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另一个尖声尖气地道,“要你们交就交,哪儿那么多废话,交不起就别进城。”
“唉,二位官爷别气,我们没说不交啊,不过是随口问问。”
二哥显然是准备息事宁人,我却心中愤愤,收路税?这是县城还是野外,他们是官兵还是抢匪啊?
这里就这么一个县城,是进蜀中的必经之地,不进去,难道要住野地?这地方官摆明了欺负外地人,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在这里欺压百姓,作威作福!
“明白就好!”那官差哼道,“得罪了县老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二哥依旧淡定得不可思议。
我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兴奋,上前道:“官爷说的是,我们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官爷别怪罪。”
我感觉到二哥暗暗撞了我一下,在我耳畔低声道:“闭嘴,不许玩。”
玩?我哪有?
我分明表现得很现实很明理很能屈能伸啊。
“小庭,你的尾音太雀跃了……”
哎?有吗?哎呀,反正我的涵养就是不够,一遇见特别好玩或者特别好欺负的总是忍不住兴奋。
那尖嘴猴腮的官差见了我似乎一怔,随即态度缓和了些:“这孩子倒是很漂亮,多大了?”
说着,他竟抬手向我的脸摸来。
不用回头,我也感觉到二哥身上瞬间释放的杀气。
不可!
我突然身子一斜,虚弱地靠向身边的二哥,正好躲过那只狼爪。
“小庭?”二哥扶住我。
“二、哥!我肚子痛!”
二哥瞄了我一眼:“教你睡觉的时候好好盖被子你就是不听!”
他掏出几文钱递给官差,笑道:“官爷,舍弟身体不适,可否借问以下县城里哪有客栈?”
果然,那官差俩原本被我突来的一倒吓了一跳,如今又被二哥的桃花笑晃瞎了眼,也忘数二哥给的钱够不够。
“多谢二位官爷。小庭我们走,二哥扶你。”
长夜漫漫
远离了县城大门,我站直了身体看着二哥。
二哥表情不善,哎哎,不笑的二哥还算什么二哥?正想着,额头又被弹了一计,我哇哇大叫:“二哥,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大哥!”
二哥不理我的抗议,在我脸颊狠揉:“裴少庭!你这颗脑袋长在脖子上是干什么用的?好玩的还是好看的!我跟你说话都当放屁是不是?还敢告状,大哥叮嘱过你什么你忘了,不许出风头不许出风头,说了多少遍了!我为你遮着挡着都忙不过来,你还给我自己冒出来!”
“我没想到外面眼神不好的人这么多啊……”我本来是想逗弄那官差一下,没想到反被调戏。还好我机灵,若是真让他碰着个毫许的,我敢保证我家的哥哥是会杀人的,无论哪一个。
“总之啊,这行县恐怕不太平,你给我安生点儿,别让哥哥们担心。”
“好。”我配合地点头,其实我还想问问关于这行县的事,见二哥的神色却又不好开口。
可是,我没想到,我只这么随便一想,老天立刻做出了回应。
“王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别来无恙?”
“原来是吕兄啊,听说你前阵子在京城发财,怎么这会儿回行县来?。”
这个声音……真是久违啦!
“嗨,说来惭愧,遭人诈骗,赔了本钱,这才想到回家做点小生意过活,谁知……哎,不说也罢。”
“哎?吕兄也听说了吗?如今这行县是县太爷的天下,天高皇帝远,做个小本生意税也高得下人,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可不是嘛,县太爷胆子这个大呦,还明目张胆地收过路费,简直就是官家土匪嘛!”
“听说啊,县令独子还当街抢了个美人回家。”
“禽兽……”
我听得义愤填膺,不顾二哥的阻拦冲了过去。
“王三,吕八,你们二位说得可是事实?”
那二人见我一怔:“我们说得自是事实,只不过小兄弟,你认错人了。
“认错?怎么可能。你不是王三,你不是吕八?”长相也没错啊,这不就是神通广大的“听说二人组”吗?
“在下的确是王三,只不过不是你认识的‘王三’,这位应该也不是你说的‘吕八’。”因为我们从未见过你呀。”
“胡说,我们在洛阳城外明明见过的。”我不可能记错。
那吕八笑眯眯的,似乎脾气极好:“小兄弟,你确实认错了,我们二人从未去过洛阳,你说的,该是我兄长,我家兄弟多,长相相似,极难辨认。”
又、又是兄弟?我咋舌。
王三也道:“是啊,我家也是。而且我家兄弟都叫‘王三’,他家兄弟都叫‘吕八’,所以……”
“你认错人了。”吕八笑呵呵的补充。
“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
“小庭,你乱跑什么?”二哥跟来。
“二哥,我头疼。”
“……”
“走吧,找个地方休息,要你坐马车偏不听,累了吧?”二哥语气放软,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我沉默。
二哥看我,挑眉:“怎么,二哥刚才说你两句而已,还生气了?”
我摇头,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二人细述行县县令恶业的对话。
二哥皱眉片刻,握起我的手:“小庭,人生就要豁达而乐观,你向来自私自利,所以想不通的就不要想了,听二哥的,乖。”
又来……
“二哥,我都没说话呢,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小庭啊,那家点心的色泽看起来真特别呢,我们去看看。”
“二哥?”
“我们买一点,然后找家客栈住下。”
“……”
原来这就是无视人的最高境界吗?
见识了。
天籁无声,子夜寂然。
越往西南走,越是酷热,虽然同样难耐,但跟寒冷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好太多了。
然而,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白天的事在脑中回荡,某根弦似乎蹦紧了,勾动了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不是人,不是事,只是一种感觉。
我皱眉,到底起了身。
二哥说这里是行县,为上蜀道必经之地,来往客商很多,虽比不过京城,洛阳,倒也算得上热闹,只是到底偏远了些,京师也是鞭长莫及。
客栈不算大,倒也精致典雅,想都不用想,二哥选的落脚之地,必然是方圆内最好的。
披着件衣服靠在窗子边,楼下是一片小花园,月色下甚是宁静淡雅,我呼了口气,享受着习习凉风。
突然,细微的响声传来,我凝神向楼下望去,不远处果然有人影以及……哭声。
我第一反应竟是头皮发麻,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却坐在园子里哭,我不是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黑影奔了过来,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
我一阵尴尬,原来是夜半幽会啊。
大哥说过,非礼勿视。
于是我伸手想去关窗,却又停住,不对,窗子闭合时必有声响,那二人听见未免尴尬。那既然如此,我转过头去就是了。我天真地以为他们抱一抱就各回各家了,于是我面向屋内,以后脑迎风,全当散热。(乃以为乃是机箱啊>_<)
“青哥,我好想和你在一起,呜呜……”
这个年纪听起来比较小,一直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荣儿,我去跟他们说,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抢走!”
嗯嗯,有气魄。不过,为什么要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闲着也无聊,反正想听不到也不行,索性就竟自顺着他们的话遐想。
“青哥,荣儿不要你为了荣儿冒险。”
喂,既然不想就赶紧想办法啊,“呜呜”有什么用?
“可是……唉!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用!”
拜托,这么快就自暴自弃,原来你也是说说而已啊。
“没关系,只要现在还能跟青哥在一起,多一天也是好的。”
“荣儿……”
不用回头,我也能感觉到背后暖风阵阵,红花怒放,粉红心心乱飞……于是我想着,现在估计我使劲儿地关窗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了。可是——
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我有不好的预感。
片刻之后——
“嗯……啊……青哥……轻一点……”
“荣儿……你忍忍……”
咦?
“啊……啊……青哥……”
“荣儿……我的荣儿……”
喂!
我后悔得欲哭无泪。
好过分啊他们……早知道就早点关窗把他们吓跑。
拜托,我再小再笨再不明事理也知道这两人绝对不只是在友爱的拥抱了嘛。回到房间里关上房门,想怎么样随你们,干嘛跑我窗子底下表演?我又没有兴趣当观众,更不想当听众啊。
又过了一会儿,呻吟声越发急促,最后,终于归于静谧,两人又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安静睡觉了。我突然庆幸现在身边没人,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呈现什么表情。窘迫有之,尴尬有之,更多得是无奈。谁叫我倒霉,偏偏选了这间客房,原来这就是掌柜说得“视野绝佳”啊,他们客栈服务还真是到位。
要不要跟二哥换房呢?
想了想,我决定算了,他们总不会天天如此的,不过一对有情人选错了谈情的地方,我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果然,和大哥在一起久了,遇事也淡定起来了啊。
晨光初照。
我一开房门,就对上二哥铜铃般的眼——狐狸眼瞪到这个程度想必要比常人艰难得多吧。
“二哥,早啊。”我强颜欢笑。
“小庭,你鬼附身了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估计是的,对了二哥,附近有道士会画驱鬼符的吗?帮我买一张。”
二哥同情地看着我:“这客栈真有不干净的东西?那我们还是快走吧。”
“晚了,我已经鬼附身了,麻烦二哥帮我叫小二送一盆干净的水进来,我要洗脸,不……驱鬼。”
二哥点点头,似乎听出我心情不大好,没再调笑。
我望着水盆里倒影的容颜怔忪了好一会儿——好夸张的黑眼圈,怪不得二哥说我鬼附身。
整晚有人在窗下喋喋不休又嗯嗯啊啊,我就不信换了谁可以睡得好。
真不知道这行县人是什么风俗,谈情说爱还非要花前月下……外面的世界果然让人费解。
“客官,和你同行的客官问你饭菜是在楼下用,还是送到您房里。”
“咳!”我一头栽进脸盆里。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
“客官?”
我水淋淋地从盆里“拔”出头,那小二吓得“啊”了一声,很好,如今我不仅鬼附身,还能吓人了。
擦干脸,我看见眼前是个清清秀秀,让人看着就舒心的男孩子。
“你是这里的店小二?”我仔细回想一下,昨天住店的时候好像确实见过那么一眼。
“是,客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对方态度很恭敬。
“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那男孩见我擦干净的脸后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温顺地道:“叫夏荣,十六了。”
十六?比我小不了几岁呢,可是看起来真娇小啊,怪不得惹人喜欢。
“客官还有什么事吗?”
“哈,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困不困?”
“啊……哈?”
“不走?”二哥又瞪我了。
我点点头:“累了,想休息,我看这行县不错,咱们就住几天吧。”
二哥看了我一会,开口道:“小庭,人生啊……”
“要乐观而豁达,我懂。”我笑了笑:“二哥放心,我没多想,我是真的累了,你看我的眼圈,像被虐待了一样,不养好了,去天魔宫吓唬人,还是回家吓大哥啊?”
“别乱说!”二哥翻脸比翻书还快,“小没良心,你二哥我好吃好喝供着你,陪玩陪乐哄着你,你敢告我虐待的话我杀了你。”
“你这是□裸的恐吓……”
“废话,横竖大不了一死,但是如果被你到大哥那里告了状,我怕我会生不如死!”
“二哥,别太狰狞,你吓到对面的美人姐姐了。”
果然,二哥干咳了一声,不忘绽放一个极具杀伤力的笑容,我不惊不怪的闭眼等待那刺目的桃色光芒过去。
“那好,我回去补眠了,困死。”
“去吧去吧,怎么就突然困成这样,吃个饭脸都要扣到碗里了。”
我只是觉得头晕沉沉的,困得厉害,回到房里,倒头就睡,昏天暗地。
睡个好觉吧,他们总不会天天如此……
天天——
“啊……青哥……嗯……青哥……”
“荣儿……荣儿……”
——如此。
清晨,我无精打采地吃早饭。
“小庭,今天启程吧。”
“我走不动。”
二哥一怔,面色凝重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吃饱了,我去睡觉。”
睡觉睡觉,睡觉睡觉,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青哥……啊……嗯……”
“荣儿……”
听不见个鬼!
我受够了!
小爷又不是聋子!难道天生耳力好,就活该每晚被你们的靡靡之音折磨吗?
“二哥二哥二哥!快出来,二哥!”
“吱——嘎——”
我无比怨念地在他房门挠出长长一条,指甲划过门板,发出可怕的刺耳声响,我心中有种邪恶的痛快感。
“裴少庭,有你这么敲门的么!你是猫啊?还挠门?你看看我的鸡皮疙瘩……耶?”
二哥开门,被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脸色这么惨白,你别吓二哥……哇!”二哥一抬头,不禁抖了一下,“好重的怨气……”
人说人若过度劳累虚弱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如今我招些怨灵过来作作伴也不过分吧?反正后来他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一股脑儿地冲到他掀着的被窝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以为我会醒得很晚,没想到睁眼时天刚蒙蒙亮。
出了一身汗,头也不那么疼了,有点儿神清气爽的感觉。我想坐起来,却又觉得虚弱得厉害,四肢次之,胃却是……空虚得紧。
“二哥……”
一开口,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这么沙哑?
门被推开,二哥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见到我的一瞬间面露喜色:“醒了?”
我想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他却不给我机会,连第二眼都没看我就跑了出去。
这是干什么啊?还在为我昨天扰他清梦而生气吗?
不一会儿,楼梯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吵杂的催促声。二哥推门而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
“大夫,他醒了,你快给看看,好了没有?”
“公子少安毋躁,老夫这就……”
“那你快点儿啊!”
“是是……”
我不解,二哥这是怎么了?对一个老大夫这么催促不像他的作风呢。
“二哥……”
“我在,小庭,你现在觉得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哪儿疼的?”
我仔细体会了一下,皱眉:“我……空虚。”
当然是说胃。
二哥不亏是二哥啊,我说得这么抽象他都能心领神会:“想吃什么,二哥这就叫人去买。”
“烤鸡……”
“裴公子,小公子已经没有大碍,但是此时最忌油腻。”我估计这个大夫应该姓“程”,至于名字嘛——
“那方片糕总行吧?”
“甜腻难消化的东西恐怕也……”确定了,他叫“程咬金”没错!
最让我伤心的是二哥竟然认真无比:“大夫,你直接说他能吃什么吧。”
“白粥,饮食以清淡为好。”
于是——
“程大夫。”
老大夫“咦”了一声。
我笑笑:“你跟我仇吗?”
“……”
老大夫一直到临走前都在喋喋不休的研究自己因何被我认作“程”姓,二哥冷汗连连。
“二哥,我得罪你了吗?”为什么一觉醒来我的待遇下降了这么多?
“听大夫的话,你在生病,不能吃的东西就不要吃了,以后二哥给你找更好吃的。”
等等……生病?
我看向二哥:“我病啦?”我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而已。
“你睡了整整两天,高烧不退,吓死我了!”二哥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两天来应该没少为我担心,我有些内疚。
“没事,这不没事了么。”
二哥似乎松了长长一口气:“是啊,没事,没事就好。”他看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