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们便坐在一家原本已经打烊的酒馆中。
"你说,她是不是很美",方五已分不清天上的月儿究竟是圆还是方的了,摇头晃脑,"桃映粉颊羞待客,月华仙子下凡尘。不对,是见,见客,也不对......"
"你说的是桃花娘?"方应看疑惑。
方五大声说:"当然是她,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当一个男子痴迷一个女子时,你若要告诉他这女子怎么怎么不好,那只能是自找没趣。
这样的事,方应看自然是不会做。
至于那月华仙子是白是红又有什么关系。
方应看露出了解的笑容,道:"为这样的女人,方兄,来,再喝一杯。"
当男人说喝一杯的时候,往往不是一杯就能解决问题的。
"你知道么,其实我不是方应看。"方五斜着醉眼,摇摇杯子道。
方应看点点头,善解人意的道:"我知道,你不是,我才是。"
"但她说,我叫这个名字好。"方五眼中现出迷惘。
方应看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
金风细雨楼
戚少商自窗边回过头来,"树下伏杀,先生有何见解?"
窗外,那棵伤树的叶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却更加傲然。
"与方小侯有关。"
戚少商不再追问,他在沉思,以他对杨无邪的了解,杨无邪并不轻易下判断,若他这样说时,那便不会再错。
"哦,示威?"
"也许,是示警。"
"示警?"戚少商沉吟道,"树下伏杀--木下伏子,是一个李字。"
杨无邪抬头,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人--太常少卿李纲。
李纲为官清廉,力主新政,与太子政见相近,早为蔡京一党视为眼中钉,却碍于朝中清流的势力,不便出手。蔡京欲杀李纲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方应看的示警。
思索片刻,戚少商微露一笑:"同床者亦可异梦。"
杨无邪没有接话,他在思索,方应看既然向风雨楼示警,必是不愿神侯府卷入此事。而,风雨楼--神侯府尚不宜出手,方应看尚不愿出手的事,若风雨楼伸手,便是直接对上蔡京,更可能卷入官场派系的纷争,后果如何,杨无邪不得不权衡,不得不考虑。杨无邪并不是个会怕事的人,但当你手下有许许多多的兄弟,他们的生命系于你的决断时,便不得不小心几分了。
戚少商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笑问道:"杨先生,可是在为风雨楼担心?"
知他心意已决,杨无邪叹一口气,不再多言:"属下这就安排人手"。
杨无邪走下楼来,身后,风雨楼青色的楼宇在暮色苍莽中安静而温和。
风雨楼现任的主人戚少商也是温和的,但杨无邪却知道他的温和之下有着不输于苏梦枕的凌厉和决断。
--这件事,若苏楼主在,只怕也会如此选择吧。
一羽白色的信鸽停在他的手中,杨无邪接信,展纸一看,却是:太子欲谋杀刘妃之子,事败,下天牢,李纲同谋。
也许还是该走趟神侯府和无情大捕头商议一下,或者再去神通侯府探探方小侯的口风。看着风雨楼刚掌起的灯火,杨无邪叹息一声。军师就是一个劳碌命,这些曰子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
只是,此刻杨无邪还不知道--
这满城风紧,搭好的戏台已开锣,主角们却似乎都失了踪。
3
宫帏深处,一场宫中闹剧似乎刚刚落幕,徽宗坐在榻上看着一室凌乱,一脸阴郁。
"陛下",刘妃怀抱婴孩,跪伏于地,"臣妾,恳请陛下宽恕太子和李大人。"
"爱妃",徽宗叹口气,站起身,近前道,"平身,此事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母子一个公道。你且下去让御医为孩子上药。"
一抹血痕自婴孩的额际划过,触目惊心,许是因为疼痛,孩子睡得并不安稳,不时皱了皱小脸。
刘妃摇头道:"不,臣妾母子别无所求,但求陛下释放太子和李大人。"
"哦?这是为何?"徽宗并不笨,刘妃的态度于贤良淑德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
"太子,掌管东宫,朝中那些大人们又支持他,而李大人更是深得民心,不少百姓都把他当成神一样。臣妾害怕,害怕--陛下,困扰。"
"爱妃不必多虑,有朕在,所以爱妃你也不用害怕,此事,朕绝不轻恕,无论是何人。"徽宗话中不觉已带上隐隐怒气。太子得人心,李纲有民望,这些他都知道,不仅知道,而且很清楚。
人心?民望?
在皇权面前,这些并非功绩,而是挑衅。
刘妃敛了眉,抱紧怀中的孩子,低声道:"臣妾母子的两条命又何足挂齿,臣妾,臣妾不想让陛下背上为一女子而诛杀贤臣的骂名。"
"够了,爱妃,朕累了,你且退下。" 徽宗挥了挥手。
"臣妾告退。"
月拢重纱
刘妃,也便是昔日依兰阁的柳依依走出殿门。露水打湿她淡绿的衣裙,如风中转瞬易折的一枝薄柳。
她回首望去,那昔日惯以冷眼看众生为其颠倒的女子,就这么冷冷看着身后的金碧琉璃。
她的眼中极静极清,似乎早已疏离了人间的情感。
金碧琉璃之下,那远远隔着重纱,隐约可见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颓坐的身影。
贪憎爱欲,人的弱点,九五之尊和凡尘俗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略垂首,柳依依的手抚过孩子额上的伤痕,孩子,莫怪为娘心狠。
那甜美的梦中笑颜,极像。
小方,轻轻的叹息萎落风中,几不可闻。
"他奶奶的",唐宝牛猛的一拍桌子,"那个昏君,就信那妖妃的鬼话,李大人那么好的人,结果,结果,兄弟,你来评评这个理。"
他本就生的极有威仪,这猛的一拍桌,把桌上的碗啊,盆啊,都拍得乱跳起来,叮当乱响。
坐在一旁的汉子抱着碗道:"我说,你和饭碗呕什么气。"
"你这只猪,就记得吃饭。"唐宝牛怒骂道。
"错了,错了,我既然是饭王,自然应该时刻记得吃饭,哪怕对饭碗也应怀着敬意,而这种敬意就和剑手对名剑的敬意一样,而猪怎么可能有这种情感?"那长得胖嘟嘟的汉子抬起头来,严肃而鄙视的扫了一眼唐宝牛。
这么宝的两位凑在一起,自然便是那大侠唐宝牛和饭王张炭。
"我要去杀了那妖妃,看她再怎么兴风作浪,你去是不去?"唐宝牛一拍张炭的肩问道。
任谁被那样一掌拍在身上都不会好受,张炭咧着嘴问道:"就我们俩?"
"哈,就知道你不敢",唐宝牛挺一挺胸道,"那就看你唐爷爷我一个人,手持大刀,把那妖妃斩。"
"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和戚楼主或者狄总管商量一下。"
"对对对,最好打着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旗号去,吓也把那妖妃吓死。"唐宝牛点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种事当然不能以堂口的名义出手。"
"那你还罗嗦什么,杀皇帝的女人这点小事就别让当家的他们烦了,一句话你到底去是不去?"
"去。"
章五 人生聚散
章五 人生聚散
1
杀个把女人,以他们的功夫并不难。
只是若这女人是躲在皇宫大内之中,那又另当别论。
也许他们的运气委实不错,没在皇城根下抓耳挠腮太久,便得了一个消息:翌日,刘妃将携皇子往北郊皇觉寺祈福。
于是二人便只等天明。
夜月寂冷
一匹快马自林间穿出,那是一匹身如乌云,蹄似白雪的骏马。
马上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微锁的眉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煞气,眼波流转之间又有几分天真的无辜。
突然,一声长嘶,急奔的马骤然而止,手中勒紧缰绳,马上那少年冷声道:"蔡大小姐,你,别再跟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前方树下,那身着火红张扬的裙裾,正是蔡襄。
"哈,好个怜晓",立在树下蔡襄笑道,"你偷了姑奶奶我的坐骑,声音倒比我还大。"
这少年便是当日顾惜朝自蔡京手中救下的伶人怜晓。
怜晓咬着唇,斥道:"让开。"
"不让又如何啊?"
"那你就死吧。"
啸的一声,蔡襄耳畔掠过一支黑色短箭,带起她鬓边的一缕发。
火红裙裾急旋,堪堪避开那支短箭,蔡襄手中也翻出了一尾长鞭。她斜眼去瞧怜晓手中的兵器,那是一筒缚在手臂上的箭筒,那支短箭便是由箭筒中打出。
"你果然是会武的。"
手臂微抬,怜晓冷冷道,"你再不让开,下一箭,我不会再客气了。"
"那就试试吧。"
长鞭影起,击碎月影处处,道道风声直劈怜晓手中箭。
怜晓神色不动,策马微退半步,微偏头手中袖箭略一瞄准,一支箭矢向着那化作浴火红莲的身影直击而去。
看着那一支黑色箭矢迎面而来,蔡襄连换几个身形却摆脱不得,只得往后急退,耳畔却听得一声机簧声响,怜晓又一支箭矢出了手,当下更是慌乱。
叮,突然加入战团的雪白光芒撞上了其中的一支箭矢。
"蔡襄,你的身法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就算怜晓的箭只是摆在那,你也会自己撞上去。"
"呃?顾惜朝,你",蔡襄怔怔望着眼前的人,眼中泫然欲泪,却是笑了起来,"你,还没死?"
"很希望我死么,早知道不救你了,让怜晓杀了算了。"那握着神哭小斧的男子微笑一下,将手中操得的另一枚箭矢递还给怜晓。
接过箭矢,那冷面少年眼中也有一丝难得的温暖,"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如果你决意要走,我不会拦你。只不过你若留下,我有个关于渤海的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你知道?"怜晓讶然。
顾惜朝笑而不答,怜晓下了马,三人同行,前方是京师的方向。
归去是红尘春浓,而别离那便是一场流云的梦。
人生聚散如浮萍--
大当家,你可还好?
2
烟花如梦阁
那一场欢歌已歇,繁华散去,唯剩红烛也照不明的黑暗。
桃花娘跪坐在地板上,自从半个时辰前,她为无情倒了一杯酒后,便一直以那种姿势坐着,低首抚弄横在她膝上的那口筝。涂满胭脂的脸上没有欲海沦落,勾魂蚀骨的媚笑,却似有很深很深的倦意。
"楼台上,少年郎,不恨韶光恨无常。桃花开,青锋寒,一枕清霜一枕伤。红尘痴,道不尽,三千弱水三千杀--"
无情的手指在银杯精致的云纹上抚过,静夜中,只要不是心冷心死之人,那样的一曲多少都能勾起内心的些须回忆,而回忆是不是都容易让人心生倦意。
桃花娘反复低唱着,"江湖人,何时归,千山雪满千山路。"
红烛摇摇,曲音靡伤,深入四肢百骸的是让人连根指头都不想动的倦意。
江湖人,何时归?只怕待到欲归之时却已是归之不得。
无情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突然以一种很奇怪的声调,问,"如何消弭杀孽,堪得破红尘?"
那是当日他在对弈时,曾经问过诸葛小花的一句话。
之后,他以棋子杀来犯之敌,以残躯千里追凶。
之后,他遇见了魔姑姬摇花。
那时他二十出头,少时听琴楼台上的年龄,而他并非真个无情。
而之后,他杀了姬摇花。
"好个,无情",烛火一跳,曲音骤止,桃花娘伸手拭去口角血痕,幽幽道。
无情这句问话,是破桃花娘的天魔唱,本不指望有人会回答,却偏偏有回答的人。
"何谓杀孽,何处又不是红尘?"帘后,有人用低沉隐伤的声音答。
"我是活见鬼了么?"无情眼微抬,锐气隐在眼中。
"象我这样的人,想死,原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现在帘后的男子,一身赭灰长袍,面容从容。
"楚大爷",桃花娘抱着瑟向来人见礼。
"你受伤了?"
桃花娘摇头道:"不曾,无情大爷只是喝破了我的音律,一时气血翻腾。"
"你先下去休息吧。"那男子挥一挥手。
"是。"桃花娘抱着瑟退下。
"楚相玉?"无情皱了皱眉。
"是我。"
"我听说,绝灭王楚相玉只穿红衣和黑衣,黑的象玄铁剑一般,红的却好象刚刚流出来的鲜血。"
"你听说的没有错,而我确实就是楚相玉。
"那这些年,你一定活得很不好",无情冷冷道。
楚相玉点头承认,"是的,很不好,我一直活着,活得就和死了一样,无声无息。"
无情微叹道,"有的人天生就该活得轰轰烈烈,若要他无声无息的活,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只不过一个本该活得轰轰烈烈的人,若肯无声无息的活过,就象烧红了又淬过水的剑锋。和这种人为敌,一定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
"你就是诸葛小花的徒弟,铁手的师兄?"楚相玉在帘后大椅上坐下,他纵然坐下了,仍然让人觉得高大。
"我是。"
"听说你使得一手好暗器。"
"我是。"
"所以,你不怕与我为敌?"
无情笑了一下,眼中依稀是倦然的神色,"我是个捕快。"
楚相玉大笑起来,"你果然有那么点意思,象你这样的人,原本我会很乐意和你和上几杯,只不过可惜,可惜啊,为何无情大爷要帮那昏君为虎作伥。"
无情缓缓道:"确实可惜,楚爷以手段收服江南七府,虽然不见得如何光明磊落,倒也可说是江湖恩怨,只不过可惜,可惜啊,为何楚爷要借重辽人之力?"
楚相玉抬头看向他,眼中光芒如一条潜伏已久的龙。
坐靠在轮椅上,无情冷冷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
杀气隐动,红烛一一寂灭。
***
卯时,天色方明,唐宝牛和张炭就听到糟杂的人声,二人绑了两个小太监,刚换过装,便听到有人来喊人伺候刘妃的车轿出宫。
二人便跟了去。
蔡京府,珠帘内。
老人靠坐在太师椅上,曰头晒着他长了老人癍的脸,青白的脸色如徘徊在幽冥的厉鬼。
这个人已然老去,然后正一点点更加老去,而后便是死去,这是用所有权势武功也挽不回的。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志大,才高。
只要他一天还是蔡相,他总能找到这样的人。
白愁飞、顾惜朝、方应看。
那恭敬的笑容后面是不是真的恭敬,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蔡京能把他捏在手心里的一天,他便只能那样恭敬的笑着。
"相爷,刘妃的车驾已出了宫。"
"消息都放出去了?"
"是。"
"金风细雨楼那有什么动静?"
"没有,戚楼主一早就带了杨总管去巡查旗下的商号,依属下看,也许戚楼主不会--"
"不,戚少商一定会来。"蔡京咬着牙,用一种很愉悦的声音说,"他的兄弟有事,他便一定会来。"
3
京郊 皇觉寺
最好的动手地点并不在皇觉寺
可惜的是,这一路上唐宝牛和张炭都没找到动手的好时机。
第一次,经过树林,正当他们准备拿出迷香时,树林中突然多了个因迷路而哇哇大哭的孩童,张炭手一抖,迷香连同火折子一起掉进了水沟里。
第二次,正当他们准备操出刀逼近刘妃的车轿时,本该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突然冒出个大腹便便回家省亲的孕妇,唐宝牛的刀也就再也拔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