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生强压着心里的害怕,发抖着朝陈老慢慢走过去,小心地说着:“陈叔,那是你儿子啊,快放下来……”
那陈老已经连儿子都认不得了,哪认得杨生,见杨生过来,挥着刀就要朝他砍去。好在陈老也是饿得都不成样子了,没什么力气,给杨生躲了过去。杨生跑到陈老身后,把他夹在手间的那孩子抢的到自己身边。那孩子一脱开了陈老的手,立刻就像抱住救命草一样死死地抱住杨生的腿,怎么也不放手。
陈老手里没了孩子,更疯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转过身来,挥着菜刀就是一阵乱砍。杨生自己也是饿着,没多少力气,现在又被那孩子死死地抱住,好几次差点就被砍到了。急忙地向后退着,却被地上的尸体绊着,摔在了尸体堆里,杨生那时候脸那么近地对着那些尸体,差点就大叫出来了。可还没来得及叫呢,陈老的刀就过来了,杨生一急,抬着那只没被抱着的腿,使了全身的力就往陈老的肚子踹去。陈老也没怎么站稳,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向后退了好几步,刚好就撞上了灶上的那锅热水。
锅子底下不平,这一撞就倒了,那还滚着的热水就全往陈老身上砸了。陈老在地上滚了一下,叫了两声,就不动了。一下子就给活活烫死了,全身冒着滚烫的热气,那皮都给烫没了,露出了红鲜的肉。
杨生喘着气地看着,好一会都回不过神来。等到回神了,才紧紧地捂住那孩子的眼睛,抱着他,哆嗦地跑回家去。
回了家后,杨生得在那草堆上坐了有半天才缓了过来,还孩子也在草堆上坐着,已经不哭了,可是抖得厉害。身体也跟杨生差不多,都瘦成骨头了。
杨生他妈半夜听到外面有声响,赶紧出来看,就看到杨生和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杨生把事情给他妈说了,说到最后,杨生他妈是听出来了,敢情是要把那孩子留下来。
“生子啊,他是可怜,可咱们养不起这孩子。我们可怜了他,可谁来可怜我们啊,送走吧。”
杨生不忍心,刚把他从刀口底下救过来,现在把他送走,就跟要了他小命没两样。说实在的,杨生做不到。
杨生才刚开口说了个“妈”字,那孩子就从草堆里窜了起来,像刚刚那样,死死地抱住杨生的腿,全身都在发抖着,一脸恐慌。
杨生伸手将孩子揽到怀里,“妈,留着他吧,我把我自己那份分给他吃还不行吗?他就一孩子,也吃不了多少的。”
“你怎么就那么死脑筋!你自己都没得吃了,哪还有东西分给别人!”
“妈……”
“算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最好我们两个也一起死了,这样可以到底下找你爸了。”说完,杨生他妈就睡回她那破床板去了。
见杨生他妈已经走了,那孩子才抬起头,惊慌地看着杨生,手上一点劲都不敢松。
杨生确实心疼这个孩子。那些亲人的尸体都不知道堆在家里多少天了,还天天看着。爹疯了,把娘砍死,刚刚又差点送了命。才几岁的孩子,哪受得住这个?
才想着,就听见一声“咕噜”,也不是那从那孩子的,还是自己的。都是饿惨了。
杨这才想起那几只田鸡,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问:“饿了不?要不要吃东西?”
那孩子不停地点着头。
麻袋里的几只的田鸡在刚刚的打斗里已经给杨生压死了,杀起来也方便。去了皮,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淘了两把黄黑米,一锅水,放在一块煮。什么是黄黑米,就是那些和着泥沙的陈米。早在前几年,那玩意就连猪都不吃。
煮出来的那一锅,可真就是稀饭啊,就只看见水,见不到米粒。杨生舀了两碗稍微稠点的,送到屋里去。剩下的,才给自己和那孩子吃。虽然连米粒都见不到影,可那孩子还是吃得“嘶嘶”响,都不知道饿了几天,杨生又拿了个发酸的糙饼给他给配着吃。尽管已经发酸了,但那是家里头唯一能吃的东西了,杨生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那孩子接过糙饼,就拼命地往自己嘴里塞。
杨生心疼地说:“慢点吃。”
那孩子突然地就抓住了杨生的衣服,抬起头看着杨生,眼睛里头有泪光,却强忍着,好一会才哆嗦地说:“我不要走……”
杨生愣了一下后,就摸着他的脑袋,说:“没事,不赶你。”
那孩子听后,“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流了满脸的泪,鼻涕也跟着下来了。一只手抓着杨生的衣服,另一只手还在把糙饼往嘴里塞。
那晚那孩子连灌了四碗稀饭,才让杨生给阻了。饿了太久,这一会使劲吃这么多东西,会把肚子撑破的。杨生就见过有人把肚子给吃得撑破的。
那还是半年前,一些村领导饿得实在不行了。他们没受过这种苦日子,通常死得更快。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弄来的一袋生麦子,饿得头昏眼花,就直接把生麦子往嘴里塞,塞到肚子都受不了,才停下来,晚上还喝了水,结果那麦子不知道都在肚子里发涨了几倍,肚子硬生生给撑破了,死了。
那孩子吃完后,就抱着杨生的腰在草堆里睡着,可是夜里睡得不踏实,死活不肯松开手。可能夜里做噩梦了,全身都是冷汗,还抖得厉害,抱着杨生的腰的那双手也是越来越紧。勒得杨生都疼了,几次想把那孩子的手给弄出来,可一拽开了,就又紧紧地抱上了。杨生还真没想到这孩子的手劲这么大,只好让他抱着,轻轻地给他拍着背,好一会才睡安稳了。
第二天醒来后,那孩子的精神头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像昨天似的面青唇白的。可还是爱抓着杨生的破衣服破裤子,走到哪跟到哪,生怕一个不小心,杨生就会把他丢了似的。
陈老家的事,在第二天已经传开了,但也没人指责杨生的不是,都说那孩子可怜,他爸真疯透了,一家子死得凄惨。也说杨生人好,收留了这么一个孩子。只是,多一张嘴,就多一个人吃饭,在这个年代里,谁都不知道能活多少日子。
杨生虽然认识陈老一家,可他并不知道他家儿子叫什么名字,那种比较正规的名字。都说农村孩子没名字。虽然一出生就起了名,可这名字却不常叫,都是起些小花名,说是比较好生养,等到7、8岁了,再把名字转回来。
杨生只记得陈老叫那孩子做“大小耳”,可能是因为那孩子天生有一只耳朵是招风耳的原因,一大一小的。可是杨生总不能“大小耳大小耳”的叫他,怎么也得有个好听点的名字。
杨生问了那孩子,他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什么都不说,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后来杨生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杨远。本来杨生是想让他继续姓陈,可是那孩子一听到“陈”这个字,就吓得直哆嗦。杨生只好让他跟着自己姓了。
那孩子倒是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不停地点着头。
在杨生身边呆了几个月,杨远有没有忘记那场灾祸杨生不知道,杨生只知道杨远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很安稳了,虽然还是喜欢紧紧地抱着杨生。也渐渐地露出了小孩该有的样子。
两人也是经常挨饿着,可还不至于就这样死了。虽然杨远已经知道杨生不会把自己的丢了,可依然是杨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杨生也为了不让自己唯一一条还能穿的裤子又给打上一块补丁,杨生就一直牵着杨远的手,杨远也是握着杨生的手,握得紧紧的。
有时候杨远会帮着杨生找些吃的。毕竟是个孩子,鬼头鬼脑的,眼睛精得很,往往能找到在隐蔽的地方一点野菜苗,有几次还在那没人到的地方挖到好几些个野薯,小小的,半个巴掌大,味道有点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远就开始叫杨生做“爸”。等到杨生回过神的时候,杨远那声“爸”都不知道叫得多溜了。
杨生想想,其实也好,一来他挺喜欢杨远的,二来有个这么个儿子,也省了好些尿布钱,三来自己万一活不过这些年,将来也能有个人给自己上香。
杨生他娘虽然心疼多了一张嘴分饭吃,可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时候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生气,不然她就老想着什么时候就该死了。她就杨生一个儿子,而且那儿子还安静得很,没多撒过娇,杨远叫她的那几声“奶奶”,可是甜到她心里去了。
后来杨生才知道,杨远那时候都有6岁多了,只是那些年没得吃,才长那么一丁点,看上去就4、5岁。
1962年末,粮食渐渐多了,日子渐渐好过了,大饥荒终于过去了,都熬过来了,那些没死的人,真是太幸运了。人死的死,散的散,等到觉得这天该清明了,才发觉,那些认识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整个村都冷清了,那种经过了大灾大难后的冷清,连空气都弥漫着庆幸和悲哀。庆幸活着的人还活着,悲哀那些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大概每个地方都这么冷清吧,可是谁愿意啊!
不过既然活着,那日子就得再过下去。杨生一家三口人,把杨远也算了进去,一人一张嘴,什么粮票啊,油票啊,饼票……多少票就固定着,再想要也没了。原本的属于杨生家的那点地也回来了,重新在上面种了粮食。
1965年,村里基本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气息,纯朴,安宁,他们似乎都走出了那块阴影,该干嘛干嘛去。粮食多了,日子好过点了,就开始有点别的想法了。
杨生他妈是一直想着给杨生找个媳妇,伺候着杨生,伺候着自己,生几个大胖小子,给这家添点人气。可问题是没人肯嫁啊。
没钱是次要,主要还是杨生身边还带着个几岁大的拖油瓶,哪个姑娘家愿意刚入门就被一个大小子一口一口“妈”这么叫着,多丢人啊。
每每这时,杨生他妈就挺怨杨远这小子的,都是他给拖累的,虽然他把自己伺候得也不错,可毕竟不是一条血脉连着的,是人都是有点私心。
对于25岁还没讨到媳妇杨生,他自己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又不是少了个人就没法活,多了个人日子就会更好一点。该吃的饭他还是吃,该种的地他还是种着。
杨远没跟同龄的孩子一样到学校上课,而是跟着杨生在地里忙活,跟了四年多,从七岁跟到十一岁,半点不离。不是因为他有多爱这累死人图个半饱的活,而是他只想呆在杨生的身边,他去哪,他就去哪。那年的事实在太糁人了,就算杨远只是个孩子,可他忘不了。
每个人总能清楚地记得一点小时候的事,就算到老的时候也是清楚地记得。而杨远就是把其他的事都给忘了,也只把这事记住了,就算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画面,也是清清楚楚。
往往看得最清楚的画面,就是那些死了几天,还在屋里摆着的死人,而自己则每天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烂掉。原本的那个爸爸也是天天发着疯,把全家人关在家里,拿着刀到处挥砍着,妈妈就是这么给他砍死的。那天他还打算把自己给砍了煮了吃,是杨生,也是现在的爹,出现了,命回来了,还吃上了东西,终于不用死了。
在杨远心里,杨生就是一个神。只有在杨生身边呆着,他才会觉得安心,特安心。就算饿死在杨生身边,他也愿意了。
不过,那天夜里无论是谁把杨远救了,相信杨远也一定会把这个人当作神。只是,如果那夜里出现的不是杨生,谁会救他呢?
有时候,这就是命啊。
因为这一次的命,让有些事变了个味,包括后来那几年发生的事,也都是命啊。
到底什么是命?命就是注定了的,命就是到死也变不了的。
1966年,在大饥荒过后的四年,又闹起了文革。一开始,人们不知道这会是一场大灾难,更不知道这场灾难持续了十年。
一开始提出了“破四旧”的口号,至于怎么破,自然就是批斗了。那些戏子啊,尼姑和尚啊,老师啊……都遭了殃,全都得批斗。戏棚,寺庙,全拆了烧了,学校也不让去了,连一些置身事外的学生也加入了红卫兵的行列,无情地批斗着那些教过自己书本知识的老师。那人,都不成人了。
至于怎么批斗?就是由红卫兵抓着绑着那些被批斗的人,然后在他们的脖子挂上个大牌子,跟牵牲口一样牵着游街,让村民看着骂着打着,再到批斗场上做几个小时的批斗,免不了再一顿打,批完了还不算完,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做劳动改教,晚上就睡牛棚。
至于怎么改呢?一般让那些“劳改犯”拉土,身上绑着一个小车,身后是一个自家的亲人,拿着土铲子将土把那车给填满了,叫“劳改犯”一直拉着跑着,一连好几个小时,都不给休息的,因为这样,那时候真的折磨死了不少人啊。批斗的时候,外头还围着一大圈的人在看着笑着骂着。将那个“劳改犯”的亲人也羞辱了,再也抬不起头了。
所以那时候很多人,将家里藏着的一点书,一点画,门窗上的一点符纸,任何一点关于“四旧”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就怕自己也被抓了批斗。如果家里有人被抓去批斗了一番,那跟这人有关系的人,可就都恨死他了。真是人心惶惶啊。
杨生也参加过一次批斗会,不过他不是被批斗的人,只是当个看客。他一直不喜欢参加这些批斗的事,因为看了,就让会让他想起小时候他一家子人被批斗的模样,住了几个月的牛棚,杨生还是记得清楚的。杨生他妈也总是长吁短叹的,让杨生一点错事都不能做,她可真是怕了那些不像人的日子了,如果要是再让她上一次批斗会,她老人家宁可死,也受不住这种羞辱了。
杨生自己不看,也从不让杨远看,只要外头有人被批斗了,杨生就让杨远在老实地家待着。至于杨生参加的那一次,实在是没办法,如果一直都不参加,那就要给冠上一个“反动”的罪名了。所以杨生就参加那么一次。
杨生还记得那时批的是刘少奇,不过不是刘少奇本人,只是扎了个稻草人,在它身上挂了“刘少奇”这个牌子,跟批活人一样批着,最后那个稻草人当着众人的面烧了。那些看着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杨生想,可能是这些人没被批斗过吧,杨生还是记得那种想死的感觉的,他这辈子也不想再有这种感觉了。活得那个叫谨慎啊。
1968年,杨生二十九岁,而杨远十四岁多快十五了,这两年吃得好,身体也长得快,虽然比杨生还矮点,但过两年,肯定比他高了。
那一年要是没发生那些事,大概他们会平安一辈子吧,可那真是逃不过,都是命啊。
那一年,村里有个女人嚷着要嫁给杨生,那女人比杨生还大一岁,她丈夫死了两年,自己带着个十一岁大的男孩。那时候可真是嚷得村里都热闹了。
说句实话,杨生除了穷点,身边还带着个儿子外,还真不能嫌他点什么。杨生并不像其他庄稼人一样晒得黝黑黝黑,皮粗肉厚的,他的脸很秀气,不黑,就是有点营养不够的泛黄。不知道的人看着他的脸,从不会想到他是个已经在地里劳作了好些年的农民。但是杨生脱了衣服,脸和身体,手和脚,对比一下,差别就很大了。只能说,一副好皮囊,装错了人。
不过跟很多庄稼人一样,杨生的手并不好看,食指跟中指有些弯曲,怎么也伸不直。掌心还有很厚的老茧,黑黑黄黄的,又粗又硬。这双手,跟他的清秀的脸实在搭配不上。
杨生的眉毛的不浓,但是很顺。他的嘴唇薄薄的,颜色很淡,笑起来会让人觉得憨憨的,老实得紧,实际上杨生也很老实。可是听老一辈的人说,嘴唇薄的人,都是福薄命。这也许也是他一直娶不到媳妇的原因吧。
不过现在,却有个女人嚷着要嫁给他了,新鲜事。
那女人三十岁,前两年死了丈夫,带着个十一岁的男孩,住在村头,离杨生家还挺远的,两家人几乎没有过任何来往。
可能是因为这思想在□的领导下解放了那么点,杨生娶不到媳妇,而她是个寡妇,又看中了杨生的老实劲。他带着个儿子,她也带着个儿子,这就算扯平了。他娶她,她嫁他,这就没差了。那女人就是这么想的。
杨生他妈听说有这么件事后,就开始四处打听这女的怎么样怎么样,虽然对她带着个儿子这事不是十分称意,但想想,以后再生也行。然后就开始张罗着让她跟杨生见个面怎么样的。
杨生知道这事后,倒没什么想法,就想着家里多个人也是件好事。只要这女人品行没什么大问题,样子丑点也无所谓,能好好地过一辈子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