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风骅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绝口不提整容的事情。
我对风骅说:"我想让带我出去走走。"
风骅对我说:"好你想去哪里?"
保龄球馆,电影院,溜冰场,KTV,这些地方都是他曾带我去过的。我让他带我游车河,只是以前他开的车是最名贵的跑车,而现在是最普通的桑塔纳。夜灯璀璨,照的夜空犹如白昼,这城市有这麽多的不眠人,我在回味故去,又有多少人因为一样的原因而不眠?
他问我:"要不要回去孤儿院看看?"
我摇了摇头。
还是不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什麽留恋的了,再见张妈,你有遇到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可怜孩子了吗?
当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处在矛盾中的时候,时间就会过的很快。脑子中的想法在不停的拉锯,有时候想得头疼就会想睡,这时我会放任自己闭上眼睛,然後告诉自己算了算了,明天决定吧。
七天好像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我去拿化验报告,所有的指标都很正常。常医生的办公室里挂著很多美女和靓男的照片,这些都是在常医生的手术刀下脱胎换骨的人。
我问常医生:"是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整的漂亮点?"
常医生说:"当然,每个人都有爱美之心,我还没听说过要把自己整丑的。倒有人爱照著明星的脸整瞎整,结果和原来的底子不配,反而不如原来看得舒服了。庸医害人,如果是我肯定会劝患者放弃,或是根本不动刀子。"
"医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用动刀子?"我的确是发现常医生的病患多多少少都有些实在的缺陷,像我这样五官端正的真是绝无仅有。
医生叹气。"用我医生的眼光来看,你的脸的确是没必要受动刀子的苦。可风骅把你托付给了我,这事我就得帮他办。"
听来真是无奈,就像我下不了决定一样。"医生,你觉得我适合变成怎麽样?"这两天我一只在看原来的样子,一种违和感一直萦绕在心里,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变回原来的容貌,也许医生可以给我点建议。
"以你五官的位置来看,可塑性很强,什麽样子适合你这不好说。不过你脸部脂肪比较单薄,不适合深轮廓和厚嘴唇。你其实可以慢慢决定,冬天新陈代谢慢,伤口愈合慢,并不是非常适合动手术,不著急的话等到明年的春天手术的效果会更好。"
我不想等啊。
"医生,之前也一定有人让你帮忙参考吧,相貌凭空想象,只怕是很难。我若是想做选择题,医生会帮我出题吗?"
常医生叹口气,说:"好吧,下星期你再过来,我会考虑几个方案,你就根据模型来选一个方案吧。"
最终,我选了一张与我没有任何相似的脸,只在转念之间,做决定并非那麽难。这张一脸英气的少年脸,就是会在未来伴我半生的脸孔?
常医生的手术准备了5天,我在5天里顶著面孔,享受最後的陪伴。每每经过镜子,橱窗,水洼,我都会无意识的照一下,有点像个自恋狂。我顺著额头向下摸,越过眉梢,拂过眼角,划过脸蛋,点过嘴唇,这陪伴我度过最幸福也最悲痛时光的脸,很快就要没了,真的是只有将要失去,才觉得倍感亲切。
我签下了手术协议书递到,然後被通知换了一身衣服,被推进了手术台。
我躺在手术台上,头部被仪器固定住,只能盯著天顶。手术室很明亮,明亮的室内,却没有影子,觉得有些不现实的感觉。护士和助手都进了手术室,正站在我的身边,对他们的位置纯粹只是感觉,我好似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真的决定了吗?"常医生又问了我一遍。
我的脑袋中一片空白,没有回忆坚定信念,也没有回忆去动摇决定。只是空白的,直直得看著上方,思想这东西很飘渺,我却能觉得它在我的眼前飘,飘得很慢,我却抓不住。
常医生又问了一遍,仍然没有得到回音。可能他是觉得我是默认了,我听到手术设备开始运转的声音。
我的皮肤好像变得异常的敏感,我能感觉尖锐的针尖刺破我的皮肤,插入我的颈部静脉,冰冷的液体被缓缓的注入我的体内,顺著我的血液流动起来。
"手术开始。麻醉师开始局部麻醉,下面将进行面部修整手术,手术预计耗时两个小时,修整十处,分别是......"我听著常医生的话越来越轻,越来越低,越来越远。我知道我快睡著了,只是为什麽寒意会从脖子的位置开始蔓延,慢慢的冻住心脏,冻住肺叶,冻住肝脏,冻住五脏六腑。好冷,为什麽会这麽冷。寒意好像开始向上攀爬,唇,牙关,鼻子,冷意让我打了个激灵,脑袋里好像有东西炸开,发出耀眼的光来。要睡了吧。眼睛已经不自觉的闭了起来,再睁开看到的会是不同的世界吧。
我记得来时的阳光极好,照在身上带著冬日特有的暖意。出门时,风骅给我加了一件衣服,问我手术大概需要多久。我把常医生的预测告诉了他,他笑著说他今天会在医院门口等我;出门遇到了尤妈,她笑著对我说今天买了我喜欢的龙虾,让我早些回去。真可惜,手术後要忌口,今天的龙虾只怕是吃不到了;昨天少爷给我发了一个游戏的安装程序,是疯狂弹珠。和电脑系统里自带的看来没什麽区别,我照著一贯的玩法,小球竟然可以不落。原来如此,学过计算机的我也明白之前我玩的弹珠都是经过了修改了。少爷的MSN头像静静的亮在那里,我却不知道说什麽好;前天收到了乔瑾的结婚喜帖,他终於要定下来了;大前天那位拜访过的收藏家说办了个展,给我们寄了门票;大大前天,我路过楼下的餐馆,老板在门口发传单,硬是塞给了我一份。传单上是招牌菜和新推菜色的图片,背面印著优惠券;大大大前天,巧遇了第一个电脑班里的同学,这位阿姨硬是拉著我去她家吃了个便饭;大大大大前天......
记忆好像一下子涌了进来,充斥我的大脑。疼,疼得我眼睛都酸涩了。我好像叫了起来,也可能没有。不记得了,意识陷入了黑暗,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十九章
因为麻醉的关系,我迟了两个小时才醒过来。我的房间能看见医院的大门,风骅在门口等我。虽然下午和暖,可一旦太阳下山,冬日就显出了他的狰狞。望出去,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白色,像是冰晶漂浮在空中。风骅站得很挺拔,我能看见他手指之间夹住那一点的红芒。我很久没看过风骅抽烟了,我以为他戒了,我是真的对风骅这个人不了解,自以为的猜测安在风骅的身上,往往都是出人意表。我就看著他吸烟,一口一口,缓慢得带著悠闲的频率,会把烟圈吹的很远,然後风骅用脚碾灭烟头,这个动作我曾觉得很潇洒,也曾对著偷偷练习过,别人做来只是觉得平常,风骅做来好像就是不同。
"要我通知风骅上来吗?"常医生问我。
我看著远处的身影,其实风骅你已经给我了小小的暗示,只是之前我都没有想明白。在医院的门口等我,而不是在病床的旁边等我醒来,其实你还是喜欢殷皎的脸吧。"不麻烦了,我自己下去。"
我拉紧了领口,衣服是风骅出门前给我加上的,很御寒,很暖和。天气真冷,呼吸都好像在鼻尖冻住了一样。风骅的脸色有些苍白,双颊和鼻头却被冻得通红,我竟觉得他看来有几分可爱。明明又被这个男人算计,被他捏在了手心搓圆搓扁,这次却并不觉得生气。
"幸好你不是脸上缠著绷带跑到我的面前,要不估计我会被吓到。"风骅笑了,发自内心的愉悦。
看,我就知道的,我的猜测也终於准确了一次。"风骅。"
"嗯?"
"你有什麽想对我说的吗?我想听真话。"
风骅楞了一下,又笑了,这次笑的很温柔,嘴角带著淡淡的弯:"有些话我打了很多遍的腹稿,若是不说出来很难受,你愿听吗?"
风骅反问我,也让我楞了下。我愿听吗?我当然愿意。我只是想要风骅亲口对我说个理由,哪怕是借口。
"我本来是这麽计划的若是你没有做手术出来,我就很煽情的告诉你,即使是赝品在这个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不会再有人能仿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既然我得手了,就会好好珍惜,不会再放手了。若是你做了手术,常医生一定会让人通知我上去,我会在你清醒的那刻握著你的手,然後告诉你,我期待著你的新面孔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喜。"
"那现在呢?"
"我的小奇实在很聪明,我现在和你说什麽你都不信我吧。"
我会信吗?应该是不会吧,风骅果然是看的很透彻。我每次对风骅感到疑惑的时候,总是爱去看他的眼睛,可每次都什麽也得不到,之前因为他的眼中太复杂,而这次是因为他的眼中太过清澈。
"风骅。"
"嗯?小奇想说什麽?"
"风骅喜欢这张脸吧。"我点著自己的面颊问他。
"是啊......这世界上没有比这张脸更让我喜欢的面孔了吧。"
我的心骤然一痛。
明明希望他坦率一些,可为什麽还会心痛呢?只能说真相比谎言更加伤人吧。
"我记得有一次我让风骅载我去孤儿院,风骅说以前住在孤儿院的附近,我那时已经有些清醒了,觉得很开心。因为我心里想原来我和风骅的人生里这麽早就有交集了啊。但是後来才明白人生有交集太容易了,喜欢同一本书,看过同一部电影,去过同一家饭馆,或者是网络上聊天聊著就能聊到一起去了吧。相比之下,我们曾经只是住的很近,可是住得这麽近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你没有在我早上拿报纸的时候从门外走过,我也没有哪天偷偷跑出孤儿院和你偶遇,我们的缘分其实应该挺浅的。"
"你什麽都别说,听我说完。"风骅想说什麽,我忙阻止了他。
"之前学计算机,老师帮我报名了高级软件工程师的考试,我想若是本人的脸和报名照出入太多,估计会被当成代考吧,我只是不想让老师失望。"
"是吗?我明白了。"风骅又伸出手来揉乱了我的头发。"李奇,你不是想听真话吗?"说著,风骅贴近我,然後拥住了我,他的脸靠在我的耳边,鼻息温润的喷在我的耳廓上。"这天好冷,我们回去吧。"
"嗯。"我反手回拥,穿过他的腋下,攀上他的背脊。不坦率的那个仍然是我,我认清了我即使改变面孔也不会改变什麽,我在陷入昏睡前的最後一刻用心呐喊,手术没有发生,我仍然顶著殷皎的面孔,我清楚这张脸给我带来了太多的记忆和感受,有些已经根深蒂固,譬如说,我爱风骅。只是我真的无法告诉他。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用他的身体抵挡掉一些寒风,即使我们两个都已经穿得如两只笨重的狗熊,我仍觉得在他怀里好暖。
一回到家我就打开了我的电脑,我准备回一封信给老师,问一些考试的细节。既然把考试作为了借口,那就该认真的对待。收件箱里显示有很多封新邮件,邮箱只是在读书的时候用来交作业,之後就一直没打开过了。我打开邮箱,一封一封的往下检查,都是垃圾邮件。
"小奇,你有一张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面孔,我现在很清楚的知道每天都能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叫做李奇,每天看到那张最喜欢的面孔,我就会突然的感到很安心。我会想,太好了,这样的一张脸长在了这个叫李奇的人的面孔上,而不是其他陌生的人身上。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听我的心里话,我也知道要把话说出来才好,可是总是有些害羞,所以只能通过邮件了,不知你什麽时候可以看到。我爱上了一个叫李奇的人,只是真话,我说的很认真,绝对不是作假。
爱你的风骅"
邮件的时间显示在了风骅给我金卡的前一夜凌晨。
我猛的抬头四处寻找风骅的身影,他站在我背後不远的地方,看著我,笑的很温柔。鼻子很酸,我又想要落泪了。
我和他之间并非争斗,没有谁先说爱谁先输的规则。风骅说的爱,我会信几分,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可他先把爱交到我的手中,却让我感动。原来风骅并不是事事掌握,他也在赌,赌我看过这信,赌我被信感动。风骅他赌赢了,所以他该笑,虽然我没有看信,却遂了他的愿。只是他真是狡猾,先是探我的口风,分析我话里的蛛丝马迹,知道我没有看过这信,所以就没有亲口说出那三个字,若是我之前看过,能否逼得他不得不说呢?只是在电脑屏幕上纤细的方正字体,就让我激动的心神激荡,若是他亲口说出来,说不定心脏会从胸口里跳出来吧。不过算了,放过他吧,这信就是证据,不能反悔的。
我参加了春天的高级工程师考试,因为之前做了充足的复习,虽然题目考的很细致,我却做的意外的顺手,包括之前最为担心的编程,事实证明抄程序化他人的为自己的,这样的方法的确是卓有成效,当我看到题目的时候,一整行一整行的程序自发的浮现出来。就像预计的一样,我顺利的通过了考试,拿到了证书。我第一时间通知了老爷子,他很开心,感觉比我还要开心些。我拒绝了少爷为我安排的工作,不论是去家族公司还是秦瑾的公司,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是我所抵触的。我应征去了一所中学做计算机机房管理,校长很费解,只是看著我低廉的工资,也就收下了我,一家普通的中学有一个高级工程师说出去实在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工作很清闲,只需要定期的做一些计算机的维护,或者是在计算机竞赛的时候对队员做一些额外的辅导,而工作竟然还有领队津贴可以拿。平时我唯一的支出就是每日的交通费,和每月的房租。第一次交钱给风骅的时候,我以为需要争论一番,不想他非常坦然的接下了。然後笑著和我说:"今天晚上给你加菜。"今年带的竞赛队员发挥的意外出色,竟然拿到了团体第三,队长还拿了个人的二等奖,对这所普通的中学是个值得惊喜的成绩,校长欣喜之下给我涨了工资。工作了一年,还有些结余,看著工资卡里的钱,虽然不是很多,却觉得很高兴。
风骅做了SOHO一族,这是最近几年来新流行起来的名字。平时他会通过互联网接一些翻译的工作,我才知道原来他精通德语和西班牙语,虽然有时候赶起稿来没日没夜,但有时一次任务的收益可以抵得上我三个月的工资。风骅说我也可以接一些编程的工作,我觉得自己收入稳定,又不缺家用,没必要给自己增添负担。
少爷说他把殷皎的骨灰运回了国内,会在海滨陵园落葬。少爷并没有把殷皎已经过世的事情公布过,那天只有我们几个知情人,少爷、秦瑾、风骅和我。陵墓的位置极佳,右边有人造的湖泊,碑後有一座假山,依山傍水。封土之後,我点了一柱香拜了三拜,心情复杂的把香插进了香炉里面。有一段时间,我其实很恨这个躺在下面的人,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也许是他生命的延续。秦瑾找了个大铁皮桶,往里面烧纸钱,有房有车有手机,除了传统的元宝还有冥国外币,现在的生意人真是想的出做的出,我不知道少爷竟然这麽的迷信,大抵失去了亲人总是希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过的更好些。有些人生前受到了极好的照顾,生後仍然如此。
回家的路上,我和风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风骅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受到了冲击,总是有些不安。车开到了家里的楼下,我开门下车,却发现车门被锁了起来。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怕你逃了。你先坐著听我说。"风骅说的很严肃。
我静静的端坐在车座上,手指不自禁的抓紧了裤子。
"有时候只有亲眼看见了才会真正的感觉到一个人已经死了呢,今天是我第一次真正实在的面对殷皎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我沈默著,胸口闷的厉害,风骅的话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的胸口。
"又在胡思乱想了呢......"风骅揽过我的头,让我斜靠在他的肩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