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
一身粗布长衫的少年跪在秋水庄的大门外,任凭那雪花飘落肩头,一动不动。
他已在此处候了整整一天,为的就是求秋水庄的庄主沈明轩收他为徒,好报那血海深仇。然而,从天亮一直到天黑,许多人从这门口进进出出,却是谁也没有多望过他一眼。
传言说,沈明轩虽然武功高强,性情却孤傲得很,从来不收任何徒弟,此事果真一点不假。
不过,除了继续坚持下去之外,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着,抿了抿嘴,慢慢握紧拳头。
就在这个当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就觉某样东西重重击中了耳根,瞬间牵扯出火辣辣的疼痛来。
少年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某棵大树上竟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笑盈盈的盯住他看。那娃娃不过七、八岁年纪,手里捏一把小巧玲珑的弹弓,两条腿晃啊晃的,一副被娇纵惯了的模样。
"喂,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了,跪在雪地里很好玩么?"
少年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那小娃娃见他不应声,便身子一扭,动作熟练的从树上滑了下来,啪哒啪哒的走到他跟前,道:"你也是来拜师学武的?别白费力气啦,我爹从来不收徒弟的。"
爹?
少年怔了一下,这才明白眼前的小娃娃竟是秋水庄的小少爷。但他只略微惊讶了片刻,就又恢复如常,垂了眸,继续在原地跪着。
见状,沈少爷有些不耐的皱起眉来,狠狠踢他几脚,道:"喂,快点站起来陪我玩!"
气势汹汹,既蛮横又霸道。
少年却一言不发,始终无动于衷。
"哼,真无趣。"沈少爷狠狠瞪他几眼,一转身,气呼呼的往大门内跑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雪越下越大。
少年依然跪在秋水庄的大门外,几乎没有挪动过身体。
期间,那锦衣玉冠的沈少爷在他身边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一会儿爬树一会儿抓鸟的,玩得不亦乐乎。甚至还像前日那般走过来踢他几脚,抬了下巴嚷:"喂,陪我玩。"
少年低了头,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
第三日,雪终于停了。
少年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面容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
他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支撑着自己坚持下来的,是心底那无边的恨意。
他身上还背负着灭门之仇,所以,绝对不能倒下!
将近傍晚的时候,沈少爷忽然又从大门里跑了出来,秀气的面孔上满是笑意,远远的冲着他喊:"我爹已经答应收你当徒弟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师兄啦!不管愿意不愿意,以后可都要陪我玩。"
说话间,一步步的朝少年走过去,神色骄傲的伸出了手。
"对了,我跟我爹一样姓沈。"顿了顿,眉眼一弯,笑嘻嘻的吐出几个字来,"沈若水。"
第一章
官道上,一骑绝尘。
骑在那匹通体雪白的快马上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俊俏公子。他穿一袭织锦长袍,相貌清秀俊美,笑容潇洒不羁,眼角微微往上挑着,略带了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秋水庄的少爷沈若水。
他这回瞒着父亲偷偷溜出来,原是打算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场的,谁知刚晃荡了没几天,就惹出一大堆的麻烦来,只得不顾身份的夺路逃命。
此时烈日当空,他又已经赶了大半天的路,估摸着追兵不会这么快跟上来,便打算先寻个地方歇上一歇。怎料才刚刚放慢速度,耳旁就响起破空之声,某样暗器斜飞而出,直直朝他袭了过来。
沈若水心头一惊,连忙弯腰闪避,虽然险险躲开了那暗器,整个人却也从马上翻了下去,在地上连滚数圈之后,方才止住了势头。
他低低唤了几声痛,狼狈万分的爬起来之后,开口就骂:"哪个混蛋胆敢暗算本公子?"
话音刚落,就见一旁的树丛里跳出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手持大刀,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为首之人上前几步,恶狠狠的说:"臭小子,这下你可跑不了了吧?"
"谁说本公子要跑的?"沈若水虽然衣衫凌乱,面上却仍旧挂着那轻佻的笑容,满不在乎的说,"我可是堂堂秋水庄的大少爷,还怕你们这些小喽罗不成?"
"哈哈!你这臭小子,死倒临头了还在花言巧语的骗人!秋水庄的沈庄主武功盖世、名重天下,怎么可能生出你这种不成器的儿子来?得罪了我们快刀门,你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说话间,右手一扬,挥刀而上。
其余众人自然也是纷纷上前,将沈若水围了起来。
沈若水没有办法,只得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集中精神应战。
他外表瞧来风度翩翩,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真正打斗起来时,也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非但内力不行,剑招更是漏洞百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已被逼得手忙脚乱、无力招架了。
"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混蛋,竟敢这么欺负本公子!若是被我爹知道了,绝对不会轻饶你们!"沈若水一边低低咒骂,一边寻找脱身之法,额上逐渐渗出了汗来。
"嗤!"
稍不留神,衣袖就被人划去了一幅。
紧接着又是一刀直劈胸口。
沈若水咬咬牙,手中的剑虽是越挥越快,却依旧无力回天。
就在这危急关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
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快刀门的人听得怔了怔,实在奇怪何人会在这种地方吹笛子。
沈若水却是大喜过望,脱口叫道:"师兄救我!"
他话刚出口,风里就飘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那熟悉的笛音渐渐隐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树叶摆动的簌簌声。
抬眼望去,只见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正飞掠而来,脚踏在树枝之上,却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末了再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轻功卓绝。来人看上去比沈若水略大了几岁,面带微笑,容颜如玉。他腰间的佩剑并无剑鞘,远远望去似乎钝而无锋,如同白玉一般晶莹剔透。
快刀门的众人见了这一把奇特的佩剑,竟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的放慢了手上的攻势。那为首之人更是开口问道:"白玉剑?莫非......阁下是秋水庄的陆少侠?"
"正是在下。"陆景双手负在背后,慢条斯理的走到沈若水身旁立定了,笑答。
"如此说来,那臭小子的确是秋水庄的大少爷?"
"没错。"陆景点点头,始终是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和颜悦色的问,"不知各位跟我师弟有何过节?"
"这......"
"我这师弟从小娇纵惯了,素来任性得很,若有得罪之处,陆某自当替他赔礼道歉。"说着,果然拱手施了一礼,袍袖飘飘,气度非凡。
那快刀门的首领呆了一下,连忙也跟着拱了拱手,道:"既是陆少侠的师弟,咱们怎好太过计较?今日还是就此打住吧。"
语毕,轻轻摆了摆手。
其余众人立刻收起兵器,依言退了下去。
"陆少侠,后会有期。"
"慢走。"
寒暄了一番之后,快刀门的众人果然转身就走。但行出几步之后,那首领却又回过头来瞪了沈若水一眼,厉声道:"臭小子,今日就看在陆少侠的面子上,暂且放你一马。下回再让我撞见,可断断没这么便宜了。"
"有本事你就来啊!"沈若水听了这话,立刻也瞪起眼睛来,躲在陆景身后大做鬼脸。
一回神,却发现身旁的男子正低着头,笑容满面的盯住自己看。他脸上红了红,连忙动手推陆景一把,没好气的问:"你怎么来了?"
"你刚溜出秋水庄,师父就已飞鸽传信过来,着我好好照看你。可惜光是确定你的行踪,就费了好些功夫,所以直到今日才寻到你。"顿了一下,微笑,"师弟,你怎么会跟快刀门的人结下梁子?"
沈若水扭了头,望也不望陆景一眼,懒洋洋的答:"我白吃白喝、拖欠赌债、调戏民女......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尽了,当然仇家满天下。"
"师弟......"
"好了好了,我爹让你照看我,现在你已经办到了,可以滚了。"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前走。
陆景蹙一下眉,亦步亦趋的跟上去,问:"师弟,你当真这样讨厌我?"
"当然讨厌。"沈若水甩了甩手,毫不犹豫的答,"你相貌比我好,功夫比我高,在江湖上声名响亮,在秋水庄里更是受尽我爹的宠爱。我不讨厌你讨厌谁?"
说罢,冷冷哼一声,脚下越走越快。
陆景这回却没有跟上去,仅是远远望住他的背影,低叹出声。
"讨厌啊。"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勾唇浅笑,轻轻柔柔的呢喃道,"可是我偏偏......"
后面的话越说越轻,无人能闻。
唇边虽逸出叹息,眼底却满满地......尽是宠溺。
第二章
陆景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眼见沈若水行得远了,方才甩了甩袖子,快步追了上去,不急不缓的跟在他身后。
沈若水自然知道某人一直紧追不舍,却是连头也不回一下,反而越走越快,还故意把地面踩得"砰砰"响。
讨厌讨厌讨厌!
他心里不断默念着这两个字,告诉自己别去理会身后那人,可是却又偏偏在意得要命。
陆景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不知多么惊喜;陆景三言两语替他打发走仇家的时候,他又不知多么骄傲;可一见着那张温柔俊美的面孔,心底就猛得涌现出无尽妒意。
恨他样样强过自己,恨他抢走了父亲的宠爱,恨他......
沈若水越想下去,就越觉得生气,终于停下脚步来,转头瞪了陆景一眼,凶巴巴的问:"喂,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师父要我一寻着你,就立刻送你回秋水庄。"
"不必麻烦了。等我玩儿够了,自己会回去的。"
"那么,师弟想去哪里玩?"陆景上前几步,慢吞吞的站到了沈若水身边,柔声道,"我陪你。"
沈若水一见他靠近,就觉呼吸窒了窒,习惯性的踢几脚过去,道:"你究竟有完没完?年轻有为、行侠仗义的陆少侠应该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吧?何必在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身上浪费功夫?"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刻薄,陆景却毫不动怒,反而微微笑起来,仍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态度:"师弟,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回过秋水庄了。"
沈若水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却仍是脱口纠正道:"错了,应该是四个月零三天才对。"
"喔,原来已经这么久了。"陆景眯了眯眼睛,笑得愈发开怀起来,问,"我最近都没空陪你玩,所以害你生气了,对不对?"
"怎......怎么可能!"沈若水的脸立刻就红了,双掌一伸,狠狠推陆景一把,扯着嗓子嚷,"谁要你陪着了?我恨不得离你越远越好!"
话落,果然转身跑了开去,将陆景远远甩在身后。
陆景摇头苦笑一下,刚欲提步追上去,就见沈若水又飞快地折了回来,一言不发的撞进他怀里,软软的唤:"师兄。"
陆景怔了怔,不由自主的抬手搂住那温香软玉,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可是等他看清追着沈若水冲过来的江湖人士之后,不禁又低叹出声。
"师弟,你这回出门,到底招惹来了多少麻烦?"
"罗嗦。"沈若水连头也不抬一下,只牢牢拽住陆景的衣袖,"你不是武功盖世、无人能敌么?快点帮我解决掉!"
"......是。"
用不着的时候就让他滚,用得着的时候却大叫师兄,怀中这人......还是跟从前一样任性。
心里虽这样想着,却仍旧觉得沈若水万分可爱,趁势搂紧他的腰,足下轻轻一点,毫不费力的施展出绝顶轻功,一下攀上了旁边的某棵大树,随便找个隐蔽之处躲了起来。
沈若水先是一阵头晕,紧接着则挣扎了几下,奈何手脚都给制住了,嘴巴又被捂着,死活出不了声。只得抬了头,狠狠的盯住陆景看。
陆景亦正垂了眸望着他,那一双黑眸幽幽暗暗的,隐约含了似水柔情。沈若水瞧得呆了呆,连忙别开头去,轻轻哼一声,终于不再动弹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抱着,直到那一群江湖人士离开之后,陆景才缓缓松开了手。
沈若水一获自由,便即叫嚷起来:"师兄你功夫这么好,为什么要躲起来?应该把那帮家伙打得落花流水才对。"
"胡闹。"陆景轻斥一声,唇边却噙着笑,"你已经闯出这么多祸来了,还嫌不够?等回了秋水庄,师父可不知会怎样罚你。"
语调温温软软的,极是轻柔。
沈若水见了这宠溺的笑容,方想起自己此刻仍靠在某人怀里,连忙转了头,气呼呼的从树上跳了下去。
可惜他轻功本就不好,这一下又跳得太急了些,刚刚落地,便不小心扭伤了脚。
陆景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急忙纵身跃下,连声问:"师弟,你怎么了?"
"好痛。"沈若水原是不想表现得这样窝囊的,但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耐得住疼?嘴一张,立刻哀叫出声。
陆景听得他唤疼,自是乱了心神,急急蹲下身去察看伤势。又是揉腿又是上药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将沈若水哄住。最后得出结论--
"只是普通的扭伤而已。"
沈若水哼一声,理所当然的说:"全是你害的。"
"嗯。"陆景点头轻应,完全没有辩驳的意思,笑道,"不过如此一来,你就算不想回家也不成了。"
"混蛋。"沈若水低咒几声,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陆景却仍旧毫不在意,仅是半直起身,笑盈盈的朝他伸出了手,道:"我背你。"
沈若水心中一动,迟疑片刻,方才抓住那只手,嘴里还是骂:"这下可便宜你啦。"
"是啊。"
陆景始终顺着他的意思应话,轻轻巧巧的一拉一扯,动作熟练的将人背到了身上,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轻轻的唤:"师弟。"
"干嘛?"
"我这次回秋水庄,大概能呆上两个月。"
"喔。"
"无论是放纸鸢还是抓蝴蝶,我全都陪着你,好不好?"
"我才不稀罕。"沈若水翻了翻白眼,态度甚是不屑。隔了一会儿之后,却又靠在陆景肩头磨了磨牙,一字一顿的念:"说好了两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当然。"
陆景勾一勾唇,无声浅笑。
他从小跟这师弟一起长大,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他说"我讨厌你",意思就是--姓陆的,你太不像话了!怎么都不陪在我身边?
第三章
陆景背着沈若水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望见了自己的坐骑,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时,某人竟早已趴在他背上呼呼大睡了。
那一张俊秀的面孔上,甚至还留着打斗时沾染的尘土。
他这回偷溜出门,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陆景回忆起得知沈若水失踪时的心急如焚,以及听他大叫"师兄"时的欣喜若狂,觉得自己好像陷得太深了些。
不过,早在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沈若水笑盈盈的伸出手来时,他就已经无路可退了吧?
想着,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手掌一翻,稳稳的将沈若水抱进怀里,然后翻身上马,一路南下。
花了四、五天的功夫,才终于回到秋水庄。
沈若水的脚伤还未痊愈,却偏偏不肯让陆景搀扶,非要自己一瘸一拐的走回房去。结果半路上遇见了沈明轩,自然招来一顿臭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