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孩教我的事——蔡康永
蔡康永  发于:2009年0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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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贵的洗发精,并不是因为他的日文好,而是因为他很会卖贵的东西给女生。

  他的日文烂得要命,烂到多半时候听不懂人家在讲什么。他的公司配给他的随身翻
译,当然早就随着大地震而失去联络。于是,住在良好楼房里的我们两人,寄望于日本
的高度文明气氛,以为只要等到电力回来,看得到电视,打得通电话,一切就都恢复正
常了。

  我们也期望楼下那间丰盛华美的便利商店很快又会亮起灯,供应我们奇巧的各式饮
食。男生跟我怀抱一丝希望,不时造访这间便利商店,却永远只看到昏暗的店里表情呆
滞的可怜店员。我们最后只好抱了一套被子枕头去救济这个店员,让他守夜时可以睡舒
服一点。当然也希望店员男生能投桃报李,从他的最后库存里拿出几盒饼干、几罐矿泉
水给我们。

  结果呢?当然是没有。没有饼干、也没有矿泉水,店员只是可怜兮兮的鞠躬把被子
接过去而已。

  「情况大概很严重吧,没有人可以接济我们了。」我们两个有气没力的上了楼,总
算有令人振奋的事了——电力回来了。

  我们赶快把摔成狗吃屎的电视机扶好,看电视新闻,结果看到直升机拍的画面,我
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闭不起来。

  电视上出现了像被推倒的骨牌那样一长条全倒的高架道路,歪七扭八的躺在神户市
的中心。过一下,我们看到以神户为重要根据地的山口组在街上散发粮食,过一下,又
看到很多老人躺在体育馆的大地铺上流泪,过一下,又看到白头发的日本首相抵达指挥
中心。

  最吓人的,是电视右上角一直闪动的数字,那是死亡的人数,每一跳就增加一点,
像什么游戏的计分格一样。

  我们这才看到神户被震成了什么样子,抵达神户时,感到优美宁静的神户港码头,
已经不见了,匆匆走过的商店街,被压在倒塌的高架路底下,很多可爱的房子像跌出盘
子的蛋糕那样断成几截、窗口冒出火来。

  这下我们知道不会有人来管我们了。神户受的伤害比我们想的严重多了,我们必须
离开神户。没有水和食物,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男生到楼上楼下敲敲门,没有人应门,这栋楼里的人大概都早就警觉的移动了。大
概没有人像我们这么缺乏灾难意识的,一直鬼混着不行动。

  「我们走吧。」他邀我整理了最简单的行李,换上好行动的衣服,我们打算走到山
下去,再想办法离开神户。

  竟然有人敲门,我们互看一眼,跑去开门。

  是楼下便利商店的店员男生。

  他比手画脚的跟男生说了一下,原来他找到了一辆脚踏车,他要载我们到可以找到
人帮忙的地方去。

  被子跟枕头还是发挥了力量。

  于是我们三个人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店员男生骑得歪歪斜斜,九十一号男
生勉强缩在前方的杆子上,我跨在后座。

  愈靠近有人烟的地方,景象愈吓人,路边的每栋房屋,都像影城游乐场的市景那样
,火不大不小的燃烧着。路边移动的每个人都背着背包,有的还抱着宠物,大家都低头
不语、无表情的走着,安静得可以听见火烧木头房屋辟辟啪啪的声音。

  有些路面被震的皱起来一大块,有时是倒下来的大树挡住路,过不去,我们的脚踏
车就转进小巷子里去。

  店员男生一直把我们载到男生总公司所在的大楼,我们在那里找到他公司的一个同
事,正在安排把人用车送到大阪去。

  于是我们可以跟店员男生道别了。不过真的跟他道别的只有我而已。九十一号男生
后来在神户有再遇见他,而且,他们后来共组了一个家庭。

  因此他就不能只是店员男生了。他得到编号,是第九十二号男生。

  在神户大地震中,仁慈的分享了脚踏车,竟然还闹出一段「倾城之恋」。

  神户后来重建了,而九十一号和九十二号男生还没有分开。

  第九十七号男孩明星常是好看的,但好看的程度,总还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

  即使以我的工作、需要接触到那么多的明星,大部分也还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有的
明星即使非常好看,但一旦他察觉了自己的好看,对自己的好看存了使用之心,那他的
好看就会降级,并不会流失、耗损,只是降级,从纯金变成镀金,那种降级。

  奇特的是,一样的事情,发生在女明星身上就没什么问题,卖弄风情的女明星常常
还是很动人,可是发生在男明星身上,就会严重的降级。这里讲的是原理吗?不是,只
是我的偏见而已。只是我许多偏见中的一个而已。

  然而,男明星有可能对自己的好看,都不察觉吗?很难吧。环绕着一个明星所发生
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宣示他外表的特色,「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这种话,主要是
明星用来安慰那些对自己的丑、感到灰心的影歌迷的吧。

  作为男明星的他,却是一个特例。

  他的帅,是吓死人的帅,是在我所说的那个合理范围之外的帅,是非地球人的帅,
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某种外星人是以好看为存在条件的,那么他就是那一组
的外星人。

  具备着这样震慑之美的大明星,当然没有立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
的屁话,说了也只会更伤害丑人的自尊而已,完全没有安慰作用。

  可是,他有一种自在的存在方式:他对自己的美,无动于衷。

  像是树对自己的树荫无动于衷。

  他对一般人因他的美而感受到的震慑,也无动于衷。不像有些明星有时会对自己长
得美、压迫到别人,而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不会,就像树对于坐在树荫里的人,也不会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想要自己当导演,他的老板找我去陪着他想故事,想个他可以当导演去拍的故事

  我听他讲了几个他想出来的故事,都很普通,聊都不值得聊。每一次见面,都还是
觉得他的光芒夺目,但我也必须谨记我的任务,不能对他想的故事放水。这使得我们的
关系有一点紧张。

  有一晚,我陪他聊故事聊到快十二点,他说要开车载我出去兜一圈,于是坐上他的
车。

  「我不是很聪明的人,对吧?」他说。

  「看你要跟谁比。」我说。

  他从方向盘上的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

  「我现在再讲一个故事,这故事也是我想的。如果这故事还是很烂,我就放你走,
你不用再管我了,这样好吗?」他说。

  我没讲话。我心里是同意的,但讲明了就不太礼貌。这个人物太古怪,我要长时间
被他的荣光照得头晕目眩,又要听一个接一个的烂故事,实在有点折磨人,中止任务也
是解脱了。

  他开始说故事:「三个同学,大家公认,全校长得最好看的三个同学,两个女生、
一个男生,约好了放假要一起开车去旅行,把整个岛绕一圈的那种,开很多天车的旅行
。」

  「嗯。」我点点头,心里想大概又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

  「车上还有一个空位,他们决定再邀一个同学加入。结果,他们邀了学校一个长得
最丑的男生。那个丑男生当然很惊讶,又很感激,学校最好看的三个同学,竟然愿意邀
他一起旅行,他很紧张,可还是答应了。」

  「嗯。」我应了一声。这故事好像要往惊悚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四个人,就开车去旅行了,旅行了两天,大家都很快乐,玩得很开心。」

  「嗯。」我又应了一声。

  「第三天早起,他们继续开车上路,快要上公路之前,忽然有一辆大卡车冲出来,
把他们的车撞翻了,四个人都摔到车外,躺在地上。」

  「后来呢?」我问。

  他把车停到路边,停好了车,脸部还是朝着前方,继续讲。

  「他们四个人被送去医院急救,结果,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他说到这里,停了一
下。

  「四个人里面,只有那个丑的活了下来,另外三个好看的,都死了。」他说。

  「噢。」我很意外,不知道这个故事要怎么演下去。

  「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丑男生,就在医院里一直哭,一直哭着说,『为什么是我活下
来?』,『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哽咽了,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啜泣。

  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会从一个绝世容颜的人嘴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第九十八号男孩月光男孩黑暗中,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躺着,眼睛对望着,说些秘
密的话。这,在玩乐的日子里,常发生,过后也很容易就忘记了,叶子在风里打转,遇
到一下就分开。

  有一天,接到一通电话,口音很香港,语气有点揶揄、有点居高临下,对方报上名
字,我有点意外,那名字,是香港的大明星。

  他在电话里说,他人在台北,而他的朋友指定我接待他。他说他想去很特别的地方
,香港没有的地方。

  我决定带他去公园见识一下。我带他进了公园,找了个树影中的座位,阴影很重,
不逼近二十公分内,别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

  他很乐,两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嘻嘻」笑着,观察此起彼落、你进我退的小仪式
。接近半夜十二点时,公园广播响起冷酷的女生,叫大家出去,说公园要关门了。他听
得更乐了,一直夸这个录音的女生「够无情」。

  我带他出了公园,在路口埋伏好,让他见识十二点整公园锁门前,有多少人会从公
园涌出来。当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两两如河水四三分岔、漫入土中时,他又一直
称赞:「哗,好多人。」

  看了两个钟头,他说可以了,于是我要陪他回饭店,他说饭店房间没有好音乐,他
不要回饭店。于是改成我带他回我家。进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月亮呢?
刚才在公园里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乐,倒了酒,然后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发上,透过窗子向上看,就可以看
见高挂的月亮了。他躺上沙发后,分我一个垫子,要我也躺在沙发旁的窗台上,这样他
就可以看着我,跟我聊天,又同时可以看见我背后的月亮。

  我只好顺从的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一个一个移开,乖乖躺上窗台。窗台其实有点窄
,我躺好以后,望着他,跟他说这样有点危险。我如果往后翻,可能会翻出窗户,掉到
楼下去,死掉。

  「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他又补了
一句:「我发誓。」

  那晚,我当然没有摔到楼下去。

  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后,我们没有再通过电话、也没有再见过面。

  后来他就跳楼死掉了。

  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就会随便找个窗边的沙发躺下,让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会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闭起来。

  两腿之间别乱抠「现在该我说烂笑话了。」同桌吃饭的世界级年轻小提琴家,忽然
觉悟身为男性地球人的任务,决定暂时告别手中的墨西哥饼,温习一下嘴巴的其他功能

  「呃……写《最后四首歌》的理查?史特劳斯,有次当指挥的时候,碰上一位拉得
奇烂无比的大提琴美女,美女的琴技,烂到逼迫史特劳斯开口了:『嘿,拉大提琴的小
姐,夹在你两腿之间的那玩意儿,是用来让人体会至富至乐的,你不要只会用手在上面
乱骚乱抠得好不好?!』」——小提琴家说完以后,同桌只要是吹铜管的,都吃吃大笑
;至于弦乐部的,就都只干笑了两、三声。

  乐器的种类,对听笑话态度的影响,并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位博士候选人的青睐,写
成论文,所以坐在这一桌的我,也只有很困惑的份。

  史特劳斯遇上的笨蛋如果是个男的,这笑话需不需要改呢?

  把我妈都弄哭了同桌的大声乐家,也表达了想讲笑话的意愿。

  「有一次,世界第一男高音,跟世界第二男高音,在街上碰见了。」——声乐家咬
了口饼,继续说——「身为意大利人的第一男高音,向身为西班牙人的第二男高音炫耀
,说他上上星期在西班牙一间教堂演唱,唱到一半,西班牙观众忽然纷纷叫嚷:『啊…
…奇迹出现了……奇迹出现了……』

  第一男高音转头往身后一看,只见圣母玛丽亚雕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

  『哦?真是太巧了。』第二男高音笑着说,他上星期,很凑巧的,反倒是在意大利
的一间教堂里演唱,唱到一半,意大利观众忽然纷纷指着他身后,叫嚷着:『啊……奇
迹……奇迹……』

  他转身一看,只见耶稣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握起他的手,由衷地赞美:『太好了…
…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啊……比起上星期在西班牙,把我老妈都给弄哭了的那个意大利大
胖子,要好得太多了。』「大声乐家这个笑话,因为比较没有性暗示,骂的人又是大家
都知道的,不像那个倒霉的大提琴美女、没有人认得。所以这个笑话大致上得到了所有
人的笑声。

  没有人对两位无辜的男高音,感到一点点内疚。

  唱莫扎特写的脏话开玩笑的对象,真是很狭窄啊。

  不是床上的事情,就是天上的事情。

  不过这两件事得到和谐的共存,也并不见得只能停留在音乐笑话的层次。

  即使是欧洲的教皇,也常常把这两件事情搞混的啊。

  据说一五一零年的朱利亚斯二世教皇、还有乖乖跟在后面的里奥十世教皇、克利门
七世教皇,都亲颁过圣谕,授权在巴黎的特区,设立妓院。

  「啊……这真是太奇怪了。」同桌的音乐大师们,都惊叹起来了。

  「教堂故意去设在JI院的隔壁,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样要解救罪人比较方便、
比较有效率,就像减肥中心开在餐厅隔壁一样,客户的来源,供应很充分……」——小
提琴家很清楚的分析着——「可是……由教皇来下令开设妓院,这就很难弄明白了……

  是啊,很多事情时弄不明白的,常常写歌给上帝的莫扎特,不是也常常把骂人的三
字经写进歌里去,听不懂的外国人,还庄严得要命的用力唱哩。

  于是管风琴伴奏的、整首整首的脏话,就在壮阔的大剧院空中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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