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里应该是个伤心之地,怎麽都不愿意来的。但也许是做过大理寺卿的坚韧神经使然,章寒子却一直很爱来这里喝酒,只是拎著太白楼酒坛的人从长发如漆的青年到老态龙锺的老头,时光像潮水般冲走了一切,只有记忆中那青衫文士的样貌生动如昔。
让王书生放下酒坛,老人又老气横秋地指点他们拔了湖边的杂草,可怜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大太阳之下汗流浃背地除草。过了整一个时辰,等池边终於干净了,斜倚著酒坛的老人掏出张皱巴巴的宣纸来。
“有墨麽?”
“没……”刚结结巴巴地说了这麽一句,就被老人瞪了一眼:“你们不是送了老夫翰墨斋的文房四宝吗?”
“啊,对啊!”叶书生连忙把包好的礼品拿出来,因为动作太急差点弄翻,结果王书生连忙帮他接住礼品,一边埋怨“怎麽这麽笨”一边帮他拆那礼品上的金绳。
两人笨拙的默契映在章寒子老去的眼瞳上。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们,是好友吧?”
“是啊,不然我们不会一起来找老师。”王书生一边说一边把墨砚拿出来,叶书生则开始磨墨。
“一对穷书生啊……在长安很不好混吧。”
岁月如刀,语气却悠长。
“还好,还是能捱得住。”说话的是叶书生,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坚决。
“你们记住,真正能帮助你们,是你们自己。还有真正的朋友。”
老人看起来漫不经心地说著,拿笔舔了舔墨,就著酒坛子草书了一封信。
“对了,你们叫什麽?”
“王荻卢。”
“叶静。”
老人手中的笔停了一下,特地抬眼看了叶书生白净的脸一眼,嘴里不满地嘟囔著:“好好的叫这个名做甚?”
“哎?”
“你这名八字不稳,老夫给你改个名!”
“可,可是……学生……”
人老了就会像小孩般无理取闹:“没有可是了!你听老夫的,不许叫这名!你姓叶,一叶知秋,你就叫叶知秋吧!”
叶书生哀叫一声,可怜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换了新名字。而这个名字,伴随著之後他和王荻卢科举高中,踏入官场,也真的是响彻朝野。
章寒子又刷刷几笔写完了信,最後掏出随身的印泥加盖了个小章,递给叶书生:
“你们带著这封信去找翰林院主考李大人,二十年前,他是老夫的学生,算起来,你们也是同门了。他应该会给老夫几分面子。”
“哎?”两人均是又惊又喜,“这麽说,老师肯收了我们?”
章寒子居高临下斜睨了他们一眼:“废话少说!明早给我来章府报道!趁老夫留在长安这几日,要给你们做科考前的集中训练!既然投了老夫门下,就不能显得太废!”
“唉?是!是!”两人大喜,同是一迭声地应著。
“现在快走!不要妨碍老夫在这里喝酒!”
“是!是!”
王叶二人虽然心下疑惑在这荒僻之地喝酒有什麽趣味,可今天实在是运气太好,不但被收留做了门生,而且竟然还能得到当世大儒的指点,简直走运到家,当下也就依言离开了。
等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章寒子很疲惫似的叹了口气。
人老了果然不行,若是自己提著酒坛来这里,再亲自动手拔草,只怕更要累地半死。这一对书生因缘巧合,在太白楼碰到自己帮忙拎了坛酒,也让他们的命运从此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算不算缘呢?
章寒子自言自语著,掏出两个杯子斟满了,一杯小心地放在湖边,一杯握在自己手里。
过了一会儿,被岁月浸得醇厚的话语响起在池畔。
“一看到他们,就想到我们当年了。你听到了麽?那个叶书生也单名一个静字呢!哈,可惜他长得没有你好看,虽然也是不错的。”
……
“他连神情都很像你。啊,我想起来了,当年科举前我们也商量过攀个大官的事儿的。可惜我们失败了。被那个卢……还是王大人的家丁赶了出来。我还摔了个狗啃泥。”
……
“哈哈,那对年轻人比我们幸运多了,为什麽?因为碰到了我这样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伯乐啊!”
……
“我说,你是不是气我回老家,不再来看你了?可是我这不是又来了嘛。老实说,我在老家也想你想地紧。”
……
“可是没办法啦,最近总是有大限将近的预感,若是死在长安,还要让家里人扶灵运回去,给别人平添麻烦。只好自己先回去等死唉!”
……
“人老了,最近越发想老朋友了,陛下,张同年,还有你,你没走吧?我可是让神婆烧了银纸下去,通知你等我的哦!我还偷偷在你的墓碑上刻了‘章门李静’这四个字告诉阎王你是我老婆哟!如果我下去了发现你先走了,一定追上你教训你不听我的话。”
沈默了一下。
“其实,若是能追上你,我会先狠狠亲你的。这一世,我只亲过你一次。就是那次你我都有点喝醉的时候……那股滋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
“李静……我越来越等不及和你在一起了……”
曾经权倾朝野,如今繁华落尽的男人斜倚著酒坛,对著一池安静的碧水轻诉著,他的眼底是无尽的孤单和渴望,之後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三个月後,两朝皇帝旧臣,以科举晋升,官至左丞相、太子太傅,常沐皇家恩宠的章寒子章大人在老家的慕儒园病死,享年六十岁整。
他死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居然是极高兴的。家里人守著遗体,看著他平静的脸上兀自残留著开怀笑容,都面面相觑,也不知为什麽死亡会令老太爷这麽高兴。
葬礼极其风光,当朝天子亲自发来圣旨吊唁抚慰,当地乡绅络绎不绝地来到慕儒园拜谒,甚至是远在长安,身为朝廷命官的章寒子众门生们,包括新科状元榜眼王荻卢和叶知秋也不远万里赶来守灵。长明烛燃了七天七夜,香火法事也做了七天七夜。场面轰动一时,成为当地被谈论了很多年的话题。
不过,这一切,已经和死去的人无关了。
……
他回复了青年时的样子,儒生衣衫,轻袍缓带,信步在无人寂静的桥上走著,桥下是黑暗的似乎没有在流淌的水。周围唯一的光线,来自於桥下水波的些微反光。
他好像在寻找什麽,不停地左右张望。突然,“哧”的一声,不远处一团昏黄的火花扬起,映亮了一张枯皱的脸。
“老婆婆。”他走上前去,问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年轻人,先喝了这碗汤再说。”苍老的语气古井无波。
“不。”他盯著那混混的汤水,直觉地警惕起来:“等您回答我的问题再喝。”
“你这个年轻人真麻烦……好吧,什麽问题?”
“你认识一个叫李静的人吗?”
老婆婆翻了个白眼:“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哦,不对,是只有人来而已。我怎麽会去一一记名字?”
“请您再好好想想,他是三十二年前死的。”他掐指算了一下:“三十二年又十个月零三天。”
老婆婆又翻了个白眼:“那麽久的事,我更不可能记得了。何况那时候也许不是我当值。”
他有些焦急:“他应该会等我的。”
“都已经这麽多年了。”老婆婆转过头,抬起枯瘦的手指指指黑暗中:“那里有不少等人的。有些人等到了,有些人则怎麽等也等不来,索性失望先去阎王那投胎了。你说的那个人,已经来了三十二年,兴许早就走了吧。地下的时光漫长无聊,没有人能受得了在黑暗中等待这麽久。”
他顺著老婆婆手指指的地方望去,那儿一片黑暗。
“李静!”他突然大叫起来:“李静!李静!李静!李静!我来了!抱歉让你等了那麽久!李静!”
一遍遍的呼唤打破了永寂的黑暗,他一边喊一边跑下桥去。
“年轻人!小点声喊!”老婆婆被吵得烦,跺了跺脚:“还有,记得回来喝汤!”
他没有理睬,反而越来越大声:
“李静!李静!李静啊!”
黑暗隐约被声波震起了一层层涟漪,随著涟漪漾开去,周围竟然微微明亮起来。
他渐渐看清了河对岸模糊绵长的轮廓,於是更快地跑了过去。
“李静!李静!”
这条桥竟然这麽长,他只能一直呼喊著这个名字,唯恐一不喊,自己就会忘了。
突然,对岸的景物变得清晰更多。真的有零散的不少人站在那里。
“李静!李静!”
他跑地更快,脚下像是乘著风似的怎麽也不停,这下子猛然就冲到了对面。他焦急地四顾望著,一边不停地呼唤这个名字。
他们彼此相望,在人间错过了十年,又被阴阳分隔了三十二年,思念穿透漫长的岁月,已经熬得比陈酒更厚。
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会再错过他!
“李静!”
随著最後一声喊,突然,他的视线定住了,只见河边孤单地站著一个青衫文士,长发披落似漆,正缓缓转过头来。
唇边浅笑,飞花落雪,万种风情。
时隔了三十二年又十个月零三天,章寒子终於又对上了李静的眸子。
番外 对的人 -完-
53.
麒麟殿中,灯影几重,棋局正酣。
“反了,反了,终於反了……之前百般折辱於他,他不反,如今因为一个李静,他却反了。早知杀个人能这麽有用,便不必搅那麽多事儿。”
荷君闲闲敲落一子,对著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喃喃道。
突然,“皇帝陛下驾到──”
青年皇帝层层叠叠的帝服扫过门楣,只见他英挺的眉紧皱,捏著奏章走近荷君,脸色越来越冷。蓦然,男人的桃仁眼眯细了:
“前夜你灌醉我,不让我上朝,正是因为这个?”
荷君笑了,妩媚如春色怡人:“怎麽样?可开心?你那忠心耿耿的翅膀,也终於反了呢,圣旨也是假的,啧啧,天朝假传圣旨是很大的罪名吧?”
刘晸人不出声看著他,仿佛要用眼神把他吃下去。
“第一次看你发那麽大火。牺牲一个李静你不在乎,那麽张同年呢,你就没算到他亲眼看到李静死在自己面前,会有什麽动作吗?”
刘晸人突然破颜一笑:“既然你如此不想我上朝,那麽自此我便不上朝了罢,就陪你好好玩儿。”说完,也不理荷君,径自拂袖而去。
望著男人的背影,指尖拈起一子,樱兰之口轻轻吹了吹:“这局棋,现在才变得有趣哦。因为,是到了真正为丢弃的棋子而心疼的时候了。”
长安城驻军首领,戴法同将军这两天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其实不是个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当年出身士大夫家族,却始终文才贫乏,於是家族为他谋了另一条出仕之路,做武将。做武将不需要通过层层科举,爬升也快,若是怕吃苦,就不派到军事重镇去,而是在长安谋个闲职,生活岂不是悠哉。於是戴法同便这样过著他的小日子,直到戴家依附了睿王一系。某一天,随著刘晸人的一纸调令,原本精明非常的原长安守军将领朱唐山被调走,换他走马上任时,他才隐隐觉得,自己人生的方向,是不是要来个不明不白的转舵。
戴法同小小地在心里擦汗,调职当夜,睿王亲自拜访的自己的住所,一个月後,睿王的亲侄女下嫁给了戴法同。虽然侄女是姻亲,没有皇室血脉,但也足够小小的戴家趾高气扬,光耀门楣的了。
妻子身世雄厚,貌美如花,睿王待自己如待兄长般亲切,完美的生活和仕途,让戴法同的生活,直到昨天前还是有滋有味的。
可是,从昨天开始,戴法同见人就苦著一张脸了。
为什麽?因为昨天蔚县急报,张同年将军率蔚县守军攻打长安。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戴法同一度以为自己突然不识字了,拿给几个幕僚看,才确认大家看到的都是一个意思。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张将军忠心耿耿,任劳人怨的美名,在朝廷是出了名的。说他谋反,还不如说“匈奴明天要攻打长安”来得让人相信一点。
“张大人传了陛下圣旨,要除荷君呢。这两人可都是受过陛下宠爱……”
不知谁这麽突兀地冒出一句,那时满朝文武只是单纯地讨厌荷君,但大多数人是含著蔑视的,认为他只是个媚上的弄臣而已。於是不知情的大多数人,纷纷对张同年这次起兵往“争宠”的方向上去联想。继而都大摇其头:你张同年也太放肆,这荷君虽然不得人心,但好歹正深受圣宠,你居然只为一己之私就动用天朝军队灭他,荒唐。
也有些了解张同年为人的大臣,嗅到了不妙的味道。结合陛下连著两日未上朝的情形……
当然,真正因为此事而感觉冷汗涔涔而下的,是如戴法同等知道内情的睿王一系的人。其中压力最大的,当属戴法同。
因为他就要带著主要由京城纨!子弟组成的禁军和毫无经验的长安守军,面对常年征战草原,破匈奴而还的虎狼之师了。统帅这支军队的,还是自己的同僚,上朝时站在武将之首的那个人。
这就好像一群幼儿对上吃人的狮子,值得欣慰的是,幼儿的前面有帝都值得骄傲的坚固城墙,而睿王也承诺紧急回调鹿草营和回豹营的部队,从张同年的蔚县军队後面包抄,来个里外合围。
“待鹿草和回豹赶到,吃定敌军後方,之後你就打开城门,长安守军尽出,灭他前锋,就是传说中强悍的败退匈奴之兵又如何?也把他围奸在城下了!”
睿王说得得意洋洋,旁边看著沙盘推演的戴法同不停的抹汗:“王爷高见!只是那张同年战功赫赫,决胜千里,臣怕……”
“怕什麽?在鹿草回豹两支部队赶到前,你就坚守城门好了,长安城可是有最坚固的城墙!”
“长安的城墙真的很伤脑筋……”张同年在马上一手托腮,另一手里一卷地图,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
陈演忍不住在一边问:“我说张将军,你可想好对策?咱们莫名其妙地可是要去打自己家了。”
张同年露出歉疚的神色:“抱歉,这次拖累了你们。”
“啧,有胆子假传圣旨就别说那种窝囊话!”陈演白了他一眼:“三万兄弟的性命交在你手里,只要你记得这点就好。”
蔚县驻军的高级将领都知道圣旨是假这件事。张同年那夜连夜赶回蔚县的途中,想了很多。他并不是一时冲动,因为李静的死而将三万将士置於险地。
让他担心的是睿-荷反局想必已经到了爆发的边沿,而刘晸人却在这当口不再上朝。以回师勤王为旗号杀回长安,不但可以将荷-睿一派的阴谋公示天下,也能杀睿王一个措手不及。
最重要的是,如果刘晸人已经被荷君软禁,那麽期望自己速度够快,能救下他……
一想到刘晸人,心里就慌乱。不知道他怎麽样了,是不是在受荷君的折磨?以他堂堂皇帝之尊,被人用太後性命要挟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罢……
张同年知道自己必须打消这种情绪不稳,因为在上位者的犹豫会影响整个军队的步调。
他连夜召集了将领开会,将目前的形势一五一十托出,会议的结果是,若是起兵勤王,非有圣旨调兵不可。
圣旨当然不可能拿到了,於是张同年假制了一封。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伪造圣旨,一边为这件事唏嘘不已,一边将其余将领赶出了帐外。
“伪造圣旨的事,我一人承担便好。日後事发,你们也要假装不知道那圣旨是假的。”
目前最关键的,是宫城中闭门不出的天子对此事的态度究竟为何,张同年也只能以相交了十几年的经验揣度。
他可以肯定刘晸人不会一点动作都没,但至少表面看来,他似乎跟本无所察觉的样子,对荷君极其放任。
其实,比起这个,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帝皇权谋之外,即使两人偶尔独处时,刘晸人也没有对自己透露出半点,这样的不信任,更让他伤心。
陛下啊陛下,你究竟是作如何想?
当日下午,尚御间的小太监经过宫里的那片桃林时,突然看到树下伫立著一个人影。玄色绣金龙服色,这宫里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可是,他为何独自立在树下出神呢?是因为最近宫里莫名其妙变得人丁萧条吗?
树下的人一反平日从容风流之态,英挺的眉紧锁,似是在思考什麽至关紧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