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孩教我的事——蔡康永
蔡康永  发于:2009年0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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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样,后面来的人怎么办?!」他叫。

  「什么怎么办?」

  「你……把雪景都破坏了!现在一边栏杆是红的,一边栏杆是白的,怎么办?」

  我伸伸舌头,掸都掸掉了,还能怎么办?

  七十八号男生伸手,把地上的积雪捧起来,像堆奶油那样堆到被我掸光了雪的右栏
杆上。

  他真的一小段一小段又把雪堆回去了。

  第八十号 男孩 猫不重要 男孩他恨猫。

        第八十号男生恨猫。

  他会用英文写「猫不重要」,然后把这些小卡片贴在所有有猫的地方。包括超级市
场里放猫食的货架上。

  「猫到底做了什么?」我问八十号男生。

  他不说,只用英文回答我:「猫不重要。」

  时间久了,我也真的自然而然就觉得猫不重要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在养
猫了。

  「你在养猫?」我说。

  「嗯。」

  「猫不是不重要吗?」我还用英文重复他的经典名句:「猫,不,重,要。」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在暗恋一个同事吗?这只猫就是那个同事托我照顾的。」他说

  「喔,猫不重要,但猫的主人很重要。」我拍拍猫的头,问他:「如果暗恋到最后
,又是一场空呢?」

  「那……我就一定把这只猫毒死。」他抚摸着猫的背,猫舒服的呼噜着。「反正猫
一点也不重要。」他说。

 第八十五号 男孩漆 白脚踏车的人

        他跟我认识一个月以后,说要进医院开一个小刀,清除一些血管里的东西。

  进医院前,他帮我重新油漆我的旧脚踏车。他说要漆个怪颜色,漆还没调好,他先
给脚踏车全身刷白了。等手术以后再上色。

  手术第二天,我去医院看他,他家人都在,他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医生说血管里清除下来的渣渣,来不及筛干净,顺着血管跑到脑子里去、塞住了。

  他变成植物人以后,连眼睛都不会转动。我每次去帮他运动手脚,在他耳朵旁边讲
话,他的妈妈说,只有我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动一动。这我也不能确定。我根
本觉得变成植物人以后,他就不是他了。

  「他已经不在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后来不再去探望他的借口。

  而且,我发现我不会骑脚踏车了,老是跌下来。我就把白色脚踏车也送掉了,送给
还会骑的人。

 第九十一号 男孩我们刚认识一个月,他就被公司调到神户去了。

       他的公司对他非常礼遇,给他租了大建筑师安藤忠雄盖的一栋得过奖的小楼。小楼
一共十一层,他住其中一层。

  小楼在山上,俯瞰神户市区,也看得见神户港,看得见港口和海。

  我到神户已是下午,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神户港的码头逛逛。快下山的阳光,照在
码头的木头地板上,有一种很和煦的感觉,好像是这些已经躺平的木头,又想起了他们
还是站着的森林时,被阳光照到的温暖往事,而我也在这往事里面。

  码头有个木头搭的小舞台,有人很散漫的在表演些什么,反正看的人也很散漫,大
家都不在意的手揣在口袋里晃来晃去。

  码头边有很多小店。我看见摊子上摆着一个咸蛋超人形状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
是老式的彩色糖果。我喜欢那个超人铁盒,想买,他说:「等要离开神户的时候再买吧
,反正是新推出的商品,很容易买到的。」

  逛神户码头,直到太阳下山。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吃铁板上煎熟的神户牛排,然后
去听小酒吧的爵士演唱。

  小酒吧的隔壁桌坐的大概是黑社会的老大,穿着三件式白西装、带着墨镜,他的肥
手不断在他女伴的细颈上摩挲。

  他的女伴头发盘起、露出细白的颈子,披着白狐狸尾的披肩。

  爵士乐队只有三个人,唱歌的是长得并不出色的长发女歌手。九十一号男生从背包
里拿出一张洽·贝克的照片明信片出来,是他在码头随手买的。他在明信片上写了几个
字,轻服务生递给了女歌手。

  女歌手收到,惊喜的露出牙龈而笑了,转过身向我们这桌点头致意,讲了一串日文
,作为一位爵士歌手,她似乎太入世了一些。

  不过她歌声还是没问题的。唱起歌来就像被黑人的鬼魂附身,一点没有日文腔了。

  她唱的是比利哈乐黛的《我可笑的情人》,男生说是他最喜欢的一首,特别点给我
听的。

  嗯,情人可笑,是赞赏?是讪笑?还是自嘲?

  又继续听了四、五首歌,隔壁桌的黑社会始终没把他的巨掌从白狐狸情妇的白颈子
上移开,白狐狸的颈子也始终还没被捏断。

  神户、深夜、黑社会、爵士女歌手。还差一样东西,这一样东西,要再过六个小时
,才会发生。

  回到男生的住处,他打开墙上的卫星接收音乐,听西班牙文歌曲的频道。

  「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就听日文的哲学讲座频道,就可以马上睡着了。」他说。

  但我们还没有要睡觉。

  我们先到阳台上站着,眺望夜晚的神户港。神户市的夜景很家常,并没有什么炫耀
的态度。神户港的灯光也很温驯,像是很明白自己是因海才会存在的样子。

  我从行李里拿出的三十个书的封面样本。我要出第一本书了,书名和封面都还没决
定,我把供选择的这三十个样本摊开铺在地上,九十一号男生伪装成逛书店的客人,在
三十个封面间逛来逛去,看哪个封面最吸引人。

  我们到半夜三点才决定我第一本书的书名和封面,总算可以上床睡觉了,睡前,我
拿出一袋我带来送他的唱片,他闭眼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是王菲唱的「天空」。我们就
放这一张,听者王菲的「天空」在半夜的神户山顶蔓延开来,我们睡着。

  距离事情的发生,还有两小时。

  早上五点。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还在睡,根本不知道是几点。早上五点,整个
房子晃动,像是上帝忽然用手把房子拿起来左右上下的用力摇晃。

  我听到男生在他的床上吓得大吼大叫,我跳起来去拉他。我刚跳起来,我床旁边的
衣柜就整个砸在我床头。我只有空惊讶的瞄一眼被压扁在衣柜底下,只露出一个小角的
枕头。但九十一号男生还在大叫,我跑去把他拉起床,我们跑到阳台上,缩在角落里。

  早上五点钟,我们因神户大地震而醒来。

  神户大地震正式发生之后,几分钟内又跟这震了两、三次,被震到头昏脑胀的我们
,竟然做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又睡着了。

  我们随着每一次不可揣测的震动像田鼠类动物那样,从房子的一个角落,跑到另一
个角落,每蹲到一个角落,就撑不住的掉进短暂的昏睡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风吹草动惊
醒,慌乱的窜到另一个角落去。

  如果这时天花板有一台摄影机拍下来我们的动作,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躲一只隐形的
妖怪,大概很不像在世纪级的地震中应该有的样子。

  我们两个在每次陷入短暂昏迷前,还会抽空互相端详一下,说两句一点用都没有的
话,比方说:「哇,你的头发好丑!」

  或者,「咦,你是穿这件衣服睡觉的吗?」

  为什么在地震的中间,还会讲这么琐碎的话,应该也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吧。

  等我们终于从这样持续型短暂昏迷醒了过来以后,我们发现:好安静啊。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像要接近悬崖的边缘那样,一小步一小步往阳台栏杆靠近。

  真是奇怪,四周没有哭喊,没有爆炸,连火化都没有,连悄悄探出头来张望的人都
没有。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困惑的对看,难道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被震到吗?是只有我们被
上帝拿大头针戳了一下吗?

  我们走进房子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查,每间房间,都像被发脾气的婴儿巨人捣
毁的洋娃娃房间一样。

  客厅的巨大电视机,竟然从地上跳到了桌子上,脸朝下的狗吃屎姿势,赌气似的把
脸埋住,整个趴在桌上,房间里的柜子也很奇怪,本来应该认命躺平的柜子,却因为五
个大抽屉都被弹出,结果柜子就被五个大抽屉撑起来。像一只有五条粗腿的大狗一样,
呆站在地上。

  「啊,这只袜子在这里!」九十一号男生走到柜子大狗的旁边,捡起一只显然是被
柜子挡住很久的袜子。

  我们走到我睡觉的房间,他看见整个衣橱砸在我的床头,嘴巴张很大:「……你,
你怎么没……被砸倒?」

  「你在隔壁鬼叫,我以为你被压到了,跑去救你啊,我一跳起来,衣橱才倒下的。

  「哦?所以,是我救了你啊。」他说。

  电是没有了,水还有。由于九十一号男生也才刚调到神户两个月,买了车还没拿到
,所以也不能开车出去看看。

  我们想,大概就只是这样子吧,过一阵子电就会恢复,再把家具收拾一下就没事了

  我们再次站到阳台上,这一次,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没有注意到附近的车子
,正一辆一辆悄悄的开走。

  我们从山顶的阳台看下去,看见房屋像鳞片般排列的神户市里,渐渐一处一处冒出
小小的黑烟来,连神户码头边,本来看得见好几十只彼此交错的起重支架的地方,也有
淡淡小小的黑烟飘起。

  我们的位置,实在离市区太远。所以每一处黑烟,在我们看起来,都是淡淡小小的
。可是,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在阳台上看了半个钟头,整个神户市的上空已经全部被黑
烟遮住,每一股淡淡细细的黑烟,在当地不知是多大的火灾,却这样安静无声的在我们
眼前悠然升起,一股一股像小水流那样,流向天空,汇成黑海,遮蔽太阳。

  这实在出乎我们意料,昨夜还万家灯火的神户市,现在好像要在我们眼前蒸发掉一
样。

  这时我们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出乎我们意料的声音:王菲的「天空」响起。

  电来了!

  我们扑到音响旁边,喜悦地看着雷射唱片转动着。我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家里,告诉
他们我没事。我要男生也打电话回家,他说他写个传真回家好了。我不知他为什么要用
传真的,也许他正在跟家里的谁闹别扭,不想直接讲到话吧。

  只是,等他把传真写好,电话线路又忽然断了。

  这下,我们被困在山上的屋里了。

  我们心存侥幸的想把这场地震,跟地震之后的停电,当作是我们在自己的国家会遇
到的那种,等电力回来,大家就回到没事的平日生活。

  可是电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决定走下楼去看看状况。走到一楼大门口,才看见楼
房跟门口的马路中间,裂开了一道沟,马路像烤过的布朗尼蛋糕的表面,有的地方挤得
皱起来,有的地方裂出洞。

  我们再走几步,看到便利商店,灰扑扑的门半开着,用几个空箱子挡住店门,我们
张望一下,放零食跟泡面的架子,竟然都已经空了。饮料、牛奶也都一瓶不剩。

  这下我们有点惊讶了,「这简直像打仗了的样子」,我们开始有这个感觉。

  我们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爬楼梯回到家里去,发现水也没有了。

  没有水电的房子,即使是安藤忠雄设计的,也变得像被弃置的废屋,加上天空全是
黑烟,似乎是有人从上面把盖子慢慢盖下来的味道。

  「不行,我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去,不然他们一定急死了。」男生穿上球鞋,背起背
包,准备徒步远行。

  我没有道理留在屋子里,那是地缚灵才做的事。我也整装,跟他一起出发。

  从山上往下走,一路都很安静。这场地震从开始到现在,最奇特的就是我一直觉得
很安静,楼房的邻居安静的消失、便利商店安静的锁上门、黑烟安静的扩散,仿佛是听
觉在地震时就被震掉了。

  沿路看到公用电话,就上去试试看,当然,都不通。沿路看到贩卖机,也都上前去
按按看,每台机器都空了,早就卖光了。

  真难想象如果有一天全日本的贩卖机都空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九十一号男生设定的方向,是往一栋高大的观光饭店走去,他想大饭店里住了各国
旅客,电话总是比较可能会通。

  走了将近三个钟头,走到了饭店。

  走进这家饭店的大厅,我们都吓了一跳,整个大厅都坐满了人,连地上也坐满了人
,有的一看就是饭店的房客,包白头巾穿大袍的中东人,三件式西装的白种人,穿运动
服的一整个球队、此时依然挂住太阳眼镜的欧洲时髦男女。

  这些各国标本似的人物,被困在饭店大厅的沙发上,在紧急照明的简陋灯光下,了
无生气的坐着。真是很像遭到空袭轰炸的城市会出现的景象。

  地毯上的人就乱得多了,大部分应该是饭店四周的人躲进来的。

  九十一号男生挤上柜台去,问出电话竟然还能通,赶快打回家去报了平安,只是要
打电话的人很多,每个人只能打一通,他就没能试着找找他的同事。但能打回家,总算
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我们两个想到家里没有水,决定去用一下饭店的厕所,打开水龙头,发现依然有水
,非常兴奋,把脸洗一洗。

  「我们应该装些水回去,不然就惨了。」他说。

  「拿什么东西装水?」我问。

  他拉我跑到饭店大门口,门口有个架子,里面装的是长筒型的塑胶袋,下雨天给客
人套住雨伞,防伞滴水的。

  我们拿了好几个伞袋去装水,装了八袋,我们两人双手各拿两袋,觉得非常富足,
好像这样就可以进沙漠去探险了。

  他算算家里吃的杂粮还够,有了水总可以撑久一点,就这样两人四手八袋水的往回
走了。

  走一走,看到一个小学操场上有很多老人家在排队,于是我们就凑近一点看,是在
发橘子。我们猜这些橘子是专门给高龄日本公民的,应该是没我们的份,也就不好意思
跟着排队,可是又有点想拿橘子,两个人就呆呆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句子被拿完,我
们都没有勇气上前。

  「我们已经落难了,可是我们还没学会做难民。」他说。

  他刚说完,我手上一滑,两袋水掉在地上砸破,爆开一地水花。

  「快回去吧,不然水要掉光了。」我说。

  等我们到家时,只剩下四袋水,其他都沿路摔破了。

  想上大号,也不敢用家里的厕所,两个人各自选了一个最喜欢的牌子的提袋,到顶
楼阳台去解决,把东西封存在坚固美丽的名牌提袋里,然后在阳台上大叫、旋转、像扔
铁饼那样,把封好的袋子远远的扔进山里去。

  我们被困了三天。

  第九十二号男孩和我因为神户大地震而困住的九十一号男生,被请到日本去负责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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