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皇帝是真断袖,爱美酒,爱骏马,爱丹药,爱耍流氓,更爱美男。就是爱江山一般般。 道士是真妖孽,什么都不爱,就爱搅得一手好浑水。 度一夜盛世,行一路红尘,兜一怀希冀,藏 多门鬼胎,最后记一个皇族。 此文是浮毒系列卷一,浮沉千古事,名叫化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沛熹,薛斛 ┃ 配角:傅陵 ┃ 其它: 1、序幕 天幕泛着一种苍蓝色,像被利器剪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任由雪片从里面抖絮一般地喷洒而出,盖在枯黑的地面上。山峦河海,了无人声。偶尔几只落了单的寒鸦掠过,留下几道枯瘦的剪影,和几声嘶哑欲裂的哭叫。 绵延无尽的白色中隐然出现一个庞大的轮廓,睡兽一般的,僵硬的,惨白的。死气沉沉地伏在地上。 万骨山。 玉佛塔矗立在山顶上,塔刹尽毁,只剩下破损的塔基和一半的塔身。在雪幕中勾出一个残疾的、丑陋的形状。 主塔的殿门还在,只是让人再也想不到,它曾把辉灿和神秘牢牢地锁在里面,长达十年。只留给外面一道木讷的,敦厚的,华丽的朱红。让人心存遐想。 门掩着,墙上窗台所在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个不成形的洞。北风便从外面卷了进来,让殿内的地上积起一层厚厚的雪。殿中央原本有一座两人高的香炉,如今只剩下四只炉脚,被积雪埋去一半。 殿内站着一个老者,苍颜白发,胡子结着冰霜,冰柱般挂下了下颚。一袭破旧的斗篷被凛风一阵阵地掀起,兜揽着雪子。 老者一抖斗篷,跪下身去。神色肃然,缓缓地道:“不念血脉辈分,我只知道救养之恩,永世难忘。孩儿薛空,此生此世只认您一人为爹。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隔四十二年,特来此悼念。” 说罢三次叩首,从袖中掏出一物。乃是一个乌木匣子,按置在地面上。 “父亲托付的方子,一直被小心收藏于这个盒子中。孩儿今年六十有九,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百年之后,就让它陪着孩儿入土为安。再大的愁苦和痛恨,从此便事事随风,一并让它散去了罢!” 说罢,长叹一声。 此时北风又从窗洞外席卷进来,将炉前地面的积雪飞扫起来。地上的雪开始褪去,粗粗看去像是底下残留着一片血迹。一时北风刮尽,殿内的雪被扫在两边,现出当中一方空地。 那片残迹却是一行大字。和当初的那道门一般的朱红色,颜料像早已长出了深根,扎进了地面。 2、地牢 刑讯房撇脚案后的的椅子实在是太舒服,柏木质地,敦实厚重。虽不禁坐,被历来那些身材魁梧壮硕的狱官压出了缝隙,可和同室的刑具相比,自然是有天壤之别。 尚书令傅陵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手里揣着个茶盏,也不喝,就是骨溜溜地玩着上头的杯盖。走廊那头传来狱卒的脚步声,和铐链撞击地面的声响。吱呀——铁栏发出一声怪叫,开了。 犯人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像折了脚的皮影似的被狱卒提着,一路拖进来。嶙峋的身架戳着褴褛的衣裳,上面四处是猩红缕边的破洞,露出青紫的皮肤。他的袖子由于被拉扯用刑而变得非常短,露出两截细如鸟骨的手腕,傅陵惊讶于上面那粗重的镣铐居然没有把它们压碎。 狱卒手一松,那人合着沉重的铐链砸在了地上。犯人仿佛死过去了一般趴在地上不动。狱卒于是上前去踹了他两脚。过了许久,那人才有所动静。在地上挣扎着爬了半响,才能够稍稍抬起头来。 “薛斛,你可知道我是谁么?”傅陵依然玩弄着手里劣质的茶盏。 那人吃力地抬起头来,一双因为脸上太瘦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透过挡在额前的乱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看完后,他的嘴巴抽动了两下,便又低下头去。 傅陵仿佛有笑意:“你这种装神弄鬼的妖道,就是让刑部侍郎来审都抬举你了。怎么,今天本大人亲自审你,你还是这么个哑巴的嘴脸么?” 薛斛喉咙里发出个模糊的声音,已然没有力气抬头。 “本大人没有那么多时间,也向来没有耐心。你还是把那害人的方子交出来,我就让他们判你个腰斩,不然的话……皇上圣明,凌迟之刑终于又见天日了。只是那帮子人手有些生,我也保不准你再多苟延残喘两天。”他从那架撇脚案后面走了出来,负手站在薛斛跟前,“或者你果然有什么神力,可以临阵脱逃?” 妖道微微举起头,仿佛有所语。只是气息太弱,听不真切。傅陵蹲下身凑上脸去,伸出一手揪住他的乱发,那人的脑袋后仰,眼睛正对着他。 “皇……我要见皇上。”妖道的嘴巴里吐出几个字来。 傅陵嗤笑一声,轻声道:“见谁?你再说一遍?” 薛斛拼了全力地仰起头,将他的脖子暴露在傅陵的视线中。上面有一条很长的疤痕,从喉结一直延伸到右耳边上。傅陵瞳孔有细微的变化,腾出另外一只手搭了上去。 “你就那么信得过我?”傅陵耳语道。 “普天之下,草民也只敢赌大人。” 雨过天晴,两仪殿外的一对铜鹤嘴尖上还往下滴着水,细小的水柱敲在青石砖上便四散而开。小公公掀了门帘,那傅陵便进了殿内。一抖紫袍下跪道:“臣傅陵叩见皇上。” 皇帝孟沛熹刚过二十七岁诞辰,眉目浓长,脸庞修葺得十分整洁,身量极高,气宇轩昂。此刻坐于一架雕着盘龙的檀木矮榻上,微眯着眼睛,颇和善地道:“爱卿起来吧。”此时从门边出来一个小太监,搬来一把纹着玉白兰花的四方凳,傅陵便在上面坐了。 傅陵其兄傅阮算是开国第一的谋臣,其子傅鸣易是孟沛熹颇看得中的侍从,因而孟沛熹也颇亲信他,也不要他拘礼了。 “听说爱卿手上有件奇物。”皇上把弄着手里一个朱红木盒,上头描着龙戏九凤的图案。里面放着新进的丹药。 “皇上自少年时期便修身养性,爱好仙术。老臣愚钝,对此物一点不通。不过这次倒是要向皇上推荐一奇人。此人炼的不是丹药,却是一味颇神奇的熏香。” 孟沛熹将木盒子往桌上一放,正色道:“我听人说你前段日子从大狱中放出一妖道,难道卿是想向朕推荐他么?” 傅陵站起躬身道:“擅自放囚犯是老臣的过错。可皇上有所不知,穹州毒案虽然邪门,蹊跷之处却在于取证不足,且是以装神弄鬼之名入的狱。既然他等小道能造出这般祸端,真是妖怪所化,怎会落入我们手里?” 孟沛熹道:“那有怎样?人言可畏!” 傅陵又一次作揖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孟沛憙眼睛一眯,脸上有股笑意:“朕向来喜欢卿的为人谦逊,怎么今日自己夸口起来了。” 傅陵道:“臣不敢!这个智者正是皇上陛下。” “真是稀罕了,”孟沛熹坐直身来,一双凤目盯着下面的老臣。“这等孽障,爱卿还让朕亲自验货不成?” 傅陵跪拜在地:“微臣惶恐。大蜀建国将有十年,臣虽无建树,但向来力尽本分,恪守臣道,从没有做过任何逾越荒唐的事。不过这薛斛确实奇异,恐怕能为皇上所用。臣还请皇上能给臣一个面子。如果他却无本领,作孽多端,别说是要他的脑袋,臣也听凭皇上处置。” 孟沛熹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爱卿言重了,朕给你这面子就是。” 翌日,孟沛熹在幽山上的狩猎场设了场小型的击鞠比赛。忽然想着西疆有人进了一匹尚好的伊犁马,虽然不到可以参加实战的大小,可拿来随便骑乘下似乎也无妨。于是命人将它牵出了马厩。谁知那马还没受够训导,只是在场上胡乱奔驰。场地泥泞,溅得孟沛熹一声污泥。他正要突围,一旁的南宁王孟之裕和长阳候孔渊从左右两边夹击,那马一时受惊,直起身来嘶叫,马蹄落地时,孔渊手上的杆便好死不死地兜头挥了上去,杆头铲进了那马的左眼珠子里。 杆子收回去的时候直接挑出了眼球,霎那间,鲜血朱漆一般地从那伊犁马空烂的眼球里喷射出来。马膝着地,马痛得滚作一团,孟沛熹也跟着栽了下去。幸而他自幼习武,一旁又有护驾的侍卫,方才没有出大的岔子。只是那马被驯马师和马童拖回去的时候,一路汨汨地流血不止,在地上留下一道血川。 孟之裕和孔渊双双跳下马来,跪倒在地,乞求皇帝开恩饶恕。孟沛熹虽然心中又窘又是气极,可凡是比武竞技,见血从来是不奇怪的;加之自己亦不该一时兴起,动用未被驯服的幼马。便只能挥手恕二人无罪。 偶尔找回乐子,反而折损一匹良马,孟沛熹心中自然是烦恼得很。总领太监刘桂见皇上黑着张脸,一副逮着人就要宰的模样,哪里还敢吱声。只顾着身子弓得跟虾干似的,恨不能皇上一转头根本看不见他。孟沛熹谁都不理,一言不发地往后花园里疾走,到了流水堂方才有些气消,发现自己一路回来半口水也没喝,喘得很。于是便在流水堂休憩。 刘桂依旧弓着身子,一会儿递茶,一会儿叫旁边的小太监打扇,端着双豆子眼细观皇上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不当心又把他惹毛了。偏生其中一个小太监是新近才来的,忙了这头又忘了那样,于是左手捏着罗帕,右手持着长扇,在皇上面前上锅螃蟹似的一团乱转。孟沛熹本来有些放下了心神,见他这样子,一股无名火气又窜了上来。抬手便把刻瓷的茶盏给砸在地上,里头滚烫的茶水直浇了那小太监一身。 那小太监“哎哟”一声惨叫,也顾不得疼,烂泥似的趴在地上告饶,刘桂何等机灵的人,见状也不等孟沛熹开口了,尖着嗓子喝道:“不中用的东西!来人呐,拖出去仗打三十!”小太监一听要挨打,连声告饶,刘桂连忙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饶你条小命就不错了”。小太监吓得立马收了声,乖乖地随别人撵了出去。 孟沛熹从刘桂手里接了盏新的茶,冷笑道:“他这样的东西来我跟前侍奉,也是你的过错。” 刘桂连忙一头跪在地上道:“是老奴的过失。要打要骂,全听任皇上的。只是求皇上绕老奴一条狗命,让老奴还能有个全身继续伺候皇上!” 孟沛熹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就你这油滑的嘴皮子,朕就最受不了。行了,你起来吧。看你在跟前啰嗦朕就心烦。” 那刘桂滚箍桶似的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回到皇上身后站好,生怕皇上多看到他一眼。 真是个举世最好的奴才。 孟沛熹坐了一会子,忽然想着什么似的说道:“离晚膳还有多久?” 刘桂道:“回皇上的话,还有两个时辰呢。” 孟沛熹想了想道:“传傅陵进宫来见朕,命他带上那个道士。” 3、独目驹 傅陵携薛斛觐见的时候一炉的紫檀香刚刚烧尽,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温厚之气。孟沛熹歪在流水堂一架软藤环椅上,有看没看地翻着本《老庄》。 那人跟在傅陵身后,并没有着水田格纹的道袍,却是一袭简单式样的水绿袍衫,头上是乌黑的幞头。怎么看都不过是一副荏苒单薄的书生模样。一路微曲上半身,垂着眼帘,不敢窥视圣颜。 “草民薛斛叩见皇上陛下。”那人在傅陵的后面跪了下去,脑袋碰在地砖上,不曾抬起。 “抬起头来。”孟沛熹最不喜别人拘束和怕他的样子,哈哈一笑道:“你这么个样子,难不成要拿脑袋拱傅大人的屁股?” 薛斛脸上纳罕,只能抬起头来。 孟沛熹漫不经心地看向他。这人面孔白净,因生来一副似笑非笑的情态,倒也算得上有一张善面。怎么看依然不像个妖道。有那么一刻,皇上的眼中神采似有疑,但也很快淡然。 “傅爱卿你先平身,赐坐。” 傅陵站起来在一边铺了层绸缎的矮墩上坐下了,留着薛斛跪在原地。 “朕听说你手上有一味奇药,炼制的时候让穹州接连三个县城的百姓都染上了怪病。” 薛斛不紧不慢地答道:“这香并无邪恶之处,恐怕是灵气太足,寻常百姓的薄命压制不住罢了。可皇上乃真龙,这东西自然也只能为陛下所用。” 孟沛熹道:“你不也没事么?难不成你也是条真龙?” “草民对这样神物心怀敬重,它自然不会加罚于草民。那些凡是得了病均是视它如魔邪,它怎能不作威。” 孟沛熹仿佛是一条伪装了多时的蛇,看猎物进了攻击范围一般得意一笑:“穹州怪孽,你今天是承认喽?” “草民向来不曾否认,只是不愿将方子交给别人而已。” 孟沛熹坐起身来:“你一口一个神物,朕倒是想瞧瞧这东西有多神奇。” 傅陵在一旁道:“这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伊犁马侧躺在流水堂前面的空地上,天气转热,受了伤的左眼虽然敷了药,却已经开始感染。几只苍蝇围着它脸上的那一洼腐肉嗡嗡作响。伤马只是有气无力地蹬了两下腿。台阶前条案上放着一尊铜质香炉,上面插着一根猩红色、一指粗的高香。 皇上负手站在堂前回廊上,傅陵立于其左,刘桂跟在其后。薛斛从袖中掏出一个狭长的红木盒子,上面无半点纹饰。拉开盒盖,里面是胭脂色的粉末,细腻柔软,仿佛一沾染便会化成无形。 薛斛挑了一些,放在一柄八窍香鼎中,下面点了火,盖上了盖子,放在马的脑袋边上。 “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孟沛熹指了指铜炉上的高香,朗声道,“等这香烧尽了,马依旧站不起来,朕就让人将你拖出去凌迟!” 薛斛答了一声,站起身来。只是将手兜笼在衣袖中,垂头站在一旁,神色泰然。此时高香燃起,顶端开始泛灰。 八窍香鼎里窜出一股股白纱似的烟雾,轻薄至极。日头渐渐下去,天空仿若化作了扶州的五色池,一片嫣然。那香雾在夕阳下泛出一种浅浅的紫色。刘桂忍不住嘀咕了句:“这香看上去倒挺漂亮,像皇后娘娘用的胭脂膏。可瞅着也没什么神力。” 孟沛熹偏巧听见了,笑道:“明天去看她,朕帮你要一些胭脂膏给你烧一烧?” 刘桂忙不迭地回道:“陛下说笑了,老奴只是胡说罢了。” 孟沛熹只是哈哈一笑,继续看着马。 香灰一截截坠下香头,转眼间半柱香燃没了。那马依然只是偶尔动一下腿,晃了晃脑袋,又昏睡过去。苍蝇闻见这种香味,倒是逃得没有踪迹。香鼎里生出的香雾也比刚开始要稀薄了一些。 孟沛熹冷笑一声:“什么神物,只是会驱蚊虫罢了。” 傅陵暗暗出了些冷汗,便对薛斛道:“道人可是要再添些香么?” 薛斛摇了摇头,依然静静地等着。皇帝转头看着傅陵,目光有些逼人:“爱卿不用急,等一炷香功夫就见分晓了。如果是桩笑话,那朕全当你这两天连日地吃多了酒。”傅陵微微颔首,神色倒没有半分局促。 高香烧到越下面,便消耗得越快。转眼间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可那匹马依然没有起色,甚至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噜声,仿佛是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孟沛熹玩弄着手里的玉扳指,神色愈发戏谑。可要说没有担心是不可能的,他向来爱好良马,就像他爱好美酒和丹药一般。 片刻之后,那种咕噜声像是极快速地繁衍了一般,越来越响,到了后来甚至带着一种哭泣的味道。一旁的马童已明显现出惊吓的神色。马开始剧烈地动,那种用力并非是要站起来,却是想别过头去!伤马的身躯在地上作出一种吃力的滚动,仿佛受不住头边那种雾气和香味。 傅陵拿目光向皇帝扫去,孟沛熹脸上已显现出愠怒之色。 此时马的呻吟声已转化为一种凄厉的哀求,它的四肢在半空中徒劳地打着圈,可就是难以让它翻过身去。薛斛走上前,蹲下身去,将香鼎挪动到离它更近的地方。那马便做出一种困兽的狂态,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魇住了,那只还完好的眼珠圆圆地瞪着,嘴边开始流下浑浊的唾沫。 “够了!”孟沛熹大声道。“来人,给朕把这个妖道拿下,先抽肋,再凌迟!” 两名侍卫大步走向薛斛,将他的两只胳膊拧在身后,一路推走。 “皇上!”傅陵移开一步,来到孟沛熹跟前,道:“这香还没有烧完呢。” 那埋在灰烬中的一竖猩红,已经不足一根小指头的长度。 孟沛熹怒道:“你也好大的胆子,到了这番地步还任由他蒙骗,给他求情!朕一直道你是明白人,居然陪你闹了个大大的笑话!” 薛斛被人提着,却拧着劲儿地不肯走,还不时地回头来看。孟沛熹看他这样,只是觉得好笑,便对那两个侍卫道:“他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且放下他,让他自己瞧瞧,炼出来的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侍卫便拎着他调转了头,强迫他跪在地上看。 最后一缕烟雾从香鼎中袅袅升出,那头的香炉里,最后一抹猩红也全然被烟灰掩盖。两边都燃尽了。 “拖出去!”孟沛熹说罢,转过身迈进了殿内。 刚进了殿门,忽听得身后刘桂尖利的嗓子响了起来,带着激动。 “动了!那马要起来了!” 那匹全身棕红的马在地上极有力地挣着,忽然全身一个激灵,竟真的翻了个身,半跪了起来。它抖了抖头上的鬃毛,先弯曲着支起左前肢,接着后腿用力一蹬,这下完全站了起来。 那马一跃而起,狂躁地在地上蹦跶了好几步。惊得马童和侍卫围了上去,想拦住它。它于是前蹄一扫,将跟前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笔直蹬了出去,两人后背砸上柱子,口中喷血不止。 马儿脱离了控制,眼睛开合之间, 便越过了假山,一时不见了踪影。待众人回过神来,那马已经出现在远处的落枫丘上。色泽浓重的天空勾勒出一个精壮的、硕大的身廓。那个轮廓霍尔腾空。 引颈长啸,其嘶若角;夕霞掩映,扬鬃如虹。 坡下之人一片惊叹,唯有薛斛依旧跪在地上,发丝凌乱,神色却不见半点波澜。 孟沛熹扫了眼这个人,便转正身来,道:“薛斛听旨!” 薛斛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又跪下:“草民接旨。” “朕封你为正六品侍御医,随侍于朕身边。明日一早到职,不得有误!” 金角银边,黑白相侵。那颗黑子在斜边一补,便成北斗之势,将白棋兜入怀中。 孟之裕手持白子,苦思冥想了半天,忽而将手中的白棋抛回棋笥,哈哈一笑道:“下棋如打仗,王将军果然是上得了战场,便也下得一手好棋!” 王衮抚须,线条刚硬的脸上嘴唇往两边微微一牵,道:“纸上谈兵,却又有什么用处!” 此时仆人上来又添了酒水,孟之裕便拿过酒盏来喝了一口。 “我听说皇上前面得了一颇奇异的道士,治好了那匹马。惹得皇上一高兴,封了六品的官位呢。” 王衮了无兴趣地道:“又没有让那马重新长出眼睛,有什么神奇。” “不知将军知不知——” “不知!”王衮一口打断了他,顾自饮起酒来。 王衮最厌恶的便是这种废话似的套话,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不知大人知不知”。孟之裕和王衮交好,怎会不知。可自己好歹也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贵为王侯,孟之裕便觉得脸上有点下不来。 王衮乃开国第一的武将,当初龙乙坡战役,便是他率领十万援军突围,才定了最终的胜局。蜀国初立,王衮便是天策上将,又封了忠勇候。而如今的皇后正是其长女,王家的地位之高—— 孟之裕暗自衡量了一下,觉得这点面子,实在是没有什么。于是又浮起笑意,道:“那位薛大人甚得圣宠。皇上似乎颇满意他研制出来的那些名堂,他想要什么底料,只要皇上搞得到的,便是跑死百匹良驹都会帮他弄到。” 王衮虽没拿眼睛看他,径自喝下了第三杯酒,可却是一副在细心听的模样。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一个破烂道士,谁知道他拿了这些金的银的,到底有多少真拿去练了呢。不过有样底料倒是有些个古怪——牢狱里的死囚犯都不押出去砍头了,而是关在一个密封房间里,熏着那种奇异的香。听狱卒的传言,说是过了不多久,里面便传出厮打的声音,时辰到了打开门一看——” 王衮“咚”地一声重重地放下酒杯,声音冷峻无比:“国家初立,最惧流言。这种邪门的笑话,王爷也会相信?依我说,这种多嘴的狱卒就该拔舌。” 孟之裕道:“这话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将军恐怕比我清楚,拔舌又怎样?剁手又怎样?这薛斛只怕是走多了夜路,就得有撞鬼的打算!” 王衮挥了挥手,下人便撤了棋盘,带上门出去了。 “这件事尚不明朗,你我还是少在皇上面前表态。”王衮缓缓说道,“他日若真出了岔,我们便捉两只鬼给那妖道瞧瞧。王爷向来是聪明人,你我同朝为臣,也是种造化。就凭着你我对皇上的一派丹心,有什么是不能攻克的。” 孟之裕扶了扶额头,道:“治国如驾车,有时候怕的不是车前的猛虎,却是车轮缝隙上的那颗小小石砾。” 屋外走廊上鹦鹉正在学舌,哇哇地叫着:“车前猛虎!小小石砾!石砾!” 一边的案头上放着半只烤羊,王衮从羊肉上拔下一把短柄匕首,手一抬。那短刀霍尔脱离了手掌,穿破窗纸,直飞出去。鹦鹉凄厉地哨了一声,便极笨重落在了地上。羽毛在地面上摩擦扑棱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 王衮脸上泛出冷冷的一抹笑:“再怎么学人话,还是个畜生,半点本事也没有!” 4、红白之宴 “嗖!”箭如进攻的细蛇,兜头飞了过来。刘桂的帽子瞬间被洞穿了,往脑门后一翻,落在了地上。刘桂似乎早就被练成了钢铁铜人,不为所动,依然稳稳地端着托盘。上面高高地堆着玛瑙葡萄,鲜亮肥腴,还顶着露水。刘桂留心看着摆盘没有因为流矢而变动,不禁舒了口气,还嘀咕了声:“谁呀?射得真够烂的。” 孟沛熹悠然地跟在后面,摆着个招牌的姿势:负着双手,挺着隐形的肚子。 王皇后最喜葡萄。你若把这句话讲给皇帝,他必然会补上一个字“酒”。王皇后乃王衮的独女,单名一瑛字。孟沛熹长她五岁,和她从小便是定了娃娃亲。皇帝依稀记得自己初见王瑛的光景。那年他才十二岁,皇后还是个娇俏可人、一味爱傻笑的小姑娘。后来她随着王衮去了大漠,如此一别便是十年。再次相见,便是两人大婚的时候了。那时的王瑛让他深深体会到两句话的神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女大十八变。 他的皇后喝得比他还醉,一群伴娘奴婢好容易才把她摁到了婚床上。孟沛熹喜滋滋地拿着秤杆走到床踏边上,要挑起那描满了金凤凰的红绸盖头,她竟自己一把将它扯去,霍然地站起身来。 新娘的身量绝对不输于成年男子,高鼻凤目,脸庞的轮廓也硬气十足。因为多吃了酒,眼眶微红,脸上也泛着酒后的狂色。她挣着身子,一摇一晃大步地往前走,全然无视一旁嘴巴张成朵酒盏花的新郎。 婚房外侍奉的两个小太监见状,便上前去,欲拉她坐回床上。接下来的事情让孟沛熹的嘴巴张成了一朵喇叭花,同时又得出另一个结论。 他的皇后力大无穷。 王瑛喝得神志不清,见有人张牙舞爪地上来,便大喝一声“看掌!”,一抬胳膊,竟一下子抡死了两个。 皇后酒醒后追悔莫及,竟坚持吃了一年的素。 不过即便是皇后没有倾城之貌,举止也毫无弱柳扶风的美感,皇帝也一点都不介意。孟沛熹对品评女子的标准一向有一套较古怪的理论:长得闭月羞花自然很好,若长得不那么美,只要性格里有些有趣的,能玩到一块儿的,倒也不差。 说到底,这位皇帝对男人比对女人要敏感百倍。贴身的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当然首样的标准便是:相貌要足够好,身材要足够——孟沛熹每次想到这里,嘴巴都会不自觉地往一边牵起。 衡鸾宫前院中摆着两个箭靶子,王瑛正在指导身边两名丫鬟射箭。两个丫鬟,一个因在大年初一被王家捡到,起名叫初一。后面那个却是因为脸庞饱满若中秋之月,名唤十五。 这十五使尽了力气,方才把弓勉强拉出半个月亮的形状,勾着箭的那只手颤抖个不住,那箭头便也像个癫痫病人的脑袋,晃得厉害。 “行啦!”孟沛熹哈哈一笑,走上前去。“今晚要宴请周国的使臣,你们三个到了现在还顾着玩,闹得满头大汗的,是全然不当一回事了么?” 王瑛穿着一身杏黄胡服,显得身材易发健美修长。她用窄袖拂去额上的汗,回头一笑:“一场宴会足足得占去两个多时辰,你我从来只能一味装两只珠光宝气的人偶。倒还不如现在多找点乐子。” 孟沛熹从盘子里捏下一颗葡萄,含进嘴里。一面来到她们身边,选了一把最重的弓,将一支箭搭在弓上。手往后一挽,弓弦弯如满月。只听一声尖啸,弓弦一抖,箭便惊鸿般飞了出去,直中靶心。 于是由刘桂领头,两个丫鬟齐齐拍手叫好。孟沛熹见刘桂那副憨态,便嗤笑一声:“爱拍马的东西,瞎嚷嚷个什么。” 刘桂笑眯眯地道:“奴才看皇上和皇后怎么都很好。” 王瑛自进宫便听多了这种又好听又不值钱的话,便习惯性地爽快一笑,遂让人收了器物。 “朕以大蜀皇帝的名义,欢迎大周国使臣的到来。朕向天祈福,愿大周和大蜀都能国泰民安,两国之谊,能如黄河之水,绵延不绝。” 孟沛熹觉得今晚长门厅的灯火比以往的要更明亮。华灯照上酒盏,里头的琼浆泛着的那种光彩,直刺得人双目眩晕。 大周此次派来两名使臣。柴茂之乃当今大周皇帝内侄,年二十有六。继承了他父亲宽额阔唇,五官比大多中原人要深邃。身量中等,但如雪松般挺直。还有一个便是大周典客王璇,已是天命之年,鹤发童颜,看上去倒是可亲可近。长阳候孔渊坐在王璇左边,因两国建交以来,外交往来事宜便都由他来打理。 柴茂之从宴席桌案后起身,面含微笑地朗声道:“总是听闻蜀都四季温润如春,城内白鸽翱翔,很有一翻雪梨飞花的美景。如今前来一见,这鸽城的名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两方各进了一杯酒,赋完了祝词,宴席才算真正开始。 厅内红烛高照,龙涎生香。映得锦绣帷帐,金壁彩屏,熠熠生辉。正殿地上铺设了十条长案,供两品以上王侯将相于宴。侧殿和走廊各设二十条酒案,坐三至四品士卿大夫。鼓弦交奏,钟鼎齐鸣。 一时上了菜肴点心。白肉有猪羊鸡鹅,然后便是咸豉,爆肉,熊掌驼峰。主菜有七样,群仙炙肉香四溢。镂丝羹稠若浓浆,金莹剔透,现出浅浅的玛瑙色,嵌在浓汤中的是小块的牛肉粒。排炊羊肉外面裹着一层金黄的蜜汁,散发出一种甜蜜的气息。甲鱼汤呈色乳白,汤面乃如粉末般细碎的葱末,清香引人。经过三个时辰的慢炖,鳖肉入口即化。炙金肠红中带着焦黄,热油从表皮不断流淌下来。炙子骨头骨肉相衔,焦脆却不失弹性。鲈鱼每条足有四个成年男子的手掌合起来那么宽大,被摊成两面,做成两种口味。一面是清蒸后用葱油浇灌,鱼肉丰腴,显出一种玉白色;一面用糖醋的方法熬制,外表金黄酥脆,裹着绛红的浓汁,宛若红珊瑚。面食点心有胡饼,毕罗,莲花肉饼,天花饼和蜜浮酥柰花。 案上的菜肴一道道撤下,又一道道上桌,流水般从未间断。席间的酒盏也如得了活水般,从没有空过。席间一片觥筹交错,紫气嫣然。 帝后坐于两柄镶有宝蓝孔雀翎的黄绸掌扇前,吃得极少,大多光景只是俯视下面的百官。自大婚以后,珍馐美味,却不能饕餮,瑶池玉液,不可贪纵。 到了第六巡酒,孔渊从桌后起身,向皇帝做了一揖。殿内人声便静了下来。孔渊一抖宽袖,道:“启禀皇上,大周使臣此次来,带来两样礼物,请皇上过目!” 孟沛熹在十二串冕旒后点了点头,一旁的礼官便回收示意将东西抬进来。第一样东西乃是蓝田玉雕琢的一对狮子,一公一母,有人的半个上身高,兽目圆睁,神态炯然,爪牙尖利,毛发纹缕可辨。众人看了,都轻声吸气,感到精妙无比。孟沛熹哈哈一笑,赞了声“巧夺天工”。 此时王璇站了起来,身后有人呈上垫着红绸的托盘,上面是一乌木制成的酒壶,纹着海兽。王璇双手一拱,道:“第二样礼物,乃是大周盛产的美酒,用百果调着每日的朝露酿成,这一瓶壶已在大周皇宫地下存放了八年。此酒名曰繁梦,能使人身心愉悦,延年益寿。望皇上能品尝。” 孟沛熹神色欣然,朗声道:“朕爱好美酒,天下人尽知。可如此天物,朕亦不愿独享。若非王大人多年在两国间烦劳,也没有今日蜀周的和睦。来人,给王大人先斟上一杯。朕便与你同饮!” 玉液出壶,便散出一股沁人的芬芳,甚至盖过了殿内的熏香。 王璇端起酒盏,朝皇帝拱了拱手谢了恩,便一饮而尽。饮完轻出惬意之声。 一旁的侍从也端给孟沛熹一只雕龙金盏,里面琼浆涟涟,芳香醉人。孟沛熹提起酒盏,朝王璇稍作了一个回敬的姿势,便将酒盏凑近了嘴边,欲一饮而尽。 席间忽而一阵掀动,桌案倾翻。汝晋王孟之衫几乎是猛扑到皇帝跟前,劈手将他手中的酒盏打翻在地。 “这酒不能喝!” 杯应声破碎,里面的酒水淌在地上,瞬间嗤嗤地冒起了白泡。 孟沛熹惊魂未定,抬眼向下面的席间看去。王璇浑身做一种可怖的颤抖,他像被人打了一棍般颓然伏趴下去。手一推,桌案侧倒,上面的菜肴和酒水洒落一地。他在地上猛烈地挣扎着,想要嚎叫,张嘴却是大口的血哇哇地往外冒。王璇的脸色越来越黑,苦苦地往前爬了几步,便停住不动了。 “保护圣驾!”殿内数十柄宝剑出鞘,刀锋的寒气瞬间压灭了两排蜡烛。长门厅外,蜀周两国的卫军剑拔弩张,一时做僵持之状。 柴茂之脸色惊诧,也不顾两刃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腾地立起身来,道:“此中必有奸人作祟,还望皇上明察!” 孟沛熹拿过太监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抿着嘴巴半天不语。仿佛是怒极。良久,才回坐到王座上,与王皇后对望一眼。 “你们退下,不可对柴大人无礼!”大蜀的皇帝气息平稳,尽量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大周皇帝想要杀朕,大可在夜里派刺客前来,在国宴上大费周章,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没理。” 那两名侍卫才松下了柴茂之,退了下去。柴茂之稍整衣衫,道:“皇上英明。” “传朕的旨意,关闭所有城门。都城的精兵围守住城墙内外,一只耗子也不许进出。给朕下去查!皇宫和城内的每个角落都给朕搜干净!没有查清楚前,谁都不准离开!” 一时城门齐闭,城内军令声声;军队行进,铁甲相挫。点着火把的兵队如数百条火蛇,在城内外流动。 长门厅内一片死寂,灭下去的蜡烛被重新点了上来,席间的百官,连对望都不敢,有几个瞥着皇帝没有注意,便抬起手臂擦拭着额头的冷汗。独有王衮饮酒如顾,但神色也是冷峻肃然。 最终挨不住沉寂的反而是皇上。孟沛熹道:“这样下去也不知要没趣多久。将下面收拾干净,让歌舞艺人上来罢。” 王璇的尸首早被拖了下去,满地的狼藉被下人一一打扫干净。一时丝竹管弦,幽幽奏起《夕阳萧鼓》。一行伶人,身着彩衣,绯红水袖,踏着碎步,徐徐登场。抬手举步,娴若娇花,长袖生香,形如流云。 扣弦声时而杂如断珠落地,一时尖利无比;鼓声也做着一种仿若很笨拙似地变奏。这番轻曼的乐舞仿佛有自己的精神,顾自演下去,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居然现出一种鬼气。 带头的舞女算生得出类拔萃,烟眉长目,身段如蛇。静下来如母鹿般安详。行动摆腰,回眸一笑,却泛着三分狂狼。孟沛熹仔细看去,忽而得了奥秘似的一笑。 一曲舞罢,皇帝一人在上座颇得兴致,鼓掌大声地道:“很好!很好!” 下面的官员只能稍微赔笑,也不敢言语。 孟沛熹左手有意无意地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向领舞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女子跪在地上,答道:“民女名唤薛娣,今年十五。” 孟沛熹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问:“可有什么亲眷在朝中任职?” “侍御医薛斛是民女的哥哥。” “可有婚约?” “回皇上,没有。” 孟沛熹嘴角一牵,道:“朕收你入后宫,如何?” 薛娣连忙磕头道:“可民女还是要告知兄长——” “怎么,你兄长的话倒比朕的要厉害?” 薛娣方道:“谢主隆恩。” 一夜之间,大周少了一典客,大蜀的后宫却多了一位美人。 此时门外传来推搡喝令之声。有一兵卒小跑进殿内,双膝着地,两拳一抱:“禀皇上,寿延宫长廊下抓到一疑犯。” “带进来。” 那犯人便被押了进来。一道进来的便是薛斛。 薛斛下跪,道:“禀皇上,此人所持瓷瓶中所装的毒,正和下在酒里的是同一种。这种毒药的名头叫沉千骨,很多地方都是没有的,且有一种独特的气味。”说道此处,犹犹豫豫起来。 孟沛熹冷冷地道:“有什么但说无妨。” 薛斛依然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沛熹作出狐疑之色。 此人极有可能官职甚高。 此时立于一旁的孟之衫出列,抖袍下跪,道:“此毒乃西域龟兹的古怪,狠毒至极。朝中上下,唯一人会有。此人是皇上钦点,和突厥,党项,龟兹多国交往甚密,府内还有几位西边来的医师。” 他手往席间一指:“正是孔渊大人!” 席间一阵骚乱,众人大作惊讶之声。 孔渊断没想到此情此景,一侧身子从桌后走出。双膝落地,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向孟之衫望了一眼,大声道:“皇上明察,臣死不足惜!” 孟沛熹冷哼一声,道:“这疑犯生得倒是很标致,怎么看也不像个中原人。把他提上来。” 两名侍卫便将那人提携上来,仔细一看,眼眸暗绿,发色也呈现出深棕色。孔渊侧目一瞧,额头登时冷汗直冒。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惊慌失措,用唱戏似的音调说着中原话:“吾是孔大人府上的医师,叫帛夷。孔大人让我来——” 孔渊用一个冷笑打断了他:“你仔细想好了!这东西我从来不识得,你到底是受了哪个贼人的贿赂!” 孟沛熹的声音更冷:“你说下去,不要管你的主人。” 那人很恐惧似的看了眼孔渊,又看了看孟之衫。 “你招出来,朕便从轻发落。” “正是孔大人指示我下的毒。从下毒到饮毒,中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且药剂大小也要一点不差。所以孔大人让我扮成礼官的样子,混进了殿内。他还——”说到此时,他忽而痉挛不止,一时口中的白沫换成了鲜血,鬼上了身一般地满地挣扎起来。不消多久,便一命呜呼。和那王璇的死状,分毫不差。 孟沛熹拍案大怒道:“好你个孔渊,朕对你百般亲信,给你加官进爵。你倒好!挑拨离间,图谋不轨。你到底有何企图?或是受了哪里的指使?” 那孔渊趁两边的人还未上来捉拿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他将视线从孟沛熹扫到孟之衫,心中凄然一笑。 你们兄弟俩可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只可惜是找错了人。 他忽而抬起一双俊目,似是对着柴茂之,却又似对着孟之裕,大声道:“时至此时,我孔渊也只能助你到这儿了!” 说罢转身,朝殿侧一桩朱红的柱子撞去。只听得一声骨肉碎裂的声响,他便贴着柱子滑落到地面,面上睚眦倶裂。触柱瞬间,鲜血向四处迸溅,竟雨一般泼上了那对玉琢的狮子。 那淙红得泛黑的血液沿着公狮和母狮的头顶一路流淌下来,流进了狮口,又从牙尖滴滴答答落敲打在地砖上。 “嗖!”箭如进攻的细蛇,兜头飞了过来。刘桂的帽子瞬间被洞穿了,往脑门后一翻,落在了地上。刘桂似乎早就被练成了钢铁铜人,不为所动,依然稳稳地端着托盘。上面高高地堆着玛瑙葡萄,鲜亮肥腴,还顶着露水。刘桂留心看着摆盘没有因为流矢而变动,不禁舒了口气,还嘀咕了声:“谁呀?射得真够烂的。” 孟沛熹悠然地跟在后面,摆着个招牌的姿势:负着双手,挺着隐形的肚子。 王皇后最喜葡萄。你若把这句话讲给皇帝,他必然会补上一个字“酒”。王皇后乃王衮的独女,单名一瑛字。孟沛熹长她五岁,和她从小便是定了娃娃亲。皇帝依稀记得自己初见王瑛的光景。那年他才十二岁,皇后还是个娇俏可人、一味爱傻笑的小姑娘。后来她随着王衮去了大漠,如此一别便是十年。再次相见,便是两人大婚的时候了。那时的王瑛让他深深体会到两句话的神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女大十八变。 他的皇后喝得比他还醉,一群伴娘奴婢好容易才把她摁到了婚床上。孟沛熹喜滋滋地拿着秤杆走到床踏边上,要挑起那描满了金凤凰的红绸盖头,她竟自己一把将它扯去,霍然地站起身来。 新娘的身量绝对不输于成年男子,高鼻凤目,脸庞的轮廓也硬气十足。因为多吃了酒,眼眶微红,脸上也泛着酒后的狂色。她挣着身子,一摇一晃大步地往前走,全然无视一旁嘴巴张成朵酒盏花的新郎。 婚房外侍奉的两个小太监见状,便上前去,欲拉她坐回床上。接下来的事情让孟沛熹的嘴巴张成了一朵喇叭花,同时又得出另一个结论。 他的皇后力大无穷。 王瑛喝得神志不清,见有人张牙舞爪地上来,便大喝一声“看掌!”,一抬胳膊,竟一下子抡死了两个。 皇后酒醒后追悔莫及,竟坚持吃了一年的素。 不过即便是皇后没有倾城之貌,举止也毫无弱柳扶风的美感,皇帝也一点都不介意。孟沛熹对品评女子的标准一向有一套较古怪的理论:长得闭月羞花自然很好,若长得不那么美,只要性格里有些有趣的,能玩到一块儿的,倒也不差。 说到底,这位皇帝对男人比对女人要敏感百倍。贴身的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当然首样的标准便是:相貌要足够好,身材要足够——孟沛熹每次想到这里,嘴巴都会不自觉地往一边牵起。 衡鸾宫前院中摆着两个箭靶子,王瑛正在指导身边两名丫鬟射箭。两个丫鬟,一个因在大年初一被王家捡到,起名叫初一。后面那个却是因为脸庞饱满若中秋之月,名唤十五。 这十五使尽了力气,方才把弓勉强拉出半个月亮的形状,勾着箭的那只手颤抖个不住,那箭头便也像个癫痫病人的脑袋,晃得厉害。 “行啦!”孟沛熹哈哈一笑,走上前去。“今晚要宴请周国的使臣,你们三个到了现在还顾着玩,闹得满头大汗的,是全然不当一回事了么?” 王瑛穿着一身杏黄胡服,显得身材易发健美修长。她用窄袖拂去额上的汗,回头一笑:“一场宴会足足得占去两个多时辰,你我从来只能一味装两只珠光宝气的人偶。倒还不如现在多找点乐子。” 孟沛熹从盘子里捏下一颗葡萄,含进嘴里。一面来到她们身边,选了一把最重的弓,将一支箭搭在弓上。手往后一挽,弓弦弯如满月。只听一声尖啸,弓弦一抖,箭便惊鸿般飞了出去,直中靶心。 于是由刘桂领头,两个丫鬟齐齐拍手叫好。孟沛熹见刘桂那副憨态,便嗤笑一声:“爱拍马的东西,瞎嚷嚷个什么。” 刘桂笑眯眯地道:“奴才看皇上和皇后怎么都很好。” 王瑛自进宫便听多了这种又好听又不值钱的话,便习惯性地爽快一笑,遂让人收了器物。 “朕以大蜀皇帝的名义,欢迎大周国使臣的到来。朕向天祈福,愿大周和大蜀都能国泰民安,两国之谊,能如黄河之水,绵延不绝。” 孟沛熹觉得今晚长门厅的灯火比以往的要更明亮。华灯照上酒盏,里头的琼浆泛着的那种光彩,直刺得人双目眩晕。 大周此次派来两名使臣。柴茂之乃当今大周皇帝内侄,年二十有六。继承了他父亲宽额阔唇,五官比大多中原人要深邃。身量中等,但如雪松般挺直。还有一个便是大周典客王璇,已是天命之年,鹤发童颜,看上去倒是可亲可近。长阳候孔渊坐在王璇左边,因两国建交以来,外交往来事宜便都由他来打理。 柴茂之从宴席桌案后起身,面含微笑地朗声道:“总是听闻蜀都四季温润如春,城内白鸽翱翔,很有一翻雪梨飞花的美景。如今前来一见,这鸽城的名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两方各进了一杯酒,赋完了祝词,宴席才算真正开始。 厅内红烛高照,龙涎生香。映得锦绣帷帐,金壁彩屏,熠熠生辉。正殿地上铺设了十条长案,供两品以上王侯将相于宴。侧殿和走廊各设二十条酒案,坐三至四品士卿大夫。鼓弦交奏,钟鼎齐鸣。 一时上了菜肴点心。白肉有猪羊鸡鹅,然后便是咸豉,爆肉,熊掌驼峰。主菜有七样,群仙炙肉香四溢。镂丝羹稠若浓浆,金莹剔透,现出浅浅的玛瑙色,嵌在浓汤中的是小块的牛肉粒。排炊羊肉外面裹着一层金黄的蜜汁,散发出一种甜蜜的气息。甲鱼汤呈色乳白,汤面乃如粉末般细碎的葱末,清香引人。经过三个时辰的慢炖,鳖肉入口即化。炙金肠红中带着焦黄,热油从表皮不断流淌下来。炙子骨头骨肉相衔,焦脆却不失弹性。鲈鱼每条足有四个成年男子的手掌合起来那么宽大,被摊成两面,做成两种口味。一面是清蒸后用葱油浇灌,鱼肉丰腴,显出一种玉白色;一面用糖醋的方法熬制,外表金黄酥脆,裹着绛红的浓汁,宛若红珊瑚。面食点心有胡饼,毕罗,莲花肉饼,天花饼和蜜浮酥柰花。 案上的菜肴一道道撤下,又一道道上桌,流水般从未间断。席间的酒盏也如得了活水般,从没有空过。席间一片觥筹交错,紫气嫣然。 帝后坐于两柄镶有宝蓝孔雀翎的黄绸掌扇前,吃得极少,大多光景只是俯视下面的百官。自大婚以后,珍馐美味,却不能饕餮,瑶池玉液,不可贪纵。 到了第六巡酒,孔渊从桌后起身,向皇帝做了一揖。殿内人声便静了下来。孔渊一抖宽袖,道:“启禀皇上,大周使臣此次来,带来两样礼物,请皇上过目!” 孟沛熹在十二串冕旒后点了点头,一旁的礼官便回收示意将东西抬进来。第一样东西乃是蓝田玉雕琢的一对狮子,一公一母,有人的半个上身高,兽目圆睁,神态炯然,爪牙尖利,毛发纹缕可辨。众人看了,都轻声吸气,感到精妙无比。孟沛熹哈哈一笑,赞了声“巧夺天工”。 此时王璇站了起来,身后有人呈上垫着红绸的托盘,上面是一乌木制成的酒壶,纹着海兽。王璇双手一拱,道:“第二样礼物,乃是大周盛产的美酒,用百果调着每日的朝露酿成,这一瓶壶已在大周皇宫地下存放了八年。此酒名曰繁梦,能使人身心愉悦,延年益寿。望皇上能品尝。” 孟沛熹神色欣然,朗声道:“朕爱好美酒,天下人尽知。可如此天物,朕亦不愿独享。若非王大人多年在两国间烦劳,也没有今日蜀周的和睦。来人,给王大人先斟上一杯。朕便与你同饮!” 玉液出壶,便散出一股沁人的芬芳,甚至盖过了殿内的熏香。 王璇端起酒盏,朝皇帝拱了拱手谢了恩,便一饮而尽。饮完轻出惬意之声。 一旁的侍从也端给孟沛熹一只雕龙金盏,里面琼浆涟涟,芳香醉人。孟沛熹提起酒盏,朝王璇稍作了一个回敬的姿势,便将酒盏凑近了嘴边,欲一饮而尽。 席间忽而一阵掀动,桌案倾翻。汝晋王孟之衫几乎是猛扑到皇帝跟前,劈手将他手中的酒盏打翻在地。 “这酒不能喝!” 杯应声破碎,里面的酒水淌在地上,瞬间嗤嗤地冒起了白泡。 孟沛熹惊魂未定,抬眼向下面的席间看去。王璇浑身做一种可怖的颤抖,他像被人打了一棍般颓然伏趴下去。手一推,桌案侧倒,上面的菜肴和酒水洒落一地。他在地上猛烈地挣扎着,想要嚎叫,张嘴却是大口的血哇哇地往外冒。王璇的脸色越来越黑,苦苦地往前爬了几步,便停住不动了。 “保护圣驾!”殿内数十柄宝剑出鞘,刀锋的寒气瞬间压灭了两排蜡烛。长门厅外,蜀周两国的卫军剑拔弩张,一时做僵持之状。 柴茂之脸色惊诧,也不顾两刃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腾地立起身来,道:“此中必有奸人作祟,还望皇上明察!” 孟沛熹拿过太监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抿着嘴巴半天不语。仿佛是怒极。良久,才回坐到王座上,与王皇后对望一眼。 “你们退下,不可对柴大人无礼!”大蜀的皇帝气息平稳,尽量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大周皇帝想要杀朕,大可在夜里派刺客前来,在国宴上大费周章,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没理。” 那两名侍卫才松下了柴茂之,退了下去。柴茂之稍整衣衫,道:“皇上英明。” “传朕的旨意,关闭所有城门。都城的精兵围守住城墙内外,一只耗子也不许进出。给朕下去查!皇宫和城内的每个角落都给朕搜干净!没有查清楚前,谁都不准离开!” 一时城门齐闭,城内军令声声;军队行进,铁甲相挫。点着火把的兵队如数百条火蛇,在城内外流动。 长门厅内一片死寂,灭下去的蜡烛被重新点了上来,席间的百官,连对望都不敢,有几个瞥着皇帝没有注意,便抬起手臂擦拭着额头的冷汗。独有王衮饮酒如顾,但神色也是冷峻肃然。 最终挨不住沉寂的反而是皇上。孟沛熹道:“这样下去也不知要没趣多久。将下面收拾干净,让歌舞艺人上来罢。” 王璇的尸首早被拖了下去,满地的狼藉被下人一一打扫干净。一时丝竹管弦,幽幽奏起《夕阳萧鼓》。一行伶人,身着彩衣,绯红水袖,踏着碎步,徐徐登场。抬手举步,娴若娇花,长袖生香,形如流云。 扣弦声时而杂如断珠落地,一时尖利无比;鼓声也做着一种仿若很笨拙似地变奏。这番轻曼的乐舞仿佛有自己的精神,顾自演下去,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居然现出一种鬼气。 带头的舞女算生得出类拔萃,烟眉长目,身段如蛇。静下来如母鹿般安详。行动摆腰,回眸一笑,却泛着三分狂狼。孟沛熹仔细看去,忽而得了奥秘似的一笑。 一曲舞罢,皇帝一人在上座颇得兴致,鼓掌大声地道:“很好!很好!” 下面的官员只能稍微赔笑,也不敢言语。 孟沛熹左手有意无意地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向领舞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女子跪在地上,答道:“民女名唤薛娣,今年十五。” 孟沛熹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问:“可有什么亲眷在朝中任职?” “侍御医薛斛是民女的哥哥。” “可有婚约?” “回皇上,没有。” 孟沛熹嘴角一牵,道:“朕收你入后宫,如何?” 薛娣连忙磕头道:“可民女还是要告知兄长——” “怎么,你兄长的话倒比朕的要厉害?” 薛娣方道:“谢主隆恩。” 一夜之间,大周少了一典客,大蜀的后宫却多了一位美人。 此时门外传来推搡喝令之声。有一兵卒小跑进殿内,双膝着地,两拳一抱:“禀皇上,寿延宫长廊下抓到一疑犯。” “带进来。” 那犯人便被押了进来。一道进来的便是薛斛。 薛斛下跪,道:“禀皇上,此人所持瓷瓶中所装的毒,正和下在酒里的是同一种。这种毒药的名头叫沉千骨,很多地方都是没有的,且有一种独特的气味。”说道此处,犹犹豫豫起来。 孟沛熹冷冷地道:“有什么但说无妨。” 薛斛依然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沛熹作出狐疑之色。 此人极有可能官职甚高。 此时立于一旁的孟之衫出列,抖袍下跪,道:“此毒乃西域龟兹的古怪,狠毒至极。朝中上下,唯一人会有。此人是皇上钦点,和突厥,党项,龟兹多国交往甚密,府内还有几位西边来的医师。” 他手往席间一指:“正是孔渊大人!” 席间一阵骚乱,众人大作惊讶之声。 孔渊断没想到此情此景,一侧身子从桌后走出。双膝落地,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向孟之衫望了一眼,大声道:“皇上明察,臣死不足惜!” 孟沛熹冷哼一声,道:“这疑犯生得倒是很标致,怎么看也不像个中原人。把他提上来。” 两名侍卫便将那人提携上来,仔细一看,眼眸暗绿,发色也呈现出深棕色。孔渊侧目一瞧,额头登时冷汗直冒。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惊慌失措,用唱戏似的音调说着中原话:“吾是孔大人府上的医师,叫帛夷。孔大人让我来——” 孔渊用一个冷笑打断了他:“你仔细想好了!这东西我从来不识得,你到底是受了哪个贼人的贿赂!” 孟沛熹的声音更冷:“你说下去,不要管你的主人。” 那人很恐惧似的看了眼孔渊,又看了看孟之衫。 “你招出来,朕便从轻发落。” “正是孔大人指示我下的毒。从下毒到饮毒,中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且药剂大小也要一点不差。所以孔大人让我扮成礼官的样子,混进了殿内。他还——”说到此时,他忽而痉挛不止,一时口中的白沫换成了鲜血,鬼上了身一般地满地挣扎起来。不消多久,便一命呜呼。和那王璇的死状,分毫不差。 孟沛熹拍案大怒道:“好你个孔渊,朕对你百般亲信,给你加官进爵。你倒好!挑拨离间,图谋不轨。你到底有何企图?或是受了哪里的指使?” 那孔渊趁两边的人还未上来捉拿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他将视线从孟沛熹扫到孟之衫,心中凄然一笑。 你们兄弟俩可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只可惜是找错了人。 他忽而抬起一双俊目,似是对着柴茂之,却又似对着孟之裕,大声道:“时至此时,我孔渊也只能助你到这儿了!” 说罢转身,朝殿侧一桩朱红的柱子撞去。只听得一声骨肉碎裂的声响,他便贴着柱子滑落到地面,面上睚眦倶裂。触柱瞬间,鲜血向四处迸溅,竟雨一般泼上了那对玉琢的狮子。 那淙红得泛黑的血液沿着公狮和母狮的头顶一路流淌下来,流进了狮口,又从牙尖滴滴答答落敲打在地砖上。 5、皮影 孟沛熹被一种温热的液体包裹着,在一条湿润而黑暗的甬道里前后行进。身下的人轻轻喘气,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扶着他的脸庞。 好几次在这种时候,有个东西会影影绰绰地在脑海里掠过。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影,一种不该泛起的念头。尤其是这些日子,那个人影出现得愈发频繁。 孟沛熹想忽略这一点,却怎么也做不到。因为她长得太像她的兄长,她的兄长,却又像极了他。 十一年了,你都死了十一年了,还要这般困扰着朕么。 那日夜晚,一如往常,明月高挂,星子璀璨。我们在屏风后面一同演着皮影戏。两只人偶都是他用彩墨,一笔一画,花了一个月描绘出来的。 “这位公子,你长得真好看,想来是哪国的皇子。” “小哥你真有趣,我只是一个贫寒的渔夫罢了,哪里是个皇子。” “公子可知,我连日在划船时唱着的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心里是有相思的娘子吗?” “我并没有思念什么娘子。” “那你唱这歌干什么呢?” “公子听了那么多日,难道不知我的心意?”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明明是你不懂我的心意。” “长夜漫漫,不知公子是否能与我一同度过。” “红烛烧宵,帐暖如春。” 帘子后面有一阵细微的响动,他放下了手中的人偶。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告诉他,外面都是我的人马,他们将护送他连夜逃离。 夜长梦多,他整衣起身,走到了屏风的那头。 有人从帘后窜出。寒剑出鞘,骨肉顿挫。半透明的屏风上影影绰绰的,是那人倒下去的光景。那股热血从喉头喷出,直把屏风染得通红。 我在后面一声不吭,紧张得捏断了人偶的脚。 红烛融作了一簇簇脱形的残花,挂下烛台。只听得长街上的打更声,渐渐远去,像是牵走了谁的魂魄。 我背叛的这个人,叫做董沫。 可这难道就是我的错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生长恨水长东,有什么事可以回头? 孟沛熹一泻而出,急促地从薛娣的体重退出,引得她轻吟了一声。他只好俯下身去,在她两边的脸颊上各亲一下,表示安慰。 他躺下来,面对着她,瞅着她。她便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回看着他。孟沛熹看进她的眼睛里,探出一只收拨动着她的青丝。忽然有那么一瞬,眼前出现的似乎是她的兄长。 他有一头比女人还好看的头发,黑玉一般,衬得眸子愈发地像吸了墨似的。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王瑛从温暖的被褥中钻出身来,披上一件轻纱睡袍,两簇黑亮的长发垂下来,遮掩住两边的胸脯。她跳下床,点亮了一支蜡烛,继而用这支蜡烛把灯架上的一排火烛都点燃。 傅鸣易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睡眼迷离,道:“你自己睡不着,也不让我睡了么?” 皇后转过身走了过去,轻笑一声,将手扶上他赤裸的胸膛。 “你说,”她用食指在他的胸膛上划了一个圈。“我们的皇上如果发现,同他指腹为婚的发妻,和他精心挑选的侍卫睡在了一张床上。那个情形会不会很有趣?” 他只拿着那双颜色略浅、带着茶色的眼睛,倦倦地睇着她,却有种说不出的柔情。 她把手中的蜡烛凑近他的胸膛,微微倾斜。烛油滴落在傅鸣易的肌肤上,他的眼睛便全然睁开了。蜡油刚一凝结,她便一口将它吹去。垂眼看去,平顺的被褥有了一个起伏。皇后掀开了盖在情人身上那块多余的布料,将自己取而代之。 薛斛跪在书桌前的地毯上。他今天的头发没有梳好,半边高出来。皇帝在心里暗暗地笑了。 “起来吧。”孟沛熹的手掌盖在一本装帧精美几至浮夸的书上。榆黔殿的书架上有好多本这样的书。“朕看书累了,想让你过来念给朕听。” 薛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上前接过了书。往上瞟了一眼,脸上显出微妙的变化。 “就从你现在看的这页开始吧。”孟沛熹说完,身体往后一仰靠上了椅背,悠哉地闭上了眼睛。 薛斛清了清嗓子,念道:“俶而转侧,伏于腹上,埋面于衾。双股微颤,玉棍抽动,银液如泉,涟涟不止。太虚一梦,妙——”越往下读,脸色就愈发像放陈了的菜。 “停!”孟沛熹总算打断了他,“这番体态,朕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爱卿知道该怎么做吗?” 薛斛垂下眼睑,淡定地道:“这种书里很多都只是书者的臆想罢了,小可怡情,皇上自然不必认真。” “哦?”孟沛熹眼睛一抬,道:“卿的意思是,功夫好的人才不屑于写这种书呢,是不是?” 薛斛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怎么回答皇上都不妥。干脆抿了抿嘴巴,不做声。 “卿有写过这种东西么?” 果然! “回皇上,没有。” 孟沛熹笑得居然很正派:“爱卿果然样样都能精通。” 薛斛脸上一阵哭笑不得,道:“这番理论也太古怪了。” “咦?这不是你自己先开的头么?朕只是帮你往下推罢了。”孟沛熹站起身来,踱到他的跟前,让他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会武功的不全是将军,会炼丹的也未必算得上是道士。卿说对不对啊?” 为了防止皇上继续推出一个荒谬的说法,薛斛只能眯起眼睛,道:“无量天尊,贫道愚钝,不知皇上的意思。” 孟沛熹哼了声,道:“朕记得不错,你并没有真的出家。” “是。” “朕记性不好,爱卿今年几何?” 薛斛微微俯首:“皇上国事繁忙,这些小事自然不必记得。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没出家便是可以婚娶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朕既然先斩后奏地将你妹妹纳入后宫,便赐你一桩婚姻,算是赔罪。如何?” 薛斛垂着眼皮,但眼珠一转,道:“薛娘娘能能侍奉皇上,是我们薛家的福气。如果皇上还要为此烦心下官的亲事,这叫下官如何担当得起?” 孟沛熹有些不悦了:“朕都为你打点好了,你还不领情?” 薛斛只能下跪。道:“微臣不敢,微臣叩谢圣恩!” “起来吧。”孟沛熹摆了摆手,道:“那姑娘是前门下侍郎庶出的小女,叫孙宝亭。如今家里人都死绝了,朕看她颇会诗书,便收做了女尚书。你以后莫亏负她。” 薛斛应了声“是”。 孟沛熹又回到了桌案后面,道:“朕看你这两天清闲得很嘛。” “微臣愚笨,不谙大事,自然只能做些杂务。” 孟沛熹对这句套话含糊地嗯了声,道:“朕便派件事情给你,你可要好好干。” “微臣自然尽心竭力。” 孟沛熹笑得不那么正派了:“这本书朕借给你,给朕仔细背下来。十天半个月后,朕可是要验收的。” 薛斛出了殿门,刘桂便悄悄往他脸上瞄了眼。 薛大人看上去似乎刚吃进一只苍蝇。 小书房沉静在一片黑暗中。仔细看去,红木圆桌上却点着一盏极微弱的灯。那光在茶气的掩盖下,更加摇曳羸弱。 傅陵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我早上在小院石桌上空留着一壶茶,他晚上便派你来了。” 来人似有一笑:“都因那场晚宴的变故,我们大人便不能够亲自来了。这次你们皇上斩草除根,孔氏一族只怕再无翻身之地。” “眼下的情形倒有些有趣。”傅陵道,“不过此次孔渊派人投毒,十有八九是真。且皇上疑他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看他也绝对不是个清白的。想来皇上是借着这次大好的机会,顺水推舟,除了他的党羽。” “偏偏在这次宴会上来这一出,孔渊的居心……” “你也把我们皇上想得忒简单了。只怕姓孔的是挑拨不成反被挑拨。” “他的底细难道大人不知?” 傅陵抚了抚胡子,道:“我又没有通天的本领,怎么会全知道。可不管如何,我们不就是图一个乱字么?” 来人盖住了茶盏,点了点头,道:“此番事件,那位却也有不小的功劳。若他真有心助我们,便是很好。只是不知他的心思——” 傅陵轻声却断然道:“我的人,你们柴大人还疑么?” 来人呵呵一笑:“既然进了同家庙,就不唱两家的经。傅大人的一片心,自然是昭然若揭。” 傅陵不语,玩弄似地翻着衣袖,脸上却似有牵动。 来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抬头道:“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在下这就告辞了。只是大人别嫌我啰嗦,我也是秉公办事。有件事情还要再和大人提一遍——” 傅陵不等他说出,便开口道:“二月二,龙抬头。让柴大人尽可放心。” 6、半面娘 穹州有一妓院,院训是:只卖身,不卖艺,吟诗作画一边去。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名唤沙华阁。 薛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蹑手蹑脚地走上楼。走廊的右手边是一排姑娘的厢房,都用杏红的纱布糊着门。那些门的背后均是彻夜贪欢后的慵懒,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上面用金丝彩缕雕刻着的,尽是些男女欢爱,交合对食的场景。 他踮起脚尖,终于够着了门环——他今年十一岁了,却比同龄的男孩要矮一个头。为此老是被一起玩的孩子嘲笑。他每天都站在原地往上蹦几十下,总觉得这样便可以长高了。不过他们嘲笑他更多的,却是他的出身。 “娘,我把早饭带来啦!”他扣了两下门环,对门喊道。 门的那头没有响动。 于是他又叫了一遍:“娘!用早饭——” 门开了半边,一个女人的身体便嵌在这半边的空隙中。她的半边脸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眉黛画得极重,两片嘴唇仿佛刚刚享用完猎物,红艳得几乎可以滴下血来。还有半张脸永远盖在浓密的头发和繁复的珠钿下,似乎从不属于光明。 薛空马上闭上了嘴巴。他娘的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不过比起她这种阴郁不定的样子,他更怕的是她的笑。那种笑容早就难以用丑和美来定义,几乎可以说是瘆人。 他便从小到大把这样的一个女人叫做娘——当然是她让他那么叫的。不过薛空从来不敢过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于是坊间的孩子都叫他“老鸨的儿子”、“妖怪的儿子”。每次他都会急急地吼回去:“我娘叫班蝉姬!” 他对自己的出身从来没有明白过,不过他觉得,自己横竖也是个私生子。有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经常悄悄地来看他,每次都是在他娘的房间里。他是个面相极善、人也很有趣的男子,很会陪他玩。 班蝉姬让他管这男子叫爹。于是他就有一个比他大十三岁的爹。旁敲侧击地去市井里打听,却听得这男子是个道士。 “跟你说多少次了,叫一次就够了。”班蝉姬手一推门框,晃晃悠悠地走回了房内,往贵妃榻上歪着。 “娘你又喝多了。”薛空在圆桌上放下了食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一碗稀粥,几样酱菜,还有一小杯乌骨鸡汤。 他娘哼笑了一声,道:“你放着吧,我等下吃。” 薛空偏偏把粥搬到了她跟前,道:“我一走,你总是不吃。” 班蝉姬睇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开口的时候语气却很缓和:“你今天是吃错药了么,那么多嘴。当心我用针线把它封起来。” “娘……”薛空小心翼翼地道,“爹好久没有来瞧我啦!” “你想他了?”她接过粥,喝了两口。 “那个二十四式剑法,爹还没教完孩儿呢。” “你那么爱耍刀弄棒的,我过几日给你找个师傅。” “我只要爹来教我。” 班蝉姬觉得奇异:“你爹就是个三脚猫功夫,有什么好的?” 薛空抿着嘴巴不说话。 班蝉姬放下了粥,拿起一杯残酒,喝了起来。“他去都城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薛空撇了撇嘴巴,似乎要说话的样子。 班蝉姬便觉得有些烦了,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把酒盏砸向远处的门栏,只把那酒盏扔了个粉碎。 “你可以滚了。” 薛空尽可能快地滚了出去,趁第二只酒盏没有砸出来之前关上了房门。 日头当空,是个好天气。薛空抱着他爹送他的剑,从沙华阁的后门溜了出去。那里是一个废弃的庭院。满地长了许多草,还有一些看上去脏兮兮的花。 虽然四下里没有人,他还是献宝似的把剑从剑鞘里抽出,左右劈了两下剑。手还算顺。 薛空放低了下盘,抖袖出剑,手腕催进,化带为绞。一面念道:“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手上将剑一挂,右脚迈出,剑锋一扫,行动加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释智遗形,超然自丧;寥廓忽荒,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得坎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与己……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一提一点,一捧一抱,峰回路转,流水行云。虽臂力不足,但样子不差。 “你嘴巴里在念什么东西?你家老巫婆的咒语?”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出现在半月门洞里。带头的那个年纪稍大,一张脸胖得像在汤里化开的面糊。这胖童便是穹州张员外的宝贝儿子张成。 薛空心中一惊,停下了动作,竟可能潇洒地挽了个剑花。 那个带头的胖子一路拱到他跟前,眯着眼睛看着他:“我问你话呢!” 薛空冷笑一声:“你平日不上学堂吗?” 张成不得其解,道:“这跟上学有什么关系?” 薛空若有所思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我差点忘了,你忙着在厨房里钻,自然不会去学堂了。” 张成忽然才明白过来,抡起一只又白又大的拳头凑到他的脸边:“贱人贱嘴,当心我让我爹拆了你娘的窑子!看我这就打断你的狗牙!” 薛空看了看手中的剑,道:“你确定?” “你手上有家伙,这不公平!”其中一个跟班嚷嚷道,“你放下手里的剑,赤手空拳才好!” “放下就放下!”薛空把剑小心地收回剑鞘,放在了一边。 其余的孩子纷纷散开,把中间的空地留个了胖童和薛空。那胖童看上去软绵绵的,手脚的功夫却不差,两人互抡了几十个回合,竟也没有分出个胜负。可到了后来,张成便有些体力不支了,口中喘得厉害,动作也慢了几分。薛空便乘机连连出拳,只把他逼得后退了好几步 一旁的孩子喊道:“张成!怎么这般没用!快,把那瘦小子揍扁!”张成一时分了心神,手脚就更慢了。薛空乘机跳起身来,将他扑倒在地,骑在了他身上。攥紧了拳头,往他两只眼窝走去。 张成痛得嗷嗷直叫,两只眼睛登时又青又紫。薛空于是一把拎起他的领口,冲他举起一个拳头,怒喝道:“你以后还说不说我娘?” 张成闭着眼睛叫道:“你奶奶个熊!你个狗娘养的杂种!”于是脸上又吃了两下。 “薛空你看这是什么?”一个尖嘴巴的孩子手里拿着薛空的剑,笑眯眯地对着他。 薛空手上一松,张成便倒了下去。 “你放下我的剑!” “那你倒是过来拿呀!”那孩子一笑,便提着剑要往外跑。 薛空立马跳起身来,追了上去,背后的张成却站了起来。薛空只觉得背后有样极沉的东西压了上来,接着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张成于是揪起他的头发,道:“杂种,本少爷你也敢碰!”说完拧着劲儿胡乱揍了一通。又嫌不够,干脆把薛空翻了个身,左右开弓地扇他的脸。 薛空只觉得自己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过多久,许多腥甜的液体就从鼻孔流进了嘴巴。实在痛得受不住,他只能挣出一只手朝一个方向狠狠抓去。头顶的人发出一身惨叫,薛空努力睁开眼一看,张成脸上出现了两道极深的抓痕。 此时那个尖嘴巴的男孩正端着他的剑,围在一边看热闹。他用手往地上一撑,使得大半个身子脱离了张成的压制,以极快的速度夺下了自己的剑。 回过头来,张成竟然不知何时从地上拿起一块颇大的石块,朝他面门砸来。情急之下,薛空挥剑一砍。 伴着一记尖利的哭叫,张成右手的两根手指切萝卜似的从手掌上脱离下来。血溅了薛空一脸。 7、封喉之爱 “启禀皇上,蜀国南宁王托人来信,孔大人殁了。”黄公公垂着头,诚惶诚恐地递上了信笺。大殿的门关着,外面的光从窗门雕花的空隙处穿进来,在地砖上投出斑驳的痕迹。汉国的皇帝刘鞅坐在书案后的龙座上,穿着件李子红袍衫,面无表情地接过了信笺。黄公公退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扫着皇上的反应。 刘鞅看罢,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提起两只手,将那封信极慢地,一片片地撕得粉碎。纸张碎裂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听得黄公公只觉得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他微微抬起头,瞥见刘鞅把碎片推到了一边,捧起了一盏热茶,两眼发怔的盯着前面的地毯看。 “皇上……”那茶是刚上的,隔着一层瓷片,应该烫得很。黄公公怕弄伤了他的手,便走上前去,欲从皇上手上拿下那茶盏。却听得“喀吱”一声,茶盏竟已被刘鞅捏碎,瓷片带着滚热的茶水和血从他手里掉了一地。 黄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冲上去拿手帕捂住刘鞅的手。刘鞅这才觉着疼,低吟一声,推开了黄公公,低吼道:“出去!” “皇上,老奴还是去叫御医——” “滚!都给朕滚!” 黄公公看刘鞅眼睛泛红,仿佛随时想杀人的样子。便只能连身后退着出了殿,关上了门。可也不敢离开,只能弓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屋里静了很久,仿若没有人一般。过了半响,那头才传来几声极为压抑的抽泣。 “从尚药局到这儿才多长的路?就算爬也爬到了,居然耽搁那么久。”孟沛熹嫌了一句,挥了挥手。演影子戏的伶人和乐师便都退了下去。 薛斛穿着件圆领白袍子,上面印了些水渍的纹路,腰间是碧玉色绸带,暗绣着蔓草的图案。宫灯里透出橘黄的暖光,照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徒生一股醉意。孟沛熹看得心里多出几分欢喜,摇手让他再凑近些。 “朕给你的那本书看得怎么样了?” 薛斛微微俯首,道:“微臣愚笨,只会了一半。” 孟沛熹心里有些古怪,便露出一种玩味的笑:“哪一半?” “都是纸上谈兵,不足挂齿。” “但说无妨。” “上面那位的功夫还是比较容易琢磨的,下面那位……下官怎么看都不得要领。” 薛斛说的时候脸上似乎真的有在笑,语气却像在探究要不要在一味药里加人参一般严肃。 孟沛熹把身子往软榻的背上一靠,嗤笑了一声:“怪道朕老觉得爱卿人虽瘦,走起路来却咣当咣当地响。原来是一肚子坏水。” 薛斛来到榻前,轻声问道:“下官眼下刚刚成亲,皇上前面还让我不要亏负那位孙姑娘,如此这般……”还吞了口口水。 孟沛熹扯着他的手,抬头看他,道:“这话又算是什么意思?你今晚压的一来不是花楼的姑娘,二来也不是其他人家的闺女,更不是有夫之妇。你若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还想让薛夫人不计较,那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好吃得。” “下官没有想着锅里的。”薛斛连忙道。 皇上的脸上便有些挫败的意思,手上却一用力,他的侍御医便脚下一打滑,扑倒在他身上。不过薛斛毕竟是个男人,到了这一步也就不会藏掖扭捏,脸上显得非常从容。他的皇上因为刚用了汤浴,只穿了件玉白的夹衫,腰间随意地系了条赤黄的缎带。肌理在轻薄的衣料下起伏。 薛斛将手往自己腰上一扣,捏住了腰带的一端,缓缓将它从腰间抽出来。丝绸摩擦发出的声响,柔韧中带一丝尖利,再加上他眉眼间那种情态,横生出一番施虐的意味。孟沛熹觉得好奇又好笑,干脆把身子往后面一仰,极惬意地靠在扶枕上,看他怎么摆布自己。 薛斛半爬到他的背后,用绸带覆住了他的眼睛,在后面重重地打了个结。孟沛熹觉得身体一沉,自己已然倒在了榻上。那人的两只手探进了衣领,一路向下。嘴唇紧随其后,一口口噙咬。齿骨相扣,酥麻燎身,舌肌相抵,叮咣作响。不消多久,孟沛熹的喉头和锁骨已是被啃弄得疼痒难耐,对方哪怕一个指尖点在上面,都让他本能性地做出退缩的举动。薛斛灵巧的手在他腰上翻弄,忽而一把揪住腰带,解桅绳一般抽出,力道之大,使得他的皇上把腰凭空一挺。 孟沛熹一时意乱,气息沉怠,想张口吞吐两口气,却迎上那两片湿津津的嘴唇。他却也不是个示弱的人,两人便在对方的口中相互探索和侵略,将湿润和烫热一路从口中延伸到下颚和喉间,直让两人都再喘不过起来。 孟沛熹只听得薛斛在上面发出一声轻笑,自己的两肩居然被他的双股压制住。他想要挣扎,却是动弹不得。忽而有一条冰凉柔滑的带子拂过喉咙,缓缓缚住。他心中一沉,只觉头皮发麻。欲逃出这种困境,却连只手都抬不起来。孟沛熹觉得自己像条肚皮朝天的鱼,躺在干涸的河道了吐了许久的泡泡。这种念头在此时有一种诡异的可笑,他甚至能感觉因为嗤笑,喉结在那条绸带下不住的颤抖。 那条绸带却在片刻之后蛇一般游过喉头。上面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硬的东西,拂过脸颊。 孟沛熹唇齿微张,努力地吐字:“朕不——”可那根东西却抵在了唇间。他虽心中一阵恼怒,却只能乖乖张开了嘴巴,把那根器物含进口中。 他的臣子用一只手托着他的后勃颈,另外一只手撑在他脑后的榻围上,帮助他吞吐。皇帝渐渐放弃了挣搏,配合地前后动着脑袋。偶尔才吐出口中的炙烫,得几口呼吸,再将他的臣子吞进嘴里。 几十个轮回后,那根东西便带着悸动,从他口中滑出。此时他下身的衣衫尽数被褪去。依旧是那只灵便的手,握住了他许久不得解脱的挺起,慵懒而有力地拨动着,仿佛在尽着臣子和床伴该有的本分。不知何时,那个顶端的肿胀感得到了全然的释放。薛斛并没有浪费手上的所得,将它沾染在自己的指间,向他皇上的下身推去。 孟沛熹这时才能够腾出双手,本想给上面的人两个巴掌,可思量着还是不要破坏兴致,只好摸索着将自己的十指埋进床伴细软的发丝中去。体内的手指勾成弓状,做最大限度的趋进,一半是故意放慢动作的游戏,一半却是在探寻那个快乐的源泉。三根细指退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粗了许多的热铁,窥探般地滞留在身下的那个洞口,迟迟不肯进入。 君王被情爱逼退到了顶峰,仿佛再后退一步便是万尺深渊。他放弃了最后一丝威严和抵抗,提起自己的双腿,将它们悬挂上臣子的腰肢,随着它的摇摆而上下跃动。热铁一铸到底,敲击拨弄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此刻身形早已失去了概念,被忘却去感知。只剩下心神和欲望,在一个很深的地方,充满希冀地,身嘶力竭地嚎叫,只为取得哪怕一丝的爱欲之光。 孟沛熹即便被蒙着眼睛,依然能感到金星一片片地在黑暗的视幕里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岩浆般的液体,灌溉一般在体内奔腾。 他感到薛斛从自己的体内抽离,便不由地轻出一口气——可他的臣并没有给他第二次呼吸的机会。冰凉柔滑的绸带又一次绕过自己的脖子。这一次,这条毒蛇并没有选择悄然游走,却停滞在那里,一寸寸绞紧身上的肌肉。 金星又在黑暗的幕布上粲然出现了一会儿,全然暗了下去。 孟沛熹的意识随着视力,一并坠入黑暗之中。 长街上的打更声愈来愈近,嘟嘟地敲醒了他的意识。夜仿佛已经很深了。吃力地开了眼帘,便瞥见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腰垮上。忍着全身的酸疼,孟沛熹爬一般地翻了个身。微微调整了一下脑袋的摆放,抬起眼,却对上了另外一个人的眼光。 薛斛侧卧在他身边,鼻尖对着他的额头。他仿佛一直没有入睡似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孟沛熹只觉脑袋里一片浆糊,刚才的一番云雨也记不得了。他自己背对着窗睡着,窗外的月光抖沙一般地洒进来,披了他床伴一身。此刻眼里只剩薛斛面朝他静卧的样子,面庞在柔光下显得意外分明。 那个人影又浮现了出来。 孟沛熹一时眼睛里失了焦距,嘴里也不响,只是痴傻地拿出一只手,抚在薛斛的面庞上。 “皇上……”薛斛的声音打破了他短暂的梦幻,他的手也被握住,被温和却强制性地放回了原地。“下官是不是该告退了?” 孟沛熹叹了口气,十指扣住薛斛搭在腰上的手,道:“你就再陪朕睡一会儿罢。”说完,很倦地闭上了眼。 “皇上……” “嗯?” “下官想会穹州老家一趟,将祖上留下的一些草方和器物带到都城来。” “你想什么时候启程?” “后天。” 8、血惊 虽然一大早喝酒不对,可王皇后宫里的美酿,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拒绝。薛娣轻轻玩着手里的酒杯,绛红的液体挂在杯壁,又落回酒面,行动之间,漾出馥郁的芳香。 “本宫前几个月往漠北去了一趟,妹妹虽进宫有些时日了,也没有得以见着。万安宫住的还适宜么?”王皇后穿了件墨绿的宽袖裙衫,袖口和领口的牡丹花纹上镶着乌金和赤红双色珠绣。 “万安宫一切皆好,谢皇后娘娘关心。”薛娣小心翼翼地答着。 “妹妹也不必拘束。我们皇上在朝堂上装假正经就够累了,到了后宫还个个举案齐眉的样子,他迟早会疯的。”王皇后一口喝下杯中的酒,脸上不见半分红。 “是。”她抬起眼睛,却发现皇后正在仔细地打量着她——这种猎手一般警觉的眼神从她今早迈进衡鸾宫就一直保持着。她脸上一红,便低下头去。 王皇后这才收住目光,道:“妹妹服侍皇上有多久了?” “有半年了。”说罢才发现似乎要加一句“回皇后娘娘”之类的话。 皇后也不介意,搁下酒杯,脸上和风细雨地道:“床笫之事本宫也不该提起。只是实在好奇得很,皇上可有在其间说过什么话?” 薛娣睁大了眼睛望着皇后。 “比如说谁人的名字?” 这下薛美人脸上便有些反悟过来了,颇尴尬地垂下了脑袋。 皇后似乎觉得自己失语了,便上去拉了拉她的手道:“皇上还是疼你的,不必多想。” 薛娣却大胆地问道:“敢问姐姐,那人是谁?” 皇后迟疑了一下,笑道:“本宫也糊涂呢。不过你既然进了宫,也不妨给你提个醒。论品貌,论才艺,妹妹很优秀。只是世间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有些欠缺的东西,人生来就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薛娣从衡鸾宫出来便有些郁气难舒,因生来也不爱别人服侍,便遣散了丫鬟,一个人怔怔地往后花园走。心中愈乱,脚步便也愈加地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到了花园里一个极僻静的角落。 这里的树木比别处要稀少许多,假山石却是重峦叠嶂,一步一个形状。或清俊怪奇,或敦然如虎;或龇牙咧嘴,或精致玲珑。不知名的藤萝墨蔓从岩壁间冒出,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攀附在沟壑之间。继而形成一道道细流般的小径,如同有人在假山顶部灌下一壶黑水。 山岩间有一通幽曲径,薛娣得了门路,便一路走了进去。小路上的青苔生的十分厚密,倒像是从一条地毯上裁下来的。她惧怕滑到,便用提着方帕的手扶着一旁凸出的石块,左摇右摆地前行。 越是往里走去,便越是觉得这路仿若没有尽头。眼见着外面的日头离自己越来越远,脚下的路虽有些变得宽阔,视野里的黑暗却愈来愈深。偶尔脚上觉得一湿,低头仔细看去,却是地底下渗出来的水。 薛娣的背后咸津津地出了一层冷汗,却依然被那种难以言喻的好奇推着前行。再往前走了一刻,便像是跌入了巨兽的口中,四周围一片死沉沉的黑暗。她不禁暗度,盲人所见的光景,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一时惊怕,恍若间又觉得自己不该在此了结。这么迟疑着,试探着,又不住地自我哄骗着,竟然又走了不少路。行走至此,却摸得有面岩壁在前方突兀地一拦,仿佛堵住了去路。薛娣心下有些失望,瞎着眼一般往一个方向再多走了几步,却看见一个缝隙,里面透出一些橘红的火光。原来是个急促的拐弯。 那道缝隙极其窄,恐怕是要搬动什么机括才能进去。幸而薛娣身段极细,于是侧着身子一点点往里蹭。过了没多久,便也得以进去了。 岩壁后依旧是一条小道,只是小道两边的石壁上点着火烛。脚下的积水比之前要更多更深,黑泱泱的,不只是太脏还是怎么,有些粘稠。薛娣提起裙摆,跨着步子往前走。七扭八折,这路总算是到了头。 薛娣放下了裙子,看着面前的那扇木门。门上没有半点装饰,两边却立着一对石砌的冥兽。她上前两歩,俯下身子将耳朵靠在门边一听,里面悄无人声。再举手一推门,那门竟也是虚掩的。 进去时门槛很高,薛娣差点被自己的长裙给绊倒。心下悄悄咒骂了一句,她做贼似的弓着身子,沿着墙壁,一步一跳地往屋里走。 当时将近深秋的天气,屋里却像是小满一般,有种难耐的燥热。尤其是越向里面走,那股热气便越足,有腾然往外冒的样子。薛娣走了数十步,忽而只觉眼前起了一层湿热的雾气,揉了揉脸,才发现额发早已湿漉漉地挂了下来。 雾气的后头是一个青铜制成的鼎,她仿若识得,那是从前祭祀时用来烹煮牲畜的器皿。那方鼎此时冒着浓烟,里面咕噜噜地似乎真在翻滚着什么东西。 薛娣踏上铜鼎边上的长凳,往里面看去。可烟雾直熏得她眼泪肆流,只能急急地跳下了长凳,哪里看得清。她便这般上下窜跳了数回,差点要揉坏了眼睛。过了许久,视线才渐渐清楚,眼泪也不再海似的落了。 里面翻滚的液体呈绛红色,时而泛着深黄。汤里泛着硕大的气泡,浮升到液面便破碎了。还有许多圆滚滚的东西,成堆地只浮出它们的顶部,继而又翻了下去。这绝对不是气泡,却是——其中的一只翻了个面,那个白森森的圆球上有两个黑黑的窟窿,下面是一排紧扣的牙齿。那颗东西用它的两个黑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沉了下去。继而有几只圆鼓鼓的东西翻上来,这些小球像琉璃球一般,只是有些瘪了。黑白相间,泛着血丝。 薛娣脑袋像被敲了一棍,一时失去了反应。木木地跳下了长凳,视线向脚尖扫去。足上方才被打湿的地方,竟是一片火一般的鲜红。她只觉得这些粘稠的,赤红的液体似乎要吃进自己的脚里去。原来那些不是地下渗出的水…… 她极尽全力地尖叫一声,身子一轻,便仰身晕了过去。 远处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大人对在下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但凡是大人托付的事,在下必定尽心竭力去做。” 另外一个年长的男音道:“你也忒客气了。如今你甚得皇上的器重,也不知多久以后,我傅某便要受你的雨露了。” 年轻男子轻笑一声:“大人说笑了。” 年长的男子道:“你这东西炼得如何了?” “还不及一半呢,大人先还是莫要看,只是有些瘆人的东西罢了。” 那边声音顿了顿,年长的男子又开口道:“这点我还是要提点你,任何东西不要行过了头。就算真有些……不得见光的东西,也须得小心藏掖好了。如今皇上虽罩着你,可他也是明白人言可畏的。更何况我们这位皇上,算勉强图了个太平皇帝,说他华而不实的也大有人在。可他到底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国君,这样的人便更惧怕朝野和民间的传言了。” 年轻男子笑道:“多谢大人提醒,下官自然会小心谨慎。” 声音越来越近,薛娣勉强睁开眼睛。自己依然躺在炼炉旁边的地砖上,衣衫已全然湿透,脏兮兮地粘在身上。她虽头晕得一阵作呕,却强撑起身子。无奈脚上像踩了云一般发软,于是只能半爬半滚地蹭到一道门帘后面,尽力将自己蜷成一团,躲藏起来。 两个男子在铜鼎的后面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站着。年长的男子身量中等,穿着一身紫色大科绫罗常服,腰间一道玉带勾揽。年轻的男子身材瘦长,穿着黄色双钏绫的常服,犀钩腰带。 “大人此次来这儿来可是有要事相托?”年轻男子的声音在滚热的铜鼎那头响起,可她却听得真真切切。薛娣只觉心头一凉,不禁将身子缩得更紧了。 “你我二人的事若能成,”年长的男子声音放低了几分。“最大的绊脚石却是皇上的这位二弟。” 她哥哥蔑笑一声:“孟之裕?我一开始还道他是扮猪吃老虎,如今怎么看,也就是一头猪。” “是不是猪可不要这么快下定论!”年长者道。“可不管他本身如何,你也别忘了,他的身后不光有王衮,还有——”他呵呵一笑。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大人但说无妨。” 薛娣便竖起了耳朵。可那边似乎也没有人说话。她于是谨慎万分地侧过身子,微微探出了头。却见那姓傅的老者侧对着她,看着面熟。可薛娣几乎不曾见过朝中的官员,而傅氏一族在朝中为官的又多,因而她半日也不得解。却见他拉过了薛斛的手,用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尖在薛斛的手心里画了几笔。 薛斛看罢,沉默了半响,道:“他要么转而投靠我们,要么就是个死,别无他法。” 傅大人嘿嘿一笑,道:“你我果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下官却好奇,王将军那儿大人会有何等计谋?” “自蜀国立国来,王家的军队有一些算是充了公。皇上素来疼爱自己的三弟,更何况孟之衫带兵强过他二哥,因而手里握了不少兵权。可要命的在于,孟之裕要是真搅起什么祸端,不光是刘……会拨给他大批的军队,那王衮恐怕也会慷慨解囊。” “远水解不了近火,不过王衮大军可是——王衮怎么偏偏地摊上了孟之裕?” 傅大人垂头低吟了一阵,道:“我且问你,你家薛空再不争气,若他日有难,你是否会为他拼命一搏?” “下官……明白了。” “你先不必古怪,那孟之裕身上流的却是龙血。”傅大人在那头笑了一声,有种浅浅的得意。“只是王衮不那么认为罢了。不过这事说来话长,我他日再和你细解,如今你大约知道个情形便好。” 薛娣手一撑地面,回转过身来。却使多了力,将帘子扯了一下。那两人便微微回过了头。 “屋里可还有什么人?”傅大人的声音道。接着便是几下脚步声。 薛娣将手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的嘴巴上,吓得眼泪和冷汗一个劲往下流。 “傅大人!”薛斛的声音忽而响起,那脚步声便止住了。“切莫靠近那铜鼎。这味东西炼制的时候出些奇异的声音是有的。下官看这里热得很,既然事情都交代完了,便还是早些出去的好。” 两人的脚步声这才渐渐远去。只留下那铜鼎里的东西继续翻腾滚煮,仔细听去,仿佛有几声绝望的哭泣。 9、变本 薛空被缚了手脚,像团纸团一般地丢在柴房的水缸边。他这几日只觉得头脑发晕,稍微一动作,便是满眼金星直冒。张家的人两天才给他一顿吃的,昨天送的玉米糊算是几次来最像给人吃的食物了。 他让自己的胳膊和腿在绳索的捆绑下做最大幅度的活动,心里不由想起了班蝉姬。那天夜里,张家的人冲进了沙华阁,土匪般一阵打砸。一时间,那些姑娘和顾客均衣衫不整地从房内逃了出来。楼下大厅的桌椅也是翻了一地,杯盘中的美酒食物散了一地,只让那些流窜在大道巷间的野狗抢吃一空。 薛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可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会知晓张成他外公居然是穹州长史。他心里又是懊悔,又觉得委屈。可更多的是惧怕。张家的人隔三差五地将他提出去打骂,还屡屡威胁他,说要割掉他所有的手指和脚趾。 柴门忽而吱呀一声怪响,一涌日光便从外头泻了进来。薛空只觉得眼中一番眩晕,不由得扭过了头去。心里埋怨了一句,昨天不是刚刚挨过打么,怎么今天又要被拎出去了。 “空!”那头有个极熟悉的声音在唤他,继而一个欣长的身形立在了他的面前。 薛空只觉眼中一湿,喉头一下子被堵住了。可他毕竟姓薛,有薛家人野兽般的敏锐性和防备心。他开口称呼那个男子:“先生!” 薛斛蹲下身来,不肯浪费一刻似的将他身上的麻绳解开。又拎起他瘦得可怖的手臂翻看了一阵,上面尽是些青紫。他眼中生出一股怒杀之气,可那种眼神很快淡了下去。薛空只觉得身下一轻,自己便被薛斛打横抱了起来。薛斛抱着他的时候很当心,尽量不去触撞到他的伤痛。 张员外腆着个肚子候在柴房外,脸上居然有不安和畏惧之色。薛空心中暗暗纳罕,忍不住别过头往薛斛的脸上看。他爹的脸色仿佛是刚救了一只小狗似的淡定。 “这小子惹出大祸,在下回去一定严加惩治。那些药丸虽只能有绵薄之效,却也算在下的一片心意。”他爹这么说道。 张员外的团子脸往四周一扯,回敬了一个大大的笑:“薛大人你再这般客气,可叫老夫怎么是好?小孩子家打闹有失了分寸的时候,我也是护子心切,还望大人不要和我计较。” 薛斛笑了笑:“怎么会。” “还有,”那张员外凑近了几步,声音放低了几分:“长史柳大人那儿还麻烦大人劝解几句,叫他不要再加责于我了。” 薛斛正色道:“柳大人和张大人算是一家人,哪里轮得到我薛某从中掺上一脚。张大人这话,我听不明白!” 张员外脸上尴尬了一下,只能勉强笑道:“老夫一时失语,还望大人海涵。敢问是否要派车马送二位?” 薛斛急忙回绝,又道了回谢谢,才抱着薛空从张府后门走了出来。 张府后门对着一条颇为僻静的小街,走到第二个拐弯口,便有一架轻便的马车在哪儿等候。 马夫见了薛斛,便忙上前呼了声“大人”,一手掀开了车门上的帘子。薛斛直到登入车内,才让薛空离开自己的臂怀。 “爹!”薛空这才开口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薛斛笑了笑,道:“你觉得怎么算厉害?” 薛空想了好一会儿,道:“别人见了你都害怕,那就是厉害。” 他爹听了之后一时没有答话。脸上竟有些闷闷的。他便有些不安,只拿自己一双大眼仔细地察看他父亲的神色变化。一时薛斛回过神来,淡淡地对他道:“那皇帝才最厉害呢,你说是也不是?” 进了沙华阁的大门,里面依然是十几天前的狼藉一片。薛斛父子二人便练轻功似的避开地上的脏污,来到楼梯口。忽听楼上一阵脚步声,抬头便见吴妈滚一般地下了楼。 这吴妈年纪甚大,又是个结巴。一下子见到两个活人,激动之下,自然口中打了千百个结头,只能用手夸张地笔画着。 父子两人翘着脚趾头也知道,那班蝉姬这些日子必然把自己闷在房中,一个劲儿地灌黄汤。 上了楼,跨过几扇翻到在地上的雕花朱门,一路来到了班蝉姬的房门口。一推门便是扑鼻的酒气。那班蝉姬果真歪在贵妃榻上,一袭红衫半披半挂,露出一边的肩膀;两腿半张半翘,没半点样子。榻前的地上满是器皿的碎片,她的一只手上还摆弄着酒盏。 薛空从未见过他娘如此糟乱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吃惊。一面又暗自庆幸,他爹在身边,自然轮不到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夺下那只酒杯。 薛斛大步上前,一把拿下她手里的酒杯,厉声道:“你这是个什么样子!” 班蝉姬虽半点抢夺的意思也没有,那杯中物依然洒了薛斛满身。薛斛抖了抖袖子,班蝉姬才抬起脸来。她这几日身形消瘦了不少,脸上却因为终日酗酒而显得有些浮肿。 薛斛见她这般光景,口气也软了不少:“空儿在张府受苦,你一个做娘的却在这里消沉。与他与你,都有什么好处。” 班蝉姬冷笑一声,却因为醉着,说话有些唱戏文的调子:“你薛大官人总是衣锦还乡了。脚还没站稳呢,就来呵斥我。” 薛斛持起她的手道:“我并没有忘了你们,只是都城比这里复杂百倍,我怎会把你们带去受连累?你应该明白才好。” 班蝉姬似乎清醒了几分,理了理衣衫,竟做出一个大家户里才有的优雅的坐姿。叹了一声道:“我若不明白,也到不了今天。” “我和空儿要回旧宅一趟,这里就暂且留着吴妈来照顾你。明日一早便会有人过来修整楼屋,那些姑娘们也会回来的。”薛斛说罢,便挥手招呼了一下薛空。两人便在屋内狂转了一通,将屋里所有的酒壶都捧走了。 两人从旧宅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暮色像一张燃烧的纸片,从天际挂落到城中。薛斛便带着薛空来到一家食客不多的邸店,点了两碗挂面。等食的时候,薛斛忽而想起给薛空上的药材恐怕不够用,恰好邸店的斜对面是家药材铺。薛斛便示意他乖乖呆在桌边,自己去去便回。 薛空一个人被撂在了凳子上,没去得很,便托着腮帮子发呆。背后忽而被人敲了一下,回过头去,却是一个眉目极修善的老者,只是衣领极高,盖住了整段脖子。 “小弟,你脸上怎么全是伤呀?你那父亲可是在捶你?”老人声线有些细,但也勉强称得上是和蔼。 薛空道:“我先生待我很好。我脸上的伤全然是在外头打架惹的。” 老人笑道:“难不成你先生还教你打架?” 薛空心里吃不准,只回答道:“我自己出去打的。” 老人忽而话峰一转,道:“那你爹就不管你么?” 薛空道:“我并不知道我爹是谁,我是先生捡来的。” 老人便觉得不好意思问了,道:“你这先生可当了大官了呢,你可知道?” 薛空一时不知怎么答,不由地探出头往药铺那里望去,无奈他爹依然没有出来。他也只能胡乱答道:“做大官又怎样,我可想出家念佛呢。” 那老人似乎也没想到他能乱答到这个地步,顿了半天才又问道:“出家有什么好的,不能吃肉,又不能——” 薛空忽而眼睛里一亮,快活无比地道:“听说寺庙里都有武功秘籍,我一定要去拿来练!” 老人蹙了蹙眉毛,一时不语。抬头却见薛斛从药铺里走了出来,便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薛斛坐回座位,往门外望了一眼,伏下身子问他:“刚才那人你瞧见了?” 薛空吞下一大口面条,道:“那个老先生好生奇怪,见着我就问了一堆问题呢。” 薛斛脸上微微一沉,道:“他都问你些什么了?” 薛空翻了个白眼:“问我的家底呗。” 薛斛刚拿起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那你怎么答?” “先生不是教过我么?”薛空哈哈一笑,“我说我是捡来的。这次还加了个要去庙里头武功秘籍。” 薛斛一听,不经喷笑出来。道:“你可不要今天说要去当和尚,明天却又说要做江洋大盗。” 薛空此时眼中又亮了起来,道:“做大盗听上去比可做和尚要厉害多了!” 薛斛见他好容易出来了,一时嘴巴像敞开的闸门般关不住,只能轻骂了声“欠捶”。便随他像个苍蝇似的嗡嗡个不停。 10、擒与纵 孙宝亭扶窗而坐,院子一角上小红菊燃了似地开着,像是全然不顾肃杀的十二月将至。 公子回去穹州已经快一个月,按理说,今天也该回府了。她穿了件水绿的襦裙,上面用墨绿丝线绣有石楠花暗纹。初为少妇不到半年,她的眼眸中还留着少女独具的顾盼生辉的灵性。 忽而听得前头奴仆一阵骚动,她不由拿手捏紧了裙子,使得上面多出几道细细的褶皱。少顷,那几位奴仆便簇拥着老爷进了内院。 “夫人呢?”薛斛在外头问道,后脚便进了里屋。 孙宝亭这才站起来迎上去。她的丈夫虽在外奔波了一段日子,可面上却丝毫不见倦怠,反而容光焕发。一双俊目看到了她,便马上浮出笑意。 “公子……”孙宝亭放下了攥着衣裙的手,唤了一声。 薛斛扶着她坐回了踏上,一时下人上了滚热的茶水。 “夫人看上去气色怎么不太好。”她的丈夫端详了她半天,下了个结论。 孙宝亭脸上飞红,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垂下了脑袋。薛斛一时不语,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仿佛在等着她说话。 “公子……我怕是有喜了。”孙宝亭惊讶于自己的语气竟淡如清酒。 她的丈夫微张着嘴,怔怔地看了她许久,使得她原本的那分不安又翻了上来。 “公子?我们有孩子了。”她鼓起勇气又加了一句。 薛斛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扑倒一般半跪在她面前。他的双手在她的腹前,好像放上去也不是,拿下来也不是。 “夫人。”突如其来的喜悦仿佛是过多了,她丈夫的脸上根本装不下。“我很高兴。” 此时一个身着土黄色圆领短袄的小厮小跑进来,夫妻两人便执手同往门这边看。 “老爷,宫里的公公来我们府上,说皇上让老爷快去宫里。” 薛斛急急换了官服,跟着公公进了宫。一路来到清思宫外。刘桂便赶了出来,道:“薛大人,汝晋王还在里面呢,您在外头候一会儿。” 等了一刻,只见殿门前浅黄的帘子一掀,孟之衫便从里面走了出来。见薛斛站在台阶下,便极潇洒地大步下来到他面前,展了笑颜道:“薛大人,老家一切可好?” 孟之衫和他的大哥长得极像,只是少了几分风流倜傥,多了几分军营沙场的粗犷。可不管怎么说,都很讨人的喜欢。 薛斛这么想着,脸上也和悦地一笑:“多谢王爷关心,家里一切安好。” 孟之衫回头看到刘桂在门外,神色有些局促,便哈哈一笑道:“皇上看来是急着要召见你呢,我就先行一步了。” 两人冲对方各作一揖,算相互辞过。薛斛上了宫前的台阶,由刘桂引着,绕着宫里的回廊,一路走到了最里间。 原来清思宫是皇帝洗汤浴的地方,此刻他的皇帝正背对着他泡在温泉中,肩部以下的位置都被汤池里腾腾的热气掩盖。透过雾气,那头便是一个玉质龙头浮相,热汤带着薄雾从龙口中淙淙流出。刘桂带他到了门口便退了下去,薛斛轻声走近池边。 孟沛熹仿佛没有听到背后的响动,顾自在水中闭目养神,偶尔撩拨两下水。薛斛在池边半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孟沛熹的脸在氤氲的水气中显出一种玉兰的透白,使得他的眉眼看上去更深更浓,脸上依旧保持着极其修整的样子,水滴从下巴尖上坠落到池中。 “你回来啦。”他缓缓地道。 薛斛答了声“是”。 孟沛熹继而睁开眼睛,一手搭着池沿的莲花青砖,凑近了薛斛。他的睫毛上密密地结着层水雾。 “你除了衣服,一道下来罢。”他说。 衣衫尽数褪去,薛斛从玉阶上一级级走入水中,水面掀起几番波澜。他的皇上背靠着池壁,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将手搭了上去,只觉对方手臂一用力,自己便几个踉跄,来到他的臂弯里。 孟沛熹一手放在他的颈窝,一手却向下探入了水面,揽住他的腰肢。薛斛轻咽口水,觉得另一边的肩上有个沉沉的东西压了下来,勉强偏过头去,是孟沛熹把下巴抵在了上面。 “朕很想你。”湿热的口息轻扑在他的脖颈上,如南国的蝶翅徐徐扇动。 薛斛此刻忽而觉着了身体的疲惫,便闭了眼,靠在皇帝的怀里休憩。任由潮湿的热气一阵阵扑打在面颊上,仿若马上便可入梦。 几片边缘泛着翠黄色的竹叶掉落在水面上,拨起几晕水波。水底的鲤鱼还道是有人投了食,便簇着脑袋游来抢夺。他的母亲安坐于水边的一把藤椅,一只手肘支在一旁的藤几上。她穿着一身暮黄宽袖裙衫,头上插着一柄枯叶蝶簪。 他的眼中却只有藤几上的那几块蒸糕,上面浇了许多紫色的木樨汁,还撒着许多干果蜜饯。他母亲说,他只有背出了诗歌才能吃。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他艰难地回忆着,一边吞了口口水。他的哥哥却在一便慢吞吞很美味似的吃着糕点,冲他扮鬼脸。 他比我大四岁,这不公平! 他母亲把托盘又移开了几分,冲他笑道:“光想着吃,怎么背得出。” 不要把它推开!他心里有点着急了,只能飞快地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月半——” 母亲眉毛一抬。哥哥在她身后做了一个口型。 “夜半钟声到客船!”母亲还没把托盘拿起来,他便挥着小手扑了过去。哥哥在一边笑骂了句“馋鬼”。 背后忽然吃了一记重力,下一刻整个人扑棱着进了河塘。水面上的声响像被剪短了线的风筝,霍尔离他远去。眼中只剩下自己挣扎的四肢和惊呼时吐出的泡泡。那只手依然不肯饶过他,死死把他往下面摁。 薛斛呛了两口水,清醒过来。身后的人牢牢扳着他的腰腹,直把他一侧的身子压得失去平衡。一刃匕首此刻抵在他的喉间,刀锋的森冷和汤池中化人的春水格格不入。 孟沛熹在他肩头哼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下官姓薛名斛,没有字。” 刀刃离喉结又抵近几分。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认识董沫?” “当年东川节度使的长子,微臣怎会不知。” 孟沛熹笑声如冰冷的绸带:“别忘了,你在穹州的那个私生子和那破了相的老相好。” 薛斛果然身上打了个激灵。 “需要朕派人问候他们么?” “空虽是收养的弃儿,但下官视其如己出,望皇上莫要乘人之危,玩小人的把戏。”薛斛说罢,只觉得身后一条粗硬的东西抵在股间。 “人之将死,你果然什么样的牙都敢吐。” “下官只有一口好狗牙,不知皇上要不要。” 孟沛熹噗嗤笑出声来,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薛斛感觉脖颈上一刺尖锐的疼痛,眼前的热水化成了极浅的红色。 他的脖子上原本就有一道疤,从喉咙口一直到耳边。那是很多年前了。 “朕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何人?” 薛斛轻出一口气,勉强发声:“事到如今,恐怕是皇上认为我是谁,那我便是谁。只求皇上不要为难我的徒弟。”说完闭上眼睛。 身上一阵难以名状的刺痛,来源不是喉头,却是身后强硬的贯穿。龙势一寸寸地,强行地将肠壁撑开。池中的热水从幽口一贯而入,把体内的那柄利刃化作了炙热的烙铁。这可怖的刑具便带着一种恶意的快活,狠狠地在体内搅动着,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 薛斛眼前一阵发黑,也顾不得压在脖子上的刀,做奋力的挣扎。可皇帝就那么箍着他,像看着垂死的蝼蚁一般,发出几声讥笑。 “你来朕身边是什么企图?” “谁能善用我,我便跟谁。” 孟沛熹迟疑了一下。这是个很好的回答。 “若朕现在不同你了,你将如何?” 薛斛痛苦得唇齿间直哆嗦,呜咽着难以言语。孟沛熹只能放慢了进攻的势头。 “你将如何?嗯?” “皇上你很需要我。”薛斛抽了口气,颤声答道。 孟沛熹冷笑道:“朕是一国之君,是天子,还差你一介三教九流之辈?” 薛斛蔑笑道:“北有大周,南有大汉,东边还有吴国,敢问皇上的天下究竟有多大?” 孟沛熹口中不语,秉着一口狠气。像是要至他于死地一般,在他体内冲撞。直到薛斛发出一记嘶哑的惨叫,才暂停下来。等到他缓过一口气来,那根烙铁又开始前后翻搅,直到一股滚烫的液体倾泻入体内深处。 薛斛还没有等他抽离,便眼前一黑,像只断了线的偶人,折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亮起了火烛。身下是华丽的被衾。孟沛熹面朝他侧卧,眼神中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皇帝冲他温柔了笑了一下。 “你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就再看一看,你说好不好?” 11、龙抬头 二月二,萌春。青黄难辨的新草已从地缝中探出尖来。风经过一个寒冬似乎快使完了力,依旧不愿藏起尖锐。 十五射箭的技艺还是没有进步,她穿着件薄薄的短袄,一把羽箭搭在小巧的雕弓上,眯着一只眼睛,竭力做出一个像样的姿势。可不知是天冷还是臂力不足,视线中那个箭头总是颤动个不停。 “大冷天还那么勤奋?”身后有人冲她笑问。 她放下了弓箭,回头望去。少年穿了件黑色的斗篷,领口处翻着一圈雪白的狐皮。眉间一道墨绿的抹额,并没有戴幞头。他的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但骨骼匀称。生了一双驯鹿的眼睛,粲然生辉。此人便是御林军总督赵符之子赵玉,几个月前刚做了皇上的贴身侍从。 “哼,你一个男子还比我穿得多。”十五撇了撇嘴巴。“皇上和皇后娘娘到玉佛寺祭祀求雨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 “你不也没有去?”赵玉走下廊阶,来到她身前。忽而展眉一笑:“咦?这把弓看上去很眼熟啊,给你挑的人一定品味非凡。” 十五在冷风中红了脸,举手拍在他肩上:“你要不要脸?” 赵玉哎哟了一声,躲在一边,道:“拍苍蝇也不带你那么狠的。” 十五挥手又是一掌,很有她主人的风范:“那你还嗡嗡乱叫?” 赵玉拗不过她,只能轻声道:“好了,别再闹了。跟皇后娘娘去了漠北一趟,就成这刚烈的德行,当心没有人要你。” 十五道:“那我就赖上你了。” 赵玉托着下巴想了一阵,道:“没想到将来的赵夫人竟然脸大若仙。” 十五便揍他揍得更狠了。 赵玉抓住她的手道:“我引你射一箭。”说罢真让十五靠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把着她的手,一面挽弓,一面引箭。 “眼神顺着箭把的这条直线,看准了那靶心没有?”他们的手一齐松开,只见那紧绷的弓弦猛烈颤抖,箭头早已钉进了靶心。 赵玉低头看了眼十五,忽而好奇道:“咦?又不是活人当的靶子,你心蹦蹦地乱跳个什么?” 十五轻声道:“我在漠北的时候,就常看见傅鸣易大人和娘娘这样——” “嘘!”赵玉用手掌轻轻盖住她的嘴唇,道:“这种话可不要到处乱说!” 孟沛熹两腿一绞,一屁股坐进檀木矮椅中,左右扭了两下脑袋,发出一个解脱了般的声响。不管可以做得有多么完美,他依然讨厌去寺内做祭祀。且不说天没亮就要启程,一整个白天还要扯着个大嗓门,念一堆无比拗口的经文。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大雄宝殿前燃烧得过分旺盛的高香。 还记得自己登基的头一年去庙里进香祷告,被那股烟味熏得眼睛都再睁不开,回到宫中便吐了一个下午。虽然十年过去了,自己也不至于差点失态,可一听到祭祀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皇帝一只手托着倾斜的脑袋,食指戳着太阳穴,决定发一小会儿呆。却似乎听见殿门那儿有人掀了帘子。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薛斛便出现在了跟前。孟沛熹像被闪电劈中了一般,极快速地调整了自己不怎么雅观的姿势。但从薛斛的表情上,他依然很失望地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那只狐狸又露出了那种想笑又不笑的表情,让人很想掐死他。 “爱卿有何事?” “皇上,下官还没有行礼呢。”道貌岸然的臣子正色道。 “行啊,你要不要再来一遍?” 薛斛居然真的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 “臣薛斛叩见皇上。” 孟沛熹半张着嘴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真被熏傻了。 “爱卿跪着的样子很好看,就这么跪着吧。”孟沛熹冲他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有什么事情要向朕禀告?” 薛斛在地上伏首道:“启禀皇上,今日尚药局里本该由下官值夜。可下官想告一日的假——” “不准。” 薛斛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自然是尴尬极了。 “原由臣还没有说呢。” “不想听。” 薛斛兵败如山倒,只能放低了声音道:“皇上……” 孟沛熹拿过茶盏,啜了两口茶。感觉薛斛可怜够了,才笑道:“朕只是觉得这样挺有趣。说罢!” 薛斛顿了顿,方道:“今晚都城舞龙闹花灯,下官想——” “逃出去玩?”皇上眉毛一挑。 薛斛急忙摆了摆头:“下官的夫人离临盆近了,近日来焦躁不安。下官想上街买些玩物逗她开心。” 孟沛熹心里暗度,这下可就不能不答应了。可被他这一提,自己的玩心也上来了。 于是探下身子,道:“朕对都城的夜市很是熟络,朕眼光很好的。要不朕陪你出去玩一回?” 薛斛仿佛连脸色该怎么变都忘了,摇着头道:“臣不敢劳动圣驾!万一出了错,下官担当不起啊。” 孟沛熹叹了口气:“做戏也要有个度。你平日里这么个刁滑的人,少跟朕摆这种痴傻的样子。” 薛斛微微垂下眼睑,道:“皇上的意思下官自然明白,可依旧惶恐。” “你不要担心。”孟沛熹摆了摆手,“朕出去玩也不是一两回了,叫傅鸣易他们一道去,再化了便装,自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同行一共六人。去除孟沛熹和薛斛二人,便是傅鸣易和潘卓两名侍卫,还有赵玉和曹文舟——两人均因资历不足,未晋封御林兵,还只是侍从。后面却有十二名御林精兵暗中跟从。 民间喧哗自然同宫中不可同日而语。家家户户忙着里里外外地敬神佛,洒米水,贴神符。夜市的花灯多以苍龙为主,偶尔见得太阳状的,鲤鱼状的,还有莲花状的。烛光或明或暗,时明时寐,流火般从街头淌到巷尾。辉映这时节才有的鬼神面具。街边随处是贩卖簪钗香囊,脂粉玉扇的摊铺。烟灼火蒸,暗香浮动。 雕栏画壁,琼楼玉宇只将头顶的夜幕挤得狭长,教人颠倒了昼夜,迷乱了思绪。一夜盛世,一路红尘,灵巧而狡猾地筑起一个幻梦,这个梦繁华而脆弱。经不起人的半丝猜疑。 这一行六人都算得上是七尺男儿,可今晚的任务非常明确——要给一个女人挑礼物。于是在孟公子的带领下,齐齐扎进胭脂和簪钗堆里,一阵手忙脚乱。 薛斛对自己夫人的喜好自然很清楚,孙宝亭在打扮上并不喜华贵繁杂,更不爱浓妆艳抹。可有的时候,只要挑拣得当,这些东西便最能讨一个女人的欢心。 他忍不住侧目偷看孟沛熹。他的皇上看上去比他还认真,似乎还挺享受。一时忍俊不禁,悄悄地笑了。 “你笑什么?”孟沛熹手里拿着一个饰物,那是一朵山茶花状的玳瑁。 “我并没有笑,你只怕是看错了。”薛斛并没有完全收住那个笑,低下头顾自挑拣。 这边曹文舟挑了朵牡丹配花,傅鸣易选了一个墨绿绸缎尽显缂丝的香囊,赵玉挑起一把画着文竹的团扇,潘卓依旧做苦苦挣扎状。孟沛熹只留了那个香囊,嫌其他两个一个太俗一个太素净。 回头看见薛斛手里是一把闲云飞鹤的碧簪,他便索性连香囊也丢了,轻声道:“这个拿回宫里去点翠,应该不差。” 转眼间街上人烟渐稀,灯火阑珊。他们寻上一家还没闭门的酒肆,意欲小酌两杯,顺被吃些汤食。 酒肆里的顾客所剩无多,因而酒菜也上得飞快。他们围在一张宽阔的方桌上,随意地饮酒,带着喝了些热汤。唯独薛斛在一边啃着一只梨头。虽吃相不差,却也有一些煞风景。孟沛熹问他怎么光啃着梨,他便咽进去一口梨汁,吐出两个字:败火。 孟沛熹给他挑了一个面相滑稽的牛皮人偶,却在半路被潘卓给掖折了。 孟沛熹笑中有点得意的味道,道:“你喜欢,我以后让人再做一副。” 薛斛道:“我也不记得那东西是什么样了,就算了罢。” 听得赵玉等人暗暗吃惊,唯有傅鸣易脸色不变。 邻桌一群脚夫正在拿鹅掌下酒,言语粗鄙,声音也极响。其中一个竟高声吟起了诗,什么“嗷嗷嗷,曲项向天嗷。白毛漫天飘,红掌用酒糟。” 听得赵玉一口汤水喷在傅鸣易脸上,那汤中还挂着几条宽面。傅鸣易不好发作,只能把面条抓下脸来,在桌下抬起一脚,直踹得赵玉曲项向天嗷。 曹文舟哈哈一笑,欲打趣几句,开了口却发出一阵抽气声。 一个矛尖从他的喉结处刺穿出来,温热的血液呈一道细柱喷薄而出,把满桌的汤汤水水都染得通红。还未等孟沛熹等人跳起,他已一头敲在桌板上,不再出声。 几人起身抬目一看,酒肆的门窗在顷刻间已关得严严实实。原本那群脚夫早已掀案而起,拔刀举剑,踏着店小二的尸体向他们冲来。 五人佩剑出鞘,对上那刺客的兵器,一时刀鸣剑吟,龙蟠虬结;寒光游弋,照得满地皆是红血白肉。缠斗之间,房梁上又跳下数十个刺客,身手都堪称一流。没过多久,傅鸣易等人便出现溃败之态。 这群人自然全是冲着皇帝而来,孟沛熹看他们像苍蝇见了蜜糖一般围簇在自己身边,张牙舞爪,便烦憎得很,剑锋一扫,划破两人的喉咙。背后却又多了三个。一阵劈砍,也只勉强砍下一人的手臂。眼见不远处的其他几人早就自顾不暇,身边的刺客又不见减少,一时之间,心下只盼那些暗跟着的御林兵能尽快赶到。 拿剑捅进一人的双眼之间,竟废了一些时间。孟沛熹还未转过身去,腿上却吃了一刀。强忍剧痛,剑锋侧下,身下那放冷刀的人被他不小心砍得脑袋开花,发出的声响……孟沛熹觉得像极了熟透的西瓜被一刀劈开。 他苦笑一声,先皇一直嫌他爱开玩笑。果然到了这样的要紧关头,自己的脑瓜里还会冒出这些不合时宜的笑话。 他很快吃到了苦头——一刀尖锐的光芒刺向他的鼻尖,晃得他睁不开眼。 这种时候,拼的已经不是反应,而是天意。 一样极重的东西扑过来,抱着他滚了两周,便把他压在地上。孟沛熹只觉得肋骨一酸,差点吐血。垂下眼一瞧,薛斛像只乌龟似的趴在他身上,不但姿势像,脸色也很像。 薛斛的身后,有个人提起了刀,欲将两人一道贯穿。 “你给朕闪开!”孟沛熹咬了咬牙,狠命地推开了薛斛。一把握住那把刀的前端。刀刃深深割进手掌,还差一点便可以触骨。 那刀一寸寸往他心窝的方向送,他好容易腾出另外一只手,弹指在刀锋边一敲,松开了握着刀尖、早就伤痕累累的手。运气好,那刀便能被弹开,运气不好,还是往心口送。 父皇曾说,赌一赌,是难免的。 结果很快见了分晓,运气不好也不坏。那刀只被弹开了两寸,便干脆冲他的左手剁了下去。孟沛熹这下真的怒了,盛怒之下像是得了神力。周身骨碌一团,翻到一侧,直接跳窜起来,顺便从地上捡了一把折弯了的刀。 “你个王八蛋!”这句话他一般会用来批复最愚蠢到不能忍的奏折,此刻似乎是便宜了这名杀手。 随着喝声,刀上一个打横,那人的脖子断了半根,脑袋耷拉着,挫灰般倒了下去。 店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十名侍卫冲了进来,刀起刀落,很快做出了结。 “臣等救驾来迟,望皇上赎罪!”带头的正是孟之裕和赵符。 傅鸣易喘着气,提起一个活口,道:“这个你们收好喽,要仔细拷问!” 孟沛熹却是满地地找薛斛。那人还维持着被自己推开后的躺姿。腰间的衣衫已经被血水浸透。他脸色白得像纸,却摆了摆手,漏了气似地道:“只是一个……很小的窟窿。”手上也全是红的。 孟沛熹脑中嗡嗡地一片乱响,胡乱叫道:“窟窿?窟窿在哪儿?快!救不活,朕就要你们的脑袋!” 12、伏兽 薛娣头都没有梳好,一边脸的胭脂明显比另外一边的要浓。身上穿着随手抓来的衣服,紫色配蓝色,很不是她原本的风姿。她坐在薛斛的病榻边上,虽然疲倦,却终究放了心。 她哥哥醒转已经有些时辰了,脸上还是那种石灰一般的白,偶尔说了几句话,气息倒还算稳定。 她不知道改把那个消息先告诉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薛斛似乎有些明白,将她的手握了一握。 “皇上册封你做光禄大夫呢。” 薛斛听了以后脸上像喝了口白水,轻声道:“一个虚职罢了,平日里也就多两文银子花花。” 薛娣仿佛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头。 “斛……嫂子昨晚给你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 薛斛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老样子躺着。过了会儿,却忽然挣扎着要起身。薛娣心头一惊,连忙上前轻轻地把他按回床上。 他喘了会儿气,问道:“夫人身体如何?” 薛娣冲他一笑:“生产很顺利,母子都好。你这个当爹的,该想着起个名字吧?” “叫安。” 薛娣听了有些明白,便又笑了笑:“是个好名。” 入宫已经一年,在龙床上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甜蜜又苦涩的夜晚。可自己的肚子却依然是平坦的,像块铺平了的白色幕布一般无味。薛娣忍不住把手搁在腹部,脸上难掩失落。 “我也很想做母亲呢。” 他哥哥的声音比刚才要沉了几分:“阿娣,你和他是不可能的了。这从我安排你进宫的时候,你就明白的。” 薛娣眼睛一红:“你非得这样吗?” “你四岁的时候就被人拐去,那时我们家还好得很呢。直到我机缘巧合般地寻到了你……家里便只剩你我和空儿了。要不是他们,你到了七岁的时候,便该是个公主了。” “我……” 薛斛仔细地看着她,道:“你喜欢上他了?” “他是我丈夫。” 薛斛冷笑一声:“他把刀架你脖子上的时候,你便不那么觉得了。人有的时候想为自己活着,可却不能够。你必须清楚。” 薛娣垂下眼,道:“我知道了。” 薛斛吃力地抬起手,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白瓷瓶子,递给了她。 “阿娣,关键时候不要让我失望。记得皇上最爱喝什么酒吗?” “百末旨。” “这就是你给朕的结果?”孟沛熹瘸着个腿,手里狠命地合上画了押的纸。 傅陵跪倒在地:“活捉了三个,有一个不是合格的死士,招了出来。另外一个也跟着招了,还有一个三日前咬舌自尽。这个结果的确让人诧异,可事关皇上的安慰,臣等不敢怠慢。下官和刑部的同僚连续审问调查了十日,茶饭无心,连觉也不得睡。” 孟沛熹叹了口气,道:“你叫朕怎么敢信!” “下官感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做担保,这件事再也错不了!皇上当晚应该也听出那些人一色的南边口音,是汉国的人。” “要是别人,朕只管杀了就是。可偏偏是朕的二弟。”孟沛熹咬了咬牙,“他来救驾的时候朕便觉得蹊跷。 他若真的在府内通宵办家宴,他的王府这般远,根本不可能和赵符同时赶到。” “想来是事情败露,想掩人口目罢了。” 孟沛熹呆呆看着桌上的一架砚台,半天没有言语。一时又极阴晦难测地一笑:“他这种猪脑袋,还掩人口目。这样的人也配做朕的手足。” 傅陵危然跪坐在地毯上,此时幽幽地补上一句:“皇上真以为他是陛下的二弟么。” 听得孟沛熹一个侧身转了过来。他俯下上半身,鼻子几乎贴在傅陵的鼻子上:“你也要跟朕玩把戏么?” 傅陵眨了眨眼,波澜不惊地道:“二十多年前,先皇还是西川节度使,和王衮交情甚密。当时王皇后出生,先皇是指婚给了孟之裕。可王衮死活不肯,偏偏指给了皇上,为何? 孟之裕品貌和才能虽也算俱佳,可行事犹若寡断,且好大喜功。这般的人原本王衮最讨厌,可唯独对他亲赖异常。为何? 每次的寿诞,王衮都会送两份礼,一份是给我们看的,还有一份是给孟之裕自己看的。皇上可能不知道,那分礼物可是奇妙得很:上面总是出现一个虎面,一朵西域莲花。又是为何?” 孟沛熹乃其父孟旷的嫡长子,而孟之裕和孟之衫均是庶出。孟之裕的生母肖氏,相貌只是一般漂亮,却很有蛊惑人心的手段,年少时期又耐不住寂寞。用风流成性来形容她,是根本不为过的。坊间传她的左肩刺有一支西域莲花,颜色是蓝紫色。 王衮和她曾是老相好,这点孟沛熹也早有耳闻。只是肖氏在生孟之裕的时候遭遇难产,算是红颜薄命。等到孟沛熹记事的时候,早就对她的相貌无印象了。 “只字片语,叫朕如何信你?” 傅陵从袖中掏出一沓信笺,用两手奉上:“孟之裕和王衮的字迹,想必皇上并不陌生。” 薛斛在府里静养了一个月,到了三月中旬身体便全然好转。其间孟沛熹来他病榻边探视了几次,瘸着一条腿,右手裹成了粽子,卖相比他还差几分。每次问他,自己多久后要副职?皇上挥了挥那只粽子,道:“急什么,到六月再说。” 桃花在廊前粉了一树,引得蜂蝶环绕,好不热闹。薛安才刚满月没多久,被孙宝亭带出去给别人瞧了。薛斛遣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廊檐下闭目养神。午后总是令人困倦,他被和风拂面,没过多久便生了睡意。 忽而一幕黑影沉沉地压在头上。薛斛原本只是浅睡,睁开眼一看,是两个模样极为陌生的人,一色地着黑衣。 “薛大人,我们王爷有请!” 还没等他开口,来人便上前掩了他的口鼻,将他掠出府去。 13、猜七步 外面已是三月艳春,地窖内却依旧烧着熊熊炭火。 孟之裕将一大块木炭丢进了火炉中,火势更长,摇曳的火焰像一条灵活颤抖着的舌头,被缩放进了他棕黑的眸子里。 薛斛被捆绑在他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一路上大约是牵扯到了伤处,此刻面带菜色。 “薛大人小的时候是否玩过一种游戏,叫猜七步?”他转过身,面朝着薛斛。 薛斛只光盯着他,嘴巴没动。 他便兀自说下去:“比方说皇上,你和我三人。我们两个分别向皇上讲一个故事,可真可假。皇上听完就开始迈步子。七步之内,要决定我们两个当中谁说了谎,谁说的是事实。 小的时候,皇兄就很爱玩这个,我也爱玩。他很会猜,每次都能把别人猜对,可唯独在我这儿不是。他每次都猜我撒谎。” 孟之裕脸上的表情还没有被炉火化开,冷冰冰的,却还笑着。 “如果两人之间必信其一,那皇上这次恐怕怎么猜都是个错。”薛斛回报给他一个一样的笑。 孟之裕背着手,在他面前踱了两步。 “你和傅大人真是搅得一手好浑水啊。”他侧过头看了眼薛斛,又低下头继续走着。“王将军今天被皇上劝隐。我这位大哥手脚从来很利索,王将军手里的三万精兵被他连夜调离,这儿连田地宅院都给王家备好了。牵着黄狗行走于田中阡陌,他想的倒是很好。” “说句王爷不该听的,我若是你,就引剑自刎了。”薛斛仿佛替他惋惜一般地叹了口气。 孟之裕低着头看着地面,忽然发出一串长笑。 “我一直很好奇,”他说,“就像皇上也很好奇一样。你是个什么东西?” “在下董家二公子董洛,正是董沫的弟弟。” 直白的答案,甚至显得有些无趣。 孟之裕啊哈了一声,道:“这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讶异。这么一来,你为什么要接近皇上,倒不必费心神去想了。” 薛斛的父亲董承宣和孟旷曾同时为东西川节度使。董氏一族在川地势力最广。后时值前朝倾覆,列国纷争。董承宣意欲谋反,很快受到支持和拥护。拥戴他的人,自然也包括了孟旷。十月之后胜局既定,王位唾手可得。孟旷却串通傅阮、王衮等人倒戈,将董承宣斩杀在龙乙坡。董氏一族在一夜间被灭门,翌日,孟旷便在都城登基称帝。 “这江山你是要不走的了,如今光光是要给你哥哥报仇么?”孟之裕停下脚步。“一刀杀了他这个负心汉?这么老掉牙的戏,真是无趣得很。” “我图不图这江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孟家还能稳坐几年。敢问王爷真以为刘鞅会助你称帝么?” 孟之裕抬起眉毛看了看他,道:“嗯,很好,很好!你和傅陵应该早知道了吧?不过我也知道,你们俩和周国早就串通了一气。你说这样算不算是个平手?” “刘鞅已不再信你。” “哟,那我也真够衰的。刘鞅也不信我,我大哥也猜疑我。”孟之裕呵呵一笑,忽而正色道:“你是来帮周国做说客的吧?来,你只管说出一套好听的,没准我就真被打动了。” 薛斛却忽然问他:“王爷觉得孔渊这人怎样?” 孟之裕顿了顿,道:“是刘鞅的相好,虽行事上和我是一党的,可我也明白他素来看我不爽。” “不爽到在死前还明目张胆地插一刀?‘我也只能助你到这儿了’?”薛斛冷笑一声,“他是个聪明人,这般举动不但是对你的不利,更是对刘鞅不利。” 孟之裕一时不语,阴测测地看着他。 “孔渊和刘鞅到底好不好,恐怕也就孔渊自己明白了。要我说,他也是个搅浑水的,王爷信不信?” 孟之裕脸上冷了下来,眯着眼看他。“你说他在我和刘鞅之间两面三刀?” “王爷爱信不信。” “你想说什么?” “我的王爷,汉国已经靠不住了。可你到底想怎样我也顾不着。你和王衮联手,没准能扳倒皇帝;若投靠大周,少则保命,多则做个傀儡皇帝——倒也不太理想。您到底是要哪个呢?” 答案不言而喻。 孟之裕急促地哼笑了一声:“我还道你是周国和傅陵养的一条走狗,想保一条小命,顺便咬我们两口。我却是看错了。那董二公子你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薛斛低头想了想,霍尔抬头道:“我是个狭促的人,不求功名,更不求坐上龙椅。你们孟家既然如此毁了我们,我便要毁了你们的江山。” “这才是个有意思的答案。”孟之裕很有趣似的哈哈一笑,“然后呢?” “若王爷和王将军能起兵,我愿助一臂之力。等到孟沛熹死了,一切就交给王爷定夺。杀还是留,我也都不在乎。” 孟之裕奇怪道:“你不是要毁了我们的江山么?怎么杀了我大哥一个人就够了?” 薛斛露出一个极刻薄的微笑:“你一旦做了皇帝,山河破灭不就指日可待了?” 孟之裕盛怒,从火炉里拿起火钳,举臂便向他身上挥去。 薛斛肩上的衣服被烤出成了焦黑色,但没有伤到皮肉。孟之裕收了手。 “若我谋得了王位,我就把你剁了四肢,让你爬在地牢里等山河破灭。你说可好?” “王爷准备何时起兵?” “就在今夜。日落之后我会送信到你府上。” 金虬伏栋,玉兽蹲户。大蜀的王宫就像一块碑牌,无趣而宏伟。只有在夜间,才多出一分狰狞,显出了原来的本性。殿前柱子上攀爬着的蛟龙,此刻却像是年轻皇族的缕缕魂魄,诉说着他们的宿命。 薛娣站在两仪殿门口。她穿了件梨花色的长裙,裙摆上却斑驳地落着梅花瓣的纹路,领袖口是细细的金丝滚边。她的项上挂着一块血红的宝石。夜风穿过走廊,游戏般牵扯着她的衣衫,仿佛要将她化作一团四散的柳絮。 她双手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皇上最爱的酒,名唤百末旨。 她深吸一口气,踏入殿内。 14、董洛 月落乌啼霜满——,他永远也写不好一个“天”字。不是往右斜了几分,就是两横之间的距离太大。虽然前面几个字写得很是不错,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把宣纸搓揉成一团。 董洛正在外屋练习写字。他的先生一直告诉他,心烦的时候便去写字;还有就是,笔画越少的字越难写。“一”字最难写。 仅仅隔了一扇屏风和一道水红的帘子,他的嫂子殷氏正在痛苦地叫唤。那个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有时候他觉得嫂子可能已经死了——因为她不再喊叫。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哭号,只比以前更惨也更刺耳。 董洛只觉得要不了多久,那架桃木屏风和帘子,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会被惨叫撕成碎片。 他不太明白,奶妈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里来练字呢。 “二公子,你怎么还呆在这儿?”班单疾步走了过来。这个婢女长得非常漂亮,反正董洛觉得她比他嫂子要漂亮。但此刻却不然,因为她的手上全血,那些血应该是嫂子的。 还没等他答话,产婆赶了过来,急得几乎要哭了:“班姑娘,少夫人恐怕不好了!” 班单气得直跳脚,厉声道:“你还是个产婆呢,倒来找我!我告诉你,她和小公子要是不能平平安安的,我就把你当鱼剖了!” “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少夫人产道太窄,生产的时候情绪紧张,能顺当才怪!” “你少给我废话!我们敢情是找错人了,你看你是在给人接生还是给猪接生呢,啊?” 两人吵得几乎要撕扯起来。 “吵什么?你们这是在吵什么呢?”吴平拄着根拐杖尽力地走过来,声音嘶哑。他在董府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管家了。 班单气得鼻翼微张,脸色通红。 “我说班姑娘,你脾气也忒大了。如今外面乱成这样,我们这里也就一个产婆,你这么个骂法,万一人家不愿做了可怎么办?你来接生还是我来啊?”吴平抖了抖袖子,又冲那接生婆道:“沈妈您别在这里怄气,她一个年轻姑娘哪里懂这些?还是快进去罢,少夫人快不行了。” 一阵推搡间,一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进来后跌倒了似的跪了下去:“二公子!吴伯!老爷和大公子都不在了!” 吴平听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颤声道:“怎么会不在了?” “老爷被孟家的人杀死在龙乙坡……大公子是刚刚没了的,是那孟家大公子杀的。” 只听殷氏在里面哭喊了一声,马上没了响动。 吴平两眼发怔,董洛怕他是要呕血了。可他没有。 “你就不知道收点声啊?”吴平边哭边用拐杖敲了敲那小厮的脑袋。“沈妈,你和班姑娘快进去看看。” 那小厮挡了两下,继续哭道:“吴伯你听小的说完!外头有好多兵,恐怕要杀进府里来了!” 吴平眼泪一干,道:“孟家的兵?” “好像是傅家的,反正都是姓孟的狗贼搞出的鬼。” 董洛站在一边,心里既不害怕也不伤感。诗歌里有太多的国破家亡,那些事情似乎只是被杜撰出来的,是假的,离他很遥远。所以他只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也都是一场梦而已。 “快,后花园里那个废弃的仓房,大家都躲那里去!”吴平喊了一声。 一个婢女道:“可少夫人她……” 吴平手胡乱一挥,道:“还磨蹭什么啊?背过去!” 他们躲在一堆木柴和废物后面。殷氏的嘴巴里咬着一绢布,血从她的双腿间不断涌出。董洛把头探出柴堆,透过薄薄的窗纸,屋外已经是火光一片。 董府的家人们都死光了,最后一个死的是吴平——他比他们慢了几步躲进仓房,董洛只愿相信他是太老了跑不动。 他被捅得钉在了门栏上,血像蝴蝶张翅一般泼在窗纸上。刀尖收回,他便极缓地滑了下去,只留下赫然的血迹。 董洛用手蒙住嘴巴,眼泪一开始流进指缝,后来便是直接漫过了手背。 殷氏晕了过去,董洛看着她依然大得可怕的肚子。这个夜晚似乎是太长了些。 仓房外是一片空地,那上面的刽子手越聚越多。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变得异常吵闹。董洛仔细听去,他们却是在笑!然后是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 班单居然没有死。董洛记得她往自己的上衣里塞了一个枕头,用产房铜盆里的血往身上一泼,便向他们的反方向跑去。 班单哭嚎哀泣,这种声音对他来说非常陌生。不像是他嫂子生产时发出的声响,也不像家人们濒死的惨叫。那是一种羞耻的哀鸣,带着难以言喻的肮脏的色彩。 殷氏又醒了过来,把分娩的过程继续拉长。她唇间的布料几乎被咬烂了,眼珠都突了出来,双腿在地上乱滑着。外面班单的声音早就嘶哑,夹带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一声婴孩啼哭划破了骚乱。董洛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也很不吉利。 仓房的门大开,董洛还没有反应过来,变被一把拎起提了出去。 他闭上眼睛。一切都要了结了。 婴儿浑身是羊水和血,被他们举着,仿佛随时都会被捏碎。 班单已经完全没有人样,身上唯一可以用来披盖的东西,居然是她的头发。她的身边被点起了一圈火。 他们QJ了她,还要烧死她。 “孩子怎么办?”其中一个刽子手问道。 “可以把他的脖子拧断。”另外眼睛看着正被火炙烤的班单,很轻松似的答道。 不!他还是个婴儿!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董洛被掩住了嘴巴,像只被割了脖子的鸡,在一个人的臂膀里挣扎。 那个刽子手已经一把握住了婴儿纤细的脖子。 “还有这个大的呢?”捉住他的人问道。 “割了他的喉咙!” 董洛眼前被刀光一晃,脖子上冷冰冰地搁上了一片东西。他闭上了眼睛。 “住手!” 刽子手们很快地散开在两边,给一个人让出了道路。 那人看上去跟他父亲差不多大小,穿着件鲜红的袍衫。 “把火给我扑了。”他又说。 男子蹲了下来,像看一只鸟似的看着他:“你是董洛?” 董洛脖子上这才开了一条极细长的缝,从喉结旁一直延伸到右耳边上。薄薄的一层血挂瀑布似的流进了衣领中。 “我就是!”他大声道。 男子很欣慰般地笑了笑,道:“我不杀你们,你信么。” “我信。” “凭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我要活!” 男子哈哈一笑:“很好。可要活是有条件的。” 董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要你把今天牢牢记住,每一个死的人、每一道血,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要求太简单了,简单得古怪。他还是点了点头。 城门边上有人正在赶丧,逝者似乎是个有些钱财的人,陪葬的器物便装了两个棺材。逃出杀戮的有三个人:董洛抱着婴儿,班单被烧毁了半边脸,依旧昏迷不醒。男子指引他们藏进棺材里,他们便这般逃出了城。 在董洛跳进棺木的前一刻,男子对他说:“你以后可以来找我。我叫傅陵。” 董沫的遗腹子,生辰只比大蜀建国早了一日,原来该叫董安,却被更名叫薛空。 此后世间也再无董洛,只有一人姓薛名斛。 这一年,薛斛十三岁。 15、百末旨 两排蜡烛,对于偌大的两仪殿是远远不够的。孟沛熹伏坐在案后,半个身体被黑暗吞没。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用来表演皮影的人偶,上面沾着陈年的血迹,已经发黑。 门口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以一个极美的姿势举着托盘。 “皇上,这是你最爱的酒。” “你放着罢,朕等会儿喝。” 薛娣放下来托盘。可是动作不稳,把酒水洒出了一些。 “皇上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薛娣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孟沛熹闭着眼睛,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 薛娣将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不解地看着他:“皇上不愿让臣妾分担么?” 皇帝别过头来,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语气很温和。“很多年前的今天,有个人离开了朕。” “那皇上一定很爱她。” 他和她,听起来是一样的。孟沛熹苦涩地笑了笑。 “那臣妾如果离开了皇上,皇上会记得么?” 孟沛熹皱了皱眉:“说什么胡话呢。” 薛娣却很认真地道:“皇上会记得么?” 一只猫闻见了地上酒的香气,踏着肉垫跑了过来。趁两人不注意,将酒水舔得干干净净。 她的丈夫满面狐疑地盯着她看。“你是认真的?” “臣妾想知道。” 孟沛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绽出一个丈夫对妻子才有的笑:“朕会一直记得的。” 薛娣似乎很高兴,道:“臣妾很欣慰,这次的酒就全归臣妾喝了。夫君准么?” 夫君。孟沛熹对这个称呼很陌生。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薛娣端起酒,视线越过酒盏看向孟沛熹。 她的丈夫很英俊,眉目浓长,面容休整。他赋予她的那段岁月很短暂,也很甜蜜。 薛娣将酒一杯杯吞了进去。她放下了酒杯,回到夫君的身边。 孟沛熹用手指撩了一下她的面颊。“怎么哭了?” “可能是喝得太快了罢。臣妾有些困,想趴在皇上的腿上睡一会儿。”薛娣说罢,便伏下身,枕着他的腿,很快睡熟了。 孟之衫和傅陵小跑着进了大殿。孟之衫脚上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那是一只死猫,色彩怪异的血从它的七窍流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他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的兄长。 孟沛熹有些糊涂:“怎么了?”说完觉得腿间好似湿了一片。热热的,粘稠的液体。 他像被热水烫醒了一般,双手扳着薛娣的肩膀将她一把拉起。 薛娣像只脱了线的人偶,脑袋和四肢耷拉着,嘴巴和鼻孔里都是血。 她死了。 孟沛熹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有人想要杀朕。”他说完,又忍不住一般地笑着。 “皇兄?”孟之衫很惊怕。 皇帝跳起来一把掀翻了长案。 “查!给朕查!” 傅陵和孟之衫两人齐齐跪了下来,肃声道:“臣等有大事相奏!” 皇帝来到他们跟前。“什么事?” 傅陵道:“都城周围出现大量埋伏的士兵,只是今夜城外的雾气甚重,不能及时发现,望皇上尽快定夺,好安人心。” “八成是王衮的吧!”孟沛熹冷哼一声。 “皇上英明。” “总共有多少?” “粗估是四万多,应该不足五万。” “都城内的守军有多少?” “加上御林军是两万三千。” 孟沛熹低头暗忖了片刻,道:“他若有八万人马,才能一举攻城。可如今才四万,难道有援军?” “目前并没有迹象。” 孟沛熹狐疑道:“朕是将他手下三万精兵调离到了晏州,可他这回胆子也太大了吧?” “除非――”傅陵看了一眼薛娣的尸首,“除非他吃准了陛下会死!” 长案被太监们又扶了起来。孟沛熹背着手踱回了案后,脚步慢得让傅陵和孟之衫急出了汗。他很累似的坐了下去。 “传朕的指令,命骠骑大将军邓传武带他手下三万精兵,从汉州抄近路到都城救援,不得有误。汝晋王,你统帅都城内所有士兵。傅爱卿,你就先给朕找出这个奸细,随时待旨。” 傅陵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个奸细是是谁还不够明显么,你是要自欺欺人到何时?转而想到那人竟临时投向了孟之裕,不由得心生恨意。 孟沛熹又回到了孤独的黑暗中,瞥了一眼那个皮影。他知道自己在赌。这种赌博就像他儿时穿水捞星一般,可笑。 他抬起目光,刘贵从门口走了进来。 “启禀皇上,薛夫人送来两封信。” 薛斛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孟之裕说过,至多在一个时辰之内会发给他两封密函。可离薛娣得了消息都过了许久,第二封却迟迟不来。 薛娣那里一直没有什么音讯,自己若突然进宫更是不妥。他在廊前频繁地踱着步,右手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手掌。 忽而一小厮气喘嘘嘘地赶了进来,尖声道:“不好了!书房失火了!夫人她――” 薛斛赶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火势已经完全失控。孙宝亭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被越来越狰狞的火焰包围着。 薛斛嘴里嘶叫着她的名字,飞蛾般向火扑了过去,却被一群仆人拦了下来。 薛夫人的脸上无半丝惊恐,平静而悲哀地对他道:“薛斛,我对你不住。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好难。该烧和不该烧的,都一并随我去了。你要照顾好薛安!” 说罢调转了头走进书房。至死都从容不迫,就算有踌躇和悔恨也绝不留给别人看。 他惊魂未定,薛府的前面忽而来了一堆人。带头的是宫里的一个公公,手里端着圣旨。 “薛斛听旨!” 薛斛和家仆们在堂屋前齐齐跪下。 “传皇上的旨意,宣薛斛即可进宫觐见!” 16、重华门之战 他像掐着仇人的脖子一般,紧紧攥着那张纸,把它几乎捏成了一团泥。孟沛熹从极怒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在笑,而且已经笑了很久了。笑完以后又开始咯咯地磨牙,仿佛要把牙床都磨烂。大殿内的侍卫和太监都不敢出声,任凭自己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孙宝亭送来的两封信,一份是薛斛和孟之裕串通的那份密函;另外一份出自她自己的手,揭了她丈夫的身份。 孟沛熹张开手,碎纸抖了一桌。雪片似的的碎纸下有一抹绚丽的色彩。他将那片色彩拈了起来,拿在手掌里看。他把人偶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忽而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 董沫死后,他便一直留着这个沾了血的人偶。董沫用它演了最后一场影子戏。可他总觉得很古怪,是那人偶的表情很古怪。它黑白分明的眼睛钝钝的,非常刻板。在那张单薄的脸上,嘴角却微微向两边勾起。 孟沛熹盯着它的脸看了许多年,不是看不厌,是看不明白。可现在却会了心。那个人偶牢牢地盯着他,看上去得意极了。它的脸上分明是一个刻毒的嘲笑。 “宫里的探子来报,皇上死了。” “传言属实?” “确认无误。” 王衮看了眼副将张午,抚了抚胡子,道:“不管他真死假死,将攻城的器物一并带齐。”他身着身乌锤甲,项上佩着兜鍪,一袭猩红披风在身后猎猎拂动。 崇阳门前的守卫开了半边的门,探出了头来。今夜城外雾气厚重,他揉了揉眼,问道:“谁呀,半夜还那么大声?” 一名穿着锁子甲的步兵走上前去,道:“我们是王将军的人,还不快开门!”说罢掏出了通行牌给他看。 那守卫脸上有些狐疑,又不能得罪王衮,只能道:“你等着!”说罢冲里面摆了摆手,退回了城内。 城门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被两边的士兵打开。城内的守卫兵借着火把的光擦眼一瞧,门洞后的夜雾中不知何时竟出现大批的骑兵,一眼看去,是密林般的马腿。两侧的步兵举着着云梯,驾着冲车。 守卫们一时反应过来,可已为时甚晚。铁骑江水一般涌入城门,上万匹战马奔踏于青石之上,城内霎时如响巨雷。攻城军队进了崇阳门便呈箭矢状,战士见到城内守兵挥刀便砍,城内的人猝不及防,脆弱不堪,军队扫过之处,全是城内精兵的尸首。 城墙上探出两排弓箭,羽箭破空,密雨般朝城墙内的攻军射去。骑兵趋进的速度丝毫未收影响,最前端的冲车被步兵推着,强弩石炮,连连并发,直捣第二道城门。军队两侧支起圆盾,箭头撞在盾面上,直作暴雨砸铛之音。 没过多久,墙上下来的羽箭便稀了不少。第二道常怀门已被攻破。王衮一面挥剑砍杀,一面帅领重骑兵飞奔过了皇城护河上的十二道石桥。军队自桥口的宣定门鱼贯而入。 进了宣定门,里面竟空无一人,连城垛上都是空空如也。 王衮心下觉得不对,却听得城门上的机括被搬动,宣定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合上,将还未来得及进门的骑兵拦在了外面。不足四万的军马被截成两段,七成在内,三成在外。 “慢!”王衮勒马挥手,大喝一声。宣定门内的军队便停了下来。 “摆方圆阵!” 人马攒动,盾兵抄上,冲车后退,弩兵和举长枪兵藏于盾牌之后,只将枪头刺探出圆盾,严镇以守。 城上的死寂一直持续着,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压在城下的军队之上。王衮向前望去,他们的前方便是最后一道防线,重华门。皇城和胜利在此刻看上去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章武轻挥皮鞭,让马几步小跑,来到王衮身边。“将军,僵持一久便会扰乱军心,不如继续攻城。” 王衮依然注视着重华门,道:“你还不明白么?外城那群步兵杀起来像砍瓜切菜般容易,早就出了鬼。见鬼还往前行,你不是白白送死么?我王衮的兵,就算这样站上十天十夜,也要心如磐石!” 话音刚落,城墙上一阵骚动。守城士兵的头密密地出现在城垛上,像寒冬栖息在横木上的乌鸦。城上巨臂般的投石器往天上仰去,吱嘎一声霍尔下摆,千百块巨石应声向城内投射。 城中军队四围的盾牌一层层如铁墙般擂起,后面的弓箭手屈膝一蹲,箭声啾然,往夜空飞去。 那些巨石居然被羽箭扎得四散开来,军阵中便有人大叫一声:“怎么是麻布袋子!”话未说完,里面的东西散沙一般的落了下来,盖了墙下的士兵一身。他们从身上拿起那些碎粒一看,居然是玉米!上面包裹着一层又香又黏的液体,乃是菜油。 王衮心中大叫一声有鬼,墙上却是数百个竹笼齐开,从里面扑腾而出的,不是别的,正是城内最多的白鸽。成千上万只白鸽飞降下来,确是应了那句话:鸽城的金笼齐开,便是一番雪梨飞花。 白鸽落在人身上便开始满头满脸地猛啄,士兵一时大乱,挥手驱赶不来,便用刀滥砍。王衮气得怒吼一声:“稳住!”可哪里有人听。抬头却望见城垛上又变了花样。 四面城墙被火矢照的通亮,看得人心头一凉。几千根弓弦抖动,羽箭便带着火飞向覆盖在敌军身上的鸽子。白鸽的羽毛上着了火,便一片哀鸣,乱作一团地在士兵身上扑棱;而他们周身的锁子甲上已全是菜油,见火便着。 从墙头上望下去,飘落在城内的梨花白雪只化作一片艳得滴血的曼陀。花海不断翻动,底下是活物在湮灭前垂死的哭喊。 王衮咬了咬牙,大喝道:“给我继续攻城!” 冲车因为太高,早就中了火矢,里头的士兵已经被火吞噬,一个不留。其余的人的只能拿起撞木,一下下砸着重华门。 薛斛连官袍都没有穿,径直走进两仪殿。 孟沛熹依然坐在长案后面,身上已经换好了铠甲,头盔放在一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薛斛走到自己跟前,甚至都没有行礼。不过他现在也用不着了,不是么? 薛斛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想怎么杀我?” 孟沛熹看了他许久,竟噗嗤地笑出了声。 “你叫董洛,对吧?哈哈哈……让朕再笑一会儿,”报应!这就是报应!孟沛熹好容易止住了笑,却早笑出了眼泪。他气嘘着道“让朕想想,你哥有没有向朕提起过你。好像是有,‘我小弟很贪吃,很爱闯祸,唯一的优点是脏话说得比我少。’” 薛斛不语。 “你很恨朕。” “我恨你全家。” 孟沛熹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你的妹妹替朕死了。朕想问一句,毒死朕是不是太便宜了一点?” “我只要你们孟家的人偿命,你怎么个死法,我并不关心。” 孟沛熹默然垂头,眼光又瞥见了人偶。他犹豫了一时,缓缓开口道:“你对朕,就 全然是假的么?” 薛斛冷笑一声:“人要脸树要皮,皇上果然乃真龙,和常人不可同日而语!” 孟沛熹听了反倒也没怎么伤心。一个晚上被折腾了那么多次,每个人都是有极限的,一旦过了那个限度,再怎么也没有感觉了。他拿起了皮影人偶,放到火烛上。火一寸寸卷上了那块鲜艳的皮,最终将它化作了灰烬。 此生此世,你就不要再来纠缠朕了。 孟沛熹很累似地看着薛斛:“有的时候路不是自己能够选的。朕对不住你哥,更加对不住你。可朕不会弥补你们什么。不是朕不想,是朕做不了。” 薛斛淡然道:“事已至此,又有什么要紧的。” “薛斛,朕和你还算是有些缘分的。”孟沛熹惨淡地笑了笑,“我俩的字是一样的,都是单单的一个‘隐’字。大隐隐于市,深藏功与名。对你我来说,简直是狗屁。” 孟之裕带着两千轻骑兵等在城郊的山坡上。他站在坡顶,往下看去便是王衮的府邸。他抬头看了看夜空,王衮若顺利攻进皇城,便会释放信号。 天空依然是黑得吓人,一颗星子也没有。他只能继续等待。 王府就在他脚下。这是一个钟鼎之家的府邸,飞檐走脊,勾心斗角,在夜幕中像一只饱食而卧的猛虎,安静、壮大,脆弱。 山下远处行道上忽然亮了起来。一小队人马似乎是从都城的方向过来,点着火把,长蛇一般地前行。孟之裕在这头也能听见兵器在行进时发出的声音。他心头奇怪,难不成是王衮派人回府里去么?可怎么看又不像是王衮的人马。他又抬头看了看天,那片黑幕依然没有动静。 那队行兵此时全部绕出了山脚,粗粗看去,约有几百号人。他们蜿蜒着拐了几个弯,之后一路笔直前行,速度提快。 打着火把的兵队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笔直捣入王家府邸。 17、火囚凰 王夫人甄氏叫丫鬟翠儿把椅子搬到了正堂前的庭院里,自己安然地坐在上头。不过翠儿已经死了,尸体就贴在她的脚边。她知道王府其他的地方也是这样一片光景。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妙。前一刻大家都还好好的,好好地相处着,或互相算计着。可就是那么一下,不管合不合得来的,都死在了一块儿。选都没得选。 傅陵背着手,一步步向他走去。王夫人整了整衣衫,又查了查头上的发簪。 傅陵来到她的跟前,俯身作了一揖,道:“夫人,在下会替您问候王将军的。”说罢将剑刺进了她的喉咙。 一排红烛燃尽了,残蜡红雨般挂下烛台。王皇后便又让婢女又点了新的。她就喜欢宫里亮堂堂的,温暖得像初夏。她坐在正殿的宝座上,初一和十五两人站立在她的两边。她们每人手里一个托盘,上头的金银玉器在火烛的映照下,绚丽得刺眼。 王瑛看着这堆珠光宝气。虽然从小见惯了这些,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确是能勾人心魄。 她的父亲是手握大权的高官,曾对商人鄙夷非常;她母亲甄氏却生于富商之家,除了数字外别的字一概不识。即便是存在这般的矛盾,他们依然相处无事,甚至可以说是相爱。 她的父亲曾告诉她:钱财就像庙里的高香,再粗再贵重,多些时间也就没了;权力却是被镀了金的佛龛和佛像,跟前的全是人坠落时砸出来的坑洼。 可不管怎么说,它们都很诱人。 她穿了件鲜红的宽袖长裙,腰上却束着蹀躞带,领袖和背后的都是金丝描出来的凤凰。云鬓高髻,饰着金翠花钿,还有傅鸣易送她一支步摇。 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尊佛,只是跟前跪着的不是信徒,却是平常服侍她的太监丫鬟。 “皇上是个不长脑子的,偏偏挑了你们这些笨笨地来服侍我。这么多年了,也就不留你们了。我已经让人开了皇城东角的边门,趁还来得及,你们就速速逃命去吧。”她随意地抓起一件珠宝,又放回了托盘,“这些器物你们看了喜欢的就拿去,谁给我乱抢我就捶死他!” 初一举着托盘跪了下来,满面是泪:“皇后娘娘,奴婢不想走!奴婢要跟着娘娘!” 王皇后道:“要走要留都请便吧,我也决不了你们的生死。只是你们都要想仔细了。” 这时一小太监走进了殿内,跪下说道:“皇后娘娘,万安宫的那位薛妃,刚刚殁了。” 王皇后顿了半响,忽而冷笑一声:“要我说,这普天之下,最不识好歹的就是我们皇上了!” 一时时间紧迫,下面的奴才婢女们便分起了财物,王瑛一边喝着酒,一边看戏似的望着他们。唯独十五没有拿封赏,像个没事人似的立着。 王瑛便觉得好生奇怪,道:“你怎么不拿?一个人蜡烛似的插在那儿!” 十五回了一句:“拿多了太沉,奴婢怕跑不快!” 王瑛听了哈哈一笑,又喝了杯酒。 急匆匆地分完了财物,一行宫人宫女便从门前跑了出去,穿了长廊,准备往皇宫后面跑。 小太监阿允一直怕十五跑不快,便一路拉着她。可谁知出了衡鸾宫的院门,她便挣脱了他的手,往王宫前面的方向奔去。 他急忙冲着她喊道:“十五!你跑错方向了,还不快回来!” 十五一回头,道:“我去找傅鸣易大人!” 阿允急得直跺脚:“王将军造反,那是株连九族的死罪!皇上都未必会留着皇后了,他哪里管得了?” 十五道:“我不管!先找到再说!再不行我就求皇上去!” 阿允道:“我的十五姑娘哟!你脑袋这么大,可怎么就这么笨呢?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么——” 十五不等他说完便喊了句:“你们拿了皇后的东西,就快快逃命去罢!有多远滚多远!” 说罢一个转身,跑得不见了踪影。 十五一路疯跑。有人要杀皇后了,虽然皇后嘴上不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全明白。这个人应该不是皇上……皇上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不会这么要了皇后的命。可如果是别人要杀娘娘,这只会更可怕。她这么边跑边想着,眼泪不知不觉挂了一脸。 刚过了流水堂,前面便出现了火光。十五连忙躲在假山后头,借着石缝看出去。那是大约三四十个士兵,打着火把,正朝衡鸾宫的方向急行。 她心下一凉,也顾不得什么了。见他们没发现自己,便从假山里飞奔出去。 可才刚跑到摘星门,便听得后面有人喊了声“是皇后宫里的,快抓住她!” 这话直接把十五的心吊在到了喉咙口,她吓得脑里一片空白,只知拼了命地跑着。背后追上来两三个士兵,剑都已经出了鞘。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前奔出了摘星门。 没有人来帮她。 后面的追兵愈来愈近,可再过一道门,便是两仪殿了!心头有了希望,恐惧便也少了几分。十五只觉得脚步也轻便许多,眼睛盯着那个门只管跑过去。 门口好像有个人,御林军的打扮,背对着她。她开心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竭尽全力地冲那人喊道:“救命!快帮帮我!” 那人似乎没有听到,依然背对着她,甚至迈开脚步似乎要离去。 “别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为尖利。“快停下!” 那人终于是听见了,调转了头来。 那人是赵玉!他刚刚入了御林军。十五心下又光明了不少,觉得天下还真有那么好的事。看来皇后娘娘命不该绝—— 她的小腹毫无征兆地痛了一下,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便又痛了一下。一把剑从她背后一直捅出她的腹部。那剑又抽了回去。她的肚子上是两个很大的洞,血从里面开了闸似的挂下来。 赵玉从那头疯了似的朝她奔过来。 她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冲他喊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救救皇后——” 18、化皮 王衮砍下了不知道第几个头颅,心中冷笑,孟沛熹你打仗也像在玩一般,一会儿玉米一会儿鸽子的,又能奈何? 宣定门外的王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打破了女墙,救了急火。都城外的一万精兵也已将外围的守兵歼灭,一路包抄到了皇城周围。重华门上的守城士兵一时腹背受敌,渐渐收了胜势。 此刻重华门已被撞得开始剧烈摇晃,城垛上下来的羽箭却依然很密。可没有过多久,那些弓弩手停止了射箭,墙头有人挥起了两面巨大的旌旗。王衮看了心里奇怪,可挥刀丝毫不见怠慢。 重华门上的火光比原先亮了一倍。上面有十来个专门喊军令的人齐扯着嗓子道:“给王将军的礼物——给王将军的礼物——” 王军的士兵听了便齐齐地抬起了头,此时两方军队均停止了厮杀。王衮手上一横,又挑了一人下马,也收住了刀。所有人注视着重华门上的城楼。 数十柄长枪立在城楼前,一颗颗人头便插在长枪顶端。最中间那颗人头,便是王夫人的。 此时宣定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轰鸣声。一票铁骑从已被破坏的城门外鱼贯而入。两侧的骑兵举着一色墨绿的旌旗,旗上大大的是一个“邓”字。带头的正是骠骑大将军邓传武。 王衮的目光从城墙上的头颅上调转过来,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他仰天大叫一声,提刀策马向邓军冲去。 侩子手冲进衡鸾宫的时候,王皇后依旧安坐在宝座上,手上端一长剑。一宫女昂首站立一旁。那王皇后看了他们也不惊慌,看着他们人数不少,反而轻蔑地笑了。 “本宫走前要问你们一句话!”她朗声道。 带头的挥了挥手,这群人便停了脚步。 那人瞄了眼她手里的剑,道:“娘娘请讲。” “你们是谁的人?” 那人答道:“是汝晋王孟之衫!” 王皇后笑了声,道:“我就知道孟老大没这胆量。” 那人道:“皇后娘娘问完了?” 王皇后不语。初一忽而走到皇后跟前,对她道:“皇后娘娘,奴婢也不愿葬在贼人手下,就先行一步了!”说完头一低,狠狠撞上了墙壁,当场毙命。 带头的两名士兵刀已出鞘,步步逼近了王瑛。皇后依然面不改色地坐着,直到他们快走到了跟前才一跃而起,利剑一抖。只听一记惨叫,其中一人的手臂便脱离了身子,血从那个断口横喷而出。 王皇后冷笑一声:“我王瑛就算死也轮不着你们动手!”话音刚落,手腕一翻,挥剑抹上了自己的脖子。 皇后的脖颈断了半边,那颗高贵的头颅歪斜着,一半浸在了自己的血泊中。脸上保持着傲慢。 “大家已在外面候着了,只听皇兄的发落!”孟之衫双手奉拳,说完厌恶地扫了薛斛一眼。他穿了一身银灰的盔甲,戴着头盔。戎装使他比兄长更英俊几分。 孟沛熹抱起了头盔,跟在孟之衫后头,一路走过了薛斛,好像完全忘了该处置他。一直走到殿门口才回过身来。 “朕不会杀你。皇城后山上的清凉园还记得么?你还是住原来的那间屋子,等下就会有人送你出去。下次出来的只会是你的尸体。 你若寻死,朕就问候你侄子,反正朕就是个小人。” 说罢扬长而去,走前依然不忘浮夸地抖一抖披风。 王衮满身是血,几乎快要坠下马来。他眼见着重华门终于打开,大蜀的皇带举着长枪带头冲了出来,接连把他的两名副将刺下了马。不到半个时辰,整个王军只剩下他一个。 孟沛熹勒住了马,这才回头看见了城墙上的头颅,脸色居然是一惊。他回过头,见王衮已全然成了个血人。身下的马也周身是血,分不清是它的还是主人的。 “王衮,你和孟之裕串通谋反,应处极刑。朕念你开国有功,你就自行了断吧。”孟沛熹手握银枪,一身银白的细鳞甲,身下乃一匹棕红的独目驹。 王衮强迫自己挺直了身板,道:“今夜一过,大蜀气数将尽。孟沛熹,老夫在底下等着你!” 说罢引剑自刎。 薛斛站在一片雪地上,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大块的雪从天上无声地降下来,盖了他一身。一群乌鸦从他头上掠过。他张开嗓子喊着一个名字,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个世界仿佛是没有声音的,一切都被白色吞没。 他走得又冷又累,脚底一虚,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自己却在水的深处。四周围黑幽幽的,往上看去也没有光亮。忽而前面的水波有些抽动,仿佛有一样很重的东西落入水中。 那是一个很大的青铜鼎,正面雕着一个兽面。铜鼎降落到和他平身的位置便停止下沉。 他仔细打量着上面纹着的兽面,那兽面仿佛也在看他。 它初看上去居然……很漂亮。再多看一会儿,却觉得它眈眈地盯着他,好像是在生气。 “我很渴。”它的声音嘶嘶的。 “这里全是水,你怎么会渴?” “呸!”它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道:“我才不喝水呢!” “那你喝什么?” 它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便退潮般笔直下坠,一下沉入了水底。 重华门外的青石砖看上去似乎在一夜间全换了。新铺上去的这些高低不齐,层层交叠。颜色也很奇怪,红黑白三色丑陋地交杂着。它们还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几辆巨大的轮车把它们一堆堆往城外运,可还是运不完。蜀国的群臣便只能踏着它们去上朝。 这是王衮大军覆灭的第二天早晨。 孟沛熹穿着赤黑的龙袍,头顶帝冠,坐在含元殿的龙位上,和平常上朝时没有两样。只是一夜之间,看上去便像老了十岁。冕旒后的那张脸面无表情,仿佛蒙着张幕布。 含元殿中间摆着个硕大的青铜方鼎,里面好像有什么液体在翻滚着,冒着热气。一股幽幽的香味充盈着整个朝堂。 殿内百官手持笏板,齐齐垂头噤声。 “把人带上来!”皇上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两名士兵架着孟之裕从殿外走了进来。孟之裕被一推,跪在了地上。他身上依然穿着盔甲,头盔早就被取下,发丝凌乱。 “给朕丢进去。”皇上说道。 两名士兵一人抱着孟之裕的肩,一人捧着他的腿,来到铜鼎前。 孟之裕从被押进来开始便不发一语,随人推搡。此时忽而大喊一声:“孟沛熹!算你有兄弟情义!” 两人手上一推,南宁王便落入了铜鼎中。 孟之裕就像被投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进去的那刻,鼎中没有一滴液体溅出,连个声音都没有。 铜鼎上靠近了看,是一个兽面。这个兽面看上去漂亮极了,带着一种极怒,就像一个人饥渴到了极致。 铜鼎忽然晃了起来,越震越厉害。它看上去,像一个关着猛兽的笼子,表面罩着一层墨绿的绒布。 从面对着兽面的方向往朝堂上看去,群官们正一边惊恐地叫着,一边相互推挤,往外逃窜。 铜鼎内好像终于满了。绛红的液体从方鼎的四沿渗了出来,像雨后地表的细流一般沿着铜壁流了下来。有几缕滑进了兽面的嘴巴。 那兽面此刻看上不再凶狠,光光只是,很漂亮。 薛斛摆脱了梦境,周身被冷汗浸透。他往窗外看去,仿佛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屋外狂风肆作,刮落了压在窗棂上的金兽。 一个丫鬟从房门外奔进来,满面惊恐。她还没跑到薛斛的榻前便扑通地摔在了地上。往前爬了两步方才来到他的身边。 她的声音跟手一般地打颤:“薛大人!薛大人——” 薛斛怔怔地望着窗外,吐出一句话。 “皇上薨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