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著露----丛溪
  发于:2009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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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沉醉的,梦醒不醒都万事皆休,坚持的,留在梦境里走不出来的那个人,才是最哀苦,被回忆留下来回忆两个人的一切。
“那么小的月,怎么就能轻易决定终身与轮椅为伴?”
酒杯碎裂的声音,碎了的还有容月一向的安静。
连菡跪到容月身边,趴到他腿上,扬起脸,看到容月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
他没有拂去——怎可再委屈他。连菡像小时候一样,埋首于容月胸前。有那么一刹,容月恍若真的回到了那些时日。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
连菡捧起容月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闭眼的那一刹那,容月凉薄的泪水,滑到两人的唇间。
情在不能醒。
如今,一切不是梦。
既然已经捡起了懦弱,他就不会再逃避。
白衣如雪,黑发流泉。
“菡儿不会怪我提前来接你吧?”大祭司的墨瞳中梦色依依。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
花映夜没能抓住连菡的手,擦身而过,他听到的是,“移魂术竟没有消耗你太多的灵力么?”
白衣的祭司,安静得融化到漫天飞雪中。拂了拂衣袂,他走向相反的方向。
当不能回头的时候,只有继续往前走。
大祭司踏步决绝,忘记了回头。
也许一个回头,他会看见,漫天雪色中,他命中注定的劫,略微停下了脚步。
也许一个回头,他会看见,其实,命运乾岗,有那么一瞬,也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回头,不回头,是属于个人的选择。
他们选择了的是,心字成灰的路。
凌宇皇朝,仁和十六年,西北蛮族入侵,势起汹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年轻的少年天子,坐不住,已不知是第几次,越过马车,越过锦帐看后面。
由玄雪岛出发,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君晔懊恼,就连稍作休息时,九皇叔和那个人也没有出过马车。
踢了踢车厢撒气,君晔狠狠瞪着同车的人。
连菡仿佛未察觉,撩起马车窗帘看风景。
这马车奢华到极致,珠光宝气,宽敞稳妥,就是在上面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觉得疲累。登车那日,连菡看了看马车,又看着君千扶住耶岚的手,冷笑。
江山折腰,那个人,绝不会放弃自己双手能握住的一切。
连菡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君晔能听见,“小晔以为,男儿应当以何为重?”
君晔莫名其妙地看着连菡,“家,国。”
“那么,宫墙中的男儿又该以何为重呢?”
“国家。”
连菡回过头,朝君晔微笑,“小晔真聪明。”
“你什么意思?”君晔有些奇怪地看着连菡。
“没什么意思啊,只是希望小晔明白,国家天下与一个人不可能同重。”
君晔抿唇侧头沉思,片刻之后脸色微红,小小声地说,“我不该胡乱猜测九皇叔。”
连菡的笑容更大了,他坐到君晔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说,“小晔已经不是孩子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你父皇,也是逼不得已,才如此托付吧。
天地间,留给人走的那条小道才是人生,我们每一个人,选择的又是如何的人生呢?
夜里,荒林,雾气深重,马车不能再赶路,停下驻扎,暂作休息。
随行的人不多,泰半是玄雪岛上的随从。
连菡不想打扰大家,独自下了车,捡了些树枝生起火来。寥寥薄烟直冲上空,混着雾气久久散不去,呛得人泪花乱冒。
连菡一边咳嗽,一边拨弄火堆,待树枝中混着的雪水烤干,烟少了,火暖了,随手擦了擦脸,这才坐下取暖。
柴火中,火光四射,二十年的流景就如这火光一般,弹指即逝。
清淡到不易察觉的香气,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来的是谁。
到了近处才能听到脚步声,他的身子仍是那么弱。
一方温暖裹到身上,连菡一伸手,将那个人也圈了进来。小小的一方狐裘,裹不全两个人,远离彼此的那一侧肩头,仍是暴露在风雪中,不约而同伸出手,为对方拨去发丝上的雪花,看到对方伸过来的手,微微一怔,不禁呵呵轻笑。
步步行来步步停,纤月宫南征北战,名扬江湖,少年意气,鲜衣驽马,谁不知纤月宫轻纱裹面的副宫主。可笑当日天阴教地牢,他竟害怕看到那人被尸虫折磨,他的手中,又何曾少过鲜血流过。
见过太多的鲜血,不想有一日也会被血色击溃。
冰冷的锁链下,血色的人笑得出尘,耶岚等了他十九年,而他,软弱地抛弃了一切。就是那时候,他刻下那七个字的吗?
天上人间情一诺。
连菡靠在耶岚的肩头,握住他的手。
手是凉的,心是暖的。
幸好……
幸好,还能重逢。
“岚?”
“嗯?”纤长的睫毛如扇眨动。
“呃——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是歉疚。
耶岚笑了笑,面纱盖不住的眼瞳,清澈与世无争。
恍若前世的浮光,轮回里的相伴,流年暗换,换不掉的是这一幕的亲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也曾经这样笑着。
雪夜山林,万物休憩,万籁俱静,可这一刻的静却有些奇怪,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
抬眼,挑眉,连菡脸色惊变,只是已来不及。
风雪逆转,飘飞旋转,那是强大的灵力结出的结界。
连菡拉着耶岚缓缓站起来。
如同时空,那一头,白衣胜雪,黑发流泉。
连菡拔出短剑,站到耶岚身前,望着另一个绿色的身影冷笑。
“你笑什么?”问话之人的怒气写的分明。
“教主可真是能屈能伸啊!”连菡的目光转到白衣人身上,意有所指。话音未落,一条无形的长鞭闪着磷光挥到眼前。连菡脸色不变,仿若未见,淡然地看着那光亮逼近,又淡然地看着它在眼前寸余处萎靡垂下,更是淡然地看着挥鞭之人愈演愈烈的怒火,只是到最后怎么也藏不住泄露几分嘲讽。
“你……”,突如其来的挫败,菁河说不出话来。她身旁白衣人纤指微动,长鞭回到菁河手中。菁河看着手中之物,气得跺脚。
“你是故意引我们出来?”花映夜问。
“雪夜隐匿,我是怕你们冻着。”
“你血脉被封,不可能修习灵术。”
“怎么你以为这里就我们两人么?”
花映夜垂眼思索,片刻抬头,“是容月?”
连菡并不回答,将视线又转移到菁河身上,“教主认为今夜会有多少胜算?”
听了方才两人的对话,菁河早已明白几分,此时见对方脸上从容淡定,心中不由怯懦下来,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天阴教中的寄居男子,他已回到自己的位置——纤月宫副宫主。
“教主这些时日可有些不同了呢,是否后悔对下属太过任性苛刻了?”
一句话,仿佛扎入心头的刺,菁河脸色微白,心知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前些日子逐出花映夜,如今又和他并肩而来之事,只是不作回应,片刻正色道,“你以为你真的可以护得住他一生?”
连菡回头看耶岚,只见他脸色苍白到极致,一双眸子,似幽怨,似愤恨,望着前方,以为他受对方灵力影响,感觉不适,忙拉过耶岚的身子靠到自己身上,“护得住要护,护不住也要护,今夜若动手,必定两败俱伤,我劝教主三思。”
菁河还想说什么,被花映夜拦住。只见他手指划过,结界收回,毫不拖泥带水,带着菁河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胸口的玉又恢复了冰凉,连菡扶着耶岚坐下,捡起狐裘外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见他脸上颜色仍是惨白一片,担忧不已,“岚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方才那个白衣的人……”
连菡听耶岚声音嘶哑,好似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只简略回答了句“花映夜,天阴教大祭司”,连菡掏出耶岚平日里吃的药丸塞到他嘴里,到四处捡了更多的树枝架到火上,等到火光大胜,就连身在稍远一些的他也感觉到暖和时,才又回到耶岚身边。
靠近了,见耶岚的脸色并不见好转,心下奇怪,正欲搭上他的脉搏,看他是否隐疾复发,伸出的手却被耶岚抓住,紧紧握到发疼,不禁微微蹙眉望着耶岚。
“月宫主不是回纤月宫去了吗?”
连菡微怔,继而缓缓笑道,“他和我们一道,只是并未在你我的马车中。”
“月宫主的双腿……不能修习灵术。”
连菡脸色一黯,沉吟,“这世上哪有不能的事!”
耶岚仿佛听到了连菡不曾出口的叹息声,轻咬了下唇,开口道,“方才他……”
连菡摇头,截断了耶岚的话,“方才不是月。”
一句话,仿佛抽掉了耶岚浑身的精魂,他双手发抖,只有更加用力地握住手中之物,才不会被发现,“方才是……那个……大祭司。”
仿佛越是迟缓地说出来,就越有机会改变事实。但一句话总有完结的时候,事实终归是事实。耶岚见到连菡嘴角弯起的笑,就连唇上,也是片刻血色褪尽,忍不住身子一歪,倒到连菡身上。
这边连菡兀自沉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触到耶岚的虚弱,心下大乱,揽起他的身子,往回急奔。
漫天的雪色下,落到耶岚眼睫毛上的雪花,一片片兀自化不去,堆了一层又一层……
瞧见马车撩起的锦帘后那一张安静的脸,连菡好似松了一口气。
就是在忘记了的那段日子里,只要在他身边,心中也是平静温暖。原来这就是真真实实相携走过岁月而沉淀的信任和依赖,即使行过望川,喝下断魂汤,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那个人,是你。
“无妨,他只是需要多休息”,容月将耶岚的手放回软塌,朝那焦急的人微笑。
连菡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颔首斟了满满两杯酒,递过去时瞧见那人仍是笑意盈盈,略有些幽怨地瞪了一眼,递到半途的手干脆收回就着杯沿一饮而尽。
“菡儿,要不要再来一杯”,容月与耶岚对望一眼,笑问。
连菡微怔,看了看容月,又看耶岚,嗔道,“岚……”
耶岚无辜地眨眨眼,又眨眨眼,不说话。
连菡再看容月,只见他早已别过脸去,似是观看雪景,实则脸上掩不住的是笑意和宠溺。连菡翻了翻白眼,索性不再言语,只管喝酒。
百花酿,原是君千差人专门为耶岚所酿,百花巷,真正的主人是耶岚。因着耶岚,连菡好口福地经常能喝到这凌宇皇朝独此一家的琼液佳酿。
瞪眼,瞪眼,从龙逸变成君千,那个人对着自己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只有央着耶岚去讨百花酿的时候,那个人才会冷冷瞪过来一眼。
然而此刻,想到那一个瞪眼,连菡却忽觉心情大好,一连饮下几杯,心中忍不住想,不知那人看到他如此暴殄佳酿,会不会眼珠子也瞪出来。
“我闻到百花酿……”,车帘撩开,探进一张青涩的脸,目光在容月脸上转了一圈,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晔这么晚还没休息?”连菡拉他进了马车,塞一个手炉到他怀中。
君晔没想到容月与耶岚也在,浑身不自在,要把手炉推回去,想了想又塞回怀中,闷声闷气地问,“你不也不睡跑出来偷喝酒。”
连菡一个暴栗敲到君晔头上,把他往外推,“你回去啊,回去啊!”
君晔扶住车厢门,哇哇大叫,“臭小子”三个字只来得及出口一个字,耶岚拉住连菡,容月直接将车门关上,拽君晔坐下了。耶岚将酒壶塞给君晔,抿嘴轻笑。君晔还想说什么,见连菡伸手过来抢,就着壶口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呛得眼中冒出泪花,不住咳嗽。待缓过气来,发现连菡正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冲到嘴边的顶嘴话一下没了踪影,尴尬的红了脸。
容月与耶岚对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分明是在意的,却执拗的像孩子,打完架又跑过去给糖果。
不过这样的孩子气,却是容月与耶岚乐意见到的。记忆可以回转,时光不能回转。他们一人知道他前面的二十年究竟是如何度过,一人明白未来的岁月,他将面对的是什么,然而不约而同地,他们都希望他能经常这么的——孩子气。
纷纷坠雪寒飘彻,夜未静,寒声碎。
年年今夜,景色如练,长是人千里。

08 相看好处却无言

刚回到京城,君千和君晔奔赴皇宫。容月回御仙楼,连菡陪耶岚住在百花巷。
御仙楼为纤月宫在京城产业,听容月说原为连菡掌管。原来兜兜转转,他从未离的太远。
再次进到百花巷,仿若隔世的感觉。耶岚拉着连菡的手,指点树木一一讲与他听,虽是深冬,已没有花草盛放,连菡仍觉耶岚就如那当初所见花草般美好。
寒鸦过,枝上落雪砸下,撩开耶岚脸上面纱。连菡正折下一枝梅花扭头递过去,忽见耶岚急急捂脸,清澈的双眼中充满慌乱,心中一凛,上前为他拉起斗篷帽子,小声安慰,“没事,没事。”
如今的百花巷已不是当日闯入时空空荡荡,君千调拨了足够多的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耶岚的慌乱便是来自于一张脸的突然暴露。
连菡把耶岚揽到怀中,心内针扎地疼着。他知道君千的布置不过是为了耶岚安全,然而就连他也忽略了,世人的目光,对耶岚原就是一把刀。
由玄雪岛一路行来,所有人都刻意忘记刻在耶岚脸上的伤痕,原以为他是真的笑的开心,原以为只要握住那双纤细的手,他就不会冷,可为何怀中的身子却颤抖着。
岚——
是不是你也这样常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颤抖。
“岚,听说京城的百姓冬天都吃围炉,我们也吃好么?”连菡伸手进斗篷帽子,温暖耶岚冰凉的脸,掌下崎嶙不平,他喜欢看他欲躲难躲,白皙脸上透出红晕的样子。
那时的连菡会有一种错觉,他与耶岚,从未分开,从未经历,只是那么傻傻地、傻傻地长大了。
“嗯……好……我让人准备。”久久才能作答。
“不要,我们出去吃。”
“可是君千说……”
“可是我想吃呢,这里冷冰冰的,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好不好?” 若你已经习惯隐忍,那么就让我来为你任性,若你不愿开口,那么就由我来说不。
耶岚含笑,点头。
他提出的要求他怎会不答应。
连菡揽腰,跃起。
小心避开侍卫,沿着当日潜入的路,离开以爱为名义的牢。
白雪飘扬,片片冰心。
岚,刀光火海,命运乾纲,从此有我与你同担。
雪天的京城,仍是热闹非凡。西北战事丝毫不能影响天子脚下的歌舞升平。起初,君千尚未赶回之时,京城府尹临阵慌乱,指挥不力,致使京城百姓哄抢货物,一时竟有人被踩死之事发生。君千闻知,人尚在百里之外,便下令摘了府尹乌纱,关押待审。君千调来京城的暂代府尹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锦州俊秀的年轻府尹蓝香川。
连菡与耶岚坐在御仙楼二楼临窗的雅间,吃着热腾腾的围炉涮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个羊肉好吃。
这个草菇也不错。
这个鱼你尝尝。
……
举杯,笑饮。
连菡看到耶岚笑,自己也笑。
其实,若当初没有逃,是不是就能早一日给你这样的笑。
那一日,他们吃了很多,吃到肚子撑起,那一日,他们也喝了很多,喝到走路都有些踉跄,那一日,他们更笑了很多,像是要将前面十九年的所有笑一次补够。
醉了,真的醉了。
所以连菡才会指着那道伤痕说,好丑。
而耶岚,捧起连菡的脸,故作委屈,说自是没有你好看。
醉了,也许真的能放开。美酒,也许真的能解忧。
所以,两人抱着,在雪地中打滚,笑的像孩子。
那一天的雪,不是冷的。
也许真的醉了,所以放松了警惕。连菡送耶岚回房,一头倒在他身边再也起不来。
踏月而来的人,白衣胜雪,黑发流泉。
轻轻抚摩脸泛红潮那人的唇,轻笑,“真的醉了呢!”
是啊,若是不醉,他又岂容他如此放肆。
可是,他不想只这么静静看着呢,所以埋下头,含住仍沾有酒香的唇,咬了下去。
连菡睁眼,有一段时间,眼神没有焦距。
然而连菡毕竟收回了目光,也看清了来人,正是在那一刹,冰凉的小剑抵到了花映夜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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