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程序万年不变，主角只在开席前隔着帘子传了话，在高潮时出来小小露了个脸。隔着千重万重人头，阿九远远看见玉清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清冷的眼神穿透了面前所有的人或物，遥遥飘向远方。
那眼神，阿九在泰山扇子崖石庙前见过。
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悲天悯人之后俯视天下苍生的目光，那目光像是什么都看透，却又遮遮掩掩模模糊糊迷迷茫茫什么都没看透......
阿九的目光追随着玉清的目光，可是他依旧看不透玉清究竟在看哪里，在想什么。
两个人之间隔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就像隔着千重的山万重的水，从一开始如此，到了今天亦如此。
一袭白衣，衣玦飘飘。
玉清说："你可愿随我去天宫？"
那声音低回婉转，犹如深谷中传出的低吟。
多少年兜兜转转，为的不过是那一次初见。
多少年爱恨离别，换来的不过是一句抱歉。
多少年依旧记得，那年那月那日的那句："你若不在了，我活着有何意义？"
白衣飘飘，天上人间。
再换不回当初那一颗真心，今夕何夕，再回不到那初见的一刻惊艳。
相隔咫尺，心在天涯。
到最后不过是--曲终，人散。
那一天，阿九早退了。
他转身的霎那，恍惚间眼角余光瞥到玉清的目光正朝他的方向扫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大步大步朝前走，一直一直走下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在出门的瞬间撒开腿跑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了，和缓的微风吹拂脸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阿九缓缓停下脚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玉清境的小径都贴了光滑透亮的玉石，荧荧绿绿的，像是一条条翡翠纽带，纵横交错着通向四面八方。
阿九看也没看就跑了出来，早已不知方向。只是他心情甚好，也不计较，便随意走走，看看风景也好。
整个天宫的景致当属玉清境最好，只是里面住着天尊，谁有真能如此悠闲的来欣赏这边风光哩？
阿九这看看，那瞧瞧，一路走一路摇头：大好的景色无人欣赏，真是可惜可惜啊......
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转了几个圈，更不知方向了。
路旁的花草渐渐稀了，路也窄了，连光线都暗了。
路的尽头是一道门，黑乎乎，阴森森的半掩着。
阿九踟蹰着要不要原路退出去，脚却不听使唤的走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
缘分这东西，不由得你不信。
阿九后来曾想，如果那日自己没有独自一个人跑出去看什么风景，如果自己不是方向白痴迷了路，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好奇去推门，如果......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胡不归说："你后悔么？"
阿九摇头："我与你的那一刻是真心，就像与玉清那一刻是真心一样，只是我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么许多人，所以只能委屈你们住在外面了......"
胡不归笑："你这算是拒绝么？"
阿九也跟着傻笑："你的心又何曾住过我呢？"
胡不归伸手摸摸阿九的头："笨九儿......"
一只绿油油的虎皮鹦鹉从他们身边飞过，在空中兜了个圈，飘飘悠悠落在胡不归的肩上，嘴里叫道："笨九儿，笨九儿，笨--笨--笨--"
最终，胡不归还是走了，带着他的小鹦鹉回青丘山去了。
阿九一个人回到了妖精城。
有些事如果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么他也许可以和胡不归一直这么耗下去，彼此抚慰对方心头的伤口，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相互慰籍。
胡不归爱的不过是自己这副皮囊，这副酷似胡九的皮囊。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口中唤得"九儿"果真是自己么？
阿九不想猜，也猜不透；不敢问，也问不出口。
他不怕答案，只怕反问自己却给不出答案。
妖精城的日子比起青丘山来是热闹了许多。
依旧住在以前的房子里，虽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住，却到底还有了串门的地方。
麒麟神老如今大大方方到姚精的"地狱１９"去打工，阿九闷了的时候也会去帮忙，顺便蹭饭吃。
自从记忆恢复，阿九的身体也长高了许多，如今这模样也再不能去学校混饭吃了。
本想找地方打工，可一去才知道现在做什么都要文凭。阿九又不屑造假，只能找些体力活干干。
最后是姚精对阿九那双洗碗洗得发白的手实在看不下去了，借钱给阿九开个店。
于是，妖精城里多了一家"阿九鸡店"。
鸡店开张了许多天，依旧是门可罗雀。
姚精说，主要是味道没有特色，应该重金聘个厨师来。
于是阿九亲自用他狗爬式的中国书法写了一张招聘广告贴在门口。
姚精看了直摇头，幽幽道："你这是招厨师，还是招夫婿啊？"
阿九挠挠头，干笑道："先贴两天，不行再换嘛。"
麒麟神老戴了老花镜，贴着广告一字一顿念道："今本店招聘厨师一名，要求--厨艺好，相貌好，品行好，脾气好，无不良嗜好，男性未婚者优先......"
神老耸了耸眼镜，无奈道："你请个厨师，管人家婚姻问题做什么......"
阿九左手扭右手，纠结道："现在去招聘不是都未婚者优先么？"
姚精和麒麟神老对视一眼，同时叹口气：算了，随他去吧......
广告贴出去第二天就有人来应聘，其他都还好，就是模样实在谈不上"好"，阿九让对方回去等消息。
之后来的人没有一个阿九一眼看上的，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
姚精懒洋洋得靠着椅背，嘲笑道："你还真以为自己相亲啊！"
阿九正烦躁，一听这话怒了："老子相亲杂了？又不是和你相！"
姚精扭着腰走了，甩下一句狠话："你，等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阿九得罪了"女子"，知道闯了祸。
店的生意也不做了，跑去麒麟神老家里去避风头。神老这回也不帮他，死活不让他进门，气得阿九狠狠踹了门板好几下才垂头丧气离开。
在外面晃悠了三天，实在憋不住了，第四天一大早悄悄跑去鸡店看看。
远远看去，店居然已经在营业了。
抬头看远处的钟楼，时钟指着上午七点。
阿九自语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就有人来买鸡了？"
店门外人声鼎沸，如果不是看到那块大大的"阿九鸡店"的招牌，他也觉得是走错了门。
门外的队伍一直排到街角，拐个弯又排了一圈。
蹑手蹑脚，探头探脑，刚进了门就被姚精拧了耳朵。
"我帮你找好了厨师，你居然给我玩失踪！这三天害得本大小姐推了多少生意来帮你打理！还不快去做事，不然我借给你的钱连本带利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影子？"
阿九张着大嘴听完姚精这一串唠叨，那个慵懒中带着优雅，精明中带着高贵的美丽女性形象在他脑海中坍塌崩溃......
天哪，面前这个母夜叉是谁啊？谁家丢了妈？快来个人把她领走吧！
姚精拧着阿九的耳朵往里间拽："这次有了好厨师，你要再敢唧唧歪歪，我就把你剥了狐狸皮油炸了卖肉！"
转过头，优雅的对着操作间道："我有事先走，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然后转过脸压低嗓子恶狠狠对阿九说道："如果你让他从你手里跑了，我发誓你的肉绝对不会比猪肉贵！还有，你欠我的钱连本带利我都记在帐上，自己好自为之......"
阿九吃惊的看着她几度变脸，直到目送姚精窈窕的身姿扭动着离开了好远，他才记得要比上自己一直张大的嘴。
生意好到阿九觉得是在做梦，到了打烊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然后呢？"
"然后是四十。"冷不丁一个声音在阿九背后响起。
阿九头都没抬，接着数："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
然后他跳了起来，转过身，张着嘴，手抖得钞票掉了一地。
阿九抖得说不出话来，半天只发了个单音："你--你--"
依旧是冷冷的脸，冷冷的声音："我，回来了。"
"牙--"阿九发出的依旧是单音，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发抖，脸上也不再是那副活见鬼的表情。
第三十三章 微笑
易牙穿着黑体恤，深色牛仔裤，外面罩着白色的厨师服，钮扣系了一半，又或者说是解了一半。
阿九咽了口口水，干巴巴说道："你--还走吗？"
易牙斜靠着墙壁，碧绿色的眼眸深得如同一汪春水，可惜声音依旧冰冷："不知道。"
阿九干笑两声，道："还是姚精有办法，能把你请到。说实话，如果没有你，我这里也只能关门大吉了......"
易牙没有说话，只抿嘴看着他。
阿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叽里呱啦说了好多，东拉西扯从天南说到地北，但凡他知道不知道的都说。
易牙始终没有再搭话，待到阿九说的口干舌燥直喘气的时候，易牙递上一杯白水，道："喝点水。"
然后又加上一句："小心，别呛着。"
阿九闭了嘴，于是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墙壁上时钟嘀嗒作响的声音。
易牙依旧靠着墙，阿九坐在收银台的高椅子上喝着白开水。
易牙说："我们回去吧。"
"呃？"
"你不会是住这里吧？"
阿九忙摇头："我还住以前那边。"
易牙再次说道："我们回去吧。"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阿九低着头，一路踩着易牙的影子慢慢走。
阿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就这么傻乎乎离开胡不归，孤身一个人回到这座人类的城市，他在等什么，或是在期盼什么呢？
抬起头，正视前方。
易牙就在前头。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不远的前方，而自己就在后面追啊追，永远只能追上他的影子，始终追不上他的人。
喜欢易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他想不起来了。
究竟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究竟因为喜欢他才觉得他好，还是觉得他好才喜欢他......
这些他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
他所做的只是一路追下去，不管那个人是否愿意，他都只顾着自己的心意一直一直追下去。
是否该确认一次，亲口听他说一次，一次就好。
只要他说不，阿九就离开。
如果他说是，那就管它什么七绝咒，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这就是阿九回来的理由。
当他推开那扇阴森森的大门时，当他看到满桌满地满墙的画像时，他就只想回来问这一次。
问问易牙如果真的不在乎他，为什么会在曾经关押过他的房间外画满他的画像？问问易牙如果真的不爱他，为什么就连当年曾住过的茅舍也能翻找出他用过的东西？问问易牙如果真的不要他，为什么还留着他送给他的项链......
只问一次，一次就够了。
阿九在心里打着腹稿，一遍又一遍，想好了又推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
易牙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馊味。
他皱了皱眉，道："你确定你一直住在这儿？"
阿九"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回家，而此时桌子上摆着的正是他三天前吃剩的馒头和方便面。
易牙开始动手收拾，阿九跟在后面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易牙突然停下，阿九的鼻子与易牙的背亲密接触。
"你去洗澡。"易牙冷冷道。
阿九揉揉鼻子，红着眼圈刚想说自己还没吃饭。
易牙嘴里嘀咕道："怎么东西馊了，人也跟着馊？"
阿九再不敢多嘴，连忙直线冲往浴室，不到一分钟里面便想起了哗哗啦啦的冲水声。
易牙望着浴室门，若有所思。
一丝笑意爬上嘴角，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冰冷。
当阿九浑身冒着热气香喷喷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桌上的饭菜也冒着热气，飘散着诱人的香味。
阿九穿着浴袍就是一顿狼吞虎咽，好几次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了。
易牙坐在他对面，同以前一样数着饭粒。
有那么一瞬，阿九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
只是一瞬而已。
回不去了吧？
阿九很想像从前那样对着牙撒娇，然后说："还是牙最好！"
吃完饭，阿九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易牙说不用。阿九笑着说，我现在可是洗碗高手，以后家里的洗碗我承包了。
易牙看着他，又看看他的手，不再阻拦。
唱着"嘻唰唰"，阿九显得很兴奋，锅碗瓢盆也欢快的在水池里发出各种声响。
易牙在客厅里的藤椅上坐下，再次陷入了沉思。
转轮王骂他是笨蛋，骂得对！
一年多以前，玉清来了一趟地宫。
玉清给他带来了可以激发六灵珠所有灵力的灵珠宝鼎，还有一本关于六灵珠秘密的册子。
他说他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能弥补之前对易牙所做的错事。
这么多年了，易牙绝口不提当年的事，他说他很感激。
玉清说得很动情，易牙听得很平静。
到最后，玉清告辞。
易牙说了声，留步。然后三步作两步迎上去，对着玉清的肚子就是一记闷拳。
末了，他擦擦手，道："咱们，两清了。"
六灵珠的秘密便是这天下的秘密，如今玉清把它交给易牙，自然是信他。
信他不会为了天下而放弃情爱。
六灵珠聚集于灵珠宝鼎内，便可召唤六道轮回之门。
那把奇形怪状的钥匙便是开启轮回门的密匙。
现在这是东西都在易牙手上，他却迟迟不用。转轮王不骂他，骂谁？
"你究竟在等什么？如果你要天下，现在天下就在你眼前。只要打开轮回门，便可以召唤出四方神兽，满足你任何的要求。在这天下间还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就算你要解了你身上的七绝咒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真不知道你到底要等到何时，等你想好了，你的那只狐狸精都在别人怀里捂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