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里没错。
出口是这里，没错。
他很快找到凹陷的机关，轻轻一扭，眼前一黑，身体的坠落感使心跳猛然增速。
秦诺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其间夹杂着翅膀蒲扇的声音，脸颊的皮肤被利物划破，伤口处火辣辣的疼。
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比起即将到来的自由，黑暗和伤痛都不算什么。
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自由。
从小在秦海花身边长大，他曾以为所谓的自由便是离开母亲，到未知的世界中去。
待到他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偷偷离开秦海花一心闯世界却出师未捷，被胡八抓住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渴望的自由根本早就得到了。
被禁锢的生命，被操控的人生，自由对于他而言如同天空中肆虐的骄阳，好容易靠近却被热浪又推得老远，老远，永远不可触及。
那个傻傻的单纯的只知道吃喝的诺诺，早就死了。
从再次见到阿九开始，他就不再是秦诺，而是一个披着秦诺皮囊的行尸。
自由。
想到这个词，他在飞速的坠落中也忍不住笑了。
天地之间，西北边角有一片密林。密林中只有一种植物，叫做穷树。
穷树的叶子是鲜红的颜色，一整片山坡红艳艳的，叫人不敢直视，怕灼伤了眼。
阿九用手捂着脸，从指缝中偷瞄那一片火红。
玉清把他往怀里拽："跟你说了别看，功力不够看了会产生幻觉的。"
说着便把阿九的脸藏在了他的衣袍中，说什么也让不让阿九偷看。
阿九憋闷得难受，恼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玉清沉默半晌，柔声道："已经到了，只是咱们现在要徒步穿过这片穷树林......"
说话间，玉清的手指慢慢抚上阿九的脸，摸索着从脸颊自下而上。
阿九笑："好痒......"
话刚出口，突然眉心一麻，眼前一道白光，之后是一片漆黑。
刚刚只是被捂了眼，透过眼皮仍然有光，现在却是漆黑一片，睁开眼再闭上，没有区别。
阿九猛拽玉清的手。
玉清叹口气，缓缓道："我暂时封了你的视穴，过不了半个时辰便自解开，到那时咱们也应该穿过这片树林了。"
阿九改拧玉清的手。
玉清用另一只手摸摸阿九的头，把嘴凑到阿九耳边低声道："你别急，知道你怕黑，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用布遮了你的眼睛，你那脾气用不了一刻钟便会把布扯了。这片树林很邪门，以你现在的能力，过不了。"
阿九气鼓鼓："你也用不着招呼不打就直接下黑手吧！"
玉清笑："我要先问你，你会乖乖让我点？"
"道理讲清，我也是明理的。"阿九微微皱眉，撅嘴道，"当然，要我乖乖呆站着让你点，这的确有点不太可能......"
玉清拉着阿九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胸前靠着，左手搂住阿九的肩，右手将他打横抱起。
阿九继续撅嘴："公主抱啊......你找不到更好的姿势了么？"
一道人影掠过火样的树林，带动树叶哗哗作响。
红似火，无风而落。
叶过处，红衣飘飘。
依旧是无比扎眼的面容，一袭红衣抢过了所有的风头，让人的目光不得不锁在他的身上。
可惜，这次时机不对。
阿九目不视人，玉清却是目中无人。
无视啊......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第二十章 捉迷藏
西海边有一棵穷桑树，其叶丹红，果实呈紫色。可惜这果子万年一结，有幸食之，寿比天高。
穷树与此树外表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这果实用不着万年，而是每年一结。这一结便是满树的果子，沉甸甸的着实诱人。
可这满树林的果实却从未有人敢食，连飞过的神鸟也要绕道而行。
穷树，明明是神树穷桑的种子移植于此，却成了这世上最毒的妖树。
和他一样。
像当年皇娥与太白相遇于穷桑树下，这才有了父亲少昊君。只怕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定情之树的种子移植他处便成了这般模样。
当然，比起树，更让他们怄气的还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孙儿。
金深落在软软的铺满红叶的泥土上，每走一步，脚下沙沙作响。
玉清总算收回了他幽远空明的眼神，似笑非笑看着他，却不说话。
阿九收起人类的耳朵，在头顶竖起了尖尖的红色狐狸耳朵，左右乱转。
"木头，对面是来了什么人么？"他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玉清左手在阿九的肩头用力一捏，像是提醒什么。
阿九抿着嘴，不说话了。
金深脚踩红叶，像是初次发现这是件好玩的事，走了几步又换个方向继续踩，走了半天还是在原地打转。
玉清冷笑道："穷奇大人好兴致，在自己院子里玩捉迷藏的游戏么？"
金深哈哈一笑，道："真君好眼力，我正是在玩游戏！怎么，要加入吗？"
玉清皱眉："不必。"
金深一掌拍在身边的树干上，满树的叶子震落一地，树干上一个手掌形的大洞。
他转到树后，从洞里看外面，满意得笑了："不错不错。要试试吗？"
他的话像是对着玉清说，可脸却朝着树干。
玉清放下阿九，正色道："游戏该结束了。"
金深突然变了脸，冷哼道："轮不到你来指挥老子，我说游戏才开始！"
玉清慢慢向金深走去："我只怕到这游戏从一开始便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话刚起头，金深的身体已经飞扑而来，手上拿着，不对，是扛着一支硕长巨大的戟。
那戟长两米有余，通体金光闪亮，就这么带着光直刺过来，被玉清手中的桃木剑架住，竟连人带剑震出了几米开外。
金深眯缝着眼斜眼瞧着玉清，咯咯笑道："原来是元始天尊使过的双龙剑，难怪能接下我这半月戟，只是这第二击可还能接得住呢？"
玉清心中暗叫不好，这厮阴阳怪气，怕是要下狠手了。
心里担心面上却四平八稳，一对凤目直视金深，怎么也不能露了怯叫他看出软肋所在。
可偏这么巧，那根软肋自己跑出来显摆来了。
"喂，我说那个是姓金的吧？"软肋大人眨巴着空洞的大眼睛扯着嗓门儿朝这边喊，"你把秦诺弄哪去了？叫他出来，我要见他。"
阿九这么一嗓子，差点没把玉清气到当场吐血。
金深倒是来了兴致，咧着嘴笑："诺儿正跟金爷我玩捉迷藏，你来参加，捉住了就让你见。"
阿九眼睛看不见，不知道方位，声音也就大了，依旧扯着嗓子道："这赌注太小，若我捉住了，你便让秦诺跟我走，如何？"
金深愣了，又是一笑，把手上的半月戟往地上一戳，也扯着嗓子喊："诺儿本来就是我的，那若我捉住了本来就属于我的诺儿，你又拿什么输给我呢？"
阿九不甘示弱，正要再喊，却被玉清捂了嘴。
"拿我这把双龙剑做赌注，如何？"玉清幽幽道。
"你那把破剑我不稀罕。"金深撇嘴，眼珠一转定在他的那根软肋身上，"倒是这孩子蛮讨喜，换他做赌注还可以考虑......"
玉清冷着脸，手中的桃木剑缓缓挑起："穷奇大人的玩笑是否过了？"
金深伸出手指捏住剑尖，敛了笑容："要真用他换我家诺儿，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玉清冷哼一声，撤了剑，把阿九拉到远远的一棵穷树下站定，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再随便冒泡。阿九很是不屑，粗着嗓子吼："穷担心个屁，老子就不信赢不了他......"
玉清揽过他的肩，凑过来咬耳朵："你懂个屁，就算你赢了也带不走秦诺，若是输了你我都得赔在这儿！"
阿九这才收了嗓子，小声道："我感觉到秦诺就在附近。"
玉清不动声色，传音入密道："我知道。但恐怕金深也感觉到了，这人太古怪，摸不清心思，等下不要多管闲事，记住你来这里的目的。"
目的？
阿九很想反驳说，难道咱们来这里就为了那么一颗珠子？就算昔日的伙伴背叛了我们，就可以不再顾他的死活？
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玉清突然一把推开阿九，跃到半空，双手执剑自上而下朝面前的穷树砍去。
他口中默念："黄昏落池显，血色随云浮，功德金色光，微微开幽暗，桃木随心动，神龙灵光闪，金木水火土，千灵重元和......"
阿九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纳闷却说不出为什么。一切突然，容不得细想，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过后又是轰隆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再过后便听到兵器相交发出的碰撞声。
阿九被封了视穴，听力便提升了几分，那兵器声他刚刚听过，正是桃木剑与半月戟相击发出的声响。
金深人未到，半月戟却横在了玉清面前，斜插入地。
"真君这么大力，是打算连人都劈了吗？"金深双手抱胸，似笑非笑。
"大人多虑了。"玉清凤目微掩，不动生色，"在下只是求胜心切，怕失了机会，输了赌局。"
金深咧嘴笑开了去，花枝乱颤："真君不去经商真是可惜了，明明是你自己怕输不愿赌，现在看情势变了就变了卦，如此反复实非君子作为。"
玉清绷着脸，冷冷道："这君子一词从大人口中说出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说话间，手中的剑绕过地上的半月戟，朝那棵被击倒的穷树根部刺去。这一刺速度不快，却居然真让他刺到了。
一声闷响，那树根拔地而起，从里面蹦出一个人来。一身绿油油的青葱色，倒把玉清唬得倒退了半步。
阿九听到动静，尖耳朵转得更厉害了，鼻子呼扇着像是闻着味儿了。
"秦诺？是秦诺么？"
玉清端详了半天，收了剑，幽幽道："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在下眼拙，差点就认不出秦大公子了。不过秦大公子向来会演戏，换身戏服也是常事，是我们自己走了眼，怪不得秦公子！"
秦诺自认倒霉，那迷道先是一路向下，等落了地，又是曲曲扭扭缓缓向上 ，好容易见了点光，却发现上头有人。
原本出口就是一棵树，却被金深一掌击了个洞，秦诺连忙缩回去另找出口。
发现这边的土松些，打算挖出个洞来，便出了这地动山摇的动静。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秦诺捂着肩头的伤，半晌才算匀出一口气，道："我负了阿九，我认。杀人偿命，你动手罢！"
玉清一把剑直指咽喉："若不是阿九还有话说，我必不留你。"
阿九摸摸索索朝发声处走来，玉清忙上前一步揽在怀里。
阿九道："秦诺呢？"
秦诺想上前，被玉清两道犀利凛冽的眼神给挡了，只得站在原地叹口气道："阿九，秦诺对不住你了。"
阿九道："你杀的是石太，不是我，道歉的话不用对着我说。我只问你，你当初变成黑猫来找我也是事前安排好的？"
"是。"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骗了我，是么？"
"是。"
"明白了。看来是我自己蠢，这么久都没看出来。"阿九紧锁眉头，"你可有苦衷？是否是为了你娘？"
秦诺摇摇头："这种事做了便做了，不必找什么借口。是我自己贪生怕死，不必扯上我娘。她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了，只怕也早气死了。"
阿九原本打算见了秦诺先什么都不说，上去就是左右开弓几个耳光，可没想到变成这么个状况，倒叫他一肚子火没处发了。
他的傻傻的秦诺，呆呆的秦诺原来早没了。
面前这个有着和秦诺一样声音，一样味道的是个陌生人。
阿九阵阵心痛，张了口却发不出声，只锁着眉攥着拳头。
秦诺看他这样，便道："阿九，我骗了你，是我不对。杀了石太我也后悔了，但做的做了，没什么借口好讲。我不求你原谅，死在你手里也是我的造化。"
阿九的拳头越捏越紧。
秦诺再叹口气，这次不顾玉清的眼神也要往前走了。疾步走到阿九跟前，玉清一转身挡在两人中间。
秦诺低头："算我求你，让我跟阿九单独说话。"
玉清哼了一声："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我怎知你是不是来杀阿九的？"
秦诺张开双臂："你不信我大可以捆了我，或是封了我身上的各处大穴。"
金深斥道："看谁敢！"
玉清冷笑。
秦诺浑身发紧，却继续无视那个家伙的存在，那种混蛋他再也不想见。
死也不见。
第二十一章 解印
阿九发话道："木头，让秦诺过来吧。他若要杀我机会多得很，今天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玉清无奈让到一边，临了也不忘用眼神狠狠剜了秦诺一眼，那神情实是少见。
秦诺上前便抓住阿九的手，低声道："我娘就拜托你了。"
阿九正要答话，玉清幽幽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秦海花，死了。"
秦诺难以置信得回转头看着玉清，玉清不看他，望着天："自杀。"
秦诺铁青着脸，咬着牙，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上，重重的喘气。
阿九惊道："木头，什么时候的事？"
玉清道："你被劫持那天，她与胡八派去的死士对战，到最后大概是不想被抓走当人质，所以抢了对方的刀自杀了。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阿九长吸一口气，泪流了下来。
秦诺却没有哭。
他突然伸出利爪，使劲朝自己的左肩插去，血淋淋的在伤口里翻找，口子被越撕越大，里面的肉有些小块的在翻动中掉了出来，秦诺嫌碍事扯了丢在地上。
血流得太快，顺着手臂往下滴，落在地上便瞬间消失了。
此地还真是古怪，但秦诺没时间去计较，他忍着痛将两根手指伸进骨缝，从里面夹出一颗圆滚滚物事，带着血塞到了阿九的手心里。
圆滚滚的珠子，血腥的味道，带着温热的体温，阿九一接手便猜到了是什么东西，只是万没想到秦诺会主动把东西给他，且用这种自虐的方式。
"秦诺，你......"阿九脸上还带着泪，说话的时候还在抽泣。
秦诺转身背对着阿九，道："我欠你一条命，先记帐。等我办完未了的事，你再来取。"
不等阿九回答，他便一步一个脚印的朝金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