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圭也不在意,呵呵一笑,忽然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传皇上口谕──”
一句话下来,大臣们都慌了,忙忙起身跪下,程旭良忍了忍也从案後绕出来跪在地上,韩梦圭这才说,“皇上说,‘太尉前方劳苦,腿上有伤,免跪,就站著听审吧。’”
大臣们爬了起来,相里若木看了韩梦圭一眼,吃力地爬了起来。程旭良气得一下跳起身,“韩梦圭,皇上真有这样的旨意?”
韩梦圭嘿嘿一笑,“我还能矫诏不成,再说,刘大人也在这,刘大人,你说我有胆子矫诏吗?”
大臣们都看著刘未,刘未宽厚一笑,“程大人,我看您还是接著审吧。”
程旭良无法再说什麽,今天无论问了相里若木什麽,相里若木都是一句,“无话可说”,现在韩梦圭又来了,这是越发不顺。
“我问你,相里若木,当初废帝有什麽过错,你为什麽要废掉他,甚至株连皇太後,你是什麽心肠,要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程旭良一拍案子,厉声问道,相里若木站著身量很高,使得程旭良方才好容易营造出来的心里优势立刻就消逝了。
相里若木没有看著他,似乎在看著某个虚无的一点,微微张开唇,却半天没有发出声来。不过这次没等他说话,廷尉署大堂里就发出一声冷笑,程旭良抬起头看过去,又是韩梦圭。“韩梦圭,你到底要干什麽?”
“程大人,你不是连当初太後一门如何篡权干政都不知道吧?”韩梦圭无所谓地说,“天下是景氏的天下,如果不是皇上要太尉废除了文氏一门,说不定天下就姓文了,你问太尉这话又是什麽意思?你该不会想要找来皇上,审审皇上是如何即位的吧?你想指责皇上弑弟即位?”
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丢下,整个廷尉署大堂鸦雀无声,无数个人暗地里倒抽冷气,事态急转直下,已经超过了最初的界限。相里若木慢慢抬起头。程旭良满脸涨得通红,“韩……梦圭,你这话什麽意思?”
“我没有什麽意思,审案的人是你,你继续问吧。”韩梦圭冷哼一声。
程旭良不敢接著韩梦圭那个话茬说下去了,“相里若木,我再问你,你……你私自将皇上软禁在太尉府数个月又是什麽意思?你竟然还挪用皇上内孥里的钱给自己修建园子。”
相里若木轻微地叹了口气,似乎也不想回答,最後开口说,“皇上看中了太尉府里的马场,在那里学骑马。园子是给皇上修的,皇上的别苑。”
“分明是狡辩之词。”程旭良的确很恼火,相里若木和韩梦圭竟然把一切都推到皇上身上。
“得了吧,”韩梦圭的声音高到压过了他,“你这是要审太尉还是要审皇上?皇上让你审太尉擅离职守的事,你就该问这事,你夹七夹八的问这麽些话是什麽意思?”
“你,韩梦圭你太嚣张了。”程旭良气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大臣们早就一片窃窃私语。有聪明谨慎的已经知道韩梦圭自己断不敢如此大胆,也就知道了皇上是什麽意思,开始陆续偷偷离开廷尉署。也有忠君又有节气的在一边跟著斥责韩梦圭,不愿放弃能推倒相里若木的这个机会。
“皇上口谕,”韩梦圭忽然说。大臣们一怔,程旭良恼了,“韩梦圭,皇上口谕还有一段一段传的吗?”
刘未忽然猛烈咳嗽了起来,大臣们都看了过来,刘未喘了一大口气,“唉,人老了,咳嗽病又犯了。你们这些人到底接不接旨。”说著自己先跪了下去,众人见老宰相跪了,也就都跪了。
韩梦圭大声道,“皇上有旨,‘倘或因为太尉官位太高,程旭良审问不明,便由同列为三公九卿的宰相刘未代为审理。’”
程旭良没有回话,但是由刘未代言,又是合规矩的,说不得只好让开了正位,老宰相上去换人,众官员也无法不服。
刘未慢慢站到案後,在案子上东弄弄西弄弄磨蹭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子,才说,“太尉,为什麽擅离职守?呃……太尉要从实说来,好呈报给皇上。”
相里若木说得很迟缓艰难,“因为想要了结一件事,虽然知道皇上会动怒,可是还是必须回来不可。何况李允之──旧部甚多,景檀心和李允之叛乱似乎已经不可避免……我以为我回来,可以让李允之改变念头,我著实不愿意跟李允之……兵戎相见。”相里若木说完,陷入了一阵沈默,也许是太尉不正常的伤感语调,或者是什麽,一阵子没有人继续说话。相里若木又说道,“至於个中原由,只要这样转呈皇上,皇上都会明白的。”他看著一边飞笔记录的小吏,什麽时候变成想跟景曦渺说句话,还要这样由人转奏的地步了。
半晌,刘未才老眼昏花地意识到他说完了,“嗯……可是统兵元帅玩忽职守,也是大罪,太尉这个职位是不能……”
相里若木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鹅黄的小布包裹,打开来,一只白玉猛虎伏於方石之上,是太尉的大印。一众朝臣其实也没料到相里若木如此轻易地就交出了大印,目瞪口呆地看著刘未命侍从接过来,妥善包好,回头交给了韩梦圭。
“相里若木连降三级,廷杖八十──按照先朝惯例,可交黄金一百两免杖刑,相里若木你可以接受吗?”刘未问道,韩梦圭匆忙回头给他一个眼色,刘未心领神会自己接了话头,“就这样吧,让家人交给廷尉署黄金四百两,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刘未一阵剧烈的咳嗽,“唉,人老了真是不重用了。”程旭良刚要说什麽,刘未拉住道,“韩大人,程大人,咱们到皇上跟前复命去吧。”一句话把程旭良堵死。
宰相在上面主持大局,虽然看著磨磨蹭蹭哆哆嗦嗦,可是几句话的功夫风驰电掣地已经把相里若木的太尉撤掉,文官堆在下边惊呆了,本意是要将相里若木拿进大牢,择日处死,可是如今他没了兵权,连太尉的官衔也丢了,一时之间他们再要怎样又不知道了。弹劾相里若木这事本来该有个牵头的人,大家好一哄而上,可是刘未是明摆著不跟他们掺和了,廷尉又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根本不懂得拉帮结夥。更何况,关键的是,一个没有兵权又没了太尉官衔的人,已经什麽都不是了,说是被扳倒了也差不多,再要怎麽弹劾他,都不急这一刻了,何况皇上是什麽意思,大家还得回去揣摩私底下商量一下。因此底下的官员嗡嗡嗡苍蝇一样的嘀咕,都站起身要离开廷尉署。
韩梦圭笑嘻嘻地搂住程旭良的肩膀,低声说,“程兄,你做得够狠啊。你走後我就跟皇上说,你肯定会趁机收拾相里若木。皇上还不信,把我骂了一顿,皇上觉得你受过相里的恩,又是个聪明人,以为你不会做事太过,而且你又素来是个清正廉洁之人,官声也好,同僚也认同你,让你审相里若木怎麽看都应该很妥当。亏得我硬把皇上激到相里若木他家门口,皇上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看著你是怎麽绑著相里若木,怎麽把他押上囚车,怎麽游街,呵呵,皇上当时就傻眼了,当然咱们也就私下里说说,你是没看到当时皇上的脸,心疼得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程旭良惊异地看著韩梦圭,韩梦圭拍拍他,一手还抱著相里若木的大印,“我告诉过你,锋芒太露了,是肯定会被折断的,你就是不信。相里若木这次在北疆立了那麽大的功你怎麽就看不见了呢?我告诉你吧,把他这太尉职位撸了是皇上的意思不错,可是皇上说了,过几天军队开回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封赏给相里若木的就是太尉这个职位,军权还是他的。不明白了吧?因为皇上信任相里若木,远远超过了对你对我,有相里若木给他管著军队,他才能对百官放心,你我也在百官之列。”说罢一笑,撇下程旭良,捧著太尉的大印扬长而去。
相里若木没有等韩梦圭,在一室朝臣的吵嚷中最先离开廷尉署,想要走得快一些,腿伤却疼得让他不能办到。在廷尉署的大门口,韩梦圭的马车还停在那,相里若木无意撇了一眼,忽然意识到马车附近的两个仆役格外眼熟。韩梦圭这人生活俭朴,出门从来都是只有一个赶车的马夫而已,他停了脚步,两人中的一个分明就是早上在皇宫里对他拔剑的侍从。
相里若木的心脏砰砰跳动,几乎不能呼吸,“曦渺,”他走近马车忍不住叫出声,景曦渺就在门外等他吗?“曦渺,”马车帘子低垂,没有声音。侍卫对他怒目而视,粗鲁地说,“快走开,随便喊皇上名讳你是不是疯了?”
门帘内还是没有反应,景曦渺这麽铁石心肠吗?一个侍卫向相里若木一拳打过来,相里若木右手递出,仿佛随意似的化解了这一拳,左手掀开帘子。侍卫被抓住的上臂奇异地扭了一下,惨叫一声,胳膊被扭脱了臼。
相里若木没有看他,他看著马车发呆,马车里空空如也,什麽人都没有。也许这个侍从就是跟著韩梦圭出来办事的,自己竟然以为会是景曦渺在外头等他,想要见他。
烟波浩渺 71
也许是太尉府还没有解禁,相里若木连个来接他的家人都没看到。不知今晚是民间的什麽节日,离了廷尉署几步远就是下一条路,花市灯如昼,也许仅仅是百姓在庆祝战争的彻底结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慢慢穿行,到处是笑语融融,他却想不出该往哪走,他为了他们而流血流汗,然而他们却都跟他没有关系。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他喝醉了酒,在街上乱走,最後走到皇宫里,结果就见到了那个人。他就在那儿,仿佛在等待著他,那时候他也是历尽沧桑,满身风霜,身心疲惫,然後遇见他,他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就在他生命中的那里,等待著他。
青涩懵懂也好,聪明睿智也好,只是仿佛一片浩渺烟波,波澜不兴地一点点吞没了他。而今天呢,他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疲惫不堪,如同他当初一样,在心底蛰伏著一只受伤的野兽,从内心深处,无奈地望著这个世界。他想见见景曦渺,想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想要什麽。也或者,他其实就是太想他了。
街市两旁的店铺都张灯结彩,小摊又占据了街道,人群挨挨挤挤,还有穿梭其间带著各种面具追逐打闹的孩童,没有人为太尉鸣锣开道,不断有人撞在他的身上,今夜,他什麽也不是。他苦笑了一下,倒没有那麽多的感触,也不觉得有多凄凉,只是……一只手从身後攀上他的肩头,他的脚步迟滞了一下,以为是认错人的路人,还没回头,身後那人的另一只手伸到他的前方,不大的手掌在他的眼前托著一块桂花糖。
相里若木喜极回头,却被一张哭泣的丑脸吓了一跳,他匆忙伸手掀起那张面具,面具下他熟悉的小脸笑颜如花。
“曦渺,”他在喉咙里低声地唤著这个名字,还以为景曦渺是真的在生著天大的气,再见他不知又要等到多久之後,或者只能跟其他朝臣一样在他的宝座下远远仰望。谁知道,他就微笑著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是在巍峨皇宫里,而是在最平实不过的熙攘街市上,他把景曦渺紧紧搂在怀里,狠狠搂著,就那麽伫立在人群里,他的脸埋在景曦渺的头发间,深深吸一口气,体会著胸腔肺部一起刺痛的甜腻。
街市上有多少人侧目,他不太在乎,景曦渺也抱著他,手绕在他背後,攥著桂花糖,他在景曦渺的额上亲吻,然後又继续拥抱著不想松开手。烟花在夜空绽放,大家都在抬头仰望,没有多少人注意在街上拥挤的人群里拥抱的两个人。
他松开景曦渺向四周看去,景曦渺一声不吭地等著,就像他一贯那样,相里若木拎著他,把他带到路边店铺的房檐下,低声问他,“你的侍卫呢?你怎麽自己在街市上?”
景曦渺不吭声,略微低著头,相里若木急躁起来,声音高了,“回答呢?你怎麽胆子这麽大了,私自到这麽混乱的地方来?”
景曦渺低著头,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後向前一步走到他的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头顶上的面具被蹭到脑袋後面上,相里若木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攥得不仅仅是桂花糖,还有一个泥人,可是想看他的脸,却看不到。旁边的店铺是一家卖红豆糕团的小店,在旁边忙的店主看著他俩发笑,景曦渺长得实在不高,又削瘦,在相里若木身边越发显得小,这店主素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冲相里若木说,“大家子管的真严!是弟弟偷跑出来玩了吧,你看他都被你训哭了,饶过他这一回吧,今天全京城都在热闹,别拘得他一个孩子那麽紧。”
相里若木紧张了,伸手去景曦渺的脸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水,他想把景曦渺拽起来,景曦渺匆匆忙忙在他的胸前把眼泪蹭干。不论相里若木怎麽拽他,他都侧低著头不看相里若木,店主看著他的模样似乎觉得他挺好玩,“小兄弟,今天一下午都看见你在廷尉署衙门门口逛来逛去的,肚子不饿吗?给你块红豆糕团吧,别嫌弃,我这糕团是全京城最有名的。”
一下午?相里若木拉住景曦渺攥著泥人的一只手,心脏跳得有些快,景曦渺头转在另一面看著店主,把一个带著面具的後脑勺留给了他,他无可奈何。景曦渺抽了抽鼻子,“我要两个。”
“两个红豆糕团?好的好的。”店主包了两块给他,相里若木伸手去衣服里摸钱,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带钱袋。
“哈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看你们的打扮就是富贵人家,以後多关照小店生意就是了。今天好日子,算我请小兄弟的。”店主人爽快,那边又过来几个人也要买,就快手快脚地又去忙落了。
“我有带钱的。”景曦渺低声嘀咕了一句,在店主摊上的钱盒子里放了钱,转身拉著相里若木走了,路上顺手递给了相里若木一只红豆糕团,相里若木刚要阻止景曦渺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景曦渺已经一口咬上去了,因为刚刚哭完所以相里若木也不敢造次让他吐出来。
身後店主正在对著钱盒子里的金瓜子发呆,想不出来刚才在这哭鼻子抹眼泪的孩子是什麽样的金主。
相里若木搂著景曦渺让他不至於被人群挤得太严重,他把景曦渺带上了附近一家酒楼,包了二楼一间,景曦渺坐在窗户上著看下面的灯市和喧嚣,还有夜空中的烟花,似乎觉得很奇妙。
相里若木不知道该说什麽,从哪句开始。最後看著景曦渺把面具翻过来,带在脸上,头靠在窗上,那张哭著的脸真丑。“曦渺,”他怜爱地看著景曦渺,想摘下他的面具。
被他用手挡住,“没有脸见你了。”鼻音软软,好像又哭了。相里若木的手放下了,“你过的好不好?”
景曦渺没有回答,相里若木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些心疼,笨拙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景曦渺没有吭声,相里若木问他,“还气吗?”
“不是因为气我才……”景曦渺说了半句,又低声补了一句,“气还是气的。”
“我知道不是因为气,也知道不是曦渺本意,”相里若木拉著那只小手,就不自觉地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景曦渺带著面具的脸转了过来,又转开,可是也没有抽回手,“应该恢复廷尉署监管军队的事我们以前谈过很多次了,曦渺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做这件事很好。只是我想後来的审问并非完全曦渺的本意,如果是曦渺的本意,那是不会问为什麽不跪,为什麽要三不五时地停留在太尉府的。这种问题要我怎麽回答,难道要我回答因为曦渺爱我吗?”
景曦渺低下头,相里若木轻叹了一口气,“我爱曦渺,越是如此,越是觉得愧对紫菀,接到一封信知道紫菀在弥留之际,我忽然觉得一种解脱,纠缠了十几年的执念好像终於找到了解脱之法。我希望这是真的,希望紫菀活著,这些年我一直对紫菀的死耿耿於怀,如果她真的还活著,我还可以陪她最後几天,让她死得不那麽凄凉,那麽我也就可以终了这份愧疚。我想好好地爱你。”
“不是要离开我吗?不是觉得紫菀比较重要吗?连江山都不顾了,我哪里比得上紫菀?”相里若木看到泪水从面具下面滑落下来。
“是因为你比较重要。”相里若木回答得很肯定,“是因为我更了解你,所以知道即使有危机,你也能够化解。我了解你的才能,了解你看似软弱其实坚韧的意志,你需要的只是机会,从我的身後站出来。一旦有一次你独立处理了危机,在将来的岁月里,你就会超越我,我只适合做一个将军,而你适合做一个皇帝。当然,那是作为一个想要辅佐一位明主的太尉的想法,作为相里若木,我非常心疼我的小娇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