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草柴胡
蔚蓝 1 （科幻版美人鱼故事）
一月末，正在度年假的我接到了研究中心的通知，西太平洋北马里亚纳群岛附近的宽吻海豚发生异常骚动，要求我立即启程前去调查。
五天之後，我驾著我的喷火龙号来到了北马里亚纳海沟临近的海域。喷火龙号是一艘装备齐全的游艇，除了雷达、全球定位系统、铱星通讯这些常用的设施之外，还有一个小型的生物实验室。这就使我可以随时掌握第一手的试验数据，而不用依赖位於北马里亚纳群岛首府塞班岛上的生物监控中心。
和以前一样，这次我还是单独行动。不过我并不觉得孤独，因为身边还有一个桃桃。
桃桃是只半岁的黑猫。它是在还未满月的时候，被我在X大校园的草丛中捡到的。本来没打算自己养，但是带回家的第一天，它就显现出了非凡的气质，不像别的猫一样对陌生的环境充满恐惧，而是好奇地左右打量；第二天，就开始在我脚边绕来绕去，不客气地挠窗帘、在藤编的摇椅上煞有介事地磨爪。我对它超常的适应环境的能力非常欣赏，於是它就从过客变成了我生活的一分子。
十天前，监控中心发现群岛附近的宽吻海豚突然大密度集结，居然达到了上万头。虽然海豚是一种高智商、群体协调能力很强的生物，但是这麽大规模的聚集，还是很少见的。
上万头海豚在广阔的海面上飞跃奔腾，这壮阔的场景引得到北马里亚纳群岛度假的游人欣喜若狂。但是狂喜并没有持续多久，幻梦一般，一夜之间，这些海豚就又重新消失到了广阔的海域里，不见踪影。
昙花一现的壮观景象，对游人来说不过是增加了游兴和谈资的小插曲。但是对於生物监控中心的研究者来说却是个严肃的课题。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监测到北马里亚纳群岛附近的浮游生物、珊瑚和鱼类都有过异常骚动。造成这种骚动的原因是什麽？这种骚动会不会预示著更大灾变？会对全球生物圈造成什麽样的影响？这些问题必须找到答案。
於是生物研究中心同时派出了三组海洋生物专家到北马里亚纳群岛附近的海域进行调查。而我，专门负责大海沟附近的水域。
下午，天气晴朗，海水平静。我穿上潜水服，打算近距离观察海沟附近的珊瑚虫的活动。珊瑚虫是一种很敏感的生物，很多变化都能够从它们的生长轨迹中表现出来，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就是海底世界的记录员。
这是一个静谧的午後，珊瑚柔软的触角在水底招摇，像是一朵朵盛开的鲜花。我安静地潜伏过去，尽量不去打扰它们的生活。
但是在我就快要接近它们的时候，突然，它们全部紧缩了起来，收起了柔软的触角，露出背後坚硬多棱的珊瑚石。
不好！
我只呆滞了一秒锺，马上意识到有什麽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了。随即，我拼尽力气，用最快的速度转身，奋力向水面游去。
但是还没有等我游出五米远，海底就开始震颤了起来。小幅度的左右摇晃之後，有短暂而恐怖的停滞。然後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快速地向我所在的方位移动了过来。水流似乎幻化成了巨大的魔掌，一时像要把我挤压成肉球，一时却又要把我扯成碎片！
这时候，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我只能尽量放松身体。突然，更大的力量从前後同时袭来，我只感到致命的窒息，随即，就昏了过去。
漩涡……
挤压……
晕眩……
迷迷糊糊之中，我的身体随著波涛上下起伏。尽管大脑还是一片混沌，我的职业习惯却促使我不断对自己最近的遭遇做出分析。
我碰到的是热带风暴所造成的海底涡旋吗？可是为什麽这麽强劲的风暴涡旋，事先竟没有半点征兆？
或者是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但是，我却又没有感受到更剧烈的震颤。
海风不断吹拂到我的脸上，海水从我身边快速流过。慢慢的，我终於清醒地意识到，我正以每小时至少25英里的速度在海面上“疾驰”！
是海豚！
我被海豚救了，这是从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海豚是一种对人类很友善的动物，常常会对在水中遇难的人类进行救助。虽然目前还没有弄明白究竟是什麽原因促使它们救助落水者和为迷路的船只引航，但它们表达出的善意却是不容忽视的。
像是要对我的猜测做出肯定似的，我身体的左侧突然有一只矫健的海豚从水中跃出。借著月光，我能够看到它优雅的尾巴在海面上击打出的银色水花。接著，右侧又有一只更年轻、更灵活的海豚跃了出来，随即又轻盈地潜入水中。
我长长舒了口气，刚想要放松，突然，又全身紧绷了起来。
因为我发现，我的潜水服从头到脚都不见了，只剩下贴身的一条内裤。我知道，海豚是不会脱衣服的，涡旋的强大水流也不会只剥掉我的潜水服而只保留一条完整的内裤。
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托在我腰际的，是一双手，一双人类的手。
蔚蓝 2 （科幻版美人鱼）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回头去看。但是，这时我却不能回头，因为我正以仰泳的姿态，以每小时２５英里的速度向前疾驰。强劲的水流击打著我的後脑和肩膀，如果我转过头，水会立刻灌进我的肺里。
虽然不能转侧，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分析著当前的形势。第一，我正被一双手，一只在背後，一只在腰侧，带动著向前“飞奔”。即便是世界游泳冠军，单靠人力也绝没有可能企及这种速度，除非使用了某些装置。但是我除了破水声外，却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尤其没有机械的声音。第二，按照目前的姿势，这双手的主人的头颅，是埋在水下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穿著潜水服、带著氧气瓶。如果是这样，这麽沈重的装备，更不可能使一个普通人在这麽长时间内保持著和海豚不相上下的速度。
这个人，他是怎麽做到这一点的？难道他就是科幻电影中出现过的水下超人？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虽然长期的科学训练使我的个性偏於严谨，但是我实际上比从事其他职业的人更容易接受和理解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对世界了解得越多，就越会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眼光的局限，知道有很多看起来超出人类认知规范的东西，其实是有它确切存在的依据的。
就在我正在做出种种猜测的时候，我感到，後颈及肩膀上的水压正慢慢减少，我们前行的速度逐渐变慢了。
终於，这只奇异的队伍停了下来。耳边没有了浪花翻涌的声音，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天空晴朗，繁星闪烁，月亮大而且圆，仿佛触手可及。
我尽量放松身体，消除刚才在海上高速“裸奔”所带来的晕眩感。渐渐的，我能够不依靠背後的手，而是单凭自身的浮力漂浮在海面上。那双手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慢慢放开了我。
我仰卧在水面上，慢慢将目光从天空收回海面。稍一转侧，就能够看到近旁正停泊著一艘游艇。这只游艇，我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喷火龙号。
这让我更觉安心了不少。我试著用手划水，还好，我的四肢很快就不再僵硬。当我终於将身体由水平调整为竖直的时候，我近旁的水面上，慢慢有一团银白色的东西浮现了出来。
於是，我看到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个人，从水中露出头颅、颈项和肩膀，静静地漂浮在我的对面，沈默地注视著我。
这绝对是一个“人”。
之所以会这麽说，是因为这个人的某些特征，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已知的任何人种都不具备的，但是，从基本形貌上来说，又肯定不脱离人的范畴。
甚至，他可以说是一个很完美的人。他有著非常清晰对称的轮廓和比例近乎完美的五官。
虽然不同种族、不同时代的人对美的要求都是不同的，比如古希腊人崇尚健康的肤色和肌肉紧实的肢体，中世纪的欧洲贵族偏爱苍白的面容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日本室町时期无论男女都流行把牙齿染黑，非洲热带地区的一些部族，则把用软木塞撑大的下唇看作美人的标志，但是有一些准则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左右对称和恰当的比例。
大多数人的左、右脸颊和肢体都不是完全对称的。越是对称的面颊和身体，越能给人更多的美感。因为这种对称用一种直观的方式展示了主人携带基因的优秀。
恰当的比例也是如此。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即便是用最苛刻的眼光来看，结构和比例也都是完美无瑕的。
但是，他的另外一些特征却给他添加了一种诡异的格调。他的“头发”，并不是普通人的毛发，而是一片片如天鹅的羽毛一般，贴服在头上。他的耳朵，薄而柔软，在月光下看，甚至是透明的。
难道，他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被发现的居住在深海的新人种？
显然，在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著我，我能看到在他眼中有奇异的光在闪动。
就在我还没有从呆滞中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却开始有所动作了。慢慢地，他从水中抬起一只手，轻轻冲我挥了挥，似乎是在向我告别。
忽然之间，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走！身体的动作更快过大脑，我一只手攀住了喷火龙号，另一只手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
蔚蓝 3 （科幻版美人鱼）
“别走，Please！”情急之下，母语夹杂著英语脱口而出，却又马上醒悟到，这两种语言中的任何一种，在他听来可能都与我们听到非洲土著语言无异。
他却一直安静地望著我，不动，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於是，我决定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和他沟通。我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捏紧－放松，捏紧－再放松，模仿著人类心脏的节律。
这样，大概过了几十秒之後，他的手一动，反手回握住我，捏紧－放松，捏紧－再放松，用和我同样的节拍。
他接受了我传达的善意！
好！再接再厉！我调整好面部肌肉，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眨了眨眼睛，也冲我展开了一个微笑。
我不禁欣喜若狂，如果不是害怕他误会，我简直想冲过去紧紧拥抱住他了！
我松开他的手，指了指喷火龙号，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然後用手指了指我，指了指喷火龙号，然後又指向自己。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先上，他会随後跟过来。
我点头，转身攀上扶梯。就在这时，身後突然传来了嘹亮的口哨声，随即有哗啦啦的水声传来。
原来是他在向海豚们传讯。跟随而来的几头海豚，在水面上跳跃了几下之後，慢慢地游走了。
在甲板上站稳脚跟之後，我转过身想要帮他上来，却发现水面上不见了他的踪迹。正在感到诧异的时候，突然一道银白的光破水而出，轻捷地落在了我的脚边。
是他，是长著银白色鱼尾的他！
理智上，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早就猜到他的身体结构必定异於常人，不然不可能在水中那麽快速的游动。但是，那银白色的鱼尾，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有一瞬间，我简直连呼吸都停顿了。
然而就在此时，远远突然传来了直升飞机的声音，循声望去，能够看到探照灯的白色光柱正在海面上不断扫视。
来不及多想，我跳起来抱起他就往船舱里冲过去，将他安置在一只长椅上，然後飞快地找出衬衫和长裤套在身上，拿出通讯设备跑到甲板上。
果然不出所料，那是研究中心派出来寻找我的飞机。
下午的风暴过去之後，中心就和我失去了联系，於是派出直升飞机搜寻。报告了平安的消息之後，他们就返航了。
我知道我隐藏他的行为违背了中心要求信息公开的精神，但是，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
那对他来说，太危险了。40年前，生物中心找到了传说中的野人──高山居住的未开化种族。那个野人後来的遭遇并不比试验中心的小白鼠好多少。
调整好了情绪，我回到舱中，打开灯。终於，我看清楚了他的全貌。
上半身如同希腊美少年一般精致，下半身却是银白色流线型的鱼尾，尾鳍近乎透明，像纱扇一样优雅地散开。
同时，我注意到，他胸前有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乳晕和乳头。不像古典绘画中描画的那样，这两个小东西并没有隐藏在及腰的长发里，而是毫无遮拦地裸露在空气中。
不知为什麽，我突然有点脸上发热。
被我这麽上下打量著，他似乎有一些不安，尾鳍开始无意识地轻轻左右摆动。
我咳嗽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怎麽打破这种尴尬。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喵喵的叫声和爪子挠门的声音。那是被我关在储物间的桃桃发出的声音。
为了躲避两人独处的尴尬，我去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立刻，我就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後悔了！
饿极了的桃桃跳了出来，本来正想跑到我腿边撒娇，忽然看到了人鱼翕动的尾巴，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蛋，猛然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张开嘴哢地一口，直咬到了人鱼的尾巴上。
人鱼痛得浑身颤抖，本能地甩动尾巴，奈何桃桃尽管被带著甩来甩去，就是不松口。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桃桃，掐著它的两腮迫使它张开嘴，然後拎著他扔回储物间，砰地关上门。
人鱼在长椅上蜷起了身子，眉头皱了起来，看上去像个委屈的孩子。
或许是他无邪的表情太具有感染力了，或许，今天一连串的强力刺激已经使得我失去了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在看到他表情之後，我居然不是按照常规去察看他的伤口，尝试跟他进一步沟通，消除可能产生的敌意和误会，而是很冲动地走了过去，一把把他抱进了怀里。
蔚蓝 4 （科幻版美人鱼）
（4）
我轻轻拍著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委屈的婴儿。我感觉到他也伸臂抱住了我，随即我的背也受到了轻轻的拍打。
他在模仿我的动作！
松开了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我看到他正在以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看著我，似乎在观察著我的反应。
我突然醒悟到，就在我带著研究的态度来看待他的同时，他也在用同样的态度来看待我。
我觉得我有必要检讨一下自己的态度了。
首先，我得明白，诚然，他是一条美人鱼，但是他并不是人类想象中的美人鱼。千百年来，人类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都把美人鱼描绘成一种美丽而脆弱、需要人保护或者引发人犯罪的生物，我不知不觉也在潜意识当中把他当作了这样的一种存在。但显然，他虽然拥有惊人的美丽，却并不脆弱。他的清醒、冷静和洞察力，并不输於我。否则他也不可能将我从风暴的中心救出，并准确地送回到了喷火龙号上。
其次，人类倾向於将自己置於一切生物之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打量和利用一切，自认为有支配一切的能力和权力。但我眼前的他，却与以往人类视野中的所有其他生物不同，他是有智慧、有情感的生命，不是显微镜下的草履虫。
我决定要以一种更平等的态度来对待他，不是对宠物，不是对试验品，而是和我一样人。
做出这个决定，只用了短短一瞬，但对我来说却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心理转换。
我弯下腰，去检视他的伤口。当我的手触碰到他的尾巴的时候，那尾巴在轻轻地颤动。显然，这是他身体上一个很敏感的部分。但是他仍然以一种坦诚的姿态让我察看。这种不设防，究竟是因为对我的信任，还是出於自信？我很想知道。
伤口已经凝结了，只留下一些粉色的晶体。看起来他有著非常好的愈合能力。但这并不使我感到惊奇。一些鱼类也拥有这种能力，否则他们的伤口散发的气味会很快地引来天敌，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让我感兴趣的是，伤口附近散落的些微鳞片和血迹。鳞片是银色的，却隐隐透露出淡淡的蓝色。而那些血迹显然比人类血液的颜色要浅，介於鲜红和粉红之间。借著为他清理伤口的功夫，我将这些鳞片和血渍收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