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化成了蝴蝶,可是他们俩都是人,怎么会化成蝴蝶的呢?"小徽扒在栏杆上,晃悠着一只小腿,回过头问我道。
"因为人们想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阿,比起他们殉情而亡,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化蝶而去。"我给他解释,足尖轻轻一点,整个人便飘了起来,追随着那成双成对的彩蝶,向花丛深处飞去。
"哥哥你去哪?"小徽喊道。
我忽然有些惊慌,我哪也不想去,可是,控制不住身体。
"哥哥,你回来!"小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又不是蝴蝶,你回来!"
好像有一根线,在拉扯着我,我不是蝴蝶,只是个风筝,身不由己,听到小徽一遍又一遍的叫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小徽......"
"哥哥,哥哥你醒了吗?"
这个声音,却不是小徽的,可是却很熟悉,带着焦虑、关切和欣喜。
影像从模糊到清晰,这个人......似曾相识。
"哥哥,你觉得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急切地问。
"小玉......"
"是我。"他笑道,"哥哥,是我。"
真的是他吗,为什么看起来,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虽然还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除了多了些贵气,傲气,还有些其它的东西。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去做太子了吗?
"这儿是我的耀明宫,你在陈国了,哥哥。"他道,端起身旁一只碗,一个宫女一直低头跪在那里,举着托盘。
小玉摸着那碗壁,皱了一下眉,转身冷道:"你不知道这药已经凉了吗。"语气并不重,可是那宫女立刻一脸的惊恐,战战兢兢的小声道:"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热。"
小玉不作声,把碗放回托盘上,只听到碗和勺子因抖动而传出的清脆的碰撞声。
小宫女慌张的站起来,匆匆小跑着出去了。
"小玉......"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过身,笑看我,很是温顺的样子,倒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给我掖了掖被子,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疤痕,有些心疼的神色。然后那乌黑灵动的眼珠子又仔细打量着我,他忽然笑:"一开始他们跟我说你就是李瑭,我还真不敢相信呢。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垂下双目,浓密的睫毛微颤,再抬起眼时,已是水雾朦胧,"对不起,那时我好恨自己,居然什么都不能做。"他的脸埋在我的颈间,有凉凉的湿意。
"哥哥,"他在我耳旁小声地说道,"我还能这样叫你吗?"
他身上,居然有种墨的香味。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好象受了委屈,带着谦卑,让我想到从前,一下子打消了不少陌生感。
"当然,我很早,就把你当作弟弟了。"就算我有时会偷懒使唤你,但是在我心里面,从来没把你当成过下人。
他把我搂得紧了些,我听到他满足的轻声的笑,我想,其实小玉并没有变啊。
很快药又端了上来,小玉试了一下温度,扶我靠在床上,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喂我。
和小玉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超过一年,唯一一次让他像这样喂我,是那次,我害死了小红,砸破了自己的脑袋,又跳崖未果。
想到那时的自己,迷迷糊糊,乱七八糟,每每搞的自己鸡飞狗跳。
"哥哥你笑什么?"小玉问道,他也笑了,依旧单纯青涩,像个未经世事的赤子,有一种天真的美好。
"想到你以前,觉得现在有点像做梦。"我环顾宫殿,富丽堂皇,左右侍人,恭敬无声,"我居然使唤太子使唤了那么久,太子殿下会怪罪我吗?"我笑着说。
小玉的神情,有瞬间的失落,但很快变成笑颜,"哥哥不许打趣我。是啊,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哥哥你知道吗,比起这个来,更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人,居然是隐王,那时,我真是觉得不敢想象啊,隐王......"他好象一幅很憧憬的样子,只是那憧憬在不断飞向云霄的途中,仿佛突然熄了火,刷的一下跌落。
这让我的心,剧烈的跳动了两下。
我想起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小徽......去哪了?
我挺身,抓住小玉的手腕,盯着他温顺的眼睛,"隐王是不是已经死了?"一口气说出这句话,忽然觉得心尖上有种麻痹的感觉,我听得到它开始咚咚咚的跳,仿佛关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
小玉措不及防,有些惊慌,躲闪着我的目光。
"哥哥你在瞎想些什么呢......"
我看着他薄薄的唇一启一合,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他的表情,所有的一切,已经让我彻底懵住了,脑里心里像一台一直在谨慎运转的机器,终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润滑,嘎然而止,带着巨大的尾声和烟尘。我和小徽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分离,所有的事,我们可以一起承担。我说,即使我会死,剩下的几天,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小徽说,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伴我一日。可是如今,他没有陪着我,他或者骗我,或者,他死了。
我不相信,我不信......
"哥哥!哥哥!"
摇啊摇啊,谁又把我放到了摇篮里?
小玉,别再摇晃我了,我不想变小,变成婴儿。
"隐王他还没死,真的还没死,哥哥!"小玉看上去,那么紧张,好像死的人,是他的小徽,不,是我的,是我的。
"还没死......那什么时候会死?"
小玉面露凄色,低下头。
"你告诉我。"我掰着他的肩,强迫他面对我。
"那时得到消息,说是一个月后,现在,还有十天......"
十天?还有十天?小徽,还有十天吗?那为什么,我不在你身边,陪你度过这最后的十天,即使知道你会死,即使知道我会死,我们就不能继续相守了吗?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却被小玉抱住。
"哥哥,你做什么?"
"我去找小徽,我要陪着他。"我说。
"他不在这里......"
"他在晋国,我去晋国找他。"
"可是晋国离这很远......"
"我会走到的,真的,不管多远。"
"哥哥,求求你,不要去,你去了也没用的......"
"有用的,我可以和他死在一起。"
"你说什么!"小玉的声音爆吼,他忽然紧紧抱着我,带着啜泣和脆弱,"忘记他吧,哥哥,以后我会照顾你,不会让人欺负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好孤单,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哥哥......"
我看了看左手的无名指,那枚戒指还在,多好啊,它还在呢。
"哥哥,哥哥,"小玉在我耳旁不停的嗫嚅,"忘了他吧,你还有我呢。他让人送你过来,就是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你,他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哥哥,他用命给你换来的解药,就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啊,活的开心,活的幸福!"
小玉,你好傻,小徽,你也好傻,没有你,我要命做什么。
"小玉,如果你真的认我这个哥哥,请你送我回晋国。"
"你回去做什么!你要陪他一块死吗!我不准!我不让!"小玉激愤地喊着,闪着泪花的双眸中,流露出一丝的霸道和戾气,"痛苦只会是一时的,哥哥,总会过去的,陈国有那么多好儿女,你喜欢谁,我都会让你达成心愿,哥哥,放下他吧。其实爱情,并不像你想得那般重要。活着才最重要,其他的一切,最多不过是点缀。"
我看着小玉的眼睛,咫尺之遥,我看到那里面,有一样东西,晶莹剔透,在他说到爱情两个字的时候,分崩离析,留下一片空洞,死寂,冷漠,游戏。这样的眼睛,已不再纯真,尽管它依旧美丽。
"我要去晋国。"
"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
"我或者死在那里,或者死在这里,你能阻止我多久?一天?一个月?一年?一生?"
"我......我不管,能多久,是多久,直到你忘了他。......你会忘了他的!"
我直直的望着小玉,一动不动,直到他脸上的蛮横和残狠之色,渐渐退去,取而代之,是那少年的惊惶不安。
"你相信你自己多一些,还是相信我多一些?"我问。
他怔怔的看着我,目光中有了些怯懦,和伤感。
我握着他的手,很柔软。
"送我去晋国吧。我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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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盛归六年,四月初三日,是个很好的晴天,万里无云,蓝天如碧海。
怀平的元昭门外,白旗飞舞,里里外外绕了三圈,像一个硕大的花朵,旗杆之间,铠甲烁烁的禁军卫持刀肃立,面无表情,隔绝出一块场地,将喧闹如海涌般的人群,阻挡在别处。
人群充满了激愤,偶尔的叹息,埋没在熙熙攘攘的唾骂声中。
场地的一侧,是监斩台,三个人正襟危坐,衣裳的颜色和纹章,显示出几人不同于一般的身份。三个人有些焦虑,偶尔小声地交谈。
场地的中央,是一个不大的台子,白布从搭起的竹竿上垂下,只能从被风卷起的一角,看到里面一个依稀的身影,似乎身着白衣,难掩那高贵不羁的气质。
一侧有一个石盘,中心立着上了黑漆的木棍,它的影子指向某个刻度。一个人站在一旁,专心的看着那影子的转动,每动一下,他摇摇头,脸上愈加沉重一分。
然后鼓声缓慢的敲响了,人群暂时压抑住自己的嗓门和愤怒,和三个监斩官一起跪下,听宣辞官走上前来,展开绣龙描凤的圣旨,拖长了声音,流利的宣读着,悉数将要斩决之人的罪状,对他的判罚,以及上天的仁慈,对众民的教化和警戒。
安静了片刻之后,人群高呼万岁,站了起来,指责,唾骂,诅咒,怒目,挥拳,不屑,叫好,冷眼,随即便嗡嗡混成一片。
我有想过,小徽会遭到憎恨和唾弃,只是当我亲耳听到那一声声的叫骂时,心里真的很难过。他本来是一个极具才智,受人敬畏的王爷,如今,落到如此下场,罪魁祸首却是我。
有人回头,望着我满眼的惊讶,不知不觉,让开了一些。
我......只是有一点点奇怪而已,我穿了一件喜服,嗯,就是......就是拜堂的时候穿的吧,我冲那些人微笑了一下。
渐渐的有更多的人回头,或者好奇的盯着我的左脸,或者诧异的看着我的衣服。他们退开一点点,我便往前走一步,说声谢谢。
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走到最前方,一抬眼,便是小徽的刑台。
他在里面吗?我想了一下,应该在的,我好像看到他了,还好是背影,还好他没看到我。可是,如果他没看到我,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他错了。
他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他以为,他知道,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大人,时辰到了。"一个人走到监斩台前,弯腰恭敬道。
人群的骚动激烈起来。
我们的倒计时,秒表,开始了最后一圈的转动。
"小徽--"我喊道。
白布掩盖下,看不出什么动静,只有风,从间隙中穿过,拂起柔软的布角,欲盖弥彰。
健壮的刀斧手,迈着厚重的步子,登上木台。
"小徽,你愿意娶我吗?无论贫富贵贱,不论贫穷与疾病,不论困难与挫折,都会陪在我身旁,爱我,和我在一起吗?"我大声地喊着,将别人惊愕的目光,当做对我们的祝福。
那白色的布幔,依旧在风中飘舞,和那些旗帜一样,那是盛开的花朵中,最美丽的花蕊。
"行刑!"威严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跪了下来,送我来此的侍从,将酒放到我身边,我斟满酒,双手举起酒杯,敬向他的背影。
鲜红的血,猛然溅上了白色的帷幔,像一束红梅,灿烂的绽放,在风中舞曳,在冬日歌唱,在百花寥寂时,守候芬芳,在万物萧条后,拥抱大地和天空。
我居然觉得,从未如此平静。我仰头,将鸠酒饮尽。以后,再也不会有担忧,受折磨了吧。
忽然想起那日的雨来,那时心情亦如天气一般霏霏,竟不知道,要好好再看你一次,伏在你背上,居然就睡着了,竟不知道,应该再亲吻你一下。
我怎么会想到呢,我只以为,我们会有很多的那一天,就算一模一样的普通,我以为,我想看你时就能看到,我以为,我可以一次又一次的亲吻你,我还在想,以后多让你背着,坐车有点晕,骑马太颠簸,只有你背上,最平稳,最安心......我以为,我以为会有奇迹,我可以活着,活很久很久,和你在一起。
原来我也自以为是了。
那,就这样结束吧。
我们是不被人期待的,不被人祝福的,不被人疼爱的,所以,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化成彩蝶,在花间成双成对。
从此以后
"于是每年的七月初七,牛郎和织女,都会在银河上相会,那一天,所有的喜鹊,会为他们搭成一架桥......我前天是不是说过这个故事了?嗯,我忘记了呢,有点分不清,昨天还是今天......"
潭水好清凉,看得到我伸进水中的双腿,搅碎了天空的倒影,都是一样的海市蜃楼。
"小瑭,吃饭啦--"甲衣在草庐边喊道。
"不用理他!"丙辰像猫一样蹲守在屋顶上,一边抽出一根稻草,无聊的捅了捅耳朵。
今天,是第一百三十二天,我还要再等五百九十八天,这又算什么呢,你等了二十六年,而我只要等两年,只是,我的故事都说完了,我不知道,明天要和你说些什么。
今天的日出格外的美啊,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近了吗?
没有故事了,于是我决定唱歌,我以为长得漂亮的人,也会有付好嗓子,书里面都是这样,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这不公平!
"师傅......"丙辰在那边抱着师傅的腿鬼哭狼嚎道,"小瑭又唱歌了,师傅能不能让他变哑吧!"
这两天天气不太好,灰蒙蒙的,太阳都是软弱无力的。师傅看起来,不是很开心,他又在钓鱼了,小徽,你说他是不是想当姜太公?
小徽,太可怕了,刚才我不小心看到辛昀在对丙辰圈圈叉叉,天啊,我可怜的世界观,就被颠覆了。话说,他们不是一坨草吗?就算那个啥啥,也应该丙辰在上面啊!
不管怎样,我明天要去检查一下。
师傅下山了,带走了四个草人,我觉得有点寂寞。小徽,等你醒来,会不会像我那时一样,忘记了一切......
昨天的那个想法,吓到我自己了。我昨晚怎么也睡不着,一直都很担心害怕,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那该怎么办?小徽,我有点累。
时间过得好慢啊,师傅都回来了。辛昀给我带了两个桃子,我好久没吃到了。
算算日子,已经是秋天了吧,可是这里四季如春,我想,这个冬天,我看不到雪了。
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了。心里有些难受,因为你不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