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禁军已然就位,只待一声令下。
“传旨,放火焚林。”
“遵旨!”
接旨遵行的禁军各队统领领得圣旨将将回转各自小队,还不待说上只字片语,数百支火把瞬间熄灭,夕阳掩印下的迷雾森林边缘鸦雀无声,禁军们面面相觑,之前的种种鬼神之说相互印证下恐惧油然而生。
放火焚林,果真触犯天威,林子里的神仙要降下天罚了么!
“镇定,镇定!各队待命,严禁交头接耳!违者军法处置!”
萧谦言跟着朝中几位大将军历练出来的果决坚韧此刻派上用场,以他禁军大统领的身份首先压制住兵士们的骚乱,只要稳住军心,必不会自乱阵脚。
此举深得几位老臣的赏识,萧谦言老成持重,于大局轻重缓急看得极准,敢在这时候首当其冲喝止住禁军的恐慌,禁军是朝中精兵,只需缓过神来必能打起精神重拾军心,他当记一大功!
“何人装神弄鬼,还不快快现身!”
“好威武的将军,皇甫烨,你运气着实不错。”
悠远如自远山而来的一番褒贬之词听在皇甫烨耳中尤其不悦,赞谦言是威武之将,言下之意自己是将军护卫下无能的皇帝不成?胆敢大发厥词至此,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传朕旨意,重新点起火把,烧林子!”
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放火一烤还不都得原形毕露!
皇帝阴沉着脸颁下的亲口谕旨可是声音大到传旨的程序都直接省了,几百禁军将士重新燃起火把,已有性急的忙不迭拉开架势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手里的火把向林子里掷。
远远传来长长叹息,听来竟仿佛无限遗憾地目睹无知孩童闯祸的家长,少却几分苛责,多了些许无奈。
“我若是你,决不会放火烧林。皇甫,你变了,变得更笨了。”
“扑哧。”
“呵呵。”
“咳,哈哈,啊哈哈哈哈……”
林子深处此起彼伏憋不住的嗤笑扎得皇甫烨心口阵阵作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能把那胆大包天的人当下便千刀万剐了去以解心头之恨。
越来越多的火把被或远或近地扔向迷雾森林的方向,此起彼伏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华丽的曲线,仿若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升到疾空复又陨落,璀璨之后的寂灭,煞是好看。
“火是温暖,火是希望,古有凤凰浴火重生之说。火是净化,火是消亡,人死灯灭天理伦常。皇甫烨,你想要什么样的火?你以为什么样的火能烧掉这片森林?你希冀什么样的火能焚掉人心的孽障?”
“你究竟是什么人!一味躲在暗处嘲笑朕又算什么光明磊落的行径?出来!与朕面对面地较量!”
帝王挂不住面子,盛怒之下出言挑衅也算挽回几分里子。未曾想林中说话人迟迟不肯现身,倒是几百兵士先后退至皇帝四周警戒护卫,唯恐哪里放出几支冷箭惊扰了帝王。
一方在明一方在暗,皇甫烨满以为如此全力以赴之下对峙对方占不了什么好处,只待掷进迷雾森林的几百只火把从星星之火直至燎原,当可逼出那些个大胆犯上装神弄鬼的恶徒。
有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没等皇甫烨一颗心稳稳落回肚子里去,林子深处影影绰绰光晕点点由远及近,好一番噼里啪啦摔落地上热闹非凡。近处的禁军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那些林子里飞出来的物事不正是他们先前丢进去的火把么,全都熄了个干干净净,连丝烟火都不冒。
人们总会对认知范围外的事物产生好奇乃至于畏惧,是本能,是天性,皇甫烨对禁军再度的军心动摇惶惶不安同样深感无力。他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人与他们敌对,他小小的希望——让莫问天给同胞手足救命,要实现就这么困难么?
“迷雾森林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是人心所化,木焚于火是天道,火未必烧得尽人心。皇甫烨,我曾一再劝告你莫要焚林,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取其辱,派兵围困无济于事,看在故人的份上奉劝你刻下退兵,望月山庄可既往不咎。”
望月山庄,既然是山庄的人,说不定好办得多。
萧谦言在皇帝的授意下出面“和谈”,他驱马穿过禁军停在阵前,对着仍旧保持着它神秘面貌的森林喊话。
“在下御前禁军侍卫统领萧谦言,来者可是‘望月山庄’人等?”
“望月山庄里没有人,来的自然也不是人。看来咱们走错地方了,还是走吧,走吧。”
真真能够气死人的话听得一干人等心凉了大半截。听听,这摆明了就是在涮人嘛。
“不是人难道还是鬼么。”
“非也非也,拿我们跟那些个不成形的魂魄同日而语,大大的不敬啊!”
继续气死人不偿命啊不偿命。
重重地深吸口气,想想己方终归是有求于人,平复接二连三被气得波涛汹涌的气息,力争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谈谈”。
“萧某并无轻视之意,我皇陛下求医心切,前日间见‘医神’莫大先生随望月山庄的诸位进了庄去,因恐皇弟延临王病情严重不宜久拖,故而设法进庄。还请诸位看在我皇求医心切的份上烦劳莫大先生现身相见,我等必不再冒犯贵庄。”
“莫问天这家伙总一副冷冰冰的死人脸我也不怎么看得顺眼,可他好歹是个大大的好人,比起你们这些个伪君子不知好了多少,我王陛下又多蒙他照顾大有渊源,你一句话交出来就交出来,我们不也成狼心狗肺之徒?”
另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嘲弄,明嘲暗讽非得说得林外的混球们无地自容才甘心。
这下不单萧谦言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答话,皇甫烨也被挤兑得脸红一阵青一阵,要不是早先被林中人等的非常手段立威在先不敢轻举妄动,怕不早就率手下一干禁军冲进林去。
“皇甫烨,我会约束族中长老不在言语冒犯,你也休得滞留此地多做纠缠,望月山庄非尔等寻常人涉足,速速退去另寻名医才是上策。”
笼罩着淡淡光晕的身影自迷雾森林从容而来,离禁军围成的圈尚有数十丈远,空灵飘逸、寒冷刺骨的气势已然迫至面前。借着夕阳的余光,红霞映照下展露出的惊人美丽的面容令近处的萧谦言,远处的皇甫烨都大吃一惊。
瞬间涌上的火烫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落下。记忆中点滴的暖意,点滴的爱意又一次破土而出荡漾在眼前,曾几何时解语花似的人儿东宫中谈笑吟吟的身影犹在眼前,他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的双手沾满过鲜血,他只愿寄情于山水找寻那平静悠闲的生活。
他用他的血,他的泪铺就了短暂的人生路,他的不幸缘自于他们共同的父亲和江湖闻名的女魔头二十年前的一段孽缘。他以性命成全了他们的绝爱,成全母后的母爱,成全他的帝王之位。
狂风骤雨的夜晚,他在殿内凄楚地流泪,惨白干裂的小口不断冒出血沫子,父皇毅然拒绝了他临终最后的请求,宁可让他带着无尽的遗憾含恨而终。而他,被挡在殿门外,被滂沱大雨浇得透心凉,毕生的爱都在那一刻随心爱之人的永诀化作坚冰,相思成灰,一颗柔软的心就此没了归宿,不免沉入永冻海底不见天日。
本以为天人永隔,本以为此生失了心注定孤寂无依。如今天日之下重见佳人,竟似梦中得遇。
“雅儿……“
第五十二章
魂牵梦萦的情人活生生地再度站在面前,皇甫烨自己都说不清楚心底的感觉,是兴奋地仰天狼嚎以示庆贺呢,还是该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真真切切地享受佳人在抱的绝妙滋味?若是一年前,不,或许半年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抛下种种顾虑义无反顾地追寻真爱,什么皇权,什么体统,全都见鬼去吧。
眼下呢,胸中气血翻腾,脸上僵硬冰冷,此刻有人能望进他眼眸深处的话,定能看见何为不折不扣的心如死灰,麻木不仁。
他是皇帝,他的背后有皇甫家的江山,万钧重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面前有亿兆黎民,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监视着他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每走一步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失足便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即使不粉身碎骨,也难免身败名裂,沦为笑柄。
不能错,一丁点儿都不能错。
脑海中不断涌动的警示在在告诫着他谨言慎行——雅儿已经死了,死了,这个人不是长得极似也是鬼魂。千万镇定,镇定,能够重获转机端看今日如何处事了。
“你……公子,可是姓皇甫,名雅?”
“轮回簿上有其名,早已不在人世的人你还记得?”
虽说皇甫雅无非是他魂魄托世转生后的一缕微不足道的记忆,多少次淌下心头的血与泪已然撼动精灵王坚不可摧的情感世界。冥冥之中沉睡于精灵王国中属于力量的那一部分也为他鸣不平。好容易神魂合一,不满之声叫嚣着狠狠报复的欲望久久不得平息,本不欲再与此人打叫道的缇雅也克制不住内心激愤的情绪,选择走出森林,在回归精灵王国之前见上一面。既为了皇甫雅,也为了曾经为爱殉难殒命的精灵王。
“记得,他是朕血肉相连的手足,朕如何,如何不记得。”
“是么,仅仅是手足兄弟么?皇甫烨,不过短短两年,你忘记得还真快。”
“朕……朕何尝忘得了,他是朕的……朕的……亲弟弟。”
好一个亲弟弟,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称谓。皇甫家的人果然是当皇帝的料,一贯的铁石心肠,薄情寡义。
“嗯,既然是弟弟,有些话就不必我转达了。可怜那孩子魂魄消散的最后一刻,还有些未竟之言要对心上人诉说,托我转告。现下我回归神职在即,恐怕要辜负他的一番嘱托了。”
难得精灵王肯纡尊降贵亲自开口说这么多话,还是对着自己深恶痛绝由恨转爱直至再没有一点感觉的男人,假如还不能为那缕凄凉的魂魄讨回几分公道的,岂不是枉费他白白费了心计。
“他,当真有话留下?”
“你想知道?”
“朕,朕是他的兄长……”
故作迟疑地摇摇头,放出长线鱼儿马上就要上钩,精灵王心里头窃喜,面上仍是哀思不绝。
“对情人的嘱托哪能说给兄长听。你请回吧。”
“等等,朕一定要知道呢?”
终于耐不住诱惑的皇甫烨选择摆出皇帝架子以权势威吓,可惜,再一次用错了对象。
他显然忘记了他的对手并非茫茫人海中对他弯腰称臣的凡夫俗子,危险的眯起漾着冰雪光芒眼瞳的精灵王,从这位当今帝王的“气势”不由联想起当年的为爱陪葬的受害者,少有地愤怒了。
“皇甫烨,你以为天下间真有能对我指手画脚的人么?”
“朕是皇帝,朕旨意所达之处无比俯首贴耳。何况朕是小雅的兄长,为何不能知道他的遗言!”
“我再说最后一遍,皇甫雅的心愿是留给他的情人的,绝不是他坐天下的兄长。你……还不明白!”
帝王的地位能改变多少东西,经历过的,看到过的都清清楚楚。皇甫烨在权利漩涡的深处成长,成为皇帝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念头那么简单,所有人投向他的目光都含着对宝座的折射,他足够优秀足够出色,所以,那个位置,将来一定会是他的。
希琰也为欲望所捕获,他一路艰苦地爬到魔幻王国之王的地位,付出的艰辛不足以为外人道,精灵王是他的爱人,同时也是他帝位的助力,有了这个牢不可破的靠山,他的帝位无疑坚如磐石。
皇甫烨却不同,天生的尊贵身份注定了他一往无前顺风顺水地继承帝位,然后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外戚皇后稳固朝纲。天雅的出现可以说是种意外,意外地一度扰乱了太子殿下的心湖,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皇权之下容不得背德罪行滋长,天雅对皇甫烨的情已走到尽头;精灵王的世界存不下半点虚假,他对希琰,是真的放下了。
满含痛苦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曾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当小雅还不是皇甫雅的时候,当他还戴着那副平凡无奇的面具的时候,风雨摧折下依然坚强的如鲜花盛开年纪的少年,他这一辈子亏欠最多的人。
“朕还能见他一面吗?哪怕只是看一眼,说一句话……”
精灵王紫晶般剔透的眼瞳深处闪烁着似笑非笑的嘲弄,此刻他看到皇甫烨,不折不扣的是个小丑。
“来不及了,他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在我的记忆之海。从皇甫家舍弃他的一刻起,天雅已不复存在。”
是啊,被阻拦在殿外的他亲眼见证了心爱之人生命的消逝,躺在棺木中冰冷却依然安详微笑着的是他难以割舍的心痛啊!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噩耗和随即压上肩头的重担,他宁可立时追随而去。也许,在他选择活下来,坐上龙椅的刹那,便失去了说爱的资格。
“至少,至少请告诉朕……我,他最后想诉说的……”
“做个交易吧,我用他最后的嘱托换一个承诺,你可以要求我马上医治好你的另一个弟弟,而他的嘱托将随着他的灵魂一起沉入我的记忆之海,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抛出香甜的诱饵,光明正大地诱惑人间的帝王,缇雅也无意否认冒出尖尖的几许属于天雅的幽怨,既然不能也没必要以沾染血腥的方式报仇,小小的出口恶气了却那缕魂魄的遗憾完全在情理之中吧。
某人无可避免地陷入矛盾抉择中,手足同胞的性命还是爱人临终的遗言?身边文武官员的意见问都不用问,逝去之人的几句话如何记得上当朝亲王的命,皇帝亲自率军到此围攻蹲守为的又是什么,倘若到头来为了几句儿女私情的窃语功亏于溃,百官会怎样看待他们的皇上,天下百姓又会怎样议论他们的皇上。
逝者之言,兄弟性命,都是错过便不可能再挽回的宝贵,要他架起一架天平仔细衡量取舍一番,真正是千难万难,无论舍弃哪一个都像活生生割他心肝那么痛那么痛……
“还是快些做决定吧,免得我下一刻后悔,改了主意,便是要选也选不成了。”
恶趣味地做出火上浇油之举的精灵王无比优雅的“飘”到皇甫烨近处,饶有趣味地欣赏那张脸上从错愕到痛楚,从苦涩到无奈到心死绝望的神情变幻,同样的俊朗五官,同样的无可奈何,希琰走向命运彼端的时候他已于命运之轮中沉睡,没能恰逢其会,有幸重温旧事,也算是补偿当年的“遗憾”吧。
“……雅儿雅儿,朕知道,朕知道你怨朕,怨朕没能站出来保护你。可桦也是你的弟弟,你怎能忍心置他于死地不顾么?”
突如其来的被攥住手,故作深情的恶心神态上演着堪称“精彩”的肉麻戏码,缇雅前所未有地体味到了凡人所谓的“呕吐”的感觉。
皇甫烨,想拿天雅当筹码撼动我的心意么?想投机取巧二者兼得么?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明了。可惜,若让你就此如意,精灵王就枉费了赫赫威名。
“现在想来天雅虽已不在人世,还留下不少有趣的回忆,他的遗言固然不能说给你听,说些个趣事倒无伤大雅。你说呢?”
打蛇打七寸,天雅与他的过往无疑是他的软肋,固然割舍不掉深情厚意,然而,一旦他们的关系大白于天下,天雅就是皇甫雅的秘密世人皆知之后,他有何面目对天下人。
偷鸡不着蚀把米,弄巧不成反成拙。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奢望就无立锥之地。
“朕明白了。朕,会在京城恭候大驾。”
不是退让就是一无所有,这么简单的道理,早该明白。
“不,天上地下,永不相见。皇甫烨,好自为之吧。”
看在天雅的份上,最后的忠告。
晶莹剔透的星光随风飘散,方才还凝立于眼前的佳人转瞬消失不见。眨眨眼,恍若幻觉,长长叹息,相对无言,无望的情,断绝的意,登上人间权力的巅峰所支付的代价——究竟是太昂贵,还是太廉价?
“皇上,是不是还要继续……”
“不必了,撤军,回宫吧。”
风中皇甫烨的身影看来越发萧瑟,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听,只想一个人走走,安静会儿。
数日的围困无疾而终,训练有素的禁军同来时一样疾速撤出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之地。也许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在余下的生命里都不会再故地重游,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把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自内心记忆抹去,诡异莫测的迷雾森林,美丽绝伦的幻影仙踪,失魂落魄的当今帝王,还有那段不为人道的血泪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