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抓到的第一个活物是个类似土拨鼠的东西。当陆卫军献宝似地抓到贺帅面前时,贺帅却只感到恶心。陆卫军忽略掉贺帅的目光,放血,拨皮,然后割掉小块的肉递给贺帅。贺帅的胃一阵痉挛,直想吐,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吐的,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
和不能打枪一个道理,如果生火的话,就会有烟,就有可能会招来越南人。所以,只能吃生肉。道理,贺帅都明白,但面对那带血的肉时,他还是吃不下去。陆卫军看他这样,也没说什么,把他手里的肉拿过来,又切小点,只有指甲大小,又递了过去。贺帅接过,闭了眼,直接往嘴里塞,然后就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吃着任何能塞到嘴里的东西,嚼着任何能嚼的东西。遇到有水的地方,就多歇下,然后再继续走,一直朝北走。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也已经没了心情去记日子。他们已经在丛林里晃荡了多少天?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只是知道,旱季似乎要过去了。
贺帅的脚好利索了,他们行路的速度也就快了些。这次很幸运,在水壶见底之前,找到了水源。其实,待久了,就会摸出一些规律。如果他们真永远走不出去的话,在这个丛林里也没那么容易就死掉。
扑到水里,贺帅先是饱喝一顿,然后倒在水边上就开始睡起来。等他醒来,进入眼帘的却是天上那轮大大的月亮。贺帅盯了老久,才坐了起来。
"醒了?"
"班长,今天十五吧?"
"应该是。"
"快过年了吗?"
"快了吧。"
"你说,咱们能走出去吗?"
陆卫军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看着不远处默不作声的人,贺帅不知怎么的,有些心慌。这话他问陆卫军问了很多遍,每次陆卫军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肯定能走出去。这是他第一次沉默,而这种沉默让贺帅感觉有些怕。陆卫军的信心就是他所有的动力。如果陆卫军没了信心,难道说明他们真要在这丛林待到死?
贺帅不再看他,把眼光又转向了天上,望着那轮月亮,蓦地想到了一首歌,是关于月亮的,不觉间,就哼了出来:
夜静更深对朗月
朗月清辉亮
行遍天涯离开家园沉痛看月亮
何堪天涯
回首家乡
夜夜暗盼望
笑对朗月月光光照地塘上
照着欢畅团叙愉快温暖处乐也洋洋
远处里阻隔千里白云晚望
想想想别离后寸心怎会不思乡
每夜每朝报愁眠悲痛流浪
故地故苑最是难忘空盼望
啊深秋满地风霜最断肠
阵阵秋风送柳浪朗月光且亮
人去天涯萍踪漂流何处有岸
人海飘浮怀想家乡异地两处望
笑对朗月月光光照地塘上
照着欢畅孩儿父母温暖处乐也洋洋
去去去去家千里梦回故乡上
悲秋风独流浪那堪漂泊嗟风霜
冷落痛心岁月无情漂泊流浪
那日那朝鸟倦还巢春柳岸
啊深秋倍念家乡最断肠
远处里阻隔千里白云晚望
想想想别离后寸心怎会不思乡
每夜每朝报愁眠悲痛流浪
故地故苑最是难忘空盼望
啊深秋满地风霜最断肠
唱完了,周围显地更静。只有虫子在叫,唧唧的。看着仍然沉默的陆卫军,贺帅不知怎么的,心里更烦,就发了脾气,"好听不好听,好歹说声啊。"
"好听。"
"没了?"
"不错。"
贺帅听了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喊,"好听个屁,不错个屁,听地懂吗你?"这是首粤语歌,贺帅唱的是粤语。
陆卫军看着剑拔弩张的贺帅,眯了眼,低声说,"怎么了?吃火药了?发哪门子脾气?"贺帅捏着拳头走到他跟前,低头,说,"你实话告诉我,我们是不是走不出去了?"
"谁说我们走不出去了?"听了这话,贺帅愣了下,"那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我点头了啊。"
"你。。。。。。说句话会死吗?大晚上,谁看地到你点头啊。"
"我牙疼。"听了这话,贺帅的火气"刷"就消了,突然就觉得自己刚才真是莫名其妙。怔了会,就在陆卫军旁边坐了下来,说,"什么时候疼的?怎么没听你说。"
"就今天才厉害。"
"是不是上火啊?"
"有点。"
"消炎药还有没有?吃了没?"贺帅去翻包,月亮大,看地清楚。很快就翻了出来,递了过去。陆卫军没接,说,"又不是病,吃什么药?"贺帅听他这样说,就要去拧瓶盖。陆卫军夺了过来,笑着说,"你那歌是真好听,都忘牙疼了。要不,你再唱遍?"
贺帅坐地上转了脸。陆卫军把药放好,说,"这药不能浪费,我们说不定就用地着。对了,刚你那歌,我一个字都没听懂,那就是广东歌?"
"是粤语歌。"贺帅倒在了地上,仰躺,"是首关于月亮的歌。说一个人,漂泊在外,看到月亮,就想起了家乡。。。。。。。"
"想家了?"贺帅没吭声,良久,喃喃了句,"怎么会不想?天天做梦回去。班长,我们能回去,是吧?"
"肯定能。"又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贺帅就放了心。每天每天的确认,这个回答就是他全部的动力和信心。
"班长,要是没有你,这林子我是肯定走不出去;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肯定早已经回去了。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
"今天是怎么了?刚才发脾气,现在又说这话。"陆卫军笑了下。
"班长,你说我们打这场仗,有没有意义?我们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跑来打这个该死的仗?"贺帅又转了个话题,他今天很烦,平时绝不会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刚问出的这个问题,是每个人都刻意回避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在部队随便提及的问题。这是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他们是军人,如今就在战场上,正做着不要命的事情。如果心里有这样的疑问,那就是对他们做的事情打上了问号,也就是说正在否认着他们所做的事情。这种想法,对于部队的士气来说,是极其可怕的。
良久良久的沉默,贺帅其实也没期望陆卫军说什么。他只是想发发牢骚。
"贺帅,我给你说说我爹的事。"又沉默了一会儿,陆卫军似乎在整理思路。贺帅就坐了起来,坐到陆卫军身边。在班里,陆卫军很少提到家里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他爹的事情,贺帅有些期待。
"我爹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立了不少功。后来,负了伤,就退伍回了老家。他腿不好,干不了重活。我娘生我妹的时候落了病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也不太能做重活。我们家就没了劳动力,就靠我爹的几个劳保费过日子。
我娘想让他拿着那些个军功章去乡里县里找找人,可我爹却只是瞪眼,就一句话,咱不给国家添麻烦。地里的活,他拖着一条腿硬撑着做,从不求人。他平常话不多,只是喝多的时候,他才有话,一直说,不停地说,说他的兄弟都死了,死地太惨了,连魂都回不来了啊。就他还活着,还回来了,他可要好好活着,替兄弟们活着,不能给兄弟丢脸。这些话他念叨了半辈子,直到他去世。
我很小就下地干活,家里地里什么活都干。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我娘就盼望着我快长大。好不容易算是大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爹却非让我去上学,说一定要有文化,不然就没法给国家做大贡献。我娘拗不过他,就让我去了。要是在城里,七八岁的孩子恐怕还是娃娃吧,在我们那,都已经成了半个劳动力了。我这一上学,好多活就又压我爹和我娘肩上了。我看他们苦,却还是想上学。我娘想让我自己说不上,那样我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我就是咬牙不说。现在想想,自己那时真是欠揍。
我妹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熬到五岁,走了。我爹很喜欢妮子,我妹走的时候他伤心好久。我娘后来一直没怀上,我家就我一根独苗。这个在农村,可不是什么好事,打架都没人帮。小时侯,和人打架,别人打不过我,就总哭这说,你等着,我回去找我哥。我没哥也没弟,那种滋味真不好受。
农村的孩子有谁不打架的,总是有输有赢。我有次被人打地狠了,哭着跑回了家。我娘拉着我就去寻了那打我的小孩家。回来后,我爹知道了,就让我跪了砖头。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因为这个哭过。我知道自己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该自己解决。以后再打架,我每次都很拼命,他们也就怕了我。可是有次,我把一个比我小的小孩打哭了,他娘领着他寻到了我们家,我爹就又让我跪了砖头,我就又想明白了,不能打比自己小的,那是要让的。
从小到大,我爹对我的做法就是让我跪砖头。他说打我嫌累,就让我跪,跪到自己想明白为止,跪到说出他想要的动西为止。我许多事情就是在红砖头上想通的,好比不能随便哭,不能喊累喊苦,不能欺负弱小,不能眼馋别人的好东西。。。。。还有,别人有难,要伸手,能帮肯定要帮;是自己的责任一定要担起来,绝不能推;要做个响当当的汉子,决不能做孬种。。。。。。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爹去世了。走之前,他说他要去地下找他那帮兄弟去了,天天做梦都在一起,这下真能在一起了,还说妮子也在等他;他说对不起我娘,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说下辈子再补偿她;他对我说要好好孝顺我娘,好好学文化,做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还要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做个汉子,要担责任,绝对不能做孬种。。。。。。最后,他说他要火化。。。。那时,我们那地刚兴那个,根本没人愿意火化。而在他看来,这是他为他的国家能做的最后一项贡献了。
后来,等我和我娘收他骨灰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两块弹片。当时,我娘抱着盒子就哭晕了过去。他一直说腿疼,腰疼。到那时我才知道竟然是有弹片在他身体里,而他竟然一直带着过了那么多年。
我爹那代人,他们的想法,我好多地方无法理解。他们有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追求。他们对于这个国家的感情比我们深厚地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这个国家是他们打下来保下来的,即使没法为国家做什么,但最起码是不要拖后腿,他绝对不可能去伸手索要什么。我不知道,我爹带着那两块弹片怎么熬过了那么些年,但我知道他对这个国家的感情是很深的。这个国家是他一辈子最最珍视的东西,他和他的兄弟为了新中国连命都不要了,他还有什么不能抛弃的。
我一直记得他死前说过的话,要孝顺我娘,要为国家做贡献,要尽责任。我娘去世了,这辈子就注定了我是个不孝子;我能做的贡献就是替他来守着这个国家,不能让人欺负了去;我的责任就是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保全你们的安全,做个班长应该做的事情。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
贺帅,这场战争有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回来找你,是我应该做的,带你走出去,是我的责任。别对我感到内疚,那是我该做的;更别对你做的事情感到怀疑,因为那也是你应该做的。"
琐记
陆卫军说完那长长的一段话,就不再开口。给贺帅弄了点吃的东西后,就睡了。他牙本来就疼,说了那么一通话,也够他受的。躺下的贺帅一直无法入睡,他在想自己的父亲。直到此时,贺帅才似乎明白了贺连胜的一些做法既不是迂腐,也不是不通情理。。。。。。
看着躺在旁边的陆卫军,贺帅捅捅,"班长,班长。。。"
"怎么了?还不睡?"
"谢谢!"
"傻瓜!快睡吧,明天还赶路。"
"好。"转身,很快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是在雨中醒来的。很难想象,昨天还是那么大的月亮,今天就完全变了天。他们在丛林里度过了整个旱季,如今,又迎来了雨季。猫儿洞的噩梦让贺帅对越南的雨季几乎是深恶痛绝,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忍受那种没水的日子,也不愿过这种几乎要把人沤烂的日子。但即使他再痛恨,他也管不了这老天爷。那是句什么话来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非人力能改啊!
周围没什么可避雨的地方,他们收拾了下,看准方向,就冒雨上了路。为了减负,雨衣早就扔了。幸亏背包是防水的,也幸亏指南针还能用。
两人就在大雨中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走一步是一步吧,说不定就能找个避雨的地方。一路上几乎没看到能吃的东西,就找到几个青果子,涩地要死。走了几乎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贺帅已经有些疲惫不堪了,但看着前面背着包仍然一步步迈着步子的的陆卫军,咬了下牙,还是跟了上去。帮不了忙,那就别拖后腿。
天渐渐暗下来,绵密的雨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贺帅抹了把脸,朝远处看了看,除了雨就是树,什么都没有。望着前面的背影,贺帅喊了句,"班长,这雨看来是不停了。咱们怎么办啊?"前面的人似乎没听到,仍然朝前走。贺帅就快走几步,赶了上去,说,"班长,这雨。。。。。"还没等他说完,陆卫军却直直扑了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贺帅脑子一轰,忙去扶,手摸到陆卫军的手,热地不行,忙去摸额头,竟然烫手。
"班长,班长!"贺帅猛摇着陆卫军,声音是抖的。但他摇了半天,陆卫军的眼却是睁也不睁。抹了把脸,贺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必须要冷静。
把包从陆卫军身上解了下来,找出急救包,把药翻出来,瞅清退烧的消炎的,就喂了下去。然后,贺帅就把包又给陆卫军背上,然后给他戴上帽子;把两把枪全挂自己脖子里,翻身就把陆卫军给背了起来。这样的重量对贺帅来说简直就是坐山,但此时的他却是把这山硬给扛了起来。
到处是雨,到处是树,贺帅低着头,只是努力地走着。似乎都把一生给走完了,却仍然没找到个避雨的地方。背上的陆卫军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他背上,贺帅抓着他垂在自己胸前的两支胳膊,努力让他不要掉下去。越走越慢,到了最后,他真地走不动了,就跪了下来,一点点朝前爬。心里几乎没了任何想法,就只是麻木地朝前挪着。
"贺帅。。。"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贺帅耳边响起。贺帅脑子轰了下,头转了回来,喊了声"班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累了吧?"
"还好。"
"歇会。。。"
"还能走地动。"贺帅转了头,又继续朝前爬。
"把我放下。。。。。你先去找找。。。。。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我背着你找。"
"把我放下来。。。。。。你去找。。。。。"贺帅象是没听到,仍然朝前爬着,"班长,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反正没了你,这丛林我也是走不出去的。要死就死一块。你就别想其他的了。"
"你。。。。。。"一声叹息,陆卫军的眼睛又沉沉合上,轻声说,"把枪扔了吧。"那两杆枪一直在贺帅脖子里挂着,他几次想扔掉,却咬了牙还是挂回了脖子上。如今听了陆卫军的话,就听话地取了下来,扔了。
继续朝前爬,等连跪着的气力都没了的时候,他就匍匐着朝前爬。当他连爬都没力气爬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歇歇,然后再爬。就这样,歇着爬着,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到了最后,贺帅终于爬不动了,就那样趴在了地上,好久都没抬起头。难道真就死这了吗?贺帅有些不甘心。那么多次都死里逃生,他们没那么容易死。贺帅给自己鼓了鼓劲,努力着抬起了头,朝前继续爬。
"贺帅。。。贺帅。。。快看。。。。。。"陆卫军的低喊把贺帅从迷蒙中唤了回来,顺着陆卫军指的方向,贺帅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他不相信似地揉了揉眼睛,再揉再看,再揉,再看!等确认那是什么时候,贺帅大吼一声,翻身把陆卫军掀翻,然后紧紧抱了上去,喊着,"房子!房子!班长,那是房子!你看到了吗?那是房子啊,那是房子!"喊着喊着,贺帅就搂着陆卫军哭了起来,呜咽地说着,"那是房子,是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