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年代----庆余生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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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年代
作者:庆余生

文案
我想牵着你的手,光明正大地走着。
我想对所有的人说,我只想跟你在一块。
我们从没做错过什么,只是,我们都生错了年代。

内容标签: 不伦之恋 前世今生 布衣生活

主角:杨生,杨远

第 一 章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举国欢腾。无论在哪个地方,都能看见一拨一拨的人举着小红旗和毛主席的画像四处游行,前头有人拿着喇叭在喊:“□万岁!毛主席万岁!中国万岁!”后面的人也跟着一起呼喊。都是满腔热血。
家家户户的门神变成了毛主席像,还插上鲜红的国旗。村里的大广播也在响亮响亮地播着革命歌曲,大家使劲地唱着。有的地方还在放鞭炮,炸出了一堆红纸。还有人嫌不够喜庆似的,漫天撒着红纸。比过年还热闹,整个天都成了红色的了。
杨生那年十岁,还只是个孩子。跟着人群在那唱啊笑啊,心里头也热乎乎的。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他也知道毛主席是个伟大的人,只要跟着他,跟着党,就有好日子过了。
杨生随着人群走了好几个小时,天都快黑了才回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在门口边上等着了,父亲蹲在炕上抽着旱烟,愁眉苦脸的样子。
杨生以为自己会向平时一样被打骂一顿,可今天没有。母亲只是喊了自己一声去吃饭就没话了。父亲还在那一口一口地抽着。谁都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自家的门上插着国旗,家里也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本来应该每个人都开心的日子,可杨生觉得父母们都不开心,有心事。
热闹一直持续着,直至年关。杨生穿上了母亲做的新棉袄,除夕夜也吃了饺子,守了岁。可杨生觉得今年比往年不一样了。家家户户都热闹得很,可就数自家最冷清了。明明以往年还没到,就有很多人往自己家里钻了。
父亲的眉头到过年了还没舒展过。那些常来的邻居不来了。平时一起玩的伙伴不来找了。今年的猪肉饺子也不香了。
过年的这几天,杨生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安静地看着其他男孩在那玩鞭炮,玩纸人。心里也想跟他们一起玩,可那些伙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冷冰冰的了。
杨生想了很久,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其实他只想跟他们说:“我家有很多纸人,孙悟空猪八戒的都有,到我家去吧。”
可杨生才走了两步,话还没说呢,人就散开了,几个凶一点的孩子还对着杨生骂着:“滚远点!你个地主恶霸的狗崽子,跟你爹一样是恶霸!”“我娘说了,地主都不是好东西,早晚要被打到的,到时候你这个地主的儿子也一样要打到。”其中一个个子大点的男生抓了一土就往杨生的脸砸去,嘴里还喊着:“打到地主!”
杨生的脸给砸了,衣服也脏了,眼泪也掉下来了,在那哇哇大哭着。那些孩子还在那笑着。杨生他娘听到了外面的声响,赶紧地跑了出来,对着那些孩子面红耳赤地痛骂了几句,就抱着还在大哭的杨生进了屋,栓了门。
1951年8月2日,杨生一家子正在吃饭的时候,十几个村民拿着绳子棍棒就涌了进来,把家里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烂,杨生还没反应过来,饭桌就给掀了,自己还捧着个碗呢,哇的一声就哭了。
杨生和他娘被村民用绳子紧紧地绑了起来。杨生他爹反抗了几下,就被打得连鼻血都流出来了,双手也被绑了起来。
一家三口人就这么被抓了起来,推弄着往前走。街上两旁都是人,都是来看打到恶霸的。那些人嘴里骂着,手里抓着土啊烂菜啊,就往三人身上扔。
杨生他爹脾气硬,不肯走,嘴里骂了几句脏话,就被人用棍子使劲地打,有一棍打在了脑袋上,立刻就见了红,没了意识。
就算这样了,那些村民还是跟一群煞红了眼的疯子一样,见杨生他爹不能走了,就拉在地上拖着。没一会,整个身上就没一块好布,里头全都血淋淋的了,鲜红的肉里头沾满了泥沙。杨生他娘一直哭着求着村民发发慈悲,还给跪下了,可半点用都没有。
杨生什么都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大哭着。
杨生他们被带到一块空旷的地上,那里摆了几张小红桌,村长和村书记都在那,他们背后竖着两根旗杆,上头的白布上写着“打到地主,还人民土地”。
杨生他们就被绑到了三根结实的木桩子上。杨生他爹脑袋一直低垂着,早不省人事了,身上的血还流着呢。而杨生他娘则跟杨生一样,使劲地哭着。
他们被村民围了起来,他们嘴里无不喊着“打到地主”。几个忍不住气的还会冲上来打了他们几拳。杨生他娘挨了几棍子,而杨生不知道被谁狠狠地抽了一嘴巴,右边脸立刻肿得老高,哭得更厉害了。
坐着的村长和书记也不阻拦,只是拿着个小喇叭在那说着些什么,像在做一场冷冰冰的汇报,杨生听到最多的就是“毛主席”“□”“地主”“恶霸”“反动”……
杨生他们在桩子上绑了有三四个小时,在太阳底下也暴晒了三四个小时,早顶不住昏了。等杨生醒来的时候,那缺了边的月亮都半天高了,特亮。
也就这月光,让杨生知道他们不在家里,而是在牛棚里头。没有床没有被子,只有干草和牛粪,还有让人受不住的臭味。
杨生从草里头坐起了身,瞧了两圈,才看见缩在角落的母亲,父亲不在。杨生爬了过去,挨在母亲身边,右边的脸疼得厉害。母亲在缩在那呜呜地哭着,杨生已经有感觉,再也不会见到父亲了,想着想着也跟哭了起来。
杨生和他娘被关在这牛棚里的时候,白天会被村民赶着去地里参加劳动,中途不许休息,有时候会被抓去参加批斗会,做思想教育。等到晚上的时候,再关进牛棚里,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没有自由,吃的也都是馊了的饭菜。很多时候都是吃着吃着就哭了,完全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夜深时候看着大白的月亮睡了去。
杨生以为他们会在牛棚里关上一辈子。想不到两个月后,那些人终于把他们放了。村书记还给他们分了一小块烂田,配了间漏了顶的土屋。原来的屋子已经没了,给没收了。
或许是这两个月的思想教育做足了,或许是原本已经抱着“会死”的心理,结果不仅被放了,还分到了土地和房子。杨生他娘是带着感激收了这两样东西。
回家后,杨生他娘还教育杨生:“党和国家还是很照顾我们的,生子啊,以后我们都得好好干活,报答党,报答国家,知道吗?”
杨生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至于父亲,真的没再见过了。
1953年,杨生14岁。
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挑着粪水要到田里去,刚开了门,就看见一直小土狗蹲在自家门口缩着,抖得很是厉害。杨生放了装着粪水的木桶,把小土狗抱了进去,喂了热水和食物,等到它睡着了,才继续挑着木桶去了地里。
杨生回来的时候,小土狗已经醒了,对着杨生热情地摇尾,也不肯走了。杨生养了它。
1958年初,农村掀起了人民公社化运动,还有大炼钢。家家户户的铁锅铁铲都给砸了,包括那大木门上的那点铁环也给拆了去。到处都能看见烧得红火的炼钢炉。还有那牲畜是一点也不能养了,要是发现了就是走资本主义的路,免不了要批斗一翻。
杨生他娘已经害怕了批斗这个词,还没等村长来收,就已经把全家里有点铁的东西都给贡献出来了,当然还有家中的几只鸡。
至于那只已经养了四、五年的大黄狗,杨生怎么都不肯放手。那大黄狗又乖又听话,它的吃住都是杨生自己一手张罗的,早就有感情了,跟自己的家人没两样。杨生知道,今天大黄狗给带了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那大黄狗好像也知道危险似的,躲在木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呜呜地叫着。最后村长还找了几个人来把狗给拖了出来,打了几棍。要不是杨生他娘死死地摁住他,杨生他早扑上去跟他们打成了一团了。
杨生死死地看着大黄狗哀号的模样,感觉就像看到父亲当年被他们拖在地上打的样子。眼睛都红了。
后来那大黄狗在挣扎中咬了村长一口,血都出来了。村长哀叫着一棍子就往狗的脑袋上砸去,也流了血。
大黄狗倒在血泊里,全身都在抽搐,站不起来。眼睛湿湿地看着杨生,哀哀地嚎着,不一会就被村民拖了去。
杨生紧紧地咬着牙,捂着脸,红着眼眶,躲到屋里头去了,看都不敢看。
第二天到公社吃大锅饭的时候,做了狗肉。杨生捧着碗,心里疼不过,蹲在角落里,哭了。
村领导跟人民说了:“努力生产!我们有的是粮食!饿了就到公社吃,吃个够!一定要把钢炼出来!”
人民的生产热情空前的高涨,几乎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了大炼钢上。才几个月,村里已经找不到含铁的玩意可以炼了,村领导又组织全体村民上山采矿,没人去务农,把那一亩又一亩的田给荒废了。
后来没有燃料了,就上山伐林,把一座又一座青山砍得光溜溜的。当建造炼钢炉的建筑材料不足时,村领导也是毫无犹豫地把那山后的几百文物建筑给拆了,把砖块拿去建炉,为炼钢服务。
直到年中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感觉到公社里头的饭再也吃不饱人了。从满满一大碗的白米饭到兑了大半锅子水的稀饭,几乎看不见米在哪。更别提菜了。
吃不饱饭,饿着肚子,人民自然产生了怀疑。可这点怀疑跟心里的党和毛主席的地位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再加上村领导一直在那鼓舞着激励着,说是只要把钢炼出来了,粮食自然就有了,一定要相信党相信主席。于是人们选择了相信,继续不日不夜地炼钢。钢是炼出了不少,可是锅里的饭始终没有多过,甚至有时候只能喝水填肚。
1958年年末。冬天还没彻底来到的时候,村里死了一个人。是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前几天还跟着大队到山上采矿呢,今天就死了,饿死了。
这人命一出来,人民集体陷入了恐慌,那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突然一夜间坍塌的恐惧感。这次连村领导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慌了。
炼钢的事在那几天就完全被停止了,原本红红火火的炼钢炉一下子就熄灭了,不再冒烟,只留下几百个高大的炉子冷冷清清地摆在那。公社里面再也找不出半点吃的了,也没人去了,那些能用的铁锅铁铲也早给抢光了。
田荒了,粮食没了,山里的树也砍光了,想吃树皮都找不到了。短短几天,又死了几个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整个村子沉默地很压抑,每个人的眼里都看不见光了。一开始他们还在想,到底错在了哪,错在了哪。可当死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不再想了,唯一想的是怎么找东西吃,怎么让自己活下来。
很多村里人都到村外找活路去了,他们以为只是这个地方才是这样,别的地方一定有很多粮食。可是等出去了,才知道,每个地方都一样。外面死的人甚至比里面的还要多得多。
人们开始疯狂地找东西吃,只要能入口的都吃,什么野菜野果,老鼠蜥蜴的。挖到野菜就算好运了,即使那东西又酸又苦,很难入口。至于老鼠蜥蜴,抓到后直接烤熟了,也不敢一下子全吃了,那是要留着过冬的口粮。日子越远,过得就越发困难。甚至有些人为了争夺一两只死老鼠,把另一个人打死。
也并不是说没有人种粮食,只是人太多,东西太少。不到收成也吃不到,有时候就算地里刚发了几个瘦小的红薯,指不定明天就被人偷了抢了,谈什么收成。
1959年年中,人的样子全变形了。从开始的瘦骨嶙嶙到后来的全身肿胀。有的只肿手,有的只是肿脚,有的是身体瘦得只剩下骨头,可整张脸都肿胀得变了型,扭曲着。有时候皮肤受不住胀破了,就有黄色的水流出来,恶心极了。
杨生知道这些得了肿胀病的人都是快死的人,挨不过几天。他又看了看自己和已经有些不那么清醒的母亲,幸好幸好,没肿没肿。
1960年初冬的时候,村里死了个人,是个四岁大的小孩,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重要的是他不饿死的,是被他爹煮了吃了的。
那天杨生路过林汉一家,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味道,是肉的味道,却闻不出是什么肉,只觉得一阵发酸。杨生还以为是林汉他们不知道在哪捡了腐烂的动物尸体煮了吃。后来听到林汉的妻子惨叫着,嘴里喊着:“你是不是人啊!你是不是人啊!他是你亲生的!你怎么就吃得下去啊你!……”之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拉扯声。
“你别以为我就想!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下不了这个手!你看他那样,四岁了话也不会说,动也不会动,活不了几天了!今天不吃他,明天咱们就得死!你爱吃不吃,你要是饿死了,我也会把你吃了的!”
杨生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身上也凉了,他听得出来是那男人煮了自己的儿子。钻入鼻子里的那股味道突然让胃里泛起了酸水,杨生一下子就干呕了起来。脑子里想的全是林汉捧着自己的儿子一口一口地咬着吞着的画面。
杨生发了疯似的跑了。
第二天,林汉吃了人的事传开了,但居然没有一个人将他抓起来判罪,每个人都沉默着。后来,很多人就靠着吃刚死去的人的尸体活着。那时候谁会去指责谁啊。
1961年年初,大寒。杨生22岁。
那一年,他在自己和母亲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命的情况下,抢了一个孩子。
那天夜里,杨生运气特好,在野草堆里抓到了四五只田鸡,其中一只个头还很大。这些够他们娘俩吃几天了。杨生将它们装在了麻袋里,绑在腰上,紧紧地捂着,生怕被人抢了。
不过杨生的担心有些多余,现在是半夜,整条土路上除了一点月光,就没别的了,黑漆漆的,连半点虫叫声都没有,特静,有些个寒人。所以当时杨生听到那突然冒起的惨叫声的时候,真的被吓得跌在了地上。
杨生心跳得很快,被吓得不浅,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就听出了那声音是从前面那间土屋里传出来的。那土屋杨生认得,那声音杨生也认得,是他家小娃的。
杨生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看。大木门没关紧,杨生一推就开了。
在这种年代,死人是最常见的,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可里面的情景,杨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屋里没有灯,但灶上在烧水,火光让杨生将里头的样子看了个清楚。地上整齐地躺了六个人,只是都死了。前五个都是全身发肿着,脸都扭成了一块,但杨生还是认得出那是陈老的四个儿子和他老母,看样子都是饿死的。有些尸体显然已经死了不少日子,皮肤都胀破了,流了好些臭水,烂成一块一块的。那味道恶心极了。
最后一具尸体杨生已经看不出她的样子,可从身材上看,还是瞧出了那是陈老的媳妇。她的眼睛瞪着老大,从里头可看出她死的时候有多害怕。嘴里被塞满了黄泥,把整张脸都撑大了。全身上下,包括脸,都是血肉模糊,也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肚子被划开了,里面连肠子都看得见了,还在一抽一抽的。
杨生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看人杀猪的模样。那猪都被劈成了两半,肠子什么的都被掏了空,可那肉还在冒着热气,一抖一抖的,那时候杨生就吓得当场哭了出来。
现在看见陈老他媳妇这模样,杨生脸都白了,胃里翻腾着想吐,真想立刻跑回家去。可脚就钉在那了,动都动不了。
陈老一家八口人,现在死了六。陈老的小儿子现在都还被陈老抓在手上,一把满是污血的生锈菜刀就架在他脖子上。刚刚那叫声就是他喊的。
那孩子才四五岁,都吓傻了,整张脸都是泪,上面的血迹也糊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杨生,求着他别走。
陈老原本是个大胖子,可现在瘦得跟那抽了大烟似的,根根骨头分明,看着就像骨头外包着一层人皮,眼睛也突着,怪吓人。现在破衣破裤,全身还沾满了血。看样子他媳妇就是他给砍成这样的,现在连他的小儿子也要给杀了。
杨生估计陈老受不了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彻底疯了。
杨生确实想走,可那孩子的眼神实在没办法让他就这么转身跑了。那孩子要是今天死在这,杨生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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