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时代----月光夜叉[上]
  发于:2008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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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树嘴角轻扬,口中轻呼一声:"赦--"
那镜身猛震,一件物事从中飞出,林树伸手接住,正是刚才被吸入的桃木剑。
"袁晔"单手执镜,手捂胸口,鹦鹉停在他的肩上,发出刺耳的鸣叫。

叫声哀怨,撕心裂肺。
那"袁晔"浑身颤抖,慢慢蹲下,单膝跪地,头低垂。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可以看见他的身形发生着变化,连衣服也跟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缓缓直起身子,在抬头的一瞬间,阿九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这个"人"身材修长,虽不高大却很挺拔,只看身形倒是个风流人物。
可这"人"却没有脸。

第九章 木莲子
那是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却并不觉得突兀难看。
那"人"在笑,没有嘴,那笑声像是直接从身体里面空灵传出,显得有些古怪。

他笑道:"镜妖拜见玉清大人,今日得见,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林树冷冷道:"看来你背后的人倒是跟你说了不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你,遇上我只有死路一条呢?"
镜妖继续笑着:"我早就是鬼了,被关在这镜中修成镜妖,我这副样子,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魂飞魄散又何尝不是解脱呢......"
"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林树冷冷一笑,阿九听得背上一阵寒气。
镜妖却平静的很,原本就没有五官,看不出表情,那声音听着居然轻松得很:"好啊。"

这时却听得一个人由远及近的声音:"慢。"
阿九心乱跳,不等他说话,楼梯口便传来缓缓上楼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阿九心上,咚咚作响。
林树迎上去道:"易牙终于还是来了,倒还真沉得住气。"
易牙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继而对着镜妖道:"别来无恙。"
那镜妖笑道:"此话从何说起啊?"
易牙却不回答,反转身问阿九:"你可还记得云来茶馆?"
阿九想了想,道:"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迷上听戏,常缠着你带我去。那里有个唱戏的,我甚是喜欢,他叫......"
阿九没有说下去,突然卡在那里,他慢慢转头看向镜妖,低声问道:"你,你可姓李?"
镜妖一愣,继而大笑道:"镜子只能映照别人,连样子都不能有,又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姓呢?"
阿九道:"你的声音和身形都很像他,那个人我也只远远见过,他长什么模样也没看清,但你的感觉很像。"
镜妖终于不笑了。
阿九继续说道:"他本姓李,我也是打听来的。别人都叫他木莲子,那是他登台唱戏的艺名。"
镜妖冷笑道:"原来是个戏子,戏子无情,这种人还值得你记吗?"
阿九柔声道:"虽从未与他说话,可过了一百多年了,他在台上唱《牡丹亭》的情景我却至今记忆犹新。"

说罢阿九竟小声哼唱起来:"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那声音虽没有任何技巧处理,但这昆曲华丽婉转,被他这么一唱竟也有些清新空灵之感。
林树听得也有些痴了,易牙虽无表情,却也把目光放在阿九身上一刻没有离开。

可惜阿九毕竟不是行家,唱了两句便有些气短,像掐了喉咙,唱不下去了,声音也越发细小。
正在这时,一个细腻清澈的声音接下去唱道:"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阿九听得如痴如醉,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那个听戏的茶馆。

清,光绪十四年,夏。
苏州,云来茶馆如往日般座无虚席。
茶客中三教九流皆有,一片嘈杂。
此时不知谁高呼了一声:"木老板到--"
顿时茶馆楼上楼下像砸开了锅,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青衣长衫的高挑男子进得场来,茶馆老板忙迎了上去嘴里忙不迭道:"总算把您盼来了,今天的场早满了,都侯着您老呢。"

青衫男子也不答话,冷着一张脸,径直朝后台走去。后面跟着的戏班子一干人等紧随其后,戏班主陪着笑脸给男子开路,亲手掀了帘子举着让他先走。男子也不客气,大跨步进了后台间,去了外衣,便自己动手上妆,一丝不苟,全不管此时的后台间里已是乱成一锅粥,人来人往拥挤不堪。
台上如何的光鲜,这台后的不堪谁人知晓?

前面唱得是评弹,今天讲的是《白蛇传》中断桥一段,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个人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吴侬软语娓娓道来。台下的茶客就着这小曲品着茶,雅座的公子大人们更有摆了点心的主,倒也一派悠闲自在。
也有不叫好的,一个劲在下面喝倒彩,其间不乏专程来听木莲子木老板唱曲的看客,早不耐烦了,恨不得把别人都撵了下去,单等着木老板一个人唱。

这木莲子说来也怪,唱得好,有了名气,也不换地方,更不加场。每天还是指着云来茶馆这么一场戏,幸亏看客多了,打赏分利也多,他也不计较,分多少拿多少,从不过问,这一场下来指不定被黑了多少钱呢。
他这人一无朋友,二无嗜好,似乎就是个为戏而生的人,一出《游园惊梦》被他唱得百转千回,清丽悠远。
悠扬的笛音引头,配合着管、笙、琴、琵琶、弦子等一应乐器,没有大锣大鼓的排场,反倒更显得优雅。和着悠扬的曲子,一个翠衫丫头口中念白道:"早茶时了,请行。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襦,异花疼煞小金铃。"
但见丫头引着一个娇人儿入得场来,只听得他清亮的声音念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那最后一个"许"字被他念得如同吟唱,手势身段透着娇媚,刚刚还嘈杂的台下一下子静得如入无人之境。
这木莲子扮的"杜丽娘"身着黄帔,云鬓贴片,杏眼含春,朱唇带笑,左手拿一把折扇,摇曳得台下人的心跟着那扇儿扑腾乱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皂罗袍"被他唱得绝美,最后一句"春香"的声音与他一和,更衬出木莲子唱腔之美。
只听他接着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蘑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身段步伐如行云流水,声音唱腔如珠落玉盘。
这台下的茶客看着人,听着音,待到戏罢竟都忘了叫好,隔了半晌,有人回过神来再鼓掌叫好时,台上人已走了。
木莲子脾气大,这一天只演一折戏,要想再听就只能等第二天了。
大家习惯了的也就算了,可也有较真的,比如现在坐在雅座的一位华衣公子。
此时他就一拍桌子,茶泼了茶馆老板一脸。茶馆老板陪着笑,脸上的茶叶渣子也不敢拿手抹了去,嘴里不住的道歉:"真是对不住啊,这位木老板只是在此唱戏,小的的确不知他的住处啊。"
那华衣公子一脸怒气,旁边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叉腰指着茶馆老板骂:"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家公子问的事没有敢说不知道的。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旁边同来的一个细眼男子劝道:"哥,我看那木莲子也唱得不怎么样。好好的一折《游园》被他硬生生从中间唱起,分明是欺别人不懂戏,连个头都没有,还这么拿架子,不理他也罢。"
华衣公子道:"他既然敢这么唱,自然有他独到的地方。"
细眼男子笑道:"这么说,哥是真看上他了?"
华衣公子不理他,对着站着发抖的茶馆老板道:"这里的位子我包了,明天给我留着。"
茶馆老板没想到他突然客气了,吓得连声说是,头也不敢抬了。
那细眼男子插言道:"怎么不把整个茶馆都包了?"
华衣公子横了他一眼,起身大步离去,后面紧跟了四五个侍卫样的男人,那细眼男子和小厮巴巴的在后面追。
茶馆老板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一身冷汗。

"木老板,就当我求您了,这位公子已经连着听了您半个月戏了,也算是知音人啊。"茶馆老板给木莲子作揖,嘴里就不停念叨这位有钱的公子。
木莲子正卸妆,手上没有一刻闲着,一言不发。
茶馆老板向班主忙使眼色,班主面色为难的往后缩。
突然啪的一声,一把木梳被扔得老远。
木莲子杏眼微闭,压低了嗓子道:"我们这些作戏子的原是没脸的人,要见我本不是什么难事。让他只管拿出手段来,虏个戏子也是没人管的。"
茶馆老板忙道:"您老可别这么说,那位公子是真心请您赏光。"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要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他真要虏您,恐怕也真不是难事。您又何必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这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不然您也为你们戏班想想,为班主想想啊......"
木莲子面无表情,冷冷道:"谁又来为我想?"
说罢拂袖而去。

刚出了后门,眼前一黑,不等挣扎呼救,后颈一痛,昏死过去了。

醒来是在一张华丽的床上,不等睁眼便听到有人大呼小叫:"醒了,哥,他醒了......"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站在床边,怒气未消。旁边的锦衣男子陪着笑脸小声道:"哥,别生气啦,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华衣男子咬着牙:"墨玉,住嘴!"
那被唤作墨玉的男子忙收了笑,弱弱的说:"哥,为了一个戏子,你杀了三个侍卫,现在还......"
没等他说完,华衣男子大吼一声:"滚--"
墨玉脸色发白,一溜烟跑了。
华衣男子侧脸低头往床上看,正对上木莲子的一对杏眼滴溜溜看着他,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华衣男子终于道:"在下程墨言,木老板受惊了。我代舍弟向您道歉。"
木莲子眼睛眯了一下,冷笑道:"程公子言重了,小人可受不起。"
程墨言面不改色,沉道:"木老板受了惊吓我理应赔罪,就请您留在寒舍安心休养,其他琐事自有人安排。"
话好听,语气却没有半分商量,硬梆梆甩下这番话,程墨言便退出房去,留下木莲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第十章 墨言

清,光绪十五年,春。
苏州城怕是早忘了曾红极一时的昆曲名角木莲子,不过大半年光景,就不再有人提起了。
这做戏子的红了也只是戏子,供大家伙儿玩乐罢了,再大的排场也有倒了的一天。有人捧是角,没人捧就什么也不是。

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停在云来茶馆门外,他手里拿了一块梅花糕正往嘴里塞,满嘴包着吃的含糊道:"牙,那人不知还在不在这里唱戏呢?"
牙摇摇头,道:"门庭冷落,怕是不在了。"
这少年正是阿九,一年前听了木莲子的昆曲念念不忘,缠着易牙再游苏州,专程拜会这位木老板。
可惜进去一问,木莲子早不唱了,竟没人知道他的去处。打听了半天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也不知哪个是真的。

阿九生着闷气,易牙也不安慰他,还催着他早些离开,这一走也就再没有去过苏州。这昆曲唱得人也越来越少,唱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一百多年来也难忘木莲子唱着"绵搭絮"的情景--
"雨香支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敦,意软鬟偏......"
千娇百媚的扮相,百转千回的唱腔,如一杯醇香美酒沁人心脾,让人品了百年也不忘其味之美,其香之醇。

阿九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再次遇到木莲子,更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
他再次打量这面前这个男子,除了看不出五官,别的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一身青衫一尘不染,竟与百年前见到的一样。
木莲子似乎也感觉到阿九的目光,背过脸去,从身体里发出声音道:"既然是故人,我也不为难你们,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家都爽快些,早些完了事也算各自的交待。"

林树就要动手,易牙拦了,道:"木老板何苦一心求死?"
木莲子冷冷道:"谁死还不一定,我一个死了百年的人,还怕的什么!"
易牙道:"他把你封在镜中,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你何苦为他卖命。"
木莲子不再搭话,挥手抛起菱花镜,镜面放射出五彩的光芒。那鹦鹉也理顺了毛,昂首站在他的肩上,发出刺耳的鸣叫。
易牙突然抬手,速度快到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眨眼之后那鹦鹉已被他夺了去,抓在手上。
木莲子飞身来抢,被易牙闪开,任他怎么拼命也沾不了身。
木莲子怒道:"你我之间的事,不要伤及无辜。"

易牙把鹦鹉递给林树,那鹦鹉挣扎了一下,没用,也就很识时务的不动了。
林树笑道:"这位姓木还是姓李的仁兄,我看这鹦鹉也比你懂事啊。"
木莲子朝林树扑来,这次是阿九拦住了他。
林树摆弄着手里的鹦鹉,那鹦鹉却很高傲得不让他碰颈部以上,即便是抚摸身上的羽毛也显得非常不乐意,喉咙里发出咕咕声以示不满。
易牙对林树道:"快动手。"
林树继续笑道:"催什么,难得他也有今日。"

说虽这样说,林树也不再玩笑,掏出朱笔在鹦鹉背上快笔鬼画了一番,口中念道:"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急急如律令!赦!"
手中一空,鹦鹉展翅飞起,轻轻落下,站定。
一团光影中站着的哪里是鹦鹉,分明是个清瘦俊美的男子,一身华服,不怒自威。
这男子深深一个鞠躬,道:"多谢玉清大人。"
林树挑了一下眉,讪笑道:"墨言也有向人低头的时候,真是难得。"
男子淡然道:"墨言被符咒所困,不低头不行。"

阿九看得迷茫,木莲子却看得愤怒。
他的声音似乎也因愤怒而发抖:"程墨言,你骗得我好苦......"
程墨言波澜不惊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不安,静静走到木莲子跟前,犹犹豫豫低声唤道:"莲--"

木莲子一拳挥在他脸上,半边脸一下子红肿了一大块。
程墨言静默着任他打,打累了,木莲子把手上的镜子往他身上摔,被程墨言抓住了手。
"小心砸坏了镜子,伤了自己。"
木莲子甩开手,怒道:"我死我的,轮不到你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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