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圭的意思是催促太尉即刻进攻,将後方已经空虚的实情告诉太尉。景曦渺一口回绝。相里若木一定是遇到了不能说的困难,没法立刻进攻,他怎麽可能放下骄傲跟自己细说他现在的难题呢?而自己被相里若木这麽信任,江山都交给自己了,自己竟然不能为他稳住後方,不能为他拿出钱粮来,将来有什麽颜面对他。
几下里煎熬,把景曦渺急的接连几日失眠,这天晚上皇後过来看他,景曦渺一见了自己的皇後就尴尬万分,皇後也知道没趣,坐坐也就走了,不过倒是体贴皇上最近幽思国事,所以带了养神汤来,景曦渺巴不得她快走,急急忙忙把汤喝了。皇後一走,景曦渺就把刘公公叫过来,“没事别叫皇後过来,他要再来,你就编个话把她挡住。朕见了她就觉得慌。”
“那是皇上这几日心神不宁,今日皇上好好歇歇吧。”刘公公一面说著一面叫小太监们把景曦渺的床铺好,见景曦渺翻著相里若木的那堆信,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想了想便说道,“怨不得皇上看著皇後总不入眼。”
景曦渺抬起头来,“你说是为什麽?”他就不相信刘公公敢再把相里若木扯出来。
“皇後的模样比皇上差得远了,皇上只要照照镜子就比看见皇後心情还要好,那皇後还有什麽用处。”刘公公狗腿地添趣儿,说的景曦渺倒是一笑。说景曦渺比女人美,这并不是什麽夸奖景曦渺的好话,说不定还会让景曦渺恼火。但是若说他从没想过相里若木也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说自己比那个连相里若木都赞过是美人的皇後长得美,确是碰对了他的心思,让他在这几天的忧虑後难得地高兴了一会功夫。
所以他攥著相里若木的玉躺在床上的时候,心绪比平时安宁了许多。一边盘算著下个月的钱粮去哪凑,一边真的睡著了。刘公公松了口气,因为景曦渺最近几乎睡不著觉,所以他怕景曦渺睡不实,便在门外伺候著,没有离去,再有若是大臣们来见皇上,这个内宫总管太监也有权力拦一拦他们,不让他们吵到皇上难得的睡眠。
景曦渺这一觉睡得倒也安稳,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唤人进去伺候。已经将近子夜时候,刘公公也倦了,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想要打个盹儿。朦朦胧胧的听见外边人仰马翻的吵闹,惊得清醒过来,想要呵斥小太监去看看外边是怎麽了,猛地醒悟,平常宫禁之中如何可能喧哗?想是必然出了大事,相里一平今晚并不当值,外边只有皇上身边惯常的小侍卫,里边只有小皇上自己,刘公公的汗都冒了出来。
“外边当值的侍卫是谁?”他才问,就听见蹬蹬蹬马靴踩在砖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响亮坚决的声音回答他,“刘公公,我是相里一平,来见皇上。”
刘公公抹了一把汗,只觉得心回到肚子里,“慢著些,皇上睡了,凭是什麽事都要缓缓的,别惊了皇上。”
“是,”相里一平已经走进到灯下,刘公公看了他一眼,大惊失色,他亮银色的盔甲上竟全是血迹。“这……这……难道是反了天了吗?”
“反不了天的。刘公公,皇上呢?皇上平日睡觉是何等的轻?怎麽今日这麽吵皇上还不起来?”相里一平狐疑地看了刘公公一眼,刘公公被这样一问也吓坏了,一时竟不能答。
相里一平不去管他,直接闯进景曦渺的宫禁,景曦渺平躺在床上,手里攥著一块白玉。“皇上,皇上。”
刘公公连忙跟进来,看到相里一平在摇晃景曦渺,本能地呵斥他,“你疯了,怎麽能这麽动皇上?”
没料到相里一平猛地抬起头,血红著眼睛看刘公公,刘公公被看得退後一步,相里卫尉一把拔出他还滴血的宝剑,“你这个阉货,皇上为什麽叫不醒?”
刘公公这才注意到,任凭相里一平怎麽摇晃,景曦渺竟然没有反应。他张著两只手,呆呆地看著景曦渺的脸,猛醒过来,“皇後,皇後,皇後给皇上进了一碗药……”
烟波浩渺63
“皇上喝的是什麽?”相里一平急躁地问到,今天晚上如果没有一个清醒的皇帝,他不敢想後面还会发生什麽。
“卫尉大人,皇上喝的的确是安神的汤,只不过剂量大了很多,这跟皇上最近劳累过度也有关系。依老臣看来,还是让皇上继续睡下去,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皇上自然会醒过来。”经常来给皇上诊脉的老太医徐徐地说。
相里一平刚要开口说话,廷尉署左监程旭良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相里将军,京城已经戒严了。皇上好了没有?”
相里一平摇摇头,“我马上必须要到城门上去,可是我们完全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知道是哪路人马在围攻京城,就像瞎子一样。现在皇上不醒,我们又像没有脑子一样,这样我真不知道京城还能撑多久。刘公公,你马上去把那个皇後拖过来,我要问问她是怎麽回事?”
回过头来看皇上,还是昏昏沈沈地睡在床上。韩梦圭也闻讯过来,基本上,朝廷新的中枢聚集在这里,然而却无能为力。韩梦圭略通医术,跟太医那边问了一阵子,暗暗拽相里一平的衣角。相里一平看了韩梦圭一眼就跟著他向外间的僻静处走去。
韩梦圭看看左右无人,“卫尉,如今之事已经到了刀刃上了。倘或皇上不醒,做不了主,咱们什麽事也做不成,而且这事瞒不住,很快那些老臣们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就会一口咬定太尉回师攻城,咱们劫持皇上,即使京城布防在你手里,内外这麽一闹就乱了。而且此事蹊跷得很,我怕还有後续,不会这麽简单。”
“我也觉得这事来的不好。先是京城忽然有暴民作乱,一直打到皇宫里,妈的,老百姓哪有那麽大的能耐,能打死皇宫侍卫,还能一直打到皇上寝宫门口,而且那麽熟门熟路。”相里一平恨恨地说,向著皇宫的华贵地面上吐了一口血,韩梦圭估计他是在夜晚的混战中被打掉了牙齿,料来他虽然轻描淡写地说,但是这一夜皇宫必然危急得很。相里一平出身行伍,是相里若木提拔上来的,本就是草根微末之人,投身相里若木之前还曾经落草为寇,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还有什麽顾及。所以如今到了危机之时才现出自家风格来,韩梦圭冷瑟瑟地觉得他今晚杀人杀的很是爽快。
相里一平接著说,“而且据廷尉署说这夥人还是傍晚才进京城的,之前根本就不是京城之民。程旭良说他们这些人是先奔著我家去的,可是我的家小早就按照皇上说的搬出京城,到原籍乡下去了。他们弄这一出不会就这麽了了,可是皇上不醒……”
“这就是我要说的,”韩梦圭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越拖越会出事,必须让皇上醒过来。你过来,你看见没有,那几个太医都不著急,就是说皇上喝了那些安神汤,即使剂量加大,也不是什麽大事,所以他们不害怕。但是他们为什麽不想法让皇上醒来?你也知道咱们太尉,嘴上虽然从来都不说,可是他宝贝这个皇上宝贝到什麽程度,咱们还能不知道吗?你想想以前那几个太医因为出了丁点的差错,让皇上多受了点罪,结果呢,贬的贬充军的充军,这几个心里能没有自己的算盘吗?他们要是用强硬的方法强迫皇上醒过来,就算皇上此时不可能怪他们,彼时太尉一回来,倘有人多嘴告诉太尉,你想他们还能在太医院站住脚吗?他们是太医,才不管旁的事,他们只管负责皇上身子不要出一点差错,所以他们自然等著皇上自己醒来。”
相里一平恍然大悟,“妈的,我说皇上就是喝了点安神汤怎麽他们就没法子了,这几个老东西真他妈找抽。”说著转身就向外走。
“唉?你干嘛去?”韩梦圭赶忙叫他,可是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任他出去,自己在外厅急得团团转。片刻相里一平就回来了,韩梦圭看他一眼,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你你你……”
相里一平也不理他,肩上抗著一桶水,里面犹沁著冰窖里起出来的冰块,“你放心,过年时节皇上大半夜的在外边睡著都没冻死。”
里边太监太医,还有被太监拖过来的皇後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相里一平一桶冷水淋在龙榻上。作死!韩梦圭在门口默念,作死吧你!
景曦渺咳嗽一声,含混地叫了一句什麽,坐了起来,哆嗦著咳出嘴里的水。谢天谢地,韩梦圭抓起一边的毯子,第一个冲上去围在景曦渺身上,“皇上,您可醒了,您再不醒天都反了。”
“是谁?……”景曦渺喘上一口气来,“要淹死朕。”
“皇上,京城九个门外都是兵,是谁的还不清楚,今晚有暴民在京城里攻打皇宫,企图里应外合。”相里一平丢下水桶,跪在地上。
景曦渺彻底清醒了。
烟波浩渺 64
景曦渺换了一身衣服,小太监还没来得及把衣带替他系好,就被他一把推开,急匆匆地走到案前,在一个匣子里翻找东西。景曦渺扫了程旭良一眼,“还是没有动静吗?”
“太尉府里没有任何异动,也没有太尉府的人与毓江王在京城的馆驿联络。”程旭良停顿了一下,“不过令臣奇怪的是,便是毓江王自己的密探这个月也没有来京城。”
景曦渺愣了一愣,似乎也有点摸不著头脑,无论是开战之前还是之後,毓江王的密探都在京城和藩国之间穿梭不停,程旭良一直在监控这些人,景曦渺心里有数。但是如今突然不见了,才是……
“皇上,难道是景裕叛乱?跟毓庆王开战之後,皇上曾经对景裕下过一道随时勤王的密诏,难道他拿到密诏之後,就变了心思,在朝廷和毓江王都被牵制住的时候想要趁机占领京城,自立为帝吗?”相里一平对於景曦渺的不吭声早就受不了了,景曦渺再聪明也是个年纪轻,现在是不是吓傻了?他烦躁地看著沈默著发呆的景曦渺。
景曦渺眼睛盯著前方虚无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摇摇头。突然开始动作,急急忙忙地从匣子里取出一叠奏折,小太监想上来帮忙,被他忙忙地推到一边。相里一平,韩梦圭,程旭良都盯著他却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地上还跪著一个低声哭的皇後。
景曦渺忽然抬起头,好像才想起皇後来,淡淡地说,“你起来吧,这次的事你是无意还是有意,朕懒得跟你追究。不过朕有句话,希望你放在心里,有朕一天,你才能在皇後的位子坐一天,朕要是不是皇上了,你这皇後的位子──也就坐到头了。”
皇後猛地抬起头,连哭都收了回去,她只看到皇上冷淡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过,“皇上,臣妾……”
“做过皇後的人,只有两种身份,皇後或者废後,朕是不会废了你的,你可不要自己废了自己。有空的时候读读史书,养养性子,不要跟著别人起哄,或者被人利用。你什麽都不用说了,回去吧,以後,朕不想再看见你。”景曦渺将奏折和一堆信件一一排在案上,按照时间顺序对应起来,忙著重新看上面的内容,不再理会皇後。
皇後软了身子,刘公公连忙上来扶著,“皇後,走吧。别在这儿惹皇上生气了,天下除了皇上只有皇後您最尊贵,您还是回宫去好生享清福就罢了。”
韩梦圭看著皇後虚弱地离开,走出门时,回头忽然回头看了皇上一眼,不可谓不恨,“皇上,您为什麽不让廷尉署彻查此事?”
“查什麽查?今天一晚上能查得出来吗?今天晚上查不出来还有个屁用?”景曦渺心烦意乱地骂了韩梦圭,韩梦圭吸口气赶紧闭上嘴巴,今天晚上小皇上这个急躁脾气模样都够吓人了。看他冷冷淡淡对皇後讲那几句话,警告的绝情决意。那景曦渺叹口气,“再说,查皇後,那不是逼宰相刘未造反吗?索性就给她爷爷一个天大的人情,让那个刘老头来还我!”
景曦渺再不说话,眼睛在信件和奏折上扫视著,几个人猜不出由头来,也只好等待著。相里一平急得几次要开口,都被韩梦圭拉著衣袖拽住,此刻正恼怒不已。
“西源州的吴鸣宇,他的奏折几日没到了?”景曦渺忽然问话的时候,相里一平正在甩开韩梦圭,两人被这突然一问都卡在那儿想不起来了。景曦渺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朕问你们吴鸣宇的折子几天没到!”
韩梦圭反应的到底快一些,“十五天,皇上,十五天。不过吴鸣宇平日也不是天天上折子的,就算十日不到也……”
“混账!混账!”景曦渺扶住自己的头,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念叨著,“十五天,太守不能利用军队的驿站,他的折子到京需要五天,也就是说,二十天以前就一定出事了。”他的手指顺著相里若木写的密信向前滑,停在大约二十天前的信上,上面对应的奏折里,相里若木没有详细提到战况,只是说很顺利,下边同一天来的密信里,相里若木说要送给自己一个礼物,然後还要补偿自己一个夏天。景曦渺自己知道是指哪个夏天,哪个委屈巴拉的夏天,相里若木放在了心里,记挂著他的委屈,所以说补……就是说相里若木在那天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夏天开始的时候结束战争,这个夏天他将回来陪著自己,景曦渺被这个事实吓到了,相里若木说的礼物一定是指战争的胜利,在写完那封信後,他就发起了最後的进攻。
韩梦圭紧张地看著景曦渺失去了表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皇上。”他出声唤他,“皇上发现了什麽?”
景曦渺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离,几乎对不上焦距,“太尉在二十天前就进行了决战,而且──应该打赢了所以边关仍旧是稳定的。而李允之一个月前就打赢了毓江王,所以从那时起,京城里就没有了毓江王的密探。虽然他那麽点兵会赢不可思议,但是当然,那是当然的,李允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檀心满腹阴毒计策对毓江王恨之入骨又极为了解,也许毓江王连自己是怎麽死的都还没发觉的时候就死了。我们还做梦呢,他们一定制造了战争的假象给我们的人看,我们白白向他们运了一个月的粮食武器,运尽了京城储备的最後一粒米。李允之和檀心现在围住了京城,粮食调不进来,不用他们来进攻,过几天老百姓吃不上饭自己就要造反,那三万守城的将士也没有粮草,只要一个月我们都会被困死在京城,或者内乱被暴民杀死。今天晚上的一切的确只是个开始。”景曦渺茫然地翻动著最後那一叠信,“我输给了檀心,怪不得别人,我竟然蠢成这个样子,连後面这些信并不是相里若木写的都没有看出来,我简直……後来这些相里若木的奏折也都是檀心写的,他一定是扣住了相里若木最後亲笔写的奏折和书信,然後仿制出来。然而,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相里若木那几十万大军在哪?相里若木在哪?他是不是还活著。”
景曦渺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的浓重的黑夜,这个夜晚太长太恐怖了,最近一个月的忙乱,拖垮了景曦渺的身体,最近的失眠让他处理事情的时候连集中注意力都很难,这点附加优势檀心也算计到了吗?他最近的全部精神都是靠著相里若木软语温存的书信来支撑的,他怎麽可能还有精力会去怀疑那些信的真假,那些并不出自相里若木之手的信,掏空了京城,透支了景曦渺的精力,景曦渺甚至无力去留意其他,甚至没有念头去想想相里若木深知国库了解经济,怎麽可能在合围之後花上将近三十天来寻找一个恰当的战机呢?景曦渺没有去怀疑,是因为对相里若木的一切决定都深信不疑。政治里,果然存不得信任,果然这点信任竟然会被第三方当作武器。檀心,不爱人,却了解人。自己就这麽输了,相里若木给他的江山他坐不稳,而且还输掉了相里若木。
痛苦从胸口满溢开,憋闷的几乎要呕出血来,就连眼前的人,都要成为他失败的牺牲品。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坐的龙椅意味著什麽,有相里若木在身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觉得艰涩任重,现在他知道自己输不起,已经晚了。
“皇上,太尉是不会死的。”相里一平第一个打破了笼罩下来的巨大恐惧所带来的沈默。
“皇上,”韩梦圭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摒著气,“边境那几十万大军不可能开了回来,不然无论如何朝廷也会知道的。但是边境到底发生了什麽,只有找到吴鸣宇的奏折才能知道,也许还能知道相里太尉现在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