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最近红门可好？"檀香尘关切道。
"本来嘛，红门就不管这些江湖事，"翠玉看了眼檀香尘，檀香尘乖顺地低下头，翠玉仍是笑盈盈，接着说道，"不过，既然参与其中了，也是脱不了干系了，上月时，杨振威来过红门一趟。"
"呵，武林大会时我便猜想他是乔敬生那里的人，果不其然。"檀香尘冷笑。
"他与当家的谈的话，我在门外也没听清，反正，谈的不是很愉快，他出来时，脸色不好，当日，他便匆匆离开了。"翠玉回忆道。
说到此处，乔一明端了四杯茶从灶间走出，热气升腾着，稍微消减了敞开着的门厅的寒意。
"事到如今，除了正式与他们那些门派对立，我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檀香尘一字一词，说得铿锵有力。
秦易海捧起茶杯，握在手中，凝神沉思。
"秦易海你好歹也是武林盟主，虽说这些有名头的江湖人物不听你的了，可是江湖中多的是虾兵蟹将，你若振臂一呼，我看乔敬生还是会有所惧惮。"檀香尘浅析道。
"秦公子，我们红门定会鼎力支持。"翠玉说道，"任谁独霸江湖都可以，就是不能让朝廷来搅混。"
"容我再想想。"秦易海沉声道。
檀香尘一拍手掌，"姨娘，我带你去看看韩巧吧，她也挺挂念你。"
两人前后出了大厅，乔一明默默看着两人走出门口，他终于开口，"檀香尘说得对，事到如今，你们若想保全江湖，只有这么个办法。"
"不，不是，"秦易海放下茶杯，"我在想翠玉的事情。"
"翠玉的事情？？"乔一明疑惑道。
"有些奇怪。"秦易海思考着。
"我第一次看到她，也觉得怪，可是就是说不上哪里怪。"乔一明道。
秦易海笑了笑，口风一转，"原本想和你回昆仑，没想到却又到了江南。"
乔一明也笑着，"昆仑现在，一定很冷了。"
"我记得，"秦易海的眼神深邃，浓黑的眼眸似乎能看穿所有，"你以前说，你要留在江南。"
"我也记得。"乔一明撑着下巴，眉眼柔和，慵懒至极，他瞥了眼秦易海，又将视线投向门厅外，"只是，后来觉得，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他站起来，悠然逛到门外，半倚着木门，极目远望，"我好像能看到昆仑。"
"是什么样子？"秦易海迈到他身后，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裹在手心里。
乔一明笑而不答，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月白罩衫，正被潺潺涌出的鲜血浸染，这血红，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
等到哪一天，血流尽了，或许他就不会再为亲情所煎熬，也不再会被有违伦常的炙热所灼伤。
檀香尘与翠玉被韩巧留在连府住一晚，檀香尘笑话韩巧一副女主人派头，连寒对此，也是哭笑不得，便只身来到秦易海处，说要借宿一宿，秦易海问起连寒对翠玉知道多少。
"说来惭愧，我也是在武林大会时才与翠玉第一次接触，听檀香尘说她曾是利老爷的四房，先前，我去过利家，也没有见过她。"连寒说道。
"听说她用毒很厉害。"秦易海道。
"那天檀香尘还开玩笑要让韩巧和翠玉学毒，今天还说要韩巧更翠玉学易容术。"连寒想起今天下午那几个时辰，便头疼难耐，撑着额头直叹气。
"易容？"秦易海笑道，"原来她会易容。"
连寒见他笑得神秘，心知有事，方要发问，秦易海却问他，"不如，你也和我们一起回昆仑。"
"我？"连寒轻笑一声，"等我女儿长大嫁人了再说吧。"
"那可要等到什么时候。"秦易海话音刚落，两人便都不由笑了。
第六十二章
到了第二天，檀香尘与翠玉一早便敲开了秦易海住处的门，开门的是乔一明，他一手提着水桶，面有倦色，神情闲散，看着两人，道，"进来吧。
"
两人进门，乔一明将水桶提到靠墙种着的芭蕉处，询问道，"吃过早点了吗？"
"啊，吃过了。"檀香尘笑笑，与翠玉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东张西望着，"连寒和秦易海呢？"
"都还没起呢。"乔一明将抹布浸在水桶了，手也跟着探进冰凉刺骨的水里，将湿了的抹布稍微搅出些水，铺在芭蕉宽大的翠绿色叶子上，轻轻一抹，再掀开抹布一看，上面竟带上了浅浅的灰色。
"你起真早。"翠玉说道。
"啊，睡得不好，天还没亮就起了。"乔一明一手捏着宽叶片，一手用湿布细细摸擦，对比着水洗过和没水洗过的叶片颜色，明显地，水洗过得要更为亮眼些。
檀香尘觉得那绿有些刺眼，揉着眼睛，不去看他，翠玉与她说道，"既然他们还没起，我也不等了，昨天那封飞鸽传书你也看到了，当家的有急事要找我回去，等他们起了，你与他们说一声，说我先走了便是。"
檀香尘对她不舍，拉着她的手，拖着浓重鼻音唤道，"姨娘。"
"好了，好了，"翠玉撩拨她额前碎发，一眼看见她那盘起的发髻上一枚黄金底座的簪子，簪子上的珍珠圆润光泽，煞是好看，"要是心里不爽快，就回红门来住几天。"，翠玉替她整了整衣服，言语里透露出关爱。
"知道了。"檀香尘乖巧地点头，嘱咐翠玉道，"姨娘，路上要小心。"
两人互相别过，翠玉行出大门时，与乔一明微颔首示意，就算是道了别了。
"你这要擦到什么时候？"檀香尘漫步到他身后，"这些长得高的擦不到怎么办？"，她仰头看着为数不多的几片探出围墙的芭蕉叶子。
"擦不到就算了。"乔一明不过是闲来无事，才想到来照顾这些芭蕉。
"看到你，我就想起秦易瑶了。"檀香尘靠在灰白色围墙上，抚摸着垂挂在腰间的木剑，"我之前就去过昆仑几次，都没见到你，只听秦易瑶说起你。"
乔一明的袖子上不小心沾上水，湿漉漉贴在手臂上，他把抹布放回水桶里，一手拧着袖子搅，落下两三滴晶莹的水珠。
"她说我什么了？"乔一明温和地笑着，太阳渐渐升高，灿烂阳光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她说你一出自己住的院子就要迷路，索性就不太出去了，说你和她哥学武功，也就是那么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檀香尘正面对着太阳，她伸手挡在额前，"怎么早晨的阳光就这么扎眼了。"
"我见着你之后，"檀香尘直视着他，"觉得，你和她真是很相像。"
乔一明背朝阳光，只觉得背上洒满了柔和的暖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檀香尘又说道，"我一直羡慕她，羡慕她有一双那么干净的眼睛，似乎所有纷争都可以与她无关，所有凡尘俗世都可以不侵扰到她，那是很难得的。"
她放下手，因为直面阳光而半眯起眼。
"你的眼睛，与她很像，"她忽地露齿一笑，"简直是一模一样。"
乔一明弯腰提起水桶，檀香尘跟着他走进正厅，乔一明回望她一眼，分明也是明眸皓齿，檀香尘呵呵笑，她看出他这一眼的含义，摆手道："泡在江湖里太久，腥气重，已是浑浊。"
她说话的样子，俨然是个历经风雨的老江湖，一脸顽皮，附着沧桑，显得不伦不类。
乔一明猛然发现，这种不相匹配的怪异感也曾经浮现在翠玉身上。
待到他将木桶放回灶间，回了大厅，檀香尘已坐着，他也坐下，檀香尘与他说道："我自幼在红门长大，我爹娘为了隐瞒我师从红门这件事也费了不少功夫，后来回到中原，遇到了林立风，一眼，我便喜欢他。"，她说得是那么坦荡，脸上没有羞怯之情，是很欢喜的样子。
纵使现如今一切成空，忆起往昔，也是纯粹美好，只道是良人美眷，有缘无分。
两人说话间，秦易海与连寒从外进来，乔一明对两人说道，"炉子里有粥，要吃自己热热吧。"，秦易海闻言便往灶间行去，连寒走在他身后也渐渐淡出乔一明的视线。
檀香尘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的恬淡，乔一明以为她又要说些往事，却不料，她猛地收起笑容，右手两指夹着桌上倒扣着的白瓷茶杯，茶杯应声碎开，只见檀香尘拾起其中一枚尖利碎片凌空一抛，乔一明见那碎片刺向屋顶，立时，房顶青灰瓦片哗啦啦裂出个窟窿，两名劲装男子飞身而下，檀香尘横眉怒视，"怎么？！还不肯罢休，非要我帮你们找到林立风，还你们颜欢尸体不成？？"
乔一明连忙起身，闪至一旁，两名劲装男子不与檀香尘多言语，两人互使了个眼色，一齐冲向檀香尘。
这两人，乔一明都已见过，一个使软剑，是宣岚，一个出拳，是陆清泉。
秦易海与连寒从灶间匆忙走来，连寒见状，拔剑迎了上去，秦易海不动声色，乔一明问道，"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檀香尘一个或许招架不来，要是加上个连寒，这两人是全无胜算可言。"秦易海道。
乔一明这才放心，却不想，连寒一剑横在陆清泉脖子上时，正与宣岚在屋外缠斗的檀香尘处又多出一人，乔一明紧盯着这紧张局面，这无端飞出的一人，蒙面黑衣，正是许多月前在万花楼见过的梁上燕，梁上燕使的是飞镖，上窜下跳扰乱檀香尘对宣岚招术的判断，檀香尘抽出木剑，连寒将陆清泉推至秦易海面前，秦易海封住其穴道，连寒欲去帮檀香尘的忙，只听檀香尘道，"你们不要再插手了，这是我与颜家的恩怨。"
听她说罢，秦易海问陆清泉道，"是颜老爷派你们来的？？"
陆清泉闭口不答。
秦易海又问道，"是来找回颜欢的尸体的？？"
陆清泉依旧不答。
秦易海接着说道，"你不答也没关系，就当你是默认。"
"不过，你找檀香尘也是没用的，她确实不知道颜欢的尸首在哪里。"秦易海绕着陆清泉走了一圈，"我倒可以告诉你。"
"公子的尸体在哪里？？"陆清泉急切的追问道。
"呵，"秦易海笑了笑，"在华山，你们翻遍华山肯定能找到。"
陆清泉闻言，"还劳烦秦盟主给我解开穴道。"
"要是解穴了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檀香尘呢？"连寒的剑仍未收回鞘中，寒光映在陆清泉脸上，格外凄冷。
连寒话音未落，秦易海已抬手解了陆清泉穴道，陆清泉拱手一拜，"多谢秦盟主！"
乔一明看他忙去吆喝宣岚和梁上燕都住手，以为事情便到此为止，谁知，宣岚是住手了，可梁上燕却不肯罢休，就在宣岚将软剑收回腰中，檀香尘木剑剑锋急转，闪身摔倒地上时，梁山燕一枚飞镖直朝檀香尘心口而去，宣岚与陆清泉已是阻止不及，连寒急忙扔出自己的鱼肠剑，挡下了那枚飞镖，九曲鱼肠擦着檀香尘扎入地里，削落她耳边长发，坠落几缕青丝。
乔一明刚想去扶檀香尘，梁上燕飞身上墙，又是数枚飞镖疾速袭来，宣岚与陆清泉朝梁上燕大喝，"梁上燕！！"，秦易海眼疾手快，脱下自己外袍，展开成披风状，挡在已闭眼等死的檀香尘身前，将飞镖悉数卷起，檀香尘避在他身后，毫发无损。
宣岚气恼，施展轻功将梁上燕从墙上揪下，带他到地面上，正要开口训斥，梁上燕忽然浑身抽搐，露在黑布外的一双眼睛里流出血来，宣岚连忙封住其穴道，连寒，陆清泉，乔一明纷纷上前，宣岚将梁上燕放倒在地，扯下他的面罩，他已是七窍流血，鼻间气息无存。
"死了？？！"陆清泉惊诧不已。
"中毒死的。"连寒替梁上燕合上眼，檀香尘已从地上站起，朝众人走来，秦易海抖落外袍里夹带的飞镖，乔一明抬眼看檀香尘，瞬时呆住。
"檀香尘。"他颤巍巍地喊出她的名字，一干人均朝檀香尘看去。
檀香尘脸上还挂着笑，她双脚打着哆嗦，踉跄着想要走几步，可腿上无力，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她的淡紫衣衫上流淌着鲜红的血，她伸手颤抖着摸到胸口，整个人哆嗦个不停，心口处在流血，不停地流，她自封穴道都也是无济于事，离她最近的秦易海看到她身上这记致命伤，伤她的是一枚玉簪子，玉簪牢牢扎在她的背后，一定是直接刺穿了她的心。
檀香尘面色煞白，血色全无，她低头看着掌心浓稠的血，从小到大，她不知见过多少鲜血淋漓的场面，就算从前自己受伤流血，她都没有畏惧过害怕过，可现在，她却怕得要命。因为她是如此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她会死，她真的会死。
乔一明快步到她身边，俯身扶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嘴里吐出血，她并不觉得有多痛，她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甚至不在意凶手是谁，她睁大眼，看着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飘然而去，当日早春柳岸，年少英姿，幽情难舍，便在她眼前缓缓逝去了。她一手揪着乔一明的衣服，一手抬起，最后碰了碰发髻上的金簪，她笑着告诉乔一明，虽然那笑已被她嘴角的笑模糊得狰狞无比，"这是......他买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我......很喜欢......"
她的眉眼还是少女的模样，如花似玉。而就在她闭上眼的霎那间，香消玉殒。
所有人都怔着，静得出奇，秦易海注意到正对着檀香尘后背的大门，那上面有一个洞，像是被簪子贯穿的洞，他轻推开门，站在门外的是翠玉，她低着头，浅浅笑着。
第六十三章
秦易海箭步上前扣住她肩膀，翠玉本就没有逃跑的意思，还是那么淡然地笑，连寒与乔一明将檀香尘还留有一丝温度的尸体抬到大厅，靠着墙放下，陆清泉和宣岚面露尴尬，连寒对二人道，"你们带着梁上燕的尸体走吧。"
两人得闻此言，陆清泉将梁上燕尸身往肩上一抗，与宣岚自大门而出，翠玉眼角瞥过梁上燕那凄惨死相，嘴边的笑越发浓烈。
"你对我们说了瞎话。"秦易海与她在门外街边对峙，时辰尚早，路过的人不多，两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没错。"翠玉承认下来，"我是对你们说了瞎话。"
"没想到，你们红门也投靠了乔敬生。"秦易海斜睨她，目露凶光。
"这也没什么想到不想到之分。"
"檀香尘太相信你。"秦易海朝门内望一眼，连寒与乔一明还在大厅里，乔一明抬起袖子拭着檀香尘嘴边的血迹，连寒则望着他们。
"她性子直，脾气烈，在江湖中打拼这么都年，心眼还是没长齐。"
"武林大会时，你们红门便已经和乔敬生为伍了，是不是？？"
"没错，如果不是我，他怎么会知道利霓裳的事情，又怎么会知道宝藏已毁，又怎么会有要挟利霓裳的把柄？？"翠玉一串反问砸在秦易海耳边，掷地有声。
"对，你是利家四房，以你的本事，在利家那么多年，探听到这些事情那是易如反掌，利霓裳那张完好无损的脸也是你的功劳。"秦易海道。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死檀香尘？为什么我们红门要和别人为伍？？"翠玉眨了眨眼，温顺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在裙外的鹅黄色绣鞋。"昨天我收到当家的飞鸽传书，并不是要我回去，是派给我一个暗杀任务。"
"暗杀檀香尘。"秦易海接着她的话说道。
"对，就是暗杀檀香尘，我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翠玉抬起头，她不再笑了，严肃真诚地看着他，"秦易海，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你似乎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