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庚心道:"怪不得刚才看见奎贤气乎乎地跑走了,原来是跟成民吵架了。"于是满口答应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他找回来。"
韩庚跑到海边,果然看见奎贤正推了一支竹筏要离岛。
韩庚一把将他拽了下来,道:"你哥哥很担心你,你别闹性子了。"
"我哥哥?"奎贤冷哼了一声:"我是没人要的弃子,我哪里来的哥哥?"
韩庚不知个中缘由,只当他闹脾气,于是好言劝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哥哥天天念叨着你回来。自从你回来之后,他脸上的笑容也明朗多了。兄弟俩偶尔吵个嘴那是正常的事儿,哪有一赌气就离开的道理?"
"你知道什么?他根本不是我亲哥哥,他也根本不拿我当他的亲弟弟。他说喜欢便喜欢,他说让我归宗便归宗么?我又不是木偶,我也有感情的......你以为我一心想离开这里么?我千里迢迢去寻找我的亲生母亲是为了什么?我何苦找到了母亲再回到这个并不欢迎我的地方?总之我是不会答应归宗的,西门家族跟我毫无关系,我死也不要做他的弟弟!"
韩庚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喜欢?什么归宗?"
奎贤跟他说不明白,心里越发憋气:"算了算了,跟你说那么多也是白费力气。你回去告诉成民,除非他取消归宗,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回来见他了!"
韩庚拉住他道:"你就别任性了,你哥哥让你归宗一定有他的理由的,你就当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吧。"
奎贤一怔,既而失笑:"最后一个心愿?他又不是快死了,什么最后一个心愿啊?"
韩庚吃了一惊:"你不知道吗?成民他过了十八岁便......"
奎贤见韩庚不像是开玩笑,顿时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他过了十八岁便怎么样了?"
韩庚眨巴着眼睛:"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
奎贤被急得要死,"你要不就爽快告诉我,话说一半算什么啊?"
"成民他说,灵媒师的灵力寿命是十年,灵力消失之后就要自杀的。"
奎贤呆滞了半晌,喃喃自语道:"没错,成民他是八岁那年开始招魂的,过了十八岁,便满十年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韩庚见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于是轻声劝道:"我想成民不告诉你,也是怕你难过,你就好好陪着他过了这个生日吧,别跟他闹别扭了......喂,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啊?"
奎贤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一只手环上韩庚的脖子,韩庚一转头:"希澈,你打哪冒出来的?"
希澈张着无辜的眼睛,"我想见你就跟来了咯。"他说着嘻嘻一笑,"韩木头有进步呀,学会做人家的媒人了。"
"媒人?"韩庚一脸的懵懂。
希澈自顾自地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兄弟俩解决去吧,没有我们操心的份了。"
"你为他们操过心么?"
希澈赌气似地,用力戳了一下韩庚的脑门。"木头,给我做饭吧,我饿了。"
"回家去吃吧?"
"不,我要在这里吃。"
"在这里吃什么呀?"
"你抓鱼烤了吃呀。笨!"
韩庚也不恼,撂起袖子乖乖抓鱼去了。
希澈看着韩庚有些笨拙的身影,兀自一笑:"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机灵了,但是比以前听话得多......唔,失忆了也好,如果你永远失忆的话,我们就可以永远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也不出去了,那该多好。"
但是渐渐的,希澈的脸沉郁了下来。外面已经乱了套,真不知如今这样偏安一隅的悠闲日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韩庚,你真的把那些事都忘掉了吗?
第49话
奎贤奔回院子,正碰见从成民房里出来的男童,手中拿着成民换洗的衣服。
奎贤一把夺过衣服,发现那上面沾染着的大片血渍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成民他受伤了?"
男童眼圈红红地看了奎贤一眼,语气充满哀怨:"灵媒大人已经病入膏肓了,还在苦苦撑着。现在倒好,被奎贤公子你这么一气,吐了好多血,看来是要一病不起了。"
奎贤也不跟他多说,推门进去。
男童拉住他:"奎贤公子,灵媒大人他刚睡下,你就别去扰他了。"
"放开!"奎贤一把将男童推了出去,反手锁上了门。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案几上还放着留有残汁的药碗。
成民平躺在床上,身上覆着薄薄的被衾,凸显出他日渐消瘦的身躯轮廓。
奎贤没敢出声,轻步走到成民床边坐下,细细地打量着成民。
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与成民闹别扭,却不曾注意他的脸色已经苍白至此。
奎贤伸出手轻轻拢住成民的脸颊,细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投下一层阴影,单薄而脆弱。
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这个时常将自己护在身后,说着"他是我弟弟,你们不准欺负他"的人,这个明明身子羸弱,却要肩负起灵媒之职引导全族复国的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了呢?
多月前两人共饮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成民从小便不擅饮酒,一沾即醉。奎贤于是将他灌醉,企图从他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世。不料成民却说出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话。
他仍旧清楚地记得,当时成民的双颊染上胭脂般的红晕,身子瘫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带着醉人的酒香,轻轻环上他的颈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奎贤,我爱你,我......爱你。"
奎贤浑身一震,慌忙道:"成民,你醉了。"
"你不相信我么?"成民不依不挠地看着他,"我早已不把你当成是我的弟弟了,你还当我是哥哥么?"
奎贤瞠目结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成民兀自笑了:"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吧?我没疯,我清醒着呢。我只是怕......如果这次不说,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奎贤回想着当初他说这句话时眼中流露出来的寂寞与悲伤,他终于听懂了这句话。不是没机会说,而是没时间说了。
奎贤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绞着他的心脏,很空,很涩。
他慢慢俯下身去,在成民耳边轻声道:"成民,你醒来好么?那句话,我还想再听一次,你说给我听,好么?"
成民的睫毛颤了颤,果真缓缓睁开了双眼。他那毫无焦距的视线落在奎贤脸上时,才渐渐焕发出神采。
"奎贤?"
"是我。"
"你回来了?"
"我没走。"
成民伸出手抓住他:"你可以再留一段时间吗?算我求你!"
"成民,我们先不说这个好吗?"
成民却抓住他不肯放:"奎贤,我只求你这一次,答应入宗吧,就当是救我们全族的人,入宗吧!"
奎贤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你求我留下来,只是为了让我入宗?"
成民一滞,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了大长老的声音:"听说灵煤师病倒了?"
男童回答道:"回大长老,灵煤大人喝了药睡下了。"
"我进去看看他吧。"
男童急切地道:"可是大长老,灵煤大人他......"
成民稍稍欠身,冲外面道:"是大长老来了么?我醒了,请他进来吧。"
于是门支呀一声开了,大长老跨入门内之后,看见奎贤也在,脸色便不太好看:"成民啊,既然奎贤也在,那我就直接了当地说吧,当时是你要求我们让奎贤入宗的,但现在是他自己不愿意入宗,我们也没有办法。"
成民虚弱地笑了笑:"大长老不要生气,我会说服他的。"
"不用你说服了!"奎贤气呼呼地打断了成民的话,"我入宗便是。不过我有个要求,我要在成民成婚当天,举行入宗仪式。"
大长老一怔:"这怎么可能?入宗与嫁娶都是大事,怎能同时举行?"
成民神色黯然,道:"只要奎贤高兴就好,我是无所谓。"
"可是只怕人手安排不过来。"
"大长老请放心,重点是奎贤入宗。我的婚礼,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不必太过费心的。"
奎贤见成民答应得如此爽快,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拂袖而去。
是夜,希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屋外传来朦胧的乐曲,他转头推了推睡在地铺上的韩庚:"木头,醒醒。"
韩庚翻了个身,睡得很熟。
希澈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口中咕哝着:"究竟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觉,还扰别人清梦!"
他披上外衣走出房门,抬头便瞧见奎贤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上,吹奏着乐曲。
一轮圆月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寞。
希澈纵身跃了上去,挨着他身旁坐下:"你这吹的是什么呢?"
"是笙。"
"你是有什么心事吧,不然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吹笙。"
奎贤并不看他,只淡淡地道:"笙曲有安眠的功效,成民自小便身体虚弱,睡眠很浅,半夜里一旦醒来便很难再入睡。那个时候我就夜夜吹笙,伴他入眠。"
"你们兄弟俩感情一定很好吧。"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感情最好的兄弟。但是现在,我想不明白了。成民告诉我他喜欢我的时候,我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可是当我终于理顺了自己的感情之后,我却搞不懂成民的心思了。我们之间,就像在玩躲猫猫,永远无法在正确的时间里抓住对方。"
"听说,成民要结婚了?"
"是的。并且我会在同一天入宗。但是我仍旧想不通,他为什么非得让我入宗?这对我们根本没有一点好处,他究竟在想什么?!"
希澈没有接话,只是平躺在屋顶上,望着星空发呆。
过了半晌,他喃喃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我这样放任韩庚留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究竟是对是错。如果有一天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我又该拿他怎么办呢?"
奎贤重新吹起了笙,曲意越发苍凉悲戚。
屋檐下,韩庚渐渐退回屋里去,没有发出一丝响声。他的手中攥着锦囊,指尖摩挲着破裂开的两角,锁眉深思。
而在另一间屋子里,成民静静睡着,只是枕下已泪湿了一片。
第50话
"奎贤,奎贤。"耳边有细软的呼唤。
奎贤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的眼眸,然后是一张精致的脸,以及浅淡的笑容。
"成民?......"他微微侧头,突然他瞳孔猛张,"成民?!"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靠去,不期然地撞到了冷硬的墙壁,痛得他龇牙咧嘴。
成民趴在床前,托着下巴看着他笑:"老毛病还是没变呢,每次醒来都这么一惊一诧的。"
奎贤揉着撞痛了的胳膊,有些无措:"你你你大清早的......"
成民抓住他的手:"奎贤,还在生我的气么?我是给你赔礼来的。"
奎贤经他一提,才恍然想起昨天的事情,于是撇过头去:"如果道歉不能改变事实的话,那还不如不说。"
成民仍旧抓着他的手不放:"奎贤,我都快结婚了呢,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
"那我倒是要好好恭喜你了。"奎贤鼓着腮帮子,"不知是哪家姑娘呀。"
"是悦蓝哦,我们的表妹。"
"是你的表妹。"奎贤纠正。
"等你入宗了之后,不也就是你的表妹了?"成民笑了笑,"不过是不是表妹都无所谓了,在我们这个提倡近亲结婚的宗族里,哪里还在乎什么血缘关系。"
奎贤沉默了。这个风俗他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整个宗族,尤其是灵媒师一脉,为了继承上一代的灵力,必须保证血统的纯正,而唯一的方法,便是近亲结婚,有的甚至亲兄妹结婚。生下的小孩,有的健康,有的残疾,有的痴呆。
不健康的孩子在一出娘胎的时候便会被长老们丢弃在山谷中,而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孩子,渐渐成长起来之后,也是体弱不堪,就像成民这样,随着灵力的减退,即便不自我了断,估计那孱弱的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的。
"但是如果让悦蓝嫁给你的话,应该会生下很健康的孩子吧。"成民轻描淡写地道。
奎贤听出了苗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成民摇头笑了笑,只是抒发一下感慨而已。他说着转了话题:"奎贤,难得今天天气好,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么?"
"去哪里?"
"我带你去--你小时候一直想去的地方哦。"成民眨了眨眼睛。
奎贤一怔:"虎符穴?"
这虎符穴藏匿在深谷之中,是历代灵媒师潜心修炼的地方。
小的时候成民每次跟了父亲去虎符穴,奎贤也吵着要去,但是父亲总不让他去。
奎贤跟着成民一步步走下洞穴,看着成民用手掌的指纹打开洞穴的层层机关,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说虎符穴是闲人免入的么?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带我来这里了?"
"因为有些东西想给你看一看。"成民径自在前头领路。
奎贤仍不甘心:"可是这样岂不是违反宗族禁令了?"
成民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现在我是这虎符穴的主人,所以我说了算哦。"
"真是没有原则的家伙。"奎贤轻声咕哝着,但是心里还是高兴的,成民肯带他进来,表示对他极大的信任。
成民打开了最后一道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敞的空地,脚下是平坦光滑的岩石,一小撮的泉水顺着地道淙淙流入空地的深处,在一片低洼的地方汇成一口浅浅的池子,池水清澈无比。
在空地的中央,放着一个有些老旧的蒲团。
成民道:"闭关修炼的时候,我们便是在这个蒲团上面打坐入定的哦。"
奎贤的视线顺着蒲团的位置往上看,只见一块平坦的岩石砌成的长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匣子。匣子半敞着,透过缝隙,里面黑糊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成民知道他对匣子好奇,于是将匣子取了下来,道:"这东西,原本并不属于我们宗族。几百年前,它被我们意外所得,于是一直珍藏至今。"
"这东西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如此珍藏?"
"因为它能召唤白虎神君。"成民看了奎贤一眼,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形状奇特的木符,递到奎贤面前。
奎贤懵懂地接在手中细细打量,觉得那形状虽然古怪,却透着一种莫名的熟悉,仿佛多年前便见过,但是印象中明明是第一次看到。
说来也怪,那木符在奎贤的手掌中呆了片刻,突然隐隐发出白色的幽光来,那光越来越亮,渐渐刺目起来,温度也越来越高,烫得灼人。最后奎贤终于忍不住撒了手,成民眼疾手快,接住了从他手中滑落下来的木符。
那木符一脱离奎贤的手,便又隐匿了光芒,变成了一块普通的木头。
奎贤惊愕地指着它:"这是什么诡异的东西?!"
成民笑了笑,"说明它与你有缘呀,当初父亲的猜测果然没错。"
"父亲的猜测?什么意思?"
"十多年前,父亲得了先祖的指引,在岛外抱养了一名婴孩,带回岛上抚养至今。"
奎贤全身紧绷:"是说我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在这个婴孩出生的那天晚上,父亲看到了白虎神君堕凡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