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e & Sword----紫末
  发于:2009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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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时,憎恶他的人开始指责他是利用军队篡夺了国家权力的僭主。他们恶毒地将他比做马略和苏拉。
尼芙河畔的彼蒂宫中,列奥纳多的肖像被永远取了下来。洛伦佐公开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甚至在他的妻子卢克莱齐娅重病弥留之际,他也拒绝了她想见儿子最后一面的请求。直到1768年洛伦佐去世,列奥纳多再也没能踏进过家门一步。
在北线,格兰特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这位北线军总指挥官只是发表了一则简短的官方声明,表示无条件支持改革。但他们过去那种无话不谈的私人关系就此终止了。
然而,还有更多的人——那些过去在沉重的贵族制度之下喘息的民众,他们无不对他的改革欢欣鼓舞,视他为自由的保护者和代言人。
在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想象,如果1755年1月18日恰巧在西勒尼广场的人不是列奥纳多?艾普,我们的历史将是什么模样。或许腐朽的旧制度会继续维持下去,几十年,几百年,直到忍无可忍的人民通过革命将它推翻。但那个时代选择了艾普。他也改变了那个时代。
1755年5月,费尔丁亲王带领一部分忠于皇室的亲信出逃。他自称皇帝,并在南方城市斯代洛普建立了流亡政府。在落后的南方,这个称号还是颇具号召力的。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他们从未受过教育的头脑毫不理解正在发生的剧变,便纷纷拿起武器帮助他们的压迫者反对他们的解放者了。就是这些农民再加上不少本就在正规军中服役的旧贵族,居然组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
费尔丁的举动给了艾普一个等待已久的借口。他立即下令逮捕所有在摄政时期反对过他的保皇派——他们后来大部分都上了绞刑架或断头台。他没收那些人和逃亡分子的领地和田产,将之分给无地的农民。取消行会的种种限制,鼓励贸易,又为他赢得了市民的支持。条件成熟之后,艾普宣布即位为皇帝,指费尔丁及其部属为叛军,并调集全国军队,准备向流亡政府开战。
除了格兰特的北线军。
据格兰特的副官回忆,那位将军在得知新政权一天之内就绞死了三千人时,曾经感叹道:
“难道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就算那真的是一扇穿过地狱而通向天堂的窄门,可我,又怎么能去为一个亲手将我们的国家变成了屠场的人效力!”
当格兰特辞去北线军总指挥官职位只身投往斯代洛普的消息传来,一时间举国震惊。得到这位著名将军的支持,费尔丁终于有了与艾普相抗衡的底气。内战在即。
列奥纳多?艾普,这个曾经拒绝向暴动的民众开枪的人,现在却要将他的剑加诸于半个国家之上了。
正如后世评价的那样,艾普是一个冷酷而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同时具备着哲学家的头脑和执政官的铁腕。要改变这个国家,他需要的是力量——绝对的足以摧毁一切枷锁的权力。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他便知道,他那温和的朋友必将反对他所使用的手段。他是爱格兰特的。但面对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机会,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这一时期他的思想,可以从零散的笔记中看到一些痕迹。
“要为一些人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权利,就不能不损害到另一些人。”
“不流血的自由是不可能的。在自由之剑下所流的血,绝不比专制君主残暴的虐杀要多,为什么人们就偏要对她横加指责呢?”
而在一张旧信纸的背面,他用近乎狂乱的笔迹这样写道:
“自由!啊,自由!你所有的可不是爱神的纤足,专拣人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停留;你是要踏过熊熊烈火与堆积如山的死尸而前行的。”
1755年11月,西线军加布里埃尔中将带领的七千人首次与叛军发生了接触。由于不熟悉地形,加之农民军的抵抗十分顽强,加布里埃尔的军队损失大半,铩羽而归。见此状况,艾普只得抛下筹备议会的计划,带着三万四千人的军队亲赴前线。
作为皇帝和军事指挥官,他是异常严酷的。据传记作家孔蒂的记载,一日他和军队在某村庄宿营,他所住的那家农户的主人恰好是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深夜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读书的时候,这个农民手持打鸟的火铳悄悄地从背后接近他。幸运的是,他及时发觉,迅速制服了拙劣的刺客。他把这个农民交到赶来的卫兵手里。
“枪毙他。”
他毫不犹豫地说。
听到骚动,女主人也抱着孩子从卧室里出来,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至于您,夫人……”
“魔鬼!”
农妇赤红着眼睛,狠狠啐了他一口。
“杀了我们吧!把我们统统杀掉吧!你这个弑君者!你的灵魂会下地狱的!”
看着这个化身为狂暴的涅墨西斯的女人,还有她怀里尚在哺乳的婴儿,他彬彬有礼,一字一句地接着说:
“应该让您的孩子去读书。”
在费尔丁亲王的叛军中,虽不乏经验丰富的军官骨干,但这群乌合之众无论从装备还是训练上都无法和西线的正规军相比,很快就节节败退。
而格兰特一直留在叛军的大本营斯代洛普,从未踏上过战场一步。费尔丁既不放心他过去与艾普之间亲密的朋友关系,又忌惮他的声望和才华,因此虽得到了这位当时最优秀的将军却不能任用,仅让他负责斯代洛普的防务工作。
时间到了1756年4月,流亡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于是,以费尔丁为首的贵族高层开始与北方的塔利亚王国暗通款曲。这件事被格兰特知道后,遭到了那位将军的激烈指责。恼羞成怒的费尔丁立刻将格兰特软禁起来,撤销了他的军事指挥权。5月,一万塔利亚军队越过萨伏尔山脉潜入拉顿帝国境内,但不久就被路德维希?埃尔文中将带领的北线军所歼灭。丧失了这最后的希望,费尔丁大骂格兰特向他的部队通风报信,但终因缺乏证据而不了了之。
1756年7月,西线军攻破斯代洛普,这场历时近一年的内战终于落下了帷幕。费尔丁自杀身亡,其余一干流亡政府首脑均被处死,新生的国家得到了巩固。但这场战争真正的意义并不在于此。它的目的不是带来血与火,而是狠狠地砸破那扇禁锢人们灵魂的门扉,将新的思想带到了这片辽阔而闭塞的土地。到国民议会最终召开时,南方各省共提供一百五十二名代表,占全部代表总数的近五分之一。
尽管格兰特从未实际参与过任何一场战役,但他的加入叛军即是对旧制度的支持和对新政权的背叛。身为皇帝,艾普亲手签署了他的死刑判决书。鉴于这位最优秀的军事指挥官指挥北线军期间不可磨灭的功绩,他为格兰特举行了国葬。据孔蒂的描述,在那场葬礼上,素来矜持冷静的皇帝泪流满面,以至于在致辞时数次哽咽得无法宣读手中的讲稿,最后不得不由身旁的朋友,同时也是皇家禁卫军总管的维克多?希尔维斯特代他读完。
啊,或许是时候对这个光荣而悲惨的时代作一个结束了!
这是自由对专制的胜利,文明对野蛮的胜利。在这里,旧制度的腐朽与荣耀被一并埋葬。在它们黑暗阴森的墓穴之上,一个伟大的未来站立起来了。它骄傲地沐浴着新生的阳光,没有再看脚下枯朽的骸骨一眼——而是向远处即将攀登的高山扬起了头。它自己亦是一座高峰。这高贵的人类理想之光终于成为后世永远的丰碑。
的确,历史上是有过那么一些君主,他们依靠人民的支持取得了政权,之后便化身压迫者与征服者,将奴役和枷锁加之于那些向往着自由的脖颈。他们或是无法抵御权力这盏鸩酒的诱惑,或是狂妄自大地无视了人民的怨怒。
内战刚结束时,也有人向艾普提议,不妨将目前的制度保持下去——他们已经拥有了一个深孚众望的明君,为什么还要让那些七嘴八舌的民众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国家打乱呢?
那位皇帝却笑着说:
“好好想想吧,君主制根本就靠不住。一百个明君所做的全部努力,只消一个昏庸的暴君就能把它摧毁得片甲不留。何况这个比例通常都是反过来的。做那一百个暴君中的一个明君有什么意义呢?把国家的命运与君主努力从善挂上钩,那就是太不了解人类了。我要创立一种新的制度,就要像博纳罗蒂建造圣彼得大教堂那样,把它盖得结结实实的。不依靠人民的帮助,这事绝无法办到。”
经过两年的精心筹措,1758年,拉顿帝国第一届国民议会在阿格莱亚议会大厅举行。这座以往只允许贵族出入的美丽建筑,第一次向民众的代表敞开了怀抱。列奥纳多?艾普,这位坚强果敢的改革者——同时也是会议的发起人,在国民议会面前发表了他最著名的讲演。
“先生们,在会议开始之前,请允许我简短讲几句话。首先,我不是以一位君主,一位独裁者的身份向你们发言的。两年前,只是为了在与叛军的对抗中取得优势,我才不得不走一个形式上的过场,加冕为皇帝。说实在话,假使我头上没有这个可笑的名号,平定叛乱的战争还不知要拖延多少年。如果我对这顶皇冠怀有那么一丝丝的感激和眷恋,那也是因为它使对最高权力的纷争偃旗息鼓,避免了我们国家的优秀年轻人们将鲜血继续白白浪费在这样肮脏又无益的事情上。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间会议厅里,就是为了杜绝那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你们中间有些人和我一样,出身贵族;但绝大多数都是所谓的‘平民’。难道农民、木匠、手工艺人、小商贩或者高利贷者的儿子就注定要低人一等吗?不,先生们,我不这样想。尽管可以凭借出身在政界轻松谋得一席之地,我还是选择了加入军队,守护国家的边境保卫她的安全。这中间的艰辛我同样了解得非常清楚。就像我们为国家奉献鲜血一样,你们为她创造财富。只有那些习惯了不劳而获的人才会把靠双手去劳动看做是一种耻辱而非莫大的荣耀!你们,只有你们,才是国家的骨骼和血肉。虽然身为军人,我指挥军队的时间比研究政治的时间要久得多。但出身于一个在政界颇具声望的家族,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听到、看到了许多。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些事情时常引发我长久的思考。时至今日,我仍不敢说我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但何为错误却是一目了然的。
“镇压一群人与治理一个社会,这两者之间永远有着巨大的区别。如果一个君主既不致力于公共的幸福,也不愿建立起对社会有益的政治共同体——这个人,哪怕他奴役了半个世界,也永远只是一个人;他的利益脱离了别人的利益,就永远只是私人的利益。如果这个人归于灭亡,他的帝国也就随之分崩离析,像一棵橡树被火焚烧之后就消解而化为一堆灰烬一样。
“先生们,你们认为,在看过如此悲惨的前景之后,我还会步以往诸位皇帝的后尘,被一己私利蒙蔽而将国家攥在手中么?不,哪怕这么做的本意是好的,对个人掌握最高权力不加限制的政治制度也绝不可取。‘好事是一切恶例的开端’,将社会的根基建筑在个人的品质与德行之上,即便这个人是完人——且不论十全十美的人过去从没有过,今后也绝不会有——也是极不可靠的。为防止良善的灵魂和淳朴的风气向罪恶的深渊里堕落,只有给它以好的立法。法律是整个社会的准绳。因此,没有哪个个人,能够凭着自己的意志为社会立法。那样的法律只能称之为暴政。理想的法律是凌驾于我们每个个人之上的,但公意更应该凌驾于法律之上。所有公民的意志就是法律,我不能提出比这更好的说法了。
“先生们,请你们相信,对这个我曾经为之浴血奋战过的国家,我的热爱绝不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少。因此,为了后世的和平和幸福起见,我把为它立法的权力交给你们。是的,我不是要剥夺你们的自由,像以往历朝历代的君主那样。我甚至不能说,我是把自由还给了你们。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它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与理性之中。然而,过去的统治者却为着他们的一己私欲,无耻地压抑、践踏了这种最神圣最高贵的权利。他们总是说:‘你们不懂得如何运用自由。’利用这样的拙劣借口,他们在它周围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壁垒。但我却相信,只要不是在一个糟糕到不以奴隶制就无法维持的国家,人民总是比君主更懂得运用自由的。先生们,你们今天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了你们不是奴隶,是具有自由意志的公民。而我,尽管身为有权发号施令的统治者,也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公民中的一员,决不能拥有比自己的义务更多一点的权利。因为我的权力源自你们的认可。是的,这皇冠、这权杖、这装腔作势的华服,统统一文不值。没有你们的承认,就算我为自己加上再多重宝石镶嵌的黄金冠冕也无济于事。只要怀有共同的愿望和目标——我们国家和人民的共同幸福,难道你们许多人的意见不比我一个人的意见更公允,你们许多人的眼睛不比我一个人的眼睛更不易受蒙蔽吗?诚然,个人的意志较之公意要更具有强力,更容易贯彻,也较少分歧,因此我才能够把诸位召集到这里来的。但我宁可将这份权力分散,也不愿让它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攫取。要知道一种制度建立时困难,腐败时却是轻而易举了。把权力交给你们,对国家怀有热爱的自由的公民,是延缓它腐败的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我必须提醒诸位:永远不要想建立自由的制度是件一劳永逸的事情。可以想见,只要国家的职能是被许多的执政者所分掌时,仅仅由于处理事务要方便的缘故,少数人自然而然就会大权在握。因此,没有任何别的制度是需要以更大的警觉和勇气来维持自己的形式的。正是在自由的体制之下,我们的公民就特别应该以力量和恒心来武装自己,并且一生中每天都应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背诵着这样一句话:
“‘我愿自由而有危险,但不愿安宁而受奴役。’
“或许有人会质问我,难道有什么例子可以证明,以这种形式来管理我们的国家确实是最好的吗?而我,要这样回答他——如果历史上没有这样的先例,我们将为它创造一个出来!在从未被探索过的领域前行必定异常艰苦。唯一可以慰藉的是,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不再会有孤身一人背负着十字架的殉道者。我们已经看到,在这间大厅里,以及在这间大厅以外的地方,有着多少执著于同一理想的伙伴。”
大厅里掌声雷动。无数声音高呼着同一个名字,不再是作为至高无上的君主,而是作为理想政治的实践者和先驱。在国民议会宣告成立的那一刻起,一个全新的纪元也随之诞生了。
两天之后,年轻的平民政治家,出生于一个贫苦中学教师家庭的瑞恩?科尼利厄斯以接近四分之三的高票数当选大议长。
三个月后,第一部由公民代表讨论产生的宪法颁布实施。
一年后,皇帝列奥纳多?艾普宣布将手中包括军事指挥权在内的一切权力移交议会。从此,人民的力量不再被用于反对人民。
十六年后,艾普病逝。经议会讨论,一致同意授予其“伟大的列奥纳多”称号,并在议会大厅立起作为自由象征的女神像,纪念由这位皇帝主持的第一届国民议会。其独女,不满七岁的康斯坦斯公主继位。
七十五年后,康斯坦斯之子,克莱门特一世发动少数仍忠诚于皇帝的势力,企图恢复皇权。这次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之后议会通过决议,驱逐克莱门特一世,彻底消灭皇权统治的残余,建立拉顿共和国。
许多个世纪之后,尽管历经政治的动荡和战争的洗礼,国家的名字也早已改变,那尊青铜女神像依然矗立在国民议会大厅她原来的地方,接受人们的瞻仰。LIBERTAS,这个简单的词语所具有的力量,直到今天还在静静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我们真的了解自由的涵义吗?难道它不是意味着一种无往不在的枷锁,强迫我们像一个真正的人——而非动物或奴隶那样——去行使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在对自由习以为常的时候,我们反而对它思考得最少。如今,那个火与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不时提醒一下自己,我们是通过什么手段,又是为了什么而取得并维护自由的,或许就会对它有一个更深刻,也更加准确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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