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兑水乙醇
  发于:2009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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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没回答他,只专心唱着青丘流传千年的古歌,眼见洞里的铜灯火苗愈加阴暗,他从怀里取出一片蕉叶,珍而重之地打开,残破的琉璃荧荧地闪着晶光,红色里泼洒着残破的写意.
那是有苏最后的残留.
千古的骂名,一世的风华,竟都比不上这手里的几瓣残红,回光返照的灵魂流连在青灯下,拈了一指无悔与哀痛,不知今夕是何夕.
“有苏,回家了.”顾惜朝默默地念着,指引着无助的亡魂归来的路.
我向秦人问路歧,
云是南登之古道
上有无华之古树
下有伤心之春草
洞壁上渐渐泛起青色的火焰,光华流转,无数的火焰聚了起来,映亮了阴沉沉的洞穴.
小小的旋涡随即出现,紧贴了涂山的壁画,戚少商紧张地看着,他想知道,那美丽的九尾狐,将会拥有什么样的图画……
青色的火焰在旋涡前紧紧徘徊,却始终不愿在洞穴上画下浓重的颜色,淡淡的眉眼着了黛色,浓郁的哀愁攒起了睫毛,却看不清睫下的黑眸.
“不对,”顾惜朝加了些劲,青光更胜,然而始终不能完全没入石壁中.
“不对,实在不对劲,”顾惜朝停了手,对着虚空喊起了话,”有苏,你要告诉我什么,你这死狐狸,有话说明白.”
青色的火焰从石壁上退下,绕着两人静静得转着圈子,只似是荧光入了水,俄顷化做粉末散落,满地是青灰色的叹息.
“惜朝-----“
戚少商大声喊起来,整个洞穴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无数壁画上五颜六色的彩光溢出,光斑里隐射着光斑,暗影里遮着暗影,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狐狸的灵魂,一声声叹息着,在洞穴里飞舞.讲述着鲜为人知的故事.
“洞要踏了-----“戚少商一把拉住顾惜朝的手,朝着洞口奔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顾惜朝喃喃自语,似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眼下的处境,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石门轰然一声倒下,伴随着大块的碎石,戚少商抱住顾惜朝,滚落了好几级台阶,险些就做了那些幽魂的陪葬.
“你没事,没事就好.”戚少商用破裂的手掌抚着顾惜朝的脸,”我们再等一会儿,就真完了吧.”
似是要验证他的话,一块巨石在身侧砸得粉碎.
“这里,这里,”顾惜朝猛然警醒,跳起来就向洞穴深处奔去,戚少商跟紧了他,顺手捏了几个指诀,挡着身前身后坠落的大石.
几声爆裂的声响过后,原是石门的地方渐渐鼓胀起来,嘟嘟地冒着气泡,倒象是要融化一般.
石块渐渐化成了火红色,嘶嘶做响,粘稠的熔岩从石缝里挤出,填满,夹着更多的明亮的火红色涌入山洞.
,而在洞穴之外,冲天的火焰成风雷之势,转眼蔓延开来.越延越广,四面八方,触目之处,无论是崖壁,是土石,是山峦溪涧,全都化做了沸汤泼雪,一经挨上,就是熔化崩陷,只几句话的工夫,水火合为一体,奔腾浩瀚融做巨大的火海,一点点吞食着青丘岛上以外的水域.
五千里云梦泽,竟有那么大的一块,都化做了火红色的海水.
青丘山上
爆裂的火焰冲天,吓坏了云梦泽上千秋的鱼鳖鼋鼍
第四回 怜他漂泊奈他飞
“青丘的火,整整燃了三日,”
“那些灵魂只得融入了永久的寂寞中去.”
“其实倘若寂寞陪伴着寂寞,也就没有多少可抱怨的.”
“毕竟,这是他们的选择.”
“但是青丘消失在火中后,她们也就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所”
“还有谁能和她们舔舐寂寞------”
“谁放的火?”
戚少商猛然握紧了拳头,冷汗浸过掐破的伤口,钻心地疼.
顾惜朝回头一笑,刻骨的毒流泻过眼波,几乎是很温柔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霹雳堂.
戚少商还未扎出水面的就感到难受不已,炽热的火焰似乎要把湖水也要烧灼起来,从下朝上看去,红彤彤地映亮了大片的天空。他转身看向顾惜朝,见他的眼里泛出死灰的颜色,青衣在水里舒展开去,四面如风吹,便如粹了色的大丛蓝草,提炼出的醉人的青色。
然而这青色环绕的,是惨白的一张脸。
戚少商想自己的脸色也一定惨白,若是没能顺着那石洞中的地脉逃到水下,想必他二人也会在劫难逃,在某一日成为云梦泽上翻着肚皮的鱼。
“不——”
戚少商听见顾惜朝的喘息声,随着他张开的唇,一串气泡欢快如飞鸟。
“望——!”水色的唇此时惨白着咬牙切齿,青色的影子不顾一切地就要冲上水面。
却在最后,凝固在水下——戚少商拉住了他的一只脚。
那只脚就像垂死的鱼,狠命地挣扎,戚少商握得很紧,也许虎口已经爆裂。
另一只脚伸了下来,一下一下地踢着脚上的桎梏,他用了很大的劲,却因为是在水里,缓慢而沉重,竟带了几分曼妙。
戚少商的手腕狠狠一拧,脚上的骨节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顾惜朝立时失了挣扎的气力,被底下的人轻轻一拉,搂在怀里。
“不要做傻事。”
戚少商用眼神告诉他。
顾惜朝转身,正对上戚少商几近哀求的眼。
他一拳过去,戚少商乌青了一只眼。
他再一拳过去,戚少商扭一下头,从侧面吐出了小半口血水,半颗牙齿打着轻快的旋儿,先落下几寸,又慢悠悠地朝水面升起。
他再一发狠,十足力咬上了戚少商的肩膀,戚少商忍住疼,按住顾惜朝毛茸茸的头,把唇压上了玉色的颈子。
“我恨你——”
顾惜朝磨牙吮血,
“我爱你——”
戚少商冷汗涔涔。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命运就让他们这样紧紧地束缚在一起,横亘被灵犀扫去,痛楚被怜惜掩盖。
“你不后悔?”螃蟹拖着沉重的壳,横着爬到一方焦黑的石下,它用巨大的钳子搔着痒,从身体里拉出一根焦黄的水草。
顾惜朝不答话,看向远方的眼睛里有着些须怅然——在那一片茫茫的水域上,一只孤舟渐渐远去。
所谓孤帆远影,所谓唯见斯夫。
“我说,你既然看上了那小子,干吗要把他那么狠心地赶走?”
螃蟹索性爬上了顾惜朝站立的大石,钳住了他嫩黄色的裤脚,留下了个不大的黑印子。
“滚——”
螃蟹冷不防被踢下大石,倒转身体,似一只被倒放着的乌龟。
“不识好歹——”螃蟹嘟囔着扭了扭身体,固定住几乎被踢落的壳,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顾惜朝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死螃蟹,我的忙,你帮是不帮?”
“只要你跟了我——”螃蟹的话才出口,便被又一脚踢上天,他惨嚎一声,背上的壳彻底脱落,露出了光秃秃的身体。
顾惜朝转身离去,踏上了青丘残余下最高的山峰,他想在临去时把这番景象印在脑子里,却不管如何都只是从前郁郁葱葱的原野。
能让这聚满了灵气的青丘寸草不生的,只有天火。
举目天下,能引来这般壮观的天火的,只有霹雳堂。
想不到霹雳堂,也顺从了望。
管你有什么苦衷,灭我青丘的,我必要十倍奉还。
尽管青丘之火,已经迟了千年。
也许从涂山或者妹喜开始,世人便不再需要这样一个隐藏了多少阴暗与哀凉的地方------恢弘的基业,千秋的功德,都该是正大光明干干净净的,没道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抹上一层怨忿与凄凉。
然而这却是最省力的办法,最可怕的洪水是祸水。
帝王将相们觉得他们可以防川填海断江截流,惟有祸水,却是无法。
因此便不再讲究什么“己所不欲”的准则,把祸水们一个个送到对手们手中,浸破他们的城池,淹死他们的百姓,冲垮他们的德政,湮没他们的国家。
既然是祸水,总不能引流到自家阡陌,所以这些女子们最终的下场,多是悲惨。
而她们的家乡青丘之国,便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了灭亡。
青丘 中
“和有苏的故事比起来,以后的故事就显得简单多了,复仇的故事,在千百年里讲了无数遍,你夺我猎物,我破你猎场,我抢你女人,你杀我孩子,你毁我家园——我惟有,十倍还之。”
“这是个很自私的故事,你要听么?”
枯灯下一缕孤光残照,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狠狠蹂躏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听见了枯响百年的钟声,伴着多少年前踽踽而行的旅者,他也许,真得是很寂寞呢,戚少商暗叹着,重重地吐出了一个字:“要。”
那我就慢慢讲吧,顾惜朝淡笑着看他一眼——不过你得记住,故事总归是故事,当不得真的。
第一回 昏昏雪意云垂野
武周二年的一场春雪,堵塞了衮州到镐京的驿道.
据说那一年的雪,前所未有的大,铺天盖地的大雪在一夜之间覆盖了商邱的平原,肥沃的牧野之原——先纣王花费数十年,从夷方捆来上百万战俘开垦的,惹得天下众怒人怨的平原一时间成了重银的世界。
冻饿而死的,不仅有牲畜,更有不少奴隶——他们一年前在这里倒戈的时候,怎也料不到不过一年,就成了凄凉的尸骨,雪为陵寝,土为棺椁。
不过也许英武的武周王更担心的,还是怎么给上苍奉献上丰厚的牺牲——许多贵族连出门的牛车都套不齐四头。
“怕是要误事了。”
老人揭开车帘,大堆的雪花立时和着狂风吹进了温暖的车厢,有些许落到火红的小小鼎炉上,须臾化作了白茫茫的水气。
“衮州可没下过如此大的雪啊,”老人喃喃着,不顾苍白的头发被风雪搅得浑乱,抬头看天上,是一阵比一阵更阴冷的云气。
“先生还是回车内去吧。”有人在风雪里走过来,拍拍有些躁动不安的黄牛。
“不应天时,不及地利,不与方便。呵呵。”
老人冲他一笑,钻回车里,正要做下,却不禁一愣,手也抖起来——车内本来码得整整齐齐的卜筮龟甲竟似被翻了天,丑陋的牛骨上一道突兀的裂纹漳显着所有的不安。
“已已哉!”
老人长叹一声,哆嗦着收好杂乱的龟甲牛骨,车外,正有人忙着束好被风刮坏的车帘,簌簌乱响。
护送萁子先生上镐京,本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殷商气数已尽,虽然戎夷之地还是暴乱不断,但是衮州入京的路却是难得的安宁。
然而望国师说,萁子先生力谏纣王,流亡十年,万不能委屈了,就明令当时衮州办事最为保险的霹雳堂将萁子先生护送入京。
入夜的时候,他们被迫停在了一片树林外——离这里最近的驿站还要将近二十里,在这样风雪连天的天气里前行,实在不是什么英明的决策。
几堆野火点起来,冻得干硬的树枝烧得很是难受,烟气缭绕,熏得众人不停地咳嗽。
“头儿,你说卷哥怎么让我们干这活啊,就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送什么送啊?”
穆鸠平是队伍里唯一把话挑明了说的,其他人纵是不满,也都静悄悄的,把心思或是藏在心底或是努力回避。
“别胡说,”戚少商敲了下师弟的头,顺便抹上去一整把的雪,回头望望牛车,“先生是大智之人,可不是什么糟老头。”
“那样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大智啊。”
穆鸠平摸着头,为老大难得的调皮暗暗高兴,自他一年前回来,就不知中什么邪。似乎常想些心事,原本很是活泼的人,时不时有些怔忪。
戚少商在穆鸠平头上狠狠蹂躏了会,把那大头弄得乱糟糟的,这才收了手,仰起头来,大片的雪花落到鼻尖上,凉浸浸的,戚少商猛地一呵气,头上升起了白茫茫一片水气。
天边一抹熹微,暗淡的天光印染出一片亮白里涂抹着幽蓝的天地。
萁子松松披了麻衣,掀了车帘,坐看在夜色里分外安宁的雪原,老黄牛闭了眼,尾巴依旧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蚊蚋。
鸿雁在云鱼在水 ——
一个声音忽然轻轻一叹,幽冷里带出漠然的凄凉。
萁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老迈的头颅里怎么装了那么多痴心妄想的东西。
相思留底指上纤——
却不想另一句紧跟着袭来,几乎带了些旖旎的声音,重重地敲在了老人的心上。
“谁?——是谁?”萁子低声喊起来,带着些兴奋,夹了些惶恐,他很害怕,害怕得心都要抖起来,一阵阵缩成了小小的团。
“苏娘娘——,是你吗?”
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萁子以为自己会昏过去 ,他在朝里扮演了多少年忠臣的角色,紧勒着刚正的面皮。
在从前,他要做的,是对那个祸水无情地鞭笞,用鲜血和决心挽回大王荒淫的心,和那个心念着的女人之间隔着的,远不止朝歌的山那么高。
于是,她娇媚的笑时,萁子要做得,是带着几分鄙夷连连摇头。
她狂妄的醉时,萁子要做的,是手持先王令,刚正不屈。力谏大王。
却不知,在多少梦里,他到得昆吾神山,接引之人,都是那放浪娇艳的美人。
“叫什么呢?”
萁子猛然回头,映着雪光,他看到车厢里出现了一人——背对着他,只看见那人发丝里似乎夹杂着少量灰白,松松软软地垂在天青色的外衣上。
“萁子,你想不想听后面两句?”
那人转过身来,依稀是一张清俊的脸孔,不算妩媚,却生生地从眉梢眼角看出几分勾人的清媚来。
那人不等他开口,只自顾自念了起来:
火冷灯稀霜露下
昏昏雪意云垂野
“萁子先生,你一定想知道,我来干什么是吧?”
青衣人站了起来,撑了车门,屈身跳下,轻飘飘的似是一只猫。
萁子忽然有些害怕,正要转身,那人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
“看着我——”
青衣人笑起来,冷意从全身的毛孔里钻进来。萁子大骇之下移不开脚步,一张脸飘向面前,俄顷却变成了有苏娘娘的脸,娇媚明艳,不可方物。
“我来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
那张脸带着些许幽怨盯着他,七窍里突然冒出了鲜红的血。
“啊——”
老人短促的呼喝挤出了喉口。
—————————————————————
风雪依旧下得很大,牛车里透出昏黄的光亮,燃烧的鼎炉旁,老人一手执了龟甲,另一手指着上面的裂纹,似在做着卜筮。
他的脚边躺着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懒懒地打着瞌睡。
戚少商是最先发现萁子的不对的.
本来从表面看来,这可敬的老先生并没什么异样,看见雪依旧会长吁短叹,整日里摆弄着他手边的那一堆卜筮之器,仿佛要从牛骨龟甲里看出他的往生来.
牛骨里藏着警句,龟甲上涂了偈子.
按说五十年红尘喧嚣过后,萁子眼里有的该是经历一切过后剩下的沧桑,萁子见过大车碾过比干缺心的尸体,看见那骇人的美人嘴角挂着七窍玲珑的血,萁子更忘不了王兄微子出逃时卷起的一路风尘.
在戚少商看来,萁子一直都绷着一根弦,紧紧地勒在名为岁月的琴上, 弹出的曲调丝丝缕缕,却压得人无法喘息.
勒得他佝偻了脊背,花白了头发,松落了牙齿,这是一种在恐慌中挣扎了太久烙上的痕迹,一个人可以改变面容身量,可以更换身份处境,这种痕迹却无法消除------就像烙上的奴印.
先纣王的刑罚很重,奴隶们脸上身上的烙印一定要在他们清醒的时候打上,这样,就会让奴隶们一生都记得烙印打在身上时刻骨的恐慌与痛楚,痛楚总会消除,伤疤总会愈合,那种生生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再用恐惧填涂的伤,却是一辈子也无法痊愈.
然而今日,萁子身上的那根弦却没了,不是断了,是真真切切的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种不堪重负的佝偻------他看见萁子挺直了背,梳理了头发,整理了麻衣,浑身的气息就随之一变.
背脊挺得似是通天的脊梁.
头发也柔顺很多,高高束起,像是山腰里静流的瀑.
麻衣里生生穿出了天生的贵气,遥想见,三十年前,淄尘京国,朝歌城里佳公子翩翩风度,贵不可言.
戚少商记得昨日入睡前,老人还捶着腿对自己说:年轻的时候磨身体,老的时候被身体磨.
哪晓得,只一夜的光景,竟叫他磨出一身锐气来.
还是那个身体,还是哪个模样,那一身皮囊未换,却换了一身内里的傲骨铮然.
从那俱年老体弱却怎都不肯佝偻的身躯上,他看出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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