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闲不由一呆。这笑容......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他凝神想了好久,终是无果。于是,只好做罢,跟着怒折香也笑了笑。
怒折香破涕为笑,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感仿佛一下子被释放了出来,顿觉舒畅得不得了。说不感激姜闲,那必然是假的,有一个人这么明白自己的心,还真是太好了......
突然,怒折香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眼刷地扫向姜闲。
姜闲被他如刀的目光吓了一跳,"你干嘛这么看我?"
此时此刻,怒折香的心里正翻江倒海着啊!眼前这个是他所认识的姜闲么?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感情迟钝的那个姜闲?!这个人,他心思细腻,城府过人,没说几句就把他心底的话悉数套得个精光......
他......他?他!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找谭人仰?!"怒折香的怒意倏地爬上了眼眸。
"是找他没错,怎么了?"姜闲不由自主手又摸上了后脑勺,脸上又显出那种非常熟悉的无辜且委屈的神情来。
还装?!怒折香简直就要骂出来了!
"你跟他......你们......你早就知道早就明白,是不是?!"太生气了,他的舌头居然开始打结。
"什么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闲斜眼瞟他,一脸不屑,却在怒折香还没接话时,突然又说话了,"咦,落灯呢?怎么都没看见她?"
"她......姜闲,你敢给我岔开话题?!"
"糟了!"姜闲完全不管怒折香在说什么,皱着眉头冲了出去。这边跟打仗似的,住对面的落灯不可能毫无反应啊?定然被人制住了。
"姜闲!"怒折香气得抓起身下的枕头直接朝门狠狠砸了过去,可哪里还看得见姜闲的人影啊?
"好,好......姜闲,你好得很!"他咬牙切齿。
不速之客
这日,孤雪庄来了不速之客。
在这个时间,这个当口,人人始料未及,尤其是谭人仰,一见来人便已惊呆。这一行三人,不是别人,正是谭人仰的父亲谭明远、小妹谭筱盈以及妹夫周先。
谭人仰大惊之下,自然还是要先将家人安顿好,才好坐下来说说话问明情由。父亲风霜满面的,皱纹深了许多,似乎比年前见到时更瘦了几分。
谁料谭明远却并不领情,反而直接找上了白山河。说话更是快人快语,当即表明此趟前来,就是为了谭人仰和白梦恬的婚事。
此话一出,莫说谭人仰,就连白山河也深感措手不及。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个时候绝不是好时机,莫说愿不愿意吧,至少都没那个心情和那个精力。
"我也明白我的要求过于冒昧,时间也太过仓促,委屈了梦恬......可是我这身体是一时不如一时,怕是等不了太久......"
"爹!"谭人仰剑眉急皱,"你身子骨好着呢!"
抬眼却见谭筱盈面带忧色地望着谭明远,又回眸看看谭人仰,轻轻摇头。谭人仰心中又是一惊,难道父亲的病......
谭人仰终于彻底尝到作茧自缚的滋味了!当日若非绝望至极,若非迫于压力,他又怎会听从了家人,跟白梦恬订了婚?那时,他以为他可以放手,他可以忍耐,他可以将那人永远埋在心底却过着自己的生活......可现在,和姜闲再度重逢一切回到原点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见不到姜闲时,他对姜闲的感情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普通,不见热烈沸腾,却是实实在在地挂在心上;重遇姜闲后,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攀爬在悬崖峭壁上的人,脚下是无底深渊,抬头却望不见尽处。
然而,老天终于眷顾了他一回,让他明白,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寂寞着。在他原本以为要独自走下去的这条孤寂飘渺的慢慢长路上,那个他始终只能默然守护的背影,突然有一天,竟回过头来朝他微笑挥手了......
于是,他沉溺了!忘却了一切地沉溺了下去,父母、未婚妻、责任、期许、世俗......他觉得,或许,他是可以奢望的:有朝一日,跟姜闲一起,纯粹地过活......只有姜闲。
不料,仅仅在他沉睡的心刚刚想要苏醒的时候,一锤子又狠狠砸了下来。这个握锤的人不是不相干的人,而是他的父亲。是他从懂事起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让他失望的父亲!
谭人仰不由自主看向了白山河。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当年是如何下的狠心啊!而今,却又是如何地怨恨哪!即使屈就了又如何?有怨的仍要生怨,有仇的还要报仇,有情的终是有情......
他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白山河那样,更不想让白梦恬走上宁樱的老路。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她还只有十七岁,她该有属于她自己的幸福。他知道她很爱他,可是他注定无法还她的情,因为他所有的情都已给了他心底的那个人。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娶白梦恬。
"爹,你气色不好,我还是先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这件事迟些时候再说吧。"父亲日渐憔悴的面容让他忧心且不安。
"你少插嘴!"谭明远立时瞪着眼睛怒了,"我跟你白大哥说话呢!"
谭人仰呼吸一滞,正要再劝,却被人拉住了衣服,侧目一看,正是白梦恬。她也正看着他,眼中的意思很明白:不要跟谭明远硬顶。
白山河见状,沉吟了一会儿,道:"这婚事我自然是赞成的,只是最近庄子里事务繁多,恐怕来不及给梦恬筹备嫁妆。而且,梦恬她嫂子正病着,似乎也不大适合。或者,再等几个月,到年底如何?"
"我知道是委屈梦恬了,可希望你们也能体谅一下我这老头子的心......嫁妆啊,什么的,来日方长,日后都可再议。梦恬嫂子病着我倒不知,不过也不打紧,正好冲冲喜。这喜事一办啊,就什么病都没了!"
谭明远的一门心思,人人都看出来了,根本不必说什么,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进去,除非应承了这门亲事,而且,是立即给办。
"爹......"终是谭人仰忍不住开了口。
"你给我住口!"仿佛早就料到谭人仰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谭明远根本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我大老远的跑来杭州,不是来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推脱理由的!你跟梦恬反正定了亲,正式成亲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所谓?这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话音刚落,厅外便有一个极其兴奋的声音钻了进来,"谁要成亲了?谭大哥么?"根本不必费力猜,人人都知道是曾印心到了。
果然,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急速飘了进来,巧笑盈盈地落在谭明远身前,"这位是谭伯父么?小女子曾印心,是谭大哥的朋友。想不到一进门就听到这等好事!真是谭大哥要成亲么?实在是太好了!梦恬妹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一句戏谑,羞红了白梦恬的脸,却苍白了谭人仰的心。原来,他和白梦恬竟是如此深入人心地被绑在一起了么?
谭明远自然乐得呵呵大笑,冲谭人仰道:"你看,你的朋友都赞成得很。"
曾印心讶然,"怎会有人不赞成?"望了望谭人仰,又望了望白山河,她旋即恍然,"你们还在为鬼府的事忧心?哎,这根本不冲突嘛,他们有本事就来婚礼搅局啊,看谁吃不了兜着走!你们放心,这事就交给我!"
谭明远这才醒悟到孤雪庄似乎惹上了麻烦,但听曾印心这么一说,随即又安下心来。
白山河见他如此坚持,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家小妹的一颗心全在谭人仰身上,何况这本就是一门令人放心的婚事。
"咦,姜大哥呢?怎么还不进来?"曾印心朝门外好一通张望。
谭人仰本就惊涛骇浪地折腾着自己,努力寻思着该如何寻求转机,可一听曾印心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姜闲......
姜闲此刻就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他招牌一般懒洋洋的笑容,斜靠着门,却不说话,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姜大哥,你听见没有?谭大哥要成亲了!"曾印心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
姜闲点点头,"听见了。你那么大声,整个杭州城都听见了。"说着便朝谭明远走了过去,眼睛片刻也没在谭人仰脸上停留。
"伯父,可还认得我?"姜闲仔细地看着谭明远,双手握上他的,很是亲热。
"认得,认得。你是仰儿的师弟,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回来的。"谭明远频频点头,"你也在,太好了。你倒说说,仰儿是不是该成亲了?"
谭人仰心中一跳。
只见姜闲唇角一弯,笑得极是灿烂,"他自然是该成亲了!"
天地同在
"他自然是该成亲了!"
谭人仰的心刹那间支离破碎。
"我成亲都五年了,他却还是老样子,看着就叫人着急!"那个没心没肺的人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只管跟谭明远说着话,脸上仍是笑嘻嘻的。
"是啊,他娘在世的时候就开始盼,可总也盼不着......一转眼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盼到了,是不是?"说着说着,谭明远的眼神就开始飘忽,似乎是想起了谭人仰的娘,渐渐伤感起来。
姜闲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谭人仰这家伙总是让人瞎操心。伯父,你别急,我帮你说他。"然后,凑到谭明远耳朵旁,用只有谭明远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谭明远笑了,神情顿时舒展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起来,且连声说"好"。
"谭人仰,跟我出去。"姜闲立正了身子,头一次将目光定在了谭人仰的脸上。
两人又来到那日喝酒赏月的地方,瀑布还是那瀑布,水塘还是那水塘,只是几天不见,似乎萧瑟了不少。
如约好了一般,两人面对着瀑布站了许久,谁也没开口,更没有看对方,各自思忖着各自的心事,仿佛对方并不存在。
这一回沉不住气的是谭人仰。
"你说,我是该成亲了......你是真这么认为么?"
"是啊,难道我说得不对?你这个年纪,很多人已经当爹了。"
姜闲的理所当然顿时激怒了谭人仰。他大手一伸,狠狠地抓上了姜闲的肩,青筋毕露的样子,仿佛姜闲再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谭人仰就会捏碎他的骨头。
"你,再,给我,说一次!"一字一顿中,很难不发现谭人仰的咬牙切齿。
姜闲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谭人仰,很用心,很细致,很忍耐,从他的头发开始,到额头、眉梢、眼角、耳朵、鼻子、嘴唇......哪一处也不放过,细细流连着,仿佛要将这个人完完整整印刻下来。
谭人仰动容了,手不由自主便松了开去。姜闲从没这样看过他,从没有!这么专心,这么仔细,这么执着,又这么......眷恋!
像是一种仪式,在宣告着什么,但仅限于本人知道。姜闲终于收回了他的目光,不再看谭人仰。
"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的,可以任性,可以随意,可以不上进,只要我喜欢,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你不一样。虽然你娘过世了,可你答应过她的事,总是要做的。还有白姑娘,她一心一意地对你,你不能辜负她。还有你爹......"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谭人仰打断姜闲,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心底的人不是梦恬,娶她回来,对她是不公平的!"
姜闲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个责任他不能担,一旦担了,就是他一辈子的枷锁!
"可是你心底的人你娶不了!"姜闲大吼。
谭人仰呆住。
"他不会让你的家人朋友感到欣慰和快乐,他只会让他们觉得羞耻和愤怒,让你众叛亲离,让你失去所有......这是你想要的吗?!这是他想要的吗?!"姜闲咄咄逼人。
原来他心底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清楚,原来他想得比谁都多比谁都远,原来,自己终究是个傻瓜!谭人仰的胸口因激动不停起伏着。
"所以......你就要我放弃吗?"许久,谭人仰幽幽道。
"放弃?你何曾拥有过?"姜闲轻笑。
谭人仰看着那噼啪奔流的瀑布,觉得那就是自己身体里正汹涌流逝的鲜血,"你好狠的心。"
"是啊,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狠心......"姜闲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他明明一点都不想笑。
山上的风似乎大了起来,吹得人身上寒意瑟瑟,尤其姜闲这般单薄的身子,眼瞅着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似的。
突然,谭人仰动了,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狠狠抱住了姜闲。他灼热着呼吸在他耳边说道:"为什么我们不赌一次?不要管那么多,就我们两个人,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上一段日子。也许,时间一长,所有人都会原谅我们,都会接受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试一试?"
他感到怀中的姜闲一阵颤抖,似乎是心动了。可正当他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点头时,姜闲却只说了一句话。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他的声音沉静而遥远。
"什么时间?"谭人仰不明所以。
姜闲缓缓抬头,一眼望进他眸中,极认真,极严肃,也极无奈,"你爹......怕是过不了今年冬天。"
震惊立刻浮上了谭人仰的眼眸。这才是父亲不远千里急巴巴地赶来杭州要他成亲的最重要原因!难怪啊,难怪连一向对父亲管东管西的小妹都会顺着他,还陪他一起来了杭州......原来如此!
是天意么?谭人仰抬头看着天,突然很想笑,可奇怪的是怎么也张不开嘴。原来,一切果然是注定的!他不该有奢望,不该有念想,不该有希冀......因为本就不该。
他心头空荡荡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只能随风飘摇,飘到未知而无望的终点,自己却没有丁点儿选择的权利。
谭人仰的心还在天上不知名的地方飘荡着,完全不知道身边那人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不肯放松。猝不及防的,他觉得身子一个趔趄,便向后倒了下去......
有人重重扑倒了他。
然后,有人重重亲吻了他。用一种激烈拼命的方式,极力灼热他的唇,死命撬开他的嘴,跟他唇枪舌战,抵死缠绵......
谭人仰的血液瞬间沸腾了。他瞪大着眼睛死死看着那个也同样瞪大着眼睛死死看着他的人,仿佛都想要把对方吸入自己的眼里,即使两人的唇舌仍纠缠在一起。
之后,又如约好了一般,两人同时闭上了眼睛,只让唇舌去感受彼此。那一刻,天地间真真正正只剩下两个人:谭人仰的姜闲,姜闲的谭人仰。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闲先推开了谭人仰。
"这个,不是告别,是诀别。"他的脸上写满了决绝。
谭人仰悚然惊魂。
"从这一刻开始,谭人仰心底的姜闲......已经死了。"
姜闲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装,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转身离去,眼里竟似再没有谭人仰这个人。
望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呆坐在地上的谭人仰突然大吼了一声,"那姜闲心底的谭人仰呢?!"也死了吗?
姜闲应该是听到了,脚下微微一滞,可终没有停下,也没有作答。
风越来越大,吹得满山的树叶子悉悉索索地开始片片凋落。
山上一人静静蜷缩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压回母亲的肚子里,重新投胎。
山下一人飞奔疾驰,突然脚下一滑,重重跌在地上,半晌不见动静,如同死了一般。
旁人心语
谭人仰成亲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孤雪庄的人顿时忙成了一锅粥,连带原本就交情极好的湖心阁、千叠岛及六和门也跟着忙碌起来。
还有一个人也很忙,里里外外张罗着,哪儿都能见着他的身影,哪儿都能听着他的笑声,看他上蹿下跳兴奋不已的样子,好像比自己成亲还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