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杀进。
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急急忙忙冲进了无幻的屋子，“师傅！快逃吧，外面出事了！”
无幻放下手里的笔，抬眼望著那满脸仓皇的丫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稚气的很。
无幻抬起手，指了指一边的桃木椅，“你留这儿吧。”
那丫鬟反应不过，“师傅？您……说什麽呢，邪教的人杀进来了，您快走吧！”
无幻低头，又开始誊写之前没完成的经书。
丫鬟看了看无幻，心想这和尚大抵是疯了，这生死攸关的事，怎麽管得了别人？便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
巳时过半，旁边院落的人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刀剑，朝院门聚集过去。
无幻从窗户的缝隙里看著那些人，只觉一阵晕眩。
接下来的该是混战吧。混战的时候，那些所谓的江湖正派大概会觉得腹痛难忍，或者运功的时候发现自己功力全无。
总是这样的。萧何止会赢吧，然後自己陪著他，一直到最後。
手里的笔，似乎不那麽灵便了。
仍旧下著雨，雨打在树上，屋檐上，一点一点的声音扰著人心。
刚才被那丫鬟带上的门“！”的一声被推开，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走了过来。
无幻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来人一眼，继而又低头。
来人冷眼望著无幻，露在外面的是一双极冷的眼。眼里，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恨意。
看了一会儿，才傲慢的开口，“你叫什麽？”
这次无幻连头也没抬，只淡淡道，“夫人这般发问之前，是否该先自报家门？”
女子冷笑，“好个牙尖嘴利的和尚！”
无幻这才抬起头，勾起一抹轻笑，“东方家的青夫人，为何要在这般危机关头来此？莫非只是来询问贫僧的法号？”
赵青严大骇，一双眼死死瞪著无幻，“你怎麽知道！”
无幻放下笔，从容起身，“贫僧见过夫人。”
赵青严皱眉，“我记得我不曾见过你。”
无幻向前进了一步，双手自然下垂，姿势毫无戒备，“有一日，你躲在紫阳花丛里。”
赵青严一听，先是震惊，接著又转惊为笑，“我总算知道他为什麽千般万般的要护著你了。”
无幻一听，这话里的语气总有几分异样，心里有些不安，然面上，却仍旧是云淡风轻。
“不知道夫人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赵青严捏了捏手里的拳，一双幽深的杏仁眼望著无幻。下一刻，却发出了一阵狂笑。
那笑愈来愈响，直到那声音变得骇人。
无幻只是面无表情的望著赵青严。

一生一笑一梦里──37

37．
“杀你！”对面的女子狠道。
无幻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女子，怕是对萧何止用情至深。
赵青严的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匕首，繁杂的花纹，黑色的纱衣，倒是很有风骨。这女子，真该是萧何止的女人。你看那身打扮，多和。
“和尚，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无幻竟然勾起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那边的赵青严似乎也不著急，大抵是知道现在正是纷乱之际，所以才那麽有恃无恐吧。黑色纱裙拖地，一步步朝无幻走去，“第一眼，我便觉得你有一种可以让世人安定的气质。”
无幻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笑道，“施主过奖了。”
赵青严见了无幻的笑，心里越发的恨，想到就是这样的人，竟然让萧何止如此爱护，心里就疼得好似火烧，“可是我现在憎恶你那双慧眼！和尚，我要剜了你的眼，我要你死的比今日所有死去的人都难看！”
说著，就朝无幻扑杀了过去。
那边的无幻面上的笑意一瞬间退下，一个闪身，就闪过了那一刀。
赵青严秀气的眉头纠成一团，冷冷道，“今日我是不会让你活著出这屋子的！”
无幻感觉到那刻骨的杀意了。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一如当初东方振威的那一抹杀意。像萧何止这样的人，残忍极致，但是无幻却从未在他眼里见过半分的杀意。
赵青严又摆了剑式，朝无幻杀过去。
可惜人还没近身，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无幻抬眼一看，浑身浴血的东方振威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三尺长剑。眼神之中的杀意必现。
“无幻师傅，你没事吧。”东方振威走过去。
无幻摇了摇头，又低头看著地上的女子，女子脸上的面纱滑落下来，面纱下，是一张爬满藤蔓的骇人面孔。
中毒了麽？无幻如是想。
赵青严手里的匕首，终是掉落在地。但是却没断气。
赵青严抬起手，用尽了最後的力气，指著东方振威，“你……”
话还没说完，一把剑，就直直的刺进胸口。
雪白的胸脯上，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隐进黑色的衣衫里，倒是很不明显。
但是她要说什麽？
无幻抬起头，看著眼前的东方振威，“你为何杀她？”
照理说，东方振威该是不知道赵青严的身份的，否则天意教的突袭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
那边东方振威收起剑，一抹得意的笑浮在脸上，“无幻师傅未免太过慈悲了，她举剑想要砍杀你，你还如此仁慈。”东方振威似是误会了什麽。
无幻也不想多做解释，又问了一遍，“你为何要杀她？”
东方振威见无幻这麽想知道，只得回答，“此人乃是天意教的内应。”
无幻心下一惊，“庄主如何知晓？我记得此人是东方老庄主的三夫人吧。”
东方振威不屑的瞥了眼地上的尸首，冷哼一声，“什麽三夫人，不过是借著妓女的身份混进东方家的妖人罢了，还好我及时发现，才免得被这妖人的奸计得逞。”
此言一出，无幻的心里顿时冷了几分。
这话是什麽意思？
“庄主，不是说魔教的人攻进来了麽？庄主为何在此？”无幻问到。
东方振威看无幻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心想这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和尚吧，定是害怕了。
心里的起了一股异样的喜悦，笑道，“师傅放心，魔教的奸计早就被我识破。刚才一战，魔教此次来的人差不多已经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无幻突然觉得一阵晕眩。

一生一笑一梦里──38

38．
“无幻师傅，怎麽了？是刚才伤到了哪里麽？”
东方振威一见无幻站不稳，连忙上前搀住了无幻。
无幻的衣衫有些凌乱，东方振威微微低头，就瞧见了无幻那深刻的锁骨。
憔悴如斯美如斯。
东方振威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句话。
心里竟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一察觉到此，东方振威连忙放开了手里的无幻。
无幻无所依托，脚下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
地上冰凉，还带著一些潮湿。
无幻被这股凉意一刺激，才惊醒过来，慢慢抬起头，望著东方振威道，“庄主，魔教的人都死了麽？”
东方振威看著地上的无幻，一袭淡薄的僧衣，包裹著的是无幻消瘦的身子，咽了咽口水，东方振威才呆呆道，“已经抓到了据说是天意教新教主的那人了。”
彻骨冰冷。
由心而起。
无幻连忙追问，“人在哪里？”
东方振威疑惑，“谁？”
“那魔教教主。”
“正在水牢锁著呢，毕竟是天意教的教主。准备让武林同道一起裁决。”
无幻紧抓著衣袖间的念珠，这……便是所谓峰回路转吧。
然而此时的无幻，竟然笑了。连无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只是好似天崩地裂，便笑了。
东方振威不解的望著无幻，“无幻师傅，你笑什麽？”
无幻扭过头，呆呆望著眼前的人，却只是一个人笑，没几声，便昏死了过去。
“无幻……无幻……”
谁在叫他？是萧何止麽？
“无幻师傅……”
不，不是萧何止。这声音不是。
“你醒了？”
入眼的，是个男人的脸。无幻想了很久，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是七日庄的现任庄主东方振威。
无幻一张眼，眼底便是入骨的无。东方振威看著那双丝毫没有感情的眼，有些痴。
“庄主……”无幻轻唤。
东方振威回神，“怎麽？”
“我睡了几日？”
“不到两日。”
话一说完，无幻立即起身，只是睡的时日太久，又未吃未喝，整个人的步子都是虚的。
足见刚一落地，又倒在了床褥之间。
东方振威想去搀扶，自己却也站不稳当，一个倾身，就压在了无幻身上，身子顿时便热了起来。
无幻似是察觉了两人之间的异样，清冷的声音直直的道，“东方庄主，可否让贫僧起身？”
东方振威的脸顿时露出几分尴尬之色，轻咳了一声，迅速起身，“无幻师傅，你还是再休息一段时日吧。两日前的大战，七日庄外还有一些魔教余孽还没清理干净。”
无幻一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边抬头望著东方振威，“水牢在哪？”
东方振威一惊，“你问这个做什麽？”
无幻却低著头，一言不发。
东方振威满是狐疑，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终是不了了之。

一生一笑一梦里──39

39．
日子变得极难熬。
无幻修养了两三日，身子渐渐恢复。东方振威待他如上宾，把他安置在他的别院里，每日下人伺候著。
五月初，东方振威院子里的杜鹃开得正豔，一片一片的望过去，红得似血。
无幻拿著笔，呆呆的望著桌上的纸。
写几笔，放下，再写几笔，又放下，如此往复，竟已过了一个上午。
无幻极少失神。可是此时，无幻却不单失神，甚至失了警觉。
一阵风吹过，空气里带上了些许血腥味。
无幻才感觉到异样，猛一抬起头，眼前已然站了个青衣男子。
这个人他是认识的，是萧何止身边的手下，好似名叫周毅。
“预计三日後营救教主，要你帮些忙。”随手扔下一包东西。
无幻抬眼，淡淡望著周毅，这周毅手持利剑，但是脸色苍白，样子如同鬼魅，大抵是受伤了。
周毅见无幻望著他，以为他不懂，解释道，“你只要负责给那些江湖侠客下毒和摸清牢房在哪儿就好了，其他都有我来。”
“就你一个？”无幻扫了眼周毅道。
周毅看著无幻，皱了皱眉点了点头。心里一万个看不起，眼前的这个和尚，什麽也不会，什麽也不知道，偏偏却最得萧何止的心。
周毅那双冷酷的眼瞥了眼书桌，刚想开口说些什麽，外面却传来了脚步声。
无幻随即依在窗口望去，只见一个送饭的小厮朝这边走来。再转身想问清楚安排，刚才的人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大开著的窗户，风吹了进来。无幻还来不及关窗，那风就把桌子上的纸吹了一地。
纸上满满落落的竟然只有三个字
──萧何止。
萧何止是恨啊。
琵琶骨被穿了。
手被拷起来了。
脚也被拷了起来。
萧何止不曾想过，这些曾经用在别人身上的手段，如今自己受用。
只是有些痛吧。
不单单是这残缺的身子，更是那颗半是铁石的心。
“！当”一声，是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脚步声。
萧何止不禁抬头，半眯著眼。两日未见光，那一点点的火光，竟让他睁不开眼。
抬起头，嘴边噙著的竟然是自己最惯常最潇洒的笑，只是这笑，如今是多麽不合时宜。
东方振威连同几个掌门走了进来，後面的侍卫手里拿著皮鞭。
萧何止扬起头，眯著眼望著来人，嘴角的笑早就模糊。
在这张被折腾的面目全非的脸上，你还指望看到什麽表情。
半边脸都肿了，下半身也早就被水牢里的水泡的毫无知觉。
众人还没开始行动，萧何止就先声夺人，“我不会说的。”
这声音，沙哑难听的好似秋日里嚎叫的乌鸦。原本的清润嗓音早就不见了。
东方振威居高临下，冷哼一声，“你不说也无妨。你们魔教尚有余孽在我七日庄周围，随便抓几个来，总会问出魔教总坛的所在。而你这个所谓的教主，不下三日便会被处死。”
东方振威视恶狠狠的说下这些话，萧何止却连眼也没抬，完全视眼前的人为无物。
身後的掌门喊到，“庄主，何必与他多说！”
说著就抽出鞭子，生生甩了过去。
萧何止一身黑色的锦衣，早就被折磨的衣不遮体，可是就算如此，萧何止仍旧是沈默不语。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觉得累了，才放下手里的刑具。
萧何止的手早就被锁链锁麻了。
那些人走的时候，他刚从第二轮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周身疼痛，有些地方也不是疼，是又冷有麻。
也许撑不过几日了。
萧何止低头看了眼及腰的水，再这麽泡下去，这下半身怕是都要废了吧。
思及此，萧何止不禁苦笑。
他机关算尽，聪明一世，如今却输得一败涂地。
除了被出卖以外，还有其他解释麽？
而背叛他的人呢？
在水牢的夜里，萧何止便开始思索。
脑子里扫过一个又一个的人选，周毅、三十六堂堂主、赵青严还有……无幻……
一闭眼，萧何止的脑子里便想起无幻那双淡然生死的眼。
以前只觉得那是大彻大悟无爱无恨，现在才知晓，其实那里面是有恨的吧。
行动之前，东方振威不是还找过无幻麽？
不能想啊，越想就越是疼……疼得比这一身的伤还疼呢。
但是萧何止闭起眼时，满脑子却仍旧都是无幻那张淡淡的脸。
无幻啊……无幻……

一生一笑一梦里──40

40．
一大早。
东方振威一起身，就跑到无幻房间喊无幻同用早点。
无幻一身白色僧衣，直直立在清晨的细雨里。
东方振威先带著无幻去主厅吃了饭，才下去忙碌。
本是分道扬镳的，但是无幻却跟了上去，步履轻盈，大抵是因为著了布鞋的缘故。
东方振威先去水牢例行拷问了一番，之後便离开去处理东方家别的事务了。
无幻转一个身，就朝自己住的院子去。
自己的屋子里，早就坐著一个人，那便是周毅。
周毅仍旧是一身黑衣，直挺挺坐在那里。一见无幻就问，“如何？”
无幻点了点头，淡淡道，“药下了，地方也知道了。”
周毅连忙起身，“快带我去！”
无幻点头。
刚下过雨的青石路，沾湿了布鞋。无幻突然想起，萧何止虽是习武人，但是却爱穿布鞋。
无幻在前边走，周毅在後面跟著，抬脚之间，每步都觉得重。
七扭八拐，才到了一个极偏僻的院落，无幻指了指前面的入口，“就是那里了。”
周毅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几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把手在外，从入口处望过去，一片漆黑。转身对无幻道，“你走吧。”
无幻却摇摇头，举起手里的剑。
周毅瞥了眼无幻森白的衣，“我无暇保你。”
无幻点点头，也跟了进去。
一进门，仍旧是青石的路，潮湿，阴冷。五月初五，难得雨停了半日。
空气里，竟然都是湿冷的气息，略微带些这个季节的霉味。
细细碎碎，是锁链的声音。
无幻不禁闭起眼，开始幻想萧何止身缚铁链的样子。
声音，是皮鞭抽打在肉上的声音。
三日，生死也不过三日。
东方振威与众江湖豪杰日夜拷问，却不得半分头绪。
天意教的主坛在哪里，这直接关系到众人的利益。
萧何止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盯著自己看。
多可笑？
一门派掌门执起手里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萧何止身上。
可惜的是，萧何止早就皮开肉绽，知觉全无。充血的眼连视线都已模糊，已经五日滴米未进了。
锁链被拉扯著，有人恶狠狠的拽著他的发，“快说！到底魔教总坛在哪?”萧何止抬起眼，半眯著眼望著眼前模糊的人影，只是笑。
当年风流一笑，现下却只剩下孤冷绝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