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大,何处才是归处?何处才是去路?何处,才是我家?
将东西拿起又放下,结果,最後包袱里装著的,只有三件衣裳,娘亲亲手替他簪上的金步摇,及一把摺扇,还有一点零碎的碎银。
走出房间,卿卿望著几个时辰以来一直坐著不动的女人,他叹了口气,叮嘱道:「娘亲,银子卿卿收在您平时放衣裳的柜子里,您冬天穿的大氅,卿卿送去给张妈修整了,您身子不好常犯咳,咳了记得去找六爷,知道吗?」
女人依然望著远方,不语。
「卿卿走了,您......多保重了......」卿卿看了女人最後一眼,满满的、浓浓的,才举步往外走了去。
走了。
良久良久,女人的目光一直没变,还是那麽深、那麽远。似乎,女人口中传出了这麽一句话:「够了。」
--这些年来,已经足够了,是娘亲,欠你太多、太多了。
昏暗的室内,穿著白衣的人儿睡著,紧闭的双眼红红肿种的,看得出才刚哭过,男人爱怜的抚著人儿的面,这孩子即使睡著也美的像一缕清烟,不浓不重,恰堪风流,将卿卿乌黑的发丝攫往一旁,这孩子竟哭到睡著了。
看著卿卿的面容,男人深深叹息著。
莲儿,我们的孩子长的好像你,看著他,彷佛就是看到你一般。就是不知道他这样的容貌,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呢?
如莲儿般绝代的容貌,绝尘的瞳眸。
男人抚著卿卿纠结的眉,这孩子好像作恶梦了,该叫醒他?还是任他继续睡呢?莲儿,是你的话,又会如何呢?还是......你不知道卿卿会作恶梦呢?
他的莲儿是个坚强的女子,有才有貌,令人惊豔不已。偏生,就遇著了自己,一个无法给她所有的男人,只是缘啊,向来是不由分说,说来便来,说走就走,没有一丝馀地。
「郎君,你说莲儿跳这舞好看吗?」
「郎君,莲儿这词,填的如何呢?」
「郎君,这幅丹青你看看,漂亮吗?」
「莲儿的这身新装好看吗?」
「郎君,你说是男孩好呢,还是女孩好?」
「郎君......」莲儿,哭了。
「你心里可曾有我?」
最怕生别离,开不了口,道不出的柔情,恨就恨他的蝶早已是花花世界的一份子,而自己,却什麽也不是。
自橱柜里取下一画轴,展开,那是在一个万物争辉的春日里,在他们的家,为莲儿绘下的,上头还有莲儿写上的词,「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画里的莲儿,巧笑倩兮,乌黑的秀发仅用绸带系上,鬓角有著自己为她别上的花,拿著一把宫扇,扑著蝶儿。
那是多久以前了呢?为什麽现在看来竟是这样怀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又何尝想离开你?我的蝶。」
离开这个选择,自己从来没有後悔过,两人的世界太不同了,翩翩飞舞的蝶儿,是不会适合瑛谷这样数十年不变的日子的,自己选择了离开,不愿束缚莲儿。
我是矛盾的,想捕捉蝶的美丽,却又不想剥夺蝶的天堂,只好催眠自己,选择放手。
莲儿的个性一直都是相当活泼的,他从来没有想到,莲儿会在他离开之後,转变的如此之大,是因为自己吧?是他亲手把莲儿从天堂推入了地狱,这个放手,也造就了卿卿一个不快乐的童年。
卿卿不快乐,男人看的出来。
卿卿同雨慕同年,可是雨慕偏偏感觉就比卿卿小上那麽一些,单从雨慕那里听来事迹,便可以知道卿卿是如何的成熟稳重。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啊,是怎样的折腾,才能造出这样温柔敏感的孩子?
那绝对不会是卿卿的本性的,这孩子想必一直压抑著自己,顺应周遭的一切,讨好身边每一个人。这样下去,是会崩溃的......如果有一天,这孩子能想开就好了,卿卿的人生,是该由他自己决定的,不是吗?
不该受困於往事。
他不会像他或莲儿的,世上只有一个莲儿,也只有一个卿卿,上一代的恩怨归上一代,这一辈的人生,该是由他们自己决定。莲儿,你说,是吗?
男人看著犹自睡著的卿卿和画,我的罪,由我来扛便已足够。
伪红颜【拾柒】
第十七章、心事竟谁知
卿卿醒了过来,他望著陌生的房,自己竟在这睡著了。越来越大意了,少了警觉心在江湖行走可危险了......起了身,理了理衣衫,不经意瞥到桌上搁著的画卷,好奇的拿起来一看。
入眼的,是巧笑倩兮的女子。
「是娘......」卿卿惊叹,这是娘亲。卿卿的手不住抖著,他就知道,娘亲是世上最美的人儿。原来,娘亲笑起来这样的美,好像仙女。
「卿哥哥......」雨慕揉著红红的眼,语调有些呜咽,看来是哭过了。她走进房来,抱住卿卿,出声唤道:「哥哥。」
虽然已知道雨慕是自己双生妹妹的事实,卿卿还是为这样的亲密怔了一怔。半晌,才反拥住雨慕,「雨慕,我万万想不到你竟是我真妹妹。」
原来,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雨慕不由得甜甜一笑,摸了摸鼻子调侃道:「这下可不能管你叫大嫂了,现下,可要改叫冰哥哥『姐夫』了。」
卿卿也笑了,捏了捏雨慕的脸颊,好像包子,柔柔软软的,「你这小妮子,卿姐现在又变成卿哥啦?」
数日相处,两人心下早已情同手足,只是,现在又多了一层血缘的牵绊。
最浓最深的,血的牵绊。
雨慕拉著卿卿的手,往床上坐下,她靠在卿卿怀里,大大方方的撒著娇。都是自家人,还管什麽女孩子的坚持呢?更何况她跟卿哥还是打娘胎就在一起的双生子,「卿哥啊,怎麽雨慕偏没生得娘亲的样子呢?」
那样风华绝代的容姿。
卿卿失笑,这次他捏了雨慕的鼻子,「咱们雨慕的样子也不算差了吧?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多标准。」
雨慕嘿嘿的笑了几声,是这样没错啦,卿哥的样子确实也漂亮过头了,不过......「卿哥啊,雨幕怎麽就没听过有人眉毛是嘴巴,眼睛是鼻子呢?」
卿卿哑然失笑,这个雨幕,实在是个活宝,他十分庆幸能有这麽一个妹妹。
雨幕也戳了戳卿卿的脸,好柔的触感啊,像丝绢一样滑嫩,「卿哥看来怎麽比雨慕还要大上好几岁似的,完全不像是双生的。」
「可能是因为卿哥比雨慕还要早熟吧。」卿卿想了想,如是道:「不过卿哥倒希望雨慕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永远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这样等雨慕五六十岁时,不就还像现在一般?」雨慕厥了厥嘴,「这样岂不变成死不老的万年女妖吗?多可怕。」
「就会调侃你卿哥。」卿卿把雨慕的簪子取下,任发散了一身,细长的指头把玩著雨慕的头发。
雨慕看著方才卿卿拿著的画轴,「卿哥哥,娘,是个怎麽样的人?」
卿卿的笑容僵住了,娘是个怎麽样的人?他能说他不知道吗?与娘相处的那几年里,娘几乎没跟他说过话......所以,他也不了解娘亲。但,看著雨慕期待的神情,卿卿也不忍说出这个事实。
卿卿再度打起笑容,「娘亲,是个美人喔,会文会武,什麽都会呢,卿哥的舞也是娘亲亲自教的喔。」
雨慕眼里的羡慕一望即知,她从小就渴望有个娘亲,每每看著其他人的爹娘,自己就好羡慕、好羡慕。每天都说服自己,自己还有爹爹啊,可是现在,她不仅有娘了,还有个双生哥哥。
总算完满了。
雨慕跟卿卿就这样靠在一起说体己话,两人都没发现站在房外的男人,那个唤作容展尘的男人,那个一手拉拔雨慕长大的男人。
展尘就这样站在房外,看著屋内的兄妹,淡淡笑著。
倘若是上天弄人,让我跟莲儿分开,那麽我怨上天。
倘若是上天弄人,让我选择离开,那麽我恨上天。
倘若是上天弄人,让卿卿跟雨慕相识,那麽,我不再有怨。
上天,看到这一幕,我就不再奢求什麽了。
午夜,卿卿回到柳族人为他和冰备下的小屋,甫一开门,就见到冰坐在桌旁喝著茶,已经不早了,冰还没睡,是因为自己吗?
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可能排除掉,怎麽可能呢?卿卿走到桌旁坐下,替自己也倒了杯茶,「这麽晚了,还不睡?」
冰盯著卿卿的脸直看,他发现卿卿的眼睛红肿著,像是刚哭过,是为了什麽哭呢?冰思考著。
是谁让他伤心了?
除了自己,谁还舍得令他伤心?心下泛著苦意。
卿卿当然也发现冰看著自己的眼睛,想必很显眼吧?连冰都注意到了,他淡然说道:「我刚得知。雨幕是我的双生妹妹。」
冰对这件事并不是十分在意,他比较在意的是卿卿的眼睛,反正卿卿跟雨幕早就比兄妹还亲了,但心内,还是对雨幕是卿卿的妹妹这事感到松了口气,莫名的,安心许多。
「打算何时离开?」冰起身,准备走出屋子。
卿卿喝茶喝到一半就这样愣住了。对了,自己终究还是要走的,解了爹亲的毒,讨了药後,就要走了,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三日後吧。」心下约略估计一下治疗的时间,三日,应该够自己解开娘亲的蝶舞了,然後,就离开这里。
「就三日。」点了点头,冰走了出去,留下卿卿一人待在房内。
他要去哪呢?卿卿看著冰的背影,已经很晚了。不过,这麽大个人了,应该不会走丢吧?
卿卿将头上的发饰取下,一头乌丝放了下来,头发好像太长了呢,都已经长到腰际了,这样背影看来更像女人了吧?
之前为雨慕解蛊,加上未愈时的一番折腾,使本就不甚强壮自己又纤细了几分。
懊恼的捏了捏手臂,为什麽就不能多长些肉呢?好歹也比这个女人样子强些,现在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谁还会认为我是男人啊?被当成小官还算不错的了,至少还是个男人。
不由得想到那个欧阳乞魂,欧阳越来越诡异了,记起他离去时的那句话,什麽师父的真传,他那句话有什麽特别的意义吗?离去时的那个笑声,代表的是有人要遭殃的前奏。
想他做什麽?反正兵来将挡就是了,卿卿打了个呵欠,阖上眼,往床上倒去。
迷蒙间,一阵温热袭上了双眼,好舒服......卿卿动了动,正要坐起,一双手把他又按回床上,「敷著吧,会舒服些。」
是冰啊......原来他刚刚是烧热水去了,朦胧间,卿卿入了眠。
一夜无梦。
伪红颜【拾捌】
第十八章、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清晨,幽谷喧和,卿卿梳洗罢,将长发编成辫子,松松的挂在身畔,閒閒著点著胭脂,现在他的身分依然是『冷夫人』而非『柳公子』。
换上一身鹅黄衣裳,暖暖的黄配上卿卿白晰的肌肤,分外相称,一举一动,都似把柔情低诉。
而冰正烦躁的穿著衣裳,眉头打了好几个结,手上的腰带已经松了又绑好几回,无奈,总是无法令他满意......冰眉毛一挑,拿出匕首,准备要将腰带分家时,一只白净的小手将腰带夺了去,卿卿瞅著冰,笑道:「何苦跟腰带过不去?我帮你吧,可好?」
冰也不作声,就这样盯著卿卿拿著腰带的手直瞧,尔後,放弃似的嗯了一声。
卿卿笑的更开了,今天冰特别可爱,以往可没这麽听话呢。卿卿将手环过冰的腰侧,因这样一个暧昧姿势,使得卿卿整个人几乎都要贴了上去,如此贴身的姿势下,冰的每一个呼吸都能感觉的到,卿卿脸上飘上一抹绯红,低下头,快速解决了手上工作,「好了。」
冰打量了一下身上衣饰,一个简单大方的结,十分满意,「谢。」
卿卿不敢抬头,深怕一抬头就被冰发现自己此时的窘态,他小小声的咕哝著不客气,面上还烫著呢。
「卿......咦?」雨幕进房,怪了,卿哥的脸怎麽红红的?她是不是错过了什麽?
「雨幕,怎麽了?」卿卿赶紧打断雨幕正要脱口的询问,他有千万分的不想让冰知道自己脸红,上天保佑,让他这个宝贝妹妹识时务一些。
「爹似乎不太舒服。」雨幕意有所指的看了卿卿一眼,嘴角微微弯起,笑的卿卿心里发毛。
「我去看看。」卿卿拉过雨幕的手,往外走去。
雨幕被卿卿拉著直走,「卿哥,慢些、慢些!」
卿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拖著雨幕走了好一段路,这才讷讷的放开手,「抱歉,弄疼你了吗?」
「不痛、不痛。」雨幕摆了摆手,问出了心里的疑问,「不过卿哥,你刚刚为什麽脸红啊?」
卿卿眼神飘向远方,「这个嘛......」
雨幕嘟了嘴,拍了卿卿一下,「卿哥哥什麽都瞒著雨幕。」
卿卿眼球转了一转,随後嗲声道:「雨慕好死相喔,强逼人家。」说完,抛了个媚眼,转身就跑。
雨慕待在原地半晌,那真的是卿哥吗?不会是她中邪了吧?
「卿儿,为什麽想学医?」师父这样问著自己。
「我想救人。」我这样回答著:「我想救人,我想救娘亲,救她脱离无边的夜。」
可是,师父却摸著我的头,「卿儿,救人很好。可是,你会救你自己吗?」
--救我自己......?
昏暗的室内,容展尘昏睡著,口中不住呢喃一些话语,卿卿把著容展尘的脉相,眉头紧紧皱著,「雨慕,他这样有多久了?」
雨慕扳著手指数著,「大略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可是按这脉象看来,分明中毒许久。按理说柳族应该十分擅长解毒才是,「有别人诊过吗?」
「有,可是爹爹不让人开药。」
「雨慕......这毒不是六七年之内结下的,少说,也有十馀年了,之所以之前看不出来,全是因为你爹用内力死死压制著。」
「爹为什麽这样做呢?」看著爹发病时的痛苦,雨慕的心就跟著一起抽痛,这是何苦呢?这样折腾自己。
卿卿待要回答──
「因为,这是爹唯一赎罪的方法。」不知何时醒来的容展尘闭著眼,这样说著:「这毒,孩子,你也不用解了,伤不了我的。」
卿卿点了点头,应和男人的话,「是伤不了,可是长久拖下去,每次毒发只会越加痛苦。」
看著雨慕茫然的表情,容展尘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慕儿,你别再烦你哥哥了,爹这毒,注定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雨慕的泪掉了下来,她将头埋到卿卿怀里,抽泣著,「为什麽要这样子?雨慕不想看到爹亲痛苦啊。」
为什麽要这样忍耐?忍耐这摄心蚀骨的毒?
「雨慕......」卿卿抚著雨慕的头,看来他也不用继续诊视了,反正也不需要他治,或许连出来找自己都是雨慕自个儿的主意,「就这样吧,他们的事,我们管不著的。」
雨慕抬起头,看著卿卿柔和的眼眸,微微的嗯了一声。
「慕儿,去六姨那将爹寄在那的小木盒拿回来。」容展尘依然没有睁眼,只是吩咐著,「卿卿,你留下。」
雨慕应了声出去了,留下卿卿跟容展尘在房内。容展尘听到雨慕的脚步声消失以後,睁开了眼,看著卿卿道:「孩子,你这次来,是想要翦香丸的吧?」
翦香丸是柳族最高级的秘药,无论是什麽样的伤疤,只要吃三剂翦香丸,马上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材料甚为难得,要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集到,可遇而不可求。虽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处心积虑也要弄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