再那样麻木和冷漠,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是血管中年轻血液的跳动。 他说:“岳卿平身。” 岳飞站起身,他朝着御座看来,没有前一世皇帝面对面的紧张和兴奋,岳飞的双眼显得非常的沉稳,神情中也多了一丝严肃。 接下来则是俘虏一一的下跪行礼,在冗长的仪式过后,赵构缓缓的走下楼台。 他看见岳飞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果他现在上前,对他说话,问他两句,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但他随即也想起岳飞的那句话:“陛下好自为之吧。” 他没有上前,转身而去。 回到宫中的时候,他进意外的见到了赵瑗。 赵瑗身上穿着夹衫,圆嘟嘟的脸显得非常可爱,但赵构心中总不免有些失望,他更想见到那个沉稳老练的中年赵瑗,而不是这样一个奶娃娃。 赵瑗站在殿下,对赵构规规矩矩的行礼:“臣见过陛下。” 赵构看了赵瑗一会儿,发现即便是个奶娃,也依旧能够触动自己内心最柔软的东西。 他对着赵瑗招手,说:“过来。” 赵瑗慢慢的走上前,说:“陛下有何吩咐?” 赵构伸手,猛地将赵瑗抱起,赵瑗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说:“谢陛下抱。” 赵构哈哈的大笑了起来,他抱着赵瑗做到自己的御案边,问:“你读过书么?” 赵瑗说:“只读了三字经和千字文。” 赵构又问:“会写字么?” 赵瑗摇头:“我爹说我太小了,等长大一点再学。” 赵构一愣,从来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随即他想起来,赵瑗口中的爹不是自己。 他的心中有点惆怅,他说:“那从今往后,朕教你读书写字好么?” 赵瑗的声音软软的,柔柔的,他小声说:“好。” 整个下午,赵构就抱着赵瑗坐在书桌边,教他写字,读书。 韦太后来见过赵构一次,见赵构抱着别人的儿子自得其乐,有些不满,她对身边的吴芍芬说:“官家自己有儿子不去管,却好耐心教别人的儿子,真是不分轻重,难道这个赵伯琮会给他养老?” 吴芍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赔笑。 赵构很意外的发现,即便是赵瑗今年只有三岁,这个孩子的耐心却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的。他并没有很不安的到处扭来扭去,也没有要东西吃,只是很认真的在学着赵构交给他的字。 赵构指着自己刚刚写的一个字说:“瑗。” 赵瑗抬起小脸,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赵构说:“天子礼器,天圆地方的一种玉,你喜欢这个字么?” 赵瑗说:“天子所用的字,臣不敢喜欢。” 赵构笑着揉了揉赵瑗的脑袋:“朕喜欢,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赵瑗乖乖的趴下御座,在地上叩头:“谢陛下赐名。” 赵构当即便命人用一块上好的玉做了一个玉瑗,亲手系在赵瑗的腰间,说:“瑗瑗,你是个好孩子,朕很喜欢你。” 赵瑗说:“我也很喜欢官家。” 赵构伸手抱住了赵瑗,将其带入后宫,把自己的妃嫔都叫了出来,对赵瑗说:“你喜欢谁?朕就让谁当你的养母。” 赵瑗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李娃身上,他指着李娃问:“这位娘娘好奇怪,她是谁?” 赵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说:“除了她,谁都可以。” 赵瑗说:“我喜欢官家。” 赵构点头:“好!那从今往后,朕就当你的父亲,可好?” 赵瑗点头,躬身行礼,说:“谢阿爹。” 当天晚上,赵瑗认生不肯睡,赵构便哼着一首儿歌哄赵瑗睡觉,赵瑗拿手支着脑袋,看着赵构,过了一会儿他说:“虽然是第一天见阿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觉得阿爹很亲切,就好像已经认识很多年一样。” 赵构摸了摸赵瑗的脑袋,低声说:“朕也一样,你快些睡吧。” 赵瑗闭上眼睛乖乖的睡去,赵构就坐在床边看着赵瑗,心中有些遗憾:可惜了,这一世,皇位不会传给你,但朕心中永远会记得你的好处,不会亏待你的。 在赵瑗睡去之后,赵构走出殿外,初秋的天气并不冷,夜风吹过,带走了白天的燥热,有着一丝凉爽,在这个晚上,后世的儿子在自己身边,但却无端的,他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赵构换上了一套常服,朝着宫外走去,他身边的太监侍卫要跟上,赵构摇了摇头,最近汴京城内并无乱,他不需要人陪。 在出了宫门之后,赵构很想去见一见,曾经的太子少保。 19.饮酒 汴京皇宫的西边是天波府,赵构从此而出,因为汴京曾经被金人洗劫过一次,街道两旁的风貌已经和之前的汴京大为不同,但许多店铺的老板又重新回来,在原处开了店铺。 岳飞在汴京并无房屋,之前租来用来举行婚礼的小院也早已退还房东,在走出皇宫之后,赵构才猛然惊觉,他居然,不知道岳飞现在会住在什么地方。 这太可笑了!赵构心想:作为皇帝,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大将住在何处。 赵构朝着驿馆走去,如果岳飞今天晚上没有人请客,他应该会在那里。 驿馆中并无岳飞的身影,他战胜归来,又得皇帝嘉奖,肯定会有很多应酬,今天晚上会是谁宴请岳飞,又会在哪里宴请他? 赵构觉得如果要把这么偌大一个汴京城的酒肆茶馆全部翻过来找,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赵构就站在驿馆外等,岳飞是住在此处无误了。 他等了片刻之后,觉得夜中的风有些凉,便问明了岳飞住在哪间房,干脆进去等。 当驿馆的驿丞推开岳飞所住的房门后,赵构不由的皱了皱眉,问:“岳宣府就住在这种地方?” 驿丞忙解释:“岳将军来的时候,上房住了人,本来要给他重新布置的,但是他说不用了,住在这里就很自在,并非下官有意刻薄,再说,现在岳将军深得圣眷,也无人敢刻薄他啊!” 赵构这才放下心来,房中摆设简单,仅有一桌一床,但收拾得非常整洁,赵构摸了摸桌子上的茶壶,水是温的,看来这驿丞也十分尽心,尽管岳飞不回来,他依旧会隔一段时间来换一些温水。 赵构就坐在桌子边,拿了一个茶杯喝水,一面喝水,一面默默的等着。 他发现岳飞和自己的差距真的很大。对方生活俭朴,不喜欢铺张浪费,而自己,则是喜爱奢华;对方作风正派,从未有过侍妾,但自己当年即便是不行了,后宫中还是有一大帮人;对方忠勇双全,受人爱戴敬仰,而自己,最终却出卖了对方,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赵构一面喝茶,一面默默的想,当年之所以会选择秦桧,或许是他能够给自己带来更加安逸和享受的生活,这对于一个漂泊了半生的人非常重要。但现在,秦桧已经被自己杀了,所以,对于一个已经安逸享受了半生的人来说,会更加渴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吧。 赵构的嘴角不由的微微扬了扬,他想,尽管自己和岳飞有这么多的不同,但至少在这一刻,选择的道路都是相同的,所以有些悲剧,就可以避免。 想到这里的时候,赵构发现自己并不再急着见到对方,或许今天晚上他会喝醉,留宿别处,那自己也没必要在留在这里等他了。 赵构站起身,他正准备回去的时候,房门被人一下子撞开了,岳飞一身酒气地被人扶了回来,赵构看见扶岳飞回来的是老熟人,曾经在岳飞的军中做监军的李若虚。 两人见了赵构都十分的诧异,慌忙行礼,岳飞心中更是奇怪:“陛下在这里,可是有事要交代臣?” 赵构看了李若虚一眼,李若虚很识趣的退了出去,赵构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说:“喝酒多误事,以后莫要再饮了。” 岳飞恭敬的说:“是!” 赵构就此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岳飞觉得更加奇怪,皇帝半夜跑到自己房中等着,就是让自己以后不要喝酒了? 岳飞道:“陛下一定有事,臣今日醉了,不能商议大事,还请陛下恕罪,等明日清醒了,臣前去面见陛下。” 赵构笑了笑,答非所问:“朕听说,往日你在相州的时候,喝酒之后常和人打架,可有此事?” 岳飞的脸上红了红,他说:“不敢欺瞒陛下,是有此事。家母也曾经为此责骂过臣,只是一见到美酒就管不住自己。” 赵构道:“你向来孝顺,你母亲说的话你都不听,朕说了你会听么?” 岳飞一愣,便马上醒悟过来赵构所指自己醉酒一事,他正色道:“陛下有令,不敢不从,从此戒酒,绝不再饮了。” 赵构离去的时候,心情非常的好,岳飞见到自己,并没有再那样冷冰冰的,也没有提及李娃的事情,更加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认真对待。在说“绝不再饮”四个字的时候,岳飞的神情显得非常严肃。 街道上的叫卖声,各种食物的香味,一齐涌进赵构的鼻子,他忽然觉得这一刻的汴京,有些像当年的临安。 一想到当年的事情,赵构就忽然回忆起来,似乎前一世,也有着这样的一幕。 自己对于岳飞酒后闹事不满,曾经说过他一次,他便不再饮酒。 直到绍兴十年北伐,岳飞大败金兵,曾经有豪言:待拿下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 赵构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忽然觉得不舒服,岳飞这句话的意思,是否也包含了:如果攻破金人老巢,就不用再听皇帝的话了?或许,在拿下金人老巢之后,他会辞官归田,也或许会出家剃度?如果远离朝堂,自然不用再听皇帝的话。 赵构忽然想到,岳飞在最后一次出征前,似乎是已经找好了寺庙,都准备出家了。 他一想到这里,心中划过一丝不快,但随即,他对自己说:黄龙府远在关外,即便是岳飞得胜,也不可能拿下黄龙府,所以……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没有机会辞官归田,更加没有机会剃度出家。他将一生一世在自己身边,哪里也不准去,非要如此不可。 20.追击 赵构回到自己的寝宫后,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的朝议也显得神清气爽,好消息一个个的传来,他上一世所犯下的错误,这次没有再犯。 上一世他用张浚为相,命他前去节度关陕,抵抗金人的进攻,结果张浚弄得关陕全失,而这一次,他换了更加老成持重的朱胜非,传来的消息是,金人对关陕做了试探性的攻击后,就撤兵别处了。 “撤兵别处?”赵构的眉头微蹙,看着自己在纸上写的这四个字,别处,会是哪里? 毫无疑问,必然是地处中原的汴京城! 赵构的心中莫名的一阵慌张,他开始隐隐的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迁都汴京,他觉得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的去筹划怎么逃跑的事情。 他甚至无法自控的都想好了细节,现在马上就跑,直过长江,然后东下,只要到了海上,那就是绝对的安全。 他居然能够清晰的回忆起来当初在海上漂浮的细节,甚至还记得那年过年,他在海舟之上买下橘子,用橘子做成灯,随波逐流的那个夜晚。 赵构懊恼的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明明已经没有后路,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为什么自己却还是这么的懦弱。 他咬着自己的唇,心中对自己说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即便是抗拒内心对金人的恐惧,对破城的颤抖,都已经让他无法分出多的精力,来思考任何问题了。 他的双拳紧紧的握着,甚至差点把指甲嵌入肉中。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前世体会过多次的恐惧。 却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殿外通传:“滑州防御使岳飞求见。” 在听到岳飞这两个字的时候,赵构心中的惊恐,不安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不用逃跑,因为——岳飞还没有被处死大理寺。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是逃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岳飞必会保他平安。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是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他不是那个青春年华有着无限未来的少年,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他忽然意识到,这次重生而来,本就是无畏而来。 赵构深深的吸了口气,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稳:“宣。” 岳飞步入大殿,他的身影逆着光,显得格外的魁伟。 身上的铁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圈光晕。 这个样子,和赵构记忆中的那个人,忽然就吻合在一起。 岳飞躬身行礼:“陛下。” 赵构朝着岳飞招手,示意他走过来。 岳飞走了过去,赵构将折子递给岳飞看。上面是金兀术大军即将抵达汴京的消息。 “鹏举,你认为,该如何防守汴京?”赵构没有问守不守得住,他只是问,该怎么守。 岳飞道:“粘罕,窝离不两大元帅已死,兀术不足为惧。可与西夏和好,命西北军勤王,稳住洛阳;陛下亲卫,可以太行山为依凭,固守河北,则中原无虞。” 赵构点了点头,岳飞想了想又说:“臣一人之智必然有限,陛下何不诏枢密院和朝臣,共议如何抗敌?” 赵构道:“只怕到时候众说纷纭,反而不好。” 岳飞笑了笑:“陛下定了方向和目标,让他们去想办法,最后由陛下裁决,不就好了?” 赵构一愣,岳飞道:“这不过是臣的一点小见识。每次出战前,臣都会让帐下谋士们拟出数条不同的方法,考虑各种不同的情况。所谓谋定而后动,故能百战百胜。” 赵构沉吟了很久,连岳飞离开他也没有发现。 第三天的时候,岳飞就接到了自己所部的命令——固守河北三镇,以太行为依凭,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岳飞没有能够看到整个战略的全局布置,他甚至不太清楚,是什么人驻守京城,什么人防卫山东。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于是他带着手下的四万人马再一次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秋十月,金兀术帅军,兵分两路,攻击汴京。 一路从北往南,经河北入京畿。 一路从西往东,从山西南下,试图再次封锁洛阳。 两路金兵都走的不顺利,东路军在河北一处,遭到了最头疼的事情。 有一支军队,就好似附骨蛆一般,处处阻挠他南下的步伐,一个城池接着一个城池,再也不如靖康年间南下的时候那么好打下来了。 每一处都要一番苦战,即便是一番苦战攻下了城,只要大军一走,这座城又会马上被夺回来。 东路军不敢绕开这些城池,将背后丢给敌人。就此被纠缠在此处。 而西路军则要顺利的多,几乎是一路势如破竹的,南下。 在进攻洛阳的时候,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一个月后,洛阳终于再次沦陷,但城中什么东西都没有。 西路军在洛阳得不到任何补给和装备,只能够稍微集中了一下兵力后,进攻汴京。 赵构再一次被金人围城,他忽然觉得心安。 似乎,哪怕是被人围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所新提拔起来的几员将领,都可以独挡一面,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琦等,都有着不凡的表现。 歼敌虽然不多,但却能够坚守不下。 一个月后,西北大军赶到。 在前一世,因为赵构措置不当,西北军几乎全部阵亡,而这一世,西北军还在。 西北军一到,整个局势顷刻改变。 西路军苦苦支撑,却等不到东路军的到来,不得已只有退兵。 当城外金兵不用议和就能够退去的时候,赵构的心中被兴奋所塞满。 这是第一次,他在面对金兵的时候,有了胜利。 在这一刻,年轻人的热血,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回头,对诸位将领说:“朕当亲提一军,生擒兀术!”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构感觉异常的好。前世他也说过这话,不过这句话说完的结果就是他的十万亲卫部队全军覆灭。 他始终也没那个本事亲提一军。 但是这一次,当他看见金兵退却的时候,那种刻在人类骨髓中的本能显现了出来,追击,想要追击。 赵构翻身上马,点了韩世忠的名,两人率军,追了出去。 金兵跑得很快,特别是起兵站主力的金兵,来去如风。 而赵构的兵士,多是步兵,虽然说人类的耐力比马匹要好,长期行军步兵会胜过骑兵。但是在这种追击中,步兵不占任何优势。 赵构当然也不可能追上金兀术,西路军从山西撤军,还留下不少人马留守,赵构不敢再追了。 他只得退回,途经河北南部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金兵尚未退去的东路军。 这是他第一次在乱军之中,和金兵遭遇,这个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打得赵构手忙脚乱,韩世忠所部也几乎都被击溃。 遭遇战发生的当天晚上,赵构和韩世忠等人,被团团围在一个村落中。 金兵认出自己围住的是当今大宋皇帝,异常兴奋,而韩世忠则在和赵构商议逃跑的事情。 韩世忠说:“陛下,今日之事,恐怕是要不妙了,不如陛下更衣潜行,臣护送陛下回到京城,此处离京城不过百里,只要到了京城,必然能够平安无事。” 赵构看了韩世忠一眼,忽然说:“是悄悄的走,不告诉任何人的那种吗?” 韩世忠道:“当然!若是说了,恐怕现在就要乱。” 赵构撇了撇嘴:“明日皇帝和主帅都不见了,恐怕这数万人马,立刻会溃散。流民涌入汴京城,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赵构就想起来了韩世忠那著名的沐阳兵溃,真是雪上加霜的一笔。 韩世忠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赵构沉吟片刻,道:“如果朕的估计没错,这里的金兵,已经是强弩之末,河北诸镇,乃是岳飞的防区,他应该现在就尾随在这批金兵之后。你我手中尚有一万人马,岳飞手中至少也有四万人马。若是两军合为一处,前后夹击,金兵必然难逃。” 韩世忠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说:“天知道岳飞什么时候会来。” 赵构忽然站起身,指着远处冉冉升起的一朵白色的烟花:“来了。朕知他不会负朕。” 本来是被金人包围的糟糕状态,在岳飞所部到来之后,便成了内外合击的有利形势。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就结束了。 金兵仓皇逃跑,在远处却又集结成阵,有条不紊的退却。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金兵不过两万人,己方军队足足有五万,是对方的一倍还多,在这种对比之下,还是让人给成功撤退了。 难道说,自己永远,不是金人的对手了吗? 当天夜晚,赵构在野外扎营,数万军队将其拱卫,他信步走出营帐的时候,正巧碰到岳飞也在营中乱逛。 赵构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朝着岳飞招手:“鹏举,你过来。” “是。”岳飞停下了漫无目的的乱逛,朝着赵构走来,“陛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赵构微微侧头,看着岳飞,“如果你心中还恨朕,这时候转身离去也成。” 岳飞朝着赵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赵构的胸中腾的一下升起了一团火。岳飞果然还是在因为以前的那些事情恨自己。 然而岳飞只走出两步后,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过了许久许久,才转过身,神色平静的看着赵构:“有些事情,老藏在心中不痛快,还是说开了好,省的整天惦记。” 21.谈心 然而岳飞只是走出两步后,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过了许久许久,才转过身,神色平静的看着赵构:“有些事情,老藏在心中不痛快,还是说开了好,省的整天惦记。” 赵构怎么也想不到岳飞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你我二人,是该好好的谈一谈了。” 岳飞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仿佛在黑夜中绽放的烟花一般,瞬间就照亮了赵构的心。 在这之前,赵构已经对其完全绝望,但是这个笑容,又重新点燃了他心底的火焰。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一处又一处的篝火,点点火星冉冉升起,空中的青烟弥漫,仿佛被风吹动的青纱帐一般。 赵构首先开口,说:“对不起。” 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夺妻之恨,并不是容易忘记的一件事情。 岳飞过了一会儿,才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虽然说已经完全忘记那件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说到这里,岳飞停了下来,他似乎在组织措辞。 赵构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等待着那个“但是”之后的转折。 “但,我已经不恨你了。” 赵构的眼眸微抬,他看着岳飞。 岳飞的神色诚恳,没有半点作伪。 赵构心中一阵狂喜,却又听岳飞继续说:“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那天过后,我自己想了很多,有想过一走了之,永远不再见你。” 赵构忽然说不出话来,那天偷吻,岳飞果然没有醉。 “既然知道我怎么想的,又回来做什么呢?” 岳飞深深的吸了口气:“因为你是皇帝,而我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这天下像从前那样太平,想要把金人赶走。这一切,没有你是不可能做到的。无欲则刚,而我有所求。” 赵构笑了笑,岳飞没有看他,继续说:“但我也不想引起你的误会。我……我可以交付忠诚,勇敢,甚至生命。如果我能够,我会为了达到目的,毫不犹豫的交付我的一切给你,但是有的东西,我不能够。” 赵构便笑不出来了,对方说的如此清楚明了,竟令赵构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岳飞猛然停下脚步,双眼看着远处的天空,片刻之后,他单膝跪下,对赵构抱拳:“若陛下愿意,臣愿效犬马之劳,至死不渝;若是陛下不愿,臣自问没那个本事周旋得当,还请就此离去。” 赵构低头,看见岳飞跪在他面前,就如前世那般。 这番话,是在他心中想过很多遍的吧?赵构心想。 他感到一阵沮丧,果然是不可能,而且永远都不可能。 但,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自己不是连命运都改变了吗?难道人心就这样不易更改? 在这一刻,赵构差点就要允许岳飞离开,但他却猛地大笑起来,笑得特别厉害。 岳飞听见这笑声,心中觉得诡异,当他抬头看向赵构的时候,看见那个面色白皙下巴微尖的皇帝,笑地差点喘不过气来。 “哈哈,岳飞,你大概是想多了。”赵构说,“你以为朕看上了你,想要求欢吗?” 岳飞的脸涨的通红,他没想到赵构竟然说的这么直白。 赵构拍了拍岳飞的肩膀:“你竟然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困扰了这么多天?李娃的事情是朕不对,因为朕嫉妒你。嫉妒你竟然可以另娶,而朕却不能册封自己心爱的女子为皇后。因为朕的皇后被金兵掳走,所以……这件事情是朕对不起你,李娃朕没有动过,如果你还喜欢她,朕把她还给你就是。” 岳飞感到自己的大脑一时之间有点无法思考了。 赵构继续笑道:“至于那天晚上,你大概真的想多了。朕只不过是觉得……觉得……”赵构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掩饰的词来解释,于是他只能够慌不择言的瞎编:“只是觉得你长得有点像我大哥,所以心中起了亲近之意罢了。如果朕是想让你侍寝,又怎么会只是亲一下额头?” 岳飞心中开始一片茫然和疑惑,他记得前不久赵构才说“恨不得大哥和父亲去死”。 岳飞质疑的眼神落到了赵构的眼中,赵构马上叹了口气:“虽然他们在的时候,我恨不得他们去死,但是一旦真的没有了,却难免想念。” 岳飞道:“我长得和天眷有几分相似?”,他没见过前两位皇帝,他唯一认识的皇帝就是赵构。但他很清楚,自己长得和赵构没有半点一样。 赵构含混的点了点头:“朕长得像韦娘子。” 岳飞不再多问,但对赵构的解释,保持着怀疑。 赵构有些发怒,他抬起脚踢了岳飞一屁股:“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沉鱼落雁?还是倾国倾城?清秀都算不上,朕身边美人如云,男女都不缺,为什么会独独看上你?” 岳飞一愣,随即释然,笑了起来。 的确,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地方,可以让这位年轻的皇帝爱慕的。 那么,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了。 心头的包袱一去,岳飞的神色立刻轻松起来,他躬身向赵构行礼:“是臣妄言了,还请陛下恕罪。” 话语说的异常轻松。 赵构只觉得心中感到一阵涩涩的味道,但当他看到岳飞轻松的神色和立刻对自己亲近起来的态度后,苦涩之中又多了一丝甘甜。 赵构挤出一个笑容:“这就是你要找朕说的事情?你放心,朕明日就将李娃还给你。” 岳飞摇了摇头:“是陛下的妃嫔,臣如何敢要?陛下心底无私,倒是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赵构继续努力的挤出笑容,他半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转移了话题:“随便你吧,不说这些事情了。讲正事,金兵很难对付啊!” 一提到这个问题,岳飞立刻神采飞扬了起来。 他赞同赵构的想法,却又提出了一系列的解决办法。 金兵善于奔袭,马匹又多,唯有两种方法可以克制。 一是严格的训练便宜的步兵,让他们组成阵来抵抗起兵,这需要每个士兵都有着极大的勇气,更需要在平时的训练中将这些士兵训练成只听口令,无所畏惧的木偶般的战士。 二则是以骑制骑,训练出能够和金国相抗衡的精锐骑兵。 而这一切,都非一朝一夕所能够做到的,都需要长时间的准备。 “五年,陛下若励精图治,五年之后,必然可以和金人一较长短,绝不会明明堵住了他们却拿不下他们。” “五年……”赵构在心中沉吟,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他对于战事已经感到疲惫,急于想要结束这场战争,他在面对请求北伐的岳飞时,问:“卿若统兵,几年可平金贼?” 岳飞回答:“三年。” 那时候,岳飞手中有着十万精锐,只要皇帝支持,恐怕根本用不了三年。 但赵构却不愿意再等了,三年太长,他只想早点安定下来。 可是现在,当听到岳飞说“五年或许可以一较长短”的时候,赵构却根本不着急。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很明白,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也就是——岳飞离开自己的时候了。 所以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说:“卿不必如此求急。莫说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朕也等得起。” 君臣这次谈话,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两人又说了很多,当一个放下包袱,而一个小心隐藏的时候,双方似乎都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相处了。 夜间赵构回营歇息的时候,心情很好。 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没什么等不起的。 上一世,不就是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真正的太平么? 哪怕就是议和,二十五年后,金主依然再次南下侵宋,若非赵瑗力主抵抗,恐怕当时自己就身首异处了。 赵构带着笑容沉入梦乡,感到前所未有的甜蜜。 岳飞回到营中后,觉得一阵轻松,自从那日晚上的事情过后,他就一直害怕见到赵构,却又不能够不见。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实在是没有能力周旋得当。 但现在,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时,忽然笑了。既非英俊不凡,又非倾国倾城,他的确不可能看上自己。 王贵这个时候过来找岳飞,看到岳飞在看着镜子傻笑,说:“大哥今天心情不错啊!” 岳飞点头:“是。” “是因为什么呢?” 岳飞笑道:“以前我误会了一件事情,今天才知道,原来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这是岳飞自李娃离开后,最开心的一天。 王贵见他心情好,便趁机说道:“你娘让我有时间劝劝你,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娶一个媳妇呗。” 岳飞点头,刚想要回答“好”,却猛然想起前妻刘氏和李娃的事情来,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他从内心中感到有点害怕。 他摇头,说:“古人有云:‘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王贵道:“听说这位古人,是记入佞幸传的,还死的早。千万别用他的话,晦气!” 岳飞一惊,然后用力的点头:“对,晦气!” 说完后,他又心有余悸的扭头看镜子。镜子里的人满脸尘土,皮肤黝黑,长相普通,身材魁伟,看着不像是个晦气的,真是万幸。 他躺在床上,很快的就进入了梦乡,却在梦中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他半夜惊醒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让他惊惧了。 22.重修 第二天,岳飞偕同韩世忠,率军护送赵构回京。 这次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所有人的心灵,抗金气氛登时高涨,一片北伐之声不绝于耳。 但赵构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和金人抗衡。 他和朝中的几位大臣商议后,制订了初步的计划。 收复山西——驻防雁门关——巩固河北——修养练兵——决战金兵。 赵构依旧是命杨存忠做自己的亲军侍卫,这个人做了他几十年的亲军统领,虽然打仗不怎么样,但是信得过。 他命岳飞率军去收复太原,他很清楚,在这种和金兵的征战中,岳飞会迅速的成长起来,成为他记忆中的那个封疆大吏,可以完全信任和依靠的人。 而自从那日两人把话说开之后,岳飞再也没有绕着赵构走了,他在赵构面前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偶尔还会开个玩笑。 就在岳飞要出征的前几天,赵构对岳飞说:“听说你母亲和儿子都在你的军中?” 岳飞点头,赵构道:“你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多岁,恐怕没那个精力来照顾两个孩子吧?” 岳飞道:“还有弟弟帮忙,不劳陛下费心。” 赵构笑了笑:“朕不是费心,是不放心。将你的家眷搬到京城里来,朕才会对你放心。” 岳飞发现赵构说话越来越直白,将领在外,家眷在京城,的确是朝廷为了控制将领的一种潜规则。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的说出口的。 赵构道:“朕会好好的对待他们,找人去教导你的两个儿子,你不用担心。”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岳飞再也不能够拒绝,他躬身行礼:“多谢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岳飞的动作很快,他的驻军本就在京城附近,不到三天的时间,他的家眷已经被接到了京城中。 赵构送了岳飞一个小宅子,京城地价比金还贵,况且以岳飞现如今的身份,也不能够用太过豪奢的住宅。 只是这个小宅子,正是上一次他来京城,准备成亲最后却伤心离去的地方。 当岳飞站在门口看到朝廷安排的住处竟然是这里的时候,不由的愣住了。 当然他只是愣了片刻,将家人稍稍安顿之后,便进宫谢恩。 岳飞是下午十分进宫的,那时候赵构正在练字。 赵构一直醉心于书法,特别是前世,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够让他享受成功地快乐,唯有写字,在笔墨之中,才能够找到那么一点点的自信。 岳飞见到赵构的时候,就看见殿内的一个身穿淡褐色袍子的青年,手持狼毫,神色认真的在写字。 傍晚的阳光从窗户中斜斜的设进来,照在他的身上,画出分明的窗格。 殿中有着一股静谧之气,在这里,连年轻人身上该有的朝气,都丝毫不见。 岳飞不敢打破这里的寂静,他进宫谢恩,本就不是什么急事,于是便站在殿外的门边等着。 太阳一点点的偏西,冬日的阳光本来走的就快,很快就隐没了下去。 顷刻便有小太监上前,将殿中的蜡烛一根根的点燃,照亮了赵构的侧脸。 他侧脸的轮廓秀美,眉头却微蹙,似乎陷入沉思,沉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小太监低声道:“官家,该用膳了。” 赵构头也不抬:“并不饿,晚膳免了。” 那小太监答了一声是,见赵构砚台中的墨空了,又小心翼翼的上前磨墨,却被赵构制止。 “你不写字,也磨不出好墨来,朕自己来就行了。” 那小太监看了一眼始终站在门外的岳飞,低声道:“陛下,岳宣府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了。” 赵构一愣,抬头朝外面看去,果然就看见岳飞站在那里。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长时间?赵构竟全然没有发觉。 他朝着岳飞招了招手,道:“进来。” 岳飞便走了进来,对赵构行礼:“臣见过陛下。” 赵构每次写完字之后,心情都会变得平和宁静,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说:“不用多礼,你有事情吗?” 岳飞道:“是特来谢恩的。” 两人说话之际,一旁的小太监已经退出,不敢多听。 赵构也没怎么在意,他说:“本就是朝廷该做的,不用放在心上。” 说完,他便想要拿起笔继续写,一篇诗经只写了一半,还有另外一半没写。 可是当他再次提起笔来的时候,却怎么也静不下心了,写了两个字后,只得改成研墨,却发现岳飞还没有走。 赵构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岳飞道:“臣明日便要出征了,不知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嘭的一声,赵构的手一抖,墨汁不小心溅出砚台外,将他淡褐色的衣服给染上了一滴墨。 赵构有些心烦意乱,他更有些恼火的瞪着岳飞。 这个人没来之前,自己在这里舒适自在,可是他就往这边一站,就搞的浑身上下不舒服。 赵构有些恼火的把写了一半的诗经丢开,拿了黄纸,道:“是有些事情要交代,朕正准备给你写手札。既然来了,就等一会儿,朕写好直接给你带走就是。” “是。”岳飞躬身站在一旁。 赵构又继续研墨,写手札。但写了数次,都有错字,墨却没了。 赵构有些气恼,说:“过来,帮朕磨墨。” 岳飞道:“不敢僭越,况且陛下是写手札,臣无令不敢多看。” 赵构道:“反正是写给你的,早些写完,早些了事。” 岳飞便不再多说,上前两步,站在赵构案边,帮他研墨。 当赵构的鼻端,闻到岳飞身上的气味时,他焦躁的内心,一下子就变得清静了。 他扭头看岳飞磨墨的姿势,不是太标准,但墨总算是浓淡适宜。一双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拿着墨条异常沉稳。 赵构问:“卿读过几年书?” 岳飞一边认真的研墨,一边道:“臣幼时家贫,启蒙是家母教导。后来读了私塾,大约两三年,就没再读了。” 赵构说:“这样看来,你的字写的还算不错,比朕当年好多了。” 岳飞道:“怎敢和陛下相比,仰望都来不及。” 赵构很开心的笑了,他提起笔,用岳飞研出来的墨写手札,感觉异常顺利。他说:“你平时肯定也有练字,不然不会磨得这么好。” 岳飞脸红了红:“臣字迹丑陋,本不该御前献丑的,但陛下的奏章不敢找人代笔,只有加紧练习,幸得陛下不弃。” 赵构忽然觉得岳飞其实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耿直,马屁拍得挺让人舒服。 于是赵构道:“朕看你的字,筋骨有余而规矩不足,多练练小楷会有帮助。”说话间,赵构已经将给岳飞的手札写好,正等着它干。 岳飞道:“臣也是这么想的,但小楷贴难找……” 岳飞尚未说完,赵构便道:“有何难找?朕给你写一帖,你带着临摹就是。” 岳飞躬身答谢,上一世,赵构议和前就苦练书法,议和后被秦桧架空更加无所事事,终日除了写字就是写字。书法早已是上乘传世之作,他自信给岳飞写个帖子,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赵构便再次提笔,想了想,写下了五个字《将军舞剑赋》。 将军以幽燕劲卒,耀武穷发。 俘海夷,虏山羯,振旅阗阗,献功魏阙…… 赵构一笔一划写的认真,在这一刻,他的记忆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这一刻的自己,和前世的某些时候重合交叠。 前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篇赋,有用什么样的心情将其送给岳飞的,赵构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年抄家,当他看到从岳飞的家中搜出这篇自己亲笔写的赋时,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意。 为什么恨?他不知,或许是因为岳飞对这篇赋保管不善?以至于它都蒙尘? 或许是因为岳飞将这篇赋和其它的手札都丢在一起,并未特殊看待? 也或许,是因为在自己交付了那样的信任之后,并没有换回来想要的东西吧…… 赵构的面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到中年的岳飞的影子。似乎看到了他上书痛斥自己偏安一隅;似乎看到了在对方恭敬地夸张的言辞之后,那种从内心散发出来的鄙夷。 “朕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构忽然开口询问,他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不是不在乎,而是害怕在乎之后的失望和绝望。 岳飞不说话,他只是安静的磨墨,赵构也说不出话来,他甩了甩脑袋,将那些前尘旧事甩出脑海,专心的写字。 寂静在大殿中蔓延,也不知过了多久,岳飞忽然开口:“不是坏人,或许,只是需要人的理解和支持。” 赵构没有再说话,他发现当岳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的恨意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这个晚上,赵构一直在写小楷贴。 从《将军舞剑赋》写到《千字文》再写到《诗经》,而岳飞则很安静的在一旁研墨,话少的可怜。 最后,岳飞带着手札和一堆小楷帖走出了大殿,当他走到殿门的时候,忽然回过头,看了赵构一眼,声音平静:“陛下若是心中烦闷找不到人诉说,可以给臣来信。臣……练好了小楷就会回信。” 赵构不置可否,直到岳飞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他的喉头忽然哽咽。 往日种种,已经逝去,因果业报,已经在上一世演完。 明日何从,尚未可见。今日之因,将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果呢? 23.饮宴 虽然岳飞说,如果心中烦闷,可以给他去信。 但赵构却始终没有再给过他亲笔手札。 上一世一百多封手札,最后也不过换来风波冤狱。对于写信这种事情,赵构提不起什么兴趣。 倒是岳飞捷报频传,一路进军势如破竹,有时候会写信回来要粮草,有时候会写信回来请求支援,偶尔还会抱怨一下兵器质量的事情。 若是依照上一世赵构的脾气,定然会每封信都亲自回复,他那个时候怕怠慢了岳飞,也怕这个过于耀眼的新星,盖过了自己的光芒,不敢不回。 可是现在,赵构终于找回了上一世丢掉已久的东西——信心。 他有信心,哪怕自己一个字不回,哪怕自己没有流露出半点关心臣子的架势,岳飞也依旧会是岳飞,而不会变成韩信吕布或者别的什么人。 某天担任御史中丞的张浚对赵构说:“如今飞领兵在外,陛下应多加抚慰,以防不测。” 赵构上下打量了张浚一眼,前世,这位年轻的学子是自己的丞相。 当年兵变,赵构被囚,是他召集三路兵马,前来救驾的。从此以后,赵构便对他信任有佳,将其派到关陕督战,结果弄得关陕皆失;让其统领北伐,结果这位主战派的将领猜忌岳飞,最后弄得淮西兵变。 当年,就是张浚在赵构耳边说:“飞乃封疆大吏,再加其兵,恐怕升其异志。” 就是这句话,使得犹豫中的赵构,最终决定追回自己的诏书,闹得岳飞辞官而走。 从那以后,赵构便彻底认清了此人的面目。这位主战派的领袖,胸有大志,想要建功立业,可是却才能缺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个时候,赵构扭头看着这位目前尚未到三十岁的年轻官员,撇了撇嘴,漫不经心的道:“张中丞过滤了,朕自有主张。” 张浚不再多说,只得退下。 赵构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上一世,他恨三个人。张浚,秦桧,岳飞。 张浚使得他北伐之梦终成泡影。 秦桧将其欺压半生,日夜惊心。 而岳飞…… 现在,当年欺侮自己的人已死;欺骗自己的人不会再爬上高位;而那个刻在心中的名字,让赵构临死都无法释怀的名字,却渐渐的拥有了别样的意义。 他最终还是没有给岳飞写信,他只是下了圣旨,让粮草全数运到岳飞的手中,只是派了可靠的人,将兵器运送到岳飞军中。有些事情,说的再多,也比不上做好一件。 当年赵构直到退位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太晚。而现在,重生后的赵构,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第二年三月的时候,令人振奋的捷报传来——岳飞收复了太原。 当赵构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 那一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赵构高兴的快要发疯,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已经进驻了汴京,把大哥和父亲都接了回来,那两个昔日看不起自己的人,朝自己跪拜称颂,痛哭流涕地忏悔。 但这一次,赵构只是睡得踏实,他并没有做那些虚妄的梦,他心中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在自己遥远的人生路上的第一步。 岳飞一个月后,将再次于御前献俘。 赵构也已经准备好了给岳飞的封赏——节度代州。 代州在太原以北,目前还被金人占据,这个封号的意义很清楚,希望其能够一鼓作气,拿下雁门,夺回当日丢到的大宋的一个重要屏障。 这天正是仲春时节,接到奏报,岳飞将于今日进京。 赵构本打算身穿正装去北门迎接,换衣服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出去转过了。 他一人策马,轻装简行,走在汴梁的大街上。 正是春光烂漫之时,大街两旁杨柳依依,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地上,行人们不急不缓的在路上走这,偶尔有小贩叫卖的声音。 赵构微微抬头,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年的花阴。 真正的十九岁那年的花阴。 年轻气盛的少年,尚且不知道残酷的意义,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却又那样的容易破碎。 现在,身体中年迈的灵魂,早已尝遍世间疾苦,尽晓失望和悲痛,痛苦与沉沦,却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再一次找回了希望。 不同于前世的那脆弱不堪一击的希望,这一次,它会长久的留存,历经世事的考验,至死依在。 没有当年的轻狂,更无少年的妄想。 赵构心中无比笃定的明白——自己,这一次会赢。会胜过金人,会摆平桀骜的臣子,会将权利,永远都牢牢的握在手中。 不再会是历史上那个人人唾骂的昏君,而一定会成为,开创时代的,可以和岳飞一样,载入史册令人仰慕和称颂的人。 赵构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缓缓的策马,然后站在城门处等待着,等待着给他带来这些改变的即将归来的人。 一开始是声音,很多双脚踩踏大地的声音,随即,赵构原本安排在城楼的乐队,开始奏响了礼乐。 随即,入眼的便是地平线那头不尽的红色旗帜。 宋朝尚火,红色是旗帜的颜色,仿佛潮水一般,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红,从天边朝着城楼这边而来,犹如火苗跳动一般。 赵构拉住缰绳的手,不由的收紧了,他不止一次的见过岳飞所训练的军队,但从未在这种情况下见过。 仿佛是天边的朝霞降落人间一般,红色中闪耀着刺眼的光芒,那是阳光照在铁盔上的反光,这耀眼的光芒缓缓的连成一片,终成汪洋。 “威武!”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随之,整个城楼处的百姓,都大声的叫了出来。 “威武!” “我宋军威武!” “我陛下威武!” 赵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策马走出城门。 一开始还有一个小兵拦住他,等认出这位身穿淡褐色袍子的年轻人就是当今皇帝的时候,城门立刻大大的敞开,早已等候的亲军侍卫随即跟上,跟在赵构的身后,六军仪仗依次摆开。 礼部侍郎看着赵构的穿戴微微蹙眉:“陛下这种装扮,不合礼制,岳将军得胜归来,见到陛下如此轻慢,恐心生怨啊。” 这句话虽然轻,却准确无误的传入了赵构的耳朵,他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上一世,每次见岳飞,赵构无不是准备了又准备,装扮了再装扮,生怕自己所作所为不合适,引来对方的轻视。非但是见岳飞,甚至在见别的大臣的时候,也是同样。他担心自己会被轻视,更因为自卑而异常敏感,听不得半点忤逆之言,也不能接受赞誉。 但现在,他却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任何人轻视。 他清楚,自己夺回旧都,坐镇京城,就已经是最大的功绩。 他更明白,一个人如果只能够靠伪装和外表来赢得臣子的尊重,那么他最后什么也不得到。 赵构不去理会礼部官员的议论,他更不怕自己一身常服过于轻慢,他只是双腿忽然加紧马肚,策马飞奔出去。 周围的侍卫都大吃一惊,不知道是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维持皇帝的威仪。 却就在这种犹豫中,赵构已经奔到了大军之前。 他勒住了马,面前的大军也停止了前进,漫天的尘土缓缓落下。 等到尘埃落定后,赵构才看清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 是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的岳飞。 尘土已满征衣,却还未到弦断时。 这是自己最青春的时刻,也是对方最美好的年华。 赵构将自己的目光从岳飞身上移开,策马在军前缓缓的走过,朗声道:“朕,在此等候多时,终于等到了我军的凯旋。我大宋儿郎,威武!我宋军,威武!” 千万个声音一齐回答,震破苍穹:“我大宋威武,我陛下威武!” 赵构这才转头,看向岳飞。 他看见岳飞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不再有往常流露出的那种复杂的眼神,只剩下赞赏和信任。 赵构发现自己很喜欢被人这样看着。 这种感觉,比之前世那种内心憋屈,被人嘲讽,被人鄙视的感觉,要好上百倍。 他一挥手,十万大军即刻站起,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 皇帝的亲军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却也已经迟了。赵构身后半步,都是这次出征的各位将领,已经没有侍卫亲军站的地方。 当天中午,赵构在紫宸殿设宴款待凯旋而归的将军,并且命人当众宣读了圣旨,封岳飞为太子少保,代州节度使。 成为宋朝开过以来,第一个未满三十便建节的将领。 在酒宴上,不少人都前来给岳飞敬酒,岳飞推辞:“诸君,吾早已戒酒。” 张浚亦来到岳飞面前,见连自己的敬酒都不肯喝,冷笑道:“莫不是岳少保升官太快,得意忘形了吧?” 岳飞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措词之间,却听见赵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中丞,岳飞戒酒一事,是朕交代的。你是对朕不满吗?” 张浚只得忍气吞声,对赵构行礼后离去。 又有枢密院的枢密们半开玩笑办认真的说:“岳少保,你这次能胜,皆是陛下之功。若非他将我们看得紧,逼得急,你那些粮草,兵器,援军,可不会那样及时的赶到,我们这些天,可都是被你累苦了啊。” 岳飞唯唯诺诺,却见赵构在首席笑道:“岳飞,你一直赶路,也累了,不用再呆在这里,可以自行回去。你母亲早已期盼多日,等着这一天。” 岳飞起身谢恩,他在这一刻,特别感谢赵构能让自己离开。 待岳飞离开后,赵构才对众人笑道:“扫兴的人终于滚蛋了,诸卿尽兴。” 众人立刻畅饮起来,有了皇帝对岳飞的笑骂,那些人对岳飞的那一丝嫉妒和艳羡,也统统烟消云散。 岳飞径直回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儿子了。 如果说真正能够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他们。 岳飞兴匆匆的回家,却只见到了母亲,却没瞧见两个孩子的影子。 岳飞疑惑的问:“娘,岳云和岳雷呢?” 岳母诧异道:“你出征后没多久,陛下就派人来,说贵州防御使要读书,缺个伴读,让他们两个去宫里给他做个伴。你不知道这件事情?” 岳飞一愣,贵州防御使是赵构前几年收的养子赵瑗,赵构将其当亲儿子在养,人人都说赵构恐怕是自己生不出儿子,所以过继了赵瑗来呈嗣的,将来会做太子的人。 能够给未来的太子当伴读,这可是莫大的荣幸。 但为什么赵构一直都没说过? 岳飞仔细回想,似乎,自从那次之后,赵构连手札都未曾给自己写过了。 岳母继续道:“平常都是早上去,中午在宫里吃一顿,晚上回来的。你且等着,晚上应该就回来了。万幸陛下将这两个小魔头接了过去,不然你娘这把老骨头,真要被他们折磨死。对了,陛下没跟你说过这件事情吗?” 岳飞摇头,他在家里等了一会儿,却根本坐不住,便起身再次前往大内。 酒宴早已散了,三三两两的官员相继而出,见到岳飞后都远远的打招呼。 岳飞恭谨的回礼,他很明白,如果自己想要走的远,不可以在这种时候,得罪任何人。 众人笑着离去,岳飞就站在宫门处等候,他远远的看见赵构也出了大殿,他想要过去行礼,赵构却挥了挥手,表示不必了。 他继续等着,直到黄昏十分,才看见三个身影从远处而来。 是十四岁的岳云和七岁的岳雷,两个孩子一见到岳飞,便飞奔而来,扑到了岳飞的怀里,大声的叫爹。 而另外一个年幼的身影,却在夕阳中缓缓的走来。 是今年已六岁的赵瑗。 赵瑗半点不见小孩子该有的天真浪漫,反而异常的沉稳,走路都中规中矩。 而赵瑗走到了岳飞面前,对着岳飞行了个礼,道:“岳少保有礼了。” 岳飞立刻放下两个孩子,对着赵瑗回礼:“见过殿下。” 赵瑗一本一眼的说:“两位岳公子都勤恳好学,岳相公不用操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岳飞讶然,他万万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胖乎乎的小孩子,居然会这样说话。 赵瑗对着岳飞笑了笑,道:“岳少保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两位岳公子明日在家,不用来进学了,享一享天伦之乐吧。” 说毕,便准备转身离开,岳飞惊讶异常,道:“殿下请留步。” 赵瑗道:“岳少保有什么话想说?” 岳飞道:“殿下……谈吐有度,举止非凡,是……陛下亲自教导的?” 赵瑗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个孩童该有的天真的笑容:“是,我写字,念书,都是阿爹教的。他很有耐心,是个好人。岳少保你说呢?” 岳飞道:“殿下所言甚是。” 当岳飞领着两个孩子往回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赵瑗。 空旷的大殿前,小小的孩童不紧不慢的走着,他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步跟上,远处的黑暗渐渐的将这座宫殿淹没。 在这一刻,他又响起赵瑗的那句话“阿爹是个好人,你觉得呢?” 岳飞直到此时,才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最终,当他抵达自家的门口,放下岳雷,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终于轻声的对自己说道:“或许吧,虽然不知他是好人坏人,但对我,却是好的。” 24.信任 岳飞这次回来,在京城呆了足足有半个月。 半个月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见到了赵构,但两人单独谈话的时间,却少的可怜。 赵构先是找了几名殿中侍御史,详细的记录了这次作战中,岳飞每一次战役的详细经过。 岳飞一开始不太明白赵构这样做的意思,他甚至怀疑这是赵构准备弄了来秋后算账,兔死狗烹的。虽然他不太明白,但还是一五一十的照说了。 赵构也没解释这是干什么的。 等到记录完毕后,赵构亦会让岳飞自己点评此次战役,并且将点评也记录下来。 过了没多久,岳飞就终于知道了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些资料被那些年轻的学士编成战典,统一下发,要求其它将领学习。 战典中记录的不仅有岳飞的战役,还有其它将领的,有胜利的,有失败的。 岳飞很吃惊赵构的这一作为,赵构笑了笑,道:“卿当初莫不是以为朕要秋后算账,所以先抓到你的把柄吧?” 岳飞忙摇头:“臣不敢做此想。” 赵构道:“是最近明白的道理,今世不忘,前世之师。记录下来,时时观摩,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少犯同样的错误。” 岳飞躬身答是。 赵构道:“虽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可是像卿这样能够迅速融会贯通的人太少了。瑗瑗某天对朕说,一个合格的君王,不能够只祈祷上天给自己济世之才;他应该……” 说道这里,赵构忽然道:“你觉得他应该怎样?” 岳飞吓了一跳,道:“臣愚昧不知,更不敢妄言。” 赵构叹了一口气:“有人不是说,“拿的稳枪,口中有唾,就是好兵”么?朕也应该向那个人学习,用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 岳飞莞尔,赵构道:“朕很不满意目前几大将各自为战的情况,每次金兵一打来,都各自不听调遣和招呼,所以,朕想拿你开刀。” 岳飞的笑意更甚:“谢陛下厚爱。” 赵构有些犹豫:“你不会觉得我无耻么?” 岳飞摇头:“本就是陛下的人,想怎么用,自然也是陛下说了算。” 赵构犹豫了片刻,缓缓的伸出手,伸到了岳飞面前:“我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我是个反复无常,心胸狭窄的小人,所以,我希望将这一切,都扼杀在萌芽中。” 岳飞点头,不用再多说,他已经明白了赵构的意思。 因为信任,所以才不客气。 因为亲近,所以才不必小心翼翼。 这一日,赵构将岳飞留在宫中,两人商议了很多,该如何整改军队的想法,从岳飞的军队到地方的厢军,赵构没有半句私言,但岳飞却明明感到了对方的关心。 食物都是自己爱吃的,陈设都是自己习惯的,甚至连说话的方式,赵构都是挑了岳飞最容易接受的。 在赵构随手递给岳飞一碗莲子羹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前世最亲密的时候。 但是赵构不打算再邀请岳飞游园,更不打算让他作诗。 只有抓不住的时候,才喜欢自欺欺人。 赵构在两人休息的间隙,微微抬头,看见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了岳飞身上。 他在这一刻,有着一丝恍惚。 哪怕不能够再近一点,就是现在这样的距离,也好。 但也只是这样一瞬的错觉,当岳飞同时抬头,回以一笑的时候,赵构发现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刻凝滞,他微微的扭过头,不再去看对方。 他害怕自己流露出不该流露的东西,会使得面前这梦幻泡影,就此消失。 五月的时候,岳飞将朝廷下发的指令,贯彻到了自己军中。 首先是清查人数,然后是规范官职,最后,岳飞所养的那一堆文士,在赵构的反对下,只留下了三人给予官身,其余的皆遣散。 各级的建制也进一步完备,随之而来的兵典每位低级将领都有学习,政治口号也进行了统一,将“收服故土,迎回二圣”换成了“驱逐金贼,还我河山”;跟随这一起的,还有对赵构皇权的神化和忠君的进一步灌输。 秋九月,岳飞来信,请赵构前去检阅自己的军队。 前世,在议和前,赵构几乎每年都要检阅一次自己的军队,不过那并非真的检阅军队,不过是一些仪仗花架子。而等到议和后,十年恐怕也不会有这么一次。 这一世,亲自前去见到真正的军队,去检阅验收它们,是第一次。 赵构留下丞相守旧京,带着其余的官员,并召集其它各将,同去岳飞军中。 那时节正是秋风飒爽,赵构改了行程时间,突兀的抵达军中,当即要求看步兵演练和骑兵冲锋。 有人在旁劝说:“今日晚了,百官也累,陛下不妨明日。” 若是换了以前的赵构,也会这样想,必然会美美的睡个觉,第二天再来吃苦。 可是现如今,他无比想要看到成果。 赵构道:“金贼进犯的时候,可不会管是否天黑,是否有准备。” 演武在黑夜中进行,各种阵法的演练,肉搏格斗,冲锋刺杀,突击侦查,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半夜的时候下起大雨来,士兵们没有丝毫慌乱,雨水泥泞中,毫不含糊。 “杀!” “杀!” “杀!” 口号声震天,带着肃杀之气,让大部分文臣变色。 赵构回头问自己的另一将领张俊。 “张帅所部,能否做到这样?” 张俊摇头:“我那些兵,在雨天列队就要了他们的命了,可没办法……” 赵构打断了张俊的话:“这些士兵,不过是普通百姓。岳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将领。他能够做到,训练成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够做到?” “或许,是岳少保有秘诀?” 赵构拍了拍张俊的肩膀:“你我君臣多年,当年……” 当年张俊倒向秦桧,让赵构失望至极。本不打算再次启用这个人,但最终岳飞的一句话,挽救了他在赵构心中的地位。 “拿的稳枪,手中有唾,就是好兵。” 优秀的人才,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一个好的将领,不仅仅在于如何运用优秀的人才,也在于如何巧妙地运用平庸的士兵。 好兵的标准,并不是要智勇双全,不需武艺绝伦。 只需有纪律,听号令,有勇敢,那么在优秀的将领的运用之下,就会成为中坚力量。 赵构认为,朝廷用人,亦如此。 治世能臣,旷世奇才毕竟是少数,千百年还不出一个。 他手中已经有了一个岳飞,不指望会再出第二个,他也等不起。 他要试着将自己手下平庸的人,变成优秀的人。 赵构拍了拍张俊的肩膀:“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情,让朕失望至极……不过已经过去了,不再提它。朕认为,军之根本,就在于士兵的强弱。无论再巧妙的计谋,手中一群弱兵,遇到了虎狼之师,那些计谋也不过如同云烟尘土。练兵之法,朕已经编成典籍给了你。所用都是一样,不会有人藏私。练兵不过是最简单,最基本的东西,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好,不如回来做一个富贵田舍翁的好。” 张俊躬身答是。 他忽然感觉现在的皇帝,和以前的皇帝有点不太一样了。 赵构登基之初,他能够很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少年心中的惶恐,不安,自卑,颓废,沮丧,了无生气。 可是现在,他也能很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年轻的皇帝身上所散发出的自信和果断,坚定和朝气。 他隐隐的有着那样的一种感觉,面前这个才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的意志,渐渐的变得不可违抗。 他不敢再轻慢,他很清楚的感到了,如果自己做的不好,这位年轻的皇帝,不会害怕换掉自己。 演武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才结束,没有想象中的光鲜和威仪,几乎所有的兵士身上都带着泥泞,脸上有着疲倦,但眼神中,却散发出无限的斗志。 赵构对自己的突击检查很满意,当他回到自己的营帐时,一向老成的赵鼎向其进言:“如今岳飞军容甚壮,陛下不可不防。” 赵构扭头,看着赵鼎,道:“继续说。” 赵鼎躬身行礼,然后道:“我朝一直以来,以文御武,从未有边帅如此强势之时,应早做打算,以防将来尾大不掉之势。” 赵构笑了笑:“卿是担心唐故事吗?” 唐代安史之乱,外族入侵,继任的皇帝虽终于平定了叛乱,却因为对将领管辖不利,导致地方藩镇割据,百余年天子成为傀儡。 赵鼎道:“正是如此,陛下当未雨绸缪,方能够百世安宁。” 赵构的语气仍然温和:“卿说话之前,可曾有过深思?朕不用怕岳飞什么,哪怕他军队再雄壮十倍,朕也不必担忧。且不说他粮草,田地,兵器都由朕控制,单说他军中作战,是为了‘驱逐金贼,为君尽忠,还我河山’,若是他真有异志,又会有多少人愿意跟他干?就算是他真的干了,朕手中也不止他一支军队。朕会督促其它几位大将,不会让他一人独大。这些卿不会不知,却在此说挑拨之词,是何目的?” 赵鼎吓了一跳,慌忙跪下,赵构却挥了挥手,道:“罢了,不用如此,朕知你并非恶意,但这样捕风捉影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赵鼎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的确毫无恶意,只不过今日见到岳飞所部军容,感到害怕。 他抬头看着赵构,赵构的脸上不见丝毫担忧,他的目光看在某一个地方,似乎在发呆。 赵构的确在发呆,当他说出那番话之后,他忽然就想到了前一世那对岳飞可笑的猜忌。 是啊,有什么好猜忌的? 正如自己所说,对方的粮草,兵器,兵饷都由自己掌控; 对方为了驱除金兵建立起来的军队,会为了谋反而跟岳飞走吗? 就算岳飞真有异志,自己手中难道就只有岳飞一人吗? 一支只去了粮草,后勤补给,信仰的军队,在金人和宋朝的夹击之下,能有什么作为。 可自己前世,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些,看不清这些? 为什么会在收到“必杀飞,可议和”的要求之后,还会认真的思考这个可能性?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赵构忽然笑了起来,以前的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懦弱,无能,自卑和胆小,才会做出那样的判断? 他的笑声忽然难以抑制,更加难以断绝,直到最后,他笑出了眼泪。 笑声嘎然停止,他看见岳飞站在营帐外,正静静的看着他。 赵构挥手,让岳飞进来,问:“你都听见了?” 岳飞点头。 赵构又问:“你都看见了?” 岳飞还是点头。 赵构不说话。却见到岳飞忽然单膝跪在地上,郑重起誓:“臣对天发誓,永远不会背叛陛下,会永远效忠,至死方休。” 赵构盯着岳飞,过了片刻,道:“我不相信你。” 岳飞抬头,脸上露出了一股焦急之色,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剖白。 赵构缓缓的说:“我相信的是我自己。所以……我会把这些,都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我彻底的,完全的信任你。才能够,控制住我心中的卑鄙和无耻,换来对你的无限支持。” 岳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喉头微微抖动。 刚刚他在帐外的时候,亲耳听见了旁人对自己的挑拨,他担心赵构会动摇,他担心会三人成虎,所以他想要辩解,想要剖白。 但是现在,他明白过来了。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三人也决不会成虎。 因为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皇帝,拥有着一颗洞悉人心的眼睛,更加能够洞悉自我的灵魂。 他不会给自己动摇的机会,也不会给自己听信挑拨谣言的机会,永远不会。 岳飞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道:“谢陛下。” 25.猎虎 赵构的脸上,直到此时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走出了营帐。 岳飞想要跟上的时候,赵构制止了他:“卿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信步独行,营中军士见到他都纷纷行礼,而他却好似未见一般。 他的眼前,来来去去晃动地都是岳飞那个时候的表情,他前世,今世,两辈子加在一起,第一次见到这位熟悉的臣子,露出那样的表情。 震惊,感激,发自内心的高兴和敬佩。 赵构又想起来前世岳飞和自己在一起的表情,恭谨却疏离,有礼,但眼眸深处却有着那么一丝不屑。 那些都过去了吧。 赵构在心中默默的想着,他抬头,今夜月正明,宝蓝色的苍穹,天河悬星。 赵构在营中找了一匹马,他的亲侍杨存忠急急的赶来,策马跟到他身边。 杨存忠道:“官家要去哪里,是否要我等开道?” 赵构摇头,道:“不必了,你跟着就行。” 他做事还是谨慎,担心自己一个人出去遇到危险,身边有个侍卫总好照应。 虽然,赵构很清楚单论功夫的话,杨存忠也不见得会比自己高明。 他策马而行,在狂野外随意的奔驰起来。 秋日的风铺面而来,带着特有的肃杀之气,他猛然回头,见到越来越远的军营。 赵构一路疾奔,直到周围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时候,他才跳下马,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 刚刚那种感觉,太熟悉了。 前一世,没有一天不在那种亡命的奔逃中渡过。 跑得快断了肠子,都无法歇息。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从扬州出逃,也是杨存忠护卫,一行人狼狈之极,一路上踩踏无数百姓。 等他安全渡过长江,再次回头的时候,看到的是对岸扬州城,冲天的火光。 大火持续了三天三夜,那是自己抛弃了江北的百姓,半壁江山所燃起来的火。 那次,赵构呆在长江南岸不肯走,是杨存忠将其架走的。 当他最后一眼回望大火焚烧的扬州,以及城头那团团黑烟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这辈子是彻底的完蛋了。 放弃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抛弃了一次,就会有更多次。 他再次回忆起当年的情形,竟然发现自己也会心痛。 杨存忠静静的站在他身旁,道:“陛下怎么流泪了。” 赵构站起身,说了一句杨存忠永远也不明白的话:“因为想起来以前做过的一些错事。存忠,如果这辈子,朕再让你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记得,不要做。” 杨存忠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赵构说的是什么事情。 赵构却忽然道:“岳飞是你的结义兄弟吧?” 杨存忠道:“啊?” 赵构没有再多说,上辈子,他命杨存忠去把岳飞从庐山上骗到大理寺。 这辈子,他决定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于是他说:“如果他要找你结拜,不要跟他搀和,知道么?” 杨存忠道:“是。” 赵构最后策马缓行,回到自己营中。 他在岳飞的营中呆了五天之后,决定返回。 在返回的前一天,赵构道:“秋高气爽,正是围猎之时。诸将都在,不如来比一比打猎的本事吧?” 众人自然没有说不好的。 赵构道:“各凭自己的本事,不准带亲军。猎获最多者,朕有赏。” 众将都带有弓箭,不过是一场毫不正式的围猎,也不需要什么准备,众人答应了一声,便策马冲入林中。 赵构亦策马,杨存忠上千一步劝道:“陛下九五之尊,不必亲自涉险了吧?” 赵构笑了:“这对朕来说,根本算不得险。” 说毕,便策马入林。 大片大片的枫叶早已染红了山林,赵构跳下马,徒步在林中穿梭着。 他对打猎这种事情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他更加喜欢的是这里的景色,北地的景色。 他只是从未在白天的时候,认真的看过这本该属于自己领地的风光。 秋日的阳光并不毒辣,晒在身上十分的舒服,赵构深深的吸了口气,准备返回。 就在这个时候,吹过一阵腥风。 赵构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他不是养尊处优的皇子,他也曾一个人穿越深林,流亡大海。他一下子就辨认出了那腥风意味着什么。 老虎。 赵构没有跑,他知道自己肯定跑不过这种大型捕猎动物,他从腰间的箭袋中抽出了箭,缓缓的张开弓。 皇帝亲军选拔要求开工一石五斗,赵构在十七岁那年,就已经有这个力量了。 他屏住呼吸,准备一击致命。 腥气越来越重,随着地上落叶的沙沙声,枯草的晃动声。 一只斑斓猛虎走了出来。 那只虎亦看见了赵构,蹲身,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朝着赵构扑来。 嗖,赵构手中的箭离弦。 却在这一刻,空中同时响起一声破空之音。 赵构和猛虎,同时觉得眼前一花,一支铁枪,隔在两者之间。 枪头钉入老虎的脑袋,直将它钉死在地上。 赵构有些不太高兴,他正想要呵斥是哪个不长眼的抢了自己的猎物,却看见岳飞策马奔来,跑到赵构面前,分外紧张的问:“陛下没事吧?” 赵构心中原本的不高兴就烟消云散了,他忽起了孩童的顽皮,皱着眉头,捂着肚子:“疼……” 岳飞吃了一惊,本能的上前抱住赵构,想要一看究竟,却听见对方的大笑声传来。 轮到岳飞不高兴了。 赵构走到那只已死的猛虎面前,从猛虎的眼中拔出自己的箭,对岳飞说:“你坏了我的好事。” 岳飞道:“是臣无知了……不曾想陛下武艺竟如此高超。” 赵构嗯了一声,岳飞道:“昔日有孙仲谋射虎,今日陛下……” 赵构打断他的话,道:“你认为,孙仲谋是英雄?” 岳飞也开始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得当。 赵构继续说:“他只有父兄留下的江东,朕的疆土比他大多了罢?一场赤壁之战,不过是阻拦了曹贼南下的脚步。朕在时,金人南下过多少次,又阻挡过多少次?其晚年暴戾无道,杀了多少人?丞相,大将,满朝都不放过……朕……朕做了什么?他是英雄,朕却偏偏成了……” 赵构自己说不下去了。 有时候,人是英雄,还是狗熊,并不是比较其得到的多少,而是在于,他失去了多少。 岳飞察觉到赵构的难过,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够伸出手,拍了拍赵构的肩膀。 赵构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尚未失去。 这一世,耗费心血所拥有的,不会再让其失去。 岳飞道:“臣总觉得,陛下似乎太多心事了,似乎从未见陛下笑过。” 赵构道:“不用你宽解,别误会,朕不高兴,决不是因为那一帮被金人抓走的混蛋。反而只有想起他们的时候,才会稍稍高兴些。” 岳飞笑了出来,他发现,较之那个在人前满口孝道国殇的皇帝,他更喜欢面前这个毫不掩饰的年轻人。 赵构有些恼火,他瞪了岳飞一眼,喝道:“笑什么?”随即他也笑了起来。 不开心只是因为前世的噩梦,而现在,自己似乎离那些噩梦越来越远,于是,便能够放声大笑。 两人笑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岳飞忽然问:“那陛下是因为什么?” 赵构愣愣的看着岳飞,诚挚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还有一丝……心疼? 赵构估摸着自己大概是看错了什么,他说:“因为觉得自己以前做过很多错事,现在想要弥补,却发现哪怕是弥补了,但有些裂痕会永远在心底。” 说完这句话,赵构不敢去看岳飞的眼神,他过了很长时间,又说:“我以前很对不起你,明知你是无辜的,却为了自己,出卖了你……或许你不明白,但,这件事情,直到现在都折磨着我,甚至是每天梦中,都……都被内疚折磨。” 他猛然扭头,却没见到岳飞的影子。 赵构有些气急败坏,他近乎发怒的大吼:“岳飞!给朕滚出来!” 岳飞从林子的另一面跑了过来,他说:“天色不早了,刚刚去找陛下的马,结果没找到。晚上林中要危险很多。” 赵构指着一旁正在悠闲的甩着尾巴的枣红马,说:“不是还有一匹么?” 岳飞很遗憾:“那就没办法将今日的猎物带回去了。陛下射杀猛虎,一定能够激励人心。” 赵构摆了摆手:“没必要带,走吧。” 岳飞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对赵构伸出手:“天色不早了,等到天黑恐怕就难以走出这片林子,上马。” 赵构犹豫的看着岳飞伸出的手。 几年前,他在金人营中,第一次见到岳飞的时候,对方也曾经朝自己身处过手。 赵构拒绝了。 岳飞也不着急,他只是伸出自己的手,默默的等待着。 片刻之后,赵构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跳上马背。 两人一骑,朝着林外奔去。 赵构坐在岳飞身后,他试了几次,都没敢伸手去抱住对方的腰。 他只是在这个时候微微抬头,看到天空中,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之下,将天空分成两半,一半湛蓝,一半火红。 赵构说:“你听见我后来说的话了?” 岳飞道:“是……不过,那件事情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有些人有缘无份,只能够说是上辈子没有修好。” 赵构便知道岳飞误会了,他以为自己说的是李娃的事情。 岳飞道:“如果你因为我的事情一直不痛快的话,我会感到很内疚的。虽然你常常说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我觉得不是。有些错,已经犯下,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也要学会放下,否则折磨的只能够是自己。” 赵构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他伸出手,在马背后紧紧的抱住岳飞的腰。 岳飞没有说话,他感觉到这位比自己小五岁的年轻人,浑身都在发抖。他腾出一只胳膊,反手拍了拍赵构的背,声音低沉又温柔:“没事的。” 随即,岳飞感到自己背心的衣衫,被滚烫的液体浸湿了。 他没有回头,赵构也没有再说话。 马亦没有再飞奔了,只是缓缓的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构才抬起头,他的眼圈通红。 当他看见眼前近在咫尺的岳飞的鬓角和侧脸时,他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我会好好的补偿你,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会加倍给你。 26.呈嗣 在快要出林子的时候,岳飞很自觉的想要跳下马,却被赵构按住了肩膀。 赵构道:“你先回去吧,朕想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岳飞微一挣脱,就顺利的跳下了马,他声音平静,但语气坚定:“一起走。” 赵构的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任由岳飞拉着马缰,两人随意的闲聊着。 岳飞道:“我弟弟小时候跟人打架,输了都爱哭鼻子。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练好了再打回去就成,实在不行,还有哥呢。然后他就会一直傻笑。” 赵构道:“我的哥哥们从来不理会我,每天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白眼,我要是哭鼻子,就会引来更加倒霉的事情。不过我想现在他们肯定每天都在哭鼻子。”赵构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岳飞道:“万幸我不是你亲戚。”岳飞的话说的很随意,称呼也略微有些放肆,但赵构并不以为忤。 赵构认真的想了想,说:“万幸不是。” 两人便笑了起来,赵构道:“你这匹马不错,怎么养的?” 岳飞道:“它娇贵的很,平时还要喝好酒,不干净的水都不肯喝,不过跑起来也不含糊就是了。” 赵构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道:“朕曾经练过一项绝技,单听马蹄声音,就能够分辨出它的好坏。你这匹最好不要太娇惯了,否则容易暴毙。” 岳飞兴致勃勃的问:“蹄声辨别好坏?怎么分辨?” 赵构便仔细的讲解,两人从马讲到人,又从人讲到天下大势,拐个弯到了军事兵种,最后又便成了家常琐事。 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赵构一直以为岳飞很沉鸷,然而这个时候,他却分明感觉到了对方其实挺和善友好,还很健谈,甚至连音律,游戏都能够随意胡侃。 两人回到营帐的时候,其它的将领都已经回去了。 这次射猎,赵构和岳飞空手而归,是最末的。拔得头筹的是韩世忠,猎物最多。赵构也依照自己的承诺,手书“忠勇”二字,赐给韩世忠。 韩世忠有些不满,半开玩笑的说:“陛下不是说有重赏么,怎不见金银珠宝?” 赵构笑道:“钱财是国家之物,用来赏赐功劳,方能够令将士用命。朕身无长物,唯有一手字还能够见人,这是朕私人给你的。” 韩世忠很高兴的走了,当即就命人将字描摹了刺在军旗上。 赵构回营后,很想写“精忠岳飞”四个字,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写得不满意,左看右看也没上辈子的飞白书写的好,便将揉了一地的废纸拾到娄中,命太监丢出去。 太监提着篓子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岳飞,这一娄废纸,就到了岳飞的手中。 他回去后,在灯下展开,细细的观看。 发现一篓子只有两张精忠岳飞,其余的都是自己的名字,甚至有一张纸上,写了数十种不同字体的“飞”。 岳飞看着这一篓子自己的名字,不觉有些出神。 当他怀疑赵构的心思时,觉得有些懊恼;但随即他就想起来,明天赵构就走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过来,于是他便又轻松起来。 但当真的到了明天,赵构帅着众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影子淹没在漫天的朝霞之中时,岳飞心中又感到一丝惆怅。 赵构回到京城后,就做了一件事情,他给了一大笔钱给李娃,将她放走了。 李娃在得知赵构这个决定的时候,满脸惊诧,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赵构。 赵构道:“这是朕欠他的。朕知道你一直没忘记他,他现在在太原,你可以去找他,也可以直接去他家里,等他回来。” 李娃看了赵构一会儿,大着胆子问:“可以问陛下当初,为什么要封妾为妃么?” 赵构背着手在殿中转了一圈,说:“你猜?” 李娃嘴唇微动,但不知道该不该说。赵构如果是看上了自己,绝不会这么多年,碰都不碰自己一下。他那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但李娃不敢说出口。 赵构回过头来,说:“人有时候太过聪明不是好事,我希望你是笨人。” 李娃声音微颤:“原来如此……那你怎么肯放我离开?” 赵构道:“不过现在朕无所谓了,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朕不想再自欺欺人。” 李娃朝着赵构拜了拜,然后带着女儿走出了这座囚禁了她整整五年的宫殿,再也没有回头。 赵构将李娃送走后,只觉得心中一阵轻松,心情很好的他,先是去吴贵妃那里坐了一阵,吴贵妃年纪不大,今年也才二十出头,赵构虽然相信她,却从未碰过她。 以前是因为颠沛流离,还需要她,所以不能够让她怀孕。 但现在渐渐的安稳了下来,赵构感觉她成了自己的亲人,更加下不去手。 吴贵妃心中固然有怨言,可不敢在赵构面前表露出丝毫,她小心的观察着赵构的神色,发现他心情很好。 吴贵妃道:“陛下在臣妾这里用膳否?” 赵构道:“好,很长时间没和你说过话了。” 两人吃饭的间隙,吴贵妃趁机说:“官家的三个孩子尚在宜兴,现在京师稳固,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变乱了的。那三个孩子还比瑗瑗大半岁呢,不如将他们也接回来吧。” 赵构一愣,大概是前世一直没有亲生孩子,他有了赵瑗在身边,都差点忘了自己的亲子了。 他说:“这件事情朕会考虑的。” 吃完后,他并没有走,他看见了吴贵妃眼中某种期盼的神色。 这种神色赵构并不陌生,前世他见到过很多次,但自从扬州之变后,他也就学会了如何对付这种神色。 想要借口的话,赵构可以把前世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的说出新的花样,不过他现在不想说那些话了。 他坐到吴贵妃身边,声音沉稳:“芍芬。”他喊她的闺名,“朕……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后,好太后,但朕没法当个好丈夫。你若愿意,朕会给你这世上女人最高的荣耀;若是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吴贵妃一愣,她看着赵构,有时候她感觉这位皇帝似乎对自己有着隐隐的敌意,但有时候她又想,如果他真的对我有敌意,又何必封我为贵妃? 吴芍芬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赵构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皇后娘娘现在北国,臣妾不敢妄想。” 赵构道:“你比她更合适,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朕只问,你愿不愿?” 吴贵妃低下头,赵构就静静的看着她,修长秀美的脖颈出现在赵构的视线中,赵构不由的想起前世的吴皇后,吴太后起来。 自幼习武,跟随自己一路难逃,危难时刻手刃叛变的卫士,射杀逆贼,后又坐镇中宫,进退得当。 赵构所不知的是,当自己死后,赵瑗退位,死于深宫之后,朝堂大乱,也是这位年近八十的吴太后出来主持大局,稳定朝堂。 二十多岁的吴贵妃,和今后的吴太后显然不同,但赵构在心中将其当成同一人。不论是刚刚重生的时候对她的嫉妒,还是现在对她的信任。 前世,两人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世呢? 却见到吴贵妃抬起头,眼圈已经微红,她的眼眸中带着一丝苦楚,但语气却异常的坚定:“臣妾……不愿意。” 这个答案让赵构非常吃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熟悉的女人会做出和自己预料完全相反的选择。 “臣妾不过是个女子,期望一个爱自己的丈夫,能够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也高高兴兴的过日子。这世上,女人最高的荣耀并不是成为一个摆设的皇后,一个孤独的太后,而是……能够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 赵构发现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女人,哪怕两人共同生活过六十多年,他也不了解她。 赵构说:“你要的朕给不了。” 吴贵妃道:“恕臣妾无能,陛下想要的,妾也没法做到。” 赵构本想拉下脸,拂袖而去,但最后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好。” 赵构返回自己寝宫,正巧看到赵瑗下了学也回来。 赵瑗见到赵构后,就规矩的行礼问好。 赵构摸了摸赵瑗的头,将他抱起来,问:“老师教的东西,你可听明白了?” 赵瑗嗯了一声,说:“阿爹不在的这些天,孩儿没有懈怠。” 赵构道:“那朕考考你。” 赵瑗手脚并用的爬上赵构的椅子,拿起笔,在纸上认真的写了起来。 赵构看着年幼的赵瑗,忽然觉得比起从未谋面的三个孩子来说,面前的赵瑗让他感到更亲切,更放心,也更可靠。 等到赵瑗去睡了以后,赵构将赵瑗刚刚写的那些字全部收起来,想了想,拿出手诏,拟了一道旨意:封贵州防御使赵瑗,为普安郡王。 这个旨意在朝中引起酣然大波,普通的官员还好说,韦太后却着实大闹了一场。 韦太后声泪俱下的指责赵构:“管家你是被什么迷了心智?自己有着三个亲骨肉不闻不问,却把别人的儿子当成亲儿子养?这也罢了,为什么又要封王,难道是将来想要封为皇子,封为太子不成?” 赵构面对母亲的指责,没有开口回答,只是让韦太后骂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 但韦太后的反对,并不能够改变赵构的想法。 前世他立赵瑗为嗣的时候,考虑过很长时间,也权衡过很多东西。 但是这一世,他不用考虑太多,更加不用顾虑太多。 他只需要知道,赵瑗还是赵瑗。是那个自己临死前,唯一守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是那个真心实意的关心自己的儿子,是那个励精图治,整顿朝纲,使得大宋气象一新的宋帝,就足够了。 当赵瑗成为普安郡王之后,各处的将领纷纷来信,表示支持赵构的决定。 岳飞亦上表恭贺赵瑗,但是赵构却非常敏锐的发现,岳飞这次上表不是亲笔,而是找人代笔的。 “卿上表天子,为何找人代笔?”赵构去信询问。 回信依旧是旁人代笔,岳飞得了眼疾,甚为严重,无法亲自写信,只有找人代笔。 赵构恍然,他正准备去韩世忠军中检阅清查,并无时间去探望岳飞,他命自己的两名御医前去岳飞军中,给岳飞看病。 等他巡查一圈完毕,回来之后,却发现两名御医还没回来。 “很严重么?”赵构心中有些疑惑。 前世岳飞也曾患过眼疾,赵构写信慰问,不仅派人送了药材和礼品,还送了两名医术高超的大夫过去帮岳飞治疗。他记得是治好了的,但如今怎么这多天过去了,也不见两名御医回来呢? 27.动心 他写了私信去问自己派过去的太医,半个月后,才得到回信:岳飞连年征战,身上受伤不轻,不仅有眼疾,还有寒嗽,最近更是闹得连马也上不了。 赵构微微蹙眉,他很怀疑太医言过其实,两天后,岳飞的奏章就送到了赵构案前。 岳飞自述身体不好,眼无法见物,又苦寒嗽,无法领兵,怕耽误赵构的大事,请求辞官,让赵构另选贤能。 赵构拿到那本折子后,捏了半晌,然后将其狠狠的丢在大殿的一角。 “让他回来!如果真病得爬不起来,朕就原谅他说出这样的话。”赵构心中恶狠狠的想。 上一次去见岳飞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手中铁枪刺杀猛虎轻而易举,不过才一年的时间,又无大的征战,怎么会这样? 连用词都一模一样。 这封折子很轻易的引发了赵构心底的不快,他在大殿中转了两圈,又捡起折子看了两遍。 倒是岳飞的亲笔了,只是字有些歪扭,不似平常的折子那般干净整洁。 又或许是真的?又或许,上一世,这封一模一样的折子,也是真的。 赵构的手紧紧的收在衣袖中,他还记得上一世议和时,岳飞就上书说自己病得快死了,请求辞官。 赵构当时根本不信,可是现在,自己似乎并没有做任何不当的事情。 他在殿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提起笔给岳飞写信,允许了他的辞官,并且好言好语,让其回来养病。 但他转念一想,若真是病了,怎么回得来?于是赵构把这封信揉了扔到一旁,重新写。 这一次是抚慰,告诉他,卿乃国之重臣,朕所依仗,辞官一事不用再提。 但他随即又想,如果真的很严重,让其带兵打仗似乎也不合适。于是这封信也揉碎了扔到大殿角落。 他直写了五六封,每一封都觉得不妥当,最后他站起身,拉开大殿的门。 寒风带着雪花卷入大殿,殿外腊梅幽香,已经是冬季了。 他在宫里漫无目的的转折,他早已派人去岳飞家问过,李娃走后没有回岳飞在京城的住所,那么,李娃应该是去太原找岳飞了?两人应该在一起呆过很长时间了吧? 赵构觉得自己冒然跑到太原也不太好,况且他已经去过岳飞军中一次,如果去的频繁,难免一碗水端不平,其它的将领心中会不高兴,平白给岳飞树敌。 他又忍耐了半个月后,再次接到了岳飞的折子,折子上恳求皇帝让张宪暂代大军统领,允许他回家养病。 赵构犹豫了片刻,终于批了,既然岳飞说能够回来,那坐马车的力气应该会有的吧? 自从他批了这封折子后,就开始在心中默默的计算。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十多天后,赵构就会忍不住每天出城转一圈。 没有人知道他出去做什么,赵构也只说是想要看看城外的雪色。 直到某天下午,风雪大作,赵构却依旧要出城的时候,吴贵妃察觉到了一丝异状。 韦太后朝她抱怨:“管家这些天的脾气是越来越怪了,也不知像谁,大雪天不在宫里待着,还要往外跑。” 吴贵妃道:“或许是出去等什么人吧?” “等人?”韦太后不悦,“你说他出去等谁?男的女的?” 吴贵妃道:“妾怎知?陛下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过了。” 韦太后道:“若是男的倒也罢了,若是女的,这等祸水,就不该有。”隔了一会儿又说:“哪怕是功臣要回来,身为皇帝也不用如此殷勤,失了君王威仪。” 吴贵妃笑道:“国家多事之秋,正值用人之际,陛下多操心些也是常理。” 韦太后便不再提这个话了,又说到了别处。 赵构披了野鸭翎做的大氅,头戴斗笠,策马在雪中,不紧不慢的走着。 他也很清楚,自己出不出去接,都没什么意义,况且岳飞多半是低调进京,坐着马车,自己总不可能把官道上每辆马车都拦下来。 但他就是在宫里坐不住,心中仿佛有一股不安份的火苗在涌动,唯有出来走走,才能够让其稍安。 他这次独自一人出行,风雪略大,城内的行人都没几个,城外官道上更是半个人影也见不到。 四处一片白茫,村庄,树木,都是琼妆,天空中雪花乱飞,犹如春之柳絮,洋洋洒洒。 赵构举目四望,见到地平线的那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便策马飞奔过去。 一辆落满雪的马车,在雪地中缓缓而行。赵构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纵马跑到那辆马车前,问:“车中人可是岳少保?” 车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位官人,你认错了。” 赵构有些垂头丧气,错开身让行。 过了不久,他又见到一辆马车,便又跑上前去,却又是认错了。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赵构也自觉的可笑,这样大雪天,若不是急着赶路,谁会出行?况且岳飞身上有病,就更加不会在这种天气中出行了。 虽然他很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不愿回去,只在官道边等着。 却在黄昏时分,他看见了一个熟人策马疾驰,是自己送去给岳飞治病的御医。 赵构在路边拦住了他:“怎么只你一个,岳飞呢?” 御医见是赵构,也吃了一惊,勒马道:“这样大的风雪天,岳少保怎能够出行?他两天前就借宿在附近的一户姓张的人家中,本是打算等天晴了再走,谁知这雪下的这般大,只能够耽误行程了。臣是因草药不够,所以才冒雪回城,想要弄些药。” 赵构得知了岳飞的消息,本该是应往回走的,他抬头看天,天上彤云密布,虽然只是酉时,却好像天黑了一般。 若是这个时候不回去,恐怕今夜都难行。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前所未有的渴望见到岳飞,他说:“借宿的张家在哪里?朕前去看看,朕的腰牌给你,不论多晚你都能够出城。” 御医指明方向,拿过腰牌之后,就自己飞奔而去了。 赵构朝着远处的一个村落走去。 沉沉夜色,漫天大雪,野树寒林中,年轻的帝王冒风踏雪,在他的背后,留下的是一串脚印,随即又被风雪掩埋。 赵构没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那户张家。他伸手敲门,半晌才有一名仆童在里面询问:“谁?” 赵构道:“过来借宿的那人的同伴。” 嘎吱一声,门从背后打开,小童也没怎么仔细辨认,便道:“你们家将军又犯病了,正不得过呢,你回来了正好,快去看看吧。” 赵构便赶上两步,朝着小童所指的房间走去。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房内一灯如豆,咳嗽声阵阵传来。 另一名御医闻声扭头,待看清来人竟然是赵构的时候,吓了一跳,就要下跪行礼,被赵构扶住。 赵构走到床前,朝着病榻上的岳飞看去。 那个人的双眼都上了药,还蒙着白纱布,唇上却没半点血色,面颊凹陷,看起来异常憔悴,和赵构记忆中的样子有很大的不同。 岳飞咳了半晌,终于喘过气来,说:“你回来啦?”他尚且不知来的人是谁。 赵构低低的嗯了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岳飞的额头,滚烫的厉害。 没有见到人的时候,他心中满是焦躁,见到了人,他心中却免不了懊悔。 早知病得如此厉害,就不该让其旅途奔波,回京养病了。 赵构轻轻的掩上门,与御医站在客房中讲话。 “岳飞如何病成了这样?不是说不严重吗?” 御医叹了口气,道:“病人不怎么听话,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些事情也的确不方便做。总是稍微好一点,他便要到处乱跑,结果就弄得更加严重。” “既然这样严重,那就在太原好好养着,跑回来做什么?” 御医叹了口气,道:“也是岳相公自己的意思,他说陛下一直不给答复,恐怕心中有些不痛快,所以还是回来在京城养病的好。” 赵构沉默不语,御医又道:“我两个一想,军中又无女眷,岳少保没人照顾,药材也缺,京城各处都方便,如有妻儿在身边,他恐怕也能够听劝,好的快一些,便就同意了。” 赵构有些惊奇:“他……没有人去太原找他吗?” 御医摇头。 赵构一直以为,李娃离开后,回去太原找岳飞,却不料她根本没去。 过了半晌,赵构才道:“朕知道了,你去歇息吧,朕看着他,也想跟他说说话。” 御医告退,赵构起身返回房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坐在岳飞身边。 岳飞亦不知身边的人是谁,他咳了一会儿,便道:“有水吗?” 赵构便拿了水喂他喝。 岳飞便沉沉的睡了过去,却只睡了片刻就醒来,又问:“雪停了吗?能启程否?” 赵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说话,岳飞便知雪尚未停。 又过了片刻,岳飞道:“此次回来的匆忙,未带文书,能劳烦大人帮忙写封折子吗?” 赵构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讲就行了,朕听着呢。” 岳飞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赵构伸手扶住他。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赵构便用手给岳飞顺气。 过了好大一会儿,岳飞才道:“是陛下吗?” 赵构道:“是,今天出城,正好碰见了,所以过来看看。” 岳飞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喘,赵构道:“你什么也不必说,你想什么朕都明白。好好养病,一切事情,等病好了再说。” 半夜的时候另外一名御医带着药材回来了,便在外面煎药,岳飞也缓了过来,道:“如今天寒地冻,城门也关了,陛下在外过夜,怕是难以习惯。” 赵构不以为意,他这一生,前世今世,在荒郊野外,坟头渡口过的夜数也数不清,他的声音温和,道:“没事,这里的环境还不错,能够遮风避雪的。” 他一面说,一面用勺子给岳飞喂药。 岳飞本能的想要闪躲,被赵构按在了床头后,只能够谢恩。 赵构就听着外面簌簌的落雪声,一勺一勺喂病人喝药。 他看着对方几乎毫无血色的唇,心中却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说:“李娃没去找你?” 岳飞一愣,赵构道:“我半年前就放她走了,还以为她会去找你。” 岳飞摇了摇头:“破镜难再重圆……”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略微苦涩。 赵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那调羹搅药汁,觉得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很蠢。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了,马夫驾着马车,载着岳飞和赵构离开,两名御医随行,还有几名军士护卫在一旁。 赵构本来是骑马的,但才走出两步,就钻入了马车。 马车中,岳飞躺在暖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有着一炉炭火正在燃烧。 赵构就坐在岳飞身边,跟他讲话,马车的车轮压着路面,发出咯咯的声音。 岳飞道:“可惜眼睛上了药,看不见京师雪景。” 赵构便将岳飞扶起,将其半抱在怀中,把车帘拉开,低声道:“你闻着雪的味道,我讲给你听。” 岳飞的眉头微蹙,他微微侧脸,想要看一看赵构的神情,却什么都看不到。 岳飞觉得赵构对自己有些亲近过了头,风雪之夜前来探访尚可以解释为皇帝对臣子的关心;可后来的亲侍汤药,铺床叠被就有些过了。现在对方将自己抱在怀里的行为更是逾越。 他微微扭头,想要说“陛下请自重”,但随即想起赵构风雪之中独行几十里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这话就有点说不出口。 他又想要说稍微轻一点的,譬如“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可对方的胸膛温暖,满腔眷恋之意,岳飞不忍太残酷。 最后他琢磨着,或许“你是个好人”这句话比较合适,但又想起今早赵构帮自己穿衣穿鞋,铺床叠被,“好人”二字,说出来会让他伤心的吧? 就在岳飞琢磨用词的时候,赵构却自顾自的哼起了一首小调。 是小重山。 音调凄婉,词却有些颠倒。 “窗外月胧明,惊回千里梦。旧山松竹老,何日是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谁听?” 岳飞没来由的觉得心底一阵颤动,他本就没想好的话,更加说不出口了。 直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道:“曲子挺好听的,就是词过于凄婉了。” 赵构双臂用力,将岳飞抱得更紧了点,他不敢去看岳飞的神色,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中。 岳飞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赵构的肩,低声问道:“陛下?” 赵构抬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岳飞的脸上。 那是一张让他在梦中都难以忘记的面容,不论是恨,是怕,还是爱。 赵构微微的低头,他忽然想起那个夏天的晚上,偷吻的滋味让他现在想起来心中都有着一丝颤动。 赵构能够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吐在自己脸上,他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但最终却不敢。 他就这样愣愣的看着他,当最终鼓足了勇气的时候,却听见怀里的人,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赵构将自己的头再次低了一点,碰上了对方那略微冰凉的唇。 只是一碰,便即闪开,他害怕又像上次那样,被对方发现。 但怀中的人却睡的更沉,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嘴唇微微的张开,嘴角微扬。 于是赵构忍不住又偷偷的吻了一下,当含住对方唇瓣的时候,赵构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不该爱的人。 咯噔,马车的车轮撞到了一块小石子,车身震了一下,赵构放开了对方的唇。 岳飞许是疲倦至极,也或许是病中的人感官迟钝,他并没有醒,只是皱了皱眉头,胸腔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 赵构伸手,轻轻的将其眉头抚平,又把岳飞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马车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的朝着城中驶去,车轮碾碎了一地的冰雪,路边的梅花,无声的绽放着。 28.表白 岳飞回到京城后,在家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渐渐的好转了。 这三个月中,赵构总会时不时的过来看他,有时候见岳飞身体好了,还会邀请他进宫去逛。 这年的除夕之夜,赵构本打算去看看岳飞的,走到宫门的时候,却迈不出脚步了。 每年的除夕,都是岳飞的祭日。 他没有忘记前世,那年的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岳飞被关在大理寺中,三番四次的恳求,希望能够见到皇帝一面。 赵构却始终没去见过他,直到除夕这天,他想要去见一面的时候,才知道岳飞已经死了。 那个时候,赵构对于岳飞之死的感觉是浑身轻松,甚至有些感激秦桧帮他做成了这件事情,但是很快,第二年的除夕,不安开始折磨他的心。 第三年,第十年,第二十年。 赵构发现自己每个除夕,都无法过好。 哪怕是现在,他明明知道岳飞就和自己隔一个宫墙的距离,他也无法在这天,去面对他。 回到寝殿的时候,太监过来传话,说是韦太后有事情找赵构。 赵构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见到生母,上一世的这一天,他的那些荒唐举措的理由中,韦太后也是一个。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去给韦太后请安,例行公事后,就这么走了出来。 宫中的烟花已经开始燃放,宫女和妃嫔都前来向赵构问好,赵瑗也跟了过来,给赵构行礼。 等到一切都散了以后,赵瑗依旧留在赵构身边。 赵构道:“瑗瑗呆在宫里闷吗?” 赵瑗眨了眨眼睛:“阿爹是不是想出去?我陪你出去。” 赵构呵呵的笑了笑。 自从退位之后,每个除夕,都是赵瑗陪在身边,或去西湖,或游园林。那个时候,赵瑗就会问年迈的养父:“阿爹闷吗?出去走走吧,孩儿陪你一起去。” 如今,年幼的赵瑗也说出了这样的话,赵构伸手抱起赵瑗,道:“好,阿爹带你出去走走。” 除夕之夜,殿前军统领杨存忠也要回家过年,赵构只找了三四个侍卫跟着。 他本身武艺高强,自己出门自是不必带侍卫,但现在多了个孩子,万事还得小心。 一行人走在除夕的街道上,大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天气又冷,店铺几乎全部关门,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里过年。 赵构转了一圈,不经意就来到了岳飞的家门前,他不欲进去,赵瑗却叫了起来:“咦,这不是岳少保家么?阿爹,我们进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好不好?” 赵构将赵瑗放下地,自己却不愿意抬脚。 赵瑗便敲门起来,一个老仆从背后将门打开,随即两个孩子从里面冲了进来。 “殿下,是殿下来了。”岳云和岳雷都很高兴,一把就把赵瑗拉走了。 赵构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站在原地,却看见岳飞从里面走了出来:“陛下,怎么是你?”他一边说,一边侧身让赵构进来。 赵构缓缓的走了进来,他没有回答岳飞的问题,只是偷偷的去看岳飞。 对方的脸颊又丰满了起来,眼睛也能够见物了,虽然面颊上还有着一丝病中人才有的嫣红,但脚步稳健,呼吸沉着,和几个月前在村庄处见到的那个人相比,已经好太多。 两人就这样一路朝着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才发现还有岳飞的弟弟和母亲,一大家子人都在。 赵构道:“打扰你了。” 岳飞笑了笑,问:“陛下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赵构觉得一阵恍惚,他说:“朕想……你可能,会想要在今天见朕。” 岳飞有些不解:“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赵构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这个时候城中百姓也开始放烟花了,岳飞也拿了烟花出来,邀请赵构同放。 赵构微笑着拒绝了,他就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岳飞一家人过除夕。 眼前的场景迅速的变换着,他仿佛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除夕,那人身穿囚服,满身是血的倒在冰冷的铁牢里,而他的家人,则伤痛欲绝。 军士们来来回回,手持火把正粗暴的翻找着岳飞的住处,希望能够找出通敌卖国的罪证来。 却最后翻出一箱子皇帝手札。 赵构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入岳飞的快乐和幸福之中,他只能够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默默的看着。 岳飞朝着赵构走来,他的手上拿了一支长长的烟花筒,点燃后塞到了赵构手中:“陛下也来放一个?” 赵构点头:“好。” 一朵朵的烟花,从赵构手中喷出,充入天际,在黑暗的天空中绽开,又散落到四方,只留下淡淡的硫磺味道。 很快,烟花就被放完了。赵瑗和另外两个孩子去玩儿,岳飞的弟弟也和他的妻儿回房陪老母说话,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院子中一片黑暗,远处别家的烟花还在继续。 赵构微微抬头,看得见岳飞影影绰绰的轮廓就在自己面前。 他说:“对不起。” 岳飞道:“陛下挑今天这样的日子前来,是有什么意义么?” 赵构嗯了一声,说:“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中,想说,但是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 赵构沉吟了片刻,道:“害怕故人心易变,你知道吗?哪怕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两次都迈进同一条河流中。所以,不敢说。” 岳飞不说话,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还记得那天,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赵构一愣:“哪个故事?” 岳飞道:“那天你喝醉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就在这棵树下,你告诉过我,一个将军和皇帝的故事。你说最后那个将军死了,而皇帝中兴之梦也终成泡影。” 赵构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岳飞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和我有关?” 赵构心中猛的一紧,他微微抬头,去看岳飞,问:“为什么你会这样说?” 岳飞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他看着遥远的天际,说:“因为我总觉得,陛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赵构忙打断岳飞的话:“你不要误会……” “不,不是那个意思。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陛下,那个时候还是康王。我说,跟我走,我救你出金营。那个时候你应该不认识我,可是,你的眼神中,却完全不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神色。我看得出来,里面有怨恨,有遗憾,也有懊悔……” 赵构忽然说不出话来,他轻轻的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岳飞的手,但怎么也伸不出去。 岳飞这个时候扭过脸,盯着赵构,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赵构微微仰头,两人隔得很近,枯枝上的雪被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将两个人的双眼都迷住了。 赵构道:“那个人,就是你。”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构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岳飞露出丝毫反意,他一定会杀了他。哪怕再次重复上一世的人生,他也一定会杀了他。 岳飞道:“哪个人?” 赵构道:“那位,故事中的将军,就是你。而那个背叛了你的皇帝,把你丢到大理寺要你性命的人,是我。” 岳飞愣愣的看着赵构:“前世,还是今生?” 赵构痛苦的闭上眼,前世不堪回首,今生亦如此艰难。 他的声音有些滞涩:“我杀过你,前世还是今生已经不再重要。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构发现有些事情根本不用过多的解释,他更想要知道现在。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睁开眼,看着树下的岳飞。 这个时候的景象,和前世的某一天重合了起来。 天空黑黑的,一颗星也没有,两个人的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赵构猛然伸手,将岳飞拉到自己身边,狠狠的吻了上去。 他已经准备好了两人再次闹翻,甚至连手中的屠刀都准备好了。 但岳飞并没有推开他,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冰凉的唇带着温润的气息,赵构看到岳飞眼中的恍然,和那么一丝的愣怔。 他没有动,任由对方妄为着。 赵构将岳飞越抱越紧,最后勒得他自己都喘不过来气。 良久,赵构才放开对方,斩钉截铁的说:“我……喜欢你。” 岳飞沉默着,赵构道:“如果你敢像上次一样,扭头走开,丢下军队跑回家,甚至让我下了五六封诏书都不会回来的话。我一定……一定会再次杀了你!” “我……不知道这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我爱你……” 岳飞的声音平静:“我早知道了。” 赵构忽然说不出话来,岳飞拉了一下赵构,让他走在自己身边,两人就在小院中缓缓的走着,四周一片静谧。 赵构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岳飞叹了口气:“就是那天,你冒雪前去找我的时候。一开始我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几个月来,我常常见到你,见到你的那种眼神,我就知道了。” 赵构见岳飞没有往下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询问,他跟着岳飞走了一圈又一圈,院子里的积雪都被踩踏的成了泥泞。 赵构终于发问:“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岳飞看了赵构一眼:“有的话,我早就说过了。虽说故人心易变,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伤人的话我不想再重复,我只是想说,那天晚上我曾经发过誓,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像故事中的将军那样,做那种事。这句话,也不会变。” 赵构的唇变得有些惨白,他说:“你不怕,朕再也不会信任你了么?” 岳飞道:“我的性命,在陛下手中,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拿走。我的心,亦忠于陛下,想要的话,亦可剖心明智。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亦是陛下之天下。想来陛下不会愿意让自己多年的辛劳付诸流水。” 赵构低了头,君心如磐石,上一世是,这辈子,依旧是。 他说:“你的心很硬。” 岳飞不答,赵构自觉呆在这里也没意思,他走出两步,忽然回头,说:“知道么?为什么我会在今天晚上来看你?” 岳飞摇头。 赵构说:“因为……在那个故事中,今天是你的祭日。那时候,你很想见我一面,但我却没有去。后来,我就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每年的今天,我都要来见你。” 岳飞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赵构转身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赵瑗也被送了出来。 父子两人拉着手,走在茫茫夜色的街道上,岳飞站在门廊处,看着渐行渐远的赵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相信他所说的故事中的每一个人。 因为,他总觉得这个年轻的皇帝,每次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多到他都看不懂,多到,他很想去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些什么。 “我杀过你。” “那天晚上,你曾三次请求见我,我却没去。”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每天的今天,我都要来看你。” 岳飞忽然舔了舔自己的唇,上面,有着那个满腹心事的帝王,带着绝望和希望,爱恋和怨恨所印上去的唇印。 太过沉重,沉重之中又带着一丝旖旎,虽然有些令人留恋,但绝不是岳飞想要的东西。 29.旧山松竹老 一丝叹息,揉碎在这个除夕。 岳飞返身回屋,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有些自责,在那个时候,应该果断的推开他,不该给他任何希望。可是,他在面对那种炙热的又带着祈求的目光时,狠不下心。 眼前来来回回,似乎都是赵构的那种目光,以及,赵构所讲述的那个故事。 “他杀过我,可奇怪的是,当我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先前心中的那些惊慌,迷惘,全都没有了。”岳飞默默的想着,似乎就在赵构说出来的那一瞬间,一些迷雾被风吹散,将遮挡住的空间露了出来。 空间中什么也没有,里面一片空白。 岳飞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衣服朝外走。 他想要去问一问赵构,那个故事中的细节,他有着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也有着太多的疑惑。 或许,哪怕不是问他问题,只是站在远处看着那个人,都让岳飞感到安心。 每年的除夕岳飞都努力和家人一起度过,但这一个除夕,他有些后悔将赵构放走了。 街上的积雪未散,路上依旧没有行人,只有些调皮的顽童持着爆竹追来赶去。 夜间的风更加大了起来,岳飞提了提自己的领子,然而他才走出两步,就看见街那头的一个人影。 岳飞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纤细柔弱的影子,是他曾经想娶,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李娃。 岳飞快步的走了过去,李娃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后,就是一段沉默。 “你怎么会在这里?”岳飞问。 “巧合罢了,我正好有事路过,见到以前的曾经的住处,所以多看了两眼。”李娃微微抬头,她的一双眼睛好似黑夜中的星。 很早以前,她这样看着岳飞的时候,岳飞吻了她,就此定下终身。 然而现在,时过境迁,岳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来由的,心中有着一股烦闷的感觉。 李娃不愿意去主动找岳飞,然而这次的偶遇,却是上天的安排。 她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只要面前这个男人心中还有自己,她决定可以豁出去一切。 李娃在等,她等着岳飞邀她去曾经的家里坐坐。 但岳飞并没有开口。 最后,李娃说了那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话:“奴家路远,恐怕夜间有强盗,官人能否送奴家一程?” 岳飞看了看李娃,又看了看远处那紧闭的宫门。 他隔了一会儿,说:“某现在有点事情要办,舍弟倒是在家,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让他送你回去吧。” 李娃微微低了头,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抬头道:“我应该早知是这种结果的。那句话,本不该问。” 岳飞道:“有些事情,发生了的确无法改变。你……以后多保重。” 李娃转头而去,岳飞并未去送她,更没有把弟弟叫出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接受这个女人,因为她曾经是皇帝的妃嫔。 他也清楚,自己更加没有办法接受那个从前世纠缠到这辈子的人,因为——他是皇帝。 岳飞在宫门处立了很久,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想要走进去,想要见一见那个人,就好像,如果现在不见,下一刻自己就会死掉一般。 但当天空中的烟花忽然全部升起,宫墙内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岳飞心中先前的那种躁动不安全部都没有了。 他的心,平静得犹如一池碧水,他抬头,看着黑夜中绚烂的烟花,竟产生了一种终于又活过了一天的喜悦。 当岳飞转身而去的时候,看见空旷的街道上,走过来一个行脚僧。 那僧人一身灰袍,脚下踩着六个洞的草鞋,路过岳飞身边的时候,忽然看了岳飞一眼,道:“施主,可否舍贫僧一顿年饭吃?” 岳飞点头,将其请入家中,拿出素食招待那名僧人。 末了,又问那僧人姓名。 “贫僧法号慧海”那僧人说道,“可还记得?” 岳飞摇头,道:“我以前认识法师吗?” 慧海叹了口气:“前世不忘,后世之师。若你两世皆忘,又如何知晓因果?” 岳飞道:“事情的事,和来世的世,不是一个字。” 慧海笑了笑,站起身:“今日承蒙款待,它日有缘,贫僧请相公饮茶。” 岳飞亦拱手:“法师在何处出家?” “江州庐山东林禅寺”慧海说完这句话,便大跨步的出门去了,岳飞想要送,却听见慧海在门外道:“休要送,你此生从未去过庐山,若是去过了,便不会有今日之苦恼。” 岳飞叉手礼送,慧海飘然而去,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等到正日大朝会完毕后,赵构将岳飞等将领留下,商议对金策略问题。 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一致认为,当将金兵驱逐到长城以北,以绝后患。 赵构亦点头,他现在手上,不止有岳飞的精锐,亦有韩世忠所部五万精兵,外带时时被敲打提点的杨存忠、张俊所部,足以和金人一决雌雄。 当众人散去后,岳飞独独留了下来,赵构道:“卿如今身体尚未痊愈,此次领兵,还需卿全力而行,朕打算五月动兵。” 岳飞道:“臣赋闲在家,想要去庐山……” 岳飞一句话尚未说完,赵构已经变了脸色,他手中的书卷不觉掉落,声音忽而变得狠厉:“去庐山作甚?天下之大,随处你都可以去,唯独庐山,决不准去!” 30.杀手 天下之大,随处你都可以去,唯独庐山,绝不准去! 岳飞愕然,他从未见过赵构这种气急败坏的表情,更从未见过赵构眼底中的那种绝望。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你不准去!”赵构心烦意乱,不安在殿中走来走去。 庐山风景秀丽,景色上佳,本是休闲养病的好去处,但在赵构心中,那处却如同恶鬼修罗。 岳飞第一次回庐山,赵构前后派了三批人,软硬兼施,才让他回心转意。 第二次回庐山,岳飞更是决意远离朝堂,和庐山的慧海禅师日日论道,不再理会世事。赵构怎么喊都喊不回来,最后派了杨存中将其骗下山,就此丢入大理寺。 赵构还清楚的记得前世岳飞的那些折子,希望北伐成功之后,能够归隐山林; 甚至他更加难以忘记,岳飞甚至已经请好友慧海禅师准备剃度,只等得胜归来后就皈依佛门。 但岳飞最终没有得胜归来,也未曾如愿修佛,而是到了大理寺,除夕之夜冤死狱中。 赵构觉得心浮气躁,他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问:“你如何忽然想去庐山?” 岳飞道:“除夕之夜,臣遇到一位名叫慧海的禅师,他说起庐山风貌,臣心下向往。” 赵构道:“不止这些吧?” 岳飞迟疑了片刻,道:“我觉得那位禅师有些道行,能够解答我心中的一些疑惑,所以想趁机去看看他。” 赵构微微闭眼,他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过了片刻,忽然一笑:“不需去找他,朕知道他,非但知道他,且比他知道的更多,更明白。你心中的疑惑,朕尽可解答。” 岳飞有些心中不甘,赵构道:“朕答应你,北伐之后,你但有所问,朕必无不答。若是朕的答案不能够让你满意,朕……陪你同上庐山,你想要住多久,朕就……许你住多久。” 岳飞道:“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他并非傻子,若非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帝对自己一片情意,怎肯丢下天下大事,陪自己游山玩水访山拜友? 赵构朝前一步,走到岳飞面前,盯着他的双眼:“只要你不离开,我做一切,都愿意。” 在这一刻,大殿外的阳光漏了进来,将赵构销售白皙的面孔,映得迷离梦幻。他的眼中满是恳求,艳红的唇却倔强的抿着,显得孤独而执拗。 岳飞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他发现之前在这个人面前能够硬起来的心肠,在这一刻无法再坚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颤抖,最终让他的整颗心都觉得柔软。 “好。”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答应你,所有的事情结束后,我再去。” 赵构先前倔强而敏感的唇渐渐的荡出笑意,然后直达眼底,他声音也变亮了几分:“那就先不说那些,我们还是来讨论下,具体的作战计划!这一次,朕决不会输!” “嗯。”岳飞的声音依旧如前般温柔。 赵构伸出手,送到了岳飞的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岳飞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随即又分开。 “一定会赢。不仅赢得天下,也赢得他。”赵构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又朝岳飞看去,发现岳飞正在看自己。 岳飞并未等到身体痊愈,就返回了军中,身上带着赵构给他的诏书,除韩世忠所部外,其余所部,皆听他号令,赵构不再节制。 赵构重生一次,虽然依旧多疑,但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战场瞬息万变,如果自己不能够亲临,还是不要从中添乱的好。 七月,金兀术签军三十万号称一百万,再次南下,双方开始正式交战。 这个时候,赵构所能够做的实在是有限的很,只能够保证粮草供应和兵器的补充。 岳飞的战报如雪片一般飞来,他没有说自己作战计划,敌人的动态,赵构也没问。因为这些都是主帅才能够判断的,赵构不是主帅,他只需要保证,自己这个皇帝,成为坚强的后盾,就足够。 至于刺杀敌人的枪,是岳飞。 战争很漫长,从靖康元年到现在,已经足足九年。 但战役很短,一次战役数月就完。 哪怕是这次决战也不例外。 一开始赵构还因为焦急,担心而睡不好,但当交战一个月后,赵构就放心的高枕了。 九月,此次北伐正式收尾,金兀术被杀死,金兵主力全面瓦解,俘虏的数量,甚至是赵构原来军队的一半。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心善的人。”赵构默默的想着,其它将领都爱杀俘虏来领功,但岳飞是能够少杀就少杀,所过之处,真正的王师气象。 十月,金国皇帝派人来求和,愿意送上靖康年间俘虏的赵宋皇室,以原先的宋地为界。 在前世,这是赵构想也想不到的喜讯,但是现在,一系列的胜利,让他拥有了充分的自信。 特别是当他亲自前去前线,检阅过三军之后,更是下定了决心,不见长城不死心。 有的文官劝谏赵构见好就收,可赵构现在已经从当初那个胆小懦弱,只想苟安的皇帝,变成了野心膨胀,想要开疆扩土的帝王。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变化,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在听到那些见好就收的提议时,赵构没有片刻犹豫,手果断的挥下:“朕要的是千百年来,我大宋的土地!” 皇帝既有此意,士兵又新迎胜利,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 恢复疆土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等到金人交还赵宋皇室的时候,岳飞已经在长城边上,又来了一次决战了。 第二年三月,赵宋皇室,赵佶,赵桓,连带帝姬,后妃,皇子们,被送了回来。 当这些在遥远的苦寒之地做了多年俘虏的皇室,再次见到汴京城春日盛开的桃花时,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赵佶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却只是普通的布衣,当他来到城门的时候,发现没有看见赵构的时候,忍不住朝一旁的大儿子,曾经做过两年皇帝的赵桓抱怨:“九哥真是的,父母归来,怎得也不出来接?太不孝了!” 赵桓唬得脸色惨白,按住赵佶的嘴:“爹以后千万莫说此话。大宋得以复国,我赵氏得以归来,都是九哥的功劳。且爹忘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手下猛将如云,全国的百姓都将其视为救世菩提。我等回来,若是老实,还能够好好活两天,若是稍有抱怨,恐怕会比在金贼手中更惨呢!” 赵佶立刻想起了那一年,一向普普通通的儿子,忽然做出惊人之语。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每一个人,我恨不得你们全部被金人抓走,生生世世,在其铁蹄之下,永不超生。” 那时候,赵构的表情,阴狠暴戾,绝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受了委屈发脾气,而仿佛是地狱重生而来的恶魔,在诅咒。 赵佶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不信:“九哥好歹是我的亲儿子,你的亲弟弟,不会做的那样绝情吧?” 赵桓叹了口气,低声道:“听说,当初九哥从金营回来时,金贼曾问他‘谁人可做人质’,他说的是五哥肃王?这还是我到了北方之后,偶尔听说的。只不过因为当年五哥捉弄过他,让他彩衣娱亲,他便能够如此狠心报复,如今恐怕更加可怕呢。儿子此生不再做打算了,只求一生平安,能够让谌儿好好的,就满足了。” 说话间,赵桓伸手摸了摸自己这个儿子的脑袋。 靖康年间,赵桓的九岁大的儿子赵谌被立为太子,后来靖康之变,全部被掳走,太子也自然做不成了。 时至今日,赵谌已经十八岁。 赵桓看着面前的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心中默默的想着:听说赵构并无亲子,自己背后搞点小动作,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当太子不是问题。只要亲儿子能够成为太子成功登基,以后的好日子难道还会远吗? 赵桓憧憬着未来。 其余各人,心中或激动,或胆怯,或感激,或怨恨,随着车队,缓缓的进入了城中。 大家都以为,哪怕赵构不出城迎接,至少也会准备酒宴给众人压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都不曾准备,甚至连出来见一面都不曾。 他只是派杨存中将这些人领到城北的一处空房子中,命他们无令不得外出后,就不再理会了。 前世的赵构,曾经害怕过这些人回来,那是因为他不够强,威望不够高。 但现在,他根本不在乎。 是他重振山河,是他再次夺得天下,手握重兵,拥有数张王牌的人,还是他。 他丝毫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对这些人举起屠刀。反正——他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手上都没干净过。 他甚至,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但他不管,并不代表有人肯安分。 韦太后昔日的好姐妹乔贵妃,是第一个前来套关系求情的。 当赵构在韦太后的宫中,见到乔贵妃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对方不用说来意,他就已经明白。 前世,这位贵妃对自己不错。 重生后,也是这位贵妃给自己求情,才让赵佶没有把自己杀死。 赵构未等乔贵妃开口,便道:“乔娘子想去何处都使得,便是就在这宫里,朕也是欢迎的。” 见乔贵妃还想开口说话,赵构脸色一沉:“当日乔娘子救过朕,朕也承你的情,至于其它的事情,朕自有计较,不用再多说了。” 当赵构离开韦太后处的时候,他的眉头微蹙,对身边的杨存中道:“怎么那三个人,没在路上死掉?” 杨存中躬身,感到有些为难:“他们饮食都很警惕,找不到好的机会下手。如今来到城中,恐怕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赵构毫不在意的拍了拍自己衣袖上沾染的浮尘,道:“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晚上你带几个人去,直接……”说着,赵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杨存中吃了一惊:“这……行吗?” 赵构笑了笑:“难道他们是封疆大吏,是手握重兵威望极高的将军,谋杀前还需找个名目?他们不过是一堆蠹虫,还配不上朕花脑筋来对付。” 杨存中悚然,随即他就想起了——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威望及高的将军——只有岳飞。 三天后,有三个人病死了。 赵佶,赵桓,赵谌。 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责骂儿子,没来得及跟巴结赵构,更加没来得及在叔叔面前好好表现。 他们关于回国后的一切构想,尚未构想完整,更没来得及实行,就全部中断。 “怎么会病死呢?”有人私下议论。 “是陛下做的罢?”有人私下揣测。 “父兄死了,陛下连眼圈都没红,大概是他吧?”更有人有理有据。 “也或许不是他做的吧?不然还接回来干什么呢?”亦有人提出疑问。 “对啊,陛下从未滥杀过,也不是嗜血之人。杀父弑兄什么的……”更有人附和。 “就算是做了,也不失为一代明君。唐有李世民……”还有人在帮赵构开脱。 这种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歇,甚至在赵构上朝的时候,都听到过这种声音,但那些只是窃窃私语,一看到他来了,就马上闭嘴。 赵构有些惬意的想:同样是杀人,当初杀那个人的时候,听到这种声音,心中就好像被刀割一般,终身都不能够安宁。却如今,听到这种声音,竟泰然自若,丝毫不能够撼动自己内心半点。 他有些出神的看着殿中的柱子,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莫须有的风波冤狱,唯一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更加的无耻不要脸。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沉浸在什么美好的事物之中。 随即,他回过神来,神色漠然:“两位天眷以上皇礼安葬,这件事情到此结束。王枢密,岳飞何时班师回朝?” 31.谜底 枢密使躬身而出,道:“回陛下,刚刚收到岳少保的奏报,他已于十五天前班师,算算日子,大概再等半个月,他就到了吧。” 赵构的双眼微眯,他看着殿外漏尽的阳光,灰尘在这些光束中跳跃,仿佛飞舞的精灵。他的鼻尖甚至闻到了春日花的香味。 赵构想起岳飞曾经说过的话:它时过此,勒功金石。 赵构决定送给此次的大功臣一个让他喜欢的礼物。 当岳飞率军抵达黄河渡口的时候,他忽然意外的看到了对岸新立了一个石碑,石碑上的字,异常熟悉。 岳飞跳下马,朝着那石碑走去,上面的字迹温雅,刻着一首字。 “将军提三军雄师,讨荡贼穴,荡清天下,内安百姓民心,外扬中华威风,使君上枕虞,社稷无忧,立当世之奇功,建万世之伟业。朕每思之,心向往之,唯精忠岳飞也。” 落款是:炎兴八年春三月二十八日,书与黄河岸边。 末尾画着赵构专用的押。 岳飞一时之间感概万千,他在石碑前立了一会儿,回顾左右道:“我知道近日有些不利于陛下的谣言,但从今往后,不准再提。” 王贵一直跟随岳飞左右,这个时候忽然开口问:“大哥,陛下如此厚恩,你还打算辞官归田吗?” 岳飞心头一阵茫然,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等见了陛下再说吧。” 赵构自在城楼迎接,将众将迎入城中,接风洗尘自不必提,酒宴上赵构满眼都是笑意,丝毫不掩饰他刚死了父亲大哥。 岳飞看着赵构微微蹙眉,赵构亦看到了岳飞的神情,他有些挑衅般的朝他挑了挑眉,岳飞只能够无奈的笑。 此次北伐成功,各人都按功封赏,功劳最大的岳飞也不例外。第二日上朝的时候,赵构宣布此次各人的封赏,以岳飞最多,封万户,拜太尉。 如同赵构所预料的那般,岳飞当时就请辞,执意不肯受,赵构不置可否,命其站在一侧,又封了其余诸人,才对岳飞道:“岳卿既不肯受,待散朝后且留下,朕先前答应过你的话,该说了。” 岳飞便立在一旁,心中些微有些忐忑。他一会儿担心等散朝后赵构会为难自己,一会儿又微微抬头去看赵构,见到身穿红纱的皇帝今日显得格外清俊。 等了很长时间后,才散了朝,赵构将岳飞请入内殿,换了一套淡褐色的常服,对岳飞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给你的东西既然不肯要,朕也不强人所难。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只要不太过分,朕都答应。” 岳飞见赵构笑语盈盈,脸上丝毫不见半点神伤之色,便道:“看到陛下心情很好,臣就放心了。没什么想要的,陛下还记得答应的事情就行了。” 赵构微一沉思,就明白了岳飞是在说什么,他有些避重就轻:“你……为什么认为我会难过?我早说过了,我恨不得他们去死,现在如愿以偿,自然应该高兴啊。” 岳飞道:“我当时以为陛下只是说说而已……” 赵构呵的笑了一声,道:“你去过杭州没有?” 岳飞摇头,道:“当日平乱的时候曾经路过,进去借过粮草,却从未去过城中。” 赵构道:“朕……很长时间没去那里了,一起去吧。” 岳飞吃了一惊,他知道赵构是在兑现诺言了,但他没想到,赵构竟然兑现的这么快。 他说:“天下初定,太多的事情要办,陛下您走得开?” 赵构点了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很早以前,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并且因此失去了很多东西。我不想再对你失信,我担心夜长梦多,更担心……你等不及我。” 岳飞也就不再强求,面前的皇帝一直以来,做事情都很有分寸,也用不着他去提醒。 三日后,赵构就准备好了行装,只身一人,来到岳飞门前。 岳飞见到只赵构一人,吃了一惊,他说:“陛下怎么不带几个侍卫?” 赵构笑了笑:“如果你一直在朕身边,还需要侍卫干什么?” 见赵构只身一人,原本打算带上儿子母亲的岳飞,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简单收拾了下,就和赵构两人,各乘一骑,朝着城外驶去。 赵构一出城就扬鞭疾行,而岳飞不敢放任赵构一人独行,只能够紧紧的跟在他身后,直到汴京城的城墙都消失的时候,赵构才忽然勒马。 他的这个动作做的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搞的岳飞差点撞到他身上。 岳飞问:“怎么了?” 赵构没头没尾的说:“因为我知道,你回来后,我必然要给你一个交代。我怕你等不及,所以只有快一点,更快一点。” 岳飞有些听不懂赵构的话,但他发现这个时候,他不介意对方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赵构继续说:“这天下是我辛苦经营,花了几辈子的时间,才收回来的,我不想要让给别人,也不忍将其交付庸才之手。我不希望以后的路上,有任何不该有的变故,我更加不希望,一个在金人手中养大的唯唯诺诺的人,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帝。” 岳飞恍然,这是赵构在解释那天,未曾解释完的事情。 赵构道:“我没有哭,是因为一点都不伤心。他们在我心中,早就是死人了。我为他们哭过,为他们难受过,为他们的死伤心过。但,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事情隔得太久,我已经……忘记了那是种什么感觉。” 岳飞道:“陛下你为什么忽然流泪了?” 赵构笑了笑:“因为该活着的人活着,该死的人死了,这种感觉真好。” 岳飞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荷包中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赵构:“既然已经过去了很久,既然早就忘记了那种感觉,那就……不要再想起好了。” 赵构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在心中非常的鄙视我,看不起我。” 岳飞摇头:“有些人的感情,我虽然无法理解,但不会鄙视。我想,陛下恐怕是有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赵构微微抬眼,看着岳飞,对方的面容沉静,坚定,仿佛泰山一般,永远不会倒塌。 若自己不去推,他便不会倒。 赵构在这一刻,很想紧紧的抱住岳飞,但岳飞却忽然对赵构露出了个调皮的笑容,手中的鞭子一扬,朝着赵构的马臀上抽了一鞭。 赵构的马飞奔而出,他气的大骂,而岳飞只是笑嘻嘻的在旁边跟着,面对赵构的痛骂时,也不生气,只是歪着头看着对方。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南下,到了长江时,岳飞提议乘船,赵构本来不愿意,但是见到岳飞兴致很高,便再次乘船。 船朝着东驶去,并没有顺着河道进入杭州,而是直接飘到了海上。 这一天,正是春五月,万物繁盛,鱼跃舢板之时。 赵构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岳飞开口,这个时候,他和岳飞两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看着海天一线的波浪,忽然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一直有话想要问我,我觉得,是时候说了。” 岳飞心中莫名的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想说,不要说,但最终他更想知道前因。 赵构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岛,说:“当年,我曾经被金人追赶,亦是坐船,飘到此处,就在这个地方,我身边的一队侍卫,忽然叛变。那年,我差点死在这里。” 岳飞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他说:“陛下,臣不想知道前因了。回去吧,臣……有些想念母亲和孩子了。” 赵构道:“岳老夫人怕是活不太长了。” 岳飞感到一阵害怕,他看着赵构,赵构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也不要太悲伤。她已经比朕记忆中的,活得长了。” 赵构道:“你还想知道吗?有些事情,和你想象的是不一样的。” 岳飞犹豫了半晌,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赵构眼眸微闭,过了片刻却转过身,道:“朕不想再说了,靠岸吧。” 抵达杭州的那天,正是黄昏,赵构与岳飞走在杭州街头,他四处环顾,发现这里和自己住了六十年的那个城市,完全不同。 杭州还是杭州,并未改名为临安,赵构站在前世的宫殿之处时,那里只有几处民宅。 岳飞说:“很奇怪,从未到过这里,却觉得莫名的熟悉。” 赵构走过一些杂草荒芜的小路,忽然在某个地方站住。 他指着杂草丛中的一块石头,说:“我已经为他们哭过了,那一年,就是在这里,从金人那边,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岳飞的心中莫名的一跳。 赵构又转而去向另外一边:“在这里,金主完颜亮遣使前来,告诉我大哥的死讯。我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感觉了……” 此刻月正中天,赵构的影子仿佛幽灵。削瘦而白皙的面容上,有着一双让人看不透的影子。 岳飞猛然伸手,抓住赵构的手,将其拉到自己身边,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别说了!” 赵构看着岳飞,这双眼睛,曾经让他迷恋,让他痛恨,让他心悸。 而现在,这双眼睛中,带着一丝慌乱和迷茫。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呼吸交缠,很久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构忽然说:“我们回去吧,前尘往事,从今开始,全部忘记。自此之后,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 岳飞仿佛如释重负,他说:“好。” 说毕,便转头往回走,赵构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伸手拉住岳飞的手。 岳飞手心满是冷汗,粘湿滑腻,却在这个时候,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住赵构的手。 两人沉默而行,沿着西湖一直往前走。 越来越近,本是无目的的乱行,却离某些宿命中的地方,近的可怕。 最后,岳飞停在一堵墙前,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忽然甩开赵构的手,跃入了墙中。 片刻之后,赵构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赵构绕道前门,敲开了这处府衙的门,拿出玉牌后,径直走到后院。 后院中,有着一座凉亭。 亭上题着三个字——风波亭。 32.大结局 岳飞蹲在那亭中,脑袋埋在双手中,肩膀耸动。 府衙的长官很自觉的退了出去,将整个院落,留给皇帝和他的将军。 赵构在旁边等了很久很久,岳飞发出的痛号声,从胸腔中闷声而出,他捂住脑袋的双手,渐渐的握紧,上面青筋暴起,血液在血管中突突的跳着。 直到街道上的梆声响起,岳飞才猛然抬起头,大跨步的朝赵构走来。 接着月色,赵构看得清楚。 岳飞满脸泪痕,双眼通红,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嘴唇却白得可怕。 岳飞大跨步的走向赵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其抵到凉亭的柱子上,他的声音嘶哑,脸部的肌肉都在颤抖,甚至无法说出准确的词句。 赵构没有反抗,他静静的看着岳飞。 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他清楚,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岳飞的手顺着赵构的领子慢慢往上,最后禁锢住赵构修长纤细的脖子,用着胸腔发出质问和咆哮:“为什么?为什么!” 赵构被掐得脸色发紫,呼吸不畅,想要咳嗽都不能。他本该在这个时候求饶,本该惊恐,本该慌张,但却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他的眼眸沉静的可怕,里面没有半丝波澜,甚至有着一种等死的宁静。 岳飞的胸腔不断的起伏着,他鼻孔中的粗气,尽数喷到了赵构的脸上,他的五根手指在咯咯作响,根本没办法自控。 赵构惨然一笑,微微的闭了眼,静静的等待该来的一切。 但他什么都没有等到,掐住他脖子的手渐渐松开,岳飞的声音狠厉异常:“如果不说清楚,我……我会杀了你!” 赵构道:“你都记起来了?” 岳飞的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赵构微微低了头,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狠狠的朝着岳飞的唇吻去。 岳飞的唇还带着眼泪的味道,咸涩的厉害,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动,片刻之后,他忽然将赵构按在柱子上,用更加霸道的力量,回吻了过去。 赵构在这一刻,没有感到丝毫的甜蜜和幸福,对方的动作粗鲁,带着恨意撕咬,他的口中一股血的锈味泛滥。 赵构开始挣扎,但岳飞并不放开他,咬的更狠,更凶。 直到赵构近乎窒息,岳飞才将其微微松开,狠狠的给了他一耳光,转身而去。 赵构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两人完蛋了,彻底的完蛋了。 但他不甘心,他说:“你站住!” 岳飞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声音中带着无法压抑的恨。 “这是你欠我的,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回过头来!”赵构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但岳飞却并未回头,他说:“当日我在大理寺,身受种种酷刑,我曾经百次千次的幻想,幻想你会出现,幻想你会知道我的冤屈,甚至幻想你会忽然良心发现。但最终却明白,那只是虚妄!当日我走进牢中,见到被拷打的体无完肤的云儿,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种锥心的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我三次上书恳求,期望能够见你一面,你又在哪里?你可曾回头?” 赵构呆愣在原地,岳飞朝外走去,当他的身影淹没在阴影中的时候,赵构忽然跳了起来,仿佛发疯一般,从背后紧紧的抱住岳飞。 他的声音惊恐:“你要去哪里?你答应过朕,永远在朕身边,哪里都不去!” 岳飞用力的掰开赵构的手:“你当初也曾答应过我,永不相负,最终却是什么?!” 赵构再用力的抱紧,他的脸紧紧的贴着岳飞的后背,声嘶力竭:“我对你怎样?我这辈子对你好不好?!” 岳飞不说话,赵构的声音沙哑:“我这一世,可曾怀疑过你,可曾猜忌过你,可曾有负过你?” 岳飞的身体,忽然动不了了,他缓慢但坚定的掰开赵构禁锢的手臂,转过身,怔怔的看着赵构。 赵构的脸上,还有着泪痕。 他说,他早就忘记了伤心的滋味; 他说,他早就不记得往事了; 但现在,岳飞分明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恐和慌张,是那种怕失去自己的惊恐。 岳飞道:“刚刚……已经还了……” 赵构一声哂笑:“就是那个吻吗?你以为,那是我想要的吗?” 岳飞说不出话来,他心中那个温和有礼,可亲可爱的皇帝,一下子便成了那个面目狰狞,丑陋卑鄙的人。然而现在,这两个人混合在一起,深情和背叛,温和与尖利,善良与卑鄙,都是面前的这个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忘不了当日被送到大理寺的那种愤怒,惊疑,惶恐;他更加忘不了临死前,认罪书上的那八个大字——天日昭昭。 但他也无法忘记,当日赵构冒雪探病;以及,刚刚那双唇的味道,带着血和泪的味道。 岳飞转头,跳墙而去,在西湖边上飞奔着,找不到方向。 赵构瘫软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再也不剩。 第二天的时候,岳飞在西湖边上的栖霞岭,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皇帝。 只一夜过去,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帝王,就成了形销骨立,他的前襟上,还滴着有昨夜流下的血,淡褐色的袍子,已经染满了尘土,赵构就那样呆呆的坐在一块空地,一动不动,仿佛丢失了灵魂一般。 岳飞走了过去,朝着赵构伸出手:“陛下。” 赵构微微抬起头:“你知道吗?我刚刚想,你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大概会永远的恨我,直到来生来世。” 岳飞蹲下身,将赵构扶了起来,他愣愣的看着他,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面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人。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疲倦:“臣,想要回庐山。” 赵构道:“如果朕不准呢?你应该知道,前两次的私自妄为,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岳飞道:“我希望你能够允许……” 赵构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允许,我为什么要允许,朕为什么要允许?没错,朕欠你的,这辈子都已经补上!那你欠朕的,准备什么时候还?!” 岳飞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的人,那些年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都想起。 那些迷恋,那些情意,那些恨和爱,自己,无法还。 岳飞道:“我做不到……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我或许,可是我知道了一切,对不起,若有来世,我愿意还给你,一切都还给你……” 赵构呵的笑了一声,他盯着岳飞,岳飞也看着他。 岳飞的眼中,有着不容更改的坚定,就好像前世那些日子一样。 可是赵构也不愿退让,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皇帝,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什么。 他咬牙切齿的说:“朕不许你去!朕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是,你如果敢去,朕就敢血洗庐山!” 岳飞没有说话,赵构的心忽然都揪成了一团,疯狂的想法在他的心中滋长,他盯着对方的眼,声音颤抖,却不容更改:“朕不要来世,只要今生!你若真想来世解脱,除非今世还了!” 岳飞说不出话来,他对着赵构深揖到地,然后道:“臣送陛下回京。” 说完这句话后,岳飞就走了开去,他走出两步后,忽然回头,问:“陛下为什么在这里发呆?” 赵构的眼中满是绝望,他呆呆的看着岳飞,声音飘渺的连自己都听不见:“因为……这是你的墓地。” 当年六月,岳飞之母病逝于汴京,岳飞与儿子岳云扶棺回家,岳云在半路上抱怨道:“都说陛下仁义,善待忠臣,奶奶没了,他怎么也没有半点表示?” 岳飞没有说话,他赤脚而行,等走到了新乡,双脚已经鲜血模糊。 当其母下葬的时候,岳飞忽然对岳云说:“你如今长大了,去年也已经娶妻,往后,要好好的照顾弟弟。” 岳云根本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岳飞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去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赵构一边翻折子,一边漫不经心的对岳云说。 岳云道:“官家可曾知道那是哪里?家父到底怎么了?他……” 赵构道:“没用的,朕……跟他谈过了,他执意想去。” 岳云道:“怎么之前没听他说过呢?他怎舍得幼弟?” 赵构笑了一笑:“如何不舍得?朕……还威胁过,如果他敢走,就杀他全家,但他依然固执。” 岳云悚然,赵构道:“开玩笑而已,卿不必紧张。” 岳云躬身告退,赵构丢开手中的笔,思绪不由的飘回到了那一天,以及,那一路的归程。 每一晚,他都软硬兼施,但却君心如铁,不可动摇。 他说:“你未曾让我欢愉,这次不算,我不会答应你离去的要求。” 他说:“不要走,留下来,我们这样一辈子,忘记前尘,不是很好么?” 他说:“如果你敢离开,我会杀了你全家!” 他说:“你爱我吗?如果爱,为什么要离开?” 他说:“你已经答应还我,可我却觉得,你做了欠我更多的事情。” 而那个人,只是用吻做回答。 赵构问:“你既然都做了,为什么不敢做到底,做一辈子?” 那个人第一次开口:“因为在这里,没有皇帝,也没有将军,没有恩情,也没有仇恨。我没有你勇敢,更加没有你能够放得下。如果……你真的希望,这样过一辈子,我此生受你恩惠,无以为报……” 赵构打断他的话:“难道你就没有半丝的欢悦么?” 那个人半晌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胶鬲着,直到最后,他才开口:“有!但有些人,注定是不能够在一起的。你明白,我也明白。” 赵构说:“你依旧恨我?” 那个人微微的摇头:“不恨了,若有来世,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愿永伴君侧。” 在那一刻,赵构忽然就了悟了,他说:“你滚吧,你舍得一切,朕却舍不得!这一切,都是朕花了两辈子,忍辱负重得来的,朕才不会这么轻易的松开手。爱美人不爱江山什么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适合我!” 岳飞离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赵构明知他在哪里,也没有去找过他。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赵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老人的时光。 赵构很认真的在治理这个国家,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他两辈子屈辱换来的成果,他舍不得丢弃这一切。 在赵瑗三十岁的时候,赵构正式传位给他,自己退位当了太上皇。 韦太后早已死去,赵构的原配也没了,吴贵妃依旧成了吴太后。 时间在赵构退位后,过的异常的迅速,他甚至都记不清日子了,直到某一天,他忽然觉得疲倦,歪在白狐裘的榻上。 赵瑗过来看他,父子两人说了很多话,赵瑗忽然问:“阿爹当年,怎肯放岳少保走的?” 赵构的记忆在这个时候都已经变得模糊,他时而记得自己已经杀了岳飞,时而又仿佛他还或者。 又或者,完颜亮南侵其实是不久前的事情,又或者,岳飞的墓上已经长满了青草。 一个恍惚间,赵构说:“瑗瑗,听说岳飞的孙子给他写了传记?拿来给老朽瞧瞧。” 赵瑗诧异:“没有这回事……” 赵构微微眯眼,却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声:“太上官家,门外有个和尚,说是太上官家的故人,今日特意前来的。” 赵构忽然从床榻上坐起,本已浑浊的双眼,刹那间就变得有光彩了。 赵瑗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他忙说:“快请进来!” 赵构的双眼,一直盯着掀起的门帘。 门帘外,茫茫大雪,红梅在雪地绽放。 一个人的身影,头戴斗笠,从雪地而来,走入房中。 那个人走进来后,取下斗笠,拍落上面的雪,对着赵构微微躬身:“我来看你了。” 赵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面前的人是岳飞。 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魁伟,英武,却多了一丝不同的东西。 赵构道:“你怎么……从未变过?” 岳飞扭头,对着赵瑗道:“瑗瑗出去,我和你父亲,说几句话。” 赵瑗不声不响的出了门,将门帘关上。 赵构道:“你几十年都不曾来过,今天怎么忽然前来?” 岳飞道:“因为你就要死了,我特意过来看你的。” 赵构笑了笑:“我已经是活过一世的人了,怎的不知?” 岳飞亦笑了笑:“因为我现在,知道的比你多的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岳飞的面容依旧年轻,仿佛过了这么久,都不会老似得。 岳飞道:“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 赵构摇头,岳飞道:“以前看到那个故事的时候,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关于你我的。” 赵构道:“讲的什么?” “那时,我们早已相识。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须弥山中。你本已修行多年,当时听法,就可成佛,却因为回头看了我一眼,就此堕入轮回。” 赵构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个故事,金翅迦楼罗和龙王的故事。” 岳飞道:“现在你已经快离开了,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赵构看向岳飞,他在空中伸出手,岳飞立刻将其手握住。 赵构道:“你说的那些故事,什么金翅迦楼罗,什么龙王,我都不记得。我只记得,从杭州回来的那一路上,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离你的心更近一些。如果真有来世,我不求永伴君侧,只求……可以离你的心近一点,再近一点……” 岳飞将赵构道的手握紧,轻声说:“好!若有来世,我会把你一直放在心里,永远。” 赵构就此闭上眼,岳飞静静的看着他,一动不动。 赵瑗在门外等了许久,见房中都没有动静,他有些担心,朝里面喊了一声:“爹,岳叔?” 里面没有人回应。 他掀开帘子,见到一人卧着,一人坐着,都已死去。两人的手却握在一起,难以分开。 黑暗,无边的黑暗,仿佛永世不能够突破的黑暗。 赵构在黑暗的水中行走,他感到水微咸,却不知道这是哪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异常灵活,却找不到四肢和躯干。 猛然,他抬头,感到上面出现了一片亮光。 赵构本能的向上浮,再向上浮。 他觉得自己的速度很快,仿佛要冲破天际一般,哄的一声,他感到周围的水哗啦啦的流下。 半空中,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身躯。 有着五彩鳞片的龙。 “哇!我今天看到龙了啊!”一条鱼惊喜的叫着。 在这一刹那,无数的往事涌入了赵构的脑袋,他忽然就记起了一切。 他本能的朝着天空中看去,那里有着一个东西,在光线不能够透过的深海海底也能够让他感到耀眼。 天边,金色的神鸟展开双翼,仿佛耀眼的太阳,又好似天际的战车。 金翅迦楼罗,佛前的护法,永远的战神。 赵构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已经不再是人的模样。 金翅迦楼罗朝着赵构飞来,羽翼带着金光,他锋利的爪子一下子就勾住了赵构的身体,将其抓到半空中后,又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 金翅迦楼罗飞到海边的一块岩石,他将抓到的食物放下,正准备吃的时候,却看到了那条五彩龙的眼。 他一下子也认出了他。 金翅迦楼罗开口:“是你!” 赵构点头:“岳飞,是我!” 岳飞发出一声清亮的叫声:“我们果然又相遇了。” 赵构道:“是啊,听说,你吃了五千条龙之后,就会被毒焰烧毁。你已经吃了多少条了?” 岳飞说:“你正好是第五千。” 赵构笑了起来,岳飞也笑了起来。 “我还不想死。” “我也是!” “迦楼罗是神,寿命很长的,只要我不乱吃东西。”岳飞说。 “龙的生命亦很长,只要我小心不要被什么人吃掉。”赵构微笑道。 两人第一次如此有默契。 岳飞说:“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绝望的几乎自暴自弃。” 赵构说:“我在那边刚刚咽气,转眼就被你抓到了,你还真是好身手。” 岳飞笑了起来,他将赵构背在背上,朝着天边的朝霞飞去。 “你以前喜欢看朝霞,现在可以看个够。” 夜晚的时候,他将其放回海中,赵构就在浅滩游戏,一些虾子回来欺负他,岳飞则很轻易的就将那些虾赶走了。 十年,百年,千年? 上万年的时光,都不过是一瞬。 一瞬的光阴,亦是万年。 谁也不知道,神的生命有多长。 更加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多长时间。 某一天,一群人类的小孩前往金刚轮山游玩的时候,见到了一颗七彩琉璃心。 捡到这颗心的小孩对同伴说:“看,这个就是迦楼罗的心。” 他的同伴不信,说:“别骗人,迦楼罗是神族,那是上万年前才存在的种族,现在根本没有了!” 小孩说:“我觉得这颗心在这里有上万年了。不是说,迦楼罗以龙为食,每天吞食一条龙王和五百条毒龙吗?随着体内毒气聚集,他最后会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就会飞到这里,那时候毒气发作,全身自焚,只剩一个纯青琉璃心。看,就是这个!” 同伴却摇头,说:“可是这颗心,是七彩琉璃心啊!” 那小孩不服,将这颗心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他惊喜的叫道:“是上古之神迦楼罗的心,看,这颗心周围都是青色的,只有中央,有一条五彩的龙。” “为什么这条龙会在迦楼罗的心中呢?”孩子们开始猜测。 “他吃了它?没消化?” “是龙吃了他!他们都被烧死了!” “是假的!” 孩子们猜测一通后,决定将这颗奇怪而美丽的心埋起来,他们甚至还刻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心之墓。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知又是多少轮回多少春秋。 再也没有人知道,迦楼罗之所以会拥有一个七彩琉璃心,只不过是多年前,一个历经尘世的将军,对着又爱又恨的帝王,许下的诺言。 “来世,我会把你放在心里,直到永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