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此文慢热,没有探险宫斗侠客,没有各种神药神兵神器,整个故事都是在讲述感情和踌躇的人生。如果你喜欢,就慢慢看下去,也许你会觉得好看。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情有独钟,灵异神怪 主角:白惜晚 配角:白垣之南宫醉阮暮秋 其它:命中注定 第一章:偶然相遇人世间 记得那个人说:“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师父。” 他愣了一下,犹豫半晌,身子晃了晃,空洞的眸子闪过一丝无奈,跪下低低唤了一声:“义父……” 多年后,他还记得此时这人的表情,长长的眼睛一弯,差点成了桃花眼,菱形的唇角一勾,笑了。 “义父?”那双眼睛弯得更厉害了。 “罢了,为师,哦,为父……为父姓白,名垣之。” 这是昨天他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既来之,则安之。简单来说就是认命。 睁开眼,这房间陈设虽简单,倒布置得很雅致。尤其喜欢那扇窗,白色的窗纸映着清晨淡淡的微光,窗外横过两枝艳桃,微风吹来沾着露水的竹叶清香,心脾间一阵愉悦。 看来在自己醒来前,已有人来过,推开了这窗。莫明的觉得这开窗的人一定是让自己喜欢的。 推门出去,便听见有人喊:“傻子醒了!” 好似事前约好的一般,瞬间从左边走廊冲来两人,院外冲来一人,就这么挡在他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开聊。 “大师兄,这个,我们是唤他师弟还是小弟啊?昨天师父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他就扑通一下晕过去了,真是吓死人,傻子是不是都这样啊?”小一些的男孩说话很快。 “师弟,别胡说。他没拜师,和我们不算师兄弟,就唤他小弟吧。”最大那个孩子回答。 “喂喂,小师妹,你干嘛一直瞪着他瞧。他长得再好看,也是个傻子。这庄里还是师妹你第一!”先说话那男孩谄媚的对女孩说。 “我在看他为什么不是女的。以后他做小师妹,二师兄你就欺负他吧,别来烦我了。哎……”女孩叹了口气。 此刻,他木头一般站在这三个孩子面前,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庄主,他醒了。”这是刚才喊话那人,仆役打扮,是个少年,恭敬的伺立在院门边。 那人跨过院门走进房间,在窗前的塌上坐了。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三个小孩此刻规规矩矩跟进去,一字排开,齐声唤道:“师父。” 他茫然了一下,随后进去,站在一侧,低低喊了声义父,又马上埋下头不去看那人的表情。 那人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怎么,不敢看我?让你叫师父你不愿意,叫义父又如此勉强。你我今后倒是该如何相处呢?” 他觉得此刻最好的回答就是闭嘴。不过这么老埋着头也不对,难道自己连看人都不敢?真是笑话。 抬起头,正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这是第三次看到这人,却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长相,瞬间明白了昨天叫义父时他为何那样一副表情。看来自己这傻子当得真不冤。这人有一张颇好看的脸,尤其那长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淡红的嘴唇抿起来颇有些严肃,气质淡雅,年纪最多二十出头,着一身蓝色锦袍,与背后那一窗的景色竟是十分入画。 做师父都嫌嫩,何况给人做爹。 “还记得你叫什么吗?今年多大?”那人问到。 他想了想,无奈的回答:“我不记得了,似乎是九岁。” 在见到这人之前,他依稀记得有个温柔的声音说:“……今日是小公子生辰,都九年了,就这么养着他吧……”脑海里晃过很多人影,却一个也看不清一个也记不住,最后晃过的是一大片鲜红色。身体似乎晃了晃,又站直,愣愣的看着白垣之。 刚劲飘逸的笔画浸入洁白的宣纸,白垣之写得一手好字。 搁下笔,一字一字读给他听:“白-惜-晚,从今日起你就叫白惜晚。” 最大的孩子叫阮暮秋,是白垣之的大弟子,十二岁。 小男孩叫花时雨,二徒弟,九岁。 小女孩叫柳淡眉,八岁。 如此,他便算作这庄里的一份子。取名白惜晚,九岁,庄主义子,有些呆傻。 他痴痴的看着那三个字,默念一遍,记在心中,这是自己在人世间的第一个名字。 当夜,他久久不能入眠,一遍遍念着:“既来之,则安之。”不知念到第几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惜晚,师父让你去书房见他!”花时雨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大声喊道。 总算是来了,白惜晚暗想。 跟上前面那个左晃右晃的小孩,走出自己住的小院,穿过一片庭院,走过一道回廊,迈进一道门,走到里间,阮暮秋和柳淡眉已经在了。 “师父,我带他过来了。”花时雨一脸激动的拉着白惜晚跳到师父跟前,献宝邀功一般将他往前一推,差点一个趔趄扑到白垣之身上。 险险收住脚步,这小胳膊小腿可真不好使。白着脸站稳在两步之外,鼻尖嗅到一缕淡淡的草木香味,连忙垂着头唤了声:“义父。” 白惜晚面对白垣之总有种进退不得之感,算得上一种尴尬。 白垣之笑了笑:“惜晚虽未拜我为师,不过既然是我义子,今后你们三人学什么,他也一样。平日里暮秋要多照应着,时雨你也不可捉弄他。你们三个先去做功课,我有话和惜晚说。” 待三人出去合上了门,白垣之方进入正题:“你还记不记得三天前我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不等他回答,继续问道:“你的家人全是我杀的,你可恨我?” 白垣之如此直接,倒让他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说实话,他记不太清,意识很恍惚,杀人,杀的是谁,他没一点真切的印象。 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穿着喜庆的新衣,抬头看见的便是白垣之这双细长的眼,澄黑黑的泛着冷冷的光。然后那唯一记得的温柔声音变得尖利又恐惧:“快跑!傻少爷,你快跑呀,快……”很快那声音也消失了。最后映在脑海中的只有一双冷冷的眼,一大片一大片的鲜红,犹如他身上喜庆的衣。 “我不记得了。”他老实答道。 虽然白垣之毫不避讳的坦承事实,但这事实对自己来说毫无意义,命运早已注定。那些被白垣之杀死的人,完全想不起来。只有那个叫他快跑的声音,让他泛起些许不忍。 白垣之定定看了他片刻,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你真是傻子?我却觉得,傻子不会有那样的身手,九岁小孩更不会有那样的眼神。不过方家倒的确有一个痴傻的小儿子,据说生来便是如此,寻医问药都治不好,想是不易养大的,连名都未取过。” 白垣之想不明白。 灭方家那天,满手满身的血,低头看到这最后的活口。痴儿的双眼中竟不是无神空洞,明亮澄清的眼眸直直的盯着自己,仿佛心都会被看穿。本能的觉得危险,挥起长剑的瞬间,那痴儿黝黑的眼底竟泛出一圈金色光芒,落下的剑锋居然偏了。 握剑的手腕被一只雪白干净的小手握住,正无比惊诧中,另一只雪白干净的小手伸了过来,慢慢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双手用力一带,白垣之不由自主靠近一步,那小小的人儿坚定的声音传来:“抱我走。” 白垣之活了二十二年,六岁学艺,十三岁游历江湖,十八岁接管悠然庄,平生从未遇到这般古怪的事,莫名奇妙带回了这方家的痴儿。 这孩子被他抱入怀中,不多会竟在自己怀中睡熟,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回到庄中,仆人们都万分好奇,白垣之心绪不宁。待一切打点停当,已是入夜。凝视着床上沉睡小脸,一动不动。心里的诧异再次涌起,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方才为何吩咐打扫青园?青园本是自己少时的住处。 回房卧下,思绪难理。一丝念头冒出,不如顺应天意,将他留在身边,静观其变。 如此思忖半夜,方渐渐睡去。 天刚破晓,白垣之便来到青园,站立半晌,推门而入。那孩子自然未醒,不由回想昨日之事,心中有些烦躁。踱步来到窗前,轻轻推开,冷风扑面而来。 心中主意已定,转身闭门而去。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不愿拜他为师,倒要认他做义父。这世上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的事情实在太多。 看白垣之兀自出神,白惜晚只得再次回答:“义父,我真不记得了。” 也许,自己和这孩子真有些缘份。罢了,如此便好。 自此,白垣之未再提起那天的事。 第二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惜晚,惜晚。这样唤自己的人,只有白垣之和花时雨。 柳淡眉叫他小傻子,阮暮秋叫他小弟,那个名唤玉烟的少年仆役叫他小公子。 白垣之只要不外出,每天早晨都会花一个时辰教他们四人练功,下午则让他们到书房读书识字。 白惜晚对此一概敷衍而过。他对武功毫不感兴趣,读书认字更是不必。整日里傻傻的发呆,有时看竹叶,有时看房梁,或是在院子里到处游荡,慢慢习惯着白惜晚这个身份。 醒来那天,他就知道,这日子恐怕得这样混很长时间。 阮暮秋和花时雨住一个院子,紧连着自己住的青园,两个院子中间连着一条走廊,连个门都没有。柳淡眉是女孩子,住在庭院的另一边,有两个侍女照顾,白垣之对她几乎不怎么管,有些如对自己一般的放任自流。 白惜晚很怕柳淡眉。 这女孩不知是什么癖好,经常给自己戴花玩,还不让拿下来,也懒得费劲反抗,逃又逃不掉,内院就这么大。于是常常一朵花顶在头上就是半天,最后不是白垣之就是阮暮秋替他取下来。花时雨自然跟柳淡眉是一伙的,两人笑得贼兮兮。 如此混了几个月,窗外的桃花早已谢去,挂上的果子绿了又红。 白惜晚终于想走院子,到外面去看看。刚过庭院的月洞门,阮暮秋就追了上来,颇有些不安的说:“小弟,你想去哪里,外面的路你不认识,我陪你一起可好?”阮暮秋说话总是彬彬有礼,不过他的询问可从来不需要自己回答,说完就拉着白惜晚的手往外走去。 跟精致简单的内院比起来,外院大得多。建筑庄重华丽,亭台楼阁,九曲回廊。众多仆役见到阮暮秋都纷纷行礼,白惜晚感到有无数道诧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正要迈出山庄大门,刷一下扫过一阵风,花时雨一身红衣,右手持剑,一副大侠般的样子堵在两人面前,耍宝着笑道:“大师兄,你是嫌弃这傻子只会吃饭睡觉,看着碍眼,打算送哪里卖掉?正好今天师父不在,师弟我祝你一臂之力!” 白惜晚闭了闭眼,花时雨可真是个活宝。 阮暮秋道:“是小弟想出门逛逛,我不放心,所以陪着他。二师弟,怎么不见小师妹,你又惹她生气了?” 花时雨闻言立马争辩:“我才没有欺负她!”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白惜晚不住腹诽花时雨。平时癞皮狗似得讨好柳淡眉,只有柳淡眉不理他了,才会来缠着白惜晚,这刚引完火山就来撩拨木头的游戏,花时雨乐此不疲。 三人出了悠然庄,花时雨一路挥剑,将路边的花花草草打得七零八落。阮暮秋老母鸡似的跟着白惜晚,生怕这傻子一个不小心滚到河里去,自己可怎么向师父交代。白惜晚一声不吭,默默走路。 山庄外面有条河,走过石桥,便是城镇。 可惜三人都是穷光蛋,逛啥也是白逛。无春城的店铺虽然几乎都是悠然庄的产业,老板也几乎都认识白垣之的三个徒弟,不过他们也只能规规矩矩用眼睛逛街。花时雨的剑也老老实实收了起来,白惜晚是第一次出现,引来许多猜测的目光。 逛了半天,也没啥稀奇可看,三人蹲在一处墙角,花时雨吵着肚子饿,拉着白惜晚道:“惜晚,惜晚,平日哥哥对你多好,现在哥哥快饿死了,把你卖了让我和大师兄买包子好吗!” 白惜晚无奈的看着花时雨,心里虽然很喜欢这个跳脱的小孩,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 “谁要卖我家惜晚?” 略带磁性的年轻男性嗓音带着笑意,白垣之正低头看着三人。 “师父!” “义父?” 怎么出现得这么及时,白垣之走路难道是用飘的,明明方才没有听见有人走近。白惜晚禁不住腹诽。 白庄主带着三个小鬼走进一家酒楼。无春城地处东西要道,商贸繁华,往来商贾众多,许多江湖游侠也常混迹此地。 白惜晚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 此刻一大三小四人正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窗外晃着几根垂柳,掠过几声鸟鸣。 “暮秋,明日你带着师弟师妹去青山书院。我会派人将你们的东西送去。”白垣之摩挲着手里的酒杯,举到唇边抿了一口,慢慢对阮暮秋和花时雨说道。 “是,师父。徒儿一定会照顾好师弟和师妹。”阮暮秋总是老母鸡德行。 “师父,惜晚不去么?”花时雨急忙问道。 “他不去,有暮秋和淡眉陪你还不够么?”白垣之微笑道。 花时雨颇为惋惜的看了一眼白惜晚,心里恼这家伙真是个傻子,一个人留在庄里有什么好玩的。 接着小二上菜,一顿饭竟吃出些离别之意。 青山书院其实是悠然庄下属五阁之外的一个重要机构。历代庄主、阁主以及庄内高手均出自青山书院。书院的师傅、先生由五阁退下的阁主以及庄内退隐的高手担任,学文学武,六艺皆有教习。 在书院内不论出身如何,均一视同仁。悠然庄曾有三位庄主就是山庄收养的弃儿,庄内一切地位能者居之,是以悠然庄屹立两百年不倒,不论经营正经商道产业,还是江湖黑道勾当,皆无真正敌手。 阮暮秋其实已在书院呆了三年,半年前被白垣之召回,跟随庄主巡查各处产业增加阅历。 悠然庄所有弟子幼时均在庄内跟随父母师父学习。在八到十岁时入院,按资质天赋进行授课。三年后回庄增加阅历,可游历江湖,可学习山庄各处管理经营。 花时雨和柳淡眉已到入院的年纪,此次要随阮暮秋同行,待到三年后返回。真正离开青山书院则是十六岁,到时再听凭庄主安排。 第二天一早,三人辞别师父,又在外院正厅拜别几位阁主,出发前往青山书院。 白惜晚跟在白垣之身后,默默目送三个身影消失在山庄门口,第一次觉得有些依依不舍。 从此,自己身边只剩下白垣之一个人了,下意识上前一步,抓紧蓝色的衣角。 白惜晚从未对人有过如此主动的接触,白垣之诧异的回头,嘴角不由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转眼入了秋,窗外的几枝青绿已不在,衰败的枯黄染上老去的桃叶,不忍秋风话凄凉。 内院变得很冷清。白惜晚每日都会去阮暮秋和花时雨住的院子走一遍。再穿过庭院,站在枯荷满池的塘边往柳淡眉的小院瞥去一眼,随后转身,绕过假山,穿过小片竹林,走进白垣之的书房。 书房一进两间,内间很大,是白垣之处理公务之处,靠里用一扇屏风隔出一块,放着卧榻。外间摆放三张书案,墙上挂着琴、琵琶、玉笛,还有几幅字画。 白惜晚不喜欢说话,行完礼,转身走到书房外间开始磨墨、铺纸、润笔,临摹着白垣之的字体,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白惜晚很喜欢白垣之的字。唯有习字是上了心的,可惜似乎天生不擅此道,学了几个月,还是不得其形。白垣之不甚在意,安慰道:“字如其人,你还没长大,字形不成,先照着字帖将笔法练熟了便可,我的字你以后慢慢再学。” 既如此,白惜晚便顺着义父的意思,装模作样拿了几本字帖,今天填几笔楷书,明日描几笔隶书,写来描去全作了消遣,什么颜体柳体统统忘到脑后。随心下笔,任意为之。反正白垣之不会笑话他。 每日泡在书房,白垣之在里,白惜晚在外,静默相伴,如此消磨无数时光。 深秋一过,寒风乍起。 枯败的荷塘结了薄薄一层冰。 虽已是深冬,白惜晚依旧每日去逛一遍隔壁的院子。 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偌大的庭院中两行孤单的脚印蜿蜒着停在寒气逼人的池塘边。呼出一口白气,抬头看看周围的山,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不知道那三个孩子在青山书院冷不冷?白垣之有没有派人给他们送去保暖的冬衣? 萧瑟的庭院,冰凉的空气,寂寞越来越深,无法掩饰。 闭上眼,脑中闪过白色的窗纸,娇艳的桃花,跳脱的花时雨,稳重的阮暮秋,爱生气的柳淡眉。原来刚清醒过来时的一切竟是那么美好。自己却总想着那无法抗拒的命运,整日装傻发呆,也不知是否错过了什么。 脑中最后掠过的一袭淡蓝的身影,温暖熟悉的感觉,还有白垣之。 猛一转身,脚下却一滑,竟是忘了荷塘边结了冰,整个人往后倒去,刺骨的冰寒瞬间浸透全身,脸和手一阵刺痛,竟比窒息来得快,身上的袄子变得很重,白惜晚啊白惜晚,就这样死了吗? 这个时候白垣之应该在书房,离这荷塘还有一段距离。憋住气,拼死用力往上挣扎,头刚冒出水面,用尽力气大喊一声:“义父!救……唔……”接着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慢慢沉了下去。不能死,怎样的命运我都不惧,只是不想就这么死掉,救我救我救我!冰冷的水灌入口鼻,巨大的痛苦袭来,失去了所有知觉。 白垣之奔到池塘边时,水面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纹。顿时心中一阵慌乱,迅速脱掉厚重的冬衣,跳进池中,一边游动一边摸索。冬天的池底很暗,许多枯萎的荷花枯茎盘旋着与水草缠绕在一起,找人并不容易。 正万分心急,转眼瞥见不远处竟有微弱的紫色光芒,心中一惊,立马朝着那光游去。白垣之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此刻的白惜晚,就那么安静的漂浮在水底,绕在许多腐败的茎叶中,一动不动,好似已死去一般,闪着紫色光芒的双目定定的看着自己,时光仿佛停止了流动。那妖异的眼睛突然眨了一眨,纤长的睫毛在水中丝丝分明,像漂浮的羽毛一般柔软。 白垣之游上前去一手抱住冰冷的身躯,一手扯开缠绕的茎叶。正要往上游去,紫色的双目又眨了一眨,白垣之不明,低头靠近白惜晚苍白的脸,如死人般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却灵动非常,紫色的光芒荡人心魄。 白垣之心中明了,低头覆上冰凉的嘴唇,寒冰般的触感传来,白惜晚贪婪的从白垣之口中吸气。渡过几口气后,眼中紫色逐渐淡去,黝黑的眸子慢慢合上。 静静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白惜晚,想起那双妖异的紫眸,眼底的金色光圈,白垣之禁不住喃喃自语:“你究竟是妖还是魔?” 白惜晚直到第二天才醒来。问起落水之事,只说不记得了。白垣之却觉得这次他撒了谎,甚至发现白惜晚的模样有了些变化,某些时候的神态竟有些令人失魂。 过去白惜晚总是有意与白垣之保持距离,对这位义父恭敬却又淡漠。 而最近,白庄主每日走进书房时,总发现墨已经磨好,账册本子摆放得整整齐齐,茶盏里泡着他爱喝的茶,不浓不淡,不冷不热。桌案上放了一个花瓶,插着几枝刚摘的红梅,暗香浮动,清丽可人。 白惜晚总在白垣之喝过几口茶之后才出现。远远站在内室门口行礼,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淡定得看不出一丝破绽,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白垣之既感动又好笑,不忍揭破他。只等白惜晚转身后,对着那单薄的背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时光来复去。严冬将过,转眼便到过年。大年三十整个山庄大摆筵席,白垣之与几位阁主喝了很多酒,逗白惜晚喝一口,白惜晚抵死不从。 大年初一,白垣之没有亲人,和白惜晚在书房用过汤圆,便各自捧一本书看。听着很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相对无言。 白惜晚觉得过年并没有什么意思,却第一次觉得白垣之很寂寞。 第三章:海棠未雨梨先雪 花似火,水如蓝。东风惹过春枝头,绽放桃花朵朵。 一年过去,窗外几枝娇艳如昔。 白惜晚却已不再是去年那个白惜晚。 白垣之不问,他也不说。 不是不能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事情没有到揭幕的时候还是不揭的好。早知道不如晚知道。 不是不想问,只是不知从何问起。有些事情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白垣之开始教他学习管理账簿,熟悉庄中事务,很多时候他也能给庄主稍微打个下手。 渐渐的,外院的人们都已习惯庄主身边总跟着的这个小公子,五官精致如画,神态依旧淡漠,眼神却不再飘忽,全身透着与年纪不符的端庄持重。 一晃又是两季桃花开过,再过几个月就是花时雨和柳淡眉回来的日子。阮暮秋则要等明年满十六岁才能离开青山书院。 三个回来两个也是好的。白惜晚觉得天空似乎特别的蓝,空气似乎也特别的甜,白垣之身上的草木香味更加好闻,一切都万分如意,只是这时光怎么流得这么慢。 这两年不似过去那么闲暇,但白惜晚还是尽量去隔壁逛一逛,每次只要走进那院子,总好似听得见花时雨的欢声笑语和阮暮秋的殷殷关切。 小院虽已空置三年,但有仆役专门打扫。如果不是太冷清,一切便和主人在时一样。 此时春暖花正开。满院的梨花白,海棠娇,纷纷洒洒飘落一地的寂寞。 快了,就快一样了。白惜晚边想边伸手摘下一支海棠,走进书房,插进花瓶,盯着看了半天,竟没注意到白垣之进来。 “再看下去,花都要脸红了。什么花值得你这样盯着看,一朵能看成两朵?”白垣之忍不住打趣。 白惜晚抬头一笑,“的确是两朵,一朵爱哭,一朵爱笑。” 爱哭的是柳淡眉,爱笑的是花时雨。分别三年,你们可还认得出我? 繁花落尽,都做了春泥。小院里已是绿意盈人,梨花海棠如今都着了一身碧绿,婷婷的伸开枝叶,遮得一院阴凉。几只蝉儿趴在门口的柳树上闹个不停。 白惜晚今儿起了个大早,难得的将自己上下精心收拾了一番,堪堪是位翩翩少年。 可惜从青山书院回来至少也得大半日,还得骑快马。一身簇新的藕色素罗衫,从清早穿到傍晚,除了白垣之便没第二个人看过,真真郁闷得紧。本想给花时雨那小子来个下马威,现在却是没了心情,只担心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白垣之看他魂不守舍了一天,又忍不住打趣道:“自古女为悦己者容,惜晚,你如今这是为了谁?” 白惜晚想了想,认真答道:“我若是女人,那定是为了你。可惜我是男人,自然是为了花时雨那臭小子,害我念了他三年,不使劲吓一吓他真对不住自己。” 白垣之听了第一句就愣住了。 一直到天黑,花时雨和柳淡眉都没有回来。白惜晚不再等了,悻悻的回了房,想捉弄那两人的心情完全没有了,只想明日快点到来。 白垣之一宿无眠。 第二天,白惜晚稍微起得有些迟了,想着那两人一早赶路,这会还在路上,于是不慌不忙的起床穿衣服。 突然“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人影朝自己扑来,来得实在太突然,白惜晚几乎就是一动不动的愣在原地让人抱了个满怀。 “惜晚,惜晚,我回来了!”有些沙哑的少年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白惜晚心中一怒,猛地向前一推,顺势扑倒,将花时雨骑在身下。 心中暗喜,还好,与想象中差别不大,还压得住。 花时雨以前圆圆的脸已经显出了些刚毅的轮廓,皮肤黑了不少,泛着健康的光泽,眉毛更加浓密,已开始变声,喉结有些突出,这孩子够早熟。 白惜晚打量了个够,正准备挥下一拳,却见花时雨仍旧老老实实躺在地上看着自己,愣愣的似乎没认出来,怀疑的问道:“你真是白惜晚?” 样子变了,气质也变了,难怪花时雨没认出来。白惜晚见目的达到,收回准备揍人的拳头,从花时雨身上爬起来,一边继续穿衣服,一边淡淡道:“义父那里你去了没有?报信的说你们昨天回来,义父巴巴的等了一天,老实说,你们路上干嘛去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花时雨从地上爬起来,边拍衣服边笑着说:“不是路上耽搁了,而是昨日中午才得出门,我和小师妹归心似箭,连夜赶路,昨夜二更才到。今天一早我在隔壁听见你这边有了动静,急忙过来找你,你却这样对我。惜晚,你是不傻了,却学坏了。”花时雨的公鸭嗓真够难听的。 “大师兄可好?小师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白惜晚一边洗漱一边问。 “大师兄挺好的,青山书院的得意弟子,以后就算不继承庄主之位,少说也是阁主。小师妹嘛,这会估计正在师父的书房。惜晚,你怎么就问大师兄和小师妹,也不问问我这三年过得好不好。”花时雨一身劲装,此刻正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不满的看着白惜晚。 白惜晚斜了他一眼,说:“看你这样就知道你好得不能再好了,上面有大师兄罩着,身边有小师妹陪着,我都羡慕死你了。走吧,别废话了,一起去书房见见义父。”说完拉起花时雨就走。 过去白惜晚都是让人拉着走,现在反过来让他拉着自己走,花时雨觉得真是不习惯。 进了书房,白垣之正同柳淡眉说话,又问了花时雨一些话,便吩咐玉烟安排午膳。饭桌上,柳淡眉和花时雨眉飞色舞说着青山书院的各种趣事,白垣之一边笑一边听,偶尔也说几句。白惜晚则在一旁帮他们布菜。白垣之喜欢吃虾,白惜晚就给他剥了满满一碗,又给柳淡眉和花时雨剥了几只,放在小蝶里递过去。 “大师兄可厉害了,同一辈的弟子里就数他最出众,山长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文武双绝,人品持重,乃是人中龙凤。”柳淡眉乐滋滋的说,仿佛大师兄是他们家的一块宝。 “大师兄是厉害,可惜还是被蓝如玉给甩了。”花时雨幸灾乐祸,幸好自己的小师妹是青梅竹马。 “胡说什么,蓝如玉哪里配得上大师兄。不过是有眼无珠罢了。”柳淡眉十分讨厌蓝如玉。转眼瞥见白惜晚,促狭的笑着说:“蓝如玉除了装腔作势有哪点好,论样貌还不如我们家小傻子。” 白惜晚也不生气,放下手中的虾,抹了抹手,认真的问道:“淡眉,你真觉得我长得像女人吗?” 柳淡眉一脸坏笑:“这个样子倒是不像,不过要是让姐姐给你打扮一下可就难说了,比我嘛是差了一些,比那个蓝如玉绝对没问题。” 柳淡眉如今不仅顽皮不减,还多了几分无赖厚脸皮,和那个活宝花时雨倒是天生一对。 花时雨忍不住噗呲一笑:“今天早上我去找惜晚,一下子还真没认出来。” “不像。”白垣之夹起一只虾送进口中,细嚼慢咽。 当晚,花时雨又来找白惜晚,两人在庭院里边聊边逛。原来大师兄一早对蓝如玉有意,可惜蓝如玉却无动于衷。所以大师兄不是被甩,而是根本没戏,纯粹单相思。花时雨颇有些为阮暮秋抱不平。 白惜晚轻轻笑道:“大师兄今年也不过十五岁,缘分天定,他人才出众,今后自有良缘。像你和淡眉这样的青梅竹马倒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花时雨闻言开心一笑,拉过白惜晚。 此时已是明月高挂,庭院寂寂,月华溶溶。 借着皎洁月色,将白惜晚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半是疑惑半是调笑道:“哎呀呀,我们惜晚不仅不傻了,还生得这一身的风流,恰似那多情公子,怕是要迷煞无数怀春少女。我就不信你一个人呆在这内院,女孩子都没怎么见过,哪里来的如此见识?别说你跟师父去过芙蓉楼?” “芙蓉楼是什么地方?”白惜晚不解道。 花时雨看他不像撒谎,也不敢继续说下去,连忙转过话题,东拉西扯敷衍过去。 两人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各便自回房。白惜晚却没有进屋,仰头看见银盘般的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夜空中,月色流到身上,觉着似有似无的温暖,明亮又柔和,温柔又耀眼,真像他……真像…… 眼中抑制不住温热涌出,流了满面。 番外一:朝露 天魔乃集天地间的极阴之气而成,应天命而生,为魔界第一魔王。 天地极阴极寒之地,数百年孕育方出一世天魔。 他第一次有了意识,便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 那好听的声音一直都没消失。 又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成形而出,睁开眼,看见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你是谁?为何在我沉睡之处?” “属下情魔,在此守候魔尊出世。”那人恭敬又欣喜的回答。 正是那好听的声音,带着无比熟悉的气息。 “我要得到你。” 天魔乃极端之魔,七情六欲皆为极致。他成形途中乃是情魔守候,未识情之意,已染情之欲。欲则必占之。 “魔尊可是喜欢我?”情魔忐忑不安。 “何为喜欢?将你与我合二为一便可,我要得到你,情魔。”他无比狂妄的说。 “魔尊不可……”情魔惊慌失措。 他抬起手掌,射出一道紫色光芒,瞬间将情魔淹没,一红一紫两道魔光渐渐融合,红光慢慢被吞没。 光芒消失的瞬间,他看到情魔绝望而恐惧的眼神。 得到,占有,难道不该是满足喜悦的吗,为何觉得哀痛莫名? 吸收了情魔,也吸收了记忆,他得到了他的一切。 “我叫朝露,生于朝,诞于露,吸天地之情而生,魔尊你可听得见?” “魔界派我来守护你出世。你不用害怕,那些神仙找不到这里。” “这里真冷,什么都没有,你冷不冷?我抱着你可好?” 荒凉的极地,只有冰雪和岩石,一身红衣的情魔对着一团紫色的光芒,一脸的温柔。 朝露伸出手,将躺在冰冷石头上的光团捧起,放在怀中。 “从此以后,我们便相依为命吧,魔尊。”朝露调皮的笑着说。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一日复一日,无穷无尽。 朝露捧着光团,对着它说话,对着它笑,对着它发呆。 “天魔成形需三百年,我帮你算算还有多少年。” 朝露数着石头上的记号。 “嗯……还有二百九十年。” 捧起光团,举到眼前,温柔的说:“不要紧,我给你讲故事听可好。” “从前有一个放牛郎……然后就……他们……最后……”他讲得绘声绘色,一会笑,一会皱眉,一会摇头,一会唉声叹气。 可是那紫色的光团什么也听不见,静静的卧在手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朝露越来越寂寞,看光团的眼神却越来越兴奋。 “你长大了不少,我一只手已经捧不住你了。” “你的魔光越来越亮了,很快就能听见我说话了吧?” 又去数石头上的记号,“别怕,我陪着你。人间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我慢慢讲给你听。” 如此,每日听着那好听的声音讲着或悲哀或欢喜的故事,岁月在一片混沌中慢慢流逝。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朝露已经捧不住光团了,只得圈起手臂将它抱住。 “没想到这极阴极寒之地居然也长草,我带你去看看。那糙我采不得,等你出世之后采了送我好不好,魔尊?”朝露一边费力的抱着大光球一边期待的说。 极寒之地深处,冰雪覆盖的乱石间探出一簇簇晶莹剔透的茎叶,通体洁白,开着似兰非兰的花朵,泛着淡淡银光,透着阵阵寒气,吐着缕缕幽香。 朝露将光球放在地上,正对那美丽的花草。 “好看吧?这草和你一样,吸收极阴极寒之气,灵气非常,要用同样阴寒的魔力来采才行。魔尊,你喜欢吗?”朝露的脸笑意盈盈。 …… “喜欢,我很喜欢,也很喜欢你……” 魔尊泪流满面。 我得到了他的一切,也失去了他的一切。 无边魔力换不来只字片语的温柔,换不来相濡以沫的相守,换不来全心全意的相待,换不来那身火红的衣,换不来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朝露,朝露,生于朝,诞于露,因情而生,因情而死。 我是你期待的光,也是杀死你的光。 一声嘶吼,天崩地裂。 极寒之地深处,一袭紫光闪过,颤抖的手摘下一株晶莹的银华,以魔力封进寒冰,放在那个第一次见你的地方,那个最后一次见你的地方…… 我亲手采了送你,朝露,你可喜欢? 番外二:如月 仙界,云雾峰,玉灵殿。 仙人白衣临风,挥出三尺长剑。 天魔睥睨一笑,凝视手中一株银华。 仙有仙道,魔有魔道,弃魔修仙,有违天道。 我偏要逆天行道,不求修成正果,只求忘却七情六欲,不受无尽煎熬。 以你菩提心,渡我孽情苦。 仙印落下,天魔忘情。 从此,魔界无魔尊,仙山云雾峰多了一个修行的青年。 如月尊者,尊者如月,云雾峰主人,座下只一弟子,名唤清辉。 “你本天魔之身,煞气深重,虽封住魔心,但仍不可休习仙术。为师只能传你仙家吐纳之法,在此修行百年,吸取天地灵气,涤尽阴寒魔煞,修得半仙之体,可不受轮回之苦。”如月尊者道。 “师父,徒儿明白。”名唤清辉的青年一身青衫,乌发整齐束起,俊美优雅。 如月尊者乃是千年前云雾峰上一颗灵石所化,吸取月之精华,五百年成灵,五百年成仙,从未沾染凡尘,仙根纯净,法力高强,乃天界第一尊者。 偌大云雾峰上只有师徒二人。清辉魔心被封,魔力无存,神识不明,前尘尽忘。 如月从修灵起就是独自一人,从未与人相伴,更未收过徒弟,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清辉相处。吐纳之法只教过一次,清辉便运用自如,之后除每月考查一次修行进度外,如月便不再理会清辉。 清辉每日修习吐纳,再无别事可做,甚感无聊之极。所幸云雾山山峰缥缈,美景甚多,便到处游玩。看云起,赏日暮,每日早出晚归,极有规律。时不时抓一两只小动物带回殿中养起来玩,偶尔有一两只没留神钻进正殿,如月也不生气。 时间一长,近处都已逛遍,清辉便越走越远。这日竟让他发现山峦极幽处嵌了一条瀑布,如白练一般直泻而下,落入碧潭之中,山风吹来,撩起如烟似雾。 清辉大喜,脱了衣服跳进潭中一阵酣畅淋漓,双手击起水浪撞向瀑布,直溅得飞花碎玉,落了明珠无数。不觉天色渐晚,索性露宿一夜,如此想着,清辉仰躺在水面,看落霞散去,夜幕渐浓,方从水中起来,想着山中无人,也懒得穿衣服,只拉了外袍将下身一围,随意系上。 潭边一块平滑大石,就石而卧,仰望夜空星辰点点,脱口而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如月一身白衣站在深潭对面。 今晚清辉破例未归,如月担心封印,忙运起灵识搜寻清辉的气息,很久才找到这处,赶来便看见清辉赤裸着上身躺在石头上念念有词。 蓦地的听见如月的声音,清辉吓了一跳。赶紧从石上跃起,不料外袍并未绑紧,动静过大,再也支持不住,刷的落下,两人顿时尴尬无比。 如月忙侧过脸,严肃道:“快点穿上。” 清辉脸上霎时浮起红晕,自成天魔以来还从未让人看见这般狼狈模样,赶紧抓过衣服穿上。一边穿一边想着刚才如月问的话,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念的是什么,好像本来就在我脑中一样。” 如月思索着,道:“你再念一遍。”清辉复又念了一遍。 “听起来好像是人间的东西,你去过人间吗?” “我不记得了。”清辉老实回答,“我看着天上的星星,不自觉就说出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记得?”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很好听。”如月转过头,静静看着清辉,认真的说。 此后,清辉不敢再露宿野外。繁星满天时,便躺在玉灵殿前看星星,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如月坐在正殿中默默听着。 清辉又抓了两只仙鹤回来养,如月说仙鹤通了灵识是可以送信的,清辉笑道:“那师父就渡点仙气给它们,早通了灵识好替师父送信。” 如月摸了摸仙鹤,道:“不必。” 一日,清辉难得没有出门,坐在殿前逗一只小豹子玩,无意中瞥见仙鹤嘴里叼着一张纸,清辉逮住仙鹤脖子,扯下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着的正是自己那晚念的几句话。 转身走进正殿,见如月正弯着腰在桌案附近找寻,伸手递过去:“师父,是不是在找这个。” 如月抬头,一看他手上拿的纸,霎时脸红了。也不拿,转身到桌案后坐下。 清辉开口问道:“师父,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如月闻言仿佛松了口气,握了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道:“前些日子我下山除魔的时候,顺便知道的。一名女子告诉我这是一个故事,人间是晚上看星星的时候才讲的。” 可惜不一会天空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一直落到入夜。自然是没有星星了。 清辉见正殿里一片漆黑,站在门口犹豫半响,还是回房睡了。 连续几日阴雨绵绵,清辉郁闷不已。几次去找如月,都被拒绝了,如月坚持认为这个人间的故事只能看着星星才能讲。 天色终于放晴。夜色澄清,银河清晰可见,星星点点淡淡忽明忽暗忽闪,拖着一袭细碎珍珠一路曲折蜿蜒着伸到天尽头。 清辉与如月在殿前石阶上坐了,如月清朗的声音慢悠悠的讲到:“从前有一个放牛郎……如此,织女和牛郎被永世隔开,只有每年七月七日才得跨过银河相见。”转头看见清辉已是流泪满面。如月揽过清辉,细细的替他擦去,复又念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你那天冲上云雾峰,我真是吓了一跳。当时你的样子好悲伤,就像现在这样,只是没有流泪。我从没有在魔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我以为魔都是血腥肮脏、面目丑陋的,我杀过很多魔,但没有一个像你一样。” 如月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接下来你说的话更是吓到我了,你要我封掉你的心,不再为魔,要弃魔修仙。这样的事情恐怕几千年都不曾有过,幸好仙界让我来处理,也幸好你是真的让我封住你的魔心,不然我们就要刀剑相向了。” 低头看怀中的清辉,愣愣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如月抱紧了他,继续说道:“那天我去寻你,你躺在石头上,念着这几句话,我远远看着,觉得很美。过了几天我就去了人间,然后知道了这几句话原来是一个故事。我就想,那个给你讲故事的人是谁,是不是一边看星星一边讲的呢?让你弃魔修仙的人就是他吧。不再受情苦,真的很苦吗?”如月伸出一只手,一团白光冒出,纯净的仙气包裹着一株银色的花草,“这个,是你那天一直握在手里的,忍着封心之痛都没有放开,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人,又为什么一定要忘记呢?” 怀中的人双眼紧闭,似已睡着。如月将他送回房中,将那株花草放在他的心口。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看着他,他就到心里去了。神仙真的无情吗? 这一夜,如月在殿中一直坐到天明,一动不动。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清辉一夜长梦,梦里有一袭红衣,笑意盈盈。醒来只觉满面冰凉。 系我一身心,负你千行泪。 抬手拭泪,忽闻一阵幽香,一株洁白花草晶晶莹莹,泛着淡淡银光,静静躺在心口,两指拈起轻嗅。昨夜是你让我梦见他的吗?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听不清他的声音。 睡着之前,记得如月在和我说话,说了好多好多。 如月用仙术变出一个玉瓶,将那株花草养在里面,放在清辉的窗沿上。 清辉说,这草名叫朝露。 如月不再像过去一样对清辉不理不睬,带着清辉去了两次人间,用仙草换回一些花种,还有几本诗集。如月引来灵泉,在大殿前续了一潭清水,种下莲花。清辉仍旧时常抓回一些小动物,常弄得鹤鸣虎跳,如月也不恼,拈下粘在衣上的羽毛,微微一笑,插在清辉头上,再拎起那惹祸的幼虎,往池水中一丢,整整衣,拍拍手,转身继续看他的诗集。 清辉拉着如月将云雾峰每一处都踏了个遍,竟寻得几处绝妙好景,可惜离主峰较远,清辉便常常哄着如月御剑带他去赏玩。 “你在这云雾峰住了一千年,居然都没来过这里?”清辉站在一处绝壁之前,眼前是绵绵云海,浩渺无垠,身后是万丈绝仞,数颗苍松从石缝中挣出,擎起一树孤绝风华。 “我千年之前是一颗石头,怎么来?”如月笑着说。 “我说的是修成形体之后。”清辉斜了他一眼。 “石头是不爱动的,再说我在主峰更能吸取月之精华,干嘛要挪地方。你没见连诗中都写‘磐石无转移’吗?”如月认真说完,转头看着清辉英俊的侧脸。 “你独自修行一千年,难道不觉得寂寞吗?”清辉有些惆怅。 “天魔也不是一日成形的,你修行的时候觉得寂寞吗?”如月不答反问,好似这个问题很蠢。 “我……不寂寞……”清辉的眼中浮起怀念的哀伤,转头看着如月,一双紫眸波光潋滟,“以后我陪着你,你就不寂寞了。” 如月心中一震,连忙抬起视线,万般情意似要倾泻而出,险些掩饰不住。 清辉慢慢揽上如月的腰,头靠上如月的肩,看眼前雪翻浪涌,仙云流风,默默无语,一根情丝细绕心头。 半晌,清辉坐直,暧昧的一笑,道:“我们到这云海中洗个澡可好?”往前一跃,直扑入云海之中,他此时魔力全无,和凡人也差不多。 如月惊出一身冷汗,挥手召出秋水长剑,追到那急剧坠落的身影,长袖一扬,抓住往剑上一带,正抱了个满怀。温热的呼吸擦过耳边,如月霎时心鼓如雷,侧过头猛地吻住那柔软的双唇,呼吸骤乱。 半晌分开,清辉笑道:“如月尊者,这可是万丈深渊,如此忘情,掉下去可怎么办?” 如月不答,挥手驱剑,直奔玉灵殿而去。清辉笑得发颤,紧紧抱住如月肩膀。 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什么仙道魔道,都不及此刻春宵苦短,被翻红浪。 此时,窗内无边春色,窗外一池青莲悠悠盛开,紫瓣黄蕊,吐芳散华,泄尽一世风流。 转眼,又是满空繁星,牛郎织女夜。 如月拥着清辉坐在殿前,赏莲花,看银河,只愿年年岁岁与君同,何羡做神仙? 牛郎织女一年才得聚一夜,你我日日厮守,何其有幸,清辉,清辉,我们还能这样过多久? 我是魔,你是仙,又不是凡人,想过多久就过多久。 如月一笑,眼底划过一丝凄凉。 你可知,和你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如月尊者阳奉阴违,妄动凡情,与魔相恋,罔顾天道,罚禁闭极北寒地千年思过。天魔以情惑仙,罪大恶极,毁去元神,罚入人间轮回,受万世情劫之苦,不灭不休!” 天罚落下,清辉措手不及。 “当日我冲上云雾峰,天界给你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封之,囚之,杀之……是我咎由自取,毫不冤枉。”如月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清辉,你恨我吗?人间苦多,万世情劫之苦比之灰飞烟灭残忍万倍,是我害了你。明知你弃魔入道是为了不再受情之苦,还是忍不住,我忍不住,你怪不怪我……清辉……”如月哽咽,满目歉疚痛惜,凄然欲滴。 “……我怎会恨你,是我太天真,仙道怎能容魔,弃魔修仙何其荒唐,怪我没有早点发觉,冲破封印带你回魔界。天界不容我,只要有我在,魔界容得下你!什么天道,什么神仙,能耐我何?”清辉大怒。 “如今束手待毙,让我怎能甘心?如月,跟我走!”清辉眉间魔印冲出禁锢,紫光暴涨,生生将封印冲破,一声怒吼,天牢崩塌。紧紧拉住如月的手,腾空而起,“我带你回魔界,我们再不分开!”清辉嘴角撩起一抹微笑。 如月摇了摇头:“这是天罚,我们逃不掉的。” 前方数道金光袭来,清辉挥手挡过。四面高处隐隐有众多神将身影。 更多金光如剑,四面来袭,清辉护住如月奋力抵挡,渐渐力不能支,如月仙术被封,此刻毫无办法。 如月突然猛的抱住清辉后背,一剑金光穿身而没。 “清辉,我们逃不掉的,不要挣扎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如月悲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清辉转身扶住如月,背后瞬时插入几道剑光,闷哼一声,抹去唇边血迹,目光无比坚定,“我要带你走,我们不要分开。” 如月凄然一笑,口中淌下一缕鲜红:“够了,够了,此时此刻,得你这句话,我当真够了,再无所求。清辉,为何你是魔我是仙?为何你是魔我是仙!我不要作仙可不可以?”眼中淌下两行清泪。 “让我再封印你一次可好?” 如月冲破禁制,眉间一记金光射出,护身仙印落入清辉双目,“人间生老命死皆是大苦,我不忍你受尽折磨,希望这道护身仙印能替你挡去一些苦难。”如月金剑穿心,又勉强冲破禁制,此时元神耗尽,回天乏术。 “别哭,清辉,我一点也不想去什么极北之地思过,做神仙有什么好,看不到你,我生不如死。” “我做过几百年石头,几百年神仙,做了你两年的情人,已经够了,够了……” “这株朝露我带出来了,你别丢了,再也别忘了。别忘了他,也别忘了我,你要是忘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清辉,清辉,我……” 我不怕永世寂寞,我怕有你陪伴之后的永世寂寞。 通体晶莹洁白的花草落下,如月化作点点星光,飞舞流散,月华尽失,神魂俱灭。 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低头拾起朝露,“如果我忘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再有人记得这段情,就像它从没存在过……” 掌中朝露化为一团银色灵气,融入魂魄。 天魔束手就擒,投入轮回,不失前世记忆,从此生生往复,受尽万世情劫。 忘不了,才是最苦。 第四章:多情却被无情恼 ……如月…… 为何我九岁之前都是傻子,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如月,是你吗?人间生老病死皆是大苦,你的确为我挡了不少。 白惜晚伫立园中,月色流泻一身风华,眼中闪过紫色光芒。 我会一直活着,一直记得你们,永世不忘,直至我魂魄耗尽,灰飞烟灭。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花落去。 白惜晚也去了青山书院。十三岁,算是很晚了吧。 白垣之考虑到将来,还是让白惜晚去青山书院混几年,大些了,回悠然庄也好有个好点的安排。 “惜晚,此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河边池边千万离远些。”耳旁响起临行时白垣之的小心叮嘱,白惜晚心中既是无奈又是温暖,这个身体已不似当初那么孱弱了。 谁知进入青山书院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麻烦。 三个女孩子将白惜晚堵在书斋门口,一粉一绿一黄,真是娇艳无比。 粉衣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惜晚答:“姓白,名惜晚。”规规矩矩。 绿衣女孩问道:“你几岁了?” “十三岁……” 黄衣女孩问道:“你是庄主的义子?” “是……” 三人异口同声:“哦……”却半晌不动。 她们不让,白惜晚自然也不能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该怎么办?花时雨那小子没说过这里的女孩子比柳淡眉还难应付啊。 此刻进退不得,微微低了头,可怜兮兮,任三个黄毛丫头放肆打量。 不一会,就感觉到身后十几道灼热的目光,看来是围观了不少人,白惜晚微微觉得有些危险。 “可以让我进去吗?”看起来她们没有要往自己头上插花或是做其他什么事情的打算,白惜晚小心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不知道这里把女孩子弄哭会不会很麻烦,心里隐隐担忧。 幸好她们果然没有什么奇怪的打算,闻言让到一边,白惜晚这才终于走进了书斋。 可惜书斋里的气氛一样不大好,零零落落坐了七八个男孩子,都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正用十分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白惜晚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衣服没穿错,刚才也没说错话,是哪里得罪了这些人。心中万分盼望看到花时雨,阮暮秋也在,不过早已不在书斋念书,白垣之让他再习武一年,据说是什么重要武功要练。 左看右看,没看到花时雨也没看到柳淡眉,阮暮秋更是指望不上,只得愣愣的站着,也不知自己该坐哪个位置。 走廊上传来一阵清脆铃响,方才门外的人全部进来,纷纷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先生,一身十分风流的打扮,白绡头巾,月白锦缎长衫,持一把水墨画扇,要不是左手还拿了两本书,白惜晚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无春城。 先生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讲台处,放下书,打开扇子,靠在胸前轻轻摇了两下,方才说道:“听说今日来了一位新学生,就是你吧?” 白惜晚这才抬起头,声音清晰的答道:“学生白惜晚,见过先生。”答罢行礼。与方才被三个女孩堵在门口的样子判若两人。 “如此,你先坐下吧。”合上扇子,转过扇柄往前一指,靠窗一个空位,旁边坐的是一个男孩,白惜晚松了口气,走过去坐下。 一堂课下来白惜晚昏昏欲睡,无非是《孟子》、《孔子》之类,这些书在白垣之的书房就看够了。花时雨和柳淡眉怎么没来?一放课,白惜晚就走出书斋,却不知往何处去寻。 正思量着,后脑一记闷痛,转身,四五个少年站在一堆,为首一个少年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身材也宽了一倍,此刻正抱了手臂,挑衅的看着自己。白惜晚摸了摸还有些痛的后脑勺,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书,弯腰捡起来,递过去,道:“下次小心些。” 说罢转身离去,脚步方动,那四五个男孩立马围上来,白惜晚心想是躲不过去了,真动手万一伤了人命自己无法向白垣之交代,任人欺负嘛,女孩子还可以,被男人欺负还没有过先例。 正踌躇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抬头一看,正是阮暮秋。 那几个男孩一见阮暮秋,赶装作没事般散去。大师兄啊,积威甚重,兄弟以后就靠你混了。白惜晚心中顿时喜悦万分,不用花脑筋对付那帮小屁孩,真是太好了。 “暮秋,时雨和淡眉在哪个书斋?”白惜晚问道。 “他们也不在一起的,时雨在墨莲斋,淡眉在靑砚斋。”阮暮秋笑着回答。 白惜晚转身抬头一看,匾牌上书“勤笔斋”三字。 阮暮秋带着白惜晚大概逛了一圈,青山书院设有三斋四楼,三斋学文,四楼习武,另有几处亭台美景供学生消遣游玩。阮暮秋在明月楼。 三斋的学生住宿均在苍松院,阮暮秋这样的高级弟子则住在杜蘅院,杜蘅院背后有一处温泉。白惜晚顿时羡慕万分,阮暮秋看他满眼期待,宠溺的笑道:“带你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保密。” 白惜晚点头如捣蒜,只可惜没有尾巴摇,这青山书院只有暮秋处才是桃源啊!白惜晚想起勤笔斋便觉得痛苦万分。 阮暮秋送白惜晚回了苍松院,白惜晚这才看见花时雨,走上前去就是一拳,怒道:“你小子把我甩得好惨!” 花时雨捂住肚子,一头雾水:“我放了课就去勤笔斋找你,我还没问你跑哪去了呢,淡眉也来找过你。”抬头看见白惜晚背后的阮暮秋,嘿嘿一笑:“大师兄!你以后可要多照顾着惜晚,我分身不暇啊。” 阮暮秋道:“照顾小弟本就是应该的。只是我住得离你们远,平常师弟还要多费心。” 花时雨道:“那是当然,我已经向山长申请了,惜晚和我住一屋。”转头笑嘻嘻的一手搭上白惜晚的肩膀:“惜晚,以后咱们就要同床共枕了哦。” 阮暮秋了然的笑了笑,告辞回了杜蘅院。 白惜晚进了房间才知道阮暮秋为何会笑,花时雨这本就是两人间,左右各一张床。为什么被捉弄的总是自己,白惜晚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洗漱躺下,白惜晚给花时雨说了白天勤笔斋的事情,这才知道,那三个女孩是勤笔斋最长得最好的,自己这个半路插进来的第一天就吸引了三位美女的眼光,难怪周围的气氛那么可怕。 “那该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对女孩子向来没办法,让她们欺负一下倒是没什么,从小也让淡眉欺负惯了的。只是那些人该怎么对付,总不能真的和他们打一架吧。”白惜晚头痛万分,和一群小孩打架,真是匪夷所思。 “这好办,你把带头那个收拾一顿,那些女孩子你要不喜欢不理就是,她们最多捉弄一下你罢了。只是惜晚,你真是棵桃花树,走到哪都乱飘桃花。” 花时雨翻过身平躺着,继续道:“怪你长的太招人……” 白惜晚苦笑,突然想起一晚和如月偎着躺在床上,纤长的手指划过眉眼,如月说:“清辉,你真是眉目如画。我第一眼看见你时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神仙,要不是这双紫眸,谁能想到你是魔。” 那时自己答道:“魔为什么就不能长得好看,朝露就很好看,你们神仙也有挺丑的,我就见过。”现在想起来,当时如月眼底似乎闪过一道悲伤。 如月……如月……你也很好看,可惜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白垣之,这一世是你吗?我该怎么待你……你才不会伤心…… 花时雨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白惜晚翻过身,渐渐没了声息。 有了前一天被堵门的教训,白惜晚第二天早早来到勤笔斋,果然顺利迈进书斋,顿时一阵放松。为何周围的气氛还是如此怪异?走到桌案前低头一看,赫然放着一个小巧的香囊,是男子的款式。 这该如何是好,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干脆假装没看见,把书往案上一放,将那香囊挤到一边,撩衣坐下。怎么觉得身后不善的目光又多了几道……头又开始痛了……是不是该写信给白垣之,辞学回去算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好学的。 今天上课的还是昨天的先生,拿的书却变了,不知道是不是白惜晚走神太明显,被点着问了两个问题,竟一个也没答上,顿时觉得丢脸万分,瞥了一眼先生手上的书,正好是白垣之书房里自己最不爱看的那类。不敢懈怠,振作精神总算是认真听完一堂课。 放课后,阮暮秋又来找白惜晚,两人才走了几步就迎面遇上柳淡眉和花时雨。 柳淡眉促狭笑道:“惜晚,听说你昨天一来就赢得了三位美人的青睐,今日又收到了美人亲手做的香囊,还不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白惜晚一挑眉,昨天的事就罢了,今天的事你都知道,女人果然不容小觑。 连忙说道:“你倒是幸灾乐祸,你知道那香囊是谁放我桌上的?” 阮暮秋和花时雨闻言,都笑得一脸促狭。 看来是没人帮自己了,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吧。 柳淡眉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可不会告诉你,反正你也不喜欢人家,何必知道呢?” “你怎知道我不喜欢?”白惜晚随口道。 “那香囊呢?拿出来我就相信你。”柳淡眉不依不饶。 “就在……桌上”白惜晚发现有什么不对了,恐怕明天自己周围的目光中有两道会变得非常怨毒。 赶紧转身跑回书斋,那香囊果然还在,赶紧抓起放进怀里又跑回去,那三人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看着他。 白惜晚拿出香囊递给柳淡眉,道:“这个就是,你帮我还给她吧。” 柳淡眉却不接,“这个忙我可帮不了你,要还你自己去还。” 白惜晚可怜兮兮的看向阮暮秋和花时雨。 花时雨一脸无奈,这种事情他也没有经验。 最后还是阮暮秋说道:“不如就这样算了,你当面去还给人家更让人伤心,如此让人觉得你并无意就可以了。” 三人都点点头,的确这样最好。 可惜风波并未平息,白惜晚不知道这算不算情劫的一种。 第二天刚进勤笔斋就让人揍了一拳,幸好躲了一下,嘴角还是肿了。 阮暮秋不放心毛手毛脚的花时雨,带他去了自己的房间,拿药抹了,才送他回苍松院。 第三天,白惜晚放课后被人绊了一跤。 阮暮秋又给他揉药酒。 第四天,白惜晚嘴角微肿,跛了一只脚,跟人打了一架,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最后又是阮暮秋救了他。 此刻白惜晚躺在阮暮秋的床上,全身都痛,心里邪火直冒。 阮暮秋心痛又好笑的看着他,无奈的摇摇头,忍不住调侃道:“小弟这艳福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白惜晚闻言苦笑,是啊,哪里是让人消受的。转头对阮暮秋道:“只求没人看得上我才好。” 阮暮秋却笑道:“这恐怕很难。” 白惜晚想起那晚花时雨也说过类似的话。闭上眼睛想了想,人间的武功练起来很麻烦,没有几年看不出成效。体内魔力因如月的护身仙印尚且留下一点,但不能随意使用,不如重新修习天魔心法,渐渐引导到能随心所欲的控制,既能应付这些凡人,又不至于变回紫眸暴露身份,确是万全之策。 阮暮秋替白惜晚告了假,又将他留在杜蘅院方便照顾。花时雨和柳淡眉放课后也来看望白惜晚,柳淡眉还想调侃他,被阮暮秋用眼神制止了。 花时雨对白惜晚万分同情,当天就跑去挑战那几个带头的,可惜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幸亏有柳淡眉帮忙,损失不大,不过也没占到便宜。阮暮秋是高级弟子,不便轻易对小弟子出手,尤其是为了这种小事。 白惜晚默默开始回忆天魔心法,毕竟是天魔转世,稍加修习已有小成。 三天后,白惜晚又回到了勤笔斋。 刚坐下,就围过来几人,带头一人嘲讽的笑道:“哟,小娘们身上的伤好了?待会哥哥再好好疼疼你好不好?对了,你那两个帮手回去没找你哭吧,要不是看在柳淡眉份上,花时雨那小子恐怕得和你一样躺三天。” 白惜晚抬头,淡然道:“如此,放课后讨教。风波亭,恭候诸位。” 众人以为他又找了帮手,嗤笑几声,转身回了各自位置。 放课后,白惜晚独自到了风波亭,那几人想着看白惜晚笑话,故意姗姗来迟,还东拉西扯带了许多人来围观,自然包括不少女孩子。 “你们一起上吧。”白惜晚手里拿了一根树枝。 “就凭你?找死!”带头那人一拳挥来,轻松避过,树枝一抽,倒地,另外几人蜂拥而上。睥睨一笑,顿时一阵花飞叶散,行云流风。从容弹了弹衣角的灰尘,笑问道:“还有没有不服气的?”众人早已目瞪口呆。丢下一地的哭爹喊娘,翩然离去。 白惜晚一战成名。 第二天走进勤笔斋,那持续了很久的怪异气氛荡然无存。只是自己的位置上放了一堆香囊玉佩扇子甚至还有几朵芍药牡丹……白惜晚头痛无比……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转身大吼一声:“我喜欢男人!” 白惜晚一吼成名。 可惜男色也是色,新的麻烦接踵而来。 所幸男人比女人好对付得多,胆小的一记眼刀搞定,胆大的一顿拳脚摆平。 此后不少人见了他都绕着走。背地里嗤一声:“断袖!” 只要让他安安静静过完一天,别说断袖,就算没袖他也不介意。 第五章:别有幽愁暗恨生 花时雨不住叹气。 “大师兄,你说惜晚多可怜,为了躲开那些胭脂俗粉,竟然说自己喜欢男人。” 阮暮秋皱眉不语。 白惜晚对女孩子避若蛇蝎,是因为过去被柳淡眉欺负怕了,还是他真是…… 风波亭那天,他出手不凡,又是怎么回事? 白惜晚只有一句话:“天生的。”似玩笑,似敷衍。 他的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白惜晚不想说话的时候谁也拿他没办法,这个人不开心的时候周围就像有一道墙,谁都冲不进去。 本以为说出自己喜欢男人,花时雨和阮暮秋待自己会变得不像过去那般自然,但看到两人只有一脸关心和担忧,心中充满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对这种陌生的感情,他小心翼翼,珍惜万分。 有时故意不理他们,其实是怕。他在害怕,害怕花时雨和阮暮秋追根究底。不介意自己是断袖,并不等于不介意自己是异类,他们毕竟只是凡人,对魔有一种天生的恐惧。 幸而,他们没有再追问,那两人看向他的目光总是两分疑惑,三分担忧,五分关切。默默的陪伴,就像什么也发生过。 时光平静的流过。 又是一年春来早,东风绽放花千树。 去年这个时候在悠然庄每日临摹着白垣之的字,如今却好似过了很久。 刚进苍松院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久违的草木香气,熏得人想哭。想跑过去,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眼中有什么快要涌出来。 只见那人转过身,微微一笑,双眼满满的温柔,“惜晚,我来看看你。” 白惜晚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明明在笑,却有什么流了满面。 “……白……义父……”声音哽咽。 白垣之走到身前,掏出一张白绢手帕,轻轻替他擦干泪水。 白惜晚觉得白垣之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的对过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失态,顿时有些窘。 连忙勉力控制住情绪,笑道:“我们先进去吧。” 白垣之将手帕收进怀中,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房间。 却并没有坐,四处打量了一番,道:“还是和我当年在的时候差不多。” 白惜晚沏了一杯茶,放到书桌上。 白垣之方在椅子上坐了,端起茶盏闻了闻,浅尝一口,又一笑:“还是惜晚泡的茶好喝。” “义父最近可好?” “嗯,还好。” 突然安静下来,两人对面坐着,却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从一开始,白惜晚与白垣之的相处就是这般,好似默契无比,好似疏离无比。 白惜晚正在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些尴尬,花时雨就那么及时的进来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有花时雨的地方,总是热闹又有趣的。 话题果然就多起来,花时雨说了好多书院的事情的给白垣之听,只没有提白惜晚那件事。片刻,阮暮秋和柳淡眉也来了,后面跟着玉烟。 霎时,白惜晚仿佛回到了悠然庄,就差柳淡眉给他插朵花了,不由得微微一笑。 白垣之瞥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芒,稍纵即逝。 当晚,白垣之在明月楼住了,第二天一早回悠然庄。阮暮秋花时雨和柳淡眉送到书院门口便被白垣之赶了回去,白惜晚默默的不动,白垣之也由着他一直送。玉烟赶着马车走在前面,两人并肩而行。 白垣之突然开口道:“知道我昨天为什么来吗?” 白惜晚茫然,不是说了来看我们的吗。 “我不知道你的生辰,昨日便当着你的生辰吧。那一晚到如今已经整整五年了。你房间窗外的桃花……今年开的尤其的好。”低头看着白惜晚,白垣之淡淡说道。 生辰吗? 人间的生辰……应是投入轮回那日吧……魂飞魄散的如月…… 真正的生辰……朝露……那天是本来是很高兴的吧…… 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痛。 抬头怔怔望进白垣之的眼,没有悲伤没有哀怨,泛着点点温柔,掩着丝丝寂寞。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受情劫的是我,不是你,如果你我之间注定有痛,那便让我来背负…… 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透着无比的坚强,对白垣之一笑:“你会好好的。” 许多年以后,白垣之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白垣之走后,白惜晚在他带来的包裹里发现两套云锦衣服,还有一套淡紫色的素罗春衫。两套云锦是四人都有的,而这件素罗衫只有自己才有。 是因为生辰吗?他记得自己最喜欢穿素罗……白惜晚看着手里柔柔淡淡的紫色,一阵心悸。 入院两年,文武双修,勤笔斋里读书作画调琴吟诗悠然自得,鸣剑楼里……自然是混日子……对凡人的武功毫无兴趣,朝雪楼里学医制毒……兴致缺缺,玄兵楼里奇门遁甲谋略纵横之术……避之不及……。难怪花时雨调侃他:“你怕是今后要去考个状元探花做个风流才子啦。” 白惜晚学这些只是因为在白垣之的书房里耳濡目染成了习惯,白垣之喜欢,所以他也喜欢。 而对风流才子的理解无非是诗词里的“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风流事,平生畅……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如果勤笔斋那位沐先生站在流云亭里把这两句一念,再摇几下扇子,真正就是风流才子了吧。 白惜晚觉得,自己和白垣之根本不是那类人,花时雨这句话一点也不靠谱。 阮暮秋练功出了点岔子,本该回庄里的时间又推后了。倒不是阮暮秋资质不行,所谓众望难负,他偏偏又是极认真的性子,自己逼自己太狠,加上那神功本就极难练,一时心绪不宁,差点走火入魔。 以前是阮暮秋日日去找白惜晚,现在是白惜晚日日去找阮暮秋。 死拉活劝着阮暮秋陪他赏柳看花,吟风弄月。阮暮秋对白惜晚从来迁就,虽然心中不愿,倒也是从善如流,两人时常在景致美好之处流连忘返,行逐流水,坐看云起。白惜晚时常宽慰,时常逗趣,阮暮秋心情慢慢好起来。 一日,两人在红萼台闲庭漫步,芍药花开正艳,牡丹却有些凋谢了。 阮暮秋突然道:“她很喜欢牡丹。” 白惜晚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心道阮暮秋这次走火入魔不是因为神功难练,而是美人心难猜。白惜晚从来搞不懂女人,这种事情他无法替阮暮秋开解。随口问道:“你喜欢什么花?” “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白惜晚看见阮暮秋眼底深深的哀伤。 夏风吹来一阵清凉,卷起片片落红,轻飘漫舞,落了一地心伤。 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惜晚只知道天地之间在也没有第二个朝露,第二个如月。 凡人几十年转瞬间生命,能遇到合适的那个人又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年时光,缘分何其难得。情深缘浅,情浅缘深,哪一种不是伤人肠断,能得一生恩爱白头何其有幸。 “她是谁?”还是那个蓝如玉? “我们回去吧。”阮暮秋轻笑一声。 白惜晚默默跟着阮暮秋,眼前一片姹紫嫣红,阮暮秋纤长的身影穿没期间,一个热闹,一个凄凉。 不久阮暮秋又是过去那个玉树临风,稳重出众的大师兄,青山书院的得意弟子。白惜晚高兴中又有一丝丝的担心,能忘掉的不过一场春风一场梦,忘不掉又不得不假装忘掉的才是刻心入骨的痛。 梧桐院中黄叶落,吹香亭边桂花香。 白垣之来过两次信,都是给阮暮秋的,白惜晚有些失望。 花时雨好似猛然懂事了,不再成天追着柳淡眉胡闹,最近越发勤奋刻苦。倒是少见到柳淡眉,青山书院女子很少,十个指头都数不完,几个女孩子凑成一堆,白惜晚自然遇不到。 拂过琴弦,悦耳的音色弥散。白惜晚弹琴没太大天分,认真学了一两首,也只弹得那一两首。书法倒是还入得眼,白垣之那副“一望二三里,烟春四五家……”的字他经常拿出来临摹,如今已有七八分像了,总少了两分潇洒一分优雅。 阮暮秋入冬便十八岁了,白垣之已来信让他回悠然庄。 生辰那天,白惜晚写了一副字送给阮暮秋,“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阮暮秋笑着收下,意味深长的看了白惜晚一眼,道:“多谢。” 柳淡眉送了一个香囊,花时雨送了一本书。两人陪寿星用过饭后就散了,出门的时候白惜晚瞥见花时雨小心的替柳淡眉拨开路旁伸出的花枝。 入夜,阮暮秋带白惜晚去泡杜蘅院的温泉,前几次都是阮暮秋带他进来就走了,有人一起泡的感觉真好。 白色的雾气漂浮在粼粼的水面上,抬头看得见满空的繁星。白惜晚望着阮暮秋笑道:“暮秋喜欢看星星吗?我以前喜欢看银河,在七夕的时候。”虽然那个陪我一起看的人已不在了,只要我还记得,他就还在。 水雾缭绕在两人之间,看不清阮暮秋的脸,白惜晚听见他磁性的声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心下恻然,好死不死提什么七夕,这不是勾起阮暮秋的情伤吗。 白惜晚眼珠一转,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且在朝朝暮暮。缘分天定,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正好,要是日日相对说不定两相生厌,何来的千古佳话。” 阮暮秋哈哈一笑,道:“惜晚说得真对。” 两人又东拉西扯聊了些诗词歌赋,风韵雅事。白惜晚突然问道:“芙蓉楼是什么地方?” 阮暮秋一怔,一阵沉默。 尚未想好如何作答,便听白惜晚又问一句:“暮秋你去过吗?” “没去过。”这回答得倒快。阮暮秋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义父常去吗?”白惜晚记得上次花时雨的欲言又止。 阮暮秋脸上更红了几分。 白惜晚靠近阮暮秋,大概猜到几分,双眼微眯,低声道:“是女人?” “……是。”阮暮秋有些尴尬的看向别处,没注意到白惜晚突然苍白的脸色。 气氛变得有些冰冷。 阮暮秋疑惑,转过视线,却见白惜晚已游远了些,乌黑的发往前搭过肩膀,余下湿漉漉的几缕,蜿蜒着贴在颈后背上,延伸到水中,飘荡着漫开……玉色的肌肤让温泉泡得染上淡淡的粉色…… 白惜晚此刻心绪难言,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缓缓没入水中。 水很热,为何觉得有些冷。 也许这样才好……毕竟是我的劫…… 何况在人间来说我还是他的义子,伦理不容。 浮出水面,回头一笑:“暮秋,等我回悠然庄你带我去芙蓉楼怎样?” 阮暮秋又一愣,只觉今天真不该同白惜晚来泡温泉。 不等他回答,白惜晚已上了岸,阮暮秋低头不看,默默跟着起身,缓缓的说了声:“好。” 几日后,阮暮秋回了悠然庄。 花时雨勤奋练功,柳淡眉依然少见,白惜晚开始觉得寂寞。 秋叶落尽,寒露霜降。 白垣之派人送来了冬衣。这次三人都是一套缎面袄子,领口袖口镶了一圈白狐毛,配一件蜀锦披风。花时雨的是红色,柳淡眉的是绿色,白惜晚的是紫色。红男绿女倒是配得十分好看,却为何自己的又是紫色? 入冬之后天气冷似一天,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得人间白茫茫一片。 红萼台的梅花开得妖艳又孤寂,白惜晚穿着新衣立在一株梅树下,抬手拉下一枝红艳幽香。不由想起两年前的冬天,自己每日起了大早,跑到庭院最北边的梅林折下一支沾冰带雪的红梅,做贼似的插在白垣之书桌上的花瓶里。 今年阮暮秋回去了,内院不会太冷清吧。 悠然庄庄主外面风光,其实很怕寂寞。白惜晚记得有次看到白垣之独自坐在庭院里喝着酒,一杯又一杯,好像喝的那是水。那种眼神,是深深的凄凉,空空洞洞的凄凉。 折下那枝红梅,慢慢往回走。 远处一个身影静静的看着白惜晚,一身紫衣,一枝红梅,身后一片红艳映着白雪,少年如玉的脸上满是寂寞的神情,缓缓的朝自己走来。 白惜晚走下红萼台,看到雪地里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正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红梅,想也不想便递了过去,“喜欢吗?送给你。” 伸手接过,眼中的少年已转身离去,冰天雪地里一个紫色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低头看着手中的红梅,娇艳芬芳。 第六章:为谁醉倒为谁醒 第二年,夏末,白惜晚在青山书院的三年修习已满。 白惜晚回来那天,白垣之喝了很多酒,直到白惜晚抢过他的酒杯,把剩下的酒灌进自己嘴里,他才老实的罢休,又揽着白惜晚的肩膀说了好多话。 一顿饭吃到入夜,阮暮秋回屋醒酒去了,白惜晚扶着白垣之跌跌撞撞在庭院里走着,出了一身汗也没把他拖回卧房。 白惜晚怀疑白垣之故意借酒耍赖,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一路拉拉扯扯,胡言乱语,忍无可忍,索性将他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往卧房走去。 白垣之似乎被这举动吓到了,在白惜晚怀里愣了半晌,眼睛一弯,双手绕上白惜晚的脖子,伏在肩头,悠悠的道:“惜晚,你长大了。” 白惜晚觉得很窘,只想赶紧把这醉鬼丢到床上,关门走人。 进了卧房,白垣之却不放手,双眼定定的看着白惜晚,道:“你知道我没醉,我就是故意的,所以我现在说的话你认真答我。你究竟是谁?你落塘那件事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我不信。” 静默许久,白惜晚淡淡的声音响起:“我是个不详的人。” 抬眼看着白垣之的眼睛:“但是我不会害你。”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其实我不怕你害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这辈子跟你肯定有莫大的缘分,不然我不会带你回悠然庄。”白垣之非常认真。 白惜晚一时无语,半晌道:“我说的是实话。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不会骗你。你一身的酒味,我让玉烟给你准备沐浴。”说罢掰开白垣之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白垣之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暮秋已被定为庄主继位人选,整日里忙忙碌碌,主要还是跟着白垣之学习管理庄中各项事务,应酬官场和江湖中一些人脉。青山书院还真有出过状元探花,这些人入仕之后对悠然庄经营商道大开便利之门,江湖中则靠庄主和阁主们应付。 白垣之打算让白惜晚辅助阮暮秋管理一些庄内事物。一来他之前跟着自己学了一些,二来白惜晚实在不适合抛头露面,这三年在青山书院把寒冰眼刀练到了出臻入化的地步,一出山庄大门,浑身一股冷冽的气息自然散出,寻常人退避三舍。 阮暮秋回庄后将白惜晚在青山书院的每一件事都细细禀报给了白垣之。白垣之又是笑又是忧,越发不放心让白惜晚离开悠然庄。白惜晚对此并无不满,每当两人出门,他就老老实实呆在庄内代替白垣之处理一些账目,其他事务自有几位阁主担当,等白垣之和阮暮秋回来呈报便可。 有时候两人回来都带着一身的酒气和胭脂味,有时却是血腥味,所幸从未受伤。 这天却只有阮暮秋一人先回来,一身的疲惫,回房沐浴后便睡了。白惜晚本想问问白垣之,看他累成那样也不好去打搅。 入夜,白垣之的房里还是漆黑一片,玉烟却在园中,看来是独自在外。第二日中午白垣之方回来,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是昨夜睡得很好。白惜晚故意擦身而过,鼻尖嗅到淡淡的脂粉味道。 他喜欢便好…… 花时雨也快回来了,白垣之有意让他去江湖中历练两年,白惜晚心中有了打算。 当白惜晚向白垣之提出要同花时雨一起闯荡江湖时,白垣之愣了半晌。 白惜晚说在自己庄内呆腻了,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有时雨一路,不会有什么事,让义父放心。 白惜晚九岁入庄,除了青山书院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阮暮秋正好要替白垣之去一趟云州办事,便自告奋勇同他们一路。 白垣之只得点头答应了。 三人一路出了无春城,行了五天,到了落秋镇。 落秋镇是无春城与云州的交界之处,云州盛产丝绸织物,无春城是商贸要道,这交界之处的落秋镇也是繁华之地,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十分风流雅致。 三人慢慢逛着,白惜晚默默看着一处秦楼楚馆,暗想着无春城何处有相似的地方。阮暮秋猛然想起在青山书院答应过白惜晚的事情,这些地方自己也因为应酬去了几次,只是听曲看舞,带白惜晚去去也无妨,顺便也解答一下心中多年的疑问。于是道:“不如我们进去坐坐。” 不料白惜晚很干脆的道:“好。”竟然连废话都免了,阮暮秋一阵好笑。 花时雨自然也没意见,说只去看看也不错。两人明白他的意思,花时雨对柳淡眉可是一片丹心。 三人走到门口,白惜晚抬头看见招牌上写着偎红楼。 老鸨见客人上门,十分热情,一看三人衣饰不俗,样貌更是出众,顿时精神百倍,万分热情引着到了二楼雅间。一路引来莺莺燕燕媚眼无数。 这家偎红楼正靠河边,白惜晚推开窗户,窗外河中水波粼粼,一两只小舟悠然划过,几只白鹭掠起几道碧痕,忽的飞向高处,立在柳树枝头,绿绦一阵轻颤。 片刻,进来两位女子,一个抱琵琶,一个婷婷而立,对三人行过礼,站着那个女子悠悠唱到:“自从回步百花桥,便独处清宵。凤衾鸳枕,何事等闲抛?纵有余香,也似郎恩爱,向日夜潜消……” 阮暮秋见白惜晚听得专注,站起身往外走去。片刻又有三名姿色出众的女子进来,分别在三人身边坐下,这是陪酒了。一曲唱罢,两名女子起身离去。适才进来的三名女子娇声艳语,开始劝酒。 阮暮秋一边应付一边微笑,白惜晚和花时雨都是一副木头样子,不知如何反应。两名女子会心一笑,晓得这二位年轻公子是头一次来,于是换了一副表情,可怜娇俏,轻言软语,好不动人,花时雨最是看不得女孩子这样,于是慢慢开始跟她说话,手却是规规矩矩。 只有白惜晚,明明如坐针毡,却装得若无其事,那女子说什么他都听,劝酒他便一口喝下,问他好不好看,他就说好。几杯下去,脸颊微红,双眼带上朦胧水色。看得那女子一阵目瞪口呆,如此绝色男子这辈子都难得见到,方才听老鸨说来了三位十分标志的客人,进来一看果然是难得一见的英俊少年,尤其右边这边。于是抢着坐了他身边,没想到却是个雏儿,性子又是极好。 此番下来,已不是为了接客生意,心甘情愿殷勤相待,若得一度春宵,便也值了。越发对白惜晚亲近起来,白惜晚也不抗拒,随他怎样,只淡淡微笑,眼睛却看着阮暮秋和花时雨。 阮暮秋看来已十分擅长应付这种场合。 花时雨仍是坐得规规矩矩,与那女子一言一句聊着天,那女子却心不在焉,眼神一直往自己这边瞟。 白垣之在这种地方,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那女子借着喂酒的姿势,手中团扇一挡,轻轻一个香吻印在白惜晚脸上,阮暮秋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冰冷。白惜晚却毫无反应,只一杯杯喝酒。被吃去不少豆腐,喝了十几杯,已经醉了,盈盈一双眸子看着阮暮秋,笑道:“暮秋,这里的确不错。” 阮暮秋却轻轻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女子,道:“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白惜晚身边那女子只觉万分可惜,只得依依不舍的站起身,与两位姐妹一起将三人送出门去。下楼的时候,又引得几名女子投来鲜花罗帕。 花时雨去结账,阮暮秋扶着白惜晚走出了偎红楼。走了几步,白惜晚双腿发软,挂在阮暮秋身上直往地上滑,阮暮秋将他背起,等花时雨出来,走回了客栈。 阮暮秋将白惜晚放到床上,替他脱了外衫和鞋袜。小二送来一盆清水,又拿来巾帕浸湿了替他擦洗,想着那一吻,使劲在白惜晚脸上擦了几下。 第二日起来,白惜晚竟然没有头痛,精神很好。 三人出发前往云州。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沙。风景更甚落秋镇。 阮暮秋办完事后陪着两人在云州游玩,两天后武林英雄大会就在这里举行。 花时雨跃跃欲试,阮暮秋身为悠然庄继承人,自然是要参加的。投宿的客栈里住了许多江湖人士。阮暮秋要了三间上房,二楼左手边连着三间。 白惜晚走到自己房门口时,不小心将手中钥匙掉在地上,正要弯腰去捡,一只手先他一步拾了起来。 对面站着一位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笑得温文尔雅,递过钥匙,擦肩而过,进了左边最后一间房。 白惜晚一阵失神,那笑容竟然十分熟悉。 是夜,三更,万籁俱寂。 用簪子轻轻挑开门栓,轻巧溜进左边最后一间房。刚把门合上,就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死死抱住,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那人低沉的声音响起:“胆子这么大?” 白惜晚毫不抵抗,反而转身将那人一抱,同样将嘴唇贴在他耳边道:“你觉得我会怕你什么?是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那人一声低笑,放开白惜晚,抬手撕下面具。 一边点起油灯,一边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白惜晚心想,你化成灰我都认识。 却问道:“你怎么来了?” “武林大会,江湖中许多能人异士都会参加,我来看看有没有值得招揽之人。” “我看见你们进了偎红楼。”白垣之淡淡说道。 白惜晚挑眉一笑:“那里的确不错。” “我也去了,给了那姑娘一些银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抬眼直看进白惜晚的眼睛,“明明不喜欢还要去,为什么?” 白惜晚默然,转过眼去不看白垣之。 “义父早点休息吧。后天还要参加英雄大会。”真是烂借口。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喜欢那位姑娘,下次换一位可能会喜欢。” 刚想转身就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白垣之定定的看着白惜晚:“以后想喝酒我陪你。”双臂抱得更紧,“如此你可喜欢?” 白惜晚呼吸急促,看着白垣之,认真道:“我是男人。你还是我义父,你可想好了?” 白垣之轻轻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男人。不过义父嘛,可以不必再叫,我从来没将你当成我儿子,更没将你当成小孩。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白惜晚不语,微微一笑,贴上白垣之的双唇,双眼一直看着他的表情。 白垣之没料到他竟然会突然吻上来,惊喜瞬间替代了惊讶。 温柔一笑,一下一下吮过柔软的双唇,两手摸向腰间,衣衫零落了一地。 迷迷糊糊中听见白惜晚轻轻的说了句:“我不介意你去芙蓉楼……” 第七章:未信此情难牵系 次日,阮暮秋和花时雨见白惜晚房门紧闭,以为他还睡着,二人便先下楼先用了早饭。 等了一会,不见人下来,阮暮秋上楼去叫。刚走上二楼,便见白惜晚换了一身衣服缓缓走来,一身风华外泄,满目春意,唇角噙着一抹微笑。阮暮秋一愣,心下诧异。 白惜晚心情十分的好,笑道:“暮秋在等我吗?待会一起去游湖吧。”一双凤目弯得笑意盈盈。 拉了阮暮秋走下楼,匆忙吃过早饭,三人穿街过桥,往临玉湖走去,一路又引来无数侧目。 临玉湖乃云州一大佳景,美名远扬。 白惜晚今日换了一身淡紫色素罗衫,头发用同色的发带系住,发带末端缀着两颗紫色水晶,衣带纷飞,十分风流。 行到湖边一处折桥,迎面走来几人,当先一人素色锦衣,手拿一把牡丹折扇。看到白惜晚,愣了一愣,施施然走来,缓缓道:“此处风景虽好,却不及美人绝色动人。”白惜晚视若无睹,笑意未减,今日他心情实在好,不想理会此等无聊之辈。微微侧身刚要越过那人,便觉得手心被两指划过,轻快得让人不易察觉,却又不至于感觉不到。 阮暮秋和花时雨见白惜晚突然侧目,目光冷如冰霜,想是那人轻薄之语惹恼了白惜晚。明日就是武林大会,这几人均带佩剑,必是武林中人,为首那人吐息步伐均不俗,大动干戈徒惹事端恐怕不好。 阮暮秋上前拉住白惜晚的手,佯装无事道:“小弟,此处也没什么好看,我们去坐船可好?”白惜晚盯着那人,双目微眯,寒意未减。花时雨见状不对,急忙上前道:“好狗不挡道,惜晚何必为了只癞皮狗不高兴。走,我带你去吃此处最出名的桂花藕粉。” 锦衣男人也不理会,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下先行一步。”侧身而过,带着几名随从下桥而去。 白惜晚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调戏了,被个男人调戏了! 转头对花时雨道:“哪里有桂花藕粉,我要吃三大碗!”锦衣男人尚未走远,闻言以扇掩唇,快步往前走去。 白惜晚一脸冰霜,坐在桌旁,道:“这就是你说的最有名的桂花藕粉?” 这是湖边一处路边摊,虽然干净但却十分简陋,几张小桌几条小凳。白惜晚倒不是嫌弃,只是今日兴高采烈出门,偏偏踩到狗屎,十分不爽。 老板热情端上三碗藕粉,一碗的透明晶莹,阵阵诱人清香。白惜晚顿时心情大好,舀起一勺轻轻噙了一口,入口细腻清甜,到心底里的舒爽。 花时雨几口吃完,又要了一碗,白惜晚细细慢慢吃完也要了一碗。阮暮秋笑着看他们两个,碗里的藕粉只动了两口。白惜晚吃完第二碗,毫不客气的拿过阮暮秋那碗,将就他的勺子吃了起来,阮暮秋呆了呆,脸红了红。等他吃完,打趣道:“猪啊。”白惜晚一瞪,拉着花时雨便走,丢下他付账。 三人满街乱逛,天色渐晚才心满意足的溜回客栈。 白惜晚刚进屋,就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白垣之低声道:“哪里去玩了一天,这样开心?” “去游湖了,还吃了藕粉,改天带你去尝尝。”白惜晚搂住他笑道。 “不是让你离水边远些吗?”将人放开,转身走到床边坐下,又问:“可有坐船,这临玉湖有一处景色极好,坐船才看得到。” 白惜晚也走到床前坐下,靠在白垣之肩上:“暮秋说去坐船,后来忘了,一路逛着就回来了。” 白垣之抱过他,俯在耳边道:“我陪你去好不好?” “求之不得。”白惜晚懒懒仰躺在膝上。 入夜,白垣之抱着白惜晚从窗户跃出,落到街上,两人落地,整了整衣衫,相视而笑,并肩往湖边行去。 此时正值盛夏,路上三三两两行人都摇着扇子,慢慢走着。 他们都没带扇子,走了一段,有些出汗,白垣之举起一幅衣袖在白惜晚颈边扇了两下。白惜晚侧头一笑:“何必那么麻烦,一会到了湖边脱了往里一跳,透心凉快。”白垣之哈哈大笑:“这会你可不要沉下去了。” “我的确不会游泳,你教我?”白惜晚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斜眼看向白垣之。 “湖里水深,又是晚上,你当我是鱼变的么,敢教你?老实坐船吧。”说话间,过了折桥,走到渡头,晚上颇有风雅之人在此租船游湖,几个船家正哼着渔歌等生意。白垣之要了一条小船,也不要船夫,带了白惜晚往湖心划去。 白惜晚从未坐过船,只觉得万分好奇。船头杆子上挂了一盏灯笼,摇摇晃晃,两人对坐两头,白垣之一下下划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白惜晚。白惜晚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头望向别处。 远处几艘大船灯火辉煌,隐约传来欢声笑语,笙调琴音。不禁低声哼唱道:“自从回步百花桥,便独处清宵。凤衾鸳枕,何事等闲抛?纵有余香,也似郎恩爱,向日夜潜消……” 白垣之先是一愣,而后一笑:“哪里学的这首曲子?什么向日夜潜消?” 白惜晚回过神,尴尬笑道:“方才听到画舫上传来的琴声就想起来了,是上次跟暮秋和时雨去偎红楼时那里的歌姬唱的,我觉得蛮好听,就记下了。” “喜欢听曲的话,下次我带你去芙蓉楼听。”白垣之话语刚落就想起昨夜白惜晚那句话,顿时觉得无比后悔。 白惜晚却一笑:“好啊。”灯笼一晃一晃,灯光昏暗朦胧,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白垣之停下手中的桨,俯身靠近白惜晚,一把拉过他拥在怀里,引得小船一阵晃荡,粼粼波光一圈圈散去,只听得见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 “傻瓜……我都快而立之年了,又没有家室,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划过。 “我真的不介意,你喜欢就好。”白惜晚的确没有想过白垣之为何没有成亲。 “怎会不介意?惜晚,我的惜晚……七年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老天送给我的……我不问你过去的事,只要将来我们日日在一起就好,你愿意吗?”白垣之眼中仿若有星芒闪动,看得白惜晚心中一阵酸痛。 的确是老天让我遇到你,可惜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让你爱着我而死,还是恨着我而活?叫我如何选? “我愿意。”将头埋入白垣之的肩窝,感受那贴心的温暖,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垣之,垣之,希望你不会后悔遇上我…… 抬起头,吻上那温暖的双唇。 趁着一切还好的时候,好好爱你,也让你好好爱我…… 白垣之低下头,一阵缠绵的深吻,许久分开,两人气喘吁吁。 白垣之复操起桨,继续往前划去。 “到了。” 荷花清香醉人袭来。 抬眼仔细看去,一大片菡萏盛开,亭亭玉立,荷叶田田,背后衬着黛色远山,在皎皎月色下隐隐绰绰,晚风拂来,激起墨浪千层,蛙声一片。 白垣之将小船驶进荷田中,停下桨道:“过来,我们躺着看。” 白惜晚小心的挪到白垣之那头,小船不大,两个男人躺下有些挤,白惜晚头枕在他肩上,一条腿也搭在他身上,低声笑道:“成何体统啊。” “别吵,看上面。”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躺在船中,仰面看着夜空,疏星朗月,暗云流风,耳边只有风吹荷叶细碎的沙沙声,似有似无的水声伴着偶尔一两声蛙鸣。 白惜晚缓缓闭上了眼睛。白垣之侧过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此游历,见别人租船游湖,我也跟着附庸风雅。划着划着忘了时辰,天黑下来找不到方向,偶然间就到了这里,然后我就躺在船上睡了一晚,第二日采莲的人才将我叫醒,露水打湿了一身。”白垣之轻笑。“是不是很荒唐?” “一点也不,那是你没见过人跳进云海里洗澡。”白惜晚依旧闭着眼,缓缓说道。 “哦?那不是摔死了?” “死不了,祸害千年在。” “你到的确是个祸害……”暧昧的声音越来越近,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 白惜晚呼吸渐渐急促,连忙止住那只不规矩的手。 “我可不想掉进水里淹死。”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了反应。惜晚,你真禁不住挑逗……” 白垣之收回手,抚了抚他耳边的乱发 。 “下次换你在上面好不好?”细细吻着如玉的脸颊。 “不要。” “哦?对我没兴趣?”微微眯了眼。 “在下面挺舒服。只要你不使坏。”答得倒是坦然。 白垣之一阵闷笑,“昨天是我不好,下次我们换个清静地方尽兴一场可好?” 白惜晚红了一脸,幸好夜色深。 昨夜忍住不敢喊,最后哭了出来,太丢脸了…… “你今日不会就一个人在客栈里呆了一天吧?”连忙转过话题。 “自然不会,我出去办了些事。”白垣之也不揭破他,顺着答道。 “为了武林大会?武林大会很重要吗?我看时雨挺激动的。”白惜晚很疑惑。 “不重要,悠然庄从来不需要这些江湖浮名。只是云州织造与庄里生意有关,我今日便是去办这事。武林大会只是一些门派招揽江湖名声的把戏,为的也不过利益二字。不过倒的确是青年后辈崭露头角最好的地方。”白垣之答道。 “暮秋好像也要参加,他不是下任庄主吗?”仍是疑惑。 “不需要不等于不要。能在武林大会中得到江湖排名第一,也是好事。” 白惜晚抬头:“那你呢?” 白垣之笑了,有些腼腆道:“我十六岁时就是武林第一。” 白惜晚的目光突然变亮,压在白惜晚胸前,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我呢?如果我去拿了第一怎么办?” 白垣之点了点他的鼻尖:“让你上一次。” “去死……” “我们不是要这里躺到明天吧,有些冷了。”夜深露重,又在湖中,白惜晚已有些发抖。被投进轮回之前,他将朝露化为灵气吸进魂魄,最近天魔心法小成,至阴至寒的灵气引出,奈何凡人肉身,得其利也受其害,变得越来越怕冷。 白垣之道了声好,抱住白惜晚暖了暖,划起小船往岸边行去。 回到客栈,白垣之又抱着白惜晚从穿窗而入,引得白惜晚一阵低笑。 两人都累了,偎着睡了一夜。 第八章: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二日武林大会在云州城章华台举行。 白垣之今日没有易容,弟子参加武林大会,师父自然要到场撑台面。只是阮暮秋和花时雨看到白垣之施施然跟白惜晚下楼来时,还是愣了一愣,师父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还同惜晚在一起?惜晚怎么没说过?一脑子的浆糊搞不清楚。 “为师前几日就到了,没告诉你们。走吧,今日胜负都无所谓,悠然庄不差这点名声。”白垣之带着三人坐了马车,往章华台驶去。 章华台聚集了各大江湖门派几百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白惜晚挑开珠帘好奇的往外张望,被白垣之拉了回来。江湖中人豪爽大胆,已有几位粗壮大汉抱刀而立,对着马车吹了声口哨。 白惜晚好奇道:“他们为何如此?” 白垣之当着两位徒弟的面实在不好回答,只道:“粗鄙之行,不用在意。” 阮暮秋和花时雨已经憋不住想笑,怕是那几位远远没看清楚,以为惜晚是哪家武林闺秀,武林大会也是成就姻缘的好地方。 白惜晚不死心的又往外瞥去一眼,有样学样,嘘出半声口哨,被白垣之敲了一扇子:“不可学!”花时雨已经笑得弯下腰。 马车一直驶到章华台最里面才停下,悠然庄早在此定了位置,距离比武台很近,位置绝佳。四人方一下车,就引来众多打量目光。白垣之自十六岁取得武林第一之后,悠然庄已有十三年未曾涉足在武林大会。 白垣之与周围各派掌门长老互行过礼后,带着三人落座。立马有两名美婢上前摆上一套青花瓷茶具,沏上君山银针,另有两名美婢立在身后打扇。白惜晚见四名女子穿着应是悠然庄的人,看来是早已恭候在此。 白垣之今日穿了一身流云锦,头戴金冠,腰系碧玉,手持一把墨玉扇,一身的清贵风流。阮暮秋则是一身湖蓝色织锦缎,腰系白玉,清俊高挑。花时雨一身绯红蜀锦,白惜晚一身雪缎,两人均无配饰。四人引来无数害羞带怯的目光。 白惜晚看向场内,位置几乎坐满,不少人交头接耳,互相恭维。目光扫过左侧一席时突然变冷,只见一锦衣男人正摇着手中牡丹画扇悠然打量着自己,正是昨天湖边那人。 白惜晚冷冷一笑,想起刚才学的“粗鄙之举”,对着那人轻佻嘘了一声,这一下,周围安静了,白惜晚恍然未觉,直到回头看见白垣之发青的脸色。 那锦衣男人此刻以扇掩面,笑得双眼弯弯。 白惜晚一头雾水,愣愣的看着白垣之。只见白垣之站起身朝那人抱拳道:“管教不严,让南宫兄见笑了。”并未介绍白惜晚的身份,一语带过。 南宫醉起身微施一礼,笑道:“无妨。白兄不用在意。”言毕又对着白惜晚意味深长的一笑。 白惜晚大窘,不知道做错了何事。白垣之坐下,将墨玉扇拿在手里一下下轻轻敲着,也不看白惜晚。顿时心慌,轻轻在桌下拉了下白垣之的衣摆,白垣之不理,目不斜视看向场中。 白惜晚邪火直冒,眯眼盯向那人,心里盘算着怎么出了这口气。 片刻后,武林大会开始。 各派新秀,江湖游侠,点到名的都上去比试。白惜晚看得无聊,捅了捅边上的花时雨,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上场?” 花时雨低声答道:“第三十场,对凌霄宫。” “凌霄宫?” “我也不知道,名单上是这么写的。”说罢递给白惜晚一本小册子。 翻开一页页看下来。 果然有“悠然庄 花时雨 对凌霄宫秋无言”。 再往后翻“悠然庄 阮暮秋 对凌霄宫蓝如玉”。 怎么都是对凌霄宫?还是别问了,看上去花时雨和他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 蓝如玉??白惜晚担忧的看向阮暮秋,只见他面色如常,淡定自若。 不是强装出来的吧,白惜晚暗暗担心。 一个时辰后,主持叫到:“悠然庄花时雨对凌霄宫秋无言!”一时场中寂静。 看来这凌霄宫不简单,白惜晚暗忖。白垣之不理他,只能自己猜了。 花时雨提剑上台,白惜晚目不转睛。 之间另一边走上一名翩翩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一身绿色雨花锦,手持两把短剑,目如寒星,面如冠玉。 两人见过礼,摆开招式,你来我往。如惊鸿翩飞,寒雁惊渡。全场寂静无声。白惜晚不懂人间的武功招式,只觉得花时雨气势渐弱,而秋无言杀气凌然,从自己的经验来说,花时雨败象已显。果然五十招之后,秋无言一招击中,花时雨长剑脱手,已是败了。 花时雨似有不甘,愣愣的站在台上,也不认输,竟然运起真气想硬拼。不等白垣之开口,白惜晚站起身喊道:“时雨,下来!我帮你收拾他。” 此言一出,满场皆哗然。 武林大会比武报名者按照安排一对一比试招数,点到为止。但往往也有此种情况发生,或是江湖游侠半路杀入,凡此则不受点到为止的约束,双方力战,至于失不失性命,那完全看对手的人品和自己的运气了。要是一般游侠则是罢了,有胆子挑战就要有丢命的准备。现下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悠然庄与凌霄宫。 众人虽不知白惜晚身份,但看他坐在白垣之身边,与花时雨甚为亲密,地位自是不低。而秋无言乃是南宫醉得意弟子。二人此番要是拼个你死我活,可不是小事,不过倒是有精彩可看,众人目光中尽是惊诧与期待。 白垣之简直想将手中折扇砸在白惜晚头上。起身正想将此事抹过,南宫醉却似乎早已料到一般,起身对秋无言道:“点到为止。” 白垣之不死心, 对着南宫醉一拱手,仍旧道:“惜晚武艺稀松平常,此次带他来参加武林大会只是增长见识,若要上台比试则是太过勉强,南宫兄大人大量,原谅小孩子不懂事吧。” 南宫醉低头看了看画扇上的牡丹,抬头笑道:“莫不是白庄主舍不得?小徒学艺不精,不见得就能伤他分毫,何不让两人比试一番,如有损伤,南宫醉亲自上门赔罪。” 如此,白垣之实在不好再说什么,转头担忧的看了白惜晚一眼,道:“赶紧认输。” 白惜晚看见南宫醉就烦,又听他如此挑衅,孰不可忍,扬眉一笑:“看我的。” 走到台边捡起花时雨的佩剑,缓缓上台,拍了拍花时雨的肩,道:“下去等我,这剑借我一用。” 学着方才花时雨的样子对着秋无言行了一礼。 剑尖向下,随意拖在身侧,毫无招式。 秋无言一愣,想起南宫醉的吩咐,摆了个最简单的拈花拜月,见白惜晚仍旧不动,只得先发制人,两把短剑纷飞,刺向白惜晚。 剑快到身前时,白惜晚突然朝后一仰,腰肢如柳,婉转随风,一头乌发扫过地面,剑尖点地,身躯往左一偏,避过第二剑,绕到秋无言身后,长剑翻转,以柄击向后肩。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却看得众人一身冷汗,看起来并无什么步伐招式,方才这一招完全凭借身体的柔软和速度,这可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秋无言背后吃痛,才知道遇到高手,不敢懈怠,一个翻身,全力出击。两把短剑化为两道银光,疾风骤雨般袭向白惜晚。白惜晚长剑一挥,大开大阖,全部挡回。白垣之已是一手冷汗。白惜晚的招式十分简单,全耐速度和内力,如此下去必然承受不了多久。 果然,三十招后,白惜晚就觉得不堪重负,看来目前的魔力运用得还不够,真正遇到高手应付起来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此时若再勉强激发魔力,控制不住则会变成紫眸。 只得运起至阴至寒的朝露灵气。其实白惜晚的招式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需要相应的魔力辅助,魔力不够,招式自然只能发挥最粗浅那一层,如今充沛灵气灌注,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本来渐渐吃力的抵挡瞬间变得灵动飘逸,不再防守,手中长剑泛出寒光,杀气逼人,招招凌厉。五招之后,秋无言已被逼至台边无路可退,白惜晚反手一剑停在他咽喉之处,偏头一笑:“认输吧,我累了。” 众人已目瞪口呆。秋无言双目一闭,往后一跃,落地认输。 白惜晚将长剑扛在肩上,对着花时雨一笑,本想耍帅来个挥剑入鞘,却忘记灵气已退,方才一战肉身已疲惫不堪,手一滑,锋利的剑锋擦过颈侧,立马见血。花时雨顿时傻了,白垣之扶额,阮暮秋震惊不下花时雨,秋无言脸灰得比方才认输还难看。 于是白惜晚就这么提着沾了血的剑,脖子上淌着一道血痕,走到台下,将剑递给傻货般的花时雨,对白垣之面道:“我受伤了,你带药了吗?” 白垣之无力的抬起头,看着那半寸长的伤口,无奈的拉着白惜晚绕过坐席,快步走上马车。放下珠帘,从怀中掏出一小瓶凝露,替他敷上,又拿出一张雪缎巾子将伤口包好。巾帕与白惜晚今天穿的是一样的布料,这么围在脖子上也不难看。只可惜白惜晚身上所穿的雪缎染上一道鲜血,凄艳无比。 白惜晚却笑了笑:“我赢了,你高不高兴?” 白垣之一扇子敲在他额头上,“回去再收拾你。”拉着他下了马车。 回到席中,上一场比武已经继续。周围看起来一切如常,众人却暗暗记下了悠然庄这位神秘的少年。 南宫醉安抚了一下秋无言,看着白惜晚,唇角扬起。 坐了片刻,白惜晚渐渐觉得力不能支,朝露寒气反噬,忙运起魔力慢慢消解。 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阮暮秋。 阮暮秋上台前看了白惜晚一眼,白惜晚对他笑了笑,满是鼓励。 对面走上来一个蓝衣女子,面如芙蓉,身姿窈窕,也持一柄长剑。阮暮秋见礼,示意对方先上。 那女子毫不客气,飞剑袭来。五十招后,阮暮秋攻势渐猛,步伐迅捷而稳重,剑气如虹,气势逼人,再过二十招,蓝如玉落败。 此番悠然庄两胜凌霄宫。 白垣之却并无喜色。身旁的白惜晚见阮暮秋胜了,不禁大喜,正想站起来,却觉得胸中一痛,一口鲜血喷出。魔力也属阴寒,以此化解朝露的灵气既可收为己用,也可减少寒气反噬。不过此时魔力尚浅,肉身又弱,勉强压制,已到极限。 白垣之将他一把抱起,来不及向众人告罪,示意阮暮秋和花时雨留下,提起真气掠向马车,赶回客栈。一路上只觉得怀中身体冰凉,毫无热度,白惜晚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回到客栈,将他放到床上,拉过手腕把脉,手腕冰凉如雪,脉象十分虚弱。白垣之伸手摸进衣衫,全身冰凉,透着阵阵寒气,只有胸口还有点热度。只得脱了外衣,运起真气让全身发热,钻进被窝将他搂在怀里捂着。 许久,身体渐渐回暖,人却仍然晕迷,白垣之又拥紧了一些,眼皮也渐渐重了起来。再次醒来时,怀中却没有了人。慌忙转头,看到白惜晚背对自己站在窗边,黄昏的晖光将人影笼得有些模糊。白垣之刚想张嘴,他已慢慢侧过身来,紫色双目熠熠生辉,微微一笑,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那笑容妖异又温柔。白垣之有些发愣,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我是魔,你怕不怕?”白惜晚唇角上勾,眼神温柔如水。 白垣之只觉得魂魄都快融进那双紫眸里面,摇了摇头,肯定道:“不怕。” 白惜晚笑意更浓,轻声道:“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说罢,走到床边,俯身落下一吻,“起来吧,我饿了,你还不饿?” 白垣之忙坐起身,拉过白惜晚的手把脉,脉象正常。 白惜晚脱开手,拿过外衣替他披上,道:“我没事了。” 两人出了房间,白惜晚微垂双目,再睁开时已是黝黑漆亮,面上神态如常。 第九章:只愿君心似我心 此后过了两天,武林大会结束,阮暮秋果然得了武林第一。 当晚,各大派共同设宴。白惜晚和花时雨坐在白垣之右侧,阮暮秋坐在左侧。席上有一道白灼虾,白惜晚替白垣之剥了放进碗里,他吃一个,白惜晚就剥一个。阮暮秋和花时雨见怪不怪,同席的南宫醉等人却心中惊奇,面上忍着不露声色。席中敬酒,白垣之以白惜晚前日吐血为由,统统替他挡了。 席间闲谈,南宫醉不经意般问起白惜晚那日比武之事,白垣之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南宫醉以为白垣之有意隐瞒白惜晚所练武功,想必是什么绝世秘籍,便不好再问。 阮暮秋与蓝如玉仿佛从不认识一般,口头客套两句敬完酒便不再交谈。秋无言人如其名,相当沉闷,席间只有白垣之和南宫醉偶尔聊几句,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白惜晚倒是喜欢。 回庄路上,白惜晚问起凌霄宫,白垣之说凌霄宫与悠然庄前几代有些交集,不过既不亲密也不仇恨,至于为何,他也不甚清楚。 路过无春城时,白惜晚说连日赶路很累,想休息一晚。白垣之心知肚明,当夜便带他去了芙蓉楼。芙蓉楼本就是悠然庄的产业,老鸨见是庄主,回头小声吩咐童儿,恭敬有加的伺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白垣之也不要人领,带着白惜晚直接进门右转,穿过一道回廊,走进一道月洞门便是一个十分清幽的庭院。白惜晚心下疑惑,这里看起来跟上次去的偎红楼大不相同。两人穿过庭院又是一道月洞门,再往里头便是一处楼阁,匾牌上书三字“桐雨楼”。 进去后,两个清秀的童儿上前行礼,两人上了楼,左边进门是一间十分雅致的小厅。白垣之对两个童儿吩咐:“照旧便是。让青陵唱首曲子。” 两人在厅中坐下,童儿端上茶水和几盘果品点心。白惜晚端起茶才吹了两下,便听见帘后穿来悦耳的琴声,悠扬清澈。轻轻放下茶盏,凝神细听。 片刻,一个清越的男声缓缓唱起:“蹙破眉碧峰,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两只。薄暮投孤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琴声婉转,带着低沉的哀怨。 白惜晚听完,心中一动,起身将竹帘轻轻掀起。 只见帘后一位二十左右的男人,一身粉色绫罗薄衫,一根白玉簪子绾了乌发,抚在琴上的双手洁白修长。相貌清俊秀气,眼角眉梢透着如玉般的温润情意,这是一个看上去让人很舒服的温柔男人,带些许女气却并不娇媚。 心下好感顿生,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抬起头,眼中含着惊艳,答道:“青陵。” 白惜晚想起方才白垣之的确说过这个名字,又问:“是哪个青陵?” 男人缓缓念道:“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白惜晚接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好名字。” 言罢,放下帘子,回到座位上,又道:“你唱的曲很好听。” 青陵笑道:“公子实在太抬举小人了,如此小人再唱一遍可好?” 言罢,抚琴而唱,一曲终了,白惜晚还愣愣的。白垣之也不说话,默默的喝着茶。白惜晚回过神来,道:“我先回去了。”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白垣之无奈一笑,对青陵点了点头,追着白惜晚下了楼。 白惜晚一路低头猛走,等出了芙蓉楼,才回头看见白垣之,一脸的惊奇,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白垣之也不说话,径直往客栈走去。 阮暮秋和花时雨已被白垣之吩咐先回悠然庄。白惜晚还没走进客栈,就被他一把拉上马,一阵急奔,等白惜晚想起问为什么的时候,已经到了悠然庄门口。 从桐雨楼开始,他就没说过一句话,白惜晚心中有些不安。进了悠然庄,白垣之仍然一言不发。白惜晚更加无措,不敢贸然开口。入夜,沐浴更衣,上床辗转难眠。 白垣之披着一头湿发,坐在桌前,手中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两下敲门声传来,以为是玉烟,道:“进来吧。”眼睛仍盯着手里的书。门被推开,却没有听见玉烟的声音,抬头一瞥,白惜晚只穿了一身内衫,正看着自己。心口仿佛被重锤击中一般,沉沉的说不清是痛还是喜。 声音尽量的平稳:“这么晚了还不睡?” 白惜晚微微侧了头,低声道:“睡不着。” 白垣之胸中烦闷突然一扫而光。走到白惜晚身边,一把拉过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想我么?” 白惜晚软软的靠着他,不说话,他隐约猜到白垣之不高兴的原因,只想哄他自己说出来。 白垣之轻轻嗅着他的颈边,笑道:“惜晚,你真好闻。” 两人就这么拥着,一对剪影投在窗上,静静的。 等了许久,白惜晚只好开口:“为什么不高兴?” “你也知道我不高兴?嗯?”一手抬起白惜晚的下颚,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白惜晚别过头,轻声道:“青陵公子……我对他并没有……” 人被猛的一带,推到了床上,身体重重的压了下来,柔软的被褥摩挲着肌肤,暧昧的气氛顿时弥漫了一床。 看着白垣之的眼,里面黑黑的,闪着危险的光芒,白惜晚浑身有些发烫。 衣衫被扯开,温暖的手掌抚过胸前,滑向腰腹,绕了个圈,继续往下…… 白惜晚呼吸渐渐急促,心如擂鼓,最后一丝理智让他猛的按住那只手。喘了口气,道:“你还没告诉我。” 白垣之低沉的声音传来:“让我留在芙蓉楼,然后做这样的事?” 白惜晚断断续续道:“……我真的不介意……你别……生气……” 白垣之低怒:“可是我介意……” 半夜,白惜晚醒来,有些口渴,撑起身时不小心按到了白垣之的手臂,又被他搂住。枕在胸前小声说:“我想喝水。” 白垣之睁开眼睛,笑道:“我来,你躺着。” 一杯茶递了过来,有些热度,是白垣之用内力捂热了的。 白惜晚渴得厉害,几口喝了个见底,抬手抹了抹嘴边的水渍,将杯子递给白垣之,却不躺下,半靠着,一直看着他。等白垣之上了床,缓缓开口道:“垣之,别生气了。今后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如何?” 白惜晚正想说话,手却被握住了,“别说话,听我说。过去我喜欢过一个人,后来他也喜欢我,再后来,他成了亲。”说到此处,白垣之顿住片刻,像是在回忆,“最后,他死了,我替他报仇,杀了你全家。” 抬眼看进白惜晚的双目,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那双眸子点点微光闪动,没有怨,没有恨,满满的是痛。 白垣之将握住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继续道:“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断袖。十二岁开始喜欢他,希望和他长长久久,过完此生。可惜……他总是要娶妻的,我无父无母,没有人逼我传宗接代,而他不行。何况他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 “像我这样的人,在别人看来总是异类。身为男人,娶妻生子,天伦之乐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我的确不能怪他什么。只要人在,留着个念想也是好的。只是没想到,老天连这个念想也不肯给我。” 伸手揽过白惜晚,鼻尖闻着头发的味道,白惜晚身上有股香味,冷冷的,幽幽的,说不清是什么。 继续道:“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绝对不简单。后来给你取名,留你在身边,更越发确定。你知不知道,无论如何装傻,你眼神中总会不经意的闪过一丝哀伤,那是我这样的人才会有的情伤。” “惜晚,你究竟是谁,经历过什么,我很想知道,又怕知道,你苦苦隐瞒,如果我强行逼问,你肯定会走的是不是?”低头吻了吻发顶。 “如今,你也不必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陪我一生一世?”外面突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仿佛打在人心头上。 “我尽量,尽我所有,陪你……”白惜晚的声音淹没在越来越急的雨声中,白垣之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为什么是尽量?你还会更喜欢别人吗?我不会让你有这种机会的。”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呼吸渐渐急促,难耐的呻吟从身下传来…… 窗外风疏雨骤,一树红花打得满地零落,窗内翻云覆雨,一双人影凌乱了红罗帐。 …… 第十章:欲把相思说似谁 次日,云收雨散,碧空如洗。 白惜晚做贼般溜回青园,刚想进屋,身后响起阮暮秋的声音:“小弟,你昨晚去哪了?” 心中暗叫糟糕,转头尴尬一笑:“那个……芙蓉楼。” “哦?”阮暮秋垂目一笑,“下次叫上我。”转身离去。 白惜晚匆忙回房,片刻,有仆役送来一桶热水。沐浴清理,又换了一身浅蓝色素罗衫。走进书房,白垣之、阮暮秋和花时雨已经在等他了,上完菜,四人动筷。 白垣之道:“天气热,我让厨房弄清淡一些的,你吃着好些。” 阮暮秋悠悠接道:“小弟火气重,是该吃清淡些。”言罢夹了一块藕片放进白惜晚碗里。 白垣之忙端起莲子粥猛喝一口。 白惜晚一口粥包在嘴里,差点呛住,“是啊,天气好热。”说罢夹了一筷芦笋放进花时雨碗里,道:“时雨,你也吃清淡点。” 花时雨本来正埋头吃饭,抬头瞅了白惜晚一眼:“关我什么事?” 白惜晚脸顿时红了,难道阮暮秋告诉花时雨了? 本来很热,这下一点都不热了,只是脸很烫。 白垣之忙岔开话题:“淡眉还有一个月就回来了,到时我打算让时雨和她一同去青州历练。” 花时雨顿时来了精神:“徒儿一定不负师父期望。” 白垣之道:“淡眉就快十六了,寻常人家已经谈婚论嫁,据说她最近和青云阁阁主的儿子走得比较近。”言罢斜了花时雨一眼。 花时雨埋头不语,几口拔完饭,就起身告辞。 饭后,阮暮秋去处理无春城的一点事,书房只剩下白垣之和白惜晚两人。 白惜晚道:“垣之,你何必故意激时雨,他俩从小青梅竹马,淡眉未必会看上别人。” 白垣之放下手中书册,道:“守卿,我的字。”抬眼看向白惜晚,“世上没有不会的事情,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白惜晚愣了一下,未雨绸缪吗? “守卿,白守卿。你的字真好听。再过四年我也会有字吧?”白惜晚问道。 白垣之一笑:“自然是会有的。” 一个月后,柳淡眉从青山书院回来,过了几天,便和花时雨一同去了青州。 白垣之将一半事务交给阮暮秋打理,阮暮秋经常忙得几日才回内院一次。 七月初七,白垣之吃着寿面,幽幽道:“我今年二十九了。惜晚,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煮寿面那回吗?” 白惜晚笑道:“怎么不记得,亏你还吃完了。幸好如今我煮的面比如春楼的师父也不差了,你也不算委屈。” 白垣之喝下一口汤,道:“其实也不是很难吃,不过是鸡蛋煎胡了点,面条粗了点,汤咸了点而已。”唇角勾起,不禁低笑出声。 “再笑,明年不给你煮了。”白惜晚故意瞪大眼睛。 “那我可就惨了。”白垣之叹了口气,一边可怜兮兮的说,一边抬头眨了眨眼。 继续道:“那年你十岁,才十岁……若你真是个孩子,可真不是一般的懂事贴心。” 白惜晚本来对生辰一无所知。 十岁那年,花时雨生辰,被父母接回家吃寿面,他才知道出生之日是要祝贺的。又想起出世那日,朝露定是想要祝贺自己的吧。如月的生辰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也算不清楚。白垣之的生辰呢?这总是可以知道的,不会再留遗憾的吧。 于是十岁的白惜晚跑到书房问了白垣之。 白垣之很惊讶,片刻后,笑着道:“我从不过生辰的。” 白惜晚静静站着,目光坚定。 白垣之垂目道:“七月初七便是。” 那一年的七月初七,白惜晚跑到厨房学做寿面。 傍晚,当白惜晚将一碗面放在白垣之面前时,白垣之沉默了,什么都没说,半晌,慢慢举起筷子,把煎胡的鸡蛋,粗粗的面条,略咸的鸡汤吃了个一干二净。 从那一年开始,白惜晚每逢七月初七都会煮一碗寿面,直到他去了青山书院。 今年,白惜晚回来了。 白垣之喝完最后一口汤,道:“你回来了真好。你在书院那三年,每到七月初七,我都会让厨房煮一碗面,可都没有你煮的好吃。” 白惜晚抱住他的脖子,闭眼吻上,片刻分开,咂了咂嘴,道:“味道不错。日后你要是混不下去了,我就开家面馆,养你。” 白垣之大笑,眼泪流了出来。 夜幕沉沉,七月初七,银河跨过天际,如一条流光溢彩的玉带,虚无又璀璨。 两人坐在庭院中,石桌上摆了一壶酒,两只酒杯。 白惜晚斟满两杯,端起一杯,朝白垣之道:“守卿,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一仰而尽。 白垣之微笑,倾杯。 白惜晚今日心情很好,陪着白垣之一连喝了好几杯,有些晕乎乎,单手撑头,一手晃着酒杯,道:“好像有些醉了,那天明明喝了十几杯才晕的。哦,是偎红楼那天,你不知道我多紧张,那姑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楚,她说一句我便喝一杯,肯定以为我是个傻子。” 白垣之轻抿了一口,放下酒杯,也不接话,等他说。 白惜晚果然又悠悠的说道:“其实我很怕过七夕。遇到你之前,我有一个爱人,也是我师父。七夕时,他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想起往事,哭了,他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们一起过了两次七夕,两次,只有两次……再无以后,再也没有了……连转世都没有,他就这么没了。”眼泪止不住涌出,无声的流了满面。 白惜晚将杯中酒洒在地上,抬手拭去泪痕,不再说话。银河印在他眼中,面里是深深的思念和浓浓的哀伤。 白垣之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一个音。 白惜晚转头一笑,满目的凄然,“所以,不管我后来又爱上谁,我都不会忘了他。连我都忘记的话,他就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你让我叫你师父,可我只有一个师父。守卿……你不能做我的师父。虽然叫你义父,我其实从来没把你当成父亲,我比你大了几百岁,你会不会嫌弃我老?”握住白垣之的手,笑意更浓,眼中泪光滟滟。 白垣之突然起身,拉过白惜晚,怀中身躯颤抖不止,肩膀湿了一片。 勉强笑道:“今日是我生辰,你怎么哭起来了。酒喝到一半最容易哭,喝到了头就只会笑了,你还差几杯呢。” 闻言,白惜晚果然挣开怀抱,斟满酒杯,道:“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是我不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不醉不欢,我自罚三杯。”举杯一饮而尽。再满,再尽,三满,三尽。 又斟一杯,对白垣之道:“这杯敬你我缘分,长长久久。”仰头饮尽。 白垣之陪他喝了一杯。见他又要倒酒,抢过酒壶,道:“你喝多了,我们慢慢来。” 白惜晚听话的放了手,身子一软,靠在白垣之身上,道:“守卿,垣之,我这一世没别的希望,只求你一生平安。你要记住,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护着你,不管你有什么麻烦,一定要告诉我。我其实很厉害的。” 白垣之心中又酸又甜,从未有人这样完全无条件的想要护着他,那个人也不曾。 眼中酸涩,笑道:“你比我大了几百岁,不是神仙便是妖怪,自然是厉害得很的。” 白惜晚推开他,挑眉正色道:“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妖怪,他们都没我厉害。我是天魔,魔界的魔尊,你怕不怕?” 不等白垣之回答,接着道:“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受了天谴。我也搞不清现在究竟算是人还是魔。” 言罢,冷笑一声,抬头望天,“天谴?你以为我会怕?休想!” 白惜晚放声大笑,举杯又一尽。 他已醉得不轻,眼角眉梢都是媚意,拉过白垣之便吻,满口酒香熏得人醉。 白垣之此刻只觉心痛不已,轻轻揽住有些单薄的身子,温柔回应。那人却一直往下坠,索性陪他一起坐到地上。满空星辰,如梦似幻,落在他眼中,是十分的动人,漆黑的眸子波光潋滟,清澈见底。 白垣之怕他醉后难受,让他靠在怀里,又将他领口扯开一些。夏风拂来,一阵凉爽,潋滟的双目渐渐闭上,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白垣之宠溺一笑,又将人搂紧一些。抬头看着银河星子,想着明年这个时候,一定不让他再这样伤心。 将人抱回卧房,放到床上,吩咐玉烟端来清水,浸湿巾子,细细将白惜晚从头到脚擦了一遍,又替他换一身亵衣,夏日炎热,也不需盖什么,自己也擦洗一番,脱衣上床睡了。 隔日醒来时,白惜晚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一头乌发散着,几绺落在颈边,有些痒,伸指绕住把玩,悠然道:“所幸我脸厚,不然早被你看熟了。” 白惜晚一笑,低头抵住他的额头:“熟了便可以吃了,让我吃了你可好?”偏头吻住颈侧,舌尖细细舔起来。 白垣之让他弄得心痒,勉强笑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怕你又晕过去。” 白惜晚闷笑一声:“你想得美。今日出门去逛逛可好?”说罢,下床着衣。 白垣之心中不甘,伸手揽腰,被白惜晚闪了过去,“去,我腰还痛着,昨晚又醉酒,可受不住。” 白垣之笑道:“那你一大早盯着我看什么?” 白惜晚系好腰带,漫不经心道:“怎么?看你难道还得付钱不成?大爷看看身上带没带银子。”说罢,真的在袖袋中掏了掏,摸出二两碎银子,往白垣之身上一丢,道:“不用找了,赏你的。” 白垣之一愣,抓起枕头便砸,一声笑传来,枕头砸到门上。 白惜晚站在门外放声大笑:“嫌少就砸人,下次爷记得多带点。” 白垣之气得笑起来。 第十一章:流水落花无处问 等白垣之收拾妥当,白惜晚已等在书房,二人用过早饭,出门往无春城行去。 路过芙蓉楼,白惜晚想起青陵唱的曲子,转眼看白垣之目不斜视,便打消了念头。两人慢悠悠散步,一直出了城,到了郊外一处亭子中,此时已到正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发晕。白垣之打开扇子,一下下替白惜晚扇着风,道:“过了正午我们往山上去走走,上面凉快。” 无春城外有一座山,不是很高,翠竹掩隐,十分清幽。 正说着,道上疾奔来几匹马,看样子不像是做生意的商贾,马蹄过处扬起一片黄尘,白惜晚不禁好奇的往外打量。当先一人衣饰不俗,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后面几人也不是寻常江湖人打扮。待到近了,方看清是凌霄宫一众人,当先的自然是南宫醉。 白惜晚诧异的看向白垣之,见他一脸凝重,轻声道:“守卿,我们不如回去吧。” 白垣之沉吟片刻:“也好。” 等南宫醉一行人走远了,二人方起身返回无春城。 进了城,白垣之挥手做了个手势,一个灰衣人突然出现,跪下道:“禀报庄主,凌霄宫一行已在如春楼投宿,尚不知为何来此。” 白垣之又挥了挥手,那人往后退下,很快消失不见。 沉默一会,对白惜晚道:“你先回去,让暮秋来芙蓉楼见我。” 阮暮秋一离开悠然庄,白惜晚就偷偷跟在后面,保持在五十步之外。不能从正门进芙蓉楼。上次来的时候站在桐雨楼上看见后面是一条小巷,围墙不算很高。 越过院墙,轻轻落下,对面正是桐雨楼。小心的绕过池塘,动作快点,那守门的小童发现不了。正想着,便听见楼上传来琴声,白垣之果然在此处。 飞身窜上楼旁一株高大的树木,正好对着一间小厅,浓密的枝叶掩住身形,屏住气息,侧耳细听。 有人说话,却不是白垣之的声音,也不是阮暮秋。 既然不是他们,何必躲躲闪闪。白惜晚跳下树,拍了拍衣摆,施施然走进桐雨楼。此刻只有一名童子守在门口,见是上次和庄主一起来过的公子,慌忙迎上前来。 白惜晚问道:“楼上是何人在此?” 小童答道:“小人不知。” 白惜晚迈步就要上楼,小童忙劝阻道:“公子不可,青陵公子正在接客,不便打搅。” 白惜晚眼珠一转,道:“是庄主让我来的,给青陵公子送件东西,片刻就走。” 小童再拦不住,白惜晚已走上二楼,进了左手边的小厅,却无人在。转身走进右边,也是一间小厅,布置得华丽许多。青陵正坐在窗边抚琴,背对自己的是一名锦衣男子,手里玩着一把扇子。啪一声,扇子打开,上面画着几朵牡丹,眼熟得紧。 白惜晚微微眯了眼,双手怀抱,慢悠悠道:“宫主好雅兴。” 那人闻言,缓缓转过头来,道:“想不到有人和我一样仰慕青陵公子,闻琴寻芳而来,方才就是你在树上偷听吧。” 南宫醉抬眼见是白惜晚,微微吃惊,却不露声色。 白惜晚有些脸红,侧过眼不看南宫醉,掩饰道:“打搅了宫主雅兴,万分抱歉,只是我昨日已约了青陵,不想今日却撞见南宫宫主,真是巧啊。” “即如此有缘,便一同赏琴听曲好了。”南宫醉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下,白惜晚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南宫醉侧面,隔了一张凳子。 青陵今日弹的是另一首曲子,听他悠悠唱到:“梦觉纱窗晓。残灯暗然空照。因思人事苦萦系,离愁别恨,无限何时了。怜深定是心肠小。往往成烦恼。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常圆,春色易为老。” 音色清越,情深意远。白惜晚听得专心,手指不自觉的合着拍子一下下轻敲在桌上。南宫醉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一曲终了。南宫醉呷了一口茶,道:“青陵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白庄主专宠三年的妙人儿。在下今日一饱耳福,不虚此行。”眼神却留意着白惜晚。 白惜晚面色平淡,只看着青陵,道:“青陵,今日陪我可好。” 青陵颇有些为难道:“公子前日有约,本当奉陪,只是今日南宫宫主远道而来,这个……” 白惜晚看向南宫醉。心想,你小子还不知趣的快走。 不想南宫醉却挑唇一笑:“这无春城是悠然庄的地盘,想必这芙蓉楼也是贵庄产业,白公子何愁约不到青陵公子。且不说今日我先到此,白公子半途闯入,此番未必欺人太甚。” 白惜晚却不吃这套:“南宫宫主欺人在前,未必已经忘了?” 南宫醉合上扇子,两眼微弯:“我以为那日在武林大会上白公子已经欺负回去了。” 白惜晚噎住。 南宫醉又道:“听闻白公子从未涉足江湖,想必心性单纯,却不想如此孟浪,在下甚为惊奇。” 白惜晚脸更红了。 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对着南宫醉嘘的那一声竟然就是调戏,还是在武林大会那种地方。虽然是想报复他,可也不该是这样啊……方才他说的似乎也对,南宫醉调戏过他,他也调戏过南宫醉,已经扯平了,今日再故意为难,显得自己有些过分。不过怎么也不想青陵和南宫醉做那样的事情。 南宫醉看着白惜晚,一脸兴味盎然。 白惜晚抬头道:“不知者不为罪。当初是我不对,不过今日青陵却是一定要陪我的。” “哦?白公子这是跟在下争风吃醋喽?”南宫醉双眼弯弯,折扇轻摇。 “什么意思?”白惜晚的确没这方面的经验。 南宫醉掩面一笑:“我们便来打个赌,谁赢了,今晚青陵就陪谁。” 白惜晚道:“我不会打赌。不过我们可以比试一下。” 合上扇子,南宫醉正色道:“一言为定。不知比试什么?” “男儿大丈夫,自然是比武艺。”白惜晚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南宫醉又一笑,客气道:“请。” 二人走下桐雨楼,相隔十步,白惜晚折下一根树枝,微施一礼。南宫醉扬了扬手中折扇,微笑着看向白惜晚,示意他先动手。 白惜晚微眯了眼,手一用劲,枝上飞出几片嫩叶,直袭向南宫醉。 南宫醉身形不动,折扇一挡,树叶竟然化为碎屑。又一翻一推,一股劲风扫向白惜晚。横起树枝一挡,绿叶尽碎。竟然如此不好对付,忙运起灵气,直刺向前。 南宫醉一闪避开,转手就是一招“回燕来凤”。 正要躲,一粒石子破空而来,折扇半途停住。 白垣之微怒的声音传来:“惜晚,你在做什么?” 白惜晚赶紧丢掉手中树枝,却不敢看白垣之,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青陵公子,不巧遇上了南宫宫主。” 白垣之也不看他,与南宫醉互见了一礼,道:“不知南宫兄何时到的无春城,有失远迎。” 南宫醉收了扇子,笑道:“今日路过而已,不想叨扰贵庄。久闻芙蓉楼青陵公子美名,今日慕名而来,不想偶遇白公子,与在下切磋了两招,十分荣幸。” 白垣之笑道:“惜晚是小孩子心性,最喜欢听青陵唱曲,不知今日南宫兄来此,打搅了雅兴,南宫兄雅量,饶恕则个。不如由在下尽地主之谊,设宴替南宫兄接风洗尘,可否赏脸?” 南宫醉抿唇,又打开扇子:“白公子倒是率真可爱。既是庄主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白垣之引着南宫醉出了庭院,来到前厅。白惜晚跟在阮暮秋后面,小心翼翼。 从未来过芙蓉楼前厅,有妓女陪着客人在猜拳喝酒。只见白垣之引着南宫醉上了二楼,左转进了最后一空雅间。这雅间十分宽敞,一事一物均精巧雅致,墙上书画皆是名家手笔,想来是白垣之招待贵客才用的。 片刻,小厮端上茶具,正要沏茶,白惜晚道:“让我来。” 熟练的泡好一壶君山银针,替三人倒好茶。 南宫醉端起茶杯,十分优雅的闻了闻,浅抿一口,缓缓道:“白庄主好品味。” 白垣之淡淡回道:“过奖。”眼神瞥过白惜晚。 阮暮秋陪在一旁,白垣之与南宫醉寒暄着,聊的都是白惜晚不懂的江湖事,正感万分无聊,小厮叩门道:“外面有人找南宫宫主。” 南宫醉道:“想是无言寻来了,让他上来吧。” 南宫醉出来久了,手下难免不放心,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阮暮秋正要起身去迎,白惜晚拦住他道:“我去吧。” 走到楼下,正是秋无言,白惜晚一笑:“你家宫主正在楼上喝茶,跟我上去吧。” 秋无言抬头瞟了他一眼,默默跟上。白惜晚故意走得很慢,进去了又无聊。 “你比我还不爱说话。咱们谁大一些?”白惜晚笑嘻嘻。 秋无言道:“十七。”居然回答了。 “我十六。”接下来白惜晚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他实在不擅长跟人聊天。 两人进了雅间,秋无言向南宫醉行了礼,坐在一旁,白惜晚却没有坐到白垣之旁边,而是挨着秋无言坐了。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对着一杯茶水,坐得十分老实。 一壶茶喝完,小厮开始上菜。白惜晚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秋无言,见他还是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无趣得紧。 酒菜上齐,白垣之先敬酒,开宴。南宫醉有白垣之和阮暮秋招呼。白惜晚取过酒杯,斟满,对秋无言道:“我敬你。”秋无言端起酒杯,面无表情,一饮而尽。白惜晚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喝了一杯,也不想再敬第二杯了。坐着无聊,便帮秋无言布菜。 白垣之与南宫醉酒过三巡,阮暮秋又敬酒,这下轮到白惜晚了。 白垣之看向他:“惜晚,来敬南宫宫主一杯。” 白惜晚才如梦方觉,站起身来,敬了南宫醉一杯,眼睛却一直垂着。 席上也有一道白灼虾,白惜晚十分自然的剥了几只放进白垣之碗里。 南宫醉笑道:“白兄好福气。” 桌上气氛渐佳。白惜晚喝了两杯,越发忍不住找秋无言说话。秋无言也不似先前那么冷漠,对白惜晚有问必答。 “你进凌霄宫时多大?” “三岁。” “我九岁。” “你生辰的时候回家吗?” “我没有家。” “哦,和我一样。”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练剑” “我喜欢练字。” “你经常跟宫主外出应酬么?” “是。” “江湖好不好玩?” “……” 也许是看不下去白惜晚如此白痴,秋无言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慢慢给白惜晚讲起了自己在江湖中的一些经历,听得白惜晚一愣一愣的。原来人间这么复杂。 秋无言十三岁就开始行走江湖,已是小有名气。问白惜晚平时除了练字都做什么,白惜晚说就帮庄主管理一些账目,再没别的。秋无言一脸的不屑。 “我十四岁就帮宫主走了一趟漠北,端了一窝马贼。男人大丈夫要独挡一面,不能住在家里靠别人养,从小宫主就这么教我们的。”秋无言语气中颇有些瞧不起白惜晚。 白惜晚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靠白垣之养着,管理账目这些小事也只是帮帮忙而已,远远谈不上独当一面,连外出应酬这都还是第一次。 那句“住在家里靠别人养”深深的刺激到了白惜晚。 宴席进行到一半,进来几个盛装女子,面貌姣好,身姿窈窕。见过礼后,在小厅一角坐下,一女弹琵琶,一女抚筝,一女持红牙板细声慢气唱着曲儿。 白惜晚听了一会,觉得脂粉气太重,没有青陵唱的好听。 天色渐晚,白垣之招待南宫醉和秋无言在芙蓉楼歇了,留下阮暮秋善后。带着白惜晚回了庄里。 南宫醉此次的确是路过。近来西边通商要道时常出没一伙蛮匪,带头的可能是玄霄宫的仇人,不然南宫醉也不会亲自去处理。具体什么仇怨,南宫醉并没提起。回庄之后,白垣之吩咐下去,加强西路商队戒备。 进了内院,转头对白惜晚道:“惜晚,南宫醉是什么人,你怎么屡次三番跟他有交集。人心险恶,你要我怎么放心?” 白垣之的确有些生气了,虽然不知道白惜晚是怎么认识了南宫醉,但上次武林大会上白惜晚的确是无意闯祸,本来想好好教训一下他,怎料到又发生了后面那些事情。心里才放下来,偏他今日又惹上了南宫醉。 白垣之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拿白惜晚怎么办,虽然从未将他当成小孩子,但白惜晚出了悠然庄的确就是个小孩子,太多的事情不明白。到底是将他一直留在身边好,还是让他出去历练好,白垣之十分踌躇,十分犹豫,这庄里没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如此棘手。 白惜晚心理恼恨南宫醉,偏偏两次存心报复都没有能如愿,反倒害自己被白垣之责怪。垂了眼,恨恨道:“反正我看他不顺眼,迟早收拾他。” 白垣之目光落到白惜晚脸上,看着齐肩高的情人,揽过抱了抱,低声道:“我很担心。” 白惜晚突然觉得很窘,什么时候自己那么脆弱了,拍了拍白垣之的背,安抚道:“他不能把我怎样的。你刚才喝了不少酒,早点休息吧。” 第十二章:断雨残云无意绪 半夜,阮暮秋却回来了。白惜晚不知怎的,没睡着,听见隔壁院门响了一声,睁眼想了想,奇怪阮暮秋怎么没在芙蓉楼过夜,翻身闭眼继续睡。 睡了一会,全身发起冷来,阵阵冰冷透骨,想是白天动了灵气,这会开始反噬。爬起来就想往白垣之那里走,门刚开了个缝,一阵冷风吹来,浑身哆嗦,心中懊恼,这身子也太不禁事了。 白垣之卧房在庭院另一头,半夜三更,庭院中风更大,转眼看了看隔壁,说不定阮暮秋还没睡着,先去他那救救急,暖一下就缓过来了。白惜晚裹着被子,敲了敲阮暮秋的门。 阮暮秋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见敲门,心下诧异,开门一看,竟然是白惜晚。“惜晚,你怎么来了?”阮暮秋最近都不叫他小弟。 “暮秋,借我暖暖,冷得很。”白惜晚见了救星,赶紧靠了上去,抱住阮暮秋温暖的身体,松了口气,被子掉到地上。 阮暮秋僵了僵,关了门,捡起被子,揽着白惜晚上了床。白惜晚一上床就往阮暮秋被窝里钻。阮暮秋摸了摸手里的被子,没有一丝热度,奇怪道:“惜晚,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阮暮秋被窝里残余着体温,暖暖的很舒服。白惜晚懒懒道:“老毛病,没什么,你给我暖暖就好了。”边说边伸手抓住阮暮秋一只手,“靠我近点。” 阮暮秋疑惑的上了床,和白惜晚盖了一床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又冷又僵,主动挨近了些。白惜晚不客气的抱住阮暮秋,一声不吭,闭了眼,片刻,身体渐渐暖起来,也不想挪窝了,困极睡去。 阮暮秋却一直睁着眼,手心额际都是一层密密细汗。 并不是第一次跟白惜晚同床而眠。以前在青山书院白惜晚受了伤,就留在杜蘅院和自己睡了几晚。 使劲闭上眼,却浮现出白惜晚一身紫衣,盈盈的看着自己:“暮秋你在等我吗?” 温泉里,隔着朦胧水雾,白惜晚湿漉漉的黑发,白皙的颈脖,低垂的眼……红萼台上,纷飞的花瓣落在白惜晚肩头,那双潋滟的眼睛关切的看着自己…… 此刻,这人正依偎在怀里,呼吸的热气喷在颈窝,痒又不敢觉得痒。手心一片汗湿,不由自主慢慢往下滑去,停在结实挺翘上,隔着绸布,温热光滑的触感。 阮暮秋觉得自己有些颤抖,这一步走出去,会是怎样?永远都不走出去,又会怎样?一直这么压抑着自己,一辈子揣着他念着他却不敢让他知道?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我知道这只是借口。希望你不会恨我,不要恨我……我喜欢你,惜晚……”低头吻上柔软的唇,小心翼翼。 白惜晚皱了皱眉,轻哼了一声,迷蒙中觉得有人在吻自己,含糊道:“别……闹……”双手却被按住,那吻更加深入。白惜晚隐隐觉得不对,猛然想起这是在阮暮秋房里。暮秋?暮秋怎么会? 睁开眼,顿时全身冰凉,心底泛起莫名的恐惧,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垮了,砸得心痛。 漆黑中,阮暮秋感到怀中的人开始挣扎,一手飞快封住他几处穴道。 白惜晚觉得身上一麻,不能再动,颤抖的声音溢出双唇:“暮……暮秋……别……” 含糊的言语被更加狂热的吻淹没。白惜晚心头泛起冰冷的绝望。这是我的劫么? 试着暗暗运气,经脉受阻,微弱的灵气静静沉在丹田,可笑的是连魔力也无影无踪。闭上眼,苦笑一声,老天,你果然很会罚我,怕什么来什么。 阮暮秋的身体越来越热,亵衣已被扯开,滚烫的吻落在身上。 明天该怎么面对白垣之?又怎么面对阮暮秋? 下身传来一阵刺痛,白惜晚闷哼出声,片刻笑道:“暮秋,你轻点,我怕痛。” 阮暮秋动作果然慢下来,在白惜晚耳边喃喃重复:“惜晚,我喜欢你。” 阮暮秋每说一次,白惜晚心里就刺痛一分,无声的苦笑,眼角淌下两行热泪。屋里一片漆黑,阮暮秋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白惜晚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拂晓,天边泛起淡漠的白。白惜晚僵硬的坐起身,不敢看身旁的阮暮秋,极慢的挪动身体下了床,捡起被子,身上还穿着昨夜的衣服,阮暮秋最后不忘记替他清理穿衣,一如既往的照顾入微,可惜……可惜……你我再回不到过去。 轻轻开门走出去,清晨的微光笼罩在白惜晚身上,一片朦胧。 回房梳洗穿戴整齐,穿过庭院,走进书房,这个时候白垣之快要起床了吧。 铺纸磨墨,抿了抿笔尖,却不知该写什么。半晌落笔,却是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笑了笑,一滴眼泪落到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圈水渍。下面再写:“远游,七夕返,勿念。惜晚留书。”搁笔,走出书房,不敢再回头。 此刻外院中几名仆役刚开始打扫,白惜晚走出山庄大门,背后是即将升起的朝阳,第一缕阳光射到背上,没有温度,只有淡淡的光。 牵了一匹马,马鞍上挂着一个小包袱,装着几件薄衫,几两碎银。在白垣之身边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自然也没什么钱。一路上恍恍惚惚,不敢想白垣之发现留书时的表情,不敢想明年七夕敢不敢真的回来。 原来还真有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人间真有趣。 朝阳东升,光芒万丈。一骑快马扬鞭,向西而去。 白惜晚选择往西,是因为不敢往东。东边是无春城,落秋镇,云州,恐怕走不到半天就会被白垣之抓回去。至于往西会不会遇到讨厌的南宫醉倒不是白惜晚担心的问题,只要不遇见白垣之和阮暮秋,什么人都不用怕。 西行几天之后,路边景色渐渐荒凉,客栈也越来越少。白惜晚已露宿过两次,今日怎么也得找到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过夜。 行到傍晚,路边只有零星的茅屋民宅,白惜晚不喜和生人打交道,只想找一处客栈,哪怕脏点小点也没关系。 天色渐晚,道路荒凉,白惜晚已经放弃。想着再走一会,找块干净地方席天幕地算了。 转过一个弯道,远处一盏昏暗灯光若隐若现。白惜晚大喜,策马奔近,的确是一家客栈,两层土楼,一盏灯笼高高挂起,招牌上字迹有些模糊,借着灯光依稀可辨“重行客栈”。 好奇怪的名字。白惜晚一面暗忖,一面走了进去。 大堂里点了两盏油灯,一盏放在柜台上,一盏放在角落里。那里似乎坐了几个人,灯光昏暗摇曳,看不清楚。 小二见白惜晚进去,赶忙过来招呼。要了一间房,补了句:“寻间清静点的。”小二的表情有些奇怪,引着白惜晚上了楼,进了左手边第二间。白惜晚给了他两吊钱,吩咐将马喂好,又问了水井在何处。 住了几次路边客栈,白惜晚知道想要干净还是得自己动手,客栈里的盆子巾子最好别用。从包袱里拿出一条汗巾,一手掌灯,下了楼。 大堂里的人有些奇怪,坐在那里不说话,这么晚了也不回房休息。白惜晚骑了一天马,累得很,懒得去深究。走到后院水井边,将油灯放在地上,打起一桶凉水,擦洗起来。井水清冽冰凉,擦在身上一阵舒爽,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来。 洗完,端起油灯,发现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个人。应该也是来洗漱的,白惜晚暗猜着走过那人身边。正要擦身而过,却听那人开口:“你叫什么?为什么来这里?”声音冷冽低沉。 白惜晚脚步不停,淡淡答道:“路过而已。” 那人不再说话。白惜晚上楼回房,放下油灯,发现房间里竟然站了个人,心中一惊,双眼微眯,看来这间客栈不简单。 冷静问道:“这是我的房间,阁下莫不是走错了?” 那人转过头,眼神阴冷,语气也很冷:“你是谁?” 白惜晚一笑:“刚才在楼下也有人这么问我,我的名字对你们这么重要?那我偏不说。” 那人冷笑一声:“看你不像江湖中人,如果只是路过,待会最好关好门,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看。若是……就看你有几个脑袋。” 白惜晚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楼下那些人这么晚不睡是因为待会有一场血腥,自己则被误会是他们要杀的人,幸好眼前这人还有点眼力,不然累了一天还要打架,真是受不了。 无奈笑道:“我累了一天,早想休息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阁下无事请回吧。” 那人又看了白惜晚一眼,无声无息走了出去。 白惜晚插上门栓,转身走到床边,摸了摸被褥,幸好还算干净,上床和衣睡去。 油灯未灭,豆粒般大的灯火轻轻摇曳,孤单又温暖。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果然听见楼下传来打斗声,翻身继续睡,鼻尖嗅到一股血腥味。第一次见到白垣之的时候,也闻到很浓的血腥味…… 转念一想,不会跟悠然庄有关吧,记得白垣之吩咐过加强西路通商的戒备。白惜晚完全清醒,再也睡不着,坐起侧耳细听。 声音很杂,刀剑砍杀声,暗器破空声,惨叫声交杂在一起。正想出去看个究竟,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欠我凌霄宫的,今日一并还清!”竟然是南宫醉。 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些人就是凌霄宫的仇人,凌霄宫的麻烦就不关自己的事了。躺下继续睡,明天还要赶路。只是茫茫前路,何处是归程?自己与白垣之的路又在哪里?心中猛的一绞,痛得连呼吸都困难。 外面声响渐渐大起来,无奈叹了口气,这样怎么睡的着? 门猛的被撞开,浓烈的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白惜晚眼底紫光闪过。 血,杀戮,莫名的兴奋压住了心底的痛,抬起头,嘴角勾起,轻蔑一笑。 一个人影踉跄着跌进来,撞倒了桌子,油灯灭了。听着那人急喘的呼吸,感受到渐渐虚弱的气息。这人受伤很重,再受一击必死。这气息不是南宫醉,却有些像楼下洗漱时遇到的那人。 那人此时也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人,低沉的声音带着杀意:“凌霄宫?”话音未落,一剑刺向白惜晚。 侧身躲开,白惜晚瞥了一眼门口,有人倒下,有人在抵挡,暂时没有人冲进来。淡淡开口道:“你快死了。” 那人一怔,低声笑道:“我早该死了。可惜我不想这么死。”抬手又是一剑。 门外火光晃动,有人举了火把冲上楼来。白惜晚暗道一声糟糕,要是让南宫醉看到自己,白垣之很快也会知道。 闪身避开纠缠,想往窗外跃去。不料那人不依不饶,又是极快的一剑刺向腰间,只得侧身错开,一手抓住那人手腕,猛一带,两人一起跌出窗外。落在半空,白惜晚袖子一扬,身形渐稳,缓缓落下。此处是方才洗漱的后院,地上躺了几具尸体。颈间突然一凉,那人低声道:“你不是凌霄宫的人?带我走,不然杀了你。” 白惜晚顿起的杀意被他后半句话生生止住,这般无赖行径让他想起了柳淡眉。 抓住那人腰带往墙外一丢,牵了马冲出后门,那人正半坐在墙边,白惜晚伸出手道:“起来。”那人费力的站起,握住白惜晚的手,被带上马背。 第十三章:此情无计可消除 两人乘马奔出很远,后面也没有人追来,白惜晚心下疑惑。 背后那人却道:“他们都死了。南宫醉多年未见过我,这会一定在仔细翻查尸体。”猛一阵咳嗽,嘴边溢出鲜血。 “你和他们有什么仇?”白惜晚没想才离开悠然庄几天就卷入了秋无言口中的江湖仇杀。 “我杀了我师父,也是他爹。”那人低笑道。 白惜晚直觉这仇怨不简单,不好再问。 又行了一会,那人伸手指着路边一块平地,道:“去那里歇会,我上药。” 白惜晚放了马。那人靠坐在一块大石旁,艰难的摸索着上药。白惜晚从马鞍上取下水袋,递给他。那人接过,虚弱道:“多谢。” 白惜晚见他一时半会是动不了,也挨着石头坐下,与那人隔了几尺距离。 喝了几口水,缓过一口气,那人侧过头看向白惜晚。此时空中挂着半个月亮,淡淡的月光隐约照出人的轮廓。 “你生得真好。”那人淡淡道,“可惜,女人生得太好是祸水,男人生得太好却比祸水还不如。” 白惜晚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诧异的转头仔细打量。隐隐约约觉得这人长相应该十分清俊,五官虽看不太清,但气质如兰,带着几分冷冽,与南宫醉完全是两种类型。 那人转过眼,没有焦点的看向前方,继续道:“我七岁被他收养,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南宫醉总是很嫉妒我,觉得他父亲待我更好。” “我也觉得师父待我很好。我想你应该不会奇怪后来我为什么杀了他。你在客栈的时候很怕遇上南宫醉吧,逃得那么慌。他们父子都一样,喜欢男人。”低沉的声音中带着苍凉的平淡,“我十八岁那年杀了他,用他传给我落宵剑。” 白惜晚心中浮起一阵寒意。被视为亲人的人爱上,这种感觉他再清楚不过。 那人闭上眼,半晌,缓缓道:“我躲了这么多年,一直想一直想,始终不相信他养我教我就是为了对我做那样的事,有些感情是装不出来的。可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样。” 星子般的眼睛看向白惜晚:“方才见你,我就觉得你和我有些相似。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惜晚不知该怎么回答,却问道:“如果你本来就喜欢男人,你还会不会杀他?” 那人黯然道:“我不知道,我并不喜欢男人。” 顿了顿,又道:“就算我喜欢男人,也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师徒,也是父子,首先就过不了自己这关。何况世间伦理不容,别人会怎么指指点点?” “南宫醉喜欢男人,凌霄宫现在的名声并不好。只是惧怕凌霄宫的势力,江湖中人不敢明着说什么罢了,背地里却说得十分难听。”那人冷笑着道。 白惜晚沉默了,想起白垣之,莫名的感到绝望。 叹了口气,安慰道:“你说得对,我是和你有些相似。但你的事已经过去,忘记了,就不痛苦了。” 那人眼底闪过一道不明的光芒,伤痛道:“我忘不掉,如果他对我只是折磨,我杀了他,过几年也就忘记了。可是,我忘不掉,他如父亲一般养大我,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亲人……” 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从口中溢出。 天渐渐亮了。 那人的脸苍白,茫然的看向前路,眼中闪动着光芒,似凄凉似怀念。 白惜晚心中不忍,轻声道:“你的药呢,我帮你再上一些。” 那人摇摇头,道:“昨晚已经用光了。” “现在怎么办?”白惜晚很后悔出门的时候没带点伤药在身上,这人伤势虽重,此刻如果有药总能拖一拖。 “带我回去,我有个结拜兄弟,就在前面那座山上,你沿着这条路走到一块巨石旁,沿小路上去便是。”那人声音很虚弱。 此处一片荒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白惜晚小心将他扶上马,跨坐到他身后,将人揽在身前,慢慢向前行去。 走了小半天,还没有看到巨石。低头想问,却见他双目紧闭,想是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又走了一会,终于看到路边一块巨石,白惜晚高兴的喊了一声。那人悠悠的睁开眼,唇角浮起一抹浅笑,须臾双眼又合上。 白惜晚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催着马走上上山小道。日中时分,终于遥遥望见一片绿荫掩映中露出几栋房屋。 策马走近,已有几人远远跑来,当先是一名彪形大汉,留着络腮胡子。一见白惜晚怀中的人,大惊失色,吼道:“我兄弟怎么了?你是何人?” 白惜晚终于放下心来,道:“他受了伤,让我送他回来。”话音刚落,几人围了上来,白惜晚小心将人扶住,让他们抱下马去。自己也下了马,跟了进去。 几栋房屋围成一座院子,不算很大,也不小,估摸可以住二十几人。白惜晚将马拴在院子门口,跟着那几人走到中间一栋房子里,见他们慌成一团,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床上的人。昨夜相识,缘分已深,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个穿着布衣长衫的人一边把脉一边摇头。给他喂下几粒药丸,又在伤处涂上药,缠好绷带。站起身对大汉小声道:“凶多吉少,尽人事罢了。”说罢眼眶微红。大汉面露哀伤,差点流泪。转身看见白惜晚,惭愧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你送了我家兄弟回来,就是我的恩人,理当报答。” 白惜晚有些不自然,道:“我偶然在客栈遇到他,顺便送他回来而已。算不上什么,他伤势太重,我……”想起方才凶多吉少的话,白惜晚心中十分不忍。 大汉朝白惜晚鞠了一躬,道:“大恩不言谢。我家兄弟昨日去见仇人,想来十分凶险,小兄弟能将他带回来,在下万分感动。请在此多住几日吧。” 白惜晚反正也没处可去,便不推辞,让人带去洗漱,吃了一点东西。日已西沉,正担忧着,大汉便急急赶来,道:“我家兄弟想见你。” 白惜晚走进房间的时候,其余人都退了出去。那人静静躺在床上,气息十分微弱。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那人微微睁开眼,虚弱道:“谢谢你带我回来……我死后,请你帮我把这把剑还给南宫醉。”瞄向床头放着的长剑,白惜晚点头。 那人又缓缓道:“那天我用这把剑杀他的时候,他哭了,我从没见过他哭……我慌了,转身就走,他死死拉住我,抽出插在胸口的剑,握到我手里,到死都没放开。我明白他想让我记着他。” “如果有下一世,我和他做亲父子多好。”抬眼看着白惜晚,眼神恳切:“你说,真的会有下一世吗?” 白惜晚握住他的手,苍白,微凉。点了点头,道:“有的。” 只是下一世就算还遇得见,你也再不记得他,他也再不记得你。 “谢谢你……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可以放下了……”双目慢慢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白惜晚将他的手放回被中,替他盖好。缓缓道:“他爱你,只是这爱却伤了你……下一世别这么苦了,如果还能遇到我,我一定帮你。” 下葬那天,下雨,白惜晚站在坟前,墓碑上刻着“南宫乐之墓”。 南宫乐,原来你叫南宫乐。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希望你一直都很快乐。 大汉名叫林秀,武艺平平,混迹江湖时被南宫乐救过一命。后来两人流落到此地,与当地一群蛮匪混成了兄弟,便长居在此。不外出“干活”的时候,也种着几亩地。那家重行客栈也是他们开的,平时是南宫乐带着几个武艺好的兄弟在打理。 也许南宫乐是想一辈子就这么过完。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引来了南宫醉。林秀本要同他一起去,被他拒绝了。他对林秀说和南宫醉只是有些误会,解决了便回来。结果林秀等回来的只是一座坟堆。 南宫乐死后,林秀十分悲伤。因南宫乐死前最后一个要见的是白惜晚,林秀越发对白惜晚感恩起来。听白惜晚说只是随便在西部游玩,便强留他住下,要和白惜晚称兄道弟。却不知白惜晚现在最怕有人叫他兄弟,最后两人如朋友一般相待,互称姓名,白惜晚不敢用真名,另取名叫莫照晚。不晓得白垣之会不会气死。 这山里倒是清静,住了几日也还习惯。只是这些人……白惜晚还是有些不习惯,与文雅的白垣之比起来,这些人的确配得上蛮匪二字。不知道南宫乐在此是如何适应的。 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猜拳。喝热了,将衣襟一扯,搭到背后,古铜色的胸膛上淌着的不知道是酒还是汗。白惜晚刚来时,众人以为他只是面薄,也不勉强他。这住的时间一长,上上下下二十几号人都混了个熟,连守门的狗都对白惜晚亲热地不得了。便有人觉得白惜晚故作清高,不合群。 白惜晚也十分为难。 平时无事时,这些人喝了酒还喜欢赤膊打架。或是将一人挤到墙角,众人一拥而上,又撞又挤,直到玩不动为止。白惜晚曾因不小心说错过两次话,不幸享受过两次,等众人疯够了,林秀方将被挤得站不直的白惜晚扶起来。 此后,白惜晚决定要越发彪悍起来。除了不乱脱衣服,不大口吃肉之外,什么猜拳,大碗喝酒,丢骰子赌钱,统统都学了一遍。只是忒没赌运,每次赌钱都输个精光。酒量也不好,别人喝几坛子不倒,他喝一坛子就软成一滩泥。时间一长,人送外号绣花枕头。 白惜晚十分郁闷。 这日,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出的馊主意,又玩起新花样,猜拳打耳光。白惜晚刚算完重行客栈两个月的账,从房里出来的时候,众人正玩得兴起,一人瞥见白惜晚,笑道:“莫照晚,你小子肯定不敢来。” 白惜晚抬头一看,那人正是平时最爱阴着整自己的王老七。此人虽没恶意,但十分让人无语。施施然走过去坐下,道:“有什么我不敢的?你们玩得什么?” 转眼一看,陈胖子和周麻子一人脸上一个巴掌印,正全神贯注的猜拳。只听周麻子哈哈一笑,一巴掌扇过去,陈胖子另一边脸也印上了五指山。白惜晚顿时有些后悔。 王老七撺掇着肖若灵跟白惜晚猜拳。白惜晚对于他们这种恶趣味已经习以为常。肖若灵就是这院子里的郎中,曾经读过几年书,有一些拳脚功夫,是白惜晚唯一觉得这里还算斯文的人。作为这群人里唯二有些学问的两人,肖若灵对白惜晚有那么点惺惺相惜。 此刻,肖若灵被人按下坐在白惜晚对面,众人明显十分想看这两个最斯文的人互扇耳光,都是一脸兴奋的催促着,盼着好戏上演。 两人只猜了几个来回,白惜晚便输了。众人立马起哄,肖若灵显然也是被气氛感染,举手就扇,手还没落下,就被白惜晚冰冷的目光吓得僵在半空。众人觉得扫兴,正要嘘着散去,林秀却来了。南宫乐去世后,林秀便成了这里的当家,他虽然长得魁梧彪悍,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其实外粗内细,极擅于理事。 肖若灵正愁没台阶下,这会正好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让出位置给林秀。林秀大大咧咧的坐了,对白惜晚道:“照晚,我来和你耍一盘。都是兄弟,大家亲热些才好。” 白惜晚方才的确是没忍住,扇耳光这种事对他来说太不能适应。 听林秀这么说,面上神色缓和一些,道:“我们来。” 两人猜了十几拳,白惜晚又输了。林秀没客气,一巴掌扇过去,白皙如玉的右脸上顿时五个指印又红又肿。周围一阵抽气声。 白惜晚强压住情绪,微微眯了眼,抬起下颚,沉声道:“再来。” 又猜了十几拳,白惜晚赢了。站起身来,干脆利落一巴掌扇过去,林秀左脸肿起了五指山。 两人目光交错,电光火石,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众人觉得围观都变得十分危险,非常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你来我往,喊拳声一声高过一声,手掌越来越痛,脸越来越肿。 第二天,白惜晚和林秀都肿成了猪头,嗓子也哑了。 林秀摸着敷了药的脸,狠狠道:“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以后谁都不准再玩!哎哟……” 白惜晚三天没出门。 第四天,白惜晚出了一趟远门。自从白惜晚来了之后,就不怎么赞成他们打劫,花了些本钱从西域游牧民族手里买来羊皮牛皮和俊马,再贩卖到云州,获利可达十倍。 白惜晚用布巾蒙了脸,带了肖若灵和几个人,拖了一车羊皮,沿着商道往云州行去。 肖若灵颇有些口才,又精于计算,谈买卖再合适不过,不过武艺却比林秀还差,跟白惜晚一路倒是好搭档。 一行人走了四五天,到了无春城,这是白惜晚离开悠然庄后第一次回到无春城。想着白垣之就在不远处,觉得莫名的高兴,又黯然心痛,毕竟那件事之后才过去几个月,白惜晚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 阮暮秋……我该拿你怎么办。 白惜晚现在穿了一身粗布短衫,又用布蒙了脸,还是不敢在无春城抛头露面。他们小本买卖,只住了一间小店,老板是没见过的。进了客房,白惜晚就不再出门。 入夜,心中越发不安,不自觉的望向悠然庄的方向。守卿,你此时在做什么? 脑海里浮起白垣之坐在书房里,拿着留书的画面,却看不清他的脸上的表情。 踌躇半晌,也许是怕自己一去了悠然庄就不会再回来,这边完全没有交代也过意不去,再说自己的确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好好想想和白垣之的将来。白惜晚安慰自己,等去了云州把买卖做了,返回的时候再偷偷去看看白垣之。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离了旅店,行向落秋镇。 路过偎红楼时,白惜晚张望了一眼。肖若灵暧昧一笑,道:“你去过?” 白惜晚微微点了点头。 肖若灵问道:“莫照晚,你过去究竟是干什么的?这种地方很贵的。” 林秀虽然从来不问白惜晚的来历,不过从谈吐举止,还有白惜晚刚来时的一身穿戴来看,必定不是寻常人家。虽说院子的人来历都不清楚,肖若灵对白惜晚始终有些好奇,初来时,白惜晚看似很不好接近,一身的气息冷如冰霜,如今已完全融进他们之中。 白惜晚没有回答,肖若灵也不再问。 照旧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 等到了云州,白惜晚带着肖若灵找到悠然庄的铺子,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埋着头,等着肖若灵谈好价格。几个手下将羊皮卸下,铺子里的人正在清点查看,一旁的掌柜小声跟一个伙计说道:“管事的说庄主最近病了,你将这笔进货登好,账本迟一月再交。” 等肖若灵笑眯眯的拿了银票出来,白惜晚已埋头大步往客栈走去。 进了房间,一把扯下布巾,对肖若灵道:“我有些急事要马上去办,你带着银票到无春城兑了银子就先回去。云州有几处好玩的地方,你玩几天再走不迟。” 不等肖若灵反应,白惜晚已迈出门去。 第十四章:愁云恨雨两牵萦 一路快马加鞭,十多天的路程他用了五天。幸好骑的是西域骏马,才没被累死。 到悠然庄的时候是清早,大门刚刚打开,打扫的仆役见一匹黑马冲了进来,吓得愣住。白惜晚顾不得许多,一直冲到外院尽头才下了马。正要进内院,突然十几支暗箭飞向自己,杀意袭来。此刻手无寸铁,白惜晚无奈,低垂了头,不让人看见他眼里的紫色,双手交叠硬挡,暗箭飞到身前便如碰壁般跌落。 这才想起脸上还蒙着布巾,一把扯掉,转头道:“是我。” 片刻犹豫后,杀意退去。 白惜晚再等不得,转身冲进内院,直奔白垣之卧房。 心中有什么在不住翻腾。一把推开房门,白垣之刚刚起床,正站在几步之外,背对自己。眼睛有些酸,那背影看起来瘦削了一些。颤抖的声音的终于出口:“守卿……” 白垣之转过身,淡淡道:“你肯回来了?” “你病了?”白惜晚担忧的小心问道。 “我不生病你就不再回来是不是?”白垣之慢慢穿着衣服,眼神扫过白惜晚,眼底闪过一抹薄怒。 白惜晚不再说话,一双眼直直盯着白垣之,片刻后,道:“既然你没生病,我就不用担心了。”转身便走。 白垣之果然冲上来一把拉住他,往怀里一带,将人压在床上,怒道:“你又想走?嗯?出去了大半年,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白惜晚偏过头,小声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你打算跟那帮蛮匪住一辈子?还穿着这种衣服。”此时已是冬天,白惜晚粗布短衫外面穿着狗皮袄子。 白垣之几下将他衣服脱了,只留了亵衣。又转身开门吩咐玉烟准备浴汤和衣服。 白惜晚冷得钻进被窝,哆嗦着道:“你怎么知道我和蛮匪在一起?” 白垣之坐到床边,冷笑道:“你走后第三天我就知道你在哪了。这次你从那匪窝里出来我就得到了消息,路过无春城也不来看我,要不是我让人在云州放了消息,你恐怕……”声音渐低。 白惜晚拉住他一只手,抱在胸前,道:“我本想返程的时候来看你的。” 白垣之叹了口气:“以后不可再如此了,你若是想出去闯闯,直接告诉我便是,为什么要瞒着我偷偷走?” 白惜晚低头不语。白垣之挑眉:“嗯?” 这关是混不过去的,白惜晚笑了一笑,道:“我也是男人,不能总让你养一辈子吧。” 白垣之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还是故意恨道:“和那帮蛮匪混在一起就能出人头地了?叫什么莫照晚,想气死我?我倒想看看你这几个月都学了些什么?” 白惜晚见他不像方才那么生气,笑道:“学做买卖。” 白垣之伸手理了理白惜晚的头发,道:“从西域贩了皮革到云州,的确是利润挺高的买卖,现下正是冬天,你的羊皮可有卖个好价钱?” 白惜晚道:“似乎还不错,我让他们在云州多玩几天,先回来看你,还没细问赚了多少。” 白垣之手一顿,道:“回来看我?你还要走?” 白惜晚有些心慌,心里万分想见白垣之,但一想到阮暮秋…… 嘴上瞎扯道:“我总要做一番事业才能配得上你嘛。” 白垣之忍不住笑道:“怎么听你这话是想要造反?你是我的人,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和一群蛮匪混在一起,贩卖一车羊皮就叫事业?最后还不是卖到我悠然庄的铺子里。” 白惜晚不服气道:“生意不都是从小做起的,你从前不是这么教我的?虽然是卖到悠然庄的铺子,我可没占你便宜,都是上好的羊皮。我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卖给你的。” 白垣之将一缕头发理到白惜晚耳后,手指顺着耳朵滑到脸侧,笑道:“惜晚,你脸皮变厚了。” 白惜晚一怔,随即瞪眼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白垣之笑了笑,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的互相看着。 片刻,仆役抬来了浴桶,玉烟拿来了白惜晚的衣服。白垣之关上门出去了。 白惜晚泡在热水里,心道:真舒服,还是家里好啊…… 愣了一下,家? 吾心安处即是家。微微一笑。 白惜晚洗完澡,穿戴整齐,径直去了书房。 白垣之已让人备了早饭,等着白惜晚。此时埋着头坐在桌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守卿,吃饭。”白惜晚坐下。 今天白惜晚穿的是一套紫色云锦冬袄,领口袖口镶了一圈白狐毛。款式和两年前白垣之送他的一样。 白垣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这衣服,一时移不开眼睛,笑道:“不知怎的,我觉得你穿紫色最好看。我让他们比照你夏衫的尺寸放了一些,看来差不多。你又长高了些。” 白惜晚盛了一碗粥,递给白垣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得慌。 犹豫半天,终于问道:“暮秋……他最近在忙什么……”眼神闪烁,不敢看白垣之。 白垣之喝了口粥,道:“我让他去青州办点事,时雨和淡眉遇到些麻烦。估摸年前就要回来。” 其时已是冬月,再有一个月就要过年。白惜晚心中纠结,想陪白垣之过年,又怕见到阮暮秋。 “上个月暮秋定了亲,婚期就在明年四月。”白垣之悠悠道。 白惜晚端着碗的手僵了一下,问道:“是哪家闺秀?” 白垣之笑道:“凌霄宫的蓝如玉。” 白惜晚有些搞不懂,这两个人不是早没戏了吗。不过暮秋决定成亲,对自己来说的确算是件好事。那一夜的荒唐再过几年两人都会渐渐忘记吧。 低声道:“成了亲就好。” 白垣之夹了一口青菜,道:“再过两年把时雨和淡眉的婚事也办了。到时候,我们……”抬头瞄了一眼白惜晚,剩下的话和菜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白惜晚道:“我还是想出去闯几年,你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 白垣之慢慢吃着饭,不再说一句话, 虽然来历不简单,但白惜晚目前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如果此时要他和自己日日厮守……会不会太自私。 白惜晚想的却是南宫乐的话。不能让白垣之受人指点,何况这义父子的身份真是麻烦。 白惜晚赶了几天路,吃过早饭就开始犯困。也懒得回青园,就在白垣之书房的卧榻上睡了。白垣之去了外院,中午回来时,白惜晚还在睡。 一觉醒来,日已西斜。 原本挡在卧榻和书桌之间的屏风不知何时被移开,睁眼就看到白垣之的背影。离开这几个月,无数次想起白垣之坐在书房的模样,此刻人就在眼前,真得仿佛跟假的似得。 人的确瘦了。 轻轻唤了声:“守卿……” 白垣之转过头,放下手里的书,一张纸掉了下来。 走到床前,两手撑在白惜晚头边,俯身一吻,温柔道:“饿了没?先吃饭。” 白惜晚呆呆的看着白垣之,眼眶有些红。 两人在外间用过晚饭,天已黑了。外院有事禀告,白垣之出去了。 白惜晚在庭院里站了会,觉得冷,回了书房。走进内室,瞥见地上落了一页纸,捡起来一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边上有一团水渍。 沿着折痕将纸重新折好,拿过案上翻开的一本书,夹在里面。心里沉甸甸的,有什么压得心口痛。 白垣之回来的时候,书房漆黑一片,白惜晚不在。 心中一紧,转身往青园走去,还是漆黑一片。手不自觉的捏紧,快步走回自己卧房。如果又不辞而别,就别怪我…… 白垣之站在门口,松了口气,寒夜里,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不觉浮起一抹笑。推开门,地火龙烧得房内暖烘烘的,白惜晚只着了内衫,头发散着,坐在床边笑盈盈的看着白垣之。 转身关上门,白垣之低笑道:“这么想我?”方才的担心和不快一扫而空,白惜晚的笑容和屋里的温暖让全身都热起来。 走到屏风后,盆里水温热,洗漱一番。正要脱了厚重的裘袄,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摸上腰间,轻巧的解开了腰带,两只手灵活的钻进衣衫,顺着腰一直往下……暧昧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看来,你也很想我……” 白惜晚吻上他颈侧,双唇轻吮,不时伸出细嫩的舌尖轻轻舔舐。呼吸一下下粗重起来。再忍不住,转身将人搂紧怀里,吻上那朝思暮想的唇。白惜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情的回应,两人粗重的呼吸交错蔓延,情欲疯狂滋生。 白惜晚很郁闷,从前和如月怎样疯狂都从未哭过晕过,现在投了这肉体凡胎却总是被白垣之弄得要死不活。 早起穿衣时又被白垣之压住弄了半个时辰。此刻腰酸腿软,走到门口都打颤。又不想被白垣之嘲笑,强撑着慢慢一步一步走进书房。凳子上垫了软垫,小心坐下,端起一碗粥,喝了几口。白垣之见他唇边流了一点粥液,俯身揽过又是一阵舔吻。等他尽兴了,白惜晚想好的话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几天后,见白垣之心情越来越好,白惜晚觉得时机到了。 “守卿,我回那边交代一下,很快就回来,可好?”小心翼翼观察白垣之的脸色。 白垣之低垂着眼不语。半晌,抬眼看着白惜晚,缓缓道:“今早收到消息,南宫醉昨日已到那里。恐怕你去了也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 白惜晚背脊一凉,冲出门去。 白垣之严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惜晚,江湖不是那么简单的,南宫醉有他的理由。” 第十五章:为谁归去为谁来 一路疾奔,白惜晚紫色的斗篷在漫天风雪中翻飞。 四天后,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静寂无声。洁白的雪盖住了血腥,依稀可辨雪下尸体的轮廓。白惜晚眼前浮现起那些粗鲁却耿直的大汉,大声猜拳大口喝酒,调侃着他,将他挤在墙角。还有林秀,那个人的妻子本快要临盆了吧。 雪地中一个紫色的身影疯狂的刨开厚厚的积雪。 十九具尸体,包括林秀在内。不见他怀孕的妻子,没有肖若灵几人。 冬天土冻得太硬,只得将尸体堆在一起,从厨房寻了油来,点了一把火。你们生前萍水相逢做了兄弟,歃血为盟不离不弃,死后烧成一堆,骨灰都混在一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分彼此,也算是缘分。 白惜晚走进自己曾经住过房间,枕下的落宵剑果然不见了。 临走前,去看了南宫乐。墓碑倒在一边,被雪盖住,坟头挖得乱七八糟,棺材里尸体无影无踪。 白惜晚通红的手指又捏得发白。 转身将屋后寻了一遍,竹林里传出一阵细琐的声音。白惜晚一路寻去,在竹林深处找到了林秀的妻子,狭小的洞口被枯枝掩住。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双腿和手上血迹斑斑。看见白惜晚,竟是哭都哭不出来,口中呜咽着,眼神满是哀求。 白惜晚心中一紧,将女人抱了出来。不敢让她看见正在焚烧的尸体,将人放在屋后靠墙坐着。解下包袱,将水囊和干粮递给她。 五天前,这个女人躲进竹林,腿上又受了伤,没吃没喝,没了奶水,只得用血养着孩子。此时拿着馒头的手指上都是咬破的伤口。白惜晚不忍,轻声道:“我帮你抱着孩子,你吃完东西上点药,休息一会,我带你走。” 女人闻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呜咽道:“他呢?” 白惜晚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丈夫现在恐怕已经成了灰烬。 哭声渐低,眼泪却止不住。白惜晚从她怀里抱过婴儿,摸出伤药递给她。 女人的腿血肉模糊,冰天雪地又冷又湿。此刻顾不得讲究什么,白惜晚将女人放上马鞍,让她靠在怀里,拉过斗篷将人盖住,慢慢走下山去。 女人有伤,天气寒冷,路边又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晚上白惜晚升起火,将人抱在怀中,依旧用斗篷盖住。干粮都留给了女人,孩子又有了奶吃。 走了两天。入夜,到了重行客栈,里面居然有人。 不管是谁,现在谁敢惹白惜晚都只有死路一条。 将女人抱下马,走进去。南宫醉正坐在桌前端着一杯酒,眼神放空。 “什么人?”凌霄宫的侍卫拦住白惜晚。 “让开。”白惜晚目不斜视,浑身寒冰般的气势让人禁不住颤抖。 侍卫不由得退后一步。白惜晚抱着女人径直走上楼梯。 南宫醉慵懒的声音响起:“你倒是个多情种子。白垣之知道吗?” 南宫醉平时出门至少带七八个随从,今日却只有三人,也不见秋无言。 白惜晚停住,冷冷道:“我和你有血账要算。” 南宫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百无聊赖:“我知道你武功不弱,可惜你现在带着个受伤的女人,还有个婴儿。我要是你就该想想保不保得住他们。” 南宫醉说得不错。白惜晚如果真的动手,杀了这四人不难,可要兼顾这两母子就十分不容易。何况让这女人看见自己的紫眸,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收场。如不用魔力,现下正值隆冬,灵气反噬就可以要自己半条命。的确不是找南宫醉算账的时机。 “让你的手下老实点。杀你也许要费点功夫,杀他们就如捏死蚂蚁。”白惜晚头也不回。 南宫醉将酒杯放下,笑道:“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你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 白惜晚不再理会。推开上次自己住过的那间,将女人放在床上,包袱递给她,解下斗篷,轻声道:“你再上点药,我去弄点吃的。” 馒头又冷又硬,女人难以下咽的样子让白惜晚十分不忍。想起林秀,心中一阵叹息。虽然不明白作父亲是什么感受,但想起林秀幸福的炫耀,就觉得无比心酸。 此时黄泉路上,你可惦记你的妻子孩子?喝下孟婆汤,就不再记得了。你们终是没有缘分。 人间生老病死皆是大苦。如月,你说得很对。 南宫醉走进厨房就看见这样一幕光景。白惜晚一根紫色布带绕过胸前颈后捆住衣袖,头发仅用一根簪子随意挽起,发丝落在洁白的颈脖上。手里正在和面,星星点点的面粉溅到浅紫色的云锦上,双臂肌理匀称有力,熟练的拉出一堆面条。又从厨房角落里摸出两个鸡蛋,煎好鸡蛋,面条下锅,片刻一碗面条就做好了。小心翼翼将碗放在托盘里端上楼去,看也没看一眼南宫醉。 南宫醉眼珠都快掉了出来,牡丹折扇挡住合不拢的嘴,愣了半响,合上扇子,一笑,走出厨房。 白惜晚不知道女人叫什么名字,从前没见过两次,从未打过招呼,只听林秀叫她玲儿。 放下托盘,头也不抬,轻声道:“趁热吃吧。” 转身出了房间,来到楼下。 眼神冰冷,看着南宫醉道:“南宫乐呢?他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 南宫醉收起玩世不恭的讪笑,道:“烧了。你以为我停留在此地是为了什么,他死了也是我南宫家的人。既然带不走,就烧成灰带走!” 伸手抚了抚桌上一个黑色的包裹,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你欺人太甚!”白惜晚指节发白,“他到死都受你南宫家的折磨,还不够么?”白惜晚忍不住挥出一掌,南宫醉侧身避过,护住包裹。 心中恨意涌起,想起那些被南宫醉杀死的人,眼底闪过紫色光芒,全身气势凌厉无比。南宫醉示意,三名侍卫立即冲上楼去。 白惜晚一惊,恨道:“你想死?” 南宫醉一手抱住包裹,一手挥了挥折扇,冷笑道:“有你心上人给我陪葬,死而无怨,只怕你舍不得。何况你就那么有信心能赢得了我?白垣之教了你什么绝世武功?嗯?”眼神却瞟向二楼。 白惜晚一下子软下来,双目一片漆黑,道:“不要伤害他们。” “哦?他们已经上去了,你就算神功盖世也没办法瞬间挡在那两母女身前吧”南宫醉笑盈盈的道。 白惜晚身形一动,就要掠向楼上。又听南宫醉悠悠道:“来不及的,你的身法快不过我的声音。此时我一声令下,那两母子就得身首分离。不如……你求我” 楼上没有声音传来,白惜晚感觉到两人气息还在。 双目紧紧盯着南宫醉,缓缓道:“我求你。” 就这一次,下次再见你,要你灰飞烟灭! 南宫醉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本来也不敢真杀那两母子,不过吓吓他方便自己脱身而已。白惜晚武功不可测,此时有事要办,不能多做纠缠。只是觉得很有趣,白惜晚对楼上那女人如此在意,那他和白垣之之间又算是什么? “哦?你既肯为了那女人求我,我就放过她。你放心,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敢乱动分毫。” “让他们下来。”白惜晚声音冷厉。 “等我走出这里,他们自然会下来。这里……就留给你了。”南宫醉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语气。 白惜晚想起南宫乐,问道:“你拿了他的骨灰要干什么?不会是要让他入土为安吧?” 南宫醉面色一沉,道:“当然不是。一半洒在我爹坟前祭奠,另一半……”垂下眼去,看不出表情。 继而笑道:“白公子怎么对我南宫家的事如此关心?莫非他死前对你诉过衷情?” “他死前让我把落宵剑还给你。他不想死了还欠着你们南宫家。”最后一句自然是白惜晚自己加的,南宫乐死前凄凉的眼神冰得他心凉。 南宫醉突然狂笑不止,道:“不想欠我们南宫家?他欠了一辈子,怎么还?欠我爹一条命,他怎么还?欠我的,他怎么还?”南宫醉笑得眼泪流了出来。 “落宵剑和他,都是南宫家的!” 南宫醉抱着包裹,腰上系着落宵剑,大步走出客栈。三名侍卫从楼上跃下。四匹快马绝尘而去。 白惜晚很不明白。 南宫醉眼里分明的恨绝不仅仅是杀父之仇,他与南宫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南宫乐到死都没有提过? 转身上楼,女人一脸惊恐尚未褪去,白惜晚心里歉疚,轻声安抚几句,收拾了面碗下楼。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白惜晚敲门叫人,里面却没有回音,等了一会,推门而入。 女人脸色苍白,正艰难的挣扎起身,孩子在一旁哼哼唧唧哭着,小手不住乱动。 看来是伤势恶化了,此地离悠然庄还有三天路程,要是这女人此时死了,孩子也活不成。白惜晚忙上前扶她躺下,柔声道:“不急,等你好些再赶路。”顿了一下,又道:“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帮你做就是。” 女人看向身边的婴儿,虚弱道:“我想给他洗洗。” 这孩子也可怜,还未满月就死了父亲,现下又在外奔波了几天,用过的尿布根本没办法洗,全丢在了路上,此时已脏得不行,散发出一股臭味。 半个时辰后,白惜晚将孩子放在一盆热水中,按照女人说的一手扶住脑袋,却不知道怎么下手洗。于是女人躺在床上指点,白惜晚笨拙的终于洗完,自己身上湿得比孩子还多。 单手扯过包袱,掏出汗巾垫在怀里,将孩子裹住擦干。以前的脏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又拿出一件雪白内衫将孩子包起来,裹在斗篷里,放到女人身边。洗过澡的孩子看起来干净可爱,累得睡着了。白惜晚不禁露出一抹笑。 将脏衣服和尿布都拿出去丢掉,煮了一碗面上来。女人已坐了起来,手里撕扯着一块床单。白惜晚诧异,问道:“你要做什么?” 女人低低埋着头,含糊道:“没有尿布了,一会你的衣服要弄脏。” 白惜晚从来不知道婴儿是这么麻烦的。没办法,接过那块床单,撕成几块。女人腿不能动,费力的起身给孩子包尿布。白惜晚想着让她这样挣扎,伤口越来越严重,不知何时才能上路。 于是,笨手笨脚的给孩子换尿布,又去别的房间搜罗了几张床单,全部撕成尿布。这孩子除了吃奶睡觉跟着妈,其他事情基本都是白惜晚负责。 两天后,女人勉强可以起身,白惜晚就带着两母子启程。 边走边觉得有些奇怪。出来这么多天,白垣之竟然没有找来。 一路风尘坎坷,终于回到了悠然庄。白惜晚将女人一路抱进内院,想着这样去见白垣之有些不大方便,先将女人安置在青园。来不及换衣服就去了书房找白垣之。 推开书房,白垣之也不抬头,淡淡道:“你回来了?” 白惜晚心中担忧女人的伤势,也没多想,急道:“守卿,我带了人回来,要请个大夫看看。” “哦?我已经吩咐玉烟去办了,待会就有大夫去看。”白垣之语气依旧冷淡。 白惜晚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白垣之果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连大夫都帮他先请好了,却不派人去接自己,还这样冷淡,此事大有蹊跷。 白垣之仍旧淡淡道:“最近庄里是有些事。”只这一句,不再言语。 白惜晚从未见过他这样,面上看不出什么,却感觉无法亲近。此时再问也是无济于事。自己这几天也累得够呛,不如先去沐浴更衣,等他高兴了再慢慢哄他说出来。 青园让那两母子住了,白惜晚只得回去拿了衣服,让玉烟吩咐仆役将浴汤送到白垣之房里,玉烟挑了挑眉,表情有些奇怪。 沐浴完果然舒服多了,换上干净的衣服,肚子有些饿。想起那女人也没吃饭,匆匆走进青园,却见白垣之和玉烟都在,一位郎中正在给女人诊治。白垣之看着床上的婴儿,目光复杂。 见白垣之仍旧对自己不理不睬,只好问那郎中:“她怎样?治的好吗?” 郎中摸完脉,又查看了腿上伤势,缓缓道:“产后失调,又受了重伤,根基已损,好生调养也许还有个三五年。只是这腿恐怕不能恢复如初了。” 白惜晚不知道该说什么。见那女人此时低垂着头,眼角隐约可见泪光,心中怜悯,不禁脱口而出:“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的。” 却没注意,白垣之微微颤了一下,脸色苍白。 玉烟送郎中出去开方子拿药。白垣之方缓缓道:“我已吩咐玉烟,派人好生照顾他们,你可以放心。”这话是对白惜晚说的。 “守卿……你怎么……”瞥了一眼旁边的女人,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白惜晚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我饿了,我们书房去用饭吧。让人也送些饭菜来这里。” 白垣之始终未看他一眼,平静道:“不必了,你陪他们母子在此用吧。我已用过了。” 白惜晚越发不安,又不能继续问。白垣之起身出去,一会仆人送来饭菜。正要用饭,孩子却醒了。女人放了碗要去抱,白惜晚站起身来,道:“你先用,我抱他出去走走。” 白惜晚未注意到女人感激的目光中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种不明的情愫。 白垣之此刻心中煎熬难受。白惜晚出门时,料他很快就会死了心回到自己身边,南宫醉这次不会再放过那些人。上次因为白惜晚,南宫醉已经给过一次面子,不然几个月前那些人就该下了地府。 第三天他便去接白惜晚。路上遇到南宫醉,那人却笑道:“你那宝贝可真是个多情种子。现正在重行客栈,在下先行一步,告辞。” 心中诧异,一夜未歇。赶到前,有意先下了马,慢慢走近,却看见白惜晚抱着个婴儿坐在客栈门口,脸上温柔的笑着,亲了亲孩子。又听白惜晚道:“乖乖,我给你换尿布,你先去和娘睡。”说罢抱着孩子上了楼。心中一冷,跟着走进客栈,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楼,上面却传来白惜晚温柔的声音:“伤好些没有?我去给你煮碗面吃。孩子醒了叫我就是。” 抬起的脚步怎么也迈不上去,都不知道是怎么从客栈出来的,一路失魂落魄回了悠然庄。这就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还以为你只是喜欢江湖豪气才和那群蛮匪混在一起。惜晚,你真对得起我…… 今早玉烟来报,白惜晚抱着一个受伤的女人进了山庄。彻底心如死灰,又有几分庆幸,至少没想瞒我到底。于是吩咐玉烟去请大夫候着。 白惜晚却不知道这些经过,心里一直奇怪。腹中饥饿,却半点胃口也无,借口抱了孩子出来,寻到书房,看见白垣之一脸苍白,面色凄凉,连自己进来都没察觉。不知何事让他如此难受,忍不住低头一吻,白垣之却突然避开。莫名的觉得十分受伤,自己这一路经历颇多,疲惫不堪,好容易熬到回来,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是这样。 有些气不过,将孩子放到榻上,转身紧紧将白垣之抱住,道:“你怎么这样对我?今天不说清楚休想我放过你。” 白垣之低低冷笑一声:“我要怎样对你?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怎样才能放过我……这句话如一记响雷劈得白惜晚心尖颤抖。 相处时久,都快忘了,我是要受万世情劫的魔,喜欢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放过你,才是对你好的选择…… 手再也抱不住,全身有些冷,恍恍惚惚说了句:“好啊,我放过你……” 白垣之说这句话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失神的走出书房,庭院里厚厚的积雪泛着刺眼的光。 离开白垣之,却要行到何处去?吾心安处即是家。 让自己心安的人都已不在,连眼前这个也守不住。嗤笑一声,背负永世天谴的魔难道还能在人间逍遥自在?真正可笑。什么家?不过是凡人的无聊的玩意,有何稀罕? 大步向外走去。 第十六章:花前月下暂相逢 身上的衣服布满尘土,鞋子磨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白惜晚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出了无春城,不走大路,专往偏僻无人的的地方。脚走痛了,就飞,飞不动了,随便找块干净平地躺一会。记不得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记得出来的时候是寒冬腊月,现下四处花红柳绿,一片春意融融。 平时连小路都少走,今日却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官道上。此时人迹稀少,白惜晚抬头望去,前方不远处一道城门,上书“青州”二字。 青州?听起来很耳熟。 猛然想起花时雨和柳淡眉不就在青州?转身就走。才走出几步,背后熟悉的声音传来,花时雨兴奋的喊道:“惜晚!惜晚!”白惜晚很想咒骂老天,为什么总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躲都躲不掉。 花时雨今日一大早就出了门。阮暮秋四月二十成亲,他和柳淡眉年前就接到了白垣之的书信。现下三月初,赶往悠然庄要一个月路程。刚出城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白惜晚。心中万分诧异,白惜晚怎么会来这里,这一身又是怎么回事。 白惜晚无奈,缓缓转过身去。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冲过去先揍他一拳,再叫他一声臭小子。而如今,巴不得花时雨说他认错了人才好。 花时雨停下马车,几步拉过白惜晚,打量一番,却道:“你这是路上遇上劫匪了?想我就给我写信,我来接你啊,怎么一个人走着来了。” 还是那么不正经。白惜晚不禁笑了笑,却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 花时雨暗暗觉得蹊跷,拉着他上了马车。才进车厢就被柳淡眉一颗花生击中额头,哼道:“傻小子,想躲我们?刚出城门我就看见你了。” 白惜晚突然觉得很无力,方才调头转身被他们两人看了个清楚,待会怎么解释才好。 默不作声的坐下,眼睛无神的望着布帘。花时雨和柳淡眉却没有再问。递过一个水囊,白惜晚喝了一口,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一路行到杨风镇,三人在客栈投宿。此地乃是凌霄宫地盘,随处可见穿着白衣的凌霄宫弟子。悠然庄与凌霄宫结亲,算得上是江湖中一件大事,许多青州的帮派也聚集到此处,准备上碧云峰向凌霄宫道贺。 深夜,一个身影灵巧飘出窗外,慢慢落下,身形飘忽,迅速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白惜晚也不知飞了多远,落地是一处山谷。四面凌峰,山峦叠嶂,只一个豁口可以出入,竟让他误打乱撞闯了进来。 此时正值人间芳菲四月天,谷中艳杏烧林、湘桃绣野,芳景如屏,恍若走进一大片如梦如幻的红霞之中,心神皆迷醉。 寻到深处,这片杏桃林好似没有尽头,越往里花枝越低,繁复交错,一路走过去,带落无数纷纷红雨。踩着一地零落的深绯浅红,躲开拦在眼前的花枝,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开阔起来。花林稀疏之处,一湖碧水如镜,芳草尽染,缀了碎霞点点,青绿残红,动人可怜。 幽谷芬芳,寂静无人。脱了衣服,缓缓走进湖中,湖水清冽,如冰凉的丝绸包裹全身,埋下头去,一潜到底。 片刻,浮出水面,涟漪荡开。 长发如黑绸般铺在水中,一阵风吹来,花瓣纷飞,落在水中,沾在身上,点在发间。白皙匀称的身体半露在水面上,纤长的手指捞起几片嫣红,复又倾下,滴入湖中,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许久都不曾如此惬意,此地真是人间仙境。 南宫醉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旖旎春色。 轻轻合上手中折扇,悄然掩去身形。 今日来鸾鸣谷散心,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进杏桃林之中,身影有些熟悉。 这鸾鸣谷乃是凌霄宫禁地,只有宫主才能进入。此地又极为隐秘,外人不可能寻到入口。心下诧异,沿着密道远远跟着。这密道是开凿在山腰中的一条小路,绕谷一周,可遍览谷中美景。南宫醉居高临下,那人一举一动皆落入眼底。 这个人每次出现都让自己吃惊不已,甚是有趣。这三番几次偶然相遇,难道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白惜晚将一身衣服洗了,挂在树枝上晾着,又在水中戏耍了半天,等衣服干了才上岸。穿好衣衫,将湿发披散在身后。有些羡慕那些修炼阳气的仙魔,自己这一身至阴至寒的魔力要是用起来,头发不但干不了,还得结冰。这凡人肉身又弱,受不得冰寒,水里耍了半天,已冻得唇色发紫。 与其在这里生火糟蹋一番美景,不如再走动走动,寻些吃的再说。抬眼看了看四周,山峦叠翠,白鹭飞过,深幽处传来几声鸟鸣,几无人烟。后悔刚才没有在水里抓几条鱼上来。 虽有魔力灵气,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但也不能坚持太久,这身体还未完全长成,还是吃点好些。此时返回入口也太远,何况一路行来并无人烟,出不出去都差不多,不知这谷中还没有别的好去处。 白惜晚如此思量着,漫无目的的在山谷中乱走。天色渐晚,谷中浮起一层雾气,朦朦胧胧,恍恍惚惚。暮霭沉沉中,前方隐约浮现一处小院。似有似无的食物香味顺着微风飘来。 走近了,却无人气。小院布得置十分淡雅精致。 推门而入,桌上放了一碗米饭,半只烧鸡,几碟小菜。心中奇怪,又将房前屋后寻了一遍,确是无人,摸了摸身上,还有一些银两,便坐下慢慢吃起来。白惜晚无论再饿,吃相都和白垣之一样,很文雅。 吃饱了便犯困,许久不见主人回来,再熬不住,躺在床上睡了。 第二日清早,一阵鸟鸣将他唤醒。 桌上昨晚用过的碗盘已经不见。 到底是谁? 白惜晚整了整衣衫,走了出去。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手中那把扇子真是熟悉得不得了。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以扇掩唇,双目盈盈,笑道:“我的别院还住得舒服吧?昨夜可有吃饱?” 白惜晚心中杀意顿时无影无踪。吃人嘴短,这下真正是体会到了。 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本想遇到主人好生感谢一番,身上银两虽然不多,聊表谢意也好。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南宫醉…… 白惜晚决定掩盖过去。上次被他威胁求过他,这次又不明的受了他恩惠,无论如何不能再在此人面前处于下风。 正色道:“误入此地,多谢款待。只是不知南宫宫主此番藏头露尾所谓何事?” 南宫醉不想他居然倒打一耙,摇了摇扇子道:“此地乃我凌霄宫禁地,擅入者死。不过既然是白公子,我自然网开一面,还让出住处好生款待。在下昨夜睡在山洞之中,吹风受寒。想着白公子高床软枕,心下足矣。不料今日却被说成藏头露尾,真正可怜。”南宫醉声色并茂,万分无辜,眼神却十分戏谑。 其实他昨日回了凌霄宫,今日一早带来随从收拾了碗盘。见白惜晚睡得无知无觉,站了片刻,就出来了。白惜晚睡着的样子真正勾人,想起昨日所见,唇边笑意更深。 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说。此地只有这一处小院,难道他昨日真的住在山洞之中?那不是更是欠了他人情。 白惜晚笑道:“那真是委屈宫主了,不知在下该如何报答?南宫宫主如此相待,又是为何?不会忘了,你我之间还有血仇要算吧。” 南宫醉收起笑容,冷声道:“血仇?那帮蛮匪劫了我凌霄宫数次财物,杀了我不少手下,这仇又怎么算?” 白惜晚哑然。想起白垣之的话,“南宫醉自有他的道理。” 见他愣住,南宫醉继续道:“要不是白垣之拦着,你以为那天你能带走南宫乐?那些人早就该死。” 白惜晚真的愣住了。 救走南宫乐那天的确十分蹊跷,一路上太顺利。自己还在那山中逍遥住了许久。原来是白垣之。他却一字都没提过。 心中哀痛莫名,突然很想回悠然庄。就算他赶自己也好,恨自己也罢,本来就是自己的劫,何必让他痛苦。两情相悦固然美妙,但喜欢一个人,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而已。何况这份情爱注定了不会美满。与他有一些牵绊,不要他全心全意,保他一世平安,这不是自己的决心吗? 南宫醉将他脸上神色收入眼中,心中泛起不明的嫉妒。幽幽道:“你进了我凌霄宫禁地,我虽没有杀你,但也要遵守我凌霄宫的规矩。” 白惜晚回过神,“什么规矩?” “不是凌霄宫人自然就要死,如果是凌霄宫的人就另当别论。只要宫主允许,仆役什么的也是可以进来的。”南宫醉瞄向白惜晚,眼底光芒一闪而过。 白惜晚疑惑道:“什么意思?” 南宫醉笑道:“白公子真会装傻。凌霄宫禁地被人闯入可不是一件小事。要是传到江湖中,不知白庄主会如何处置。” 一个月后阮暮秋就要与蓝如玉成亲,如果此时节外生枝,既对不起阮暮秋又对不起白垣之。虽明摆着是威胁,但自己理亏在先,南宫醉有意为难也在情理之中。 白惜晚冷声道:“你要到底要如何?” 南宫醉微微笑道:“自然不能太委屈了你。只要做我三个月的贴身侍从,此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白惜晚双眼微眯,不明白怎么每次遇上南宫醉就被他吃得死死的。 第十七章:凄凉怀抱向谁开 凌霄宫里突然多了个十分特别的侍从。 除了宫主南宫醉,无人敢主动和他说一句话。据说长得绝美,可惜见过他的人少得可怜,敢靠近细看的更是没有。下面以讹传讹,有人说他是男,有人说他是女。 也有人说,“绝对不可能是女人。肩那么宽,腿那么长,走路身形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子。绝对是个男人,而且是宫主喜欢的那种。”这位仁兄十分有前途。 南宫醉住的听雨楼在碧云峰最高处。只有两个侍从伺候,其余事务均由这两人吩咐宫中人办好送上来。这点倒是跟白垣之很像。 碧云峰名副其实。 天气好时,头顶碧空一片,白云如烟似雾,缭绕身侧,好似仙境。 天气不好时,雨恨云愁,烟笼雾罩,别有一番情意。 听雨楼。名字风雅,人也风雅。 南宫醉的两个侍从,一个名叫朝云,一个名唤暮雨。 有一日下雨,南宫醉坐在窗前,晃了晃手中酒杯,幽幽道:“坐看朝云暮雨,醉惜晚。” 白惜晚一阵恶寒。 自从来了凌霄宫,白惜晚便决定处处跟南宫醉对着干。 于是,南宫醉经常喝到烫得死人的茶水,吃到冷掉的饭菜,诸如此类种种不堪言表。白惜晚站在一旁目不斜视,浑身散发寒冰杀气,南宫醉什么表情他统统没看见。 从此,只要是入口入手的东西,都不再让白惜晚碰。 可是,每晚入寝之时,南宫醉发现枕头总是歪斜在床边,被褥虽然铺好了,下面绝对会摸出玉簪金珠之类的玩意。 白惜晚依旧一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嫌弃我做不好你就不要让我做的表情。 南宫醉不动声色。打不得,骂不得,难道算计不得? 这日,南宫醉沐浴完,穿得单薄,走到床前,也不管枕头是不是歪放在床沿上,倒头就睡,“碰”的一声摔下床来,额头撞到踏步角上,破了寸长的口子。估计这摔下去的时候自己还加了把力。 捂着伤口,望着白惜晚凄然道:“看来如玉的婚事是要推后了。” 白惜晚彻底傻掉。 此次江湖两大势力联姻,场面势必隆重。作为凌霄宫主,蓝如玉的师父,新人要拜的高堂之一,南宫醉这么要面子的人是绝对不会顶着一块伤疤去参加婚礼的,如果他有意让这条疤多留几天的话。 此人一脸无辜,十分受伤,对白惜晚道:“明日我就修书一封送到悠然庄。希望白庄主不要太过担心,亲自前来探视才好。” 白惜晚很想杀了南宫醉。 要是让白垣之知道自己躲在凌霄宫,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虽然对于出走之事只字未提,南宫醉只怕早已猜到,只是彼此都默契的不揭破而已。 第二天一早,南宫醉站在床边,白惜晚替他穿衣系带,又伺候他洗脸漱口,梳头束发,简直无微不至。 朝云暮雨使劲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确定没看错,的确是那个白惜晚。下巴掉了下来。 用早饭时,南宫醉刚刚坐下,白惜晚就盛好一碗莲子粥,放到他面前。 上药时,白惜晚小心翼翼,动作温柔,眼神关切。 南宫醉受用无比,歪了歪嘴角,“痛……” 白惜晚马上俯身对着伤口轻轻吹气。温热的气息抚过额间,奇异的舒适,南宫醉眯了眯眼,喉头一紧。白惜晚胸前的衣襟擦过脸侧,温热的体息带着似有似无的冷香侵入鼻腔,漫入四肢百骸,身体中有什么在翻腾。 上头一个冷冽的声音传来:“别胡思乱想。” 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 南宫醉勾了勾唇,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白惜晚直起身子,微微眯着眼,两道寒光冻得人直发冷。 突然有些好奇,白惜晚跟白垣之相处时又是何种光景。 抿了抿唇,有趣。 如此,南宫醉终于得偿所望,白惜晚为了让那道伤疤早点消失,对他殷勤体贴,百般照顾。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孤傲美人竟然还有这样一面,想到此处,南宫醉吩咐朝云:“晚上让厨房做一道白灼虾。” 但是南宫醉万万没想到,白惜晚对他直接无视,将那盘虾往暮雨面前一推,道:“少给他剥几只,对伤口不好。” 几天后,伤口痊愈,一点痕迹没留下。白惜晚虽然不再殷勤顺从,但对南宫醉的态度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三天后,四月初十,南宫醉先行一步。四月十二,蓝如玉坐着红绸装饰的豪华马车前往悠然庄。 白惜晚只说了句“我不去。” 南宫醉也没问为什么。 白惜晚很纠结。不管和阮暮秋之间发生过什么,毕竟从到悠然庄开始,阮暮秋对他的关怀照顾一直没变过,那是一种从未经历的感情。白惜晚觉得,应该有些像南宫乐和林秀,但是更深。 反复辗转,夜不安眠。 四月十五,白惜晚一大早就离开凌霄宫。也许,阮暮秋已经淡忘,毕竟他曾经那样喜欢蓝如玉,现在又要娶她。那一夜应该只是一时冲动,自己又何必放不下。 白惜晚心中轻松许多,一路疾奔。婚礼当天怎么都应该亲自向阮暮秋道贺,就算不能道贺,远远看一眼也好。 还有白垣之,思念如灾,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眼前躺着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全是送蓝如玉出嫁的凌霄宫弟子。几十箱嫁妆被打开,红绸扯得七零八落,马车歪在路边,大红喜字跟腥红的血混在一起,呈现出奇异的悲哀。 新鲜的血迹一直洒到路边,马车里没有人。 路边就是悬崖,难道…… 一跃而下,悬崖下果然躺着几具尸体,都穿着凌霄宫的白衣。寻着血迹,一路上都是凌霄宫的人,没有活口。 蓝如玉……应该还没死。 白惜晚眼眸变成紫色,往前飞去。 蓝如玉一身红衣凌乱,拼死抵抗,最后几个凌霄宫弟子倒下。 带着面具的人扯开了腰带。 绝望的双目不甘的圆睁着,手中长剑颤抖。 这些人先在路上设好了埋伏,停留的取水处被下了毒药。毒发之时动手,凌霄宫众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此刻内力不足三成,一路抵挡逃到此处,再无生路。 闭上眼,把剑一横。 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握住自己的手腕。周围惨叫声此起彼伏。睁开眼,一张绝美的脸,紫色的衣衫,紫色的双眸,没有表情。很冷,真的冷,就像那个冬天的雪。 蓝如玉并没有看清他如何杀光了那些人,思绪飘到很远很远。 白惜晚轻声道:“你受伤很重。我带你去悠然庄。” 依偎在渐渐变得温暖的怀抱中,方才的寒冷已消失。这个人,总是这样,明明很冷,又很温暖。 白惜晚一路不停,抱着她飞过山峦,越过树林。蓝如玉笑了,虚脱的声音问道:“你是神仙吧?我怎么会遇到你?” “我不是。别说话。”声音也很冷,却带着关切。 蓝如玉闭上眼,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幸福的笑。白惜晚没有看见。 四月二十,悠然庄张灯结彩,宾客临门,喜气洋洋。 南宫醉、白垣之、阮暮秋都望着山庄大门。就快到吉时,还未见送亲的人来报喜。 守在门外的仆役一声惊呼。 白惜晚衣衫上血迹斑斑,抱着一身喜服的蓝如玉,越过众人,走到三人面前。 蓝如玉双目直直看着白惜晚,仿佛没有看到其他人。 白惜晚对阮暮秋道:“她伤得很重,我把她带回来交给你。” 蓝如玉突然双手绕过白惜晚的颈脖,靠近他,认真道:“我不要和他成亲。我喜欢的人是你。” 蓝如玉声音不大,但四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惜晚有些僵硬的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和阮暮秋成亲,我喜欢的人是你。你愿不愿意娶我?”蓝如玉笑得很甜,一丝鲜红从嘴角流下。 白惜晚低下头,第一次认真看蓝如玉,“为什么?” 蓝如玉猛的吐出一口鲜血,白惜晚再站不住,抱着她就这么跪了下去。 鲜红的血淌过喜服,流到紫色衣襟上,凄凉,绝艳。 蓝如玉目光渐渐失去焦距,“我第一见你时,你也穿着紫色的衣服,身后的梅花就像血一样红……” “……你送给我的那支红梅,很好看。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你的名字,白惜晚。武林大会时,我看到你,就知道你已不记得我了。输给他的时候,我以为你会看我一眼……” “……后来,他说很久前就喜欢我,想娶我,我答应了。不能嫁给你,嫁给你在意的人也好。没想到,到了最后,老天又让我遇到了你……我”蓝如玉声音渐渐低下去,再听不见,双臂软软落下,失去光芒的眼睛却一直看着白惜晚,没有合上。 那天的雪下得很美,送我一枝梅花的男人带走了我的心,从此爱不上别人。有人说一见钟情很傻,但我身不由己。 白惜晚笑起来,笑得很苦,很涩。 我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送过你一枝梅花,甚至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阮暮秋将过门的妻子。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如果知道,我一定会拒绝你。可你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这样说着喜欢我,死在我怀里…… 低着头,笑得越来越大声,眼角有泪滴下。 周围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碍于悠然庄和凌霄宫的威势,不敢随便议论,纷纷驻足远观。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南宫醉。拍了拍白惜晚的肩膀,从他怀里接过蓝如玉,交给阮暮秋。对白垣之道:“新娘受了伤,这婚礼恐怕得推迟。接下来,白庄主看该怎么办?” 白垣之回过神来,对众人道:“新娘受伤一事我悠然庄定会全力追查。婚礼今日不能举行,但酒席已备好,请各位先入席。怠慢之处望众位海涵。白某在此谢过。” 宾客都离去后,白惜晚仍呆呆的跪在地上,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 阮暮秋面无表情,眼神复杂的看着白惜晚。 白垣之和南宫醉前去酒宴招呼客人。此番意外,措手不及,众人前来道贺却遇到这样的事情,主人自然要安抚一番,一一道谢送别。 本来喜气洋洋的礼堂中只剩下阮暮秋和白惜晚两人,新娘冰冷的尸体躺在地上。 半晌,阮暮秋平静的问道:“是谁干的?” 白惜晚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泪,闭眼道:“不知道。都被我杀了,在悬崖下。” 阮暮秋没有说话。 “对不起……”白惜晚一直闭着眼,不敢看蓝如玉,更不敢看阮暮秋。 蓝如玉的死不是他的错,蓝如玉喜欢他也不是他的错。这句对不起到底对不对白惜晚不知道,但此时阮暮秋要他做任何事,他都会答应。 ……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 这些话开不了口,白惜晚只觉得胸口闷得好痛。是委屈,是歉疚,他搞不懂,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半个月后,蓝如玉被葬在凌霄宫后山,坟茔旁种了一株红梅。 此后白惜晚再没有去看过。 第十八章:为君沉醉又何妨 阮暮秋整日喝酒。白惜晚回到悠然庄。 那些劫杀送亲队伍的人最后查出是被人雇佣的一帮流寇,毒药却出自某个名门正派。毕竟两个最大势力的联合,对一些人造成了威胁。 凌霄宫和悠然庄忙了一阵,江湖中又平静下来。 白惜晚住在内院角落的一间小屋。回来那天,去看望了青园的那对母子。孩子已经会坐了,看到白惜晚就笑得很开心。多日来的愁苦被冲淡了一些。 女人的腿完全废了,每日在床上抱着孩子喂奶,逗孩子玩。玉烟派来的两个丫鬟很尽心,据说白垣之每个月都会来看一次。 白惜晚只去过一次书房,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如玉的死,让白惜晚心中的恐惧更大。看向白垣之的目光中满是爱慕,怜悯和伤痛。白垣之看着账本,眼神很冷。 无奈的笑,从一开始,你我就是这样进退不得,如今又回到了过去。 七夕那天,白惜晚煮了一碗面,让玉烟送去书房。今天,不敢见白垣之。 阮暮秋几天没回来了,庄外的事情已处理完,不知又在何处眠花宿柳,借酒消愁。 白惜晚决定去找他。蓝如玉的事情无从解释,无从道歉,但自己和他之间都还欠彼此一个交代。毕竟,阮暮秋不能从此消沉一辈子,白惜晚也不能背着包袱过一辈子。 在落秋镇找到阮暮秋的时候,他果然烂醉如泥,睡在一家妓馆中。白惜晚将他背回客栈,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天亮。 阮暮秋醒来,觉得头痛口干,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抬起一只手臂挡住眼睛,“给我拿杯水。”声音有些沙哑, 有人走开,回来时,一杯水递到手中,坐起来喝了一口,是温热的茶,苦涩中带着甘甜,不是妓馆的碧螺春。侧过头,避开直射的光线,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白惜晚的声音温柔又冷淡,“起来吃点东西。一会出去走走。” 阮暮秋双眼幽如深潭,蕴着难以察觉的情绪。 对白惜晚总是无法拒绝。心中苦笑。 从起床到现在,阮暮秋一言不发,白惜晚有些忐忑。他发怒也好,讽刺也好,哪怕憎恨也好,都比这样看不出情绪让人心安。 两人沿着柳堤河岸,慢慢走着。一直走到日暮西斜,还是沉默。 河水滔滔,泛着粼粼波光,远处传来小孩喧闹和大人呵斥的声音,几缕炊烟袅袅,数点灯火初上。凡人的生活就是如此简单,也是如此琐碎。 如果蓝如玉没死,阮暮秋和她明年也许会有一个孩子,夫妻和睦,子女承欢,其乐融融。白惜晚愿意为阮暮秋做很多事,只要他开心。此时,原本打算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头。 想起过去傻傻的时候,柳淡眉的捉弄,花时雨的玩笑,后来青山书院的种种,每次都是阮暮秋默默的照顾自己。细细想来,他性情很安静,不容易看出喜怒,总是那么温和,一脸微笑的站在那里,常常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很厉害很出众的人。 只是这个人……白惜晚叹了口气。 一直沉静的阮暮秋突然开口:“去喝酒吧,你还从来没有陪我喝过酒。” 白惜晚看着他,点了点头。 有些话的确要喝醉了才好说出口。 阮暮秋包下一条画舫。 推开窗,相邻的船上传来歌妓纤细婉转的歌声。 “夜沉沉,人悄悄,恨悠悠。漫辗转、数尽更筹。阑干阁泪,试弹了又还自流。梦里虽曾见伊,奈楚雨难留。樽前意、花事前,见时喜,别时愁。算一一,都在心头。天长地久,这烦恼几时休。怎得鸳衾凤枕,依旧日惆寥。” 白惜晚无心细听。 阮暮秋端着酒杯,眼神不知飘向何处。喃喃道:“樽前意、花事前,见时喜,别时愁。” 苦笑一声,举杯道:“惜晚,来,陪我喝几杯。” “都说一醉解千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白惜晚仰首一饮而尽。 两人连喝了几杯,“酒入愁肠,都化作相思泪。可惜我连泪都没有。”阮暮秋眼神清明。 白惜晚已染上两分醉意,目光潋滟,“暮秋,你可知道人世间的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什么时候注定的你都不知道。等遇上时,不管是痛还是甜,都只能认命。” 阮暮秋直直看着白惜晚,道:“我知道。” “那你便该看开些,有些事并不是你我愿意的,可既然发生了,就只能慢慢忘掉。”白惜晚说的是蓝如玉之事,阮暮秋却想到了另外一件。 收回目光,看着杯中解愁之物,声音低沉,“可是我忘不掉。不管我喝了多少酒,连醉死的时候都会梦见。有时候我很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出息。” 白惜晚双目炯炯,恳切道:“她已经死了,你们的缘分已经尽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不管恨我还是怨我,不要再借酒浇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不怕你怪我,就算你现在一剑杀了我,我也认了。” 阮暮秋突然大笑起来,酒呛入喉中,脸上泛起嫣红,有一种悲凉的美感。 “我倒希望你一剑杀了我。”握拳放在唇边,猛咳了几声,眼角有些湿润。 白惜晚握住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恳求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暮秋。” 温热的触感从手上传到心里,阮暮秋莞尔一笑:“那就好好陪我喝一次。” 白惜晚不记得灌下多少杯酒,眼前的阮暮秋越来越模糊。 脸很烫,再坐不稳,靠在桌上,一手托腮,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悠悠道:“我好像喝醉了,暮秋。”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自己,白惜晚无力的靠上去,醉意朦胧,“暮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都不像个孩子,婆婆妈妈,像个老妈子似得。其实我比你们大很多,你却一直在照顾我,怕我迷路,怕我掉到池塘里,总是拉着我不放手,每次我心里都觉得好笑。” 推开那双扶住自己的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嘲道:“我说话怎么那么清楚?看来还没有真醉,有些话我要真醉了才敢对你说。”仰头一饮而尽,缓缓放下酒杯。 双手撑住桌面,不敢抬头,低声道:“那一晚的事……我们都忘了吧。你放心,我又不是女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恨你一辈子。忘了,我们重新做兄弟。”虽说酒能壮胆,白惜晚此刻还是很怕。 一双手扶住双肩,滚烫的胸膛贴上后背,阮暮秋的气息就在耳旁,“恐怕我忘不掉。在很久以前,我就没把你当小弟了,你说怎么办?” 浑身一僵,又听他道:“我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曾经以为,是因为你像蓝如玉。后来才明白,我喜欢她,其实是因为她像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次你走后,我知道你怨我,躲我,可是我不后悔。要是你不肯回来,我就去找你,我有足够的耐心让你慢慢接受我。可是,我在书房门口看到师父……后来我又去了书房,那是你的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夹在一本诗集里,那一页正好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阮暮秋沉默半晌,低低笑道:“我是不是很可笑?我拿着那张纸的手不停的抖,也不知道撕坏没有。后来来我和蓝如玉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以为娶了她,慢慢就会忘了你。可我还是错了,那天你抱着她进来的时候,我竟然有些恨她,又有些可怜她。每日喝酒时都忍不住在想,我和她到底哪个更可怜?” 肩头有温热的湿润,白惜晚不敢回头,全身发冷。 身体被阮暮秋拥得更紧,下身渐渐感觉到异样,连忙挣扎,侧身对上阮暮秋幽深执着的眼,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他想要的只是这身体,其实也不是不能给,只是……只是白垣之…… 犹豫中,阮暮秋霸道的气息罩住微启的双唇,双手被反剪在身后。酒意上头,白惜晚有些晕,想不清楚该是反抗还是顺从。 迷蒙中,被压倒在床上,衣衫被扯开。阮暮秋强势又热情,无法抗拒,不想抗拒,放纵一次又何妨?反正不管自己怎么做,到头来都是一样,喜欢自己的人不是痛着死就是煎熬的活,所谓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白垣之,不敢靠近他,两个人都痛苦。为了阮暮秋,躲开他,结果死了一个蓝如玉,两个人的劫变成三个人痛。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双手环上阮暮秋的后颈,主动将身体贴近。 身上的人动作更加激烈狂热,呼吸交缠,呻吟渐渐变得荡漾。 第二天中午白惜晚才醒来。阮暮秋一脸的惬意,侧躺在床上,勾起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把玩。白惜晚慵懒的半睁着眼,乌黑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情绪,一夜的激情染得唇色嫣红。阮暮秋禁不住低头一吻,满意的听他发出细微的呻吟,片刻分开,轻声问道:“难不难受?”阮暮秋二十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昨晚数度销魂,天明时又缠绵一番,担心他有些受不住。 白惜晚缓缓睁开潋滟的眼,懒懒道:“我没事,就是有些乏。歇会就好了。”翻身压在阮暮秋胸前,伸手揽肩,低头轻轻一吻,幽幽道:“以后想做就告诉我,我不会拒绝。你高兴,我也快乐。” 阮暮秋的眼神深得看不清,浅笑道:“待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们在此多玩几天。” 休息到傍晚时分,两人离了画舫,在城里用过晚饭,沿着青石大路向城郊走去。 这是一处幽静宅院,藏在一片翠竹掩映之中。一条青石铺就的阶梯通往高处古朴的竹门,石缝中钻出簇簇青苔,两侧的绣球花开得正盛,花朵大而艳丽,清冷的幽蓝中透出冷艳的浅紫,粉团般簇拥在青翠枝叶间,仿若两道彩云织就的锦屏,沿着石阶铺就而上,溢了一路芳香。 白惜晚爱极了这幽雅景致,不觉心旷神怡,浮起一抹笑来。 阮暮秋眼中光彩浮动,微笑道:“我知道你最喜欢紫色,早就想带你来此,今日终于得偿所望。”白惜晚转头对他一笑,风姿绰约,令人失魂。阮暮秋只想将他揽入怀中,再不分开。 两人拾阶而上。进门一座嶙峋假山,一条竹笕引来山中清泉,细细流入底下小池之中,几片深绿莲叶之间缀开数朵青莲,寂静幽芳,与世无争。右边墙角几丛繁茂的红色绣球花热情浓烈,与门外一片艳紫交相呼应。左侧几竿修竹,一副石桌石凳,白色院墙上爬着一些藤蔓,开着橙红色的碎花,十分雅致。 白惜晚心情大好,满院打量个不停,口中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此处的?” 阮暮秋轻声道:“两年前,从青山书院回来之后。有一次来落秋镇上办事,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介绍的。”第一眼看到这里时,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于是买了下来,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直住在这里。 “你在落秋镇就住在这里?暮秋真是雅致。”白惜晚伸出一指逗弄着竹笕里流出的水,一脸的兴味。 阮暮秋笑道:“没有,不过以后我倒想住在这里。”双眼清澈明亮,弯弯的看着白惜晚。 白惜晚点了点头,十分赞同。 此后几日,两人住在幽静宅院中,品茗下棋,调琴弄音。时光如绸,轻滑而过。 白惜晚弹完一首曲子,揉了揉手指,笑道:“两年没摸琴,生疏了许多,不过我当年就学得不怎么样。暮秋你也来弹一曲。” 阮暮秋也笑道:“你在书院时就只爱看书,尤其喜欢读诗词,还记不记得我送你那本诗集?” “怎会不记得,就放在青园的书柜里,时常拿出来翻一翻。”白惜晚说完,心下一念,出来已经十几天了,白垣之会不会…… 阮暮秋净手焚香,翩然而坐,湖蓝色的长袖轻?过琴弦,十指修长,轻按慢抚。琴音淙淙,悠长婉转,流泻无尽春思秋意。一曲终了,银玄微颤,余音袅袅。 白惜晚回过神来,垂目道:“这是相思曲?” 阮暮秋站起身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正是相思曲。” 白惜晚故意不去看那眼中的深深情意。 晚上,明月高挂,洒了一地青霜。两人在庭中石凳上喝酒赏月,晚风轻抚,竹影绰绰,叶声飒飒,推杯换盏,酒意渐浓。 白惜晚喝酒容易上脸,此刻白皙的脸上浮起桃红色,眼神迷醉。阮暮秋轻轻将他揽过,细细吻上带着酒香的双唇,白惜晚果然没有拒绝。月影之下,鸳鸯交颈,美酒倾倒,汪了一地春意。 花香袭袭,月华淡淡,两个交缠的人影慢慢分开。白惜晚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平静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回去吧。” 阮暮秋目光骤冷,“惜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惜晚双目低垂,默然片刻,决定把一切说清楚,“那天在船上我说的话你不会不明白。你我之间只能到此为止,我心里永远都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暮秋,我能给你的,都已经给了。不能给的,永远都给不了。” 云遮月影,阴暗下看不清阮暮秋脸上的情绪。 白惜晚继续道:“那天我说了,我比你们大很多,你后来却没问。我眼下虽是肉体凡胎,可前世活了几百年。心里除了白垣之,还有别人,是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人。暮秋,喜欢上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阮暮秋不可置信的低声道:“你是妖魔还是神仙?” 白惜晚自嘲的笑了笑:“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神仙?我是魔,七情六欲皆为极致的天魔,受了天谴转世受苦而已。人间一切伦常之乐皆与我无缘。”眼睛垂下,再抬起时,一双紫眸潋滟勾魂。 阮暮秋绝望的闭了闭眼,痛苦道:“惜晚,不管你是什么,你心里能不能有我一席之地?你为何要这样对我?顺从我,却不爱我。” 紫眸闪过无奈,“暮秋,我很珍惜你,所以不忍心你难过。我这么对你,只是为了等你将来妻妾环绕,子女成群之时,想起我来,只觉得快乐,而不是伤心。”抱住阮暮秋,伏在他肩上,低声道:“还记不记得你十八岁生辰时我送你的那副字。凡人短短一世,不要太苦,有些东西,得不到就不要太执着。能得到的,好好享用,才不会后悔。” 阮暮秋退后一步,眼中太多情绪翻涌,黑瞳深如幽潭。 “那白垣之呢?不管你前世如何,这一世你是他义子,你们是不可以在一起的。世俗不会放你们逍遥自在。”阮暮秋声音颤抖。 这句话戳到了白惜晚的痛处。白垣之是悠然庄庄主,不可能抛下一切和自己隐没山水之间,更不可因乱仑之名受世人指责。 不可容忍。 白惜晚低头不语。 阮暮秋沉声道:“我曾经千方百计想忘了你,可我做不到。如今得到了你,却得不到你的心。你说你是魔,你又怎知凡人心中没有魔?我的心很久之前就入了魔,不可自拔,不可饶恕。惜晚,我不想逼你,可我该怎么办?” 抱住眼前人,泣不成声。 白惜晚越来越冷,蜷缩在阮暮秋怀里,心中一片冰凉。 总有一些事,让人无能为力,却又不能听之任之,千般辗转,万般思量,恼人肠断,催人心伤。 对白垣之的一世之约,尚能答一句“尽量”,而对阮暮秋,注定只能辜负。 紧紧抱住抽泣的身体,侧头吻住。也许,只有身体的交融才能安抚彼此的恐惧和空虚。 地上冰凉,月光洒在身体上,浮起绝艳的苍白,数点碎红花瓣凌乱落在纠缠的发间,残香犹怜。 第十九章:一寸柔肠情几许 次日,两人启程。五天后回到悠然庄。 阮暮秋先去书房拜见白垣之。白惜晚等到傍晚才终于鼓起勇气走进许久不曾进过的书房。白垣之皱着眉,看着才从青州送来的信。 面对白垣之,白惜晚总是有些踌躇,有些小心,有些担忧。 白垣之抬起头来,看见白惜晚,有些惊讶。随即淡淡道:“你回来了。去过青园没有?” 白惜晚答道:“去过了。你最近……怎样?” 折起信纸装进信封,白垣之冷笑道:“还能怎样?你不是都看见了?” 白惜晚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白垣之两步之外,看着他认真道:“我看见了,所以我来找你,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说清楚。” “哦?洗耳恭听。”白垣之挑了挑眉,却不敢看白惜晚,垂下眼去,目光落在一本诗集上。 深吸一口气,白惜晚恳切道:“守卿,我很想你,每天每夜都想。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告诉我,不要故意冷淡我,有时候我也会伤心。” 白垣之一阵微不可查的颤抖,垂目笑道:“我冷淡你,却没有骗过你,更没有背叛过你。你上次出走到底是为什么?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上次出走,是因为阮暮秋……但是绝对不能让白垣之知道。 见他踌躇,白垣之半边嘴角勾起,仿佛自嘲般笑道:“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却没想到你和他一样。我不能怪你什么,人一直帮你照顾着,不会委屈他们。今后你我仍是名义上的父子,再无其他。” 白惜晚愣了愣,明白过来,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原来他误会的是这件事。 眨了眨眼,笑道:“多谢庄主厚恩,林秀在泉下定然感激不尽,我带他谢过白庄主。” 这回轮到白垣之愣住,双眼定定的看着白惜晚,“谁是林秀?那孩子和女人难道不是你的……” 白惜晚眼中笑意盈盈,面上故作惊讶道:“我的什么?” “我在重行客栈看到你抱着那孩子……”白垣之有些动摇。 白惜晚笑道:“原来你去接过我。那女人是我朋友林秀的妻子,我赶去的时候林秀已经死了,这女人受了重伤,又带着那么小的孩子,我不得不停留在重行客栈照顾她两天才敢上路。我不仅帮她抱孩子,还帮她洗孩子,换尿布。” 白垣之面上神色变幻被白惜晚一一收入眼底,上前抱住,伏在耳边低声笑道:“你吃醋了?” 白垣之心中翻腾不止,后悔,愧疚,思念,渴望一一涌上心头。转念一想,又一把推开白惜晚,恨道:“你怎么不早说清楚。还有那个蓝如玉又是怎么回事?暮秋人又怎么办?” 白惜晚一下僵住,蓝如玉和阮暮秋,是此刻他最不敢想的人。但白垣之既然提起,就肯定躲不过去,稍加思量,轻声道:“蓝如玉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我也被吓到了,我一点也不记得认识她。我……” 见他脸色突然苍白,想起那天的情形,白垣之其实也明白几分,伸手抱住白惜晚,温柔道:“我是不是该修间金屋子,把你藏起来?放到外面去几天,尽惹祸。” 日思夜想的人抱着自己,白惜晚全身温暖起来,不由自主坐到白垣之身上,贪婪的拥紧温热的身体,那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两母子的事情我一回来就想告诉你,衣服没换就来见你,结果你对我那么冷淡,根本没给我机会开口。”白惜晚故意很委屈,心中闪过一丝促狭。 白垣之果然顿住,有些惭愧,片刻后恨道:“你一个男人抱着个女人还有孩子回家,你说别人会怎么想?要不是那女人死活不开口,我都想替你做主给她个名分了。” 这倒是白惜晚没料到的,男女之间的禁忌他主要靠看书理解,根本没想过当时的情形的确十分让人误会。又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冤,不服气道:“那女人双腿都是伤,根本不能走路,我不抱她怎么办?” 白垣之也来了劲,恨道:“她伤了腿,你只能抱。她饿了,你就只会煮面吗?” 白惜晚又愣了愣,不敢造次,老实道:“守卿,我真的只会煮面。”还是为了你才专门学的,你怎么就忘了,果然是醋意盖过了理智吗,为了一碗面恨我那么久。 白垣之才是真的愣住了,微微有些脸红。 白惜晚搂紧他脖子,吻了一下,撩开他耳边的发,轻声道:“晚上给你煮面吃。” 白垣之顺杆而上,回吻过去,含糊道:“我现在就饿了,怎么办?”拉着白惜晚的手摸向腰间。 压抑了几个月的热情喷涌而出。罗帐轻摇,春色渐起,凌乱了一室春意。 白惜晚不知道,此刻有一个人满目伤痛的看向书房,片刻,转身离去。 白垣之皱着眉头,手指一下下敲在桌上。白惜晚核完几本账簿,抬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了。起身重新泡了一壶,给白垣之也换了一杯热茶。斜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又是从青州送来的加急快报。 抿了口茶,小心问道:“青州那边……出了什么事?” 白垣之侧过身,端起茶杯,用杯盖抚了抚面上的茶叶,缓缓道:“凌霄宫似乎有意和我们作对。最近不少店铺的货源都被影响,青州那边的一些人手也被挖走。南宫醉究竟想干什么?两败俱伤的事情不像是他的作风。” 白惜晚不懂这些事情。在魔界,强大的与生俱来的能力足以威慑一切,包括对付仙界,单纯而直接。 “那要怎么办?”南宫醉看起来玩世不恭,其实是个十分不好对付的人物,白惜晚深有体会。 “明日青州那边的管事会来,朝廷的人正好要巡查蜀州和青州一带的商贾赋税,也许可以利用一下。”白垣之喝了一口茶,看着白惜晚,微微笑着,“惜晚明年就十八了,以后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总不能看一辈子的账本。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些琐碎的事情。” 白惜晚倒真没想过喜欢不喜欢,只要能帮上白垣之,自己又不十分讨厌的事情都乐意去做。 想了想,道:“人间的事情我知道的还不够多,不过在蛮匪山的时候我主要负责算账和护卫。西边那些外族有时候很不好讲理,我对付这些事情倒是比较在行。这次的事情如果有棘手的地方,我可以去。” 白垣之觉得此刻的白惜晚一点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自然的融合到沉静的气质中。弯了眼睛,笑道:“你过去很有经验?杀过多少人?” 白惜晚晃了晃手中茶杯,垂目看着浮沉的茶叶,漫不经心道:“人倒是没杀过,妖杀过几千只,魔界叛逆那年,我杀了一万魔族。神仙嘛,杀得少些,加上虾兵蟹将估计几百还是有的。” 白垣之一口茶含在嘴里,半吞不咽,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白惜晚,这真是那个对自己温柔顺从的情人?差点呛住,放下茶杯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恐惧。 白惜晚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嘻嘻的看向白垣之,得意道:“虽然我现在只剩下很少一点魔力,不过在人间嘛,应该还算够用,只是这身体弱了点,估计再过两年能更随意一些。” 白垣之不自然的握了拳放在唇边,咳了咳,小声问道:“那年你掉进池塘也是因为身体太弱?” 白惜晚坦然道:“掉进池塘是因为不小心。那时候魔力还不能随意控制,走不上去,只能在池底等你来救。” 白垣之觉得这句话有些问题,“走不上去?” 白惜晚放下茶杯,笑道:“我不会游泳,在水里都是用走的。” 白垣之多年来的疑问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眼睛里的金色光圈怎么后来又变成了紫色?” 白惜晚顿了顿,眼神黯了下去,缓缓道:“那是护身仙印。你后来看见的紫眸才是天魔的徽记。” 白垣之没有听懂,犹豫的问道:“你是魔,怎么会有仙印?” 白惜晚望向窗外,苦笑道:“那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 白垣之垂下头去,再说不出一句话。 有些庆幸自己居然遇到了白惜晚。 彼此相爱,温柔相待,何其难得。 第二十章:酒醒时候断人肠 次日晚宴设在如春楼。朝廷派来的官员不胜酒力,一轮敬酒下来就软了一半,白垣之亲自将人送到芙蓉楼,挑了两个美姬伺候。下了楼来,又去招待随行的地方官员。暖阁之中,丝竹袅袅,莺声燕语,白垣之言语风趣,几位地方官员又都是油皮老道的,荤素不忌,谈笑连连,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白惜晚酒量尚浅,陪到一半就有些头晕。趁着花娘添酒,假装起身出恭,躲到隔壁客房,本想躺下休息片刻,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梦中觉得很冷,站在冰天雪中瑟瑟发抖,远处似乎有温暖的火,拼命跑过去,明亮的火焰却没有温度,使劲将身体靠近,再靠近,暖意从手心传来,触感有些柔软,摩挲那团火焰,又有些湿润。这真实的感觉…… 迷蒙中睁开眼,手指触摸之处是两片柔软的唇,往上是一双幽深的眼,阮暮秋不知何时躺在自己身边。想收回手,却被抓住,听他软软道:“惜晚,我好想你……” 虽然答应过阮暮秋,但此时白垣之就在隔壁。使劲抽回手,低声道:“改天再来,我们先回去……”话音未落,双唇被阮暮秋堵住,几番纠缠,等他离开,白惜晚冷着脸道:“暮秋,别太过分。” 阮暮秋勾唇,食指抚上被揉得嫣红的唇瓣,低低道:“他醉得不轻,已经回去了。此处只剩我们两人。惜晚……你答应过我的。” 俯身将人压在身下,双手摸进衣衫,滑腻的触感让人疯狂。 白惜晚凝神细听,隔壁果然很安静,也没有人的气息,遂放下心来。 白垣之今天喝了不少酒,等几位官员尽了兴纷纷搂着美妓入房之后,才想起白惜晚中途退席,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阮暮秋今天也陪了不少酒,不想连夜回庄,就在隔壁歇了。 白垣之走出暖阁,将守在外面的童子丫鬟招来一问,都说没见过白公子。顿时有些担心。白惜晚样貌出众,方才几位官员虽不好男色,也忍不住偷偷打量,白垣之看在眼里,巴不得白惜晚早点离席。 将周围空着的客房都找了一遍,不见有人。想起暖阁里头还有个小间,既然没人看见白惜晚,说不定是在里头睡着了。想着白惜晚醉酒后的样子,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刚走到门前,几声呻吟断断续续从隔壁传来,那熟悉的声音里包含着怎样的意义,白垣之再清楚不过。 脚步如有千斤沉重,原本因饮酒发红的脸色瞬间苍白,缓缓走到那扇门外,更加清晰的声音透过木门击溃最后一丝侥幸。 阮暮秋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疯狂。“暮秋……快些……”难耐的呻吟变得越来越荡漾。 白垣之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转身,逃也似得走出芙蓉楼。耳边缭绕着白惜晚的呻吟,不敢去想他此时和阮暮秋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白惜晚整理好衣衫,想着白垣之回去后找不到自己,坚持要回去。阮暮秋一言不发,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内院书房中透出灯光。白惜晚心下疑惑,他不是喝醉了吗? 踌躇着推开门,白垣之坐在书桌前,埋头把玩着一块玉佩,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白惜晚走近了,他好似没有察觉,依旧看着手中的玉佩,目光哀伤而深情。 白惜晚轻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白垣之的声音冷而平缓:“你不是也没睡吗?” 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白惜晚犹豫着答道:“我在芙蓉楼睡着了,刚回来。” 白垣之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惜晚,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 白惜晚一句话噎在喉中,吐不出来。白垣之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又听他道:“已经二更了,你也早些回房休息,今晚我睡这里。”说完吹了灯,转身走到屏风后面。 白惜晚在黑暗中站了许久,听见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全身冰寒刺骨。白垣之……他知道了。 想了很久,无法解释,解释无用。 闭了眼,再睁开,一片清澈。声音清晰坚定:“不管我做了什么事,我心中始终有你。你一定,要记得。” 慢慢走出漆黑的书房,回到小屋,一夜未眠。 次日,阮暮秋一进内院就看到白惜晚站在庭院中,目光冰冷。两人远远站着,一动不动,白惜晚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走进青园,那孩子已经会站了,扶住床沿看着白惜晚笑得十分可爱,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林玲赶紧扯过巾帕给他擦干净。白惜晚上次出走回来之后,不用担心自己和孩子会被赶出去流落街头,女人终于开口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嫁给林秀之后就随了林秀的姓。 白垣之承诺今后将孩子收为悠然庄弟子,绝不会让他们母子无依无靠。虽然安心住了下来,但是林玲的身份依旧很尴尬。不少人以为她是白惜晚的外室,私底下叫她白夫人。林秀生前是劫匪,也曾劫过悠然庄的商队,白垣之不便告诉众人真相,以免将来孩子无法立足。 白惜晚很喜欢这孩子,时常过来抱着他玩。孩子没爹,天性中许是将他当成了父亲,见了白惜晚就特别亲热,挥着胖胖的小手要他抱。 虽然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心中反而平静。抱着孩子在庭院中看花逗鱼,引得小孩咯咯笑个不停。 白垣之再不理会白惜晚。有时在庄内遇到,也有意避开。白惜晚远远看着他,淡淡笑着,转身走开。让玉烟将账本送到小屋中,每日核对完之后,再让他送去给白垣之。 第二十一章:落木萧萧风如雨 阮暮秋被白垣之派到青州。 凌霄宫的挑衅越发过分,花时雨和柳淡眉有些应付不过来。深秋过去,阮暮秋来信,花时雨和柳淡眉的住的萧然居被偷袭,所幸两人无碍,悠然庄在青州的名誉大损。 白垣之召来几位阁主商议对策,决定亲自去一趟,毕竟对手是南宫醉。 白惜晚站在书房门口,淡淡道:“我去。”两人几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白垣之正在想怎么拒绝他,白惜晚已转身而去。几位阁主倒是觉得白惜晚越来越堪大用。 十五天后,白惜晚到达青州。 青州比云州多了一分绮丽,人物景色皆风雅又不失刚健。白惜晚进了城,住进一家客栈。准备到了晚上直接循着上次的路去找南宫醉。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巧,就是那么让你措手不及。 刚进房间,就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打斗声越来越大。有人大声喝道:“姓白的怎么派了两个不中用的废物在这。今日就让你们滚出青州,回去找姓白的来跟大爷算账。” 白惜晚放下包袱,默然转身下楼。刚下几步楼梯,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只酒坛,白惜晚没带刀剑,眼底紫光闪过,酒坛在空中裂开,竟然一滴也没有溅到身上。大堂里一片混乱,也没人注意。 只见花时雨横剑而立,头发有些凌乱,柳淡眉一脸怒气,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十几个人杀了最后几个悠然庄的弟子,将两人团团围住,气氛剑拔弩张。 突然有人轻声开口道:“在下姓白,你们要算什么账?” 这句话来得突兀。 众人抬头,只见一名极美的紫衫男子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眼神如冰。均是心中一凛,本能的后退一步。 白惜晚一步步走下楼,边走边问:“你们是凌霄宫的人还是南宫醉收买的江湖走狗?动我悠然庄的人,有没有算算长了几个脑袋?” 声音不大,字字清晰,每一句都透着寒意,冻得人想发抖。 花时雨刚想喊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柳淡眉赶紧将他扶住,不解的看向白惜晚。只听他道:“你先带他离开,我来找你们。” 柳淡眉从未见过这样的白惜晚,愣愣的点了点头,扶着花时雨走出客栈。十几个人都愣愣的看着,无人敢拦他们。 带头的那人回过神来,大声喝道:“你不是白垣之,你是什么人?敢在青州放肆!兄弟们一起上,杀了他!” 白惜晚双眼微眯,一阵罡风吹来,客栈大门紧紧合上,大堂中顿时暗了几分。冲到前面的人惊恐的大喊:“妖怪!有妖怪!”白惜晚抬起一双紫眸,冷笑道:“妖怪?愚蠢的凡人。”举起右手,紫光暴出。人群中一片惨叫,血肉横飞,满地断肢残臂。 踏着一地鲜血,走出客栈,外面阳光刺眼,抬手挡了挡,嘴角缓缓勾起。 这不是很简单吗?南宫醉,你在哪呢? 白惜晚沿着青州城的街道慢慢往前走,走一步身后印下一个鲜红的脚印。本已是惊弓之鸟的凌霄宫弟子一个个惊若寒蝉。今早领命出门的十几人,如今传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字:“灭”。白惜晚经过之处,看见凌霄宫的人就杀,嗜血宛如地狱修罗,幽冥夜叉。 第二日,城中所有凌霄宫的茶馆酒楼商铺银号全部关门,再看不见一个凌霄宫的人。城中百姓纷纷面带惊恐的小声议论,悠然庄派来的神秘杀手一时间传得风言风语,闻者色变。 找到花时雨和柳淡眉的时候,两人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怀疑。白惜晚没有解释,两日的杀戮让他有些疲惫。青州发生这么大变故,派来主持大局的阮暮秋竟然没有露面。虽然现在不想见他,却不想他遇到什么危险。 白惜晚换了身衣服,花时雨上下打量着白惜晚。心中的疑惑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真的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白惜晚低垂着眼,小口抿着茶水,不想回答。 上次阮暮秋婚礼上发生事情已经让花时雨惊讶万分,青园又住了来意不明的两母子。太多的问题想问,但看着白惜晚寒如冰雪的脸,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师父和师兄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 花时雨迟疑着道:“师兄他,五天前出去的,至今未归。也没有人回来报信,不知道……” 六天前,凌霄宫一众人包围了萧然居,一番挑衅后丢下一封战书,约阮暮秋到凌云峰决战,若输了,悠然庄十年不得踏入青州一步。 白惜晚放下茶杯,沉思片刻,觉得此事很不合理。南宫醉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都应该清楚他的对手是白垣之,约战比武这种事情未免太过轻率幼稚。就算阮暮秋输了,白垣之也绝对不会认账。 阮暮秋会去赴约也许是几个月来风波一直未曾平息,被逼得太急。而南宫醉此举的真正目的倒是有些费人思量。 白惜晚平静的对花时雨道:“我去寻暮秋回来。先不要报回悠然庄。” 阮暮秋已经去了五天,从萧然居到凌霄宫有三天的路程。两天时间,足够南宫醉玩出许多花样,但他绝不敢杀阮暮秋。 白惜晚立刻动身,先骑马到杨风镇。天黑后,循着记忆一路掠去。魔力虽然渐渐运用自如,但凡人肉身承受不住,这两日消耗太大,不敢走得太快。行到一个岔口处,远远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与鸾鸣谷相反的方向飘来。 第二十二章:愁肠已断无由醉 阮暮秋靠在石壁上,手中紧紧握着剑,鲜血顺着手腕流下,蜿蜒着绕上剑锋,一滴滴落到土里,眼中是深深的不甘。 那天在书房看到白垣之的眼神,他知道他的算计成功了,白垣之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与白惜晚之间已经有了一条不可弥补的裂痕。而白垣之不可能对自己怎么样,因为大哥临终前的嘱托。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但这颗心早已入了魔,这个人已经快要疯狂。 被白垣之派到青州,本以为有朝廷官员的协助,很快可以解决事端。没想到南宫醉十分难缠,尽出暗招,明着全抓不到把柄。 除了生意上的龌蹉外,南宫醉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声称与悠然庄有仇,整日到处挑衅,杀了几个又来几个,反而越杀越多。年关将至,归心似箭,这封战书如果不予理会,很快就会有更难应付的麻烦。 两天前在路上中了埋伏,被引进了石阵迷宫,困了两天,终于闯了出来。在里面中了毒瘴,出口又被拦截,身上几处重伤,渐渐不能支持。心中太多不甘。惜晚,惜晚,我想再见你一面。 瘴毒入腑,五感渐渐麻痹。眼睛蒙上了一层迷雾,越来越看不清楚,那些人似乎并不想立刻杀了自己,几个人影慢慢围了过来。深深吸了口气,把剑横在身前,那怕命丧于此,也决不能落入凌霄宫的手中。 白惜晚看到阮暮秋时,心中串起一股怒火,正要将这些人统统杀光,背后却传来南宫醉慵懒的声音:“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何必徒增杀孽。” 阮暮秋听见南宫醉的声音,立马凝神运气,听声辩位,拼命跃起,刺出狠厉一剑。南宫醉轻松避过,一掌击向他后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阮暮秋重重摔到在地。 白惜晚转过身,一双紫眸摄人心魂,杀意即发。 南宫醉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折扇一挥,攻向白惜晚。 白惜晚一路赶来,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与两天前不可同日而语。过了几招,魔力时断时续,胸中血气翻涌,险些压制不住。暗暗苦笑,每次遇到南宫醉都无法占到上风,难道是命中注定的克星? 察觉到白惜晚动作有些飘忽,南宫醉心中疑惑更深。青州城中几十条人命真是他一人所为?收住攻势,向后一跃,看向阮暮秋道:“你来是为了救人还是杀人?” 白惜晚想起方才那一掌,恨恨的看向南宫醉。眼中紫色已经褪去。冷声道:“如果他此刻死在这里,我要你凌霄宫全部陪葬。” 南宫醉面带笑意,眼底冰冷,戏谑道:“你这是威胁我还是求我?如果我刚才不停手,恐怕你已是我手下败将。” 每次都被这个人抓住软肋,阮暮秋气息越来越弱,再纠缠下去恐怕凶多吉少。白惜晚冷笑一声,缓缓道:“我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救他。现下我不是你的对手,因为我不想和你拼命,不要逼我。” 南宫醉敲着手中折扇,笑道:“你果然知情识趣。本来我以为来的会是白垣之。这下又省了许多麻烦。” 南宫醉本打算以阮暮秋为人质,胁迫白垣之以人换人。为了阮暮秋的兄长,白垣之就算再不愿意也得答应。没想到白惜晚居然敢只身来救阮暮秋,真是天意。 南宫醉挥了挥手,几名凌霄宫弟子喂阮暮秋吃下一颗丹药。 南宫醉道:“这颗药能解他身上的瘴毒。否则就算治好伤,也是个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废人。刚才我本想提醒你他中毒已经超过两天,再不用药估计就废了。”看着白惜晚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等着讨赏的小孩。 白惜晚闭了闭眼,道:“真是多谢南宫宫主了。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才中的这毒,还有这一身的伤,宫主真是大方。” 南宫醉笑道:“他受这些罪是因为他太莽撞。我如果是他就会先问问对方想要什么,而不是逞匹夫之勇。其实,如果你还记得欠我两个月的债,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上次答应作他三个月的侍从,后来因为蓝如玉一事,两人都没有再拿约定当真。没想到南宫醉竟然还一直记着。 白惜晚有些无力,讽刺道:“宫主如此大费周章不会只是想要提醒我此事吧。青州城里的产业人手难道宫主都不心疼。与悠然庄为敌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南宫醉打开折扇,摇了摇,道:“我觉得值得。” 白惜晚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下去,越说越荒唐。南宫醉如此任性,实在是出人意料。 阮暮秋身上的几处大伤已上完药。南宫醉竟然让出自己的软轿,让侍从抬着他先行一步,自己和白惜晚在后面走路上碧云峰。白惜晚又是一阵无语,此人的行事完全让人摸不透。 再次回到听雨楼,心境完全不同。 有些事情越是在意就越让人痛苦,越是想躲就越是防不胜防。既然天谴挡不住,躲不掉,那便只能面对。南宫醉对自己念念不忘,不如顺其自然,他心甘情愿,最后也应无怨无悔,自己不过奉陪一番罢了。 只要白垣之一生平安,别无所求。 南宫醉原以为白惜晚会变本加厉的阳奉阴违,故意整治自己。白惜晚却半点抗拒都没有,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对自己的调笑也不像过去那样反感。 难道是因为阮暮秋还在凌霄宫养伤? 南宫醉派人向花时雨送了信,说是恩怨已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好之为之。不日便会将阮暮秋送回萧然居。 花时雨收到信就立刻将消息快马报回悠然庄。心中十分疑惑白惜晚到底是如何对付了南宫醉,竟然这样简单就解决了所有麻烦。想起自己和阮暮秋几个月来的疲于应付,更是唏嘘。 白垣之看完信,眼底闪过一丝担忧,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南宫醉的心思他太明白。将信撕了个粉碎。 南宫醉将阮暮秋安排在离听雨楼最近的来凤阁,有意让他知道自己和白惜晚之间的暧昧。 阮暮秋三天后逐渐恢复知觉,看到白惜晚仿佛幻觉,喃喃道:“我是不是死了,没想到我死了还能见到你最后一面。” 白惜晚替他理了理盖在胸前的被褥,轻声道:“你没死,活得好好的。” 阮暮秋茫然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晰,定定的看着他道:“我晕倒前听到南宫醉的声音,后来发生了什么?是你救了我?” 白惜晚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敷衍道:“等你伤好些了就送你去萧然居,我明天再来看你。” 自从那夜之后,白惜晚就有意避开阮暮秋。现下虽然关心,却仍然带着疏离,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阮暮秋觉得有些心寒。 可以下地之后,阮暮秋终于发现十分不对劲。此前那些照顾自己的人面生不说,一个个都不说话。现在坐在这屋子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景物,竟然很像传说中的碧云峰。烟云缭绕,青松挺拔,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气。 白惜晚来的时候,阮暮秋毫不犹豫的问出了心中的疑虑,见他眼神闪烁,越发肯定,“这里是凌霄宫?” 白惜晚抬起眼,笑得有些勉强,“正是凌霄宫。那天是南宫醉救了你。现在时雨已经收到消息,青州不会再有麻烦。你过几日能动身了,就送你回去。” 阮暮秋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问道:“南宫醉为什么救我?惜晚,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白惜晚眼神冰凉,缓缓道:“我和他有些约定,但与你无关。你只要平安回到悠然庄,我就可以放心了。” 阮暮秋声音有些颤抖:“什么约定?你真觉得与我无关?南宫醉,我不会放过他。” 白惜晚叹了口气,道:“我和他的约定是我心甘情愿的。” 说完起身便走,阮暮秋伸出手,只摸到他一片衣角。 接下来几天,白惜晚没有再来看阮暮秋。 再痛恨凌霄宫,也不能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何况有些事还需要这身体争气才能办得到。阮暮秋无比配合大夫的诊治,又是最强健的年龄,十天后,已经可以行动自如。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白惜晚。凌霄宫的人都不和他说话,只能自己去寻。 出了来凤阁,一眼望见前方高处一栋精致楼宇,似有琴声传来,多半就是南宫醉的住处。 惜晚,你真的在里面? 抚琴的不是白惜晚,而是南宫醉。牡丹折扇放在一边,时而悠扬时而悲鸣的琴声从指下泻出,倒不是如何婉转哀怨,却含着深深的寂寞。 白惜晚没想到,南宫醉这样玩世不恭、任意妄为的人居然也会心中寂寥。瞬间又想起了白垣之。 他的寂寞谁能抚慰,我想,可惜,我不能。恐怕他也不会接受。 想起阮暮秋,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是让他陷得越来越深,还是慢慢认清自己的心意,放弃不可能的奢求呢? 琴声已停了片刻,白惜晚仍旧出神。南宫醉勾起一丝意味的笑,从身后揽住他,贴近好看的耳朵,两指挑起一小缕头发轻轻顺到他耳后,指尖抚过白皙的颈脖,暧昧的呼吸喷在脸侧:“听着我的琴,想着什么人?” 白惜晚回过神,冷下脸来,抓住那只不规矩的手,道:“你弹得不错。下次换首曲子或许我更喜欢。” 南宫醉唇角浮起一个浅浅的酒窝,柔声道:“下次我一定换一首让你只能想我的曲子。或许我会很喜欢。” 白惜晚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南宫醉这个人不管如何言辞不善,他都可以如春风化雪般让你再狠不起来,慢慢的跟着他变柔,变软。 揽住他的手突然用力,猛地压在窗前的桌案上。白惜晚被压得半仰着,两肘撑住桌面,霸道的吻让他透不过气来。想要起身挣扎,却被按得死死的,无法挣动。 南宫醉身形和白垣之差不多,比白惜晚魁梧了一圈。这样失了先机的近距离肉搏,白惜晚只能认输。 远处那个站了很久的身影终于决然转身离去。南宫醉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奸笑。 按在腰上的手缓缓摩挲,扯开碍事的衣带,试探着往里摸去。没有遇到意料中的反抗,身下的人僵硬着,像块木头。 白惜晚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向他,冷笑道:“不如你想的那么有趣是不是?” 玩弄着手中的衣带,南宫醉轻声道:“现在看来的确不算很有趣。”纤长的手指又慢慢将衣带系好。他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手,十指尖尖,骨节匀称,纤长有力,白皙却不显得女气。 难怪喜欢拿把扇子到处显摆。 白惜晚腹诽着,从桌案上跳下来,斜了南宫醉一眼,挑衅道:“下次想做就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莫非是你不行?” 白惜晚也不明白,为什么和南宫醉说话会变得这样肆无顾忌。有时候一天不和他顶上两句,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南宫醉忍不住大笑。一双眼睛弯弯的看着白惜晚,抿住唇不说话,勾起一抹令人肉麻的笑。 白惜晚不忍直视,侧过目光,几步走出了房间。 原本白惜晚是座让人望而生畏的冰山,现在却越来越像一座火山。而南宫醉就像火山上空的一朵雨云,时不时洒点甘露,那火就莫名其妙的灭了,又等待着下一次的蓄势待发。 深冬腊月,凌霄宫后山的红梅开了,白惜晚看着插在花瓶里的梅花,心中泛起一股不明的滋味。 第二天,花瓶中的红梅换成了一束清丽淡雅的白梅。花瓣洁白晶莹,如冰似雪,清香醉人。白惜晚看了半天,慢慢浮起一抹笑来。南宫醉站在门外,愣了半响,敲了敲手中的折扇,转身离去。 看着南宫醉的背影,白惜晚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今日天晴,一大早凌霄宫的下人就沿路铲冰除雪,都是武艺在身的人,动作自然比普通人快很多。中午时分,下山的道路已清理完毕。白惜晚亲自送阮暮秋下山。花时雨三天前就已经在山下等着了,连日大雪耽搁了行程。 行到半路,一直沉默的阮暮秋突然开口说有些累了。白惜晚便和他在路边一处空旷平地上寻了一块石头坐着休息。这块平地是一片突出的山崖,寒冬的冷风呼啸着从悬崖边吹来,飕飕作响。 身后虽有大石阻挡,白惜晚还是怕冷,又担心阮暮秋受不住,起身在山崖上寻找干枯树枝,准备升堆火御寒。 阮暮秋也跟着起身,走在白惜晚后面,突然一把将他抱住,恳求道:“惜晚,和我一起回去。” 白惜晚身体僵了僵,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和南宫醉的约定还没有结束。青州这边才安定下来,再生枝节,庄里会担心的。” “你和南宫醉的约定?”阮暮秋冷笑一声,使劲将白惜晚扳过身来,吻了下去。白惜晚没有挣扎,一动不动,紧紧咬着牙关。片刻,阮暮秋的动作停下来,白惜晚侧过头,冷声道:“不错。你喜欢错了人,现在发现还不算迟。” 阮暮秋眼底闪过一丝疯狂,声音有些颤抖:“你心里到底有几个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是我?” 白惜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想负阮暮秋,终究还是负了他。虽然对他没有那样的情意,却不能说没有感情。 白惜晚缓缓道:“暮秋,你记得落秋镇的最后一晚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我的真心话。人生短短一世,很快就会过去,下一世,你我再无相遇的缘分。在你还能记住我的时候,我只望你……”只望你心中的白惜晚是让人心暖的。 记忆终会逝去,无论爱过的人还是恨过的人,倒头来都如烟消云散,杳无踪迹。而我将背负着这些人的记忆,永远孤单的活下去,所有人都已走远,我还在原地。 至少在拥有的时候,我尽力让你们的回忆里有一个让人心暖的白惜晚。 阮暮秋紧紧抱着他,声音抖得厉害:“你怎么知道下一世我遇不到你?这一世你心里没有我,我们便一起转世投胎,向阎王求来下一世的缘分。” 说罢奋力向悬崖冲去。白惜晚不料他竟然会这样绝望。两人的身体紧紧抱着,坠下万丈绝壁。凄厉的寒风中阮暮秋笑道:“惜晚,你终于和我在一起了,只和我在一起。” 白惜晚叹了口气,眼底紫光闪过,双手向上一推。阮暮秋眼中闪过惊恐和失望,腾空落下,摔倒在悬崖边,耳边回响着白惜晚最后的声音:“我不要和你死在一起。” 花时雨收到凌霄宫的飞鸽传书,一路上山寻到阮暮秋的时候,他还愣愣的跪在悬崖边。脸上冰凉一片,几乎成冰。手中紧紧抓着一小截衣带,在寒风中上下翻飞,如断落的蝶翼。 第二十三章:只有相思无尽处 白惜晚醒来时,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低垂着眼,轻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南宫醉声音平淡:“我一路都跟在后面,自然找得到你。阮暮秋已经回到萧然居了。” 抬起目光,看见下巴上冒出浅浅的胡渣,问道:“我晕了几天?” 南宫醉将他放到床上,起身理了理衣襟,“不多,五天而已。” 白惜晚怕冷,悬崖底下是口深潭,南宫醉找到他的时候,他漂在水面上,已经快要结冰。 抬头放在额上,冰凉。苦笑一声,“你抱了我五天?” 南宫醉脸上没有表情,淡淡道:“差不多,除了吃饭和出恭的时候。” 心中想起阮暮秋,沉重起来。嘴里却戏谑道:“我又欠了你不少,这账什么时候才结得了。” 南宫醉没接话,这倒是很反常。 躺了太久,腰酸背痛,起床揉了揉肩膀,走出房间。 这里不是听雨楼,而是建在半山中的一个小院。周围种着一圈紫竹,门前一口小塘,枯败的荷叶结成了冰,在寒风中抖抖索索,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南宫醉正站在池塘边,眼睛看向池中,仿佛里面盛开着娇艳的荷花。此刻的他让人不敢靠近,平时的随意潇洒丝毫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沉寂。 白惜晚远远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默默站了许久,白惜晚终于受不住,裹了裹身上的狐裘,轻声道:“我先进去了。” 南宫醉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天用过早饭,不见南宫醉。白惜晚出了门,也不知是想看风景,还是想去寻他。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整个碧云山银装素裹,粗壮的枝桠上压着厚厚的白雪,挂着透明的冰凌。呵出一口热气,白色的气体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红色的锦缎斗篷在雪地里十分显眼,白惜晚带着帽子,遮住鸦羽般的黑发,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因为寒冷,本来洁白如玉的皮肤比平常更白了几分,嘴唇红得很艳。 沿着小院门前唯一的山路走了盏茶功夫,前方出现一小片平坦谷地。一个黑色的人影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斗篷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白惜晚慢慢走近,看见一座坟墓,墓碑上写着“南宫乐之墓”,右下一行小字“弟南宫醉泣立”。 那行小字是新刻上去的,还残留着新鲜的石粉。 记得南宫醉说过要将南宫乐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祭奠他父亲,这里葬的是另外一半? 想起那个人死前凄凉又怀念的目光,白惜晚心中泛起阵阵怜悯。 脚步声越来越近,南宫醉低声道:“你来了。” 白惜晚答道:“出门散步,碰巧走来的。你将他葬在这里,也算是个好的归宿。” 总比孤零零的躺在那座山上好得多。 南宫醉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这里曾是他每天都会来的地方。从小父亲就在此传授他武艺,我大些了也跟着一起在这里练功。他很勤奋,有时赶回山上已经天黑。那间小院是父亲专门为他修建的。” 南宫醉停了一会,继续道:“我小时候很喜欢他。后来总是故意和他作对。父亲给他的东西我总想抢过来,见他生气我就高兴。他不理我,我就使劲缠着他,再继续惹他生气。直到发现他和父亲的关系,我才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其实和父亲一样。我从未嫉妒他,只是想得到他。” 白惜晚不知道该说什么,南宫乐唯一提起过南宫醉就是因为那把落宵剑,到死他都不知道这个弟弟想抢走的只是他自己。 南宫醉屈膝半跪,伸手抚去那行字上的石粉,接着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为了白垣之,却没想到你和阮暮秋竟然是这样的关系。如果你不是天赋异禀,此刻也只剩一堆黄土了。” 白惜晚默然不语。 南宫醉声音低沉,缓缓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轻声道:“这样的感情让你很痛苦吧。” 白惜晚叹了口气,替自己,也替南宫乐答道:“是。很痛苦。” 南宫醉并未将南宫乐的骨灰分开,站在父亲墓前的那一刻,他后悔了,南宫乐只能属于他。于是将他葬在这个小时候天天相伴的地方。 直到那天亲眼看到阮暮秋和白惜晚坠下悬崖,他渐渐懂了,这样的感情只能让那个重要的人痛苦,到死不得解脱。 刻下那行小字,我们还是兄弟,就像小时候那样。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穿没在玉树琼枝中,寒风撩起斗篷,抚落大块积雪,吹得纷纷扬扬。一路默默无语。 第二天回到碧云峰,踏进听雨楼,白梅的清香扑鼻而来。白惜晚脱下斗篷,对着那束梅花细细看了半天,扬起一抹微微的笑。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听雨楼的屋檐上挂了一排喜庆的灯笼。南宫醉取下一个,提笔问白惜晚:“写什么好?”白惜晚放下手中的书,答道:“自然是新春贺词。” 南宫醉摇了摇头,写下一句,让人挂在白惜晚窗外的屋檐上。晚上朝云将灯笼点亮,只见上面写着:“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起看冰清满玉瓶。” 第二天,白惜晚也取下一个灯笼,写完挂在他窗外。南宫醉心中好笑,也不急,等晚上点了灯笼在看时,上面写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南宫醉一笑,心中一默,好一句“所思在远道”。 大年三十,南宫醉和白惜晚在听雨楼守岁。朝云暮雨带着几个小童在外面放烟花,山下传来阵阵鞭炮声,尖叫声和欢笑声掩盖了两人的寂寞。南宫醉拉起白惜晚边走边道:“我们出去看看。” 白惜晚也觉得这么坐着十分无聊,过年应该是喜庆团聚的,白垣之此刻应该和暮秋时雨他们一起守岁吧……想着想着有些走神,一下撞到南宫醉背上,捂住鼻尖怒道:“干嘛突然停下来?” 南宫醉转身笑道:“到了。” 白惜晚才注意到已经下了楼,朝云暮雨和几个孩子跑过来行礼,南宫醉掏出几个红包分了一人一个。 白惜晚愣愣的看着南宫醉,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南宫醉笑得两眼弯弯,道:“怎么,你也想要?” 白惜晚闻言立马伸手摊在他面前。 不料南宫醉却道:“不给。” 伸出的手有些尴尬,白惜晚撇了撇嘴道:“那是什么?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南宫醉拿出一个放在他手心里,笑道:“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白惜晚好奇的打开那个红色锦缎的小袋,里面装着几枚铜钱,疑惑道:“这是钱?” 南宫醉笑而不语。 看到朝云和暮雨将袋子收进怀里,而不是把钱拿出来,白惜晚也学着他们将袋子放进怀中。 南宫醉拿过一个炮仗,对白惜晚道:“来,我们也放。”一手持香,将引线点燃往远处丢去,“啪”一声炸了,几人连忙捂住耳朵,小孩子们又蹦又跳。连着放了几个,又惊又喜甚是好玩。 南宫醉将点燃的炮仗丢到白惜晚脚下,吓得他猛的跳到一旁,捂住耳朵又忍不住好笑。白惜晚也学着放了很多炮仗,两人越玩越开心。山下放起焰火,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绽放霎那璀璨,瞬间便如流星暗淡消逝,又一朵腾上天幕,别样的姿态,一样的绚丽,转瞬即逝。 白惜晚看得呆住,原来过年是这样的。 午夜交正子时,山下鞭炮声大作,除去旧岁,迎来新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云州有一场盛大灯会。南宫醉初八就带着白惜晚出了门,正月十四到达云州。 城中到处张灯结彩,道边柳树上一排各色花灯,上绘花鸟鱼虫、人物传说,舞姿翩翩、鸟飞花放、龙腾鱼跃。各家各户更是挂出五彩花灯,每一盏都极尽精巧,妙思叠出。灯市上数丈高的灯楼以金银为饰,金光璀璨,十分壮观。无数灯树、灯柱精巧别致,美轮美奂。 灯火家家有,笙歌处处楼。 第二天正月十五,白惜晚吃了汤圆便盼着天黑。夜幕刚刚降临,千万盏花灯争相点燃,城中灯火璀璨,美不胜收。街市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白惜晚迫不及待的出了客栈,一路拥挤着到了灯市。只见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巨大的灯楼金碧辉煌,光彩四溢,满城火树银花,亮如白昼。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白惜晚目不暇接,把南宫醉忘到了九霄云外。 每逢上元灯节都有年轻男女互赠花灯定情示爱。他本就长得极其出众,今天又穿了一身紫云锦,衣带风流,俊秀无双,引来无数妙龄少女羞怯的目光。有大胆的主动递给他一盏花灯,白惜晚伸手接过,对那女子一笑,正要问几文钱一个,那女子已羞得面红耳赤,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也是灯会的习俗么?真是有趣。 白惜晚提着花灯东看西逛,不一会,手里已经拿了七八盏花灯。灯市上人渐渐少了,回头才想起不见了南宫醉。云州城的道路白惜晚并不很熟悉,循着记忆慢慢往回走,晚上的景色看起来和白天又大不相同,走了一段,发现自己迷路了。 南宫醉跟着白惜晚出门不久就被人群挤散,想着他肯定是朝着灯市去的,便顺着人流一路挤到灯市,谁知人潮人海,根本无法寻觅。绕着灯楼行了一圈,总算瞥见灯树旁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等走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夜渐深了,灯市上人越来越少。南宫醉奔回客栈,白惜晚并没有回来,又出门去寻。路上行人寥寥,南宫醉又走回灯市,绕了一圈,还是不见踪影。心下着急起来,往河边放灯处寻去。 白惜晚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何方向,远远看见高大的灯楼,转身朝着那里走去。此刻已近二更,灯市中只有一个耳聋的守夜人负责照看灯火,白惜晚问了半天才发现他根本听不见。 南宫醉在河边没有寻到人,焦急的一回头,只见灯火辉煌处,一个熟悉的紫衣人孤零零的站在灯楼下,正好也看向自己。 那人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挥了挥手中的灯笼,喊了声:“我在这里。” 从心底浮起一抹笑,几步奔到那人跟前,一把将他抱住,激动道:“你让我好找。” 白惜晚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却发现两手都没空。南宫醉放开他,看着他手中的灯笼,调侃道:“收获不少,可有喜欢的?” 白惜晚开心答道:“有。” 南宫醉闻言挑了挑眉,一脸兴味的看着他。 白惜晚认真的选出一盏牡丹花灯递过去,“我最喜欢这盏,送给你。” 南宫醉接过,笑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在人群中挤了一夜,白惜晚回到客栈就去沐浴。 躺在床上还未入眠,南宫醉沐浴完,身上带着温热的水气走了进来。白惜晚想说什么,却噎在喉中,这种时候问南宫醉想干什么根本就是一句废话。 南宫醉靠近他,低声笑道:“装睡还是紧张?” 白惜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谁紧张?” 一根手指抚上嘴唇,轻轻摩挲着,声音低沉魅惑:“哦?今天敢抛下我一个人,让我一番好找。你怎么赔我?” 白惜晚正想说话,一根手指被他含入口中,灵巧柔软的舌轻轻舔舐着,一阵酥麻从指尖蔓延到心头,微微眯起眼睛,一声舒服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衣带被扯开,凉意袭来,不由自主抬起身体靠近,欲望呼之欲出。 南宫醉低笑出声:“这样舒服?还要不要别的?” 白惜晚恨恨咬牙道:“废话真多。再不做我踢你下去。” 南宫醉停了动作,轻声笑道:“你舍得?” 白惜晚猛一脚将毫无防备的南宫醉踢下床去,拉过内衫遮在身上。 南宫醉没料到他真敢踢,翻身上床,一把将他压住,咬牙低笑道:“敢踢我?看我怎么罚你,你这只小野豹子。” 白惜晚双手撑住他胸口,道:“有什么不敢,谁让你戏弄我。你给我让开。” 南宫醉冷笑一声,毫无预兆的猛一用力,满意的听到一声惊呼从白惜晚口中冲出。 窗外十五明月高照,月色如霜似雪,白玉般的肌肤泛起绯红桃色,一头青丝散乱,数丝几缕逶迤胸前臂上,艳唇微启,津液顺着嘴角牵出一根银丝,沾到肩头枕上。南宫醉看得呆住,柔声唤道:“惜晚,看着我……” 白惜晚微微睁开双眸,长睫带露,秋水染雾,潋滟勾魂。轻叹一声,低头轻吻,万般千种怜惜,耳畔私语缠绵:“惜晚,你真是我的世间尤物意中人。” 殢雨尤云,数度销魂。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第二十四章:人生何处似尊前 第二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沐浴更衣,准备再到云州城里逛逛。 白惜晚坐在桌前吃着汤圆,南宫醉边吃边看着挂在窗棂上的牡丹花灯,轻声咦道:“昨晚没留意,上面竟然还有一道灯谜。”说着几口吃完,取下那灯对白惜晚笑道:“你来看看,谜底是什么?” 白惜晚茫然问道:“那是什么?” 他对人间的了解来自如月随便淘来的几本书中,白垣之书房里全不沾烟火气,尽是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所以他对这些民俗玩意全然不懂。 南宫醉愣了一下,心想这白垣之是怎么把惜晚养大的。 耐心解释道:“灯谜就是写在花灯上的谜语。元宵节猜着玩,图个乐子。” 白惜晚放下碗,凑到他身边,对着那花灯侧面的两行字念道:“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不解的看着南宫醉道:“这是要猜什么?” 南宫醉眉一挑,笑道:“这灯笼既然你是送我的,那便该我来猜才对。这样的灯笼原本要猜中谜底才能得到的。谜底便是纸鸢。” 白惜晚疑惑道:“纸鸢?” 南宫醉心里又忍不住腹诽白垣之,嘴上答道:“纸鸢是起风时放着玩的东西,用竹条和纸做的。” 白惜晚眨了眨眼,道:“你会做么?做一个来看看。” 南宫醉忍俊不禁,“哪有正月就做纸鸢的,等清明时我做一个给你玩。” 放下灯笼,两人出了客栈,没有什么刻意的随意闲逛。昨日才过了元宵,地上街边落着鞭炮残红,不时传来几炮响,几个穿着新衣的孩童捂着耳朵尖叫着从小巷里跳到街上。 街上很少有开张的店铺,也没什么好消遣的地方,两人一路行到湖边。 冬天的临玉湖平静深沉,偶尔北风吹过,懒懒的泛起一片涟漪,冷冷的慢慢荡开。岸边柳树光秃秃的枝条上还挂着昨夜的灯笼,红红绿绿,如花似叶。 一边寂寞一边热闹,倒也另有一番风味。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折桥上。南宫醉侧身握住白惜晚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双眼勾勾的看着他,脸上带着暧昧的笑,柔声道:“那年我便是在这桥上一眼看到你……”垂了垂眼,话锋一转,促狭笑道:“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桂花藕粉卖?” 白惜晚反应过来,那天就是在这桥上被南宫醉调戏,赌气跟着花时雨去吃了三碗藕粉。可是南宫醉怎么会知道? 白惜晚疑惑的神情被他收进眼里,合上的折扇轻轻放在唇边,幽幽道:“那天风吹得好,正巧把你那句话吹进我耳里,刚好我又没走出多远,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白惜晚顿时羞红了脸。 他平时很少大声说话,那天实在是因为太生气,偏偏又是句那么丢脸的话。这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没想到今日又那么巧的与他故地重游。心里哀叹一声:冤孽。 忍不住弯起半边嘴角,眼睛斜斜看向他,冷冷道:“你那日调戏我,今日你说我该怎么讨回来?” 移开唇边的折扇,半垂了眼,南宫醉温热的呼吸拂在他耳边:“随你调戏……可好?”暖湿的舌尖似有似无的舔过敏感的耳廓,酥麻的感觉的让白惜晚微微一颤,还没回过神来,南宫醉已站直了,屈起一指抵在唇上,一脸兴味的看着他。 旧仇未报又添新怨,白惜晚怒了。想一脚把南宫醉踹到冰冷的湖里又觉得太过分。 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慢慢靠近他,轻轻吻上柔润的唇,果然立刻得到热情回应,趁机伸手握住他下面,一阵揉捏。 南宫醉没想到白惜晚居然这么大胆,光天化日就敢调情。下身已不由自主有了反应,口中无比受用的轻叹一声,正想说这会别闹。靠在身上的人突然离开,迅速退到三步之外,一脸得逞的坏笑,色兮兮道:“这次才算是讨回来了。”看了看手心,又道:“感觉还不错。”说完转身就走。 南宫醉怔住,顿时哭笑不得,片刻静了静气,无可奈何的追上前面那人。 也不知哪个渔翁这么好的闲情,正月十六就在岸边垂钓,手里的鱼竿噗通一声掉进湖里,再也捡不起来。 白惜晚心中愉悦,这个从来让自己占不到便宜的南宫醉终于被自己戏弄一番,有些小小的得意。 走过一间店铺,身后有人喊:“莫照晚,我可遇到你了。” 白惜晚恍然未觉,依旧步履如风。身后有人跑的气喘吁吁,急道:“照晚,照晚,我是肖若灵,你别跑。” 肖若灵?白惜晚猛然想起来,山中小院里逃脱的除了两母子之外还有肖若灵和几个人。倒是完全忘记了他当时改了名字,这莫照晚正是他本人。 猛的停下,转过身,肖若灵也正看着他。想起方才对人家不理不睬,很是失礼,抱歉道:“若灵,我方才想着事情,没听见,你别介意。你一直留在云州?” 肖若灵喘了口气,平静下来,激动道:“照晚,我以为你也……” 想起那小院中的人,白惜晚一阵唏嘘。又想到南宫醉。默然不语。 肖若灵接着道:“我们进去慢慢说,这铺子是我开的。” 南宫醉马上就会过来,这两人是不方便碰面的。白惜晚走了两步,抱歉道:“若灵,我这会有急事在身,不便停留。晚些我来找你。” 肖若灵虽然心有不悦,也不好勉强,道:“那好,你记好店名,要是找不到就在这湖边随便问问便是。” 白惜晚抬头一看,招牌上刻着三个字“玉灵阁”。顿时愣住。 云雾峰,玉灵殿,如月…… 肖若灵看他出神,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问道:“照晚,你怎么了?” 白惜晚喃喃道:“玉灵……怎么叫这个名字?” 肖若灵答道:“我名中有个灵字,这铺子经营的是玉器买卖,所以就取名叫玉灵阁。” 白惜晚有些失神,道:“竟然这么巧。” 南宫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惜晚,你走太快,我差点追不上你。”方才看到白惜晚和一个男人在路边说话,站在远处等了一会,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走了过去。 白惜晚回过神来,赶紧对肖若灵道:“债主找我了。我晚些一定来。” 说罢转身去迎南宫醉,两人往左边岔路走去。 走了一会,南宫醉问道:“那人是谁?又是你的风流债?” 白惜晚扶额,道:“他是我一个故人。” “故人?”真是故人为何要这样有意避开,南宫醉心中十分不爽。 白惜晚知道他乱想,认真道:“你答应我不杀他,我就告诉你。” 南宫醉把玩着折扇,沈声道:“只要不是和你纠缠不清的,我就不杀。” 白惜晚在心中翻了一下白眼。和我纠缠不清的难道不是你么。 “他是我以前在西边那座山里认识的朋友。”白惜晚故意不去提那件事。 南宫醉想了想,道:“那伙蛮匪?竟然还有漏网之鱼。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既然逃脱了,便是他命好,我也不会再追究。不过,要是你和他……” 白惜晚怒道:“又不是每个男人都好这口。你以为都像你。” 南宫醉勾了勾唇角,道:“好像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觉得不好?” 白惜晚真想翻白眼了,道:“我什么时候觉得不好过?你不要东拉西扯,离那个人远点。” 南宫醉见他动怒,必然是真的了。又想故意逗逗他,继续道:“你觉得一直在下面很好?有没有想过在上面?如果我怀疑你袒护那人也许是因为你想在上面……” 白惜晚瞪着他,咬牙道:“我要是有兴趣,一定先上了你。” 南宫醉笑得两眼弯弯,靠近他,悠悠道:“我不介意让你上一次。” 白惜晚闭了闭眼,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们都……”剩下的半句生生顿住。 第一个这样说的是白垣之,现在又是南宫醉。 想起白垣之,心中一悸。 南宫醉已经觉得这句话有文章,轻声道:“你们……?” 白惜晚不想多说,尤其不想和南宫醉说白垣之的事。看着他冷冷道:“我就是喜欢在下面,天生就喜欢。” 不再跟他纠缠不清,快步往前走去。 南宫醉低低的笑声从后面传来:“惜晚,你可真是个宝贝。” 头皮有些发麻,这句话怎么跟白垣之一模一样。 守卿,我很想你。 寸心咫尺,相隔万里 南宫醉几步追上,侧头看了看他,笑道:“前面有一家酒肆,我以前常去坐坐。也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喝到桑落酒,不如我们去看看?” 白惜晚微微点了下头。又听南宫醉道:“这酒乃是每年九月桑叶凋落之时取树下甘泉所酿,经秋露寒雪封存,来年六月桑葚熟时才算酿好。故称桑落酒。”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酒肆门口。 酒肆已开了门,只是没有什么客人。两人走进去,老板见了南宫醉便熟络道:“新春大吉。公子今年来得好早,想喝什么酒?” 南宫醉笑道:“自然是要你藏的私货。桑落可还有?” 老板抚了抚额,无奈道:“本是留了几坛,现在就只剩一坛了。” 南宫醉轻轻敲了敲手中折扇,挑眉道:“只剩了一坛?你这店里最好的就是这桑落酒,不信你没多留些好接上今年六月。” 老板拍了拍手,笑道:“公子每年都来我这里喝桑落酒,果然瞒不住你。这酒再好,也是要卖的不是?先请楼上坐,待会我让伙计送两坛上去。”又故意压低声道:“不过的确存得不多,我还得留些招待老主顾。” 南宫醉笑道:“好酒不必贪杯,两坛足够了。” 两人上了二楼左转进了一间小厅,三张桌子靠窗摆着,小二引在前面,走到最里头的那张桌前扯下肩头雪白的布巾仔细擦了擦,弯腰道:“二位公子请坐,小的这就去拿酒。”南宫醉又要了几样小菜,和白惜晚对面坐了。楼下传来琴师弹奏的乐声。 白惜晚坐下来才觉得,这位置不仅仅是清净,窗外正好看得见临玉湖最好的精致。 要是春季,湖边一片桃花垂柳,湖中嫩荷尖角,清雅悦目。若是盛夏,桃叶碧绿,柳丝垂绦,湖中荷花映日,浓艳喜人。此时无花无叶,无雨无雪,只有清冷的空气带着一丝元宵的甜味从窗外飘来。 对面这片荷塘正是当年和白垣之夜游临玉湖时赏月听蛙之处。 白惜晚看着窗外出神,转头见南宫醉正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觉得有些尴尬,终于笑了笑,道:“此处果然风雅别致,想必酒也十分不错。我酒量不太好,要是醉了,你可要背我回去。” 南宫醉将扇子放在桌上,一手托腮,勾唇道:“你醉过几次?” 白惜晚垂目想了想,又侧头望向窗外,轻声道:“除了第一次没醉,后来几乎喝一次醉一次。” 第一次沾酒是从青山书院回到悠然庄。白垣之那天喝个不停,劝也劝不住,最后只好将剩下的酒抢过来倒进自己嘴里。第一次喝醉还是为了白垣之,在偎红楼喝了十几杯。第二次则是几个月前……不知道今天喝醉了又会怎样。 小二拿了两小坛酒来,南宫醉拍开一坛,斟满两杯,顿时清香满溢,扑鼻而来。 端起酒杯,只见酒色清白如润玉,甘香醉人心脾,忍不住道:“好酒。” 南宫醉举杯道:“新年我们还没喝过酒,今日一醉方休。” 白惜晚点头,举杯而尽,抬头却看见南宫醉只浅浅抿了一口,有些讶异。 南宫醉微微笑道:“好酒需得慢慢品,你既然干了,我也陪你。下一杯慢点喝,这酒醉人。”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又忍不住把白垣之腹诽了一遍。 南宫醉平时爱找话说,此刻却沉默不语。两人偶尔夹一两筷小菜,慢慢抿着桑落酒,若有所思。 白惜晚默了半天,三杯下肚,有些发热,将领口扯了扯,对南宫醉道:“这酒是有些醉人,不过味道极好。” 南宫醉晃了晃手中酒杯,悠悠念到:“‘色比琼浆尤嫩,香同甘露永春。’这句诗写的就是桑落酒。” 白惜晚又道:“方才那老板说你今年来得特别早,往年你都什么时候来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来云州看灯会了,以前来看灯时,喝的是红曲酒。那时还没有这家酒肆。”南宫醉声音带上些慵懒,没有了方才在路上引逗白惜晚的轻佻风流,“后来每年秋天都来这里喝桑落酒。” 白惜晚道:“你似乎很懂酒,难怪叫南宫醉。” 南宫醉闻言,眨了眼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字取得更好。” 白惜晚有些好奇,忙问道:“你的字是什么?白垣之的字就挺好听。” 南宫醉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眸色沈了沈,缓缓道:“不如你自己猜猜。” 白惜晚笑道:“这怎么猜得到。” 南宫醉抿着酒不说话。白惜晚有些着急,又不好再问,忍了忍,道:“还有三个月,我就十八岁了,还要再等两年才会有字,不知到时会取个什么样的字?” 南宫醉垂了眼,道:“沈香,我的字。” 白惜晚唇角抿出一抹笑,“沈香?南宫沈香。沉醉酒香,果然好字。”接着低笑道:“就是有些香艳。” 南宫醉懒洋洋道:“一般都称我沈香公子,而不是南宫沈香。” 白惜晚立刻一本正经举杯道:“在下敬沈香公子一杯。” 南宫醉摇了摇杯,斜了他一眼,微微抬了下颚,一派宫主风范道:“本公子就赏你这个面子。这杯干了吧。” 两人倾杯而尽。 放下酒杯,白惜晚双眼带笑,唇角微扬,好似忘记了方才的忧伤。 只喝完一坛,他就趴在桌上,低低唱到:“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南宫醉端着酒杯,抿了一口,也唱到:“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嗓音清亮醇厚,入耳浸心。 白惜晚坐起身拍着手道:“沈香唱得真好。” 南宫醉微笑,“多谢惜晚谬赞。你也唱得不错,声音跟青陵有些像,不过比他更清越一些。” 白惜晚抬起有些朦胧的眼,道:“不一样,青陵比我唱得好。下次我们再去听他唱曲。来,再干一杯。” 两杯轻碰,点滴倾洒,酒意渐浓,畅快淋漓。 白惜晚不胜杯杓,第二坛酒大半被南宫醉喝了。叫来小二结账,二人晃晃悠悠的出了酒肆。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两人拖着斜长的影子,走在人迹寥寥的街道上。南宫醉还有三分清醒,揽着白惜晚道:“桑落醉人,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醉过了。惜晚,我们秋天再来可好?” 白惜晚醉得厉害,抱住南宫醉的腰,皱眉道:“下次你可不要喝醉了,我这会都走不动了。” 南宫醉走到前面,弯下腰,侧头道:“来,我背你。” 白惜晚笑嘻嘻的爬上他的背,笑道:“醉汉背醉汉,哈哈哈,真好笑。” 南宫醉果然没走到几步,脚下一歪,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抬头对看一眼,忍不住开怀大笑。 南宫醉半醉半醒,白惜晚却是真的醉了,全身瘫软,靠在南宫醉身上,含糊道:“要是……守卿知道……我这样……醉倒在大街上,不知……会怎么生气。” 南宫醉闭了闭眼,心底浮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拉过白惜晚的手臂,又将他背了起来,定了定神,往客栈走去。 回到客栈,天色渐黑,脱了两人外衣,南宫醉将他拥在怀里,幽幽道:“惜晚,一直陪着我可好?” 第二十五章:且向花间留晚照 第二天,白惜晚晕乎乎的梳洗完,才想起昨天答应要去找肖若灵。 玉灵阁并不难找,肖若灵见到白惜晚十分高兴。 两人进了内厅,肖若灵唤来妻子见客上茶。原来肖若灵在云州游玩时与这名女子一见钟情,丈人家见他一表人才,又都是做生意的商贾人家,算是门当户对,便答应了二人婚事。现下孩子刚满月,娇嫩可爱。 白惜晚想起林玲母子,也不知那孩子现在会走路了没有。 解下腰上一块晶莹碧玉,对肖若灵道:“若灵都已为人父了,真是可喜可贺。这块玉权当贺礼,望若灵不要嫌弃。” 肖若灵连连推辞,道:“你我如今能有缘相聚已是难得,何苦讲究这些虚礼。何况我成亲生子你并不知道,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白惜晚将碧玉轻轻放在孩子胸前,笑道:“这是送给你的,你收着便是,别管你爹。” 肖若灵忍不住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赖皮,可别教坏了我儿子。” 也不好再推辞,让妻子收下,抱着孩子下去了。 两人坐下聊了许久,中午用过饭,白惜晚才起身告辞。 走到湖边,远远看到南宫醉站在桥上看着自己,心中好笑。走过去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才用了午饭,你呢?” 南宫醉好像没什么精神,懒懒道:“出来一会了,还没用饭,你再陪我用些吧。” 白惜晚笑道:“反正都是你花钱,我自当奉陪。” 南宫醉带着白惜晚进了一家酒楼,点好菜,两人先喝着茶。白惜晚跟他讲起肖若灵做的玉石生意,顺便道:“我之前也不知道,没准备贺礼,就把你给我那块玉送了他。” 南宫醉面色一沈,却又不好说什么,从礼数上来说白惜晚并未做错,只是可惜了自己精心挑选的那块玉。 随即缓和道:“没什么,下次我再给你寻块好的,可不许再送人了。”后半句话音很重。 白惜晚笑得乖巧,“再不敢有下次。” 正月十七,两人坐着马车踏上返程。 在青州歇脚时,白惜晚有心留意了下城中的玉器店铺,发现这里的玉石成色似乎比肖若灵那里卖的好一些。 南宫醉以为他是为了那块玉,对他笑道:“我送你那块这里找不到的,下次我再好好挑一块给你。” 白惜晚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里的玉石比肖若灵卖的好一些,但我不懂玉,也不知道对不对。” 南宫醉又笑,道:“云州的玉自然不及青州,青州的玉又不及昆州,昆州的玉又以落宵山的最佳。” 白惜晚疑惑道:“落宵山?你们南宫家那把剑不是叫落宵剑?” 南宫醉抿了唇,道:“回去我再慢慢告诉你。” 在外玩了十多天,坐在听雨楼里看着雾气缭绕的山峰,觉得有些迷恋这样的景致。南宫醉这样的人,可以轻佻风流,也可以如此安静优雅。 见白惜晚又对着窗外出神,南宫醉抿了口茶道:“你好像到哪里都很喜欢看窗外。” 白惜晚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到这个人世间真正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扇窗。” “哦?”南宫醉挑眉,带着兴味的语调:“这话可不简单,我怎么听不大懂。” 白惜晚转头一笑,声音字字清晰:“我是个不祥的人,你可要小心。” 南宫醉端着茶盏愣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勾起唇角无所谓的笑了笑。放下茶盏,拿起折扇抚了抚,随即仿若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悠然庄究竟学了什么武功。” 那次白惜晚从悬崖掉进深潭竟然没死,还能将阮暮秋推上去,简直太不寻常。 不会真的是天赋异禀吧?还有那紫色的眼睛…… 白惜晚顿了顿,答道:“什么武功都没学。你不是说我天赋异禀吗,算是吧。” 南宫醉重新揭起杯盖抚了抚茶叶,笑得意味深长。 白惜晚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也懒得解释,端起茶慢慢喝起来, 一盏茶默默喝完,南宫醉终于开口道:“南宫家出自昆州,落霄山是南宫家的产业。落霄剑当年就是在那里锻造的,剑柄上的玉石是最好的落霄玉。” 白惜晚专心的听着,问道:“那青州的玉器店……” 南宫醉笑道:“自然都是凌霄宫的产业。不过真正的落霄玉并不多,店中大多数是青州玉和昆山玉。” 白惜晚不是很明白,又问道:“难道落霄山的玉石很少?” 南宫醉拿起桌上的折扇,一边把玩一边道:“落霄山和碧云山差不多,玉矿虽然难采,想必也不会太少。不过那是南宫家的产业,并不是凌霄宫的产业。我不过有一小块地方而已。” 第一次听南宫醉提起南宫家的事情,白惜晚有些好奇,“昆州离青州最近,为何南宫家不将玉石通过青州卖到云州谋利?” 南宫醉收起笑容,缓缓道:“有些事情并不是都在情理之中的。需知世情薄,人情恶,我凌霄宫并非靠祖上阴庇才能立足江湖的。你要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在云州开家玉器店,我从青州送货给你。” 白惜晚双眼发光,那天见肖若灵在云州开了店铺,心中不禁有几分羡慕。当年秋无言那句“靠别人养”一直梗在白惜晚心头。 有些不相信的问道:“真的?” 南宫醉眨了眨眼,认真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白惜晚心中惊喜,又问道:“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在云州开铺子?” 南宫醉敲了敲折扇,挑起唇角道:“云州的玉器店大多是和凌霄宫过不去的势力所经营。青州的玉又比云州的好,你说他们会让我开吗?” 白惜晚点了点头,要是像肖若灵那样的小店,自然不会打眼。 心中转过一念,目光炯炯的看着南宫醉道:“那就一言为定,盈利所得我们五五分账如何?” 南宫醉不语,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白惜晚见他答应,心中大喜,想了想,又有些忐忑的问道:“要是亏了怎么办?” 南宫醉忍不住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笑得两眼弯弯,“那就把你抵给我好了。” 白惜晚怔住。真要亏了还不知道怎么赔南宫醉,自己可是一无所有,当真以身抵债? 南宫醉见他居然一脸认真思量的模样,收起调笑,安慰道:“这生意都还没做你就想着亏本,不说真正的落霄玉,就算是昆山玉和青州玉拿到云州都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云州那些富豪官家可是要去京城才能买到最好的落宵玉。” 南宫家支脉甚多,纷繁复杂,搅缠不清,导致产业衰落,如今只有少量的落霄玉卖往京城,供给王孙贵族赏玩。 南宫醉没有将这些告诉白惜晚,落霄宫这一支与本家早就没有什么往来。 第二天白惜晚就修书一封送给肖若灵,本来想再写一封送给白垣之,想了想只得算了。信是凌霄宫的人去送,南宫醉必定不会让这封信送到悠然庄。 白惜晚觉得隐隐不安,自摔下悬崖后,还没有给白垣之报过平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与南宫醉的约定还剩一个月,到时候该怎么和他提才好。 此刻万分想要有一些自己的事情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悠然庄渐渐变得让自己不敢靠近,心中又止不住的思念。 为何又是这种进退不得的感觉?白惜晚自嘲的笑了笑,面色冰冷。 十天后,肖若灵回信。两人一拍即合,白惜晚负责货源,肖若灵负责店铺经营。二人心中都十分高兴,将灵玉阁做成一番事业成了一种默契。 两人约定的期限就要到了,白惜晚仍然不知该怎么和南宫醉开口。南宫醉越是不强迫,他就是越是不忍拒绝。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的关系变得好似故友又好似情人,不再像当初那般水火不容。 二月春上柳梢头,山下一日比一日温暖,碧云峰上仍然积雪不化。 卧房里燃着地火龙,淡淡的熏香弥漫在空气中,重重罗帐里一片春意涌动。约莫个把时辰后,交缠的身影渐渐静了下来。云收雨散,白惜晚懒懒的伏在南宫醉身上,轻轻喘气。南宫醉这几日总是索取无度。 两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都不想睡。半响,白惜晚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想去云州看看。” 南宫醉抚着他黑绸般的头发,缓缓道:“过两天我送你过去,正好也有些事要去云州办。” 白惜晚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南宫醉道:“我想和肖若灵一起住在云州。” 南宫醉本来担心他说要回悠然庄,闻言心中忧虑暂消,侧身将他抱住,温热的气息吐在唇边:“那我就到云州找你喝酒。” 白惜晚笑意绽开,戏谑道:“只是喝酒?” 南宫醉低笑一声,轻轻顶了顶,暧昧道:“当然不止……” 白惜晚忙伸手推他,冷色道:“不行,我真受不住了。” 南宫醉不依不饶,含住一粒耳垂,柔声道:“这次慢慢来……” 轻叹一声,呻吟渐渐清晰,翻云覆雨,又是一场缠绵。 第二十六章:我思君处君思我 白惜晚腰很痛。 坐在马车上狠狠的瞪了南宫醉一眼。 只见他打开许久没用的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笑得十分暧昧。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踢出一脚,还未踢到,一声呻吟就止不住从口中冲出,下身酸痛扯得背脊一阵抽搐。 南宫醉赶紧伸手去揽他,心疼道:“是我不好,等你好了让你欺负回来。” 白惜晚冷声道:“你就这样不准动。”说完顺势靠在南宫醉身上,闭上眼默默忍着。 南宫醉宠溺一笑,就着刚才的姿势依着他坐了,一手揽住他的腰,轻轻揉着,一手玩着牡丹折扇。 也不急着赶路,走半天停半天。一路上南宫醉规规矩矩,每到客栈都安排香汤给白惜晚沐浴按摩。十多天后到达云州,南宫醉将他送到湖边,两人便分了手。 肖若灵见白惜晚终于来了,忙将店铺交代给伙计,两人进了内厅。 肖若灵喝了口茶,道:“惜晚,你送来的这批玉成色极好,这段时间已经买出了几件。今日来店里看玉的人也比往常多些,你在信里提到事情可靠吧?” 白惜晚在信中只说自己能保证供应货源,并未提到南宫醉和凌霄宫,送玉来的人也应该是得了南宫醉的吩咐,没有泄露身份。 白惜晚轻轻放下茶盏,笑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只是玉石盈利的一半要分给货源那边,这是之前讲好的。” 肖若灵道:“这都是昆州上等好玉,雕工又极好,云州城里只我一家有卖,价格比之前的高出十倍不止。只要能保证货源,不愁没钱赚,待会我拿账本给你看看。” 白惜晚点了点头,看着肖若灵道:“若灵,我这次不打算回青州了。” 肖若灵笑道:“我巴不得你留下,当年一院子的兄弟如今只剩我们五人,这玉灵阁开业的本钱还是当初你带着我们贩卖羊皮赚来的。” 又道:“我谈买卖算账还成,别的事情却是不行的,开了这店铺才一年多,已知道这云州地头上各派势力都极不好惹。我店铺小不打眼,一年也赚不到几个钱,不过糊口而已,今后若真是要做番事业,恐怕只能指望你了。” 白惜晚端起茶盏,道:“说起来,我们两人到算得上一对好搭档。我倒是想有一番自己的事业,这玉灵阁也算与我有缘。” 肖若灵并不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他们死里逃生还能相逢,的确是很有缘。 玉灵阁从此有了两个老板。白惜晚不去联系货源的时候,就在店里算账,肖若灵责接待客人。两人盘算着再过一年就换一家大些的店面。 一个月后,白惜晚生辰,南宫醉送了他一块羊脂白玉,晶莹通透,润如凝脂,一面雕了几朵梅花,一面刻着“惜晚”二字,用紫色丝绳系着。 南宫醉亲自替他挂在颈上,贴在心口之处。 白惜晚纳闷道:“佩玉不都是系在腰上的么?” 南宫醉勾着唇浅浅笑道:“系在心口,你就不好解下来送人了。” 白惜晚心中一悸,半晌无语。 南宫醉每隔两个月就来一次云州给白惜晚送货。每次都不多,正好需要两个月送一次。 白惜晚忍不住笑道:“我玉灵阁的面子真大,连送货的都是凌霄宫宫主。生意想不好都不行。” 南宫醉笑而不语。 三个月后,昆州那边出了些事情,白惜晚赶到青州与南宫醉碰面。 原来是昆州突然冒出个赫连靖,与南宫本家的继承人勾结,半逼半买占走不少产业,落宵山恐怕也不能幸免,南宫醉已打算亲自前往。 南宫醉道:“此事十分不好办。虽然目前保住我那块地方是没什么问题,只怕今后鞭长莫及,受人制肘,最后还是不得不卖给那个赫连靖。昆州的南宫子弟真是太没出息,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我家这支与他们早没有往来,如今若我去主持大局,恐怕他们都不会服气。” 白惜晚想了想,道:“不如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不是南宫家的人,去和那个赫连靖争一争,你看如何?” 南宫醉没想到他会出这样的主意,思索片刻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那个赫连靖来历不明,昆州你又不熟悉,可应付得了?” 白惜晚笑道:“这种事情我最擅长,你不必担心。” 南宫醉挑眉道:“你当真如此有信心?” 白惜晚目光深邃,正色道:“你等着好消息就是。” 十天后,昆州传来消息,赫连靖被杀,与他勾结的本家子弟也一起陪葬。城中惊惶一片,纷纷传言那人定是赫连靖的仇人,凡是见过他杀人的人全都死了,死无全尸,十分可怖。 南宫本家的议事大厅里,一名极美的紫衫男子,浑身散发着寒冰之气,站在南宫家还能说得上的话的几人面前,手里拿着赫连靖已经签好的契约,冷冷问道:“我出一样的价钱,你们愿意吗?” 那几人被他震慑得瑟瑟发抖,仿佛透不过气来。 白惜晚微微抬起下颌,目如寒光,当先一人吓得一抖,筛糠似的答道:“我……愿意……”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又将目光转向另外几人,声音很轻:“你们呢?” 那几人连忙低下头,颤抖着答道:“愿意……愿意……” 白惜晚笑了起来,那笑也很冰冷,缓缓道:“既然你们答应了,就将这些契约重新签一次,不日钱就会送到你们手中,可好?” 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一个胆大的立刻走到桌前,白惜晚将契约递给他,片刻后十几张契约就重新签完。 见他终于点了点头,那几人逃命似的散去。 白惜晚微微一笑,看了下手中的契约,“这不是很简单么?” 当天便赶回青州,上路不久竟然遇到了南宫醉。原来南宫醉一直在后面远远跟着,收到消息后更是快马加鞭前来接他。 两人一同回到青州,南宫醉吩咐手下照着契约上的姓名将银子逐户送到,不得泄露身份。 十几张契约上只有卖方的指印和签名,白惜晚故意留了空。南宫醉逐一签好,落下手印。从此昆州南宫家的产业大半落入南宫醉手中。 第二天,南宫醉递给白惜晚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落霄山的玉矿契约。 南宫醉看着他道:“这张契约你收着,今后落霄山的玉矿随你采用,” 白惜晚有些怔愣,想了想,笑道:“恐怕太多了,云州的店铺可卖不了那么多玉,不过随我采用倒是不错。” 南宫醉眯了眯眼,折扇抵住下颌,微微笑道:“你倒真是不贪心。反正契约给你了,想怎么办都随你。” 接过那么大一份产业后,白惜晚变得很忙,经常往返在昆州和云州之间。 青州和京城的玉石生意仍由凌霄宫经营,白惜晚只负责昆州的玉石开采和雕刻,还有云州的店铺。 以前能送到云州的落霄玉很少,现在玉灵阁全卖落霄玉,另外开了两家分店出售昆山玉和青州玉。 短短几个月,玉灵阁名声大噪,也引来很多麻烦,肖若灵应付不了,白惜晚不得不在云州住上一段时间。 他每日都往店铺里去巡一遍,寻事挑衅的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这男人虽然长相极美,却冷得可怕,还没靠近,就让人双腿发软。偶尔有一两个胆大寻事的,还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就吓得语无伦次,最后怎么逃出来的都搞不清楚。 渐渐有人认出白惜晚就是当年武林大会上白垣之身边的神秘少年,越发不敢惹玉灵阁,如今云州最大的势力就是悠然庄,没有哪门哪派敢明着跟白垣之作对。 不过店里的伙计和顾客都觉得这位白老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美人,虽然少言寡语,但只要他端着一杯茶坐在店中慢慢喝着,偶尔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便能让人暖到心里,甜到天上去。 白惜晚觉得现下最大的烦恼是云州城的道路。 他只熟临玉湖周围这块繁华之地,一旦转入城中小街小巷就晕了头,又不喜欢问路,有次上午出门,黄昏才找了回来。肖若灵以为他是出去办事,没有多问,白惜晚觉得很丢脸,也从来不说。 这日,他一大早就出了门。经过前几日的锲而不舍,总算是将城南的大街小巷走了个熟,今天的目标是城东。 不久,玉灵阁里来了一位客人。尽管肖若灵和店里的伙计经常看到世上少有的美人白惜晚,仍然不免眼前一亮。 来人一身清贵之气,身穿浅碧色浣花锦襴衫,腰系白玉,手持一把湘妃骨泥金面画扇,眉目俊朗脱俗,气质温文尔雅,站在店前宛如玉树临风。 肖若灵定了定神,直觉来人不简单,隐隐感到一种迫人的气势。忙迎了上去,殷勤招呼起来。 那人看了肖若灵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走到店中,将四周打量一遍。伙计赶紧拿出几件上等玉器放在柜上。那人看了看,拾起一串玉珠,道:“的确是落霄玉。就要这件吧。”声音沉稳悦耳,动作端庄优雅。 伙计赶紧将那串玉珠细细包好,肖若灵恭恭敬敬送客出门,看着那人的背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人看着那串玉珠的眼神明明十分不喜,为何还要买下? 来买玉器的大方主顾不少,但像这位一样既不为显富也不为赏玩的还真没有遇到过。 白惜晚这次迷路得厉害,摸回玉灵阁已经天黑。第二天肖若灵也忘了向他提起昨天那位奇怪的客人。 再有半个月就是七夕。 两个月前白惜晚在昆州学了些玉雕活计。将魔力用在刻刀上得心应手,只花了一天,就将一块上等白玉雕琢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 白惜晚拿着那朵莲花看了半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了刻这个。 第二十七章:那堪疏雨滴黄昏 将白玉莲花放进锦盒中,开始烦恼怎么去见白垣之。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雾越来越浓,浓得不知该怎么去吹散它。 踌躇着到了无春城,远远看着朝思暮想的悠然庄,转身投宿在一家小客栈。 近情情更怯,辗转难成眠。多情应犹我,憔悴迟君前。 第二天就是七夕,白惜晚一早就出了门。与其越想越害怕,不如趁早去见白垣之,无论如何,对他的心意始终没有变过。 摸了摸怀中的锦盒,快步向悠然庄走去。 街上很冷清,许多店铺都还未开门,不远处的芙蓉楼突然开了一扇小门,走出一个人来。白惜晚胸口猛的一紧,再迈不动步。 那身影不论隔了多久都是那么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 自嘲的笑了笑,等那人走远了,才慢慢转身走回客栈。有些情绪来得突然,需要好好理一理。 重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慢慢冷静下来。白惜晚不知道现在这种感觉叫什么,早就知道他和青陵的关系,过去也并未介意,况且离开他那么久,白垣之也是个男人,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如今自己和南宫醉不也是…… 这突来的异样情绪究竟是为那般?难道此时的自己还能去介意白垣之和青陵昨夜的一度春宵? 想到这里白惜晚笑了起来,眼角却有泪光闪动。 白惜晚用冷水敷了敷有些红肿的眼。傍晚时分,终于站在悠然庄大门外。 扯下面纱,守门的仆役呆了呆,立刻转身跑去通报。 白惜晚愣愣的站了片刻,心中苦笑一声,迈步走进庄内。离开不到一年,却像走了许久,眼前的景物还是那么熟悉,心情却很陌生。 穿过前院,站在内院门口,白惜晚觉得双腿有些麻,定了定神,脸上使劲挤出一丝笑来,控制住眼泪不往外流。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书房门口的。白垣之已经知道自己回来了。眼前这扇曾经推开过无数次的门此刻看起来沉重无比,手软得没有力气。 深深吸了口气,将乱跳的心压平了,终于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白垣之头一次没有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并不热闹的景色。 白惜晚静静走过去,从怀里拿出锦盒,轻轻放在桌上,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无奈的笑了笑,忍着泪,转身往外走去。 白垣之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次走了又要多久才回来?明年的这个时候?真不枉我疼你一场。”最后一句已经有些发颤。 白惜晚一步也动不了,这个时候白垣之的一句话可以要他生,也可以要他死。 静静的等着,他的下一句却遥遥无期。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心中禁不住一阵狂跳。闭了闭眼,拼命压住从胸口浮起的不知是喜悦还是酸苦的滋味。想逃又不想逃。 健壮的手臂用力抱住自己,白垣之带着恨意的话语落在耳边:“你终于还是肯回来了。” 白惜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日思夜想,朝思暮想,不是不肯回来,而是不能回来,不敢回来。 他的沉默激怒了白垣之。双手粗暴的扯开衣襟,压抑了太久的恨意化作暴力。白惜晚被他压着趴在桌上,想哭却哭不出来,想恨又恨不起来。 白惜晚紧紧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反抗。冰冷的声音讽刺道:“为什么一声不吭?如果不是天生银荡?为什么换了一个又一个?” 白惜晚苦笑。阮暮秋,南宫醉,加上白垣之,的确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就算是被阮暮秋勉强的那个晚上,也没有此刻来得屈辱。 白垣之冷笑道:“看来这些满足不了你。很久没有尽兴了,今日你就好好陪我一次。” 白惜晚闷哼一声,唇已被咬破,血腥的味道蔓延在口中,似乎缓解了胸口的钝痛。原来这样可以让自己好受一些。松开牙齿,自嘲的笑了笑,不再忍耐,一串低低的呻吟从口中溢出。 白垣之的动作更加粗暴。 随着他的节奏,呻吟声渐渐变得不再压抑,带着痛苦,起起伏伏,断断续续。 泪水滴到了锦盒上,白惜晚挪动手指,轻轻的将它推远。 身体的痛每多一分,心中的痛就纾解一分。也许我本来就多情又银荡,那在你面前银荡又算的了什么?又能如何? 身体越来越放荡,眼神却越来越淡,淡得好像什么都没有,空空洞洞的,一片荒芜。 一番前所未有的云雨之情带来畸形的欢愉。白垣之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身下的白惜晚也变得不像那个白惜晚。 许久,白垣之一把推开他,重重的坐到椅上,心中空落落的,闭上眼睛,唇边泛起苦笑。 白惜晚撑着桌子,慢慢直起身来,将衣衫穿好。看了白垣之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此刻已经天黑,青园的两母子刚刚睡下,白惜晚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林玲,我带你们走。” 半个时辰后,白惜晚带着林玲母子走出了悠然庄。回到客栈,又要了一间房,安置了他们。 走进房间关上门,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掩饰。泪已经流了不少,还何必将愁苦作消遣?泛起一丝苦笑,默默的洗漱换衣,衣服上沾着经验的味道,还有白垣之身上那淡淡的草木香气。 轻叹一声。上床躺下,合上眼睛,什么都不想,渐渐睡熟过去。 白垣之睁开眼睛的时候,白惜晚已经不在了。心底的痛又泛起来。 阮暮秋被花时雨送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师父,我害死了他……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花时雨颤抖着说:“那悬崖很高,看不到底,惜晚可能已经……” 无论如何不相信白惜晚会死。写给南宫醉的信无论开出何种条件,全都没有回音。 派出的人打探不到任何消息。用尽办法将凌霄宫在云州的根基拔得干干净净,仍然逼不出半点关于白惜晚的消息。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几个月后,云州传来消息,一家叫玉灵阁的玉器店与白惜晚有关。收集了所有关于玉灵阁的消息,心中的喜悦慢慢被扑灭。原来他并不是被迫的,他一直可以在云州来去自如,南宫醉对他并没有任何限制。 赶到云州城,远远看着那家店铺,犹豫了很久,终于走了进去。迎过来招呼的应该就是白惜晚的朋友,玉器店的另外一个老板,拿出来的确是最好的昆州落宵玉。白惜晚和南宫醉的关系显而易见,没有丝毫侥幸。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他居然回来了。心中忐忑不安,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一句解释。怒意之下竟然对他做了那样的事。 白垣之从椅上直起身来,理了理衣服,瞥见桌上一滩薄薄的水渍,心中泛起莫名的滋味,顺眼看去,旁边放着一个锦盒。 打开一看,里头一朵白玉莲花,晶莹剔透,脱俗出尘。 白玉质厚温润,色如凝脂,只是雕琢得有些粗糙,不像是熟练工匠的手艺。 白垣之心中猛然一震,将盒子揣在怀中,大步了冲去。 白惜晚睡了一夜,不敢去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带着林玲母子下楼,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客栈大堂里,晃了晃手中合上的折扇,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白惜晚默了默,低下头不去看他,扶着林玲下了楼。林玲这双腿能勉强走路已经是极限,白惜晚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一步步走下楼梯。 先将两母子安顿到一张桌前,吩咐小二要了早饭。转身走到南宫醉面前,眼神有些恍惚,“你怎么来了?” 南宫醉十分兴味的玩着手中的折扇,勾起半边唇角,戏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青陵公子一曲动人,昨日又是七夕,所以我就来了。” 听到七夕二字,白惜晚微微颤了一下。瞬间恢复神态,勉强笑道:“这客栈中可没有青陵公子,你是不是走错了?”身上一股夜风晨露的味道,分明是才到不久。 南宫醉笑意更深,低了头伏在他耳边,小声道:“他怎么及得上你?” 若是平时,肯定毫不犹豫的踢他一脚。此时却心中一痛,凄凉的笑了笑,道:“别胡扯了,来找我就直说。过来一起用早饭吧。” 南宫醉拉住他小声道:“那女人和孩子不会真是你的……” 白惜晚打断道:“是故友的妻儿,你见过的。” 南宫醉想了想道:“重行客栈里你也是如此呵护备至。你不会是将那个女人收……” 白惜晚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我倒是想先收了你这个妖孽。” 南宫醉将折扇抵在唇边,笑得一脸暧昧。 一起坐下,白惜晚对林玲道:“这位是我好友蓝公子,你不用拘束。”不能让她知道南宫醉就是杀死林秀的人。 又对她道:“你先用,我来抱。”小孩挥着小手扑进白惜晚怀里,抓住他一缕头发,亲热的玩起来。 真够让人吃味的。 南宫醉摇了摇头,端起碗喝了几口粥,对白惜晚道:“你倒是很喜欢小孩。” 白惜晚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照顾这样的小东西就像朝……”就像朝露当初对我一般。 南宫醉咽下一口粥,好奇的问道:“像什么?” 白惜晚埋头无语。南宫醉斜过目光,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 三人吃完,正准备起身,听见掌柜殷勤的声音:“庄主。” 白惜晚愣住,不知道此时该不该转头去看,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抓住柔软的布料。 第二十八章:明月明年何处看 白垣之慢慢走了过来,南宫醉对着他笑了笑,打开手中一直合上的折扇,颇为潇洒的摇了摇,白垣之瞬间变了脸色,冷笑道:“没想到你也在此。” 一时间,周围的空气仿佛结了冰。白惜晚轻叹一声,道:“我先将他们母子安顿一下。”说完,扶起林玲走了出去。 经过白垣之身边时,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目光,只恨不能抱着林玲赶紧飞出去。 白惜晚刚走出客栈,白垣之和南宫醉就动了手。回来时站在客栈门口愣了片刻,淡淡问了声:“你们在干嘛?”虽然是明知故问,两人却立刻停了手。 白垣之撩了衣摆坐在凳上,挥了挥手,小二立刻送上一壶茶水,慢悠悠的斟了一杯,优雅的喝了起来。 南宫醉冷笑着坐下,继续倜傥的摇着折扇,目光中带着得意和挑衅。 白惜晚这时才注意到他今日竟然换了一把折扇。扇面上白地黑字,一面题着四个字“朝云暮雨”,一面写着三个大字“醉惜晚”。 顿时头痛无比。 使劲揉了揉额角,沈下气来,走到桌前坐下。提起茶壶先给自己斟了一杯,拿起一个杯子,看了看白垣之面前的茶杯,先给他绪上,再将空杯倒满递给南宫醉。 喝下一口茶,放下茶杯。目不斜视,声音冷清:“我带林玲母子去云州。此事与你们无关。” 两人几乎同时问道:“与我无关?”只不过白垣之是一脸铁青带着怒气,南宫醉则是眯着眼睛,带着笑意。同样的让人发寒。 白惜晚背后冷汗直流。 见他静默不语,白垣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挂心你了。”冰冷的目光扫过南宫醉,“你跟着南宫宫主,我放心得很。” 白惜晚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无法辩解。白垣之不会原谅自己,这个时候再说什么,无非是多一个人伤心而已。 闭了闭眼,道:“我在云州买了一处宅子,今后就住在那里。我不会跟着谁。” 南宫醉眼底闪过一丝冰凉,瞬间被笑意掩盖,“你何时买了宅子,我都不知道。回去了可要请我喝酒。”收起了扇子,拿在手中轻佻的把玩。 白垣之站起身来,再也没看他一眼,冷冷道:“那我就不送你了。”说完,转身离去,没有半点留恋。 白惜晚突然很想哭,最终还是挤出了一丝笑。转头对南宫醉道:“借你的马车一用。” 南宫醉的马车总是宽大舒适,可一下子坐了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还是有些挤。白惜晚和南宫醉骑马,两母子坐在马车里,往云州行去。 远处一个孤单的身影,默默的看着绝尘而去的一行人,目光中是深深的凄凉。 白惜晚一路沉默无语,南宫醉若有所思。 到了云州,南宫醉问道:“你买的宅子在何处?” 白惜晚无精打采道:“只是看中了一处,还没有去谈价。” 南宫醉微微一笑:“要不我陪你去?等你迁了新居,可要请我喝酒。” 白惜晚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白惜晚将林玲母子带到玉灵阁。肖若灵和众位伙计没想到林秀的妻儿竟然还活着,万分感概。 次日,白惜晚去找了南宫醉,两人去将购买的宅院的事情办了,拿着契约,走进酒肆。白惜晚坐下后问道:“红曲酒好喝么?” 南宫醉顿了顿,道:“红曲酒不醉人,你想喝?” 白惜晚摇了摇头。正是去年酿的桑落酒开坛启封的时候,依旧要了两坛。 时近黄昏,酒肆中客人渐渐少了,二楼小厅中只剩两人。昏黄的夕照从窗外照进来,白惜晚脸上笑得让人心碎,一杯杯桑落倒进嘴里,怎么也淹没不了眼中的伤痛。丢了酒杯,一手抓起酒坛仰头倒进口中,香浓的纯酿从口边漫出来,顺着颈脖流淌进胸口,衣襟湿了一片。 南宫醉皱眉,伸手去抢他的手中的酒坛,却被他狡黠的避开。挑起眼角,眼波潋滟,像是融进了满天的星光,照进人的魂魄里,低声埋怨道:“今天这酒怎么不醉人?” 放下酒坛,对着南宫醉眨了眨眼,笑道:“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很银荡?这一世,你是第三个,也许还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白惜晚突然大笑起来,眼中冒出泪光, 不等南宫醉说话,探过身,一指封住他的唇,轻轻摩挲着。白惜晚嫣红的嘴唇被酒润得鲜亮,吐出醉人的酒香:“可我能怎么样?我逃不掉,躲不开。不想负的人总归是负了,不想伤的人总归是伤了。我宁愿做个银荡的贱人,让你们骂我,恨我……好过像现在这样百般纠结。” 从在客栈第一眼看到白惜晚,心中就暗暗怀疑,南宫醉终于问道:“你在悠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惜晚眼中的神采暗了一瞬,收回手指托在腮边,垂眸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不想再继续住在那里而已。有自己的地方不是更好?今后你找我也方便。” 南宫醉静静的看着他,半晌道:“你喝得太多了。” 抬起眼,双目蕴着盈盈泪光,白惜晚笑得温柔又怜悯,“上床这种事情我根本不介意,你要是认真,就输了。”望向惨淡昏黄的夕阳,白惜晚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清:“不要和他一样。” 心里的怀疑渐渐清晰,南宫醉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白垣之,你究竟做了什么? 白惜晚拿起酒坛,将剩下的酒一仰而尽。 次日在客栈中醒来时,南宫醉已经不在,这还是第一次。白惜晚笑了笑,起身穿戴洗漱,回了玉灵阁。 听说他买了宅子,肖若灵道:“他们两母子住过去未免太孤单,你一个男人照顾起来也不大方便。既是林大哥的妻儿,便不是外人,贱内正好少个人作伴,两个孩子在一处也好玩些。我已经将他们安置下了,这件事就由我做主吧。” 白惜晚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女人和女人在一处总是好得多。又出钱多请了两个丫头专门伺候林玲和孩子。 白惜晚买的宅子在云州城南的杏花巷里,因为有一户人家在庭院种了许多桃杏,开花的时候蔚如云霞,红云一片,引得家家仿效,故称杏花巷。 宅子不算很大,白墙青瓦,两扇紫漆木门,嵌着一对蝴蝶青铜门环,石阶缝隙中长着几从绣墩草,庭院里铺着古朴的武康石。左侧十几株桃李杏树交错成林,右侧种着一株苍松,树下一块光滑石台,墙边一片萱草,几从蕙兰,青翠古雅,令人忘忧。 沿庭径走上三级石阶,是两层精致小楼,四面开窗。屋后一间浴室,一口深井,几株海棠,两从芭蕉。 白惜晚卧室在一楼左侧厢房,开窗正好对着一丛芭蕉,墙角青苔幽幽,绿意可人。 早先定好的床榻桌椅书橱一应家具摆设已经送来,今晚就可以住在这里。今后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了。 睡了一晚,白惜晚醒来时还是有些恍惚,看着陌生的房间,想着家到底是什么。 到屋后搅动辘轳将水打起,井水顺着竹笕穿过墙壁流进大锅中,点燃炉灶,坐在小凳上等着水热。 沐浴之后一身舒爽。走到庭中,惬意的躺在石台上,将一头长发散开,阳光透过松枝洒到发上,泛起鸦羽般的光泽。翻身侧卧,闭上眼睛渐渐又睡着了。 几天后,南宫醉终于来了。 白惜晚拿出早准备好的洛桑酒,两人在庭院中摆了一张榻,榻上放一小桌,摆上酒盏。院中此时并无花开,南宫醉道:“你这院里差了几盆菊花。秋天品酒赏花乃是一大乐事。” 白惜晚笑道:“明日我就买几盆回来,现在才七月末,离菊花开还有两月。” 南宫醉抿了一口酒,半卧在榻上,眯上眼睛,轻声道:“一直这样多好……” 白惜晚默默喝着酒,什么都不敢想。 八月中秋,两人在院中赏月喝酒。半醉半醒时,南宫醉端着酒杯,仰头看着一轮明月高挂,双眼朦胧,突然念了一句:“此生此夜不长久,明年明月何处看。” 白惜晚默然不语。 九月重阳,白惜晚将几盆菊花摆在榻边,两人依旧在庭中喝着桑落酒。只闻酒浓花香,一派秋风雅意。 第二十九章:断肠何必更斜阳 花枯叶落飘零秋,雪融花开又一年。 白惜晚再也没有提起过白垣之。有一次南宫醉很晚才从青州赶过来,进门看见白惜晚一个人坐在庭院里,默默喝着酒,月光凄冷,眼神冰凉。 五月初九,南宫醉生辰,白惜晚寻了一块红玉,雕了一朵牡丹送给他。南宫醉笑得两眼弯弯。 七月初七,白惜晚坐在桐雨楼中,琴声婉转,歌声动人。 青陵唱完一曲,他仍愣愣的若有所思。 七月初五到了无春城。七月初六白垣之夜宿桐雨楼。七月初七,他不会来。 片刻,抬起头对青陵道:“你抚琴,我来唱一遍。” 弦音悠悠而起,缓缓唱到:“梦觉纱窗晓。残灯暗然空照。因思人事苦萦牵,离愁别恨,无限何时了……怜深定是心肠小。往事成烦恼。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 唱罢苦笑一声,又念道:“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 青陵垂眸不语。白惜晚走到他面前,握起一只手放在唇边,柔声道:“今晚陪我可好?” 眼底划过一丝惊讶,青陵温顺的点了点头。 香暖阁内,锦罗帐里,雨润云温。 青陵嫣红的唇边溢出低低呻吟,白惜晚拥住他细细轻吻。带着冷香的喘息吐在耳边,青陵双眼蒙雾,脸上泛起潮红,扭腰迎合。 吻着青陵的唇,觉得那里仿若还留着白垣之的气息,闻着青陵身上的味道,觉得熟悉的草木香味依稀还在。 起白垣之昨夜在这里做着同样的事,心底止不住涌起暴虐的疯狂。一遍遍顶到青陵体内深入,不是为追逐欲死的欢愉,倒像在苦苦寻觅着什么,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每一回都抵到最深。 青陵破碎的呻吟染上几分苦楚,眼角有些湿润。白惜晚细细舔掉滴下的泪水,渐渐冷静下来,缓了动作,一路柔风细雨,直陪到蜜尽蕊败,雨散云收。 青陵软软的躺在一旁,白惜晚轻轻揽住他,柔声问道:“痛吗?我第一次做,是不是做得不好?” 青陵对风月之事早习以为常,此时竟觉得有些羞怯,咬了唇不肯说话。白惜晚将头埋在他颈侧,渐渐睡着了。 青陵翻过身,让他睡在枕上,借着烛光,认真看着白惜晚熟睡的样子,极轻的说了句:“你和他一样,都是伤心断肠人。” 第二天清早,白垣之走进桐雨楼时,白惜晚已经离去。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莲花,比去年那朵精致了一些。 今年白惜晚已经二十岁了。 白垣之将两朵白玉莲花用乌木底座衬了,摆在一起,底座刻成荷叶的样子,宛如两朵并蒂莲。打开书桌的暗格,取出一个锦缎袋子,倒出一块玉佩,细细摸着上面的字,目光哀伤又怀念。 自从去年七夕之后,南宫醉与白垣之水火不容,凌霄宫暗地里在各处培植势力,处处针对悠然庄。 白惜晚不关心江湖中事,每日往返与玉灵阁和杏花巷,偶尔去一次昆州,与南宫醉见面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今年生辰时,南宫醉送了他一幅画,画了一轮明月,一树白梅,树下一人伸出一只手,正欲折一枝梅花。那人长发披在纤瘦的背上,只看得见小半边侧脸,俊秀清雅,冷艳脱俗。上款一行清雅遒劲的书法题着:“爱侣 白惜晚清赏”,下款两字:“沈香”。 那天,白惜晚又喝得大醉。 一窗灯影两愁人。 南宫醉经常在秦楼楚馆中找到白惜晚。每次找到他时,唱曲的小倌就像见了救星,一首曲子让人不停的唱上半天,谁能受得了。 后来,白惜晚包下一个弹唱最好的小倌,每次去时,先让那小倌唱一遍,接着便自弹自唱。时间长了,被误会过几次,来人挑起小厅门帘,看到白惜晚先是一惊,然后便是惊骇。老鸨不停的赔罪解释,却引来更多的人,都只敢远远的看一眼,勾栏院的生意倒是热闹。 南宫醉只能默默看着。 每年的七夕,南宫醉都在听雨楼,唯有这一天,完全和自己无关。 三年后,林玲终于熬不住,在腊月的一个清晨永远没有醒来。白惜晚将她葬回西边那座山里,不知道林秀的骨灰能不能飘到她的坟头上。 花时雨和柳淡眉成亲一年了,今年已经有了孩子。 青陵成了芙蓉楼的老板。 又过了五年,白惜晚边走边道:“今年我是给你再刻一朵还是换别的?” 白垣之笑道:“我已经收了十朵了,现在换且不是更没意思。” 塘中荷叶亭亭玉立,探出几朵娇嫩花苞,蜂飞蝶舞,和风日丽,正是风光好时节。 这别院清幽雅致,天气好的时候两人在庭中散步聊天,阴雨时在房里喝酒聊天,品茗下棋,或是画画写字。 二十岁之后,白惜晚的模样就再也没有变过。白垣之搂着他,笑道:“等我鸡皮鹤发,白发苍苍的时候,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我可怎么办?” 白惜晚没有说话。 中秋,明月亮如银盘。 林慕卿从青山书院回来了,三人在庭院里摆了一桌。林玲死后,林慕卿就一直由白惜晚和白垣之抚养,如今已经十三岁了。少年挺拔的身材很像当年的林秀,五官倒是像母亲多一些。 林慕卿叫白垣之师父,叫白惜晚义父。 白垣之调侃过白惜晚:“当初你就算不能叫我师父,干嘛非要叫我义父?你说后来多麻烦。” 白惜晚无奈道:“不然还能怎么叫,当时又不能叫你垣之或是守卿。” 白垣之揽过他,轻声道:“幸好如今不用再理会这些。” 那年之后,白垣之搬出了悠然庄,住到这处别院隐居。白惜晚一直陪着他,只有冬月才会离开几天。 第二年开春之后,白惜晚变得有些虚弱。有一日精神突然好起来,拉着白垣之说了好多话。白垣之不住的点着头,眼泪不停的滴下来,滴到那双紫眸里,混着潋滟波光一起流出来,淌到膝上,湿了一片。 白惜晚说完,眼睛直直看着白垣之,然后慢慢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六年前的冬月,花时雨在云州找到白惜晚。 白垣之中了南宫醉的算计,被下了剧毒,无法解毒,如今已性命垂危。 南宫醉看着折扇上的字,坐在听雨楼里,白惜晚来的时候,他微微一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白惜晚有些颤抖,看着那个笑得一脸无所谓的人,怒道:“你这次又想要我怎么做?” 南宫醉合上折扇,想了想,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把这瓶解药带给白垣之后,立刻回来见我。” 白惜晚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瓷瓶,转身就走。 没有看见南宫醉凄凉决绝的眼神。 白惜晚出了听雨楼就一路疾飞,五天后白垣之醒了过来。白惜晚抱着他哭了很久,隔在两人间的所有阻挡被一场生离死别化得干干净净。 白惜晚在悠然庄住了三天才想起南宫醉的约定,此时只想多踢他两脚。 十天后,白惜晚回到听雨楼,却不见南宫醉,朝云暮雨也不在。 秋无言站在身后冷冷道:“宫主昨天前往鸾鸣谷了。” 白惜晚疑惑道:“昨天,今天还没有回来?” 秋无言道:“他不会回来了。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冰凉的感觉从头贯到脚。 鸾鸣谷中一片白雪皑皑,南宫醉懒懒的依在床上摆弄着手里的扇子。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着白惜晚一双紫眸,笑得很开心:“你比我算的早来了三天。” 南宫醉继续道:“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的眼睛变成紫色。你遇到很急的事情才会这样吧?我很开心,你这次是为了我。而且,你真的从他那里回来了。” 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向白惜晚,掩盖住了下面深深的悲伤。 白惜晚见他无恙,松了口气,问道:“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南宫醉眨了眨眼睛,道:“求你在这里陪我三天。” 白惜晚第一次听到南宫醉求自己。心中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整整三天,南宫醉躺在床上再没有下来。 每天白惜晚都将他抱在怀里,喂下一点水。他已不能吃东西,就是面上看着还好,只是有些苍白,身体却瘫软无力。两天来,白惜晚把以前没告诉他的事情全都慢慢说给他听。 南宫醉费力的抓住白惜晚的手,五指相扣,低笑道:“我说怎么第一次在那折桥上看到你,就被你勾去了魂。原来我们竟然是这样的缘分。” 白惜晚搂了搂他,问道:“我说我既喜欢他,也喜欢你,你信不信?” 南宫醉笑了笑,道:“我信。只是这世上谁都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若老天不给,又能如何?” 无力的手指慢慢松开,歇了会又道:“若我不给他下毒,就这样病死,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忘了我。那解药只有以毒攻毒才能得到,要续他的命,就要用我的命。我服下毒的时候就在想,你这一世都忘不了我了。” 南宫醉眼睛已经不大看得见,溢出的泪水将白惜晚胸前打湿了一片,隐隐显出里面的玉佩。 白惜晚忍着泪,笑道:“我不会忘了你。我只是一直都想躲……可到底躲不掉,生老病死,哪一样我能替你选?” 南宫醉轻轻叹了口气,松开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白惜晚颤抖的手,缓缓道:“生老病死谁都躲不了。我早知道自己活不长,一条残命留给他,让你每天守着,多好?省得我们三个人三颗心都在痛。” 眼泪再也忍不住,断了线似得落下来。 南宫醉轻笑道:“惜晚,别哭。我问个事,如果我到了阴间,不去投胎,一直站在奈何桥上能不能等到你?一起投胎的话,下一世我们也许还能遇到。到时候你把这辈子欠我的全都还给我,好不好?” 白惜晚将吐在唇边的“好”字收了回去,静了静,慢慢讲道:“我死后是上不了奈何桥的,你在奈何桥上看不到我。我到了阴间,要往左走,那里有个万劫深渊,是专给受了天谴的仙魔转世受苦用的。你不要等我,下一世我去寻你好不好?” 南宫醉有些涣散的眼神又明亮起来,应道:“好。你寻到我时,一定要告诉我这一世的事情,我不想忘了你。” 白惜晚哽咽着应道:“我一定告诉你。”抓住他软下去的手,五指紧紧相扣,那双弯弯的眼睛慢慢合上,手指渐渐冰凉。 屋外大雪纷飞。 终章:世间谁是百年人 次年清明节,阮暮秋带着妻儿来到墓前。 墓碑上的字已经有些暗了,阮暮秋拿出锦帕,一点点将上面的尘污擦干净,墓旁移栽的桃花已经开了,风将花瓣吹洒在青青的坟头。 孩子们还不懂规矩,折下花枝在一旁打闹玩耍。 阮暮秋跪在墓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道:“师父,你交代的事我都办了。去年你下葬的时候那块玉佩我替你放在胸口的,白玉莲花也都放在你身边。” “云州城那处宅子我派人打理着,牡丹都长得很好,花匠说今年开花肯定很美。惜晚的画像我挂在祠堂里,就在你的旁边。画像上的落款你当年没涂去,我也由它留着。现在悠然庄的弟子都不知道当年的事,你放心吧。” 顿了顿,又道:“我一直派人打听着四年前有没有谁家生了痴儿。有的我都去看过了,不是惜晚,他从小就长得美,我肯定认得的。” 一阵风吹来,将灰烬吹洒了一地。 阮暮秋摸着墓碑上的字,想起白惜晚曾经说过的话:“我这么对你,只是为了等你将来妻妾环绕,子女成群之时,想起我来,只觉得快乐,而不是伤心。” 转头看了看贤惠的妻子,活泼的儿女,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靠近墓碑轻声道:“惜晚,我还是很想你。” 师父,你在奈何桥上见到南宫醉了吗?惜晚让你带的话你可带到了?画像你画了很多幅,每一幅都不满意,最后还是挂了他画的。其实自从惜晚死后,我也老想不清他的样子。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云州的宅院里,他不停的种着牡丹,手指上全是血和泥。你劝不住他,我们也劝不住,最后只好由着他将一院子的树全拔了,种了满满一院牡丹。 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替你见他最后一面。 站起身,抓住乱跑的儿子扛在肩头,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字的墓碑,带着妻女往山下走去。 ——正文完—— 番外: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新凉。 白垣之闭上眼的前一刻还念着白惜晚死前那最后一面的承诺,等到了地府一看忘川河边那长长的鬼影,顿时觉得还在人世的梦中,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迈步正要走向那排队的长龙,两个鬼差从后面飘来,一位手持锁链,一位拿着令牌,对着白垣之打量一番,道:“请跟我们这边来。” 白垣之诧异,又见两位鬼差并无十分凶神恶煞,也没用锁链来锁自己,顿时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于是听话的跟着两位鬼差往前走去。奈何桥就在眼前,白垣之停住,对两位鬼差一揖,道:“二位差官,在下生前与人有约,要在奈何桥上寻一人,可否请两位给个方便。之后无论在下生前有何罪孽该受何罪,任由处罚,绝无怨言。” 两位鬼差互看一眼,手持锁链的那位抖了抖乌黑沉重的链子,慢悠悠道:“每年都有在奈何桥上站着不走的鬼,凡人如有执念或许还能等到最后一面,不过你要等的恐怕不在这里。” 白垣之有些着急,也没细想鬼差的话,忙道:“在下生前答应过一个很重要的人,要带一句话给在奈何桥上苦等的一位故交,只怕他久等不得,耽误了轮回。” 那鬼差闻言有些意外,问道:“这么说你要找的并非是前世的爱恋之人?”白垣之点了点头。鬼差道:“即是如此,我们走慢些你找就是,只是不可耽误太久。” 没想到鬼差居然这么好说话,白垣之不再耽搁,跟着两位上了奈何桥。桥上果然站着一些鬼魂,全都靠边站着,头颈莫不是高高昂着,痴痴的看着走上奈何桥的一队队鬼魂,眼神中满是期待和失望。 白垣之一路慢慢走过去,挨个看了一遍,并没有看到南宫醉,一时间不辨心中滋味,既松了口气又觉得胸口有些酸闷。无论南宫醉没等白惜晚还是已经见到了白惜晚,都不是让白垣之感觉舒服的事情。不管怎样,这奈何桥上终究是没遇到人,也算不负惜晚的嘱托。白垣之对等在一旁的两位鬼差道:“那人不在这里,劳烦二位久等了。”鬼差略微点头,又往前带路飘去。 下了奈何桥,是一个三叉路口,正中一条却没人等候,往左的排了一队,往右则是密密麻麻一大队等候的鬼魂,路口正中一位妙龄女子正手持一把大勺往瓷碗里盛汤。白垣之突然有些眼眶微热,脚步却没有停下,跟着两位鬼差向着孟婆走去。 意外的鬼差并没有将他带到鬼最多的右边,也不是左边,而是站在中间那条路上。白垣之仔细回忆一下,自己这一生虽然不是大善之人,也应算不上大奸大恶之辈,怎会到了地府是如此待遇,轮回投胎也与旁人不同。 一直沉默的手持令牌的鬼差这时开口道:“待会等来接引的鬼使到了,你就跟着去轮回投胎,不必上阎王殿听审。” 白垣之闻言更加诧异,侧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只听方才那位鬼差又道:“你这一世际遇早已偏离了生死轮回簿所定,不过对你而言也不算坏事,这一世直接投个别人十辈子都修不到的好胎也算抵了你对天道的贡献。” 白垣之疑惑的看着鬼差,此时注意到鬼差手里的令牌并不是什么“勾魂”、“索命”,而是“天奉”二字。方才那番话更是蹊跷,忍不住问道:“我的命数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这一世并未做过大善之事,何来的天道贡献?” 那鬼差轻轻扬了扬手中令牌,道:“这令牌我做了两百年鬼差,这是第一次领。你不懂我也不是很懂,反正都是因为天魔被罚了天谴,这些事情并不归地府管,只是你们这些被乱了命数的鬼魂由地府安排而已。” 白垣之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直直逼问道:“天魔怎么了?” 鬼差被他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又肃然道:“天魔只是经由地府万劫深渊轮回受罚而已,个中缘由也不是我们这些鬼差能知道的,恐怕阎王也未必清楚。本以为你是个看得开的鬼,没留下多少执念,如今来看来你也是个痴情的人。只是再多情意此时也该放下了,待会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全都给你洗刷得干干净净。” 白垣之神色一缓,喃喃道:“我知道……” 鬼差不再理会白垣之,由他站在一边,等了一会觉得无趣,便开始闲聊起来。 手持锁链的鬼差道:“那接引鬼使不知何时才来,这差事估计每隔三十年都要轮一次,每次都得这么等真是有些烦。” 拿着令牌的鬼差淡淡道:“等百年之后你我晋升一级时你就不觉得烦了。鬼差等等鬼使也算不得什么。” 锁链鬼差笑了笑,转了话题:“喂,那日你见过被罚了天谴的那位没?据说有个鬼魂守在三途河边等了好几年,就为等那位,可惜那鬼魂纠缠太深,还要经一世才能投个好胎。”侧身看了看白垣之,又道:“这位运气就好得多。” 令牌鬼差放下淡定的表情,靠近锁链鬼差低声道:“我当时正好勾了魂进地府,门口远远瞥见一眼,那位……一身的煞气,小鬼靠近些都受不了,不过他身上居然有仙光,你说奇不奇?我那会直着脖子往前看,那天魔竟然在哭,看着那个等他的鬼……这天罚可真是……” 锁链鬼差好奇心大起,“你快仔细说说,那天之后我也听了一些传闻,可惜都不真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当时那场面呐,看得人唏嘘。那天魔泪水涟涟,可硬是没有一点声音,面上神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鬼使也不敢催,幸好站了一会还是往万劫深渊去了。这进了万劫深渊才是真苦,比十八层地狱还难熬,每一世的苦又都忘不掉,真是惨……十八层地狱油煎火炸还有个时限,凡人魂魄禁不起多久就熬到了头,这仙啊魔啊都是天地所生,轮回一次只能消磨一点精魄,跟钝刀割肉似的,不知要轮回多少世才能灰飞烟灭,脱离苦海……”令牌鬼差面露凄然之色。 锁链鬼差默了默,又问道:“那个凡人呢?” 令牌鬼差道:“天魔走了不久,那忘川河边围观的鬼都散了,想来也是终究见了一面,放心投胎去了。” 锁链鬼差叹了口气,道:“我听崔判官说那天魔注定短寿,每世最多活三十岁左右,也算是幸运,不然每一世都要活六七十年,熬得更苦。我们接了这差事也算便宜,三十年一趟抵平常差事十倍的功劳,你我二人的晋升也算是借了东风了。” 两鬼差对视一笑,默契的看往道路前方。 白垣之方才一直静静的听着两位鬼差的八卦,心里纠起又放下,听到短寿那里又纠起来拧了一把。 白惜晚死的那天正好是他三十岁生辰。白垣之从未见过他生病体弱,那年春节还跟柳慕卿放鞭炮烟花,说等到了阳春还要去放纸鸢。过了二月,眼见着白惜晚一日懒过一日,当是春困人乏,没放在心上。等到了三月,人更加没有精神,把了几次脉也只是有些体虚,滋补的药喝下去却没有起色,整日里恹恹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说,都是些过去的陈年旧事,每一件都是跟白垣之有关。白垣之以为等春天过了,白惜晚就像过去一样精神的每日陪着自己写字画画,听雨品茗。 白惜晚生辰快到了,白垣之又在云州最好的丝绸庄里给他订做了一身新衣,怎么想得到突然那一天他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一双眼睛变成了紫色,直到合上。 前方路上接引的鬼使已经到了,果然比鬼差气派好多。白垣之端着孟婆汤,闭上眼,最后回忆了一次和白惜晚的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离别。 “惜晚,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过的,只有到了你的坟前才能清醒的告诉自己你已经不在了。我们的最后一面我终究是等不到了,等你转世来看我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堆黄土和一块空碑,我告诉暮秋上面的字等你来替我写。 还有,林慕卿如今长大了,很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当年你给他取这个名时,我心里暗暗笑了好久,惜晚……遇见你,我一点也不后悔。” 白垣之看着碗里的孟婆汤,最后说了句:“南宫醉,你真好命,竟然还有一世。”仰头饮尽,腮边挂了一滴水,不知是汤还是泪。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