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觉得很难过。我总是无法……”
　　热水温暖的触感自头顶一点点流泻，我闭上被雾气熏疼的双眼，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即使我开口，即使我说出了那些埋藏已久的话，即使他能够接受，我也无法面对自己。
　　漠河。这个名字，我兄弟的名字。怎么可以。
　　下楼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天际的殷红刺痛我依然困倦的双眼，摇了摇头，我后仰靠上出租车的椅背闭目养神。
　　“很累的话，就不要去了吧。”
　　漠河的声音在耳边不远处响起。我挥挥手说不用，并没有睁开眼。于是我也就不会知道他看着我的表情，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么悲伤，那么无奈。
　　很久之后我问他，那个时候的他是如何告诉自己自己喜欢着的人其实喜欢着别人，是不是很难过。他看着我，眼底是荒凉的沉寂，他用比任何时候都平静的声音对我说，抱歉，我已经记不清了。
　　要是真的能预知未来就好了，要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结局该多好。然而那时我终究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不断地逃避。
　　那天晚上很热闹，参加洛阳生日宴的人很多。我和漠河坐在角落，看洛阳被围在人群中间，众星捧月。
　　我对漠河说，“我们跟她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点点头，说嗯。
　　“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也会像她一样。”
　　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问我，“你要走吗？”
　　我笑了笑，然后突如其来的礼物时间打断了我原本准备说出口的话。
　　也许是注定了不允许我告诉他我要离开的消息，那天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不是，或许有，可是我却不想说。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知道我企图离开，这样的话如果我回来就可以对他说我只是去旅行。然后我们之间就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又可以平静地处理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
　　我是这么想的，所以第二天清晨我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没有给他留下一丝讯息。
　　多么天真。那个时候的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时间会埋没我对他所有开始萌生的情感，却不明白我所选择的时间只能让我沉淀对他的感觉。我会陷得越来越深，却无法自拔。
　　离开那座城市之前我想过很多事情，也预计过很多种可能。但猜到未来，我没有胜算。我永远都不会想到自此我再也无法回去那座城市，那座刻着我最重要的回忆的城市。
　　我总是潜意识地以为，漠河会一直在我身边，给我准备药片，陪我喝碳酸饮料，反复叮嘱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我总是潜意识地以为，他会一直等着我。可是我错了，并且错得太离谱。我早该想到没有谁会一直在谁身边，就是他愿意，老天也不会同意。
　　可是不论我事后懂得多少，这些开始已经写在那里再也无法变更了。于是我再也没有机会改变可能的结果，一天一天，只能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穿行。我开始越来越明白什么叫寂寞，什么叫悲伤，什么叫无望。等到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漠河那时的心情，时间已经不对了。我在异国小镇的旅馆，对着一部不可能被打通的手机，反复默念同一个名字。
　　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常常对自己说，江南，漠河早就不在了。
　　那个曾经决定守着你的少年，已经溺死在时光的潮水中。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再没有等着你的人。你再也无法回到那座城市，因为你看不得他深沉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
　　你再也不是带着他所有的爱恋肆意妄为的那个人。一身落寞，诀别了他的等待。
　　江南走的时候没有对我说再见，于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不是，不是理论上的不见，只是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等着他的我，那个他印象中的、属于他的我。
　　那个夏天我一个人度过，我常常在半夜惊醒，睡不着的时候就打开电脑上线，对着屏幕上永远呈灰色的头像一直看，看到再次睡过去。然后梦中的我还是一个人，反复告诉自己他不会回来。但那也只是自我催眠，那么多年都得不到回应的暗恋，终于让我累了。他的离开成为一个借口，不论他回不回来，都足以让我停下。
　　有一天洛阳来找我，她说江南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条银质项链，上面刻了一连串数字。她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她一直找不到他。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已经走了。然后她攒着那条项链站在我面前，眉目间涌动无法掩饰的悲伤。我背过身不去看她，那种神情，是曾经耗尽我所有最强烈的情感的难过。
　　后来，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最忙碌的一年，昏天黑地的感觉让我觉得好过，至少，我不会反复想起江南。所以那一年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做题，洛阳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认真的表情变得平静得让人疼痛。
　　再后来，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们各奔东西，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去读大学。到开学之后我才知道洛阳也在那个学校，然后我们开始慢慢熟络，倾诉很多事情。
　　她曾经说，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你和他的关系，我甚至感觉得到他放在你身上的那些情感，可是我一直都没有说，因为我觉得不甘心，但现在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会恨我吗？
　　洛阳说这话的时候我的面前放着一杯温热的黑咖，我把它捧起来放在手里，然后摇摇头。
　　于是她又说，我已经知道项链上那些数字的意思，可是我不想告诉你。
　　透过那层温暖的热气，我看见她漆黑的发丝。一如当初的色泽，只是多了一缕坚定和无望。于是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从我去找他的那一天起，从我发现他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不想继续了解他。我不想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段真实，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会痛苦，我只想着要放弃。那种无望的感觉痛了那么多年，我再也不想继续。既然他不在我身边，那么我就可以自私地停下等着他的姿势，不去想他可能的难过。
　　如果我们之间真的可以存在什么，那么在我爱着他的那些年里就已经应该存在。可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那些年沦为我一个人的落寞。我一个人穿行在陌生的城市，看陌生的面孔，过陌生的生活，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熟悉的他了。
　　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一天一天，成为了一个平和的人。不论我将来是不是会有新的开始，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能让我像对待江南一样去付出了。我的那些情感已经被耗尽，要用绵长的时间一点点去平复它透支的伤口。
　　江南，那是那些年里我深爱的名字。那么那些年过去我就不爱了吗？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因为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那些年残废了我的情感。
　　爱上你是那么多以前的事，等到你爱上我，又是那么多年以后的事。
　　是时间出了差错，让我在这过程中，耗尽了等待。
　　四年的时间可以有多长？一千四百六十天，八万七千六百小时，五百二十五万六千分钟？把数字拖得再冗长又如何，它描不出时间的钝重。
　　记得我走之前把唯一可以联系到我的号码留给了洛阳，我把它刻在一条项链上送给她，却没有告诉她那些数字的意义。事到如今，我再也记不得我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他来找自己，也许是因为怕自己找他。但那也不是真的。我无非是在赌，如果洛阳能猜出来，如果她把它给了他，那么……？我没有想过那么之后的事。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有预感洛阳不会告诉他。我只是用很小的期望去期待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于是它没有实现的时候，我就能把一切怪罪于宿命。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我本来以为我有控制情感的能力。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就越来越接近心的真相。有人说，每天睁开眼就想到的人，就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人。我总是想起那双悲伤地看着我的眼，溢满无望。所以后来我终于还是回去了，只是我回不到那座城市，那座有人等着我的城市。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温柔而安静的人，而我却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任性，却再也不知道任性给谁看。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记得那时他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好像是很温柔的注视，然而根本不带感情。他对我微笑，笑容得体而疏远，他说，江南，你回来了啊。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终究还是没有赶上，已经太迟了。
　　那个下午我跟他说了很久的话，他的眼睛深沉得什么都看不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一切熟悉又陌生。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觉得我回去是错的。我不该让自己确认他确实已经不再，因为不管我再遇到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再也无法耗尽我的情感。它们沉淀在那些年里，因为我的不敢面对而郁结成疾，成为一种心病。
　　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对的。因为欠了他太多，所以要用后来的时间慢慢去偿还。那些年，他在我身边的那些年，都已经过去了。我再没有回去的必要，因为那里再没有等我的人。
　　你给我的那些年，终于还是过去了。……漠河。

往事后期空记省 【http://243758.jjwx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