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的琴被辟成两半,扔进火里烧起来。
劈劈啪啪的声响伴著父亲严厉的嗓音在耳边回荡:“你的武学天分也不算太差,怎麽总是不肯好好用功?整天吟诗作画、弹琴谱曲,能有什麽出息?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实在该多干些正经事才对……”
火光映出林沈清秀俊美的侧脸,他垂了眸,薄唇微微抿著,始终一言不发。
所谓的正经事究竟指什麽?
痴迷武学、仗剑江湖,挣一个大侠小侠的名头?甚至像他爹那样当上武林盟主,号令群雄?对他这个出身武林世家的年轻人来说,似乎是最正常不过的那条路。
但是……
林沈微不可闻的叹口气,心底泛起深深的无力感,紧接著就听他爹又问一句:“沈儿,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当然。”
“我明日又要出门一趟,你这几天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反省一下,千万别丢了林家的脸!”
林沈握了握拳,掩去眼底的落寞与不甘,仍旧万分柔顺的应:“明白。”
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很快便转身离去,只留林沈一人独自对著那渐成灰烬的琴。
火还在继续烧。
林沈伸了伸手,试图抓住些什麽,最终却还是颓然的垂下手臂,同样转过了身。
回房,睡觉,练功。
……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其他的一切,全都不必去奢望。
如此想著,恍恍惚惚的穿过回廊之後,却并没有直接回房,反而轻手轻脚的打开後门,偷偷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是扬州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岸边的青楼妓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河上的游船画舫更是莺歌燕语、灯火通明。
林沈一直一直的往前走,四周越是嘈杂,他的心情就越是郁结,整个人昏昏沈沈的,如在梦中。
行了片刻之後,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他怔了一下,刚欲转头察看,就被人从身後紧紧抱住了。
“哎呀,总算抓到你了。”低沈沙哑的嗓音近在耳边,略带了几分轻佻的意味,甚是惑人。
林沈听得心头剧跳,错愕不已。
他从小就开始练武,功夫实在不算太差,怎麽有个人欺到了身边,竟也毫无所觉?而且听对方那语气,好似跟自己极为熟稔。
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凤眸,薄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悠然含情。
林沈瞧得几乎呆住,心口更是越跳越快。
而对方亦现出些惊讶的表情来,一下挑高了眉毛,低呼道:“糟糕,我好像认错人了。”
一边说,一边嘻嘻的笑,双手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林沈窒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应该挣开那人的怀抱。连忙推他一把,道:“放手!”
那人直到这时才松开了手,笑眯眯的後退一步,手中折扇一展,态度甚是风流。“不好意思,我正跟一个朋友玩儿捉迷藏,结果不小心抱错了人。”
……果然是认错了人。
林沈本就是温厚老实的性子,自然也不愿追究别人的过错,只是好奇心起,忍不住问一句:“我跟你那位朋友长得很像?”
“背影几乎一模一样,至於容貌嘛……”那人拿扇子遮住半边脸颊,斜著眼睛望住林沈看,笑道,“同样是国色天香。”
林沈面上一红,这才明白自己遇上了个无赖,连忙袖子一甩,掉头就走。
谁料那人却亦步亦趋的缠了上来,唉声叹气的嚷:“喂喂,你就这麽走了,我可怎麽办?我现在找不到那个朋友了,你可得负责到底。”
“关我什麽事?”林沈猛得顿住脚步,使劲瞪他。
那人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理直气壮的答:“因为你长得太像我那位朋友了,所以害我认错了人,又因为你恰好从这边经过,所以害我跟错了路……说来说去,全部都是你的错。”
“什麽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哈哈。”
那人并不反驳,只低低笑起来,干脆动手扯住了林沈的胳膊,拖著他一起往前走。
林沈当然是奋力挣扎。
但不知为什麽,他的一身武功到了身旁这个男子面前,竟变得毫无意义。无论使出哪种招数,都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
林沈心头发怵,隐约知道自己遇上了高手。
奇怪的是,那人似乎毫无恶意,只是一个劲的逗他说话。
“对了,我姓李,李凤来。不知美人你如何称呼?”
“……”
林沈紧抿著双唇,无论那人说些什麽,全都不理不踩。
李凤来倒是毫不在意,依旧絮絮的扯些废话,极尽轻薄之能事。
两个人没头没脑的晃荡了几圈之後,远处忽然一阵悠扬动听的笛声。
如泣如诉,缠绵悱恻。
循声望去,只见岸边停著一艘小小的画舫,船头立著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容颜若画。月光下,那专注吹笛的神态,那精致俊美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动人。
李凤来只望他一眼,眸底便闪过淡淡的光,匆忙放脱林沈的手,足下轻点,朝岸边飞掠而去。“陆少侠,我可算找到你啦。”
低沈又沙哑的嗓音,与前先抱住林沈时的轻佻语气如出一辙。
林沈呆立原地,又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原来那位白衣公子便是他的朋友。
仅仅是误会一场,从头到尾,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这样想著,转身欲走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朝画舫多望了几眼。
刚才那个姓李的家夥是如何形容他那位朋友的?
国色天香?
嗯,果然半点不错。
对面相思 第二章
第二章
林沈一边想,一边抬手摸了摸脸颊。自己的容貌可差得太远了,就算当真与那白衣公子相像,也仅仅是……背影而已吧?
思及此,忍不住垂眸轻叹一声,终於掉了头往回走。他被李凤来这麽一闹,心情倒是好转了不少,又在河边晃荡几圈之後,便回了家睡觉。
第二天醒来时,一切如常。
林沈照著他爹的吩咐认真练武,但不知为何,怎麽也集中不起精神来。到了夜里更是心不在焉,一双手总是习惯性的叩击桌面。
房间似乎变大了许多,原本放琴的角落如今突兀的空著,就如同他的胸口一般,空空荡荡的,一片寂寥。
如此恍恍惚惚的过了数日後,某天夜里,正当林沈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发呆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
“快来人,有刺客!”
“书房走水了!快来救火!”
屋外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叫嚷声,明明已是半夜时分,火光却将大半个院子都照亮了。家丁们来来回回的四处走动,似乎正急著追寻刺客。
林沈难得遇上这样的状况,一时倒有些惊讶。
敢跑来武林盟主的府邸闹事的刺客,胆子可真不小子,也不知是什麽样的人物,竟能搞出如此翻天覆地的动静?
他本就睡意全无,这会儿既然好奇心起,便干脆取过桌边的长剑,大步走出门去。仅仅是想凑个热闹而已,谁料刚走了几步路,就见一道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刺客?!
林沈低呼一声,连忙挥剑追击。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几乎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依稀瞧见那人用手中的扇子挡了一下。
分明只是把普普通通的扇子,却轻而易举的格开了那一剑,任凭林沈如何使力,都无法再刺进半分。而且剑尖竟似粘在了扇面上一般,连甩也甩不脱去。
……看来对方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
林沈蹙了蹙眉,正欲继续使劲,却忽听那人轻轻笑了起来。
低沈沙哑的嗓音,轻佻风流的笑声,似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那人叫什麽名字来著?
李凤来。
这三个字刚刚跃入脑海,面前那人便将折扇撤了回去。
林沈一时恍神,不由自主的受了那股力道的牵引,整个人直直往前倒去,恰好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哎呀,又有美人投怀送抱啦,我可真是豔福不浅呢。”
熟悉的调笑声近在耳旁,林沈呆了呆,抬眼一看,果然对上某张精致俊美的面孔──凤眸,薄唇,似笑非笑。
“李凤来,你怎麽会在这里?”
“原来美人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李凤来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咱们果然有缘。”
说话间,双手越收越紧。
林沈连忙挣扎起来,红著脸嚷:“胡说八道!快放手!”
“要我放手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说著,故意将头凑了过去,几乎抵上林沈的前额。
林沈心口一跳,急忙别开了头。“什麽问题?”
“名字。”
“啊?”
“你叫什麽名字?”
“……林沈。”
“沈鱼落雁的那个沈吗?果然人如其名。”
李凤来一下便笑起来,眉眼弯弯,而後果然依言松开了双手。
林沈刚获自由,就急急後退数步,举起剑来遥遥指住李凤来,将方才的话再问一遍:“你怎麽会在这里?”
李凤来却并不答话,仅是转了转手中的扇子,道:“你住在武林盟主的宅子里,又跟那个臭老头一样姓林,所以……”
“我是他的儿子。”
“喔,那可麻烦啦。”
“怎麽?”
李凤来微微皱起眉,装模做样的沈吟片刻,突然从怀中掏出样东西来晃了晃。
林沈定睛一看,不由得脱口叫起来:“我爹的盟主令牌?怎麽会在你手里?”
李凤来将那令牌勾在手指上,继续晃啊晃,漫不经心的答:“我刚从书房里偷出来的。”
“原来今晚的刺客就是你!你故意放火烧屋,闹出这麽大的动静,就只是为了偷这令牌?”
“我听说这盟主令牌有趣得很,想跟你爹借来玩玩,可惜他死活不肯,所以只好用偷的了。”李凤来理直气壮的点点头,笑盈盈的挑起眉来,问,“怎麽?林公子是打算从我手里抢回去吗?”
林沈窒了窒,一时无语。
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是否也应该扑上去拼命?
正犹豫间,忽见他爹从书房那边远远跑了过来,中气十足的大喊:“沈儿,那家夥刚偷了我的令牌,千万别让他跑了!”
顿了顿,又特意加一句:“他应当就是毒龙堡的堡主,使毒功夫相当了得,小心别著了他的道儿。”
毒龙堡?
那便是邪派中人了,与自己……绝对是势不两立。
林沈如此想著,一颗心竟不受控制的沈了下去,乖乖听从他爹的吩咐,咬牙挥剑。
李凤来仍旧只是笑,足下一点,轻轻巧巧的偏头侧身,毫不费力的避了开去。行动间,身形飘逸,袍袖翩翩。
原来他非但内力高强,连轻功亦是不弱。
不过,林盟主此刻正飞快地朝这边奔过来,若是合他父子二人之力,李凤来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插翅难逃。
林沈清楚知道这一点,因而刺出去的剑竟失了准头,明明是对著李凤来的胸口的,最後却软绵绵的滑向胳膊,毫无杀伤力可言。
李凤来於是微微一笑,趁机摆脱了他的攻势,轻飘飘的跃上墙头。月光下,他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故意冲林沈眨了眨眼睛,低声呢喃一句:“多谢。”
对面相思 第三章
第三章
林沈的面孔一下就红了起来。
他究竟在干什麽?自己跟这姓李的男子不过两面之缘,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怎麽竟鬼迷心窍般偏了剑势,轻轻巧巧的放他离开?
就在他懊悔的当儿,李凤来已动作优雅的转过头,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那茫茫的夜色中。
林盟主隔了好一会儿才冲过来。他心知已经追不上李凤来了,因而并不白费气力,只表情严肃的盯住林沈看,冷声道:“沈儿,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爹,我……”
“剑路完全不对,内力更是没有用对地方,你专心修习了这麽久,武功怎麽反而变差了?就算敌人是个武林高手,也绝对不能临阵退缩!咱们林家的人可没有不战而败的道理。”
“是,我明白。”林沈唯唯应著,心底却松一口气。幸好,他爹并未发现他是故意放走李凤来的。
“很好,你可千万不要令我失望。”
林盟主训了一顿话之後,便将双手负至身後,慢吞吞的踱了回去。他令牌虽然被盗,看起来却并不如何紧张,反而更加在意那被火烧毁的书房。
林沈没有心思细想其中的缘故,仅是一味懊恼自己先前的冒失行径,手中的长剑拖在地上,无精打采的回了房。
刚刚推门而入,就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直扑上来,表情兴奋的嚷:“大哥,听说府里进了刺客,现在怎麽样了?”
“逃了。”
“咦,爹没抓到人吗?”
“是啊。”
“好可惜。”少年有些失望的叹一口气,抬眸朝林沈望了望,问,“大哥,你脸色怎麽这麽差?又被爹骂了?”
林沈点点头。
“爹也真是的,明知你不喜欢习武,还硬是逼著你练功。”少年皱了皱鼻子,气呼呼的念,模样既天真又可爱,“不过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练成绝世武功,像爹那样当上武林盟主的。到时候你喜欢弹琴就弹琴,喜欢吟诗就吟诗,可再没有人敢欺负你啦。”
“好,我等你。”
林沈与弟弟林跃闲聊了一阵之後,心情总算好转许多,但夜里却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更是早早醒了过来,又坐在桌旁发了一整天的呆。
临近傍晚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破空之声,一把匕首从窗外飞射进来,直直插在桌面上,入木三分。
……刀柄上缠著一张纸条。
林沈的心口突地跳了跳,连忙将那张纸条取了下来,低头细看。
“今夜子时,城外竹林见。”极陌生的字体,既狂劲又潇洒,末尾处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李字。
除了李凤来之外,还能有谁?
那家夥也真是大胆,昨日才刚偷了令牌,今日便又来约他,究竟有什麽目的?
林沈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犹豫著要不要去赴约。回想起李凤来那风流轻佻的态度,实在是不该理会的,但思及他临走时的嫣然浅笑,却又禁不住面红耳热。
纠结来纠结去的,待到天色变暗的时候,终於还是取过桌上的佩剑,悄悄从後门走了出去。
城外的竹林环境清幽,夜里更是静得可怕,带几分森森的鬼气。
林沈到得比约定的时间稍早一些,在林子中转悠一圈後,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惟有边上的某间竹屋里闪著微弱的烛光。
他推门而入,依然没有寻到李凤来的踪迹,却一眼瞥见摆在桌子正中央的那张琴──极古朴的样式,周边并无多余的装饰,瞧起来实在普通得很。
林沈却是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上前几步,伸手拨弄琴弦。叮叮咚咚的声响立刻传进耳里,音色圆润,甚是动听。
他这几天听了他爹的吩咐乖乖练剑,已经许久不曾弹过琴了,一时技痒,忍不住垂了眸,信手弹出一段曲子来。
结果一曲刚刚奏完,就听见几声轻笑。
林沈呆了呆,回头望去,只见李凤来一边击掌一边从门外走了进来,啧啧赞道:“美人就是美人,就连弹出来的曲子亦是与众不同。”
依然是锦衣华服,依然是眉眼含笑,目光流转间,风情万种
林沈瞧得呆了呆,面孔又红起来,连忙掩饰的咳嗽两声,问:“令牌在哪里?”
“令牌被我拿去送人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讨不回来的。不过,为了多谢林公子昨日的救命之恩,只好用这玩意代替了。”说著,随手指了指桌上的那张琴。
林沈这才明白那琴本就是准备送给自己的,想必李凤来早已打听清楚了他的喜好。话虽如此,他却怎麽肯要?当下眉头一皱,冷冷的说:“我昨天是因为气力不继,才失手让你逃脱的,并非故意救你。”
“是是是,”李凤来摇了摇扇子,嬉皮笑脸的应,“那就当我这份礼物,是为了多谢你昨日的‘气力不继’而特意准备的吧。可以收下了吗?”
林沈瞪他一眼,声音仍是冰冷的:“我从不胡乱结交朋友。”
闻言,李凤来立刻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关於这一点,林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李某家世清白,绝对不是什麽来历不明的人。”说著,伸出手指来挑起了林沈的下巴,专注的直视他,眼角往上一勾,笑道,“奴家年方二八,尚未许配人家,不知公子何时上门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