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中气十足地说话。
爷爷好像知道包曦有话要和宋祝同说,就没多留宋祝同,叮嘱了路上要小心就回房间了。包曦套上件带帽子的卫衣,跟在宋祝同后面出去了。
外面很凉,有点风,路灯黄黄的,天黑得很透彻。
宋祝同的皮鞋在地上喀擦喀擦,包曦的板鞋在地上声音很钝。他们一前一后地走,送黑黑的楼道走到小区门口都没说话。
包曦原本等着宋祝同问他为什么要亲他呢,但是他也知道,宋祝同是大人了,是比他大上八岁的有稳定工作可能还有谈婚论嫁的女友的大人了,他就算问了又怎样呢,包曦能成为姑娘么,能给他什么东西么。
大人总是比小孩子理智得多,也比小孩子会权衡利弊得多。所以包曦又想,自己肯定等不到宋祝同开口问的。
他就走快了两步拉住宋祝同,“我有话要跟你说,可以找个地方坐坐么。”
宋祝同转过身来的脸上是微皱着眉的,眼睛也没抬起来。包曦看得心里摇了摇,觉得自己真是惨了点,但还是说:“我是真的有话要说。”
然后终于看到宋祝同点了点头。然后包曦一把拉了他的胳膊往那个有老人打太极的公园里拖。
国庆节最后一天,大家都玩累了不肯出门,公园里亮着灯却没什么有人。包曦把宋祝同拖到了映着灯光粼粼的湖边,停下来喘了口气。
天好黑啊,一颗星星都没有,无锡好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冲天的光华,努力地衬托着别的地方的黑暗。
包曦往前一指说:“喏,我找到工作了。就在那边。”
宋祝同往包曦指的那个方向看过去,看到那楼房区非常非常大的光。
“看到前面的灯光没。”包曦接着说:“越过那个光,再往前面,走的话要走很长很长的时间,要走出无锡了。然后再过江啊河啊镇江啊常州啊……听上去是不是很远?不过其实就在南京,动车一个半钟头就到了。”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宋祝同。
光线真糟糕,但是包曦还是看到了宋祝同眼里的一点点光,宋祝同看着前面,眼睛黑得像前面的湖水,但是还是有光的。
那个老男人收回视线,畏缩地低下头,好像仍然不敢看包曦,但是他说话了:“怎么在南京呢?”
“因为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包曦回答得很快:“南京又热情又大,机会还很多。我想当记者,以前没跟你说过,我就是在南京找到杂志社要我的。不过还是靠了点裙带关系。”
包曦是找到工作了,给一个新创的周刊杂志当摄影记者,这个杂志有一部分是包曦在院报时候的老师在做,这个老师很喜欢包曦呢。
“……还是挺远的。”宋祝同说。
他声音低得不得了,跟蚊子似的,还有点哑,说出去也不像会唱戏的。
包曦转过身体面对他,看着他的侧脸说:“下个礼拜我就走了。我很喜欢南京,也喜欢拍照,以后结婚买房子也要在那里的。大概除了过年什么的我不会回无锡。”
宋祝同没说话,包曦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他和宋祝同说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算来算去只能是临时诀别,不对,人家还不会当成诀别的,两人又没什么交情。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遇到很好的自己很喜欢的姑娘呢,包曦想。他鼻子很酸,想又忍住了,稳了一会,他说:“我喜欢你。”
这个告白的场景真是太浪漫了,多少女情怀的地点啊,湖水边,夜晚,凉风习习,还有不明不岸的光,最好再来点烟火就完美了。
真好啊,还是说出来了。然后多余的话包曦也不想再说了,他们两个人反正是不可能的,性别问题啊,年龄问题啊,取向问题啊,还有马上要来的地域距离。
包曦只是想告诉宋祝同,他喜欢他。
他也只是现在喜欢他,以后肯定就不喜欢了,在他们的距离拉开后,两个人都会娶上漂亮姑娘的。
但是现在喜欢着宋祝同的包曦却觉得自己心里跟有蚂蚁在咬似的,他突然伸手把宋祝同抱在怀里,手臂收得死紧,脸埋在宋祝同肩膀上,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还好周围都是黑的,没人看得到他的样子。
过了一会,包蜥的背上有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然后又垂了下去。
宋祝同的肩膀已经湿透了。
你看,这个城市虽然很小,但是每个人都有很大很大的改变啊。
千秋万代,无数个年月下来,每天都会一去不回的改变。
“……‘玉树歌残王气终, 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 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 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 惟有青山似洛中。’这是唐代诗人许浑的一首怀古七律,浑写大意,高度概括了金陵的盛世和……”
写到这里,电脑前打字的手停下来,把先前写的东西刷刷刷删干净,抓头发,重新写开始写。
“金陵的盛衰沧桑,成为许多后代诗人寄慨言志的话题……”
这是包曦来到南京后的第二个月。生活和工作当然是没他想得那么好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来拍拍照的,但是生活类周刊用到的实拍照片又不像报纸一样量大,包曦拍的最多的照片也只是一些白领会喜欢的店。他的工作其实还是美术编辑,还好有点底子。
但是这杂志刚创立,人手不够,上个月包曦刚到南京,除了拍照和处理图片外基本没干什么,这个月就要被主编逼迫和别的编辑一起做企划。正好是深秋,多萧瑟多意境的季节,所以这企划还是包曦最苦手的文艺类。
约稿什么的基本另个小姑娘编辑在做,包曦现在在写的东西是要穿插在文章里的,他也不是不能写文章,但是写起来会很累。尤其写这样胡扯的所谓文艺性东西。
写了再删删了再写,包曦扔鼠标关电脑,拿了相机跑出了门。
外面可够冷的,梧桐叶子都掉光了。包曦出门了因为不知道要去哪,看到有公交过来就上了,车开到光华门时候他下来,再搭一辆公交去了夫子庙。
基本上第一次来南京的人,看过中山陵雨花台后,肯定会去夫子庙吧。
包曦在南京念书时,第一次出去玩就去的夫子庙,第二次是新街口。他跟和他一起出来同学说无锡有个地方叫南禅寺,就是缩小了好几倍的夫子庙。
以前他觉得夫子庙太很巨大,估计这辈子是走不完了。但是现在他从夫子庙的东边走到西边,走得轻轻松松,老早前他还以为自己会迷路。
夫子庙和以前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人多,繁华,每个时节都是一样的繁华。
一直走到秦淮河上,包曦扶住石桥的栏杆。他以前无数次从这桥上走过,但是从来没有停下来看过秦淮河,现在他突然就很想好好看看这条河。
他记得夏天的时候河的两边会开满红的白的很好看的花,像瀑布一样泻到河里。
包曦举起相机对着远处的另外一座桥,他的眼睛能从通过相机的过滤看到另一个世界。
晚上刚到家,又接到和他一起做这个企划的那个小姑娘的电话,听起来姑娘好像要哭的样子。包曦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说,姑娘吸完鼻涕说她本来约好稿子的一个作者突然说不想写了,这作者知名度挺高的,他们在网站上打这期预告的时候都放上这作者名字了……
现在约别人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包曦叹了口气,说:“你在加班吧?我现在就过去。”
这样一忙,就是到了十二点多,那个作者好像是嫌稿费低,包曦好说歹说也没同意写。包曦没办法,只好和那姑娘一起联系别人,一个个找,但是现在的人呢都是很忙的,或者很懒,再或者,还是嫌稿费低。又不能找名气太小的作者,况且是个晚上就要写出来的文章,小作者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实力保证质量。
但最后是找到个很好心的人。
十二点半,送姑娘上出租后,包曦摇晃着拦到了车子,然后回他的出租房里睡觉。
他在车上看窗户外面黑漆漆的天,想今天在秦淮河上想到的人。
他一直忍着,然后在回到住的地方后一下子蹲了下来。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心里也只有着一个人。他到这里两个月了,怎么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呢。
但不管怎样,什么都是包曦自己选择的。爷爷都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包曦租房子了。
只是如果现在能有个人给他拥抱就好了。
人生呢,低潮期是会有很多的,过了低潮会有新的开始,包曦这人还算乐观,但是最近低潮期实在是多了点。
爷爷是每两天一个电话地打,什么都会说,经常说到宋祝同,包曦不怕听到这个名字,反正他很坚信自己肯定在某一天会不喜欢他,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或者是后天,就算是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也没关系,总会不喜欢的。
就是现在有点伤感就是了。
爷爷说,钱阿婆和他商量要给宋祝同介绍对象,都被拒绝很多次了。包曦说,人家要先忙事业呢。爷爷就说,小同都三十了,包曦你可不能到三十还不结婚啊。包曦回答,恩恩我也要忙事业。爷爷骂人说,忙个屁,人家小同可经常去别的学校开会啊什么的呢,可被他学校看重了,虽然是音乐老师,可是有大作为的。
这个爷爷可说过很多遍了,说宋祝同最近要去常州的一个学校交流学习,看样子好像要升职。不过音乐老师评高级教师什么的好像没意义,包曦觉得爷爷的话不可信。
爷爷又说:“我看你在那杂志上写的文章,写的什么东西,假大空!你说你以前的书是不是白念了……”
啊啊又开始了,包曦痛苦地堵起耳朵。
礼拜六又加班。包曦和所有加班的人一起诅咒社会的不公平,床上爬起来看太阳还没出齐就又诅咒了一遍。
他住的房子就在一个很旧的居民区里,房东人好,看包曦一个人来南京找工作不容易,收的钱就不多。不过这里离包曦工作的地方有点远,早上乘公交还要转车呢,花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地方,所以包曦早上得早起。
下了楼就看到门口有老太太在锻炼,房东也在里面,包曦每到礼拜六和礼拜天的早上就能看到这群老太太,唱歌跳舞的都有,在空地上一大群。
但这样的景象总能让包曦想起点无聊的东西。
今天包曦没睡好,太阳穴突突地跳,和房东打招呼都没精神,匆匆上班了。
到了地方,包曦还是觉得太阳穴跳,索性今天要干的事情不多,估计到十点就能干完,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
办公室里有人在放歌,《So Happy Together》。其实包曦英语听力一般的,但是这首的歌词很简单,包曦基本都听得懂,觉得很好听,心情渐渐好了,倒水的时候是跳着去的。
不过多听几遍,包曦就又不喜欢了。
把歌词里有一句是:I can't see me lovin' nobody but you.For all my life.
这歌词太扯了,包曦想。还“all my life”呢。他喝口水,谁能喜欢别人一辈子啊。喏,包曦就可能快要不喜欢宋祝同了,他上次帮过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对他可是很有意思呢。
“包曦。”
正想着小姑娘就从旁边站过来了:“今天下午有空吗?大家都说出去玩呢。”
一般来说包曦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但是今天他就想跟这歌杠一杠,也许一出去就第二春了。他抬头说:“好。”顺便对小姑娘赠送微笑。
小姑娘被他笑得脸有点红,低着头走开了,包曦脑海里有浮上宋祝同不好意思时的样子,他喝了一大口水,深吸一口气,然后喊那个放歌的家伙换首喜气点的歌。
办公室里大家谈妥了下午五点在外面饭店碰头后包曦就回去了,他要赶快回去睡一觉,好保证晚上有时间闹腾。
这个时候是十点,包曦打出租,二十五分钟到的家。
他下车后往大门口等司机找零钱,远远地看到早上那些阿姨们还没散,心想今天可真有精神啊。
司机师傅拿了硬币和发票一起递给包曦,却见自己这位乘客没在看他,盯着那小区里面,不知道看到什么了。
“喂。”司机喊,这乘客没动静。司机推他,这人终于回头接钱,这个时候司机听到小区那边有人在唱什么戏呢,听得不清楚,模模糊糊的。
司机跟包曦说:“这人嗓子真不错。”
而包曦的眼睛里已经只看得到那里站了个清秀高个子的男人,举手投足都是干净利落的潇洒。
他的心跳停止了一瞬间,然后涌进去一句英文歌词:The only one for me is you, and you for me.”
“So Happy Together.”
这个过渡太假大空了。
那个男人看到包曦,直起身笑,房东对包曦喊:“你可回来了,你朋友等了两个多钟头了。”
什么朋友啊,包曦想说。我不认识他。
但是他听到宋祝同先开口了,“我出来开会的,顺便来看看你。”
包曦看到他脚边拖了一箱子行李。
那个叫什么来着,真是不想承认自己可能真的会喜欢这个人一辈子啊。
他们两个人到包曦房间里,然后年纪大的那个被年纪小的一下子按住吻了起来。
因为那个老男人说——
“包曦,下个学期我要到南京来工作了。”
好了我知道这个结局很烂俗也很平凡。
可是,大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故事,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还有小城市也是。
无锡还是那样小,但是一直都有好吃的排骨和面筋,夏天还有甜到死的水蜜桃。
宋祝同以前跟包曦说过他爷爷的事,然后这个教宋祝同唱评弹唱锡剧唱沪剧的宋老爷爷说过一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宋老爷爷明显在回忆年轻时代。
他说:是精明而可恶的小城市,也是个有很多故事的大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