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光(1)

距离破晓前只剩下一点点时间，只要再一下下就可以从追捕中逃脱，只要太阳一升上天空，那些黑暗的居民就再也无法伤害他，到时不管身体如何疲倦，如何疼痛，他都不停下脚步，直到下一轮追捕开始前，他要逃得越远越好。
尽管在心里如此地逼迫自己，但是当他只逃离了森林边界没有多远，就因为力竭而晕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时，他以为他会在躲藏的阴暗潮湿的小巷中醒来，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投射下一道道光芒的绿叶枝干，他被人移到了树荫下。
「醒了？」一道声音明显地是在询问他。
吓了一跳，他猛地坐起身来，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正靠著树坐在他的旁边。
小男孩长得并不起眼，反而是一头耀眼的、奶油般的及肩金色长发著实令人惊艳，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就放在膝上，似乎是边阅读，边等待他醒过来。
「你是谁？」不能因为对方是小孩就松懈戒心，他立刻跳开男孩几步，并摆出了防御的恣态。
小男孩只是面无表情地盯著宛如猫儿竖起全身毛戒备的他，片刻後，小男孩兀自阖上书本站起身来，将书抱在胸前，又弯腰拾起地上的外套。
那件外套似乎原本是盖在他身上的，那麽小一件，小孩子尺寸的外套对6呎3寸的他来说根本毫无遮盖的作用，而且他根本就不需要保暖，真是多此一举，他撇著嘴嘲笑。
见小男孩完全不理会他，留下他就打算转身离开，他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怒火，脚上一施力，箭一般地袭向男孩毫无防备的背。
原本深海般湛蓝的双瞳变得滴血般炙红，张开的双唇狰狞地伸出两颗银白的长牙，朝著那金发之下的纤细颈子，一口咬下。
原以为长牙会轻易地刺破男孩稚嫩的肌肤，嵌入蜜桃般多汁柔软的肌里，谁知咬起来像是在咀嚼一块陈年的皮革。
「你打算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做什麽残忍的事？」
男孩的声音清亮得宛如清晨的美妙钟声，男孩缓缓转动脖子，侧著脸望向他，碧绿的眼瞳充满了他所没有的光亮。
仔细一瞧，他咬在口中的并非男孩的脖子，而是那本厚重的精装书，牙齿几乎将它刺穿了两个洞。
什麽手无缚鸡之力呀！背对著他还能这麽迅速地用书挡下攻击，这身手哪里像个孩子呀！
「运气而已，你还真简单就被小孩子唬住。」男孩开穿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说，顿时令他火冒三丈。
他咬紧书本，用力将狂妄的男孩向後拽，男孩重心不稳地倒在草地上。
他瞪著似乎摔得不轻的男孩露出不适的表情，这小小的报复令他心情愉悦了不少。
男孩没有立刻起身，只坐在地上回看他，那眼神彷佛在嘲笑他的幼稚，竟然被一个未满十岁的小鬼这样看待，他双眼愤怒地宣示，他一定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狂妄小鬼的血一滴不剩地吸乾！
想法一定，他就立刻付诸实行，但先要解决的是嘴里咬著的这本精装书，他张了张嘴，然後皱了皱眉，他的牙齿好像卡住了……试著再用力张嘴，怎麽也拔不出来，突然一阵吃惊，眼睛往男孩看去，果然对方又露出了可恨的表情，一脸看戏的表情。
拔不出来乾脆不拔了，将书给咬碎算了，大不了吃点纸屑罢了，但是他再怎麽用力，这书背的地方像是橡皮糖似地咬不断，心里可著急了，因为牙齿陷得更深，卡得更紧了。
「需要帮忙吗？」男孩一脸好笑地问道，他当然是狠狠地瞪了男孩一眼之後，死命地想办法把那本书从嘴里拔出来。
「你果然不是人类呀……我就想怎麽会有人没心跳，没呼吸，却会梦呓的……你是什麽呢？告诉我吧！」
他又瞪了男孩一眼，他现在嘴里堵著一本书的状态是要怎麽说话？更何况，就算他可以正常说话，也绝对不会回答。
「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喔！你一直使用蛮力去拔，小心你的牙……」
「崩」的一声，惨剧就发生了……
「唉呀！这下可糟了！」男孩凉凉地说道。
「啊!!!!!!!!!!!!!!!!!!!!!!!」他那双雪白漂亮，彰显著残暴与优越的长牙因为他施力过大，给硬生生折断了……
捂著嘴，瞪著镶嵌在书本里的断牙，他有一瞬间的昏眩，完全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牙齿是他最重要的武器，现在断了，他的攻击力等於减弱了一半，虽然还会再长出来，但是也要花三天的时间，这期间如果又受到敌人攻击，他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你还好吧？」
男孩关心的话语传到耳里，他只觉得怒不可抑，会发生这种事，还不都是眼前这男孩的错？临死前如果不多拖一条命下水，他会死不瞑目。
他伸起双手，十指大张，露出了黑中带蓝的指甲，尖长的指甲就像是十把锐利的匕首，透著夺取生命的死亡色彩。
男孩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杀意，微微叹息一声，然後低垂下金色的眼睫。
在他用力跃向男孩，伸出手往男孩纤细的颈子劈去时，男孩轻轻呼唤了一声……
「艾伦。」
一道黑影赫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挡住了他攻击的手臂，并趁他来不及反应时，送上力道极强的一拳，将他打飞了出去。
他快迅地捂著疼痛的腹部坐起身来，看向护卫在男孩身前的人，那是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英俊男人。
那男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中掺杂著几撮岁月的白发，身形高大，严肃的面容，给人一板一眼的感觉。
「少爷，是否要将这个无理的魔物驱逐？」男人的声音就和他毫无表情的面容一样冰冷。
「不需要，艾伦，我想……他连一秒都不愿待在这里，不用你动手，他自己就会离开了。」
他气愤地瞪著站在名为艾伦的男人身後的男孩，他的确恨不得快点远离这里，但是又不太愿意顺了男孩的话就这麽离开，再怎麽样也要把那男孩抓来打一顿或者咬上一口才行！
「魔物！我不会让你伤害少爷一分一毫，立刻离开这里！不然我会遵造上帝的旨意，将你消灭！」
这男人是驱魔师吗？
他以审视的目光打量著艾伦，心里抱持著怀疑，但是一思及自己断掉的牙，减弱的力量，若是真的遇上驱魔师，只怕九死一生。
思考了片刻，他决定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如果在这里被驱魔师干掉，那他千辛万苦地逃了这麽久不就一切都白费了？
就当那死小鬼运气好吧！
他像一阵风似地在男孩与男人眼前消失，没发现男孩眼中隐藏的笑意与一丝丝落漠。
夜里，朦胧的月光由窗子透入室内，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反射清冷的光芒，一道身影出现在二楼的窗外，飘飘荡荡地悬浮著，海蓝色的眼眸，目光锐利地往屋内巡视，夜视能力极佳的他一下子就在大床上发现了恨不得杀一百次的可恶男孩。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用锐利的指甲往窗户玻璃划了一个圆，然後轻轻一敲，窗户上就出现了一个洞，手穿过洞伸入窗内，轻易地就将窗户的锁卸下，将窗户向外拉开，潮湿的夜风随著黑影进入了屋内。
才在地板上站定，室内就出现了光亮，他惊讶地看到床上的男孩已经坐起身来，并打开了床边的一盏夜灯。
「嗨～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男孩的声音带著愉悦，尤其是靠著昏暗的光线看到来者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模样时，笑意更浓，「我忘了告诉你，这栋宅邸周围设下了防止魔物进出的屏障。」
「你分明是故意的！」他愤怒地想大叫，但又怕引来那麻烦的艾伦，只能努力压低音量。
这死小鬼明知道这宅邸有设下驱魔的结界，竟然还把他弄进来，害他没头没脑地往外跑，被结界电得差点昏过去时，才发现他出不去了，只能回头找男孩算帐。
「我是真的不小心的，你来去匆匆，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你。」男孩保持著微笑，试图表现出他的恳诚。
「我不想管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我是回来杀你的！」说著，他便快速地往男孩走近。
看著他迅速逼近，男孩的表情仍毫无畏惧，反而慢调斯理地与他攀谈。
「那我能恳求你，为我这个将死之人解答一个疑惑吗？」
他迟疑地顿了一下脚步，改由缓慢的步调走到男孩的床边，看著男孩清澈的眼眸，他感觉更加困惑。
「你不怕死吗？」他问道。
「我说怕的话，你就不会杀我了？」
他皱著眉，摇头。
「既然你不会放过我，那我怕也没用，不是吗？」
他瞪著男孩微笑的脸沉默了一会，「你想问什麽？我回答你。」
男孩笑眯了双眼，令他感觉有些窘迫，忍不住解释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死得甘愿点。」
「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麽吗？妖精？恶灵？兽人？吸血鬼？噢……不……吸血鬼是见光死的……」男孩努力地将脑中想像得到的非人生物都列了出来。
像是突然受到刺激，他伸出手掐住男孩的颈子，将人按倒在大床上，双眼变得彷佛滴血般地鲜红，充满了愤怒与悲怆。
「我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吸血鬼，而你害我的利牙因为那愚蠢的原因断掉了！」
「可是……你在阳光下一点事也没有……」男孩被掐得呼吸有些困难，但仍发出疑问。
「我是异类，我不怕光，顶多能力削弱了些，但是人类仍然不是我的对手。」
当男孩惊讶於他不畏惧阳光时，他又感觉到那侵入骨髓的讥笑与羞辱，掐著男孩颈子的双手渐渐地勒紧。
他有记忆以来就是噬族了，噬族就是人类口中的吸血鬼，以吸食人类的血液生存，噬族都畏惧阳光与神圣的物品，但是他却是一个例外，他能在阳光下停留而不被消灭，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却因此被同族嫉妒与仇视。
他一直只能待在最下等的阶级，无论他多努力地工作与表现，就算他的能力已经足够强大，却没有任何族人愿意将他平等看待，只把他当作好用的工具。
受够了污辱与不平等的对待，他逃了出来，离开了居住多年，却连愿意支持他的人都没有的家乡，他认为只有在新的、陌生的环境中重头来过，他才能得到尊重与平等。
只是他的族人无法接受能够在阳光下存在的他离开，就像失去了一件极好利用的工具，因此对他展开了追捕，就像猎捕野兽一样，就算知道了他的重要性，他仍然被所有族人当作最下等的生物看待。
逃了许久，他感到疲惫、痛苦与悲哀，但对於平静生活的期望，他仍然不愿放弃，他一心一意地想离开。
「竟然会有不怕阳光的吸血鬼……」男孩的气息渐渐微弱，但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怨恨，碧绿的眼充满了温柔，就像能洗涤心灵的泉水，令他看得失了神。
「……果然上帝是无私的，就算是吸血鬼……你一定受到神特别的宠爱……」
神的宠爱？？
他睁大了双眼，血红的眼在一瞬间回复成海蓝色，双手也因为惊讶而松开。
几乎窒息的男孩因为突然大量的空气进入肺中而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後退了一步之後，沉默地看著。
「我不相信神。」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地开口。
「正好，我也是。」男孩已停下了咳嗽，改为大幅度的喘息，绿色的眼眸对著他透露笑意。
他又忍不住退後了一步，情绪不知为何激动了起来，如果他有心跳，大概会跳得又急又快吧？
突然失去杀意了。
「你真是奇怪的家伙。」
留下这句话，他飞快地转身由窗户离开了男孩的卧室，总觉得再待下去，他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比如说……他好想抱紧那个笑得好温柔的男孩……

最初的光(2)

因为出不去这个豪华的宅邸，他只能先待在这里，刚好发现了一间无人使用的房间，他撬开窗户就进去住下了。
坐在床边，他想著，就算他感觉不到寒冷，就算他不太需要睡眠，那他有多久没有躺在柔软的床上了？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这样紧绷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他就像走在看不到出口的黑暗道路上，直到精疲力尽，直到死亡来临，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他才能从这一切之中脱离。
「你一定受到神特别的宠爱……」
男孩的声音突然跃入他疲乏的脑中，仍然令他震惊不已。
因为不畏惧阳光而受到无数不堪的对待，一直以来，他憎恨著自己的与众不同，这是第一次，有人这麽对他说……他这种噬血的魔物，会受到神的专宠吗？
仔细想想，那些残酷对待他的人，看他的眼神之中除了嫌恶之外，更多的是羡慕与渴望，因为噬族是受到温暖的阳光所遗弃的生物，只有他这个异类，能毫发无伤地站立在太阳之下。
也许……特别也没什麽不好……
早晨八点，他偷偷地来到男孩的房间窗外，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不由得皱了皱眉，突然听到了弹奏钢琴的声音，寻著琴声他在宅邸的另一侧发现了坐在钢琴前的男孩。
男孩身旁站了一位戴著单边眼镜的棕发男子，似乎是男孩的钢琴教师。
挑了一棵看得到男孩的树，他翘著脚坐在树干上，像一只猫似地偷偷观察著男孩。
他发现男孩非常的忙碌，从早到下午都排满了学习的课程，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直到三点的下午茶，男孩才有一个小时的个人时间。
他看著男孩到书房拿了一本书，然後走到水池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悠閒地阅读起来。
看著男孩保持一个姿势阅读了几分钟後，他悄悄来到男孩的身後。
「喂！你在看什麽？」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不是什麽有趣的书，我在看我的家族历史，还有……你不觉得称呼人为『喂』相当失礼吗？」男孩视线不离书本地说道。
「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眯了眯蓝色的眼眸，表现出不悦的神情。
「你也没问过我的名字吧？」翻了一页，男孩接著反问。
「……你叫什麽？」他走到男孩前方，有些别扭地问道。
「伊恩．赫尔斯特，你可以直接叫我伊恩。」男孩终於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似笑非笑的。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伊恩仰著头，直视著他，令他胸口有些紧，眼神飘动，情绪有些焦躁。
「你看什麽？」
「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不是也应该报上名来吗？」
「我……我就是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我要怎麽称呼你呢？」
他撇开脸，拒绝接受伊恩探索的目光，一直以来他觉得没有名字其实是一件很羞愧的事情。
「随便！你可以叫我『喂』，我不会在意。」
对於名字的事，他早就自暴自弃了，原本他是有名字的，但是族人总是不愿意那样呼唤他，久而久之，他也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
「没有名字的话……以後，我就叫你西奥多，好吗？」
「西奥多？」他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跟著念了一遍。
「是的，西奥多，喜欢吗？」伊恩微笑了起来。
「谁……谁喜欢呀！才不需要你这种小鬼帮我取名字！」他怒喝著，然後风一般地消失在男孩面前。
其实他很高兴，心喜若狂，因为他有名字了！就算只是一个小鬼这样叫他，他还是感动得难以言喻，他有名字了！他的名字就叫西奥多！西奥多！
「西奥多！西奥多你在那里吗？」
晚上九点多，伊恩打开卧室的窗户，望向底下的一处树丛如此呼唤著。
「我在这里啦！」
有些不悦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伊恩仰头向上看，立刻看到飘浮在半空中的他。
「你会飞？」伊恩又惊又喜地问道。
「当然。」他带著优越的笑容冷哼一声。
「我以为你会有一对巨大的翅膀。」
「……噬族都会有翅膀，不过我……没有。」
「我知道，因为你是特别的。」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脸红了，当然那只是错觉，噬族才没有多馀的血脸红呢！
「……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在想……你什麽时候会问我离开这里的方法？」伊恩矮小的身躯倚在窗户边上，一手支著下颚，方便仰头望著半空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