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汐坐在外面等,心情忐忑焦躁,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小然作陪,听到若汐不停地喃喃自语,「到底在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听?」
小然听他不停的念叨,不由『叭嗒叭嗒』眼皮,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好似女孩待字闺中,大家长为了她亲事开谈判。有点想笑,怕若汐同自己翻脸,还是忍住了。
小然并不紧张,不是因为事不关已,实在是老童太疼爱侄子了,又是那么性格温和、合情合理的人,待人极好。两三天里小然便将他的脾气摸了个清楚,已经老实不客气的当成自己的叔叔那样亲热。依小然大仙的推测,即便再僵持个十天半个月,最后先退一步的也必定是童叔没错。
小汐人是清清秀秀,不过却是头清秀的牛。
可是明晨与童叔都舍不得这头牛熬出黑眼圈来,于是只好亲自交涉。一方面已经软了心,一方面势在必得,这单生意没有不成的……谁舍得让小汐伤心?
待童叔与明晨谈判结束走出来,小然无声地作一个『哈』的口型,笑弯了眼,在小心眼儿里拼命夸自己──习然直可称是铁口神算了。
但是当事人硬是看不明白,『碰通』一下跳起来,脸儿白了一下。
明晨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
老童神色复杂,却也看不出什么,只是站在若汐面前,细细看着侄子,半晌,才摸摸若汐头,轻叹一声。
事情先放下了,老童不再说反对,却也没说同意,只字不提他与明晨的关系,只是,若汐想在本城升学?那……好吧!
若汐却知道,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尘埃落定,老童不想停留,要回马都拉内岛去。
「为什么?」若汐有点难过,他以为叔叔还是气自己,所以才不肯留下。
「原本这趟回来也是打算辞了工回去的,」老童解释,「明先生一向防人心重,就是怕你被明家的什么纠葛卷进去,结果……唉!」老童直叹气,若汐不由缩缩脖子,老童无可奈何看他一眼,「出来这些年也积攒了一点薄底,回去做个小本营生是没问题的,我回去看过了。如今明家已经这样,工人都已经遣散了,当然更没必要留下了。」
若汐听明白了,有点恋恋不舍:「叔,你先回去也行,等我读完了书,找到好职业,你就来跟我们……跟我一起。」
老童看看他,笑了,「老叔叔陪着你有什么好?有那人不就行了?」
若汐给叔叔这句话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面色赤红一片,心里有点想掉泪。叔叔肯拿这个开他玩笑,其实已经并不是完全地排斥明晨了,虽然他见了明晨还是不假辞色。
明晨到底同叔叔说了什么?
不管说了什么吧,若汐都觉得自己已经幸运到了极点。
叔叔走之前几天,若汐日日缠着叔叔说话,好像重新回到十岁以前,无忧无虑,被叔叔婶婶宝贝着,鸹噪得像只麻雀,说什么胡话叔叔都一脸憨厚疼爱的笑着。
明晨晚上会过来看他们,同他们说一会子话,眼神闪闪烁烁的看着若汐,多半会把若汐看到面热心跳,他便起身走人了。
若汐送他出门,白他两眼,然后进行保留节目──两个人在门廊里吻得难分难解。
门廊两边,桅子花开得那样好,雪白的,一蓬蓬,夜色里香气袭人。
老童坐在屋里,打从鼻子里哼两声,装不知道,心里却有一个地方渐渐柔软下来。以前在马都拉,周家的门口也有数棵高大的龙脑香树,盛夏的傍晚,那树在燠热的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吃过饭后,穿着沙笼的可儿东张西望从木梯上下来,寻到树后……黑乌乌的头发刚刚洗过,又滑又重垂在肩上,她叉着腰,杏眼圆睁……当地出名俏皮美丽的娘惹少女(娘惹:当地对华裔的一种称呼),眼睛像星星一样……
……
站在门口的两人气息不稳地分开,若汐两臂仍挂在明晨的脖子上,胸膛上下起伏着,看着明晨的脸,他略矮一点,需要抬一点儿头,「明年……就该跟你一样高了吧?」若汐目测一下。
「这样很好啊,为什么要跟我一样高?」明晨微笑,小汐的心情真好,像孩子一样淘气地眨眼。
若汐眼睛亮晶晶的,忽然凑到明晨耳边低语。
明晨听得失笑起来,曲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拧了若汐的鼻子一下:「别作梦了!」
若汐气息咻咻,「一定行。」
明晨笑,「那么想在上面呀?等你力气大过我再说。」
「哼!」若汐瞪他一眼。
他把头倚在明晨肩上,看着深蓝色的夜空,许多星子在闪,大块淡白的云象被风吹一样,很快地飞奔着……
停下吧停下吧……若汐心里大声地请求着,这么暖和这么快乐这么满足的感觉,请就停在现在这个时刻吧……
……
若汐送叔叔到机场,阿简开车,明晨很识趣地不去打扰叔侄俩话别。
坐在车上,看着圆圆公里指示牌一个一个飞到后面,若汐忽然抱住叔叔手臂,有点惶惶然,他悄声问:「叔,……真的不气我?」
老童奇怪地看看侄子,不由地笑了,「傻小子!」
他拍拍若汐的手,「跟原来我和你婶想的是有点不一样,叔叔有点接受不过来。……不过,」老童想了想,「不知道你婶婶会怎么说,你一向是你婶婶教的,大概……不至于很错吧?」
两叔侄对视片刻,都眨眨眼。
原来叔叔这样相信婶婶的教育啊?若汐挠头。
不是吧?若汐呆了一刻,笑,叔叔的意思,是他不反对了吗?
叔叔,是想让自己放心吧,在走之前,让自己真正放心!
若汐笑,眼睛里有点发热。
老童叹口气,看着他,「小汐,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好!你好,叔叔婶婶就开心!有什么事……就回叔叔身边来。」
若汐拼命点头。
老童看他半晌,摇摇头,有点诧异:「男孩子,怎么越大反而越爱哭呢?小时摔多重也不掉一颗眼泪的,婶婶吓得带你去看医生,以为你没有神经线……」
若汐抹抹脸,又笑又倔,「哪哭了?没哭!」
老童笑咪咪看着他,不作声。
若汐抬头瞄到倒后镜里,阿简八辈子纹风不动的脸上也有点笑意,他不由得有点赧然,心里软软的暖着……
就在这个时候,倒后镜里阿简的眼睛突然暴睁,面色大变。
若汐只听到悠长尖厉的刮着耳膜的『吱嘎』声响起,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侧面突然出现一辆横冲过来的大型货车,那车煞不住了……
阿简在电光石火间已经做出反应,他猛打方向盘,车身飞一样向侧甩起来……让出了若汐这一侧……
剧烈的撞击在一剎那发生,车身发出令人胆寒的挤压爆裂声,若汐看到阿简的身体象一只脆弱的苹果,被挤压在钢铁与玻璃间……破碎……血溅在方向盘上……
不!……
若汐以为自己会叫出来,张开口,呛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他感到从口里涌出一股腥甜的液体,身体里面有剧烈的疼痛,他吃力地转头,心里有些恍惚的安心……叔叔在动……
脸色雪白,动作有些迟缓,但是老童在移动,吃力地摇晃着已经变形的车门。
要下车!若汐脑袋里嗡嗡作响,思路有些混乱。要下去!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阿简伤得很重!要帮他!
他推身边的车门,『卡』一声,已经松裂的车门被他摔在地上。若汐吃力地迈出一步,模模糊糊看到货车上跳下来两个人。
快……来帮……我们……
若汐心里隐隐约约地喊着……
然后……一切如慢镜头般……
他听到极轻极轻的『扑』的一声……
若汐瞪大眼睛……
所有声音在这一瞬间远离……
那人手里黑洞洞的东西抵在叔叔的额头上……
『扑』一声……
若汐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听到那轻轻的一声……
叔叔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有刺眼的红色的东西从额头上汩汩地淌出来……
不要!不要!
你们在干什么?
若汐的血液在一瞬间冰冻……
颈后一阵钝痛……
一切变成黑暗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叔叔静静地倒伏在鲜红色里……
一个没有窗的房间。
没有窗,没有光线,没有家具。只有房间中央一张床,雪白刺眼的灯泡在头顶发出蛇一样细微的『丝丝』声。
若汐从一个充满疼痛和恐怖的噩梦中醒来,心像有刀子在割,他被疼醒,浑身大汗,发出痛苦的呻吟,费力的睁开眼睛。
多可怕的一个梦!
若汐恍惚地想,梦……不!那不是梦!
若汐惊恐地弹起来,叔叔!阿简!
血红色的记忆爬进他的脑子里。
不!不!
若汐紧紧闭住双眼,试图抗拒。不是真的吧?那不是真的吧?血色鬼魅一样狰狞逼近……
他猛地跳下床来,冲向门口。门,反锁着。若汐使劲摇晃着把手,开始用力砸门,「开门!开门!」他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在吼叫,「让我出去!」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没有人响应。
不知道砸了多久,门忽然『卡拉』一声被拉开,若汐扶着门跌在地上,呆了一下,他抬起头。
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门口,向下看着他。
若汐呆呆回视,记忆中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有一种冰冻般的熟悉感。若汐死死地盯着那张脸,脑子里轰然作响,大脑彷佛被一枪开了个洞,血漫延出来……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泛出褐色……血色的光……少年的喉咙里发出『格格』声,像一只小狼般猝然跃起扑向那个人,他掐住他咽喉,沙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是你!」
是你!开枪的人!
两个男人措不及防,咒骂着与少年撕打在一起。一个男人突然尖利的叫起来,「啊!……松口!」他猛挥掌,将若汐整个人摔出去,然后立刻扑上去死死压住,「你他妈快点呀!」他嚎叫起来。
若汐被压在地上,『呜呜』地咆哮着,挣扎着。
手被反拧着,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剧烈的挣扎中,针尖划过皮肤,留下烧灼般的痛感。有药液,被注入体内。
几分钟后,两个男人气喘吁吁站起来。
其中一个用力甩一下手,看看胳膊上血迹斑斑的齿痕,吸溜了一口凉气,不由恶狠狠骂出来,「这小子他妈的疯了,狼一样,下这样重口。」
他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人。
若汐四肢软软地侧卧在地面上,目光有些涣散,微张着口,细细地喘息着。
男人有些气恼,重重一脚向若汐腹部踹去,若汐吃痛,闷哼一声,抱住肚子蜷缩着,额角上微微渗出汗来。
另一个男人弯下腰去看他的脸,有些好奇,「这药效果倒真是快。喂!」他低声唤,「小子,认得我是谁吗?」
他伸出一根指头,拨了拨若汐的脸,看着雪白面孔上那双迷离的眼睛,水气蒙蒙。少年微仰着头,喉头一起一伏着。男人不由干咽一声,「这到底是什么药?」
「嗤,」被咬伤的男人恶狠狠地笑,「最好是毒药,毒死这小疯子!」
「……」
……屋顶的灯光忽明忽暗,渐渐地,若汐觉得疼痛离他远去,头脑有些昏昏沉沉了,他的眼睛似乎疲惫极了,他闭着眼睛,然而透过眼皮却仍能看到东西。
门……地面……微微晃动着的地面……
一种柔软的麻木感渗入到若汐每一条血管里,若汐想移动一下身体,他的指尖好像想休息,他没有办法指挥他的身体,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脑子里出现一种温暖的颜色……麦色的……阳光般亮着……明晨啊……
若汐知道自己轻轻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是在微笑……好像忘了什么……只记得……山顶的风……风里明晨温柔的手……
从渐渐垂下的眼睑里望出去,若汐依稀看见明晨……微笑着……走过来……
明晨捉住他的手臂,若汐瑟缩一下。
……别怕……宝贝……伸出手来……别怕……
温柔的蛊惑的声音……若汐莫名的放松下来……
真的不痛……象被明晨捉住按在沙发上搔痒……若汐气喘着格格笑起来……臂上有轻微的刺痛麻痒……
醒来会痛……若汐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醒的感觉……痛苦……而梦,而梦……是那样美好……
美好至令人绝望……
灯仍在丝丝作响,黑夜与白昼之间,隐约浑沌……
睁开眼睛时,若汐的视线有些模糊。
身体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舒服,好像血液在血管里哗哗地流得太快,血管有种涨痛的感觉,喉咙干得似有火在烧。
眼睛前面像是蒙了一层黑翳,隐约有个人影。
若汐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是黄昏吗?没有开灯的黄昏?
一张冷冷的面孔,冷冷的眼睛静静看着若汐。
「是你?」若汐看了一会儿,认出这张脸,有些困惑,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他呆呆转头向四下看,就在这时所有意识突然涌入他脑中,若汐吃惊地睁大眼睛。
「沈兆文?」那个名字他只听过一次,此时却脱口而出。
面前的男人,明传胜身边的男人,唇边扯出一个讥诮的线条。
他回身向门口走去,推开门,门在他身后半阖。
若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头脑和行动都有些迟钝,他只是觉得头晕目眩,有些恶心。他听到门外的细语,有人在那里说着什么。
门被推开,他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到底是什么?」那声音熟悉到令若汐心脏停止跳动。
一个人跟在沈兆文身后进来。
他看到若汐,整个人顿住。
若汐寒毛直竖。
明远!
明远瞪着若汐,震惊得无以复加。
面孔上并不能看出来,只是略有些愕然而已,他慢慢转头看沈兆文。
沈兆文笑了,「是,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明远心中一跳,看向兆文的目光渐渐充满复杂的酸涩,「兆文……」
若汐的心中渐渐清明,疼痛也渐渐剧烈,「是你们……杀了我叔叔和阿简?」他开口,面色铁青,「明远?竟是你?」
明远一惊,转回头看向若汐,张张口却没作声,面孔瞬时也变得雪白。精明如他,立时便知道发生什么,他涩然望向沈兆文。
那男人眼中一派安闲地回视。
「……」
若汐声音有些颤抖,「是你!……竟然是你!」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若汐突然暴起,猛地扑向明远,嘶声吼,「混蛋!」他狂乱地叫着,「凶手!」
混乱中明远短促地闷哼一声。
沈兆文与从门外冲进来的两个男人迅速将若汐制住,他被从明远身上剥下来,沈兆文将他手中的一片东西夺过来,『当』一声扔在地上。
那是一块三角铁,尖角锋利。
沈兆文面色阴沈地扶住明远,他手臂上被铁角划破一道,迅速渗出血来。
若汐仍在狂乱地挣扎着,叫骂着。两个大男人几乎制不住他,直到一管药液被推注进若汐的手臂。他的身体才渐渐软下去,满脸是汗,嘴唇上猩红点点。
神智涣散的少年,咬紧牙关。
他的十指暴露在灯光下,指尖血肉模糊。
在短暂的清醒的时刻,那双手自铁床架的支撑处掰下,并隐藏起了那块角铁。
明远抓紧沈兆文手臂,「你给他注射什么?」
那男人看他一眼,「镇静剂。」
明远望着他。
「你不相信我?」沈兆文淡淡问。
明远一震,轻轻垂下眼睑。
「一种特别配制的镇静剂,有致幻作用,」沈兆文深深看着他,「为你……」
他感到手下的人肌肉紧绷。静静地,男人唇边露出一丝笑。
「你要的,」他慢慢低下头,唇擦着明远的耳轮,满意的感受着那皮肤惊悚般的悸动,「给你的,别怕,只要想要,就去拿!」
「……只要你想……他……永远是你的……」
「……永远是你的……」
「……你的……」
那声音丝丝入耳,彷佛在温柔地蛊惑着他的心,蛊惑着他的欲望,一切慢慢退去,只留下温柔而又强烈的执念。
明远的目光慢慢抬起,落到被扔在床上的少年身上……
若汐的眼皮半张着,睫毛微微颤动,迷离的眸光,瞳子有些涣散……美丽的鼻翼随着呼吸缓缓地翕动着,唇……淡红的唇……微张着,有微弱的气息吐出来……脆弱……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