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定是我脑子太笨的缘故。
“少庭。”
“嗯？”我抬头。
“这半年来，有没有想起什么？”
我摇头：“没有。”
大哥似乎松了一口气：“如果想起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不在，就告诉你二哥，三哥，或者爹和娘，谁都行，总之，不许自己费力气去想。”
“遵命。”我极度配合。
大哥笑了，摸摸我的头。
我笑问：“大哥，我如今是不是变好了？”
大哥偏头想想，才有些不情愿地点头：“一点点。”
我松了口气：“有进步啊，那就好。”
“想这些干嘛？你只管开心过日子就是，天塌下来，有我，有老二，有老三，反正这次再轮不到你去顶。”
“再？”
“口误。”大哥露出真挚的笑容，于是我没多问。
“可是若只能给家里添麻烦，我会不安哪。”我还懂得为他人考虑，不知道这算不算变得不那么歹毒了。
大哥皱了皱眉：“谁敢说你是麻烦？你从来都不会给人添麻烦的。”
我知道大哥又要安慰我，摇摇头道：“大哥，我身上有那么多缺点，不改怎么可以呢？”
“家里人都没说什么，你怕什么？”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不再是这个家中一员的时候，大家会厌恶我吧。”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家人不再有容忍我的理由，那么，至少别讨厌我吧。
我说到这里，大哥却突然沉默了。
开春的时候，还是下了几场雪。
夜里，屋内的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我自十五岁以后就极其畏冷。这样翻来覆去到三更天后，到底是忍无可忍。
好吧，其实我骨子就是娇纵任□压榨下人的恶少爷，这样寒冷的天，我绝对不愿主动离开被窝。
“阿北！阿北！”
没有声音？
奇怪，阿北不是都睡在外间随时照顾我的吗？
我不死心地又喊了两声，依然无人应答，最后唯有放弃。人一旦下决心改过，连老天都不给你作恶的机会了。我呲牙咧嘴地套上衣服，棉裘，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推开门，这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听人说雪后才是最冷的时候，看来是真的。
不过……真美。月光撒在一院晶莹的新雪上，美得像梦，我走进去，梦里就有了我的脚印。
一路打着灯笼，努力凭借着微弱的摇曳的灯光辨别方向——裴家真是大，大到让他想诅咒的地步。
走着走着，眼前竟有了别的光，我开始还以为是打更人的灯笼，后来才想起，那是大哥的院落。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想着，我的脚印已经延伸到大哥门口，既然他还没睡，我去大哥哪里暖和一下再走也没关系吧？
抬手的一瞬间，我却没能敲下去。
“你说我们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是大哥的声音，大哥房里有其他人？
“没有。”
“我附议。”
“难得你我有站在同一立场的时候。”
“而且每次都是因为他，老二，你不过是沾了老四的光，我劝你别臭美。”
二哥三哥？原来他们还没走。
在说什么？与我有关？
于是，月光下，我又一次恢复了自私自利心胸狭窄的小人本性，我没有敲门，也没有走，而是鬼使神差地继续听了下去。
我的耳力向来出奇的好，所以他们的每一声叹息，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到二哥冷哼一声，用很鲜少的正经语气说话：“大哥，你也看到了，小庭现在过得很快乐，这样的生活对他是最好的，所以你的决定没错，我们大家也都没错。”
“难得的人话。”三哥的符合换来二哥一声冷哼。
大哥的声音却有些沉重：“我当然也希望这样对他最好，可是记忆这东西很难说，日子一久，他难保不会突然想起什么，再者……凤凰的翅膀，总有展开的一天。”
“我不觉得，”三哥的语气异常坚定，“凤庭做得够多够好了。如今少庭好容易有这一次重生的机会，为什么他不能完全放下过去成为另一个人？我们努力改变他的性格不也正是为他着想？”
凤庭？凤庭是谁？我凝神细听。
大哥的声音一如平时的沉稳：“老三，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记忆，我对你说老二是你的灭门仇人，你会怎么做？”
“剁了他祭祖。”
“……你还真不客气。”不用看也知道二哥脸色不会好。
大哥显然也有些挫败：“好吧，换个人，若我说是少庭呢？还有你，老二，若是你又会怎么想？”
“我不相信，”二哥回答的很坚决，“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和我的直觉。”
“我……会调查，但不会动手。”
大哥缓缓道：“记忆可以淡忘，可是直觉和情感却深沉如昔，少庭他当年是比你二人更敏感的心思，你们说他可以维持这样多久？”
屋内陷入沉静。
当年？我？
他们说的人……是我？
我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总之，他从鬼门关前拣回一条命来，不是为了回去再当什么……”
“老三！”
我一惊，从没听过大哥这样厉声，脚下一麻，不由退了几步。
“谁在外面？”
开玩笑，我三位兄长的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的天，走到哪里都会留下脚印，跑？想都别想。
于是——
“是……我，少庭。”
坦白，先坦白了再说。

三个人的戏

门被由内拉开，扑面而来的是屋内温暖的气息，暖得我有瞬间的晕眩感。
大哥二话不说将我拉进屋内。
“天，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二哥惊呼。
三哥则去添碳加火。
我靠到火盆边，讨好地笑：“还是这屋里暖和。”
大哥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被瞧得头皮发麻，连忙坦白：“我屋里太冷，出来找人，看见这边有光，就走过来了……没听太多，而且，我也听不懂啊。”
什么凤庭，什么凤凰展翅的，我是真的半点听不懂，反正我笨嘛。
“大哥，少庭也不是故意的。”二哥先开了口。
三哥取下我被雪水透湿了的绵裘，将自己那件干的披在我身上，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又认命地低头面对大哥。
“大哥……”
好半晌，大哥才道：“少庭，我再问你一遍，现在的你，快乐吗？”
我毫不犹豫的点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兄长们老是重复问我这样的问题，但是如果我的肯定能让他们心安的话，要我说多少次也是一样——
“我真的过得很好，哥哥们都对我非常好，我还有疼我的爹娘，东南西北也非常可爱，还有左伯右婶，我……”
“少庭！”
“大哥！我有这么好的家人，我还有什么不知足，我还有什么不好！”我明明是真的快乐，为什么你们还要一遍一遍的问我！”
“小庭？”三哥皱眉。
我深吸了几口气，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哥，我真的很好。”
这一声叫得是我所有的兄长。
我醒来后，明明什么也不记得，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总是彷徨又恐惧，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是他们陪着我一点一点适应现在的生活，否则我根本熬不过去。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只知道有兄长们在，我就可以安心。
这些话，他只和娘说过……可惜，娘也是叛徒。
“大哥，我很好，可是，我还可以更好的，我不想像金丝雀一样关在笼子里，让你们一直为我担心。”
我看到三哥的凝视，听到二哥叹气的声音，我知道我说了让他们伤心的话。可是没办法，大哥的眼睛太厉害，我似乎从来从来就没有办法对他说谎的，失忆之前也必然如此。
这大半年来，我过得好极了，可是快乐之余也很空虚，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即便不说什么要当响当当的男子汉这样的义气话，可至少，我可以做点什么吧？
我明明，不那么坏的。
大哥抬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笨蛋。”
我抬头望向三个哥哥：“我真有那么笨吗？”
“你当我们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心里有话却不知道倾诉，不是哑巴就是笨蛋。”二哥也抬手敲了一下。
“我……”
“你觉得闲了，直说就好，干嘛要勉强自己。”
三哥第三下！
他们根本是要一起把我敲傻对吧？
见我面露怒色，大哥伸手将我揽过，瞪了二哥和三哥一眼：“你们两个，不许欺负少庭！”
二哥和三哥显然无奈，我亦然——明明是他带的头。
“既然如此，少庭，这半年我会留下处理家中的生意，你就跟着我吧。”
“咦？可以吗？”我有些惊讶事情会这么简单。
“有什么不行，你又不是待嫁的闺女，整天呆在家里确实不大好。之前我们一直考虑你才刚康复，才一直没说什么。”二哥点头。
“学学做生意也好，反正你又不考功名，书也不必读太多，不如一技之长来的实在。”
“你们这样就答应了？”我非常意外。
“为什么不，这是好事啊。”大哥温文如昔。
“就是，你不说，我们早晚也要为你打算的。”
“难道你认为我们会阻止？”
“哎？我……”的确认为他们会阻止啊！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家里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所以才会坚持不让我出门，如今这事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我有种做梦的感觉。
是我多想了？
那么，我之前的纠结，到底算是什么啊？
“少庭，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将屋内众人扫视一圈儿，低声道：“我以为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三人同时微微一笑，叹口气，摇摇头，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好了，不早了，既然你那边冷，今天就在我这睡吧。我也顺便帮你诊诊脉。”
说着，大哥微笑地扫了屋内另两个人一眼。
二哥和三哥意外地对视一眼，然后竟默契地看向我，等等，我没看错吧，那目光是……怜悯？
难道大哥睡相很差吗？我纳闷。
“大哥，”二哥要笑得有些暧昧，“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不会忍出内伤吗？”
“为什么？”我问，没人理我。
“大哥，现在真的不合适，我相信你也明白。”三哥向来冷傲的眉眼竟然浮出些玩味。
“三哥你在说什么？”我问，依旧被人忽视。
“你们两个家伙在抗议没事做是吗？”糟糕，凭借我的敏锐不难察觉大哥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我们这就回去睡觉，哈。”二哥一闪身。
“小庭，注意别着凉。”三哥也走了。
我突然想起，阿北也许只是夜半去方便，若他回来找不到我必会着急。
“大哥，阿北他……”
“阿东刚才就去了，放心。”
我松口气，笑了笑：“那就好。”
大哥将被子铺好对我道：“你睡外边还是里边？”
“里边儿。”我想都不想，脱了鞋，一骨碌滚到床的里侧。
大哥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哥每次看到我孩子气的举动时，似乎都会笑得非常安心。
“睡吧。”
被窝里多了一个人，暖和了不只一点点。
我却依然睁着眼。
“少庭？”
“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凤庭是谁？”
我不知道我三个兄长怎么会默契到如此地步，演了这样天衣无缝的一出戏来给我看，可是三个人的戏，参与的却是四个人。虽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断定他们方才的话里另有隐情。
就像大哥说的，这是可怕的直觉。
非常可怕。

梦里人

“凤庭是谁？”
大哥似乎并不意外。
“你果然听到了。”
我心中莫名有些懊悔：“很难回答吗？那我不问了。”
“真的想知道？”大哥转身面对我。
“大哥觉得呢？”
“我想听你的意思。”
我有些纠结：“其实，我想看大哥的意思。”
“嗯？”
“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但是那些对我来说，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大家都瞒着我，想来也是为了我好。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感觉，这种因为太多的事情不知道，而被置身事外的感觉。”
大哥看了我一会儿，叹息：“怎么会呢？”
“所以我才要问大哥的意思啊。对于过去，我是无所谓，虽然偶尔也会好奇，可是就算你们不说，我隐隐也知道，我的过去必是有一些不该追究的东西。所以，只要大哥觉得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没有意见。”
大哥似乎还有些怀疑：“你真的能不在意自己的过去？”
我笑了笑：“有这么好的现在，干嘛要去计较不那么好的过去？”
“这话听起来真有你的风格。”大哥眼中有着宠溺：“不过……谁说你的过去不好了？相反，就是太好了，我们才会担心啊。”
大哥伸手将我揽在胸前，熟悉的气息扑来时，我竟觉得暖和又安心，于是顺势环抱住大哥的腰，大哥身子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将我抱得更紧。
“大家用尽心机，也不过是想护住你，因为这是你亲口说出的愿望。”
我的愿望吗？
“大哥，我经常做一个梦。”
“是什么？”
“是一个故事，很伤心的故事。”我贪婪的汲取着那令我安心的气息，缓缓地讲述着我大半年来从未告人的梦境：“我的梦里有一个人，我很爱护他，并且倾尽全力保护他……”
“少庭，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那么想说，就可以继续说了吧。
“可是那个人却伤了我，我不怪他，我只是难过……然后，有另一个人抱我，安慰我，说他爱我，他要为我实现愿望，可是，我却惹他伤了心。这两个人，一直在我梦里徘徊，但是我始终看不清他们的脸。”
大哥抱着我的手臂紧得让我窒息。
我轻抬首：“大哥，你在我梦里吗？”
“也许。”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那么，你是哪一个？是爱我的，还是伤我的？”
“你希望是哪个？”
“我希望你哪个都不是，这两个人，前一个让我有伤，后一个让我有愧，我希望你是疼我的大哥就好，还有其他的哥哥们，还有爹，娘，就这样单纯的一家人，一直到老……”
大哥沉默半晌，才道：“少庭，你真的失忆了吗？”
“当然，可是失忆不代表失去思考的能力。”
“失掉未尝不是好事。”
“大哥真的想要一个笨蛋当弟弟？”
“那就不当弟弟了吧……”
“大哥说什么？”靠得太近，我反而听不太清楚了呢。
“我说，只要是你，我无所谓。”
我郁闷：“可是我不想真的当笨蛋。”
大哥终于认命：“好吧，是我失算。你一点也不笨，还和从前一样……”
“从前？”
“对，几句话就能让我安心。”
我满足地笑。
只要哥哥们能安心，我也安心。
“你不问我凤庭是谁了吗？”
“我以为，大哥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
“他是个傻瓜，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的大傻瓜。”
我心想，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我，因为我不是傻瓜。
“那他一定很可怜。”
“他不可怜，从来只有他可怜别人。”
我注意到大哥声音的柔软：“大哥你……喜欢他？”
“你介意吗？”大哥的声音中噙着轻笑。
“不介意，我希望大哥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大哥你又敲我！”
我抗议，殴打弟弟不是好兄长应有的作为。
大哥没理睬我，自顾自道：“他是个很好的人，没有人可以不喜欢他。”
这么厉害？我对那个人有点好奇了。
“那我也会吗？”
“你是例外，我不能确定。”
“那他现在在哪儿？我可以见他吗？”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也许有一天你可以见到他。”
这样啊……很复杂的样子呢，我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还冷吗？”大哥掖了掖被角，似乎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
“大哥在，怎么会冷？”
“以前若这样抱着你，你准会嚷嚷喊热。”
“是吗？哈哈，我以前这么不知好歹啊。”
“你以前精力充沛得像只小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