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皇觉寺越来越近,唐宝牛和张炭很是着急。
但也许有人比他们更着急,因为戚少商到现在为止,还在醉雨轩路老板那挑拣今年的新茶。
报消息的人来了七趟。
蔡京仍是合着眼,坐在他那张椅上,空中的日头照着他青白的脸色更加得青白。
他是不是也开始怀疑,如今的戚楼主是不是还有那明知前方是险关,为了兄弟,也要闯上一闯勇气。
这个江湖中,热血的大侠往往死得比较快。
若能不死,江湖路行得多了,人的顾虑便会多起来,计算得失也会多起来。
血流得多了,慢慢会冷。这是江湖历练给人带来的成长,也是江湖风霜给人带来的悲哀。
不过就算戚少商不来,不敢或不能,蔡京也不会很失望,相反也许他会更加开心。
他不害怕枭雄,却一直不怎么喜欢大侠。
斜阳巷尾,一块黑底朱字的大招牌,几间敞开的店堂。
"今年,就这些吧",戚少商坐在柜台后,把手中的茶叶丢进铜盘里,从手边的青瓷茶壶里倒了一杯茶。
"是",店家捧了盘下去张罗。
"杨先生",无论是人前人后,对于杨无邪,戚少商都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情况如何?"
"象鼻塔的兄弟已经出发,一切都已经按楼主的吩咐布置下去,唐宝牛和张炭暂时没有出手的机会",一身儒子青衫的杨无邪侧立在旁,道,"而皇觉寺--"
"而皇觉寺--佛门乃清净之地,若今日血溅皇觉寺,则皇家寺院百年威严荡然无存。而张炭和唐宝牛以诛妖妃之名,虽然落进蔡京的圈套,若最终拼尽男儿之血,死得豪迈,则足以使天下惊心,这点却是蔡京失算了。"戚少商握着茶杯缓缓问道,"杨先生,你说对么?"
杨无邪点头道。"是的,他失算了,张炭和唐宝牛虽然行事鲁蛮冲动,却不失为热血好男儿,而热血一旦流出来,总是能点燃什么,也许,局面会远远超出蔡京的控制。"
戚少商沉默了,他看着阳光照在店堂外青苔遍生的青石墙上,几丛欲黄未黄的茅草在风中挣扎,一刹之间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一朵花,一朵开在山崖上的花,那是他想送给红泪的一朵花,当时为了采那朵花,他差点掉下了山崖。
然后他又想起了一朵云,那是他当日叛出霹雳堂,在易水河畔,和雷卷割袍断义时,击碎水中高天上流云的倒影。
他甚至还想起了一段剑舞,一段琴音,一段高山流水换来的修罗杀场。
那些都是属于年少时的情怀,可以儿女情长,可以英雄义气。
如今坐在舒适的椅子上,他经常要想得更多的是一子一子的算计,以最少的代价博取最好的结果。他甚至觉得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越来越像是个精明商人,也许还并不那么童叟无欺。
"可惜,蔡京还是算准了一点,他算准了,戚少商不会看着兄弟去流血,去死,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戚少商笑了,黑色的眼中带着很深的倦意,柜台后,他略一欠身,"所以,有劳杨先生了。"
杨无邪的眼睛也亮了,声音中却并无分毫的波动,他垂手,"戚楼主,请下令。"
"他奶奶的",唐宝牛忍无可忍,眼看着刘妃的凤驾就这么进了皇觉寺的山门,他握紧了手中的刀。
"等一下",拉住他的是张炭。
唐宝牛冷笑:"兄弟,你若怕死,就闪一边去,你唐爷爷我一个人一样能杀得了人。"
张炭冷哼了一声:"有勇无谋,死不足惜。"
"哦?"唐宝牛眉往上挑,"你倒说说怎么谋?"
张炭抱着手,凉凉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皇觉寺
一沿黄色围墙显出御制的恢弘气派。
柳依依在殿门外下了车,早有一名披着袈裟的长老带着小沙弥上来引路:"贫僧悟尘见过娘娘,请娘娘先移步偏殿奉茶。"
柳依依含笑谢过,"偏劳大师。"
章六 生关死劫
章六 生关死劫
1
江南的街市总是熙攘,人间烟火,盛世繁华。
清晨的街市混杂着各种人声气味,但最热闹的永远是路边的面摊。
方应看正在吃着他的面,破旧的桌椅,油腻的碗筷,若有人还能吃得如在琼林宴上,也就只有方小侯爷了。
无情正坐在他的对面,悠然饮着一杯茶。
在刚经历了生死一战的清晨,若还能这么坐着喝上一杯热茶总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连无情也不得不承认,纵然对面坐的是方应看,但至少这时候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昨夜--
烟花如梦阁,轻纱曼舞靡靡红尘之音已歇。
无情知道楚相玉的武功,他的轻功,他的刀法都不是无情所能力敌的。也知道铁手当年的惨胜。合数人之力,以实在算不上正派的方法换得的惨胜。他更知道这些年的磨砺,楚相玉武功只怕更加深厚。所以他也知道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甚至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无情闯过无数生死修罗场,此刻他也觉得有些紧张,紧张并不都是负面的情绪,适度的紧张甚至能激发人的潜能。他冷冷看着楚相玉,语带讥讽,"戚少商若知道夕日效命的灭绝王竟与辽人勾结,是何感受?"
杀气骤至,红烛似不堪重负,一一寂灭。
只是杀气,没有怒气,这些年的沉积,楚相玉当年张扬的气质已然内敛,这样的敌手岂非更加可怕?
纵然紧张,无情的手还是很定很稳。
在最后一支红烛熄灭前,他手中的顺逆神针便脱手而出,他抢攻。不能让楚相玉从容拔刀这是铁手给他的忠告,他记住了。
"辽人?"楚相玉负手踏出一步,轻轻一哼。
"那世上又有何人能让昔日灭绝王甘居其下,任其驱策?"无情的声音更冷。他的语气纵然不能气死人,也绝对能让人抓狂。
楚相玉是否真与江南七府之案有关,是否真投靠了辽人,无情并不知道。只是当日楚相玉在雪原伤重殆危,除了辽人又有谁能在边境如此从容救人。
他拔刀,刀光映白了楚相玉的脸,眼中似潜含着怒气,抑或只是煞气。
他抱刀一转,使出一个吸字诀,无情的暗器如泥牛入海,刀光未停,如流水般劈面涌来。
无情凝神以待,轮椅急转,第二波攻势已到。
绵密的针阵自轮椅的扶手激射而出,他双手在扶手上一错,无情的身体竟平平飘起,无声无息的到了楚相玉的身后。
楚相玉腹背受敌,他能挡下这一攻么?
无情手中的暗器已然发出,就在此刻他瞥见楚相玉眼睛,那双眼中已经没有煞气,却比煞气更令人心寒,三分残忍,一分得意。
他急退--
巨大的铁闸却已自天而降,雪白的刀刃如犬牙交错。
退路已断。无情眼中光芒一闪,手中牵情丝搭上轮椅的扶手。
无情的轮椅纵然坚固,也只是木制,能阻精铁所制的铁闸么?楚相玉心中转过这个念头,一瞬之间便已有了决断,他将刀一转,卸去近身的大半暗器。举掌拍向轮椅,这一击携雷霆万钧,轮椅在顿时化作无数碎片。
无论能与不能,他都不喜欢冒险,被背叛过,被出卖过,经历过虎落平阳的无可奈何,楚相玉要的是一切尽在手心的踏实。
带着利刃的铁闸缓了一缓,下落之势已无可阻挡。
无情白色的身影就在其下,那样的单薄。掌风带起他的发,墨色的眼在铁闸森然的黑影下,那样的凌厉。
楚相玉突然觉得有点惋惜,甚至有几分索然无味。
靡靡天魔唱依稀在耳--江湖人,何时归,千山雪满千山路。
楚相玉见多的却是江湖路无常,乱坟岗头,夜夜闻鬼哭。
然而变数就在此刻发生--
轰然一声巨响,暗器夹着火硝的烟尘霎时弥漫,铁闸的下落之势终于因这一爆炸的冲力阻了一阻,无情就势飘出窗外,白色的身影如箭羽划破夜空。
他还是中计了,无情算准了楚相玉会出手,他等的就是楚相玉此刻的出手。
这是他唯一脱身的机会,好在他没有失望。
"霹雳堂的火器",楚相玉看着无情离去的背影,一缕血线自他的手臂滑落,情急出手,无情的暗器到底还是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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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五转过街口,就看见身着白衣的方应看坐在一群贩夫走卒中,矫情得吃着一碗极其非常普通的面条,而无情正微笑看着他吃着面条。
若让京师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知道会不会引起江湖格局重新洗牌,朝堂势力重新站队?
但好在方五只是方五,他和江湖朝堂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他温文有礼的上前见礼, "成公子,方公子早"。
方应看抬眼,微露一笑,道:"方五兄昨夜睡得可还好?"
"还好,还好",方五揉着宿醉方醒胀痛不已的头,"噫,这是?"方五指着正东的方向,瞪大了眼睛:"塌......塌了?塌了!"
"烟花如梦阁",方应看自面汤中抬头看了一眼,友情提醒,"诚如兄台所见。"
无情抱歉道:"方五兄请节哀,在下一时失手。"
"失手?"方五抓着无情的手不可置信的叫着,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抓上去的,甚至连无情手中的情人泪都来不及出手。
方应看的眼中闪过千百种情绪,既羡又妒,既惊且疑。
无情轻咳一声,"方五兄好俊的身手。"
无论谁被方应看方小侯爷用那样的眼光看着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方五顿觉心底发毛,讪讪的收回手,抱拳道,"二位慢用,在下先行一步。"
脚底抹油,方五向着烟花如梦阁的方向急奔而去,飞檐走壁的身法惊世骇俗,引起一片惊呼,更惊动在附近巡逻的捕快,可又有谁能追得上?方五此刻只想快点见到桃花娘,纵然是那样的风尘女子,纵然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我有可以纵横天下的本事,翻云覆雨的手腕,却只愿歌哭狂醉,与你共逍遥一生,纵然岁月蹉跎,又有什么不可以,又有什么可遗憾?
--但可惜这终不是他方应看要的人生。
"这方五倒是有趣之人。"方应看掩去眼中情绪。
无情也在看着,他在想,楚相玉这样的人又会甘心为何人所用?
2
"禀蔡相,刘妃已进入皇觉寺。另外,属下刚得到一个消息,风雨楼的伤树被砍了,据说是戚少商下的令。"
伤树?金风细雨楼的伤树那是属于上代楼主红袖刀苏梦枕,想起那轻柔春雨中翩若惊鸿的红袖刀光,蔡京笑了一下,没有人会愿意自己永远在别人的光芒之下,戚少商也是一样。
皇觉寺--
与历朝的皇家寺庙相似的肃穆,柳依依在佛前敬上一柱香。
她听到了庙外的喧哗,她也听到了春闱待考学子请诛妖妃。
嘴角轻钩一抹微笑,妖媚蚀骨。
局势的发展令唐宝牛和张炭有点措手不及,听得庙外人声喧哗,唐宝牛大喜:"兄弟,你看这妖妃不得人心,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都知道留不得,今日就看我唐爷爷替天行道。"
"幼稚",张炭冷哼一声,他靠在红墙边,怀中抱着一把刀,张炭并不喜欢用刀,他甚至没有兵器,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刀也好,剑也罢。这并不是代表他的武功有多么的好,只是因为他懒。
对于饭王张炭来说,天大地大吃饭皇帝大,其余红尘俗事不过庸人自扰,不屑为,不必为,也懒得为。
这么懒的人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唐宝牛。
因为他们是朋友,一起打过的架比一起喝过的酒还多的朋友。
此刻他皱着眉头思索道:"不对。"
"怎么不对?"
"这......我还在想",张炭只是本能觉得这一路的意外和此际的变故似乎有点不对,至于要让他说出哪里不对,却是为难他了。
护寺僧持棍阻挡着门,门外已经围满了人群。
这些春闱待考学子自年初起便进了京,等着来年春天的开科取士。寒窗十载,该读的都读了,这段看上去漫长的等待让人闲得发慌。
这世上最怕的就是闲人,何况一群自命不凡的闲人聚在一起。
春闱待考学子自然都是些知书守礼的人,但这群情激昂的气氛若蔓延开,也未必不会干出令天下侧目的事。
"阿弥陀佛",一位白眉老者分开众僧,迈出山门,"贫僧悟尘,乃此间住持,不知列位所为何来?"
"大师",说话的是一位身着青裳的男子,衣襟上绣着嵩岳书院的标记,身边的学子让出一条路,看来他便是这些书生的领导者。
走到悟尘面前,那男子还礼道:"大师莫怪,在下泸州江涛,今日我等冒昧叨扰,实乃为民请命。妖妃刘氏祸乱朝纲,陷害忠良,我等虽为一介书生,纵今日身首异处,也愿为天下除此祸害,请大师成全。"
悟尘双手合十,"江施主,悟尘乃方外之人,不问红尘,各位请回吧。"
"大师,今日我等前来,便是存了必死的心",江涛看着众学子毅然道,"我等眼看外侮日深,却不能上阵杀敌,妄为男儿,不如就在今日拼尽一腔热血。"
"好"
"拼了"
"把妖妃交出来。"
人群愤怒了,江涛目光扫过一张张义愤的脸,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悟尘低颂一声佛号道:"兴替皆有命数,半点不可强求,列位--"
马蹄声急,一队骑兵踏尘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玄衣,行至庙门,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勒住马辔,沉声道,"列位聚众闹事,置国家法令于不顾,便是男儿所为么?"以内力送出的话语虽不见得怎么大声,却令人心头一震,正是铁手。
喧杂的人声似乎缓了一缓,江涛一愣之下,上前见礼道:"在下与诸同窗非是有意罔顾法令。实是妖妃魅惑君上,陷害太子和李大人,我等不忍坐视。"
铁手冷冷看着他道:"你是何人?"
"在下泸州学子江涛。"
"学子?如此,你且说说何谓学子。"
"这......"江涛未曾想过铁手竟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哑然。
铁手身畔的男子轻笑一声道:"礼效孔孟,致君尧舜,此方为学子。江涛,我且问你,你一口一个妖妃,置今上于何地?我大宋朝又何来这样的学子?学子?只怕是乱臣贼子!看来是受人指使,另有目的。至于太子和李大人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
那男子身着白衣,一双清亮的眼睛似看过无数世事沧桑,又仿似所有的世俗尘埃均不在他的眼中。
正是四大名捕的追命,追三爷。
铁手厉声道,"带回去,严加拷问。"
"你--"江涛挣扎着,人群又骚动起来,议论纷纷。书生们惯以忠君爱国,心忧天下自诩,追命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却无人再敢呛声。
铁手不再看他,转向众人道:"今日之事诸位也是受人蒙蔽,铁手以神侯府之名保证不再追究。春闱在即,各位就请散去。"
好在在场的虽为书生,但四大名捕之名多少都还有听过的,至于没听过的人自有旁人将诸般传奇为其解说一番。所以没有像"四大名捕,谁啊?"这样既伤脑筋,又伤脸面的问题出现。
一时间书生们便已散去,这场闹剧于他们似乎只是到此一游的郊外踏青。
铁手和追命下马,上前见礼道:"悟尘大师,家师让我二人向大师问好。"
悟尘笑着道:"告诉你们那师傅,下月去年埋的桂花酿就可以喝了,他最好别来。"
铁手忍笑道:"大师的话,我一定带到。"
悟尘点点头,看向追命道:"数月不见,追三爷的口才见长,倒让我想起位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