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你是客人,哪里能让你去买东西。”阎阿姨努力推拒走过来的宋祝同,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爷爷说:“小阎啊,天这么热,不要出去了,小同是客人也不许出去。”爷爷话头再一转,对厨房喊:“包曦啊……”
其实听爷爷说话的时候包曦就觉得不妙,但是要逃也来不及了,爷爷已经伸长脖子往厨房看,包曦懊恼地撇了撇嘴,放下水瓶往客厅走。
“你个小孩一天到晚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要动动身子,那西瓜你出去买。”
在场的老人都各忙各的,也没人帮包曦说话,不过也总不能让老人出去买啊,包曦叹着气答应,走到玄关从阎阿姨那里接了钱,往外面走。
家里的大门一开就是一阵阵热浪,照不到太阳的楼房里都这样了,要是走到太阳底下,那不得烤到焦掉啊,包曦想到就觉得痛苦,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往下蹭。
都怪那个姓宋的多事,要是他不说话阿姨不就出去买了么。但是阎阿姨上了年纪,包曦想想也觉得舍不得。但是要他出来晒太阳实在太可恶了,那姓宋的一点诚意都没有,你丫要是有诚意点现在都该抱着西瓜往回跑了。
走到小区门口,身后却突然有个声音在喊包曦。
包曦停下来,稍微有点惊讶地看到宋祝同拿了两把遮阳伞小跑着赶上来。
“阎阿姨怕你中暑,我给你送个伞,也帮你拿个东西。”
说话的这个人脸又有点红扑扑,却是因为热。
“两个西瓜我总能拿得动吧。”包曦不耐烦看他黑黑的眼珠子,掉开眼继续往前走:“伞你慢慢撑吧,我皮厚,晒不死。”
“可这样的太阳晒多了对皮肤确实不好。”
说不准宋祝同到底听出来包曦话里的毫无善意没,他一点都不恼,这个男人像没脾气似的,忽略他故意打断过包曦睡觉这件事的话,此人真是人畜无害到极点。
甚至连他的头发都是很柔软的样子。
两个人接下来都没有说话,一路走到大马路上,其实本来他们小区门口就满是卖西瓜的,但是最近都被多事的门卫赶走了,包曦开始咒骂着门卫四下找西瓜摊,宋祝同也没有撑伞,白白的手抓着两把伞跟在包曦后面。
走过家小饭店,里面的一台电视机声音开的很大,包曦听到电视里提到某某摄影展,停了下来,看电视里的主持人采访一个摄影师。
看了几秒,包曦又往前走,宋祝同跟在后面,开口问:“你很喜欢这个?”
“还好。”回答得不咸不淡。
两人都再沉默下来,包曦也终于找到了西瓜摊,他拣了两个巨大无比的瓜,称过付完钱让摊主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里,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宋祝同要帮忙提一个袋子也没给他。
下午近六点时老人们才离开,有些还是家里人一路找过来再一路数落回去的,宋祝同告别时,爷爷极力挽留他吃晚饭,宋祝同推托说朋友请客,好说歹说爷爷才放人。
包曦买完西瓜回来就有点闷闷不乐,对爷爷每天例行的唠叨也没多大反应。直到爷爷说:“你多学学人家小同就好了,他也不比你大几岁,人家是多有理想的一个孩子,还那么懂事。”
听到这句话包曦手里的筷子颤了颤,阎阿姨看出不对,夹了筷肉去包曦碗里叫他快吃,包曦看看阎阿姨,低头埋到碗里猛吃一气。
转眼,又到了一个新的礼拜。
天气正越来越热,八月都过了三分之一了,原本绿到发黑的街道树的叶子却被活生生晒到泛黄。无锡市里电都停过几次了。
估计都有人要祈祷刮台风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这样祈祷,今天晚上包曦陪阎阿姨看电视,天气预报果然里说今年的某某号台风要登陆了。
台风不大也不小,先到福建,滞一会,然后一路往北走,过个几天就能到江苏。
看着电视还翻着本菜谱的阎阿姨说:“终于能凉快个两三天了。”
包曦却在想:不知道挂台风那两天宋祝同会不会过来。
他当然是希望宋祝同不过来,近来包曦睡眠有些缺乏,只得晚上早些睡觉第二天上午再晚些起来,晚起了老是被爷爷训,还麻烦阎阿姨给自己热早饭,真是不好。阎阿姨挺忙的,做饭洗衣买菜打扫全是她在干,听着好像没多少事,但她也只有吃了晚饭后才有点休息的时间,还有爷爷一个礼拜要吃三次的中药,也是阎阿姨守着煤气灶两个半钟头熬出来的。
可是早上起不来,能有什么办法呢。夏天啊,多少人都热爱着睡眠呢。
台风到浙江的时候,无锡已经相当凉爽了。
天空有些阴阴的,风刮得不是很大,但是没太阳,又是海面上来的凉风,人就舒服了很多。包曦精神也好了点,但还是困。
但是礼拜天一大早,他就被爷爷从床上拍了起来。
这个“一大早”是多早呢,包曦抓过手机睁着睁不太开的眼睛一看,混帐,早上六点。
他也只是在心里说了个脏话,在爷爷面前可不敢,他还满怵爷爷,跟他爸一起怵着。
“今天凉快得很,小曦你也别睡了,和我们一起到公园去。”
看上去爷爷心情好得很,精神也极好,和爷爷相比包曦倒比较像个老年人,还是九十岁高龄的。
但爷爷的话不好不听,包曦和不想吃揍,爷爷虽然年纪大了,打起人来可不手软。
于是只能爬起来刷牙洗脸,和爷爷一起出门。
那个小公园就在附近,连着片低缓的小山,树长了很多,郁郁葱葱,看上去好看得很。山里有修得很宽的石街和不少样子朴素的小凉亭,山下的路都是石板铺的。公园里还有个开了大片荷花的湖,湖边有出租的几条小船,供人划的。
在因为台风而下了场雨的第二天早上,这公园里的空气格外清新。
而只穿了件T墟出来的包曦就觉得有些失策,□在外的皮肤有凉意一丝丝切进去,虽然不到冷的地步,但是那湿湿的凉气也叫人不舒服,早知道该和爷爷一样穿件长袖衬衫。
一路走过来到了一个白石板铺的空地,这里已经有一队老人在练太极拳了,打得很好看,在另外一包曦看到了宋祝同,还有比他们先来的那些宋祝同的“学生”们。
宋祝同看到包曦和爷爷到了,就笑,喊一声:“伯伯早上好。”
他的笑脸配着夏天早起的初阳,柔和地泛着光彩。
笑眯眯地答应着宋祝同的爷爷又拍了下包曦,叫他叫人。
包曦就“阿婆好阿公好”地对旁边的老人一个个问候了过去。而对于宋祝同他假装没看到。
宋祝同倒聪明得很,穿了件长袖的T恤出来的,今天又是没太阳,估计在这山脚下一早上都不会痛快。
人都到齐了,宋祝同开始给他们“上课”,包曦还是听不懂他教的是什么,看宋祝同说话就莫名地来气。他便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晃到旁边去看那些打太极的老人,顺便也跟着学两招。
远处慢慢走过来一个脖子上吊了一个大相机的男人,他戴着顶渔夫帽,慢慢地走到空场上来,看到那些打太极拳的老人就站住了,好像想拍照。
包曦看到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停下了动作。
那个男人摆弄了好长一会时间,他的相机很专业,但是这个摄影师却不太专业的样子,看他调来调去也调不好,包曦忍不住了。
“喂,你是不是不会调焦呀?”包曦对那男人喊。
那个男人迷茫地抬起头来,看到包曦,点点头,脸上露出点得救的表情。
“你这相机挺好的,花了不少钱吧?”走过来帮人家摆弄的时候,包曦随口问道。
“恩,五千多呢,我说我想参加电视台的投稿栏目,我儿子就给我买了这个,也不买个简单点的。”这个男人说着挺不好意思。
“是娱乐频道的那个百姓生活栏目吧?”包曦摆弄好了,把相机凑到眼前:“是拍打太极么?”
“对对,就拍那个,我看那个挺生活的,觉得不错。”
帮人家拍了好几张照片,又教人家该怎么用,这男人拿到相机后估计没看过说明书,他儿子买的又是个非常复杂的东西,包曦看男人不太能理解的样子,有点为那高级的机器可惜。
这男人消磨掉包曦一个小时左右,临走还感谢了一通,等那男人走了,空气也干燥了许多,估计过九点了。打太极的老人们早走了。
没了事情消磨,包曦在附近的长椅坐下,看仍就精神十足的唱锡剧的老人们。
看了一会,包曦发现个问题,宋祝同不见了。
下意识往四周找了圈也没看到人,又过了几分钟,那家伙提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包曦细细地看了会宋祝同手里提的东西,是油条啊包子啊什么的,还有好几盒豆浆。原来是去买早饭了。
看到宋祝同回来,老人们也停下来,接了他手里的东西,三三两两找地方坐下开始吃。宋祝同拿着剩下的一袋子食物走到包曦身边,递给他,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买的包子。”
包曦不准备便宜他,很顺当地接过来,平平地说了句谢谢,开始吃。
宋祝同却没走,他在包曦身边坐下来,包曦心里一惊,想往旁边挪。
但是宋祝同却并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好像就是找个地方坐而已,他两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很放松地看着远处的人们,嘴边噙着浅浅的笑意。
捧着包子还是往旁边挪了挪的包曦作贼一样偷瞄宋祝同,这家伙眼睫毛真长啊,包曦想,机械地啃着一个功德林的香菇包子。
但是他眼角好像有些细纹,毕竟年纪不小了,包曦听爷爷提过宋祝同今年好像是三十一岁的样子,比自己大了八岁呢。
男人大部分都不太注重保养自己的,宋祝同都而立了,因为不太穿深颜色的衣服,皮肤白,眼珠子乌溜溜的,看上去就很嫩,但是瞧仔细了,也很容易看得出来是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男人。
包曦一直看着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研究了许久,在想好像有个明星和他的眼睛长得挺像的,冷不丁宋祝同回过头来对着他笑:“看什么呢,你盯着我很久了。”
这人说话时笑得包曦心里砰砰跳,有种做坏事被当场被抓住的感觉。
“没什么。”包曦撇头。
宋祝同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转头又对包曦说:“年轻人,你拍照拍得不错。”然后没等愣住的包曦回到,往爷爷他们的方向走过去。
等包曦回过神来,爷爷已经过来叫包曦回家了。
人对人的感情呢,是很复杂的。
个中的缘由恐怕谁都说不清楚,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那个渐变的过程。
但大多数当事人也是说不清的吧。
昨天,包曦还觉得宋祝同就是一个拌猪吃老虎的典型。
今天,包曦就觉得宋祝同可能是个室外高人。
倒不是因为宋祝同今天对他的那个夸奖,他只是在看着宋祝同的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他以前没法从父母、爷爷、阎阿姨、狐朋狗友那里看到的东西。
不过不知道他看的那东西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也有可能是幻觉。
包曦这个人挺没自信的。
晚上在台灯前包曦拉开书桌找出个盒子,是他高中的时候偷偷攒了一年的钱买的一个相机。
这相机其实一般,和今天在公园遇见的那男人的高级货没法比,但是当年包曦挑了许久,刚买下来的时候他高兴得不得了。
那一年,父母回家过年,爸爸发现了相机,狠狠骂了包曦一顿,爷爷和妈妈也都说包曦不对。那个时候要好好念书嘛,考上好大学才是正经事,玩什么个人爱好。
包曦就把相机收了起来。
后来他考大学,考得很好,上了个不错的学校,但是专业是他根本没有兴趣去了解,更没有兴趣去学的东西。只是父母希望他填那个专业,他就填了。
那相机当然也没有再用过。
包曦摸着那还相当新的相机,心里有些东西在涌。
宋祝同的形象在他心里渐渐清晰完整起来,以前一直是零碎而可以忽略的—一温和的声音,白皮肤,一段段婉转的戏文,还有他第一次打断自己睡觉时那个带点得意的眼神。
这些零件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宋祝同:他细手细脚的,眉毛生得弯弯的,眼角有点下垂,鼻子很直,家教很好,有点才华,对人温和,看着包曦的时候眼里盛着信任和鼓舞。
这个人的印象突然深刻起来。比以前深刻了很多很多。
再想到自己爸爸骂自己时眼里的失望和愤怒,包曦突然冒出个奇妙的想法:要是宋祝同是我爸就好了。
后来再见面,包曦都觉得有点尴尬。
他觉得自己意志不坚定,这么快就在心里对那家伙妥协了,但是本来宋祝同就只是他的一个不太大的假想敌。
其实包曦这人小孩子脾气,人生观还黑暗得很。
暑假也快结束了,路边早就可以看到去补课的高三生和初三生,一脸颓废的小样子。包曦最近学会了早起,晚上八点就能睡着,早上起来他就趴在阳台上看小区里的被迫去补课的这些学生,一直看到九月一号。
开学了,宋祝同就去学校了。他是个音乐老师,教很多个班,工作的那学校倒是离包曦家不远,才三站路。
其实几天前宋祝同就不来包曦家了,先前包曦试图和他说话,发现自己实在和与自己兴趣爱好不同的人交流不起来,人和人不是要相似才会有话题么,于是包曦就放弃了,想自己心里留着那点对宋祝同的感谢就好。
但脑子里是这样想的,心里却开始有点奇怪的想念。
包曦得承认自己很想亲耳听宋祝同对他说些鼓励的话。小孩子么……
好像只要被人承认就会很开心。
这两天父母经常会打电话回家催着包曦去考公务员,包曦就一直耍赖拖着,然后还被爸爸念叨。
妈妈接过电话来就和包曦说,老是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呀,你要不考公务员,就到我们这里来吧。
支支吾吾地答应着,爷爷的房间又传出了唱戏的声音,是宋祝同软软的腔调。
包曦挂了电话直接冲到爷爷房间里。
却是爷爷一个人在对着窗户摆手势,宋祝同的声音是DVD机里出来的。
“做什么?急冲冲的,你做事就是不稳重。”爷爷被包曦打断了练习,很不高兴。
指指那台机器,包曦咽了口口水说:“我以为宋祝同来了。”
“哦,这个啊,我喜欢小同的声音叫他录的。”爷爷提到宋祝同就开心,然后突然眉毛又一竖:“还有你得叫人家宋老师!”
包曦哼哼着答应了退出去,他和爷爷真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过看到爷爷高兴包曦也是高兴的。
天气多晴朗啊,一点云都没有,好多好多人脸上都带着笑。只有包曦一个人捧着头呆在家里,很阴霾。
最后他决定去看看宋祝同。
某某年九月七号,星期五,大学毕业待业在家的小青年包曦,厚着脸皮跟爷爷要了零花钱,揣上手机,空荡荡地出去了。
不认识宋祝同的家,包曦就决定去他教书的那学校门口守着,但是他也不知道宋祝同的课表,万一宋祝同提早走了,自己怕是没勇气再干这种事了。
他只好很早就过去,到目的地时是下午一点,包曦晃到正对着校门的甜品店,点了杯东西,坐着消磨时间。
包曦知道自己干的这事不太正常,但是他是个很敢于承认自己一切行为的人,他现在就是想看看宋祝同又怎么了,看一眼说两句话就完事,以后反正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其实他心里也只是想得到点切实的承认而已。
这样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店员都看他不爽了,包曦只好又点了一大堆东西,又不能多吃,吃多了要上厕所,就把东西放着,化了叫服务员收拾掉。
一直到下午五点半,终于有下班的老师出校门了,学生们则要到六点才可以走,包曦立刻张大眼睛盯着校门看,心想,千万不要在学生放学的时候出来啊。
不过其实宋祝同不矮,一米八应该满的,在一群初中生里也好认。
在全校下课铃响的前几分钟,包曦看到宋祝同了。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快步往店外走,脸上的肌肉一刹那松弛下来,脑子里却有些空白。
宋祝同是和同事一起出来的,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穿着打扮也很好看。在包曦快走到路对面时宋祝同和他同事也出了校门,那个女孩子一下子就挽住了宋祝同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